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歲月緒語 (9)

我的父親是大家庭中的第三個兒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於是他們的子女的教養,就都堆在父親的肩上。對於這些,母親充分地幫了父親的忙,父親付與了一份的財力,母親貼上了全副的精神。我們家裏總有七八個孩子同住,放假的時候孩子就更多。母親以孱弱的身體,來應付支持這一切,無論多忙多亂,微笑沒有離開過她的嘴角。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逝世的那晚,她的床側,昏倒了我的一個身為軍人的堂哥哥!

母親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個人,就能知道這人的性格。故對於父親和我們的朋友的選擇,她都有極大的幫助。她又有極高的鑒賞力,無論屋內的陳設,園亭的布置,或是衣飾的顏色和式樣等,經她一調動,就顯得新異不俗。我記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會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們的家裏,母親把她渾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說:“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別人一樣了。人家抹紅嘴唇,你也抹紅嘴唇,人家塗紅指甲,你也塗紅指甲,這豈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萬朵紅蓮禮白蓮’的道理。”我們都笑了,讚同母親的意見。表妹立刻在母親妝台前洗淨鉛華,換了衣飾出去;後來聽說她是那晚茶會中,被人稱為最漂亮的一個。

母親對於政治也極關心。三十年前,我的幾個舅舅,都是同盟會的會員,平常傳遞消息,收發信件,都由母親出名經手。我還記得在我八歲的時候,一個大雪夜裏,幫著母親把幾十本《天討》,一卷一卷地裝在肉鬆筒裏,又用紅紙條將筒口封了起來,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來信說:“肉鬆收到了,到底是家製的,美味無窮。”我說:“那些不是書嗎?……”母親輕輕地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說:“你不要說出去。”

辛亥革命時,我們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館裏。我的職務,就是天天清早在門口等報,母親看完了報就給我們講。她還將她所僅有的一點首飾,換成洋錢,捐款勞軍。我那時才十歲,也將我所僅有的十塊壓歲錢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報館去交付的。那兩紙收條,我曾珍重地藏著,抗戰起來以後不知丟在哪裏了。

“五四”以後,她對新文化運動又感了興趣。她看書看報,不讓時代把她丟下。她不反對自由戀愛,但也注重愛情的專一。我的一個女同學,同人“私奔”了,當她的母親走到我們家裏“垂涕而道”的時候,父親還很氣憤,母親卻不做聲。客人去後,她說:“私奔也不要緊,本來儀式算不了什麽,隻要他們始終如一就行。”

諸如此類,她的一言一動,成了她的兒子們的南針。她對我的弟弟們的擇偶,從不直接說什麽話,總說:“隻要你們喜愛的,媽媽也就喜愛。”但是我們的性格品位已經造成了,媽媽不喜愛的,我們也絕不會喜愛。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戰期間,母親若還健在,我不知道她將做些什麽事情,但我至少還能看見她那永遠微笑的麵容,她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她將以卷《天討》的手,卷起她的每一個兒子的畏懼懦弱的心!

她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至少母親對於我們解釋賢妻良母的時候,她以為賢妻良母,應該是丈夫和子女的匡護者。

關於婦女運動的各種標語,我都同意,隻有看到或聽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當然,人們心目中“妻”與“母”是不同的,觀念亦因之而異。我希望她們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賴的軟體動物,而不是像我的母親那樣的女人。

(原載1941年3月7日重慶版《星期評論》第14期)

我的教師

第二個女人,我永遠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師。

我從小住在偏僻的鄉村裏,沒有機會進小學,所以隻在家塾裏讀書,國文讀得很多,曆史地理也還將就得過,吟詩作文都學會了,且還能寫一兩千字的文章。隻是算術很落後,翻來覆去,隻做到加減乘除,因為塾師自己的算學程度,也隻到此為止。

十二歲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個中學,因為考試的時候,校長隻出一個“學然後知不足”的論說題目。這題目是我在家塾裏做過的,當時下筆千言,一揮而就,校長先生大為驚奇讚賞,一下子便讓我和中學一年生同班上課。上課兩星期以後,別的功課我都能應付裕如,作文還升了一班,隻是算術把我難壞了。中學的算術是從代數做起的,我的算學底子太壞,腳跟站不牢,昏頭眩腦,踏著雲霧似的上課,T女士便在這雲霧之中,飄進了我的生命中來。

她是我們的代數和曆史教員,那時也不過二十多歲吧。“螓首蛾眉,齒如編貝”這八個字,就恰恰地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膚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紅臉,難為情或是生氣,就立刻連耳帶頸都紅了起來,我最怕的是她紅臉的時候。

同學中敬愛她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因為她是我們的女教師中間最美麗、最和平、最善誘的一位。她的態度,嚴肅而又和藹,講述時簡單而又清晰。她善用譬喻;我們每每因著譬喻的有趣,而連帶地牢記了原理。

第一個月考,我的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數卻隻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當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淚的時候,覺得有隻溫暖的手,撫著我的肩膀,抬頭卻見T女士挾著課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趕緊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她溫和地問我道:“你為什麽哭?難道是我的分數打錯了?”我說:“不是的,我是氣我自己的數學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題目,我隻明白一半。”她就軟款溫柔地坐下,仔細問我的過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後,她就懇切地對我說:“這不能怪你。你中間跳過了一大段!我看你還聰明:補習一定不難,以後你每天晚一點回家,我替你補習算術吧。”

這當然是她對我格外的愛護,因為算術不曾學過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勻出一個鍾頭給我,是額外的恩惠。我當時連忙答允,又再三地道謝。回家去同母親一說,母親尤其感激,又仔細地詢問T女士的一切,她覺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師。

從此我每天下課後,就到她的辦公室補習一個鍾頭的算術,把高小三年的課本,在半年以內趕完了。T女士逢人便稱道我的神速聰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後,用功直到半夜,因著習題的煩難,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淚眼模糊之中,燈影下往往湧現著T女士美麗慈和的臉,我就仿佛得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趕緊往下做。那時我住在母親的套間裏,冬天的夜裏,燒熱了磚炕,點起一盞煤油燈,盤著兩腿坐在炕桌邊上,讀書習算。到了夜深,母親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蘆或是賽梨的蘿卜,來給我消夜。直到現在,每逢看見孩子做算術,我就會看見T女士的笑臉,腳下覺得熱烘烘的,嘴裏也充滿了蘿卜的清甜氣味!

