第4章 惠安館 (3)

妞兒每次也是玩得夠不夠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說完她就跑,急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忽然一連幾天,橫胡同裏接不到妞兒了,我是多麽的失望,站在那裏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窩子去,希望碰見她,可是沒有用。下午的井窩子沒那麽熱鬧了,因為送水的車子都是上午來,這時隻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裝著鉛桶的小車子來買井水。

我看見長班老王也推了小車子來,他一趟一趟來好幾趟了,見我一直站在那裏,奇怪地問我:

“小英子,你在這兒發什麽傻?”

我沒有說什麽,我自己心裏的事,自己知道。我說:

“秀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兒,就去找秀貞,跨院裏收拾得好幹淨了。但是老王沒理我,他裝滿了兩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猶豫著怎麽辦的時候,忽然從西草廠口上,轉過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兒,我多高興!我跑著迎上去,喊她:“妞兒!妞兒!”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認識我,也像沒聽見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邊走,但她用手輕輕趕開我,皺著眉頭眨眼,意思叫我走開。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見她身後幾步遠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藍布大褂,手提著一個髒了的長布口袋,袋口上露出來我看見是一把胡琴。

我想這一定是妞兒的爸爸。妞兒常說“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罵”的話,我現在看那樣子就知道,我不跟妞兒再說話了,就轉身走回家,心裏好難受。我口袋裏有一塊滑石,可以在磚上寫出白字來,我掏出來,就不由得順著人家的牆上一直畫下去,畫到我家的牆上。心裏想著如果沒有妞兒一起玩,是多麽沒有意思呢!

我剛要叫門,忽然聽見橫胡同裏咚咚咚有人跑步聲,原來是妞兒氣喘著跑來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說:“我明兒再來找你。”沒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橫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兒來找我,我們在西廂房裏,蹲下來看小油雞。掀開藤箱蓋子,我們倆都把手伸進去摸小油雞的羽毛,這樣摸著摸著,誰也沒說話。我本來是要說話的,但是沒有出聲,隻是心裏在問她:“妞兒,為什麽好多天沒來找我?”“妞兒,是你爸爸很厲害不許你來嗎?”“妞兒,昨天為什麽不許我跟你說話?”“妞兒,你一定有什麽難受的事吧?”真奇怪,這些話都是我心裏想的,並沒有說出口,可是她怎麽知道的,竟用眼淚來回答我?她不說話,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讓眼淚滴答滴答落在藤箱裏,都被小油雞和著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麽辦好了,從側麵正看見她的耳朵,耳垂上紮了洞用一根紅線穿過去,妞兒的耳朵沒有洗幹淨,邊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順著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條青色的傷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這才驚醒了,嚇得一躲閃,隨著就轉過頭來向我難過地笑笑。早晨的太陽,正照到西廂房裏,照到她的不太幹淨的臉上,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

忽然,她站起來,撩開袖口,撩起褲角,輕輕地說: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著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腿上那一條條腫起的傷痕。我輕輕地摸,倒惹得她哭出聲音來了。她因為不敢放聲,嚶嚶地小聲哭,真是可憐。我說:

“你爸爸幹嗎打你?”

她當時說不出話來,哭了好一會兒才說:

“他不許我出來玩。”

“是因為在我家待太久了?”

妞兒點點頭。

因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難過,又害怕,想到那個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說:

“那麽你快回去吧!”她站著不動,說:

“他一早出去還沒回來。”

“那麽你媽呢?”

“我媽也擰我,她倒不管我出來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擰我,說是我害的。”

妞兒哭了一陣子好些了,又跟我說這說那的,我說我從來沒見過她的媽媽,妞兒說她的媽媽有點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頭上給人縫補衣服賺錢。

我告訴妞兒,我們從前不住在北京,是從一個很遠的島上來的,她也說:

“我們從前也不住在這兒,我們住在齊化門那邊。”

“齊化門?”我點點頭說,“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麽會也知道齊化門呢?”妞兒奇怪地問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麽知道的,但我的確知道,好像有什麽人大清早曾帶我去過那裏,而且我也像看見了那裏的樣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見的很模糊,也許那是一個夢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兒說:

“我夢見過那個地方,有沒有城牆?有一天,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牆走去……”

“你是講故事吧?”

“也許是故事。”我斜著頭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齊化門就是了。”

妞兒笑了笑,手伸過來摟著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過去摟住她的。但當我捏住她的肩頭,她輕喊了一聲:“痛!痛!”

我的手連忙鬆開,她又皺著眉說:“連這兒都給我抽腫了!”

“什麽抽的?”

“撣子。”停了一下她又說,“我爸,還有我媽,他們——”但她頓住不說下去了。

“他們怎麽樣?”

“不說了,下回再跟你說。”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戲,要你賺錢給他們花。”這是我聽宋媽跟媽媽講過的,所以一下子就給說出來了。“要你賺錢還打你,憑什麽!”我說到後來氣憤起來了。

“喝喝,你瞧你什麽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說唱戲的事,你哪兒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麽呀!”

“到底要說什麽呢?說嘛!”

“你這麽猴急,我就不說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就是不許你跟別人說,也別告訴你媽。”

“我不會,我們小聲地說。”

妞兒猶豫了一會兒,伏在我的耳旁小聲而急快地說。

“我不是我媽生的,我爸爸也不是親的。”

她說得那樣快,好像一個閃電過去那麽快,跟著就像一聲雷打進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說完後,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開,睜著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著看我聽了她的話,會怎麽個樣子。我呢,也隻是和她對瞪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雖然答應妞兒不講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兒走了以後,我心裏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媽媽麵前,愣愣地問:

“媽,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麽?”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麽想起問這話?”

