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顏歌被安頓在洛刑天的那輛雙駕馬車上,在軟榻上略躺了一會兒,覺得好多了,便緩緩睜開哭腫了的眼睛打量著四周。

這馬車內簡直可以媲美一所華麗雅致的小房間了,空間雖不是特別大,但足夠能放置下一張可供休憩小睡用的軟榻,上麵鋪著黑色的貂皮和暖和的被,除此之外,還有一張低矮的小寬桌,一張方凳,桌上有棋盤、茶具、燭火、以及書籍。

顏歌安靜地看著,半響才發覺這車內的東西,除了書籍,其餘一切皆牢牢地被釘住,完全不會隨著馬車的行駛而搖晃。

她好奇地伸手拿起一枚棋子,才發現桌子及棋盤全是用磁石所造而成,而棋子、茶具和燭火等等,皆因所製的材料中含鐵才吸附其上。

正看著,突然車稍稍停進,接著厚重的簾子一掀,洛刑天進來了。

“好些了嗎?”他手中拿著水囊,遞向榻上那隻“紅眼小兔子”,眸光全是柔情,“喝點水,好好休息。”

顏歌默默地接過,將手裏的棋子輕輕地放回桌上。

洛刑天坐在那張方凳上,看著她,微微笑道:“我們先往巴丘找大夫瞧瞧去。”

顏歌不說話,耳畔聽看馬車的軸轉吱吱呀呀的響,心底一片茫然。

“皮家醫舍”的福祿壽三兄弟在看到洛家的人馬後,難免又是一陣手忙腳亂,三人殷勤地站在馬車外,準備恭候洛刑天下車。

“爺,您不是回大都去了嗎,怎麽又返回這鬼地方來了?”皮有福畢恭畢敬地問。

“爺,您是不是覺得小的兄弟三人還有些本事,同意小的們跟在爺身邊了?”皮有祿滿懷期待地問。

“爺,這位是……”皮有壽滿臉疑問地問。

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被男人親自抱著下車,又緊摟在懷中,裹著黑色披風的嬌小身形,這麽寶貝,究竟是什麽人啊?

當進了醫舍,洛刑天將懷中那顯然已經睡熟的人兒輕輕放到榻上,生怕驚醒似的,頓了頓,大概是嫌醫舍的被褥髒,又展了自己的披風搭上,才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當皮家兄弟看到榻上那張似曾相識的嬌顏,一個個瞠目結舌起來。

這不是那個二手小娘子嗎?前兒不是不見蹤影了?搞了半天原來還跟著爺啊!

洛刑天也不多話,口中淡淡地冒出兩個字:“看診。”

“是,爺。”

皮有福替那小娘子把了脈,揚了眉頭,又叫兩個弟弟也上來診斷一番,洛刑天見狀,心裏不免焦慮,“是什麽病?”

“不是病。”皮有福躬身對洛刑天道:“是喜脈。”

“小夫人因懷有身孕,氣血不足,加上勞累,身子有些虛弱。”皮有祿補充道。

不曾預料的診斷結果,使洛刑天有了片刻的怔愕,震驚的神情破天荒地出現在了他臉上。

“她有了身孕?”他口中重複一句,臉上的神色不知是喜還是驚。

“是的,爺,小夫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皮有壽趕緊道:“爺請放寬心,小的們馬上開幾帖藥,讓小夫人調養身體,保證不出半點差錯,平平安安地產下爺的子嗣。”

“恭喜爺!”洛家就要有小主子了!圖穆樂得咧開了嘴。

厲眸射出炙熱的光芒,奇異地柔和了冷硬的線條,隻有洛刑天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有著更熱烈一團的火焰,那是一種強烈到他完全不能自己的狂喜片刻都不耽擱,他立即下令起程連夜向烏托趕去。

世事變數太多,還有種種無法預料到的危險,他不能再讓這人兒有任何差池或者離開自己,隻有到了洛家的勢力範圍內,他才能安心,星夜下,二十多人的馬隊行動迅速地穿越沙漠。

與洛刑天的喜悅不同,顏歌在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消息時,卻整個人都懵了。

懷孕?怎麽會這樣?

她蜷縮在馬車的軟榻上一動也不動,久久無法回神。

“你的身子太柔,需要好好調養,知道嗎?”洛刑天握住她的手,卻被她一聲不吭地掙脫。

“你……不高興嗎?”他試探地問。

她還是沒有回答,一直睜著的大眼裏空洞無神,好似望著空氣中不存在的物體,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洛刑天心底湧起一陣失落。

難道……她不想要這個孩子?這個認知像一桶冰水從頭淋下,瞬間澆熄了滿心的狂喜,也讓他整個人瞬間冷靜下來。

下頷驀地一緊,他轉過身背對她,深深地呼吸。

“如果……如果你不想要這個孩子,一切都隨你。”他語氣冰冷,艱難地說完後便一掀簾子跳下馬車,大步流星地離開。

“爺?”圖穆立即跟上。

“牽我的馬來!”洛刑天大聲命令道,口氣非常剽悍:“不許跟著我!”

