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二月 (2)
有時候,我們很難知道樹木之間在談什麽。有一年冬天,我在一根鬆雞棲息的樹木下麵發現了一堆糞便。沒錯,那肯定是鬆雞的。我仔細檢查了這堆糞便,有一些半消化的東西使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呢?它們看起來像半寸左右長的玉米穗軸。可是,當我一一查遍了所有鬆雞的食物樣品後,竟然沒有玉米穗軸!這真是太奇怪了!最後,我切開一棵北美短葉鬆的頂芽,看到了頂芽的核心部位後,終於找到了答案。原來鬆雞吃下的是鬆樹的頂芽,其中的樹脂被消化了,鱗苞也被鬆雞的沙囊磨掉了,最後隻剩下了穗軸。其實,這穗軸就是馬上要長出來的“蠟燭”。可以說,這隻鬆雞早早就“訂購”北美短葉鬆的頂芽了。
威斯康星州有三種土生土長的鬆樹,分別是北美喬鬆、多脂鬆和北美短葉鬆。它們雖然都是鬆樹,但結婚生子的年齡卻非常不同。結婚最早的是北美短葉鬆,有時它剛剛離開苗圃一兩年,就已經開花結果了。我的樹林裏有幾棵十三歲的北美短葉鬆,它們中間有的甚至已經在炫耀自己的孫子了!但是,多脂鬆在十三歲的時候,才第一次開花,而北美喬鬆還沒有開過花呢!
各種鬆樹在不同的時間開花結果,可把赤鬆鼠們高興壞了,因為它們可以不斷地有東西吃!每年的夏天,赤鬆鼠們開始扯開北美短葉鬆的球果找種子吃,沒有一個野餐的人像它們那樣把果皮扔的到處都是,每棵鬆樹底下都堆滿了它們吃剩下的殘羹冷炙!不過,總有那麽幾粒種子會逃過這場劫難,它們落到了樹底下的雜草中間,在安全舒適的環境中孕育著下一代!
也許,沒有幾個人知道鬆樹會開花。即便是知道鬆樹會開花的人,大多也是缺乏想象力的,他們總以為鬆樹開花是一種很平常的事情。如果你想知道鬆樹的開花狀況,那麽在五月份的第二個星期,你應該在鬆樹林裏度過。需要注意的是,戴眼鏡的人如果想去的話,千萬別忘了帶上一條手帕,肯定會用得著。當你在恰當的時間到了鬆樹林後,就能看到鬆樹揮霍花粉的情景,你會不得不佩服這個季節的鬆樹,竟然迸發出這麽旺盛的精力。曾經即便是戴菊鳥為它們唱歌助興,也沒有說服它們撒播花粉。
一般情況下,年輕的北美喬鬆在遠離父母身邊時,會長得很高。根據我的觀察,在有些林地裏,年輕的一代雖然能夠得到充分的陽光,但是由於長輩們圍在身旁,因而長得矮小瘦弱。而在另外的林地裏,卻沒有發生這種情況。但願它們的矮小瘦弱,是因為自身的體質和土壤的緣故。
和人類一樣,鬆樹也對它的同伴十分挑剔,如果它喜歡誰,就會和誰親密得不得了。因此,北美喬鬆和懸鉤子、多脂鬆和花大戟、北美短葉鬆和香蕨木,常常表現得非常親密。當我把一棵北美喬鬆種植在懸鉤子生長的土地周圍時,我就能夠十分肯定地預測以下的情景:在一年之內,北美喬鬆就會長出一叢帶殼的新芽,並且很快就長出新的針葉,開出藍色的花兒。這些不僅顯示了北美喬鬆的身體很健康,而且顯示了它的好心情,因為它身邊有一個誌趣相投的親密夥伴。在同一天,我把另一棵北美喬鬆種植在肥沃程度相同的土壤裏,並給予相同的照顧唯一不同的是讓雜草陪著它。最後的結果很明顯,有懸鉤子陪伴的北美喬鬆要比雜草陪伴的北美喬鬆生長的速度較快,開的花較多。
在十月份,我喜歡在鬆樹的藍色花兒中間散步,看著它們健康快樂地聳立在紅地毯般的懸鉤子葉子上。它們能不能覺察出自己的健康呢?誰知道呢,我隻知道我已經覺察到了。
人們總認為鬆樹是“長青”的,永遠不會老去。可事實上,鬆樹的針葉同樣會老去,鬆樹每年都要長出新鮮的針葉,隔很長時間才拋棄一次老針葉。所以,對那些不曾仔細觀察過鬆樹的人來說,可不就是“長青”的嗎?
