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納伊瓦:遙遠的國度 (3)
我們當時的處境也有好的一麵,至少我的孩子們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男孩子們也是生平第一次能像鳥兒一樣自由地在大山上奔跑。有那麽多孩子,我們的生活也並不總是那麽無聊。因為山上的生活太無聊了,我那些年齡比較大的兒子們收集了很多很好的狗,還想再次嚐試著辦一個兔場。
雖然穆斯林不是很喜歡狗,不過我的丈夫還是允許他們在山上養狗,因為他認為狗會叫,能夠起到很好的警衛作用,可以防止外人闖入。事實上,我們住在喀土穆的時候我的丈夫就買了兩隻長得很大的看門狗,那兩條狗還是從歐洲買回來的。
那兩條狗是德國牧羊犬,我的丈夫給他們起名叫薩菲爾和紮伊爾。我的一個兒子告訴我說他曾看到父親在撫摸狗,那是我這一生聽到的最讓我吃驚的事了。我從沒想到奧薩瑪·本·拉登這個我的表哥兼丈夫會讓他的手指去撫摸一條狗。我的丈夫遵循先知穆罕默德所說的話,先知穆罕默德說過狗很髒,人不應該觸摸狗。不幸的是,那兩條昂貴的狗最後的結局並不好,一條被別人偷了,另一條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死了。
幸運的是孩子們在阿富汗養的狗運氣好一點。奧瑪的狗是那條名叫波比的狗,非常可愛,長得很高大,是白棕色的,腿很瘦很長。我們常常說起那條狗的長腿,每次說起來都忍不住大笑。波比的毛長而順滑,漂亮的讓很多女人都要妒忌。他們送了阿卜杜勒·拉赫曼一條中等身材的黑狗。薩阿德也有一條狗,不過我已經忘了他的狗長什麽樣了。奧斯曼有兩條棕色小狗,非常可愛的小家夥。我記得那些狗都有名字,不過我隻記得奧瑪的狗的名字。
那些狗常常給我們帶來很多快樂。有一天我的丈夫在旁邊的一間屋子裏,那間屋子是他特別劃出來用來會客的,因為在我們的文化裏,陌生男人不應該進入有女人居住的家中。我丈夫的辦公室在山上稍低一些的地方,離我們很近。我們從高處能看到那間屋子的屋頂——剛好跟上麵孩子們玩耍的那塊平地齊平。那天有三個重要的客人來拜訪我的丈夫,那是他第一次見那些人,所以他肯定想給他們留下一個好印象。
那天我們的兒子阿卜杜勒·拉赫曼、薩阿德,還有奧瑪正在訓練他們的狗,想讓它們學會看家。有時阿卜杜勒·拉赫曼會嚇那些狗,薩阿德想捉弄一下哥哥,就把那些狗的繩子都解開了,於是那五條狗全都朝著阿卜杜勒·拉赫曼大叫,開始追著咬他。可憐的阿卜杜勒·拉赫曼看到狗全在追他,害怕極了,於是他拔腿就跑。他逃得很快,簡直就像一匹賽馬。因為跑得太快,而且還要不停地回頭看後麵的狗,拉赫曼沒注意到自己在往什麽地方跑。突然,他跑到他們玩的平台邊上,跑到了奧薩瑪辦公室上方由木頭和稻草搭建而成的屋頂上。
那時我的丈夫和他的客人們正在討論世界上最嚴肅的事情,突然樹枝、幹草從天而降,隨後一個孩子揮舞著手腳掉了進來。我那驚慌失措的兒子直接從屋頂掉了下去,掉到了堅硬的水泥地麵上。阿卜杜勒·拉赫曼可嚇壞了,趴在我丈夫那些吃驚的客人腳下一動也不敢動。
奧瑪很快就跑到下麵去查看情況,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太嚇人了的話,當時的情形真是太好玩兒了。我丈夫和他的客人們端坐在那裏。阿卜杜勒·拉赫曼摔下來的時候他們還是像石頭一樣筆直地坐在那裏,一點兒也沒動。奧瑪說他仔細看了看他父親的臉,想知道他會做什麽,準備一旦出現危險情況立刻逃跑。但是奧薩瑪臉上一直很嚴肅,就好像有一個孩子從屋頂上掉下來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樣。
沉默了很久之後,奧薩瑪才慢慢地把頭上和身上的雜物清理掉,然後站起來走到我們那一臉茫然的兒子身邊。他先把阿卜杜勒·拉赫曼衣服上的雜草和泥土什麽的弄幹淨了,然後才看他有沒有摔壞。一個客人說阿卜杜勒·拉赫曼很幸運,屋頂“很好地減小了”他掉下來的力道。
奧薩瑪把渾身發抖的阿卜杜勒·拉赫曼帶出了那間屋子,然後輕輕地對他說:“我的兒子,回家去找你媽媽吧。”說完後我那嚴肅的丈夫往上麵看了一眼,看到薩阿德和奧斯曼正在上麵偷看。奧瑪說他父親當時非常鎮定地對他們說:“薩阿德、奧斯曼,把那些狗帶走,否則我見完客人就把它們全殺了。”
於是男孩子們把狗都聚到一起,然後把它們全放了。奧瑪看到他父親繃著臉回到會客室,接著和那四個客人談事情,就好像剛才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所有孩子中,奧瑪最讓我擔心。我看到自從我們來阿富汗以後他一直不太開心。我什麽也沒說,隻是在一旁悄悄觀察。奧瑪在家裏坐的時間太長了,有時他會什麽也不管,隻坐在那裏聽收音機。我常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不過當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看一看他臉上的表情時,卻看到他大睜著雙眼,就像死人一樣——隻不過是一個會呼吸的死人。奧瑪這個最敏感的孩子現在有問題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麽幫他。我隻能不斷地對他說所有事情都是真主冥冥中安排好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來阿富汗之前,奧瑪是他父親身邊唯一的親人。我相信這種親密關係對他很有好處。我所有的孩子中,奧瑪是最渴望得到父愛的一個。不過現在全家人都到阿富汗來了,奧薩瑪再次疏遠了大家,很少來看妻子和孩子們。
有一天,阿卜杜勒·拉赫曼、薩阿德、奧瑪、奧斯曼還有穆罕默德來找我,奧瑪是他們的代表。奧瑪對我說:“親愛的媽媽,我們太久沒看到過父親了。你能和他談談嗎,你能告訴他我們需要他的關心嗎?”
