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惠安館 (2)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跟秀貞這樣玩兒,真有意思;假裝有一個小桂子,還給小桂子做衣服。為什麽人家都不許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貞玩兒呢?還管她叫瘋子?我想著就回頭去看,原來秀貞還倚著牆看我呢!我一高興就連跑帶跳地回家來。

宋媽正在跟一個老婆子換洋火,房簷底下堆著字紙簍、舊皮鞋、空瓶子。

我進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櫃裏找出手表來。小小圓圓的金表,鑲著幾粒亮亮的鑽石,上麵的針已經不能走動了,媽媽說要修理,可一直放著,我很喜歡這手表,常拿來戴在手上玩,就歸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屜桌前玩弄著,忽然聽見窗外宋媽正和老婆子在說什麽,我仔細聽,宋媽說:

“後來呢?”

“後來呀,”換洋火的老婆子說,“那學生一去到如今晚兒就沒回來!臨走的時候許下的,回到他老家賣田賣地,過一個月就回來明媒正娶她。好嘛!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著她瘋的。……”

“說是怎麽著?還生了個孩子?”

“是呀!那學生走的時候,姑娘她媽還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現形了,這才趕著送回海甸義地去生的。”

“義地?”

“就是他們惠安義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們惠安義地裏。原來王家是給義地看墳的,打姑娘的爺爺就看起,後來才又讓姑娘她爹來這兒當長班,誰知道出了這麽檔子事兒。”

“他們這家子倒是跟惠難有緣,惠難離咱們這兒多遠哪?怎麽就一去不回頭了呢?”

“可遠嘍!”

“那麽生下來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著天沒亮,送到齊化門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讓野狗吃了,就是讓人撿去了!”

“姑娘打這兒就瘋啦?”

“可不,打這兒就瘋了!可憐她爹媽,這輩子就生下這麽個姑娘,唉!”

兩個人說到這兒都不言語了,我這時已經站到屋門口傾聽。宋媽正數著幾包丹鳳牌的紅頭洋火,老婆子把破爛紙往她的大筐裏塞呀塞呀!鼻子裏吸溜著清鼻涕。宋媽又說:

“下回給帶點刨花來。那——你跟瘋子她們是一地兒的人呀?”

“老親嘍!我大媽娘家二舅屋裏的三姐算是瘋子她二媽,現在還在看墳,他們說的還有錯兒嗎?”

宋媽一眼看見了我,說:

“又聽事兒,你。”

“我知道你們說誰。”我說。

“說誰?”

“小桂子她媽。”

“小桂子她媽?”宋媽哈哈大笑,“你也瘋啦?哪兒來的小桂子她媽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誰是小桂子她媽呀!

天氣暖和多了,棉襖早就脫下來,夾襖外麵早晚涼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輕又軟。我穿的新布鞋,前頭打了一塊黑皮子頭,老王媽——秀貞她媽,看見我的新鞋說:

“這雙鞋可結實呦——把我們家的門檻兒踢爛了,你這雙鞋也破不了!”

惠安館我已經來熟了,會館的大門總是開著一扇,所以我隨時可以溜進來。我說溜進來,因為我總是背著家裏的人偷著來的,他們隻知道我常常是隨著宋媽買菜到井窩子找妞兒,一見宋媽進了油鹽店,我就回頭走,到惠安館來。

我今天進了惠安館,秀貞不在屋裏。炕桌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缸,裏麵是幾條小金魚,遊來遊去。我問王媽:

“秀貞呢?”

“跨院裏呢!”

“我去找她。”我說。

“別介,她就來,你這兒等著,看金魚吧!”

我把鼻子頂著金魚缸向裏看,金魚一邊遊一邊嘴巴一張一張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張一張地在學魚喝水。有時候金魚遊到我的麵前來,隔著一層玻璃,我和魚鼻子頂牛兒啦!我就這麽看著,兩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貞還不來。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會,還不見秀貞來,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裏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關著的,我從來也沒見過誰去那裏。我輕輕推開跨院門進去,小小的院子裏有一棵不知道什麽樹,已經長了小小的綠葉子了。院角地上是幹枯的落葉,有的爛了。秀貞大概正在打掃,但是我進去時看見她一手拿著掃帚倚在樹幹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頭看著她。她也許看見我了,但是沒理會我,忽然背轉身子去,伏著樹幹哭起來了,她說: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麽不要媽了呢?”