每一種鬆樹都有自己的規章製度,規定了各自針葉的任職期限。根據它們的規定,北美喬鬆的針葉可以任職一年半的時間,而多脂鬆和短葉鬆的針葉可以任職兩年半。新任的針葉在六月份上任,即將卸任的針葉會在十月份寫下離職書。到了十一月份,黃褐色的針葉會變成棕色,然後,慢慢地掉落下來。落在地上的針葉腐爛以後,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變成鬆樹的營養,增加鬆樹的智慧。這種智慧,使人們漫步於鬆樹下時,總會陷入沉思。
冬天來了,我經常會在鬆樹那裏學到很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要比林地政治學、風和天氣學等知識重要多了。在漆黑的夜晚,當大雪把地麵的一切都覆蓋起來時,當我的周圍充滿了沉默憂傷的氣氛時,我會看著遠處的鬆樹。那些背負著積雪的鬆樹,依然挺拔地站立著,它們從來沒有害怕過寒風暴雪,沒有被重擔壓倒,數百棵鬆樹像統一戰線的兄弟一樣,緊密團結在一起。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內心便充滿了無比的勇氣。
六五二九〇
給一隻鳥兒裝上腳環,就像是買了一張彩票。絕大多數掌握著自己的命運,靠辛勤獲得應得的鈔票,但依然有很多人會從保險公司購保險和彩票,以賭那微薄的運氣。保險公司一般精明得很,絕不會做賠本的買賣,他們是不會輕易地把賺錢的中獎機會留給我們的。而且,這種賭博從一開始就不公平。比較公平的賭博,就是賭戴著腳環的麻雀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或者賭戴著腳環的山雀會不會再次落入你的陷阱,從而證明它還活著。這樣的賭博,才算是真正客觀的賭博。
如果你是第一次為鳥兒裝腳環,肯定覺得特別興奮,因為你在玩一種對抗自己的遊戲,總是想為更多的鳥兒裝腳環;但對於一個經常為鳥兒裝腳環的人來說,這隻不過是一種愉快的例行工作而已。真正讓他興奮的,是他重新捉到以前被他裝過腳環的鳥兒!他對這隻鳥兒的年紀、遭遇的故事以及先前的食欲,可能比鳥兒自己知道的都多。
所以,在過去五年的時間裏,對於我們來說,編號六五二九〇的山雀是否能活過另一個冬天,始終是最重要的卻不能確定的事情!
十年前,我們開始在每年的冬天設下陷阱,捕捉來到我們農場的大部分山雀,並為它們裝上腳環。初冬的時候,我們捕捉到的山雀大部分都沒有腳環,我估計這些鳥兒是那一年剛出生的。當鳥兒們被裝上腳環之後,我們就可以追蹤它的存活時間了。一個個冬天過去了,陷阱中不再出現沒有腳環的鳥兒,這也就意味著當地的鳥兒大部分都被裝上了腳環。這樣,我們不僅可以通過腳環的數量得知附近有多少隻鳥兒,還能知道其中有多少隻是在前一年被裝上腳環後存活下來的。
編號為六五二九〇的山雀,是一九三七年被裝上腳環的山雀之一。當它第一次落入陷阱時,表現得非常笨拙,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是一隻聰明的鳥。和它的同伴一樣,為了吃到陷阱裏的牛脂,它表現出了極大的勇氣,以至於喪失了辨別力。當我把它從陷阱裏取出來的時候,它竟然咬了我的手指。當我們給它裝上腳環,把它放飛後,它就很快飛到樹枝上,憤怒地啄它腳上的腳環。它淩亂的羽毛似乎在詛咒著什麽,然後急急忙忙地飛到它的同伴中去了。在我們看來,這隻鳥兒並沒有吃一塹長一智,因為就在那個冬天,它竟然被我們捕捉到三次!
第二年冬天,我們捕捉到了三隻曾經上過腳環的山雀;第三年冬天,我們捕捉到了兩隻。到了第五年的冬天,編號六五二九〇的山雀是那一批山雀中的唯一幸存者。我們必須承認,雖然這隻山雀並不聰明,但是它的生存能力卻格外的強。然而在第六年的冬天,它卻沒有出現。在接下來布置的四次陷阱中,也沒有發現它的蹤跡。因此我們斷定,它已經死了。
在我們裝過腳環的九十七隻鳥當中,編號六五二九〇的山雀是唯一一隻熬過了五個冬天的鳥兒。其他的鳥兒,有三隻活了四年,七隻活了三年,十九隻活了兩年,而剩下的六十七隻鳥兒,自從第一個冬天被裝上腳環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從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根據這種情況,如果我向鳥兒賣保險的話,我會胸有成竹地估計出保險的額度。但是,還有另一個問題需要解決:我拿什麽來補償那些失去配偶的鳥兒呢?螞蟻卵應該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吧!
