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歲月緒語 (7)
在我們離開煙台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的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裏有的是花。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杆鳥槍。槍彈隻有綠豆那麽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準,隻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煙台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山下海邊散步,他不換便服,隻把白色製服上的黑底金線的肩章取了下來,這樣,免得走在路上的學生們老遠看見了就向他立正行禮。
我們最後就在沙灘上麵海坐下,夕陽在我們背後慢慢地落下西山,紅霞滿天。對麵好像海上的一抹濃雲,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已經一會兒一閃地發出強光。
有一天,父親隻管抱膝沉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言語。我就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嗎?煙台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歎地說:“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台?你沒有去過就是了。”
我瞪著眼等他說下去。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大連灣、青島,都是很好很美的……”
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父親撿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麵說,“現在我不願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隻有,隻有煙台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裏鬱積的話。
他說:“為什麽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裏?我們是被擠到這裏來的嗬。這裏僻靜,海灘好,學生們可以練習遊泳、劃船、打靶等等。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現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嗬!”
從這裏他又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他是在威遠戰艦上的槍炮副。開戰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都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後,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這位戰友的遺體的腔子裏。
“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樣,永遠掛在我的眼前,這仇不報是不行的!我們受著外來強敵的欺淩,死的人,賠的款,割的地還少嗎?
“這以後,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常到外國去訪問。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我覺得到哪裏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麽可憐嗬!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們現在難關多得很,上頭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視著我,仿佛要在他眼裏把我縮小了似的。他站起身來,拉起我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一般父親帶我出去,活動的時候多,像那天這麽長的談話,還是第一次!在這長長的談話中,我記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煙台是我們的”這一句。
許多年以後,除了威海衛之外,青島、大連、我都去過。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的港口,我也到過,尤其在新中國成立後,我並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做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是光榮的!
但是,“煙台是我們的”,這“我們”二字,除了十億我們的人民之外,還特別包括我和我的父親!
一九八一年四月
(原載《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3期)
祖父和燈火管製
一九一一年秋,我們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還鄉的路上,母親和父親一再地囑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裏,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對長輩們不能沒大沒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裏住了下來,我覺得我在歸途中的擔心是多餘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沒有把我當做野孩子,大家也都很親昵平等,並沒有什麽“規矩”。我還覺得我們這個大家庭是幾個小家庭的很鬆散的組合。每個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親戚和朋友,比如說,我們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這一年,也許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電燈公司。我們這所大房子裏也安上電燈。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鮮事,我們這班孩子跟著安裝的工人們滿房子跑,非常地興奮歡喜!我記得這電燈是從房頂上吊下來的,每間屋子都有一盞。廳堂上和客室裏的是五十支光,臥房裏的光小一些,廚房裏的就更小了。我們這所大房子裏至少也有五六十盞燈,第一夜亮起來時,真是燈火輝煌,我們孩子們都拍手歡呼!
但是總電門是安在祖父的屋裏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點鍾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電閘關上,於是整個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們剛回老家,父母親和他們的兄弟妯娌都有許多別情要敘,我們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勁,都很少在晚九點以前睡的。為了防備這驟然的黑暗,於是每晚在九點以前,每個小家庭都在一兩間屋裏,點上一盞撚得很暗的煤油燈。一到九點,電燈一下子都滅了,這幾盞煤油燈便都撚亮了,大家相視而笑,又都在燈下談笑玩耍。
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我們這個大家庭是一個整體,而祖父是一家之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原載《福建文學》1982年第10期)
我的父母之鄉
清曉的江頭,
白霧茫茫;
是江南天氣,
雨兒來了——
我隻知道有蔚藍的海,
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
這是我父母之鄉!
——《繁星》一五六
福建福州永遠是我的故鄉,雖然我不在那裏生長,但它是我的父母之鄉!
到今日為止,我這一生中隻回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從嚴冷枯黃的北方歸來,看到展現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紅花綠葉,使我驚訝而歡喜!我覺得我的生命的風帆,已從蔚藍的海,駛進了碧綠的江。這天我們在閩江口從大船下到小船,駛到大橋頭,來接我們的伯父堂兄們把我們包圍了起來,他們用鄉音和我的父母熱烈地交談。
我的五歲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東話問我說:“他們怎麽都會說福州話?”因為從來在我們姐弟心裏,福州話是最難懂難說的!
這以後的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們就過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歲時節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豐富而有趣。特別是燈節,那時我們家住在南後街,那裏是燈市的街,元宵前後,“花市燈如晝”,燈影下人流潮湧,那光明絢麗的情景就說不盡了。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時還沒有鷹廈鐵路,我們人大代表團是從江西坐汽車進去的。一路上紅土公路,道滑如拭,我還沒有看見過土鋪的公路,維修得這樣平整的!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還到了漳州、泉州、廈門、鼓浪嶼……那是祖國的南疆了。在廈門前線,我還從望遠鏡裏看見了金門島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
回憶中的情景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描寫了。總之,我很喜歡我的父母之鄉。那邊是南國風光,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小溪流更是清可見底!院裏四季都有花開。水果是從枇杷、荔枝、龍眼,一直吃到福桔!對一個孩子來說,還有什麽比這個更愜意的呢?
