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Part 2地景特質——威斯康星州 (1)
一陣叮當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像有人在輕搖小鈴鐺。
叮當聲斷斷續續,
若有若無,
四周喧鬧了片刻,
又逐漸沉寂。
突然,一陣悠揚美妙的犬吠聲響起,
頃刻間,群犬齊吠,交相呼應。
接著,一陣嘹亮的號角聲從遠處傳來,
刺破雲霧,直衝高空。
威斯康星州
與其說鶴群站在沼澤上,
不如說它們正站在隸屬於
自己的被浸濕的曆史頁麵上。
沼澤挽歌
黎明時分,一陣大風從沼澤上吹過。霧悄悄地爬了上來,緩慢地從寬廣的沼澤上拂過。濃霧如同白色的冰河幽魂,穿過了排列整齊的美加落葉鬆,越過了沾滿露水的沼澤草地。四下裏依舊寂靜無聲。
一陣叮當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像有人在輕搖小鈴鐺。叮當聲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四周喧鬧了片刻,又逐漸沉寂。突然,一陣悠揚美妙的犬吠聲響起,頃刻間,群犬齊吠,交相呼應。接著,一陣嘹亮的號角聲從遠處傳來,刺破雲霧,直衝高空。
號角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突然又變得寂靜無聲,終於,喇叭聲、嘎嘎的響聲,哇哇的叫聲等各種各樣的聲音都響了起來,讓沼澤都為之震動。這些聲音都是從何而來,無從知曉。最後,一道耀眼的陽光劃破蒼穹,一大隊鳥兒穿過濃霧出現了,不過,它們的翅膀好像靜止了。它們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輕巧地落到地上,四散開覓食。在優雅、高貴的鶴群光顧下,沼澤地開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
沼澤上四處彌漫著曆史的厚重感。早在遙遠的冰河時期,鶴的祖先就養成了習慣,在每年的春天歸來,用歡歌將沼澤喚醒。構成沼澤的泥炭層,早已經成為了一個古老湖泊的一部分,並深深地凹了下去;與其說鶴群站在沼澤上,不如說它們正站在隸屬於自己的被浸濕的曆史頁麵上。厚厚的泥炭層,是由無數的殘骸堆積而成的。那裏有曾經堵塞池塘的苔蘚、美加落葉鬆,也有冰原消退後才出現的鶴。一代又一代曆史的旅行者,用自己的屍骨建造起了這座橋梁,直通未來;也建造了這個棲息地,供後來的旅行者生活、繁殖和埋葬。
它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在沼澤地上,一隻鶴抓住了一隻倒黴的青蛙,一口將它吞了下去。之後,那隻鶴搖擺著笨拙的身子飛上天空,在清晨的陽光下拍打著翅膀。它大聲地叫著,似乎在宣告自己的決心,聲音不斷在美加落葉鬆之間回蕩。也許,它已經知道了答案。
對大自然特質的感知,就要像欣賞藝術那樣,要從對美的渴求開始。這種對於自然的感知隨著美的事物的演化而逐步深化,逐漸擁有了語言無法描述的價值。也許,鶴的特質和魅力也處於那種高境界,也不是用語言所能形容的。
當然,我們可以自豪地說,隨著研究曆史的緩慢發展,我們對於鶴的理解和欣賞也與日俱增。我們已經知道,它的祖先早在始新世就出現了。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殘酷的自然選擇下,許多與鶴同宗同源的動物種群早已經成為了山丘的一部分,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包括鶴的原始祖先。今天我們有幸還能聽到鶴的鳴叫,應該感知:我們聽到的不隻是鳥叫聲,也是一聲聲無法挽回的曆史的見證,是時間長河緩緩流逝的見證。在漫長的歲月中,鳥類和人類生存所必需的生存條件漸漸形成了。