我當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需要好好想想,因為自從結婚以來,我從沒問過我的丈夫任何問題。奧薩瑪總是在考慮世界大事,不喜歡聽妻子們的嘮叨。不過現在兒子們已經快要長成大人了,他們隻是向自己的母親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
“好的,我會問的。”我向他們保證我一定會鼓起勇氣去問的。
後來奧薩瑪到我的小屋來吃晚飯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對他說:“奧薩瑪,現在你的兒子們已經快要長大成人了,他們需要你,請多花點時間和他們在一起。”
奧薩瑪很吃驚,因為我以前從沒像那天那樣大膽地跟他說過話,不過他沒有怪我,他隻是說:“我會和他們談談的。”
我的屋子很小,我沒辦法離開,讓我的丈夫能和孩子們單獨聊會兒,所以後來奧薩瑪讓他們進來說話的時候我也在旁邊。
我的兒子們圍坐成一圈,他們坐得端正而正式,一隻腳放在身體下方,另一隻腳的膝蓋碰到胸口,低著頭。在我們的文化中,男孩子不能直視自己的父親,他們和父親說話的時候都要低著頭。像往常一樣,那些孩子們都選奧瑪來幫他們向父親表達自己的心願。聽到奧瑪說得那麽流暢,一點兒都不害怕他父親,我既吃驚又高興。“父親,我們覺得被忽略了。你是我們的父親,可是你所有的時間都是和下屬在一起。”
奧薩瑪隨意地坐在那裏,小口小口地喝著茶,好像正在琢磨自己的兒子們在想什麽,最後他說:“孩子們,不是我不想多花些時間和你們在一起,如果我每天每時每刻都能和你們在一起,我會非常開心的。你們也知道我現在的處境,現在我們的生活很困難。你們知道我每天要工作多長時間,你們必須學會感恩,感激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
孩子們什麽都沒說。我知道奧薩瑪的回答並不是他們想要的。奧薩瑪覺得自己應該跟他們再說點什麽,於是他告訴了他們一些很少有人知道的事情。奧薩瑪不是一個經常揭自己傷疤的人,他的那些事情少有人知。他伸開右手手掌,好像在數什麽東西,然後他說:“我這一生隻見過你們的祖父五次,隻有五次啊!那五次簡短的會麵中有四次都是和其他眾多兄弟一起去的。我一共就隻見過你們祖父五次,後來他就去世了。”奧薩瑪清了清嗓子,“的確,我們都要知道感恩,感謝我們能見到彼此這麽多次。”
孩子們對父親的話表示同意,小聲地說了幾句話,很明顯他們都很同情自己的父親,都為他和祖父之間幾乎不存在的父子關係而難過。
奧薩瑪說了一些很值得孩子們回味的話:“我們必須明白,我腦子裏一直在想各種各樣的世界大事。我不是那種能夠時時刻刻待在自己孩子身邊的好父親,不過從現在開始,我會盡量多花些時間和你們在一起的。”
孩子們點了點頭,意識到也就隻能這樣了。
我多希望奧薩瑪能夠行如其言。我的兒子們看著就像是迷途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關於我的丈夫和兒子們的事,我感到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突破周圍石頭牆的限製,想要呼吸自由的空氣。孩子們吃完煮雞蛋和扁平的麵包之後就回自己的床上去了。他們輾轉反側了很久之後才慢慢睡著。我一一看了看他們,確定隻有我還醒著,他們都已經睡著了。在我確定不會有人看到我之後我才悄悄穿上那我不熟悉的波爾卡,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屋前的平地邊上,掖了掖衣服,靜靜地坐到了冰涼的石頭地上。我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裏,從頭到腳都被波爾卡蓋住了,隻有我的思想和我在一起。
四下寂靜,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山間的生靈都休息了。頭上有一輪新月,地上大山綿延起伏,一束束月光照在崎嶇的山路上。透過皎潔的月光,我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我坐在那裏,透過波爾卡眼部的小縫望著阿富汗的滿天星鬥。我早已不再是忙忙碌碌的年輕人了。實際上,我知道在托拉博拉山以外的地方,這個忙碌的世界正在飛速前進。這樣的想法讓我覺得自己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隻是一個穿著波爾卡的女人,早已被世人遺忘。這世上知道納伊瓦·甘耐姆·本·拉登這個人的又有幾個呢?不過又有誰能否認我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呢?我已經生了九個孩子,馬上還要再生一個。
我靜靜地坐在那裏,自由自在地想事情,就這樣坐了好幾個小時。周圍隻有月光一直陪著我,照著我小小的僵硬的身體。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變成了山上的一塊石頭,隻有安拉知道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