我在故鄉走的地方不多,但古跡、僑鄉,到處可見,福建華僑,遍於天下。我所到過的亞、非、歐、美各國都見到辛苦創業的福建僑民,握手之餘,情溢言表。在他們家裏、店裏,吃著福州菜,喝著茉莉花茶,使我覺得作為一個福建人是四海都有家的。
我的父母之鄉是可愛的。有人從故鄉來,或是有朋友新近到福建去過,我都向他們問起福建的近況。他們說:福建比起二十多年前,進步得不可辨認了。最近呢,農業科學化了,又在植樹造林,山嶺田地更加鬱鬱蔥蔥了。他們都動員我回去看看,我何嚐不想呢?不但我想,在全世界的天涯海角,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想!我願和故鄉的人,以及普天下的福建僑民,一同在精神和物質文明方麵,把故鄉建設得更美好!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九日
(原載《福建畫報》1983年第1期)
我的故鄉
我生於一九○○年十月五日(農曆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七個月後我就離開了故鄉——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裏,永遠是我的故鄉,因為它是我的父母之鄉。我從父母親口裏聽到的極其瑣碎而又極其親切動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為背景的。
我母親說:我出生在福州城內的隆普營。這所祖父租來的房子裏,住著我們的大家庭,院裏有一個池子,那時福州常發大水,水大的時候,池子裏的金魚都遊到我們的屋裏來。
我的祖父謝鑾恩(子修)老先生,是個教書匠,在城內的道南祠授徒為業。他是我們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我記得在我十一歲那年(一九一一年),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的時候,在祖父的書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紅印的家譜。第一位祖先是昌武公,以下是順雲公、以達公,然後就是我的祖父。上麵仿佛還講我們謝家是從江西遷來的,是晉朝謝安的後裔。但是在一個清靜的冬夜,祖父和我獨對的時候,他忽然摸著我的頭說:“你是我們謝家第一個正式上學讀書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讀嗬。”說到這裏,他就原原本本地講起了我們貧寒的家世!原來我的曾祖父以達公,是福建長樂縣橫嶺鄉的一個貧農,因為天災,逃到了福州城裏學做裁縫。這和我們現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華人一樣,都是為祖國的天災所迫,飄洋過海,靠著不用資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業)、廚刀(飯館業)、剃刀(理發業)起家的,不過我的曾祖父還沒有逃得那麽遠!
那時做裁縫的是一年三節,即春節、端午節、中秋節,才可以到人家去要賬。這一年的春節,曾祖父到人家要錢的時候,因為不認得字,被人家賴了賬,他兩手空空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等米下鍋的曾祖母聽到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會兒,就含淚走了出去,半天沒有進來。曾祖父出去看時,原來她已在牆角的樹上自縊了!他連忙把她解救下來,兩人抱頭大哭;這一對年輕的農民,在寒風中跪下對天立誓:將來如蒙天賜一個兒子,拚死拚活,也要讓他讀書識字,好替父親記賬、要賬。但是從那以後我的曾祖母卻一連生了四個女兒,第五胎才來了一個男的,還是難產。這個難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謝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這段故事,給我的印象極深,我的感觸也極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樹,他的第二代就是樹枝,我們就都是枝上的密葉;葉落歸根,而我們的根,是深深地紮在福建橫嶺鄉的田地裏的。我並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淩的農民裁縫的後代。曾祖父的四個女兒,我的祖姑母們,僅僅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就被剝奪了讀書識字的權利!當我把這段意外的故事,告訴我的一個堂哥哥的時候,他卻很不高興地問我是聽誰說的?當我告訴他這是祖父親口對我講的時候,他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這段故事再講給別人聽。當下,我對他的“忘本”和“輕農”就感到極大的不滿!從那時起,我就不再遵守我們謝家寫籍貫的習慣。我寫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貫,不再是祖父“進學”地點的“福建閩侯”,而是“福建長樂”,以此來表示我的不同意見!
我這一輩子,到今日為止,在福州不過前後待了兩年多,更不用說長樂縣的橫嶺鄉了。但是我記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間我們在福州的時候,橫嶺鄉有幾位父老,來邀我的父親回去一趟。他們說橫嶺鄉小,總是受人欺侮,如今族裏出了一個軍官,應該帶幾個兵勇回去誇耀誇耀。父親恭敬地說,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沒有兵,也不可能帶兵去。我還記得父老們送給父親一個紅紙包的見麵禮,那是一百個銀角子,合起值十個銀元。父親把這一個紅紙包退回了,隻跟父老們到橫嶺鄉去祭了祖。一九二○年前後,我在北京《晨報》寫過一篇叫做《還鄉》的短篇小說,就講的是這個故事。現在這張剪報也找不到了。
從祖父和父親的談話裏,我得知橫嶺鄉是極其窮苦的。農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勞動,過著蒙昧貧困的生活,隻有被賣去當“戲子”,才能逃出本土。當我看到那包由一百個銀角子湊成的“見麵禮”時,我聯想到我所熟悉的山東煙台東山金鉤寨的窮苦農民來,我心裏湧上了一股說不出來難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