因此,從生物進化的角度看,這些鶴不僅活在當下,活在我們的眼前,更活在緩慢演變的曆史進程之中。它們每年都極準時的歸來一次,如同精準的時鍾又走了一個輪回,那是標誌地質年齡的時鍾。它們的歸來,也為這片沼澤帶來了莫大的榮耀。在悠悠歲月的更替中,這片沼澤因為有了鶴的棲息,擁有了古生物學上的貴族身份,這種高貴的身份是在大自然悠長的進化進程中一點一滴地培育而成的,如今隻有可惡的獵槍才能摧毀它。可在有些沼澤中,我們卻感覺到明顯的悲哀,也許就是因為失去了鶴的緣故吧。沒有了優雅高貴的鶴群光臨,這些沼澤地的貴族身份就不被認可,最終在曆史的長河中四處飄蕩、沉淪。
似乎無論哪個時代的獵人和鳥類學者,都在鶴的身上發現了這種高貴的特質。當鶴一出現,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弗雷德裏克情不自禁地放出了他的矛隼;當有這樣的獵物出現時,忽必烈的獵鷹就會猛撲過去。馬可·波羅在遊記中寫道:“帶著矛隼和獵鷹出去打獵,本是可汗最大的樂趣。但是,可汗卻在自己位於查幹湖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那裏棲息著大量的鶴。他派人種植黍和其他穀類,好讓那鳥沒有挨餓之虞。”
鳥類學家伯格童年時,曾在瑞典的歐石南荒野看到了鶴。從那以後,他就將研究鶴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事業。他追隨鶴的蹤跡來到了非洲,發現了鶴在白尼羅河的過冬場所。當提及第一次見到鶴的情形時,伯格說:“即便是《一千零一夜》裏麵飛行的大鵬,在那種奇觀麵前也會黯然失色。”
冰河從北向南奔騰而下,從山嶺上碾過,從峽穀中鑿出,一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有些冰塊喜愛冒險,一下子躍上巴拉布山的山脊,最終折返回落到威斯康星河的河口峽穀。高漲的流水被山脈和峽穀擋住了,在此地形成了一個有半個威斯康星州麵積的湖泊。湖的東邊與冰崖相接,融化的雪水一股一股匯入湖中。曆經歲月的摧蝕,古老的湖岸依然清晰可見。湖的底部,也就是這個大沼澤的底部。
湖水在幾個世紀裏不斷上漲,最終從巴拉布山脈東部找到突破口,一湧而出,形成了一條河流。湖水越來越少,最終幹涸。每當鶴來到這個漸漸幹涸的湖泊,就像是在宣告:冬天的統治到此結束,春天來了。在鶴的號召下,沼澤中的眾生物小心翼翼地開始了建設沼澤的工作。水蘚泥沼在水中浮動著,堵住了降低的水;苔草、北桂、美加落葉鬆紛紛在沼澤上紮根,吸出沼澤的水分,製造泥炭。湖消失了,苔蘚草原取代了古老的水道,但鶴依然還在。每年春天,它們都會在那裏載歌載舞,精心撫養自己那些瘦長的雛鳥。奇怪的是,雖然那些雛鶴是鳥,可是英文裏卻將它們稱為“小馬(colts)”,這有點令人想不通。不過,如果你在某個六月的清晨,看到它們跟在色彩雜亂的小牧馬後麵,在鋪滿露珠的草原上嬉戲,你就能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在大沼澤上,有許多覆蓋著苔蘚的小溪,像綠色的絨線一樣四處延伸。曾經,一個穿著鹿皮的法國人推著獨木舟,沿著一條小溪往上遊前進。他帶著捕獸用的陷阱,想要侵入鶴的家園,這種不自量力的行為遭到了鶴的嘲笑。過了一兩百年,駕著馬車的英國人來了,他們在沼澤的邊界開辟了許多空地,種植玉米和蕎麥。然而他們可不是查幹湖的忽必烈,種植糧食當然不是為了喂養鶴群。鶴群一如既往地在此自由自在的生活,絲毫不理會人類的意圖,自顧自地吃玉米。如果某個農夫因此感到憤怒,想盡各種辦法驅趕鶴群的話,沒辦法,鶴群隻能飛走,去尋找另一塊農田。
那個時候沒有紫苜蓿,山丘上的農田很貧瘠,遇到幹旱的年頭更加糟糕。有一年非常幹旱,有人在美加落葉鬆林中放了一把火,火勢很快蔓延到了加拿大拂子茅草地上,樹木、雜草幾乎都被燒光了。大火過後,這裏逐漸成為了一片肥沃的牧草場。從此之後,每年的八月都會有很多人來到這裏割草。冬天的時候,鶴飛到了南方,人們駕著馬車來到結了冰的沼澤,將草料帶回了農場。每年,他們都會帶著斧頭進入沼澤,用鐵和火開墾此地。僅僅二十年間,牧草場便在沼澤上四處興起。