算術補習完畢,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代數同幾何,我全是不費功夫地做著;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中心,有什麽難題,他們都來請教我。因著T女士的關係,我對於算學真是心神貫注,竟有幾個困難的習題,是在夜中苦想,夢裏做出來的。我補完算術以後,母親覺得對於T女士應有一點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買了一件很貴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卻把禮物退了回來,她對我母親說:“我不是常替學生補習的,我不能要報酬。我因為覺得令郎別樣功課都很好,隻有算學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這樣地趕,沒有趕出毛病來,我已經是很高興的了。”母親不敢勉強她,隻得作罷。有一天我在東安市場,碰見T女士也在那裏買東西。看見攤上掛著的挖空的紅蘿卜裏麵種著新麥秧,她不住地誇讚那東西的巧雅,顏色的鮮明,可是因為手裏東西太多,不能再拿,割愛了。等她走後,我不曾還價,趕緊買了一隻蘿卜,挑在手裏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著那隻紅蘿卜,按著狂跳的心,到她辦公室去叩門。她正預備上課,開門看見了我和我的禮物,不覺嫣然地笑了,立刻接了過去,掛在燈上,一麵說:“謝謝你,你真是細心。”我紅著臉出來,三步兩跳跑到課室裏,嘴裏不自覺地唱著歌,那一整天我頗覺得有些飄飄然之感。

因著補習算術,我和她對麵坐的時候很多,我做著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抬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雲的頭發,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穩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裏漸漸生了說不出的敬慕和愛戀。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對,出神地露著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裏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

從校長到同學,沒有一個願意聽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長固不願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們也不願意失去一位好教師,同時我們還有一種私意,以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男子,配做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時總在十個以上,有的是我們的男教師,有的是校外的人士。我們對於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地取一種譏笑鄙夷的態度。對於男教師們,我們不敢怎麽樣,隻在背地裏替他們起上種種的綽號,如“癩蛤蟆”、“雙料癩蛤蟆”之類。對於校外的人士,我們的膽子就大一些,看見他們坐在會議室裏或是在校門口徘徊,我們總是大聲咳嗽,或是從他們背後投些很小的石子,他們回頭看時,我們就三五成群地哄哄笑著,昂然走過。

T女士自己對於追求者的態度,總是很莊重很大方。對於討厭一點的人,就在他們的情書上,打紅叉子退了回去。對於不大討厭的,她也不取積極的態度,仿佛對於婚姻問題不感著興趣。她很孝,因為沒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親守在一起,下課後常常看見她扶著老人,出來散步,白發紅顏,相映如畫。

在這裏,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實,雖然在當時並不可笑。那時我們在聖經班裏,正讀著“所羅門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調,寫了些讚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練習簿的後麵,一頁一頁地寫下疊起。積了有十幾篇,既不敢給人看,又不忍毀去。那時我們都用很厚的牛皮紙包書麵,我便把這十幾篇尊貴的作品,折存在兩層書皮之間。有一天被一位同學翻了出來,當眾誦讀,大家都以為我是對於隔壁女校的女生發生了戀愛,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說出實話,隻好漲紅著臉,趕過去搶來撕掉。從此連雅歌也不敢寫了,那年我是十五歲。

我從中學畢業的那一年,T女士也離開了那學校,到別地方做事去了,但我們仍常有見麵的機會。每次看見我,她總有勉勵安慰的話,也常有些事要我幫忙,如翻譯些短篇文字之類,我總是謹慎將事,寧可將大學裏功課挪後,不肯耽誤她的事情。

她做著很好的事業,很大的事業,至死未結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於上海,追悼哀殮她的,有幾萬人。我是在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得到了這個消息,車窗外飛掠過去的一大片的楓林秋葉,盡消失了豔紅的顏色,我忽然流下淚來,這是母親死後第一次的流淚。

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懷念的一個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時代最親切的瑣事,都活躍到眼前來了。

奶娘是我們故鄉的鄉下人,大腳,圓臉,一對笑眼(一笑眼睛便閉成兩道縫),皮膚微黑,鼻子很扁。記得我小的時候很胖,人家說我長的像奶娘,我已覺得那不是句恭維的話。母親生我之後,病了一場,沒有乳水,祖父很著急地四處尋找奶媽,試了幾個,都不合適,最後她來了,據說是和她的婆婆嘔氣出來的,她新死了一個三個月的女兒,乳汁很好。祖父說我一到她的懷裏就笑,吃了奶便安穩地睡著。祖父很歡喜說:“胡嫂,你住下吧,榮官和你有緣。”她也就很高興地住下了。

世上叫我“榮官”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祖父,一個便是我的奶娘。我總記得她說:“榮官呀,你要好好讀書,大了中舉人,中進士,做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兒孫滿堂,那時你別忘了你是吃了誰的奶長大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總是在玩著,覺得她粗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癢的,她一雙笑眼看著我,我便滿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我還沒有忘記“是吃了誰的奶長大的”之外,既未做大官,又未掙大錢,至於“娶個好媳婦”這一段,更恐怕是下輩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