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半人高的水晶琉璃瓶裏插著怒放的各色花卉,黃梨木翹頭案上擺著名貴香爐,淡淡的熏香襲來,滿室芬芳,分外好聞,另外,因入了秋,夜間寒氣越重,屋裏還生了幾爐火盆,很是暖和。
洛刑天將顏歌放到一座作工精細、用料講究的架子床上,“你先歇著,我……有些事還要處理。”
顏歌垂著小臉,輕輕頷首。
“那……我走了。”
顏歌又點點頭,仍是不看他。
洛刑天似乎還想說什麽,卻終是悄歎一聲,轉身離開。
指頭大小的珍珠簾晃晃悠悠地,顏歌盯著搖曳的燭光出神,過了一會,就聽珠簾一響,白秀姑帶著幾個丫頭走了進來。
“夫人。”白秀姑帶著丫頭們向顏歌行了禮,顏歌忐忑不安地站了起來。
“夫人快坐下,別累著。”白秀姑連忙走過來扶她坐下,又招呼丫頭們將手中東西放下。
丫頭們有的端著盛著幾碟精致小食的紅木餐盤,有的手裏是一隻圓月形的填漆茶盤,盤內放有彩蓋湯盅,還有兩個分別捧著繡帕和漱盂。
“夫人,爺方才吩咐老奴將大夫開的藥方熬出來,這會藥還在熬著。”白秀姑將彩蓋湯盅端出,打開來,一陣熱氣騰騰的撲鼻香,“夫人先喝些雞湯,這趕了大半夜的路,實在辛苦了。”
“好……謝謝。”顏歌伸手接過,略有些拘謹的垂著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
白秀姑見這小夫人一張素淨的臉蛋上沒有絲毫妝容,略有些憔悴,卻依然妍妍巧巧,楚楚動人,真是我見猶憐,又想起方才圖穆眉開眼笑也跑來告訴自己,小夫人肚裏已有了爺的子嗣,想到不久後府裏就會多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心裏越發高興。
可再看,咦?夫人那一雙清瀅的水眸兒,卻是充滿著掩飾不住的濃濃憂鬱,顯然十分不安。
白秀姑思吟了下,便示意丫頭們先下去,又笑著對顏歌道:“爺要老奴好好照顧夫人,能尋到夫人,爺心裏恐怕是歡喜極了。”
“他……”顏歌欲言又止。
“夫人有何疑問,都可問老奴,打爺小時候起,老奴就在洛家了,如今都已經快四十年了。”
顏歌眨眨眼,淚盈於睫,“他又何必尋我……”
白秀姑“欸”了聲,奇道:“夫人是洛家的主母,自然要尋回來,再說爺日日牽掛夫人,夫人那日在巴丘怎麽能忍心不告而別?”
“我……我不是……”鑽入牛角尖的小女人,那些流言蜚語猶在耳,刺著她的心。
多奇怪,知道他不是自己相公時,她難過,可是當聽到仆婦們的那些閑話,想到他或許有心愛的女子時,她卻是心痛難當,像是被挖空了,痛到就快要死去。
她不敢問他,也不敢想象,若是他已經訂了親,或者是有了別的妾室,她該怎麽辦?
白秀姑見她的模樣,便問:“夫人可是聽了些閑話?”
顏歌咬著唇,不說話。
白秀姑笑道:“夫人不知道,爺知道那些婆子在背地裏亂說話,大發雷霆,卻沒有發落,依老奴看啊,恐怕是等著夫人回來行使主母的權利呢!”
