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歲月緒語 (8)

我很愛我的祖父,他也特別地愛我,一來因為我不常在家,二來因為我雖然常去看書,卻從來沒有翻亂他的書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處。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時候,我是時刻圍繞在他的身邊轉的。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內南後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後”。這個住址,現在我寫起來還非常地熟悉、親切,因為自從我會寫字起,我的父母親就時常督促我給祖父寫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寫。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的前後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後房,隻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裏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鑽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後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隻是在一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麵,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裏都有一口井,這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裏,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幾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牆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紙寫的很長的對聯,我隻記得上聯的末一句是“江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於記它!但這些掛幅中的確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的楹聯,就是:

海闊天高氣象

風光月霽襟懷

又如西院客室樓上有祖父自己寫的:

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

這兩副對聯,對我的思想教育極深。祖父自己寫的橫幅,更是到處都有。我隻記得有在道南祠種花詩中的兩句:

花花相對葉相當

紅紫青藍白綠黃

在西院紫藤書屋的過道裏還有我的外叔祖父楊維寶(頌岩)老先生送給我祖父的一副對聯,是:

有子才如不羈馬

知君身是後凋鬆

那幾個字寫得既圓潤又有力!我很喜歡這一副對子,因為“不羈馬”誇獎了他的侄婿,我的父親,“後凋鬆”就稱讚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

從“不羈馬”應當說到我的父親謝葆璋(鏡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兩個伯父,都繼承了我祖父的職業,做了教書匠。在我父親十七歲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嚴複(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來招海軍學生,他看見了我的父親,認為這個青年可以“投筆從戎”,就給我父親出了一道詩題,是“月到中秋分外明”,還有一道八股的破題。父親都做出來了。在一個窮教書匠的家裏,能夠有一個孩子去當“兵”領餉,也還是一件好事,於是我的父親就穿上一件用伯父們的兩件長衫和半斤棉花縫成的棉袍,跟著嚴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去當了一名駕駛生。

父親大概沒有在英國留過學,但是作為一名巡洋艦上的青年軍官,他到過好幾個國家,如英國、日本。我記得他曾氣憤地對我們說:“那時堂堂一個中國,竟連一首國歌都沒有!我們到英國去接收我們中國購買的軍艦,在舉行接收典禮儀式時,他們竟奏一首《媽媽好糊塗》的民歌調子,作為中國的國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戰之役,父親是軍艦上的槍炮二副,參加了海戰。這艘軍艦後來在威海衛被擊沉了。父親泅到劉公島,從那裏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親常常對我談到那一段憂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親楊福慈,十四歲時她的父母就相繼去世,跟著她的叔父頌岩先生過活,十九歲嫁到了謝家。她的婚姻是在她九歲時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作詩談文時說定的。結婚後小夫妻感情極好,因為我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離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我隻記得父親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三句。

×××××××,

此身何事學牽牛,

燕山閩海遙相隔,

會少離多不自由。

甲午海戰爆發後,因為海軍裏福州人很多,陣亡的也不少,因此我們住的這條街上,今天是這家糊上了白紙的門聯,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紙門聯。母親感到這副白紙門聯,總有一天會糊到我們家的門上!她悄悄地買了一盒鴉片煙膏,藏在身上,準備一旦得到父親陣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盡。祖父看到了母親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讓我的兩個堂姐姐,日夜守在母親身旁。家裏有人還到廟裏去替我母親求簽,簽上的話是:

筵已散,堂中寂寞恐難堪,

若要重歡,除是一輪月上。

母親半信半疑地把簽紙收了起來。過了些日子,果然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聽到有人敲門,母親急忙去開門時,月光下看見了輾轉歸來的父親!母親說:“那時你父親的臉,才有兩個指頭那麽寬!”

從那時起,這一對年輕夫妻,在會少離多的六七年之後,才廝守了幾個月。那時母親和她的三個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輪流做飯,父親便幫母親劈柴、生火、打水,做個下手。不久,海軍名宿薩鼎銘(鎮冰)將軍,就來了一封電報,把我父親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時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師範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校生活。頭幾天我還很不慣,偷偷地流過許多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怕大家庭裏那些本來就不讚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許多要好的同學。至今我還能順老師上班點名的次序,背誦出十幾個同學的名字。福州女師的地址,是在城內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舊家第宅,我記得我們課堂邊有一個小池子,池邊種著芭蕉。學校裏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道石橋,連接在兩處亭館之間。我們的校長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聲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們的作文老師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離開女師的時候,還來了一位教體操的日本女教師,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在這所學校隻讀了三個學期,中華民國成立後,海軍部長黃鍾瑛(讚侯),又來了一封電報,把父親召出去了。不久,我們全家就到了北京。

