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奧瑪:父親的軍隊 (2)
那個士兵想要知道巴基斯坦究竟是怎麽了。在我們的文化中,男人見麵常常互相握手或者親吻,卻不習慣擁抱對方。兵營裏士兵們對他的“擁抱活動”都不是很熱心,而且當時正是寒冬時節,天氣非常冷,為了取暖,士兵們都是大家擠在一起睡的,有時相鄰兩個人的腿常常放到一起以相互取暖。這些都不意味著他們有什麽不正常的想法。他們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當時實在是太冷了。
一天晚上,那個巴基斯坦人已經休息了。突然一個不會說阿拉伯語的年輕人從他睡的屋子裏逃了出來,大聲叫著說那個巴基斯坦人被打傷了。大家立刻衝到那間屋裏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發現那個巴基斯坦人頸部有一個大洞。他頸部中槍,當場死亡了。
那個大聲尖叫的年輕人堅持說那隻是一個意外,他當時隻是在“玩槍”。當然,沒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過無論如何,最終那都是一個悲劇,那兩人都丟了性命。那個年輕人後來被塔利班抓走了,很可能是被槍斃了。
那時每一個軍營裏都有一些喜歡惡作劇的人。我記得當時有一個人用強力膠粘自己的同屋,造成了不小的破壞。當時是有一個士兵受了傷,其他人睡的時候隔他很近,想讓他暖和一點兒。他們睡著了以後,那個惡作劇者把他們的手和腳用強力膠粘在了一起。奇怪的是他的朋友們並沒有狠狠揍他一頓,不過他們過了好幾個月才察覺出那件事的好笑之處。
雖然很多人都宣稱自己曾是父親的司機,然而實際上父親從來沒有固定的司機。為了避免追隨者之間相互妒忌,父親一直都習慣隨便走到一個他信任的下屬麵前,對他說“開車送我去坎大哈”或者是“開車送我去訓練營”。雖然他們都很想享有為父親開車的殊榮,不過那些為父親開車的人都不知道父親什麽時候會叫自己去為他開車。
正因如此,2008年,當我聽說美國人認為一個名叫薩利姆·艾哈邁德·薩利姆·哈姆丹的人是父親的司機兼保鏢,並對他提起訴訟時我感到非常吃驚。薩利姆於2001年11月在阿富汗被捕,隨後被指控犯了多項重罪。據說他們在他車裏發現了兩枚地對空導彈,所以美國人認為他是在運送武器。
我不知道薩利姆是不是真的在給父親運送武器,不過聽到他承認自己是父親的司機讓非常吃驚。美國人搞錯了,另外薩利姆承認的也是他自己從來沒做過的事情。可能薩利姆是因為處於對父親的崇敬,希望在曆史記載中自己能成為本·拉登的一個特殊的追隨者。也許他認為自己不可能受到公正的審判,但卻可以因此為家族增光。在阿拉伯世界,薩利姆和他的整個家族都將因薩利姆被正式確認為最受本·拉登信任的司機而倍感榮耀,人們都會因此而尊敬他們。
美國人的陪審團最終宣布薩利姆沒有犯最嚴重的幾項罪名指控,即沒有參與基地組織襲擊無辜百姓的活動。我承認聽到這個消息時我非常高興,因為我可以肯定地說薩利姆從未參加過基地組織。他曾經當過兵,後來樂於陪伴在父親身邊,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是基地組織的成員。我和父親在一起呆了很多年,也曾和其他兄弟一起參觀過父親的軍營,不過我從沒參加過基地組織。
父親的士兵加入軍營之前都必須先選一個假名字。然後會有人對他們進行培訓,讓他們“忘記自己的過去”,並禁止他們告訴彼此自己以前的生活。父親說他們有必要製造這樣的迷霧,以讓不幸被捕的士兵無法透露其他戰友的名單——如果他根本就從來沒聽說過那些人的真實姓名,那透露他們的姓名就更無從談起了。
我相信這就是為什麽美隊很難追蹤到基地組織成員的原因。隻有參加過蘇聯戰爭的老兵才知道其他老兵的真實姓名,除此以外,其他後來才加入的新兵都沒有向其他人透露過自己的真實姓名。就算他們說了,其他人也會很快忘記的,因為他們通常用的都是假名。