“我家爺可是個難得的好男子,老奴看著他長大,性情人品挑不出一點兒不好來,老婆子我雖是個奴仆,可幾十年了,都沒受過他一句重話,他對下人寬厚大方,有擔當,有責任感,扛著洛家這份龐大的家業,甚是辛苦,卻從來沒聽他抱怨一句。”
“烏托未婚的女子都想嫁給爺,可是爺從來不心動,因為他說那些女子都是想嫁進洛家罷了,他不願意將就,可是夫人不一樣,老奴還從未看爺對哪個姑娘這樣上心,送給妲妲公主那些所謂的珍寶禮品,爺可沒費半點心思。”
最後,白秀姑正色道:“不說別的,唯夫人身上有爺的信物,足以證明夫人的身分,洛家家資千萬,旗下各部十萬人,認的,可隻有夫人戴著的這枚印章。”
天,那枚印章是……顏歌驚愕地睜大眼,纖手不由自主地摸著頸間翠染冰輕的玉印,大眼難以置信地望向白秀姑。
後者點點頭,“夫人,爺半年前受伏,中了極厲害的毒,幸虧我家爺命大,被夫人給救了,這才叫姻緣天注定呀。”
所以,他明明不是她的丈夫,卻依然要了她,還帶她來到這裏,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嗎?
像是看出了顏歌的腹誹,白秀姑笑說:“夫人,我家爺可不是那些婚姻大事都不可自己作主的皇親國戚,洛家雖家人業大,卻從來沒有那些候門王府立下的窮講究,若是我家爺不願意,就算是什麽公主,也是絕計嫁不進洛家來,除了是爺認定的娘子。”她笑咪咪問道:“夫人,您還不明白爺的心意嗎?”
心一下子跳得厲害,顏歌怔怔地握緊那枚玉印,一雙水眸中晃動著的盈盈水澤,一滴一滴地落下……
位於莊園西南一角的精巧院子,麵積不大,環境卻最是清幽,布有假山小池,四周施以花木,點綴著亭台小橋,分外雅致。
換下一身塵土之衣,一襲黑色錦袍的洛刑天正沿著鋪凳夏青石板,負手慢慢地踱著步,抬起頭,望向浩瀚長空,幽暗深邃的眼眸,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眉宇間有一抹鬱積之色。
“爺!”
這時,圖穆從園子門口一路小跑進來,在他身後站定,稟報道:“那人的底細我們已經查問清楚了。”
洛刑天回首,“嗯,怎樣?”
“那人的上司是工部尚書戚崇。”
“原來是他。”他瞬間揚眉,點點頭。
若是戚崇,洛刑天便明白,他為何要劫走顏歌了。
戚崇原為工部右侍郎,與時任工部左侍郎的景離淵,參與了中原皇宮修建皇陵的工程,後來中原皇帝降罪於景家,誅了景家九族,戚崇來年便升職成為工部尚書。
戚崇尋找顏歌,很可能是為了皇陵之事,那位戚尚書還真是官高後不心甘,祿重也自貪婪。
洛刑天冷然發笑,暗暗發誓,從今往後,無論是誰,都不會有任何機會將顏歌從他身邊帶走,他的小娘子,受的苦夠多了,怎能再重複多舛的命運。
第一次遇見顏歌,是在驪京的卓府裏。
卓府,是內宮大總管卓東來在宮外的府邸,府中富貴奢麗,曲檻雕欄,亭台廊榭伴著花木扶疏,十分精巧。
那時,烏托王朝帶著大量的貢品專程到皇城給中原的皇太後拜壽.他暗中也一同隨行,一來瞧瞧中原的風土人情,二來探探王公大臣的底。
當時權傾一時的卓東來也大擺宴席,邀請各少數部落的使者,烏托也在受邀名單之中。
他一身隨從打扮,隨著烏托的使者赴宴,席間。那一身內廷官服的卓東來,滿頭白發,白眉紅唇,不男不女詭異似鬼魅,看得他大倒胃口。
於是他趁卓東來離席,便跟著悄悄地退出曖意融融,擺設雅致的花廳,一個人在卓府內宅亂轉,然後,他來到了一處十分華麗的房間。
那個房間幽靜詭異,銅鼎中飄著冉冉青煙,遠遠的,就有一股異香馥鬱,撲麵而來。
無論是牆上掛著的名賢書畫,或是麻外擱著的幾十盆蒼鬆鮮花,還是坐榻上的絲絨錦繡,都比不上那個眉目風情,淨白秀美,被眾人稱為“千郎”的少年。
趴伏在雕花香楠木的小床上,手足皆以繩索縛住,口中緊咬著一截檀香木,精致得無可挑別的臉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而覆於背部的柔軟雪白絲絹,正隱約滲出斑斑點點的血漬。
他曾在剛進卓府之時,看到過這個跟在卓東來身邊的風流少年,卻歎惜大概無人知道,外人麵前風光無限的寵奴,日日受的是什麽樣的苦。
屏氣凝神地隱於百鳥朝鳳的屏風後,他聽著卓東來與那少年的對話。
“千郎……千郎以後都聽總管大人的,隻要大人別去動她。”
“哦?動誰?小顏歌兒?”