“你說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麽會不是呢?”停一下媽又說,“要不是親生的,我能這麽疼你嗎?像你這樣鬧,早打扁了你了。”

我點點頭,媽媽的話的確很對,想想妞兒吧!“那麽你怎麽生的我?”這件事,我早就想問的。

“怎麽生的呀,嗯——”媽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來,指著胳肢窩說:

“從這裏掉出來的。”

說完,她就和宋媽大笑起來。

我手裏拿著一個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輕輕走進惠安館,推開跨院的門,院裏那棵槐樹,果然又垂著許多綠蟲子,秀貞說是吊死鬼,像秀貞的那幾條蠶一樣,嘴裏吐著一條絲,從樹上吊下來。我把吊死鬼一條條弄進我的空瓶裏,回家去喂雞吃,每天都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裝在小瓶裏,咕嚕咕嚕地動,真是肉麻,我拿著裝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覺得癢麻麻的,好像吊死鬼從瓶裏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實並沒有。

我在把一條吊死鬼往瓶裏裝的時候,忽然想到了妞兒,心裏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兩件衣服偷偷地來找我,進門就說:

“我要找我親爹親媽去!”她的臉有一邊被打得紅腫了。

“他們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到齊化門,再慢慢地找。”

“齊化門在哪兒呢?”

“你不是說你也知道那地方嗎?”

“我是說我好像做夢夢見過那地方的。”

妞兒把兩件衣服塞在西廂房的空箱子裏,很有主意地抹幹了眼淚,恨恨地說:

“我非找著我親爹不可。”

“你知道他長得什麽樣子嗎?”我真佩服她,但覺得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會找到我親爹跟我親娘。他們的樣子我心裏知道。”

“那麽——”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因為我一點主意也沒有。

妞兒臨走的時候說,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但是一定會先來這裏跟我說一聲,並且帶走存在這裏的兩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兒的事,心裏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飯了,媽媽摸摸我的頭說:

“好像有點熱,不吃也好,早點去睡。”

我上了床,心裏還是不舒服,又說不出,就哭起來了,媽媽很奇怪,她說:

“哭什麽?哪兒不舒服?”我不知怎麽一來竟哭著說:

“妞兒她爸爸啊……”

“妞兒她爸爸?怎麽啦?她爸爸怎麽著你啦?”宋媽也過來了,她說:

“那個不是東西的,準是罵了我們英子了,還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覺出我是說了什麽糊塗話,便撒賴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嚇人!”宋媽和媽媽都笑了。媽媽說: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來得晚點,你先睡吧!”她又對宋媽說:“英子一生下來,她爸爸就給慣的,一不舒服,爸爸就抱著睡。”

“羞不羞?”宋媽用一個手指頭劃我的臉,我不理她,轉過臉衝著牆閉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來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樣不安心。但是現在又想起妞兒,手裏不由得停止了捉蟲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麽時候,妞兒就會離開我。

我把瓶子扔在樹下,站起來走到窗下向裏看。秀貞正在裏屋床前的一把杌凳上坐著,麵向著床,我隻看到她那小平板兒似的背影,辮子也沒梳好。她比手劃腳,又揚手轟蒼蠅,其實哪兒有蒼蠅?我輕輕地走進屋裏,在外屋桌旁靠著,傻看她在幹什麽,隻聽她說:

“我準知道你昨兒晚上沒吃飯就睡覺了,是不是?那怎麽行!”

咦!真奇怪,秀貞怎麽知道我昨晚沒吃飯就睡覺了呢?我倚在裏屋的門框說:

“誰告訴你的?”

“啊?”她回過頭來看見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很正經地對我說:

“還用人告訴我嗎?這碗粥一動也沒動呀!”說完指著床旁茶幾上的一個碗和一雙筷子。

我這才知道秀貞說的不是我。自從天氣暖和了,打開一向深閉的跨院門以後,秀貞就一天到晚在這兩間屋裏出出進進,說著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話。最先我以為是秀貞跟我玩“過家家兒”,後來才又覺得並不是假裝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貞又向著那空床發呆看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輕手輕腳地拉著我走到屋外來,小聲地說:

“睡著了,讓他睡去吧!這一場病也真虧他,沒親沒故的!”

外屋書桌上擺著那缸春天買的金魚,已經死了幾條,可是秀貞還是天天勤著換水,玻璃缸裏還加了幾根水草,紅色的魚在綠色的水草中鑽來鑽去,非常好玩。我怎麽知道魚是紅的草是綠的呢?媽媽教過我,她說快考小學了,老師要問顏色,要問住在哪兒,要問家裏有幾個人。秀貞還養了一盒蠶,她對我說過:

“你要上學,我們小桂子也該上學了,我養點蠶,吐了絲,好給小桂子裝墨盒用。”

有幾條蠶已經在吐絲了,秀貞另外把它們放在一個蒙了紙的茶杯上,就讓它們在那紙上吐絲。真有趣,那些蠶很乖,就不會爬到茶杯下麵來。另外的許多蠶還在吃桑葉。

秀貞在打掃蠶屎,她把一粒粒的蠶屎裝進一個鐵罐裏,她已經留了許多,預備裝成一個小枕頭,給思康三叔用。因為他每天看書眼睛得保養,蠶屎是明目的。

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魚缸,看著吐絲。院子裏的樹,正靠在窗下,這屋裏陰涼得很,我們倆都不敢大聲說話,就像真的屋裏躺著一個要休息的病人。

秀貞忽然問我:

“英子,我跟你說的事記住沒有?”

我一時想不起是什麽事,因為她對我說過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說將來要我跟小桂子一塊兒去上學,小桂子也要考廠甸小學。她又告訴我從廠甸小學回家,順著琉璃廠直到廠西門,看見鹿犄角胡同雷萬春的玻璃窗裏那對大鹿犄角,一拐進椿樹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說過,她要帶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許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