舉個例子,據我們兄弟所知,薩利姆的假名是塞赫爾呂·賈達維,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吉達之鷹”。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叫塞赫爾呂。塞赫爾呂出生於也門,長相也是典型的也門人,個子不高,但個性強悍、黑皮膚、棕眼睛、黑頭發。他長得比較結實,但不胖,上嘴唇的胡須很多,有一點點絡腮胡。我記得他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很愛笑。
塞赫爾呂是我在阿富汗最喜歡的人之一。記得那時候他還很年輕,第一次從也門到阿富汗來打蘇聯人的時候他隻有十幾歲。蘇聯戰爭結束後,很多選擇回國的聖戰戰士都被他們本國的政府逮捕了,所以塞赫爾呂不想回也門,就留在了阿富汗。
盡管塞赫爾呂不是父親的專職司機,但他的確算是一個很特殊的司機。我認識的人裏麵,他是在阿富汗狹窄而蜿蜒的道路上開車開得最好的。他還是父親指定的汽車修理工,他的修車技術非常嫻熟,比周圍所有人都棒。我不知道我2001年離開阿富汗之後塞赫爾呂都做過些什麽,但我住在阿富汗期間,他的身份一直都是汽車修理工,這也是他唯一的工作。我可以確定塞赫爾呂從沒做過保鏢,因為他不具有做保鏢所應具備的本領。
塞赫爾呂還很受那些參加過蘇聯戰爭的老兵的歡迎,他喜歡安寧的生活,他常說他已經盡完了和蘇聯人作戰的義務。他長得也不像當兵的,和其他蘇聯戰爭的老兵一樣,塞赫爾呂也從不在軍營裏提起他過去打仗的經曆。塞赫爾呂更像是父親的朋友,但他從不像其他士兵一樣會公開表達對父親的敬畏。我常常看到他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一起緬懷過去。
有空的時候,塞赫爾呂大多都會和本·拉登的兒子們待在一起。他會安排我們去平地上吃燒烤,或者是和我們一起騎馬遊玩。那時候父親已經有馬了。有時候他還會跟我們一起做遊戲,或者是幫我們養兔子和狗。
我剛從訓練營回來的時候覺得若有所失,非常迷茫。宣傳真的很有用,很少有人能分辨那些持續不斷的半真半假的宣傳。那陣子有時我也會覺得自己非常仇恨西方。我當時根本接收不到關於美國的其他信息,所以那時候我真的認為美國是一個邪惡國家,相信美國計劃要殺死所有穆斯林。
父親身邊大多數人都堅定不移地相信父親向他們傳達的仇恨信息,即使對父親的支持意味著死亡他們也毫不畏懼。我曾多次聽父親說過他從不命令誰去執行自殺式任務,他隻是告訴戰士們如果他們想去實施自殺式襲擊,那他們應該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然後把那張紙放在清真寺裏。父親堅持說誰也不能強迫別人放棄自己的生命,即使是為了他認為值得為之犧牲的事業也不行。
士兵們都狂熱地相信父親關於仇恨的宣傳,而我卻倍感絕望,誰讓我天生就不是一個喜歡仇恨的人。我知道父親希望我能成為一名戰士,可能他甚至還希望我能在某次任務中犧牲。我確實喜歡戶外運動,比如騎馬打獵,不過我永遠也做不到去殺人,我也絕不會這樣做。我唯一的目標隻是想知道我怎樣才能逃脫父親為我設定好的命運。
我很想從思想上逃離父親的擺布,於是我常常聽他的那個舊收音機。父親有很多收音機,他最愛聽BBC的廣播,他每天都緊跟著世界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就好像那些事情全都和他有關一樣。有一天我正和一個朋友一起坐在馬廄裏喝熱茶、聽收音機,突然收音機裏傳來一個很特別的聲音。那是一首歌,歌詞美極了,聽著就像是從天堂流淌下來的詩歌一樣。我趕忙跑過去想把收音機關了,因為父親隻允許我們收聽談話類節目,不準聽歌。誰知正好開關卡住了,關不上。那個歌手傳達的感情讓我內心升起一種很異樣的感覺,於是我問朋友:“這個唱歌的男人是誰?”
