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友 情

似乎隻有春夏兩季的島上生涯過得真快,一轉眼間就是三年了。今天,白天聽著巷子裏叫賣椪柑的聲音,晚上按摩的盲者又拖著木屐,吹著笛子從窗前經過,和三年前自基隆舍舟登岸後,借住在東門二妹家的情景一模一樣。

鄰居的一品紅開得正盛,陪伴著一株高大的橡皮樹,在牆頭迎風招展。在北平,這是珍貴的“盆景”,此刻正陳列在生了洋爐子的客廳裏,和冷豔的臘梅並列。

想到了北平,便不能忘懷扔在那裏的一大片,家搬到那裏二十多年了,可留戀的東西實在很多,衣服器物,隻要有錢原可以再購置,但是書籍,尤其照片,如果丟了就沒有法子補償。更可懷念是那一幫朋友——那一幫撇著十足京腔的朋友,他們差不多都沒舍得離開那住進去就不想走的古城,現在不但書信不通,簡直等於消息斷絕。

這些朋友,有的是同事,有的是同學,有的是同鄉,有的兼有以上兩種或三種的資格。我們從梳著兩條小辮兒一同上學到共同做事養家,又到共同研究哺育子女方法,幾十年都沒有離開這城圈兒,現在卻像分居在兩個世界裏,不知何日重見。和這些朋友彼此互悉家世,了解性格,而且誌趣相投,似乎永遠沒有斷交的可能。但是經過長期的和世事封鎖,將來再見,也想象不出他們那時是何等情景了。

我剛回到台灣時,幸運的是家人大部分團聚,甚至還多了許多親戚長輩。不過寂寞的是友誼突然減少,偶然有剩餘的時間,覺得無所寄托,認識的人雖多,可以走動的朋友卻極少,值得飲“千杯酒”的知己更少。所以我那時常對人說:回到台灣,理論上是還鄉了,實際上卻等於出了遠門兒,因為隻有到一個新地方才感覺到沒有朋友的寂寞,“出門靠朋友”,沒有朋友便有流亡身世,無所依靠之感。

幸虧第一個來填補這個“感情的真空”的是鄉情,我所能感覺到的鄉情有兩種,一種是台灣的,許多親友聽說我“少小離家老大回”,都來接風敘舊,對於我的“鄉音未改”,尤其感到愉快。另一種是大陸的,例如山東朋友明明聽到我是“京油子”,卻堅持要稱我是“老鄉”,廣義的說,都是從大陸上來的;再狹義一點兒,好像我們都有資格參加華北運動會,他卻不曉得我是回了“本鄉本土”的呢!反而是到了台灣人的麵擔子上,老板娘卻堅持說我連“半山”都不像。

第二個是,友情之門忽然開放,許多“不速之客”闖了進來,這完全是因為偶然在報章雜誌寫寫稿子的緣故,日子一多,紙上也熟悉了。以文會友,一封表示“久仰”的信便可以建立了友情。

這許多新朋友是分住在各地的,有的在熱鬧的城市,有的在安靜的小城鎮,有的在風景區。台灣的交通便利,旅行成了極平常的事,再遠的地方也不過朝發夕至。無論新朋友老朋友,都是到一處,攪一處,一地有一地的情味,一處有一處的風光,雖然台灣的惡酒不足以論文,甚至會嚇跑了文思,但是作客異地,秋窗夜話,已經夠得上是件樂事了。我常常感覺到,即使從小看大,乃至天天見麵的老朋友,有些共同生活反而不容易產生,例如昔人說“聯床夜話”,想一想,越是親近如鄰居,反而不會有這種樂趣的。

木屋生活是有趣的,榻榻米上可以許多人擁被圍坐,中間放一隻矮腳桌,煙茶果點,有備無患。如逢冬夜,加上火盆一隻,燒著熊熊的相思炭,上麵燒水、烤薯、煮咖啡,無往而不利。戰火餘生,得到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真該謝天謝地了。

兩年來,在台灣交的新朋友,寄來的信已經塞得滿滿一抽屜。台北的電話太少,本市的朋友也要靠綠衣人聯絡,所以寫信也成了伏案生活的一部分。寫信有好處,“物證”在手,閑時可供消遣,必要時也可資覆按,比起話說過了不存形跡,另是一番趣味。

信筆至此,風正吹著門窗咯咯作響,雨打椰樹發出沙沙的聲音來。若有足音到窗前而止,敲著玻璃問道:“海音在家嗎?”我必擲筆而起,欣然應道:“在家在家,快請進來坐,烏龍茶是剛沏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