那聲音多麽委屈,多麽可憐啊!她又哭著說:

“我不帶你,你怎麽認得道兒,遠著呢!”

我想起媽媽說過,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家鄉來的,那裏是個島,四麵都是水,我們坐了大輪船,又坐大火車,才到這個北京來。我曾問媽媽什麽時候回去,媽說早著呢,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年。那麽秀貞所說的那個遠地方,是像我們的島那麽遠嗎?小桂子怎麽能一個人跑了去?我替秀貞難過,也想念我並不認識的小桂子,我的眼淚掉下來了。在模模糊糊的淚光裏,我仿佛看見那騎著大金魚的胖娃娃,是什麽也沒穿啊!

我含著眼淚,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氣,為的不讓我自己哭出來,我揪揪秀貞褲腿叫她:

“秀貞!秀貞!”

她停止了哭聲,滿臉淚蹲下來,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前胸擦來擦去,用我的綿綿軟軟的背心,擦幹了她的淚,然後她仰起頭來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調順她的揉亂的劉海兒,不由得說:

“我喜歡你,秀貞。”

秀貞沒有說什麽,吸溜著鼻涕站起來。天氣暖和了,她也不穿綁腿棉褲了,現在穿的是一條肥肥的散腿褲。她的腿很瘦嗎?怎麽風一吹那褲子,顯得那麽晃蕩。她渾身都瘦,剛才蹲下來伏在我的胸前時,我看那塊後脊背,平板兒似的。

秀貞拉著我的手說:

“屋裏去,幫著拾掇拾掇。”

小跨院裏隻有這麽兩間小房,門一推吱扭扭的一串尖響,那聲音不好聽,好像有一根刺紮在人心上。從太陽地裏走進這陰暗的屋裏來,怪涼的。外屋裏,整整齊齊地擺著書桌、椅子、書架,上麵滿是灰土,我心想,應該叫我們宋媽來給撣撣,準保揚起滿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對媽說,為什麽宋媽不用濕布擦,這樣大撣一陣,等一會兒,灰塵不是又落回原來的地方了嗎?但是媽媽總請爸爸不要多嘴,她說這是北京規矩。

走進裏屋去,房間更小一點,隻擺了一張床,一個茶幾。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貞把箱子打開來,從裏麵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語地說:

“該翻翻添點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曬,我也跟了去。她進來,我也跟進來。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陽底下曬,裏麵隻有一雙手套,一頂呢帽和幾件舊內衣。她很仔細地把這幾件零碎衣物攤開來,並且拿起一件條子花紋的褂子對我說:

“我瞧這件褂子隻能給小桂子做夾襖裏子了。”

“可不是。”我翻開了我的夾襖裏給秀貞看:“這也是用我爸爸的舊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麽知道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貞微笑著瞪眼問我,她那樣子很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可是我怎麽會知道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問得我答不出,我斜著頭笑了,她逗著我的下巴還是問:

“說呀!”

我們倆這時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著她的臉,劉海兒被風吹倒在一邊,她好像一個什麽人,我卻想不出。我回答她說:

“我猜的。那麽——”我又低聲地問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麽呀?”

“叫叔叔呀!”

“我已經有叔叔了。”

“叔叔還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裏念著,“他幾點鍾回家?”

“他呀,”秀貞忽然站起來,緊皺著眉毛斜起頭在想,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快了。走了有個把月了。”

說著她又走進屋,我再跟進去,弄這弄那,又跟出來,搬這搬那,這樣跟出跟進忙得好高興。秀貞的臉這時粉嘟嘟的了,鼻頭兩邊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邊滲著小小的汗珠,這樣的臉看起來真好看。

秀貞用袖子抹著她鼻子上的汗,對我說:“英子,給我打盆水來會不會?屋裏要擦擦。”

我連忙說:

“會,會。”

跨院的房子原和門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個門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門房的房簷下。我掀開水缸的蓋子,一勺勺地往臉盆裏舀水,聽見屋裏有人和秀貞的媽說話:

“姑娘這程子可好點了嗎?”