朋友說:“不是男人唱的。這首歌是個女人唱的,她是一個很出名的埃及歌手,叫烏姆·庫勒蘇姆,即‘東方之星’。世界上所有人都覺得她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歌唱家。我也覺得她很偉大。”
“女人?”真是太難以置信了。她的聲音很深沉、很奇妙,不同於我以前聽到過的任何一個女人的聲音。父親嚴格禁止我們聽任何形式的音樂,不過我對音樂很著迷,很想多聽一些歌曲,所以盡管父親嚴令禁止,我還是會冒險去聽。
“她已經去世了。”朋友接著說。朋友的話讓我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難過,我居然到現在才知道這位歌手的存在。她的歌聲使我著迷。第二天,我找到一個宗教領袖,問他:“伊斯蘭教允許人們聽唱出來的詩歌嗎?”
那個宗教領袖的回答讓我欣喜若狂,他的話讓我黯淡的生活開始有了希望。他說:“伊斯蘭教最著名的一位宗教領袖曾經說過這種行為是允許的,隻要那首詩唱的不是關於身體、婦女特征或者是粗俗的內容就行。”
從那一刻開始,詩歌和歌曲就成為了我乏味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盡一切可能擠出時間聽烏姆·庫勒蘇姆唱的歌,聽她歌唱哀婉的愛情、無盡的期望和失去的痛苦。那些歌曲裏關於愛情的描述讓我感動不已,我甚至想自己動筆寫詩了。
那些愛情歌曲和詩歌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我開始無比渴望自己將能開創一種新生活。烏姆·庫勒蘇姆的歌聲讓我意識到,在這個處處充斥著仇恨、報複的本·拉登世界之外還存在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人們為愛而活,人們會歌唱愛情,而我以前從不知道還有那樣一個世界的存在。
在那些浪漫的夢想中,我開始希望能夠回到沙特阿拉伯,就像我哥哥阿卜杜拉那樣和我的某位堂姐妹結婚。我會花許多時間想一位堂姐妹,她是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女孩,我還是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她。我開始想象我們倆如何墜入愛河,然後結婚,住在一棟漂亮的房子裏,生很多可愛的孩子。我不會說我的那位堂姐妹是誰,因為由於父親的行為,世人普遍認為他的孩子不是什麽好人,我不想給我那位堂姐妹帶來不好的影響。
這個世界上無數人都因為父親而疏遠我們。
當時母親察覺到我的狀態不是很好,便常常安慰我。有一次我偶然發現母親的一個習慣:每晚坐在小屋外的山崖邊,呼吸山裏寒冷而新鮮的空氣,看夜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後來我就開始和母親一起出去。我們總是安靜地坐在那裏,有時候也會談談我們的生活,說起我們從吉達宮廷到阿富汗山區的石頭屋子的傳奇經曆。母親一直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那些談話讓我們母子的關係更加親密了。
幾個月後,有一天我無意中聽說了父親的一個重大計劃。我第一個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我早已發現父親不再像過去那樣什麽都對母親說了。父親太忙了,這導致他和家人的關係日益疏遠,就連曾經和他親密無間的母親也不例外。
在阿富汗住了近一年之後,父親最終決定去一趟坎大哈會晤塔利班領導人奧馬爾。第一次和奧馬爾見麵的時候,父親就發現他們對伊斯蘭教有著相同的理解。兩人都覺得父親應該回賈拉拉巴德待一段時間,然後去阿富汗以前的首都喀布爾,之後再前往奧馬爾的所在地坎大哈。
我想多了解阿富汗的事情。山上的生活太無聊了,所以即使是有人邀請我去參觀還在打仗的地區我也願意去。當時阿富汗全國上下都不得安寧。
母親聽說我們即將離開本·拉登山回歸城市生活後什麽都沒說,她不願意責怪父親,即使是在他的兒子麵前她也不會抱怨什麽的。但當我看到母親柔弱的肩膀在顫抖時,我相信母親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我多希望母親肩上的重擔能減輕一些啊!母親一定是在擔心自己年幼的孩子,特別是兩個小女兒的安全。那時候母親已經到了第十個孩子的妊娠晚期,我祈禱我們能在那個孩子出生之前離開那座大山。
雖說阿富汗已經爆發了內戰,但我相信當時再也沒有人過得比我們差了。那麽多個月以來,我頭一回感到有些高興。我萌生了一個美妙的念頭:也許逃離托拉博拉山之後我還能想到辦法逃離阿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