“她還小,會……會受不住……”
“也是,前幾天府裏的桃花開得好,酒家頗有興致,本想在她肩頭繡些桃花,誰知那丫頭太怕痛,才刺了些桃花辦兒,還未上色,就疼得暈了過去,聽說晚上還發起燒來了,實在是掃興。”
“求……求總管人人……小千願意代她。”
“喑,看不出,灑家的千郎還是個癡情人兒,那丫頭不過是你小時候的舊主子,你就這般護著她。”
“大人……大人也不希望千郎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吧。”
“哈哈……可惜可惜,小顏歌兒可是灑家選中的菜戶,而且你又去了勢,不然灑家還真要弄一出“落魄小姐嫁家奴”的戲碼出來玩玩……”
卓東來陰陽怪氣地說笑著,沒多久便轉身離開往前廳宴客去了。
過了一會,正當他準備離開時,門悄悄地打開了,先是一雙小小的繡鞋出現在他視線中,然後,他看到了她。
十五歲的少女,如細雪般的小臉上滿是愁意,兩彎纖長的秀眉下的一雙水眸兒,如最澄淨的湖水一般,嬌嫩的菱唇兒被描繪成半開的芙蕖。
一件粉色的絲質錦衣,淺藍繡花羅裙,絲帶輕束纖脖,娉婷嫋娜,整個人比花更嬌、更芙。
自幼在關外長大的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的女子,一時不禁看得呆了。
他看著她站在楊邊,垂看粉頸輕泣著,如黃鸝鳥好聽的聲音柔柔地問:“你疼不疼?”
“我沒事……小姐……你沒事便好。”那少年見了她,一雙眼睛變得很亮很亮,似乎疼痛也減輕了。
她搖搖頭,說:“我不是什麽小姐。”
少年固執地說:“在小千心裏,小姐就是小姐。”
她仍然固執地搖著頭,豆大的淚珠一串串地滾落。
“別哭,小姐你放心,總有一天,小千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
少年的話還未說完,便聽廊外有仆婦在大聲疾呼著:“夫人……夫人你在哪兒?”
“她們又在找你了,快去吧,小姐,事事小心。”千郎緊張地叮囑。
聽到這番話,他不由自主地揚起眉。
夫人?這麽年少,就已為人婦,隻是這宦官的家中,她是何人的妻?
他的視線在那張雪顏上流連,卻見她赫然露出的神色倔強,似是心生厭惡,緊緊地咬著嫩唇,卻不動亦不說一個字。
“千萬不要惹怒老怪物,也不要再有半點尋死或逃跑的想法,知道嗎?”少年歎息一聲,勸解道:“小姐,就算你不怕死,可是宮中的初蕊小姐怎麽辦呢?雖然初蕊小姐現在到了皇後宮中,暫時是安全了,可老怪物若是要害她,也是輕而易舉的,為了她,你也要忍下去啊。”
她聽了,卻哭得更加傷心。
“小姐,這府裏沒什麽好人,所以隻能忍耐,再忍耐。”少年看上去十分擔心,不停勸著。
她生生地將唇咬出一絲血痕,才飛快地抹幹淚水,聽話的點頭,鼻腔帶著哭音,說:“我知道了……你好生歇著,我晚些時侯再來看你。”
“好。”少年看著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都是喜悅。
望著那抹纖細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見,他才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少年萬萬沒料到屏風後有人,陡然一怔,驚喝道:“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無關緊要。”他淡淡地說:“你可需要幫助?”
“幫助……”少年戒備地看著他,“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