八月,割草的人們來到了這裏,在此地搭建帳篷,唱歌跳舞,飲酒作樂。他們揮舞鞭子,高聲嗬斥,驅趕著沼澤的原住居民。終於,不堪忍受的鶴撤到了更遠的地方。在那個季節,鶴的灰色羽毛會裉染成紅褐色,因此割草的人誤將它們當成為“紅鷺”。隻有當人們割到了足夠的飼草返回去後,沼澤才被重新交還給鶴。鶴群飛回沼澤,呼喚那些飛過此地的遷徙鳥群落下來休息。它們一起在殘草間盤旋,有時也會到玉米地裏尋找食物。直到寒霜落下,冬日將至,它們才依依不舍結束了這種幸福生活。
對於沼澤的居民來說,生活在牧草場的日子真可謂住在世外桃源,無憂無慮,宛若活在童話中。人和動物、植物、泥土都那麽和諧相處,相互包容,彼此協助。而沼澤本身就可以源源不斷地生產出草料、草原榛雞、鹿、巨稻鼠、紅梅苔子,當然還有會唱歌的鶴等。
遺憾的是,新的拓荒者到來了,他們並不理會這些自然天成的和諧。在他們的觀念裏,這種平衡的體係根本無法獲得良好的經濟收益,他們壓根地不認為土壤、植物或鳥能和他們互惠互利。他們不但在四周建造了農場,而且還想把農場擴展到沼澤中。於是,許多人都在沼澤中開墾土地,圍繞著土地開挖了許多排水運河,一條條縱橫交錯。
付出等於收獲那隻是自以為。這些新拓荒者的收成一點也不能令人恭維,農作物連年欠收,而且還經常遭霜害。而當初為了建造排水溝,他們欠下了大量的債務。無奈之下,這些拓荒者隻能搬走。河床幹涸了,泥炭層變得幹燥,在某炎熱又幹燥的夏天,突然燃燒了起來。更新世就開始積累的陽光釋放出來,辣地映紅了沼澤地的上空,刺鼻的煙霧籠罩了整個沼澤。然而對於這樣的損耗,沒有人感到痛心,提出抗議,反而有人捏著鼻子抱怨煙霧太嗆。幹燥的夏季結束了,冬天挾著雪花降臨,可是沼澤裏依然濃煙彌漫。大火常年累月的燃燒,數萬年來被泥炭遮蓋的湖泊沙地上傷痕累累。
不知名的野草從一些灰燼中探出了頭,越長越旺盛。過了一兩年,楊樹叢也在此地生根發芽了。可憐的鶴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隨著沼澤草地的銳減,它們的數量也在銳減。在它們聽來,那些機械的動力鏟的歌曲就是一曲曲挽歌。那些聲稱推進社會進步的人們,根本不了解鶴,更不在意鶴的死活。在工程師眼裏,鶴的消失與存在,無非是多一種鳥或者少一種鳥而已,他們無法理解的是,沒有排水的沼澤還有什麽用處。
事情出現了轉機,有那麽一二十年,農作物的收成很差,一年不如一年。沼澤地的火越燒越旺,森林也不斷擴張,而鶴的數量也越來越少。一些有識之士認為,隻有重新讓沼澤充滿水,才能撲滅燃燒的泥炭。在這段時間裏,一些種植紅梅苔子的人堵住了排水溝,讓一些地裏充滿了水。這種做法卓有成效,幾處有水的沼澤地又呈現一片欣欣向榮的生機。
“為謀其政”的政客們開始關心沼澤,呼籲人們重視邊陲土地的流逝、生產過剩、失業救濟、自然資源保護等問題;經濟學家和土地規劃者來到了沼澤,進行勘測工作;測量師、技術人員、和地方資源維護隊也成了這裏的常客;大家都認為應當在沼澤中恢複水的統治。於是,政府買下土地,安置此地的農戶,堵住了一條條排水溝。漸漸的,沼澤恢複了濕潤。曾經被留下的烙印,已經變成了池塘。草原上還有火在燃燒,但是已經沒有威力入侵濕潤的土壤了。
對於鶴群來說,這些舉措都是有利的。但是,依然在燒過的地麵上頑強生長的楊樹林、隨著政府的自然資源保護計劃產生的迷宮一樣的道路,都成為了鶴的敵人。相比於合理規劃此地,修建道路則容易得多。在早期的拓荒者看來,沒有排水的沼澤沒有任何用處;同樣,在資源保護者看來,沒有道路通過的沼澤也沒有任何價值。孤寂也是一種自然資源,但他們並不懂得擁有,更不懂其意義。到目前為止,也許隻有鶴和鳥類學者才懂得孤寂的意義。
因此,無論是沼澤的曆史,還是市場的曆史,總是以矛盾作為結束。沼澤最重要的意義,就在於它是野地,而鶴則是野地的化身。然而實際的野地保護活動,卻背離了這個目標。因此,為了珍惜野地,我們需要欣賞它,愛撫它。隻是,當我們看夠了,愛撫過了之後,那些珍貴的野地也就所剩不多了。
或許有一天,也許在我們自以為是的施惠自然的過程中,也許在地質活動的必然拜訪之時,最後一隻鶴會向我們道別,盤旋著從沼澤飛向天空,逐漸消失。從遙遠的雲間,也許會再次傳來號角聲、清脆的叮當聲、獵狗的狂吠聲的絕響。但之後可能是,再也無法打破的沉寂。也許,在遙遠的銀河某個星球的某處還有一塊草原,隻有在那裏才能再次聽到這些聲音。
沙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