我對於故鄉的回憶,隻能寫到這裏,十幾年來,我還沒有這樣地暢快揮寫過!我的回憶像初融的春水,湧溢奔流。十幾年來,睡眠也少了,“曉枕心氣清”,這些回憶總是使人歡喜而又惆悵地在我心頭反複湧現。這一幕一幕的圖畫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們沒有看過或聽過的,即使他們看過聽過,他們也不會記得懂得的,更不用說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時想如果不把這些寫記下來,將來這些圖文就會和我的刻著印象的頭腦一起消失。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時又想,這些都是關於個人的東西,不留下或被忘卻也許更好。這兩種想法在我心裏矛盾了許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國的倫敦,應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沃爾夫(VirginiaWoolf)之約,到她家喝茶。我們從倫敦的霧,中國和英國的小說、詩歌,一直談到當時英國的英王退位和中國的西安事變。她忽然對我說:“你應該寫一本自傳。”我搖頭笑說:“我們中國人沒有寫自傳的風習,而且關於我自己也沒有什麽可寫的。”她說:“我倒不是要你寫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為線索,把當地的一些社會現象貫穿起來,即使是關於個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為後人參考的史料。”我當時沒有說什麽,談鋒又轉到別處去了。

事情過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來,覺得她的話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點”,我就把這些在我腦子裏反複呈現的圖畫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寫在紙上。

記得在半個世紀之前,在我寫《往事》(之一)的時候,曾在上麵寫過這麽幾句話:

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

將這些往事

移在白紙上吧——

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這幾句話,現在還是可以應用的。把這些圖畫和文字,移在白紙上之後,我心裏的確輕鬆多了!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一日

(原載《福建文藝》1979年第4、5期合刊)

我的母親

談到女人,第一個湧上我的心頭的,就是我的母親,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個對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兩個哥哥,都是生下幾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對她說:“太太,你的命裏是要先開花後結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個姑娘,庇護以後的少爺。”因此,在她懷我的時候,她總希望是一個女兒。她喜歡頭生的是一個姑娘,會幫媽媽看顧弟妹、溫柔、體貼、分擔憂愁。不料生下我來,又是一個兒子。在合家歡騰之中,母親隻是默然地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說:“三嫂真怪,生個兒子還不高興!”

母親究竟是母親,她仍然是不折不扣地愛我,隻是常常念道:“你是兒子兼女兒的,你應當有女兒的好處才行。”我生後三天,祖父拿著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還一口咬定這是女孩的命,歎息著說:“可惜是個女孩子,否則準做翰林。”母親也常常拿我取笑說:“如今你是一個男子,就應當真做個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舉久廢的新時代,否則,以我的才具而論,哪有三元及第榮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連串地又來了三個弟弟,這使母親更加失望。然而這三個弟弟倒是個個留住了。當她抱怨那個算命的不靈的時候,我們總笑著說,我們是“無花果”,不必開花而即累累結實的。

母親對於我的第二個失望,就是我總不想娶親。直至去世時為止,她總認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滿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沒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婦。其實,關於這點,我更比她著急,隻是時運不濟,沒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隻有竭力鼓勵我的弟弟們先我而娶,替他們介紹“朋友”,造就機會。結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時就結了婚。母親跟前,居然有了一個溫柔賢淑的媳婦,不久又看見了一個孫女的誕生,於是她才相當滿足地離開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個弟弟都已結過婚了,他們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樂。我的三個弟婦,對於我這老兄,也都極其關切與恭敬。隻有我的二弟婦常常笑著同我說:“大哥,我們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這兵荒馬亂米珠薪桂的年頭,我們這五個女孩子怎麽辦?你要代替我們養一兩個才行。”她憐惜地撫摩著那些黑如鴉羽的小頭。她哪裏舍得給我養呢!那五個女孩子圍在我的膝頭,一齊抬首的時候,明豔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紅玫瑰花。

母親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親又已逝世。我在各地漂泊,依然是個孤身漢子。弟弟們的家,就是我的家,那裏有歡笑,有溫情,有人照應我的起居飲食,有人給我縫衣服補襪子。我出去的時候,回來總在店裏買些糖果,因為我知道在那欄杆上,有幾個小頭伸著望我。去年我剛到重慶,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傷風,頭痛得七八天睜不開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給我送來一個包裹,是幾個小孩子寄來的,其中的小包裹是從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麵有一個卡片,寫著:“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見信了,聖誕節你也許忘了我們,但是我們沒有忘了你!”我的頭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豎起了一棵燭光輝煌的聖誕樹!

回來再說我的母親吧。自然,天下的兒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認為他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我則以為我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中最好的一個。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許多朋友也如此說。她不但是我的母親,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許多話不敢同父親說的,敢同她說;不能對朋友提的,能對她提。她有現代的頭腦,穩靜公平地接受現代的一切。她熱烈地愛著“家”,以為一個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點娶親,目的就在願意看見我把自己的身心,早點安置在一個溫暖快樂的家庭裏麵。然而,我的至愛的母親,我現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並沒有失卻了“家”之一切!

我們的家,確是一個安靜溫暖而又快樂的家。父親喜歡栽花養狗;母親則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書,就是做活,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息。學伴們到了我們家裏,自然而然地就會低下聲來說話。然而她最鼓勵我們運動遊戲,外院裏總有秋千、杠子等等設備。我們學武術、學音樂(除了我以外,弟弟們都有很好的成就)。母親總是高高興興的,接待父親和我們的朋友。朋友們來了,玩得好,吃得好,總是歡喜滿足地回去。卻也有人帶著眼淚回家,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親,或是他的母親,同他不曾發生什麽情感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