“唉!別提了,這程子又鬧了,年年開了春就得鬧些日子,這兩天就是哭一陣子笑一陣子的,可怎麽好!真是……”

“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連晃連灑,潑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裏,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兒飄來炒菜香,我聞著這味兒想起了一件事,便對秀貞說:

“我要回家了。”

秀貞沒聽見,隻管在抽屜裏翻東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飯還要到橫胡同去等妞兒,昨天約會好了的。

又涼又濕的褲子,貼在我的腿上,一進門媽媽就罵了:

“就在井窩子玩一上午?我還以為你掉到井裏去了呢?看弄這麽一身水!”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又說:“打聽打聽北京哪個小學好,也該送進學堂了,聽說廠甸那個師大附小還不錯。”

媽這麽說著,我才看見原來爸爸也已經回來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罵我,他厲害得很,我縮頭看著爸爸,準備被挨打的姿勢,還好他沒注意,抽著煙卷兒在看報,漫應著說:

“還早呢,急什麽。”

“不送進學堂,她滿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聽話就打!”爸的口氣好像很凶,但是隨後卻轉過臉來向我笑笑,原來是嚇唬我呢!他又說:“英子上學的事,等她叔叔來再對他說,由他去管吧!”

吃完飯我到橫胡同去接了妞兒來,天氣不冷了,我和妞兒到空閑著的西廂房裏玩,那裏堆著拆下來的爐子、煙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鋪。一隻破藤箱子裏,養了最近買的幾隻剛孵出來的小油雞,那柔軟的小黃絨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著玩弄箱裏的幾隻小油雞。看小雞啄米吃,總是吃,總是吃,怎麽不停啊!

小雞吃不夠,我們可是看夠了,蓋上藤箱,我們站起來玩別的。拿兩個製錢穿在一根細繩子上,手提著,我們玩踢製錢,每一踢,兩個製錢打在鞋幫上“嗒嗒”地響。妞兒踢時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麽嬌。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樂,如果不是妞兒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要玩到多麽久。

爸爸今天買來了新的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晚上,在煤油燈底下,他教我描紅模字,先念那上麵的字:“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十枝花。”

爸爸說:

“你一天要描一張,暑假以後進小學,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館找秀貞,下午妞兒到西廂房裏來找我,晚上描紅字,我這些日子就這麽過的。

小油雞的黃毛上長出短短的翅膀來了,我和妞兒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媽說不要把小雞肚子撐壞了,也怕被野貓給叼了去,就用一塊大石頭壓住藤箱蓋子,不許我們隨便掀開。

妞兒和我玩的時候,嘴裏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興,她竟扭起來了,她扭呀扭呀比來比去,嘴裏唱著:“……開哀開門嗯嗯兒,碰見張秀才哀哀……”

“你唱什麽?這就是吊嗓子嗎?”我問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兒說。

她的興致很好,隻管輕輕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對我說:“來!跟我學,我教你。”

“我也會唱一種歌。”不知怎麽,我想我也應當露一露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談天數唱的一首歌,後來爸曾教了我,媽還說爸爸教我這種歌真是沒大沒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兒推著我,我卻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隻好結結巴巴地用客家話念唱起來:

“你聽著——想來麽事想心肝,緊想心肝緊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還沒數完呢,妞兒已經笑得擠出了眼淚,我也笑起來了,那幾句詞兒可真是拗嘴。

“誰教你的?什麽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這是哪國的歌兒呀!”

我們倆摟在一堆笑,一邊瞎說著心肝心肝的,也鬧不清是什麽意思。

我們真快樂,胡說胡唱胡玩,西廂房是我們的快樂窩,我連做夢都想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