我對鳥類並不是特別了解,所以編號六五二九〇的山雀為什麽比同伴活得久,我也隻能是進行猜測。難道它更有辦法躲避敵人的襲擊?那麽它的敵人會是誰?山雀那麽小,應該沒有敵人吧。霸鶲不會吃它,因為比起昆蟲來它有點大,不容易捕捉;而鷹和貓頭鷹又嫌它太小了,還不夠擠牙縫呢,也懶得費太多力氣追逐它。“進化”看著山雀也不禁發笑,感歎自己居然造出這樣的作品。大家都在嘲笑它是如此小的一團火熱的東西。
還有幾種可能的敵人,那就是雀鷹、鳴角鴞、伯勞,尤其是特小的棕櫚鬼鴞,也許它們認為殺死一隻山雀是很值得的吧?但是,我隻發現過一次可信的證據:一隻鳴角鴞的糞便裏含有我做的一個腳環。也許,這些體型小的動物都把山雀當作自己的同伴吧,所以並不忍心殺死它。
這樣看來,殺死山雀的凶手隻有一個,那就是天氣。天氣的變化多端、毫不留情很有可能把山雀置於死地。我想到了兩種可能,一是山雀在冬天冒險進入了多風的地帶,被大風吹死了;二是山雀在大風雪來臨之前弄濕了自己,被大雪凍死了。
在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冬日傍晚,我的第二種推測得到了驗證,山雀確實是被凍死的。當時,我看見一群山雀飛進我的樹林裏休息。毛毛雨是從南方過來的,並且我能斷定第二天清晨之前,雨會轉向西北方,而且天氣會變得非常冷。鳥兒們正在一株枯死的櫟樹裏睡大覺,櫟樹的樹皮已經剝落了,彎曲成各種不同的形狀,有卷曲物,有杯狀物,還有窟窿。如果鳥群睡覺的地方,躲過了南邊的毛毛雨,卻受到西北邊毛毛雨的侵襲,那麽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們肯定會被凍僵。如果鳥兒們睡覺的地方,每個方向都能保持幹燥,那麽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們就會平安地醒來。這也許就是編號六五二九〇的山雀為什麽能活那麽久的原因,它正是擁有了這種智慧,才安全度過了好幾個嚴寒的冬季。
想要知道山雀對大風有多麽害怕,隻要看看它們對風的反應就知道了。到了冬天,隻有在風小的日子裏,它們才敢飛出樹林,而且風越小,它們就會飛得越遠。我知道幾個多風的樹林,整個冬天,在這些樹林裏根本看不到山雀的影子。隻有在其他沒風的季節,山雀們才會在這些樹林裏自由地飛來飛去。為什麽這些樹林在冬天有那麽大的風呢?因為小牛們吃光了樹木周圍的植物,隻留下光禿禿的樹木。農夫需要更多的牛,牛需要更多的草地,農夫把樹林抵押給隻顧賺錢的銀行家,銀行家才不管樹林的死活呢!對於躲在有暖氣屋裏的銀行家來說,風隻是個討厭的小東西,可對於山雀來說,風卻會奪去它們的生命!如果山雀也有自己的辦公室的話,那麽它放在辦公桌上的格言應該是:追求平靜。
通過觀察山雀在陷阱旁邊的反應,你會明白它真的是太害怕風了。轉動你的陷阱,好讓山雀在進去時,尾巴上會能受到一點風。即使風不大,山雀也會嚇得後退,你用千軍萬馬也不能把它拉向誘餌那裏。接著,你把陷阱轉向另一邊,這時山雀不會感覺到有風,你也就能夠順利地捉到它了。從背後吹來的風,會使山雀的羽毛下方變得冰冷而潮濕,而羽毛是它隨身攜帶的屋頂和暖氣啊!除了山雀,、草鵐、樹麻雀和啄木鳥,同樣害怕後麵吹來的風,但是它們的羽毛比較多,所以多少能忍受風的侵襲。關於自然的書籍中,很少有寫風的,因為寫這些書的人是在火爐邊完成的,根本沒有在外麵感受過風。
我想,山雀們應該學會辨別刺耳的噪音。為什麽呢?當我們在樹林裏劈柴的時候,山雀們一聽見聲音,便立刻出現在我們身邊,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劈開的木材,一旦它們發現有好吃的昆蟲卵或者蛹時,就興高采烈地歡叫起來。但是,當我們開槍的時候,它們也會聞聲飛過來,不過這一次,等待著它們的可不是好吃的昆蟲,而是黑乎乎的槍口!
在沒有斧頭、大錘和槍的時候,山雀們的晚餐鈴聲是什麽呢?莫非是大樹倒下時的碰撞聲?在一九四〇年的十二月,一場暴風雪擊倒了很多幹枯的死樹和活樹枝,在接下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鳥兒們對陷阱裏的誘餌簡直就是嗤之以鼻!因為這場暴風雪給它們帶來的食物,足可以讓它們在很長時間裏不用犯愁。
編號六五二九〇的山雀早就死了,去了另一個新的樹林。我希望它在它的新樹林裏,不會受到大風的打擾,住在滿是螞蟻卵的櫟樹洞裏,快樂地生活。同時,我也希望,它的腳上依然戴著我給它的腳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