“是!爺。”眾人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隔著簾子聽著馬蹄聲漸遠,顏歌捂住臉嗚咽一聲,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地渭落。

他走了……她跟他什麽都不是,要怎麽給他生孩子?甚至她連自己是誰都還弄不清……她無比心酸的想著,黯然神傷。

車隊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忽聽遠處傳來“哇哇”的馬蹄聲響,是他回來了嗎?

顏歌趕緊接掉頰邊的眼淚,正欲掀開車簾,就聽到圖穆緊張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夫人,有賊人過來,您千萬不要出來。”

顏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應了聲,悄悄掀起車簾一角朝外望去,登時倒抽一口氣。

隻見黃沙滾滾,四、五十匹馬兒在狂奔著,正快速地朝這邊鋪天蓋地殺過來,並很快將他們包圍住。

顏歌一眼望過去,每匹馬上都坐著一個相貌猙獰而凶惡的黑衣蒙麵人,心底微顫,洛家這邊隻有二十多人,如何抵禦數量是自己數倍的馬賊?

她心中焦急,小手剛放下布簾,就聽到圖穆大聲喝道:“你們是何人?竟敢與烏托洛家為敵!”

那些賊人沒有回話,雪白的刀劍在月光下,散發著寒光。

寂靜的大漠中,傳來一陣陣激烈的打鬥聲,仿佛暗示著這將是一場殘酩無情的殺戮。

由於雙方人馬太過懸殊,洛家侍衛在抵擋了幾次進攻後終於節節敗退,與此同時,驀然間,一陣莫名其妙的氛圍,仿佛被點燃的炮仗,在洛家人馬中引來一片喧嚷。

“爺回來了!”

“是爺回來了!”

一陣高過一陣呼喝,賊人陣中頓時大亂,原來洛刑天駕著自己那匹馬色如霜純的座騎“騸瞞”,正高高地站在一處沙丘之上。

他雖憂心顏歌的安危,卻勝在自控力極強,沒有莽撞殺人,而是仔細分辯出何人為敵人首領,很快找準目標。

擒賊先擒王,他一手持著彎弓,另一手從背後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搭弓對準,猛地射出,“咻”地一聲,一記銀光閃耀,長箭如流星劃空而出,又狠又準的射進對方的身體裏。

“啊……”在敵人首領淒厲的一聲慘叫摔落馬下後,洛刑天的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更多的敵人,他的箭法奇準無比。麵對那些活動的箭靶,支支命中要害。

眾賊人顯然慌了手腳,正在這時,從西北方向又殺來一隊人馬,洛刑天定睛一看,領頭之人正是勒海,當下一聲長嘯,騸瞞馬從小丘上一躍而下,加入戰局。

洛家侍衛本就是訓練有素,百裏挑一的好手,一見援兵到了,一股作氣,齊心協力將敵人殺了個落花流水。

旗偃鼓息,雪白的兵刀上血跡未幹,目及處屍首遍野,被粒粒黃沙掩埋。

“我……我等是馬賊,求大爺饒了小的。”未死的敵人首領,正跪地瑟瑟發抖求饒。

“不說實話?”洛刑天跳下騸瞞馬,將韁繩交給圖穆,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小的……小的說的句句是實話。”

“當我洛刑天瞎了,看不出你的來頭?”洛刑天冷冷一哼,“什麽時候中原朝廷的人也開始扮起馬賊來了?”

“洛……洛爺饒命!小的……小的其實也隻略知一二……”

“快說!”圖穆喝道。

“敢說一句瞎話就要你的命!”勒海伸腳踢踢那人。

“是,是!一年多前,京裏的內宮大總管被毒死了,聽說是總管家的男寵與總管的小夫人私通……”

眾人聽到這裏,心裏一陣詫異,這內宮大總管不是太監嗎?怎麽又有男寵又有老婆?這驪京城還真是怪事連篇。

那首領繼續道:“那男寵與小夫人逃出驪京後不知所蹤,此事在整個京城傳的沸沸洋洋,小的也隻當聽聽罷了。誰知有一日,小的上司卻突然叫小的去,交給小的一張畫像,命令小人到邊關找那畫像上的女子。”

“小的曾經在宮裏任過職,一眼就認出那畫像上的女子,是當年工部左侍郎景大人家的二女兒,景家因修皇陵獲了罪,株連九族,他家三個女兒沒入宮中為奴,景家隻有三小姐命好,一直待在皇後宮中,去年賜給了聶中堂為妾,今年又被雲老侯爺收為義女,扶了正,除她之外的另兩個,聽說沒有一個活過十五歲的。”

“小的生了疑,問小的上司,那畫像上的女子是何人,小的上司竟說是大總管家的小夫人,這實在是教小的弄不懂了,這明明是已死之人……”

“於是這一年裏,小的在潼州和玉陵這兩地一直尋找,壓根就沒一點消息,前兩天本打算回京赴命,誰知昨兒竟在悅來害棧看到小的要找之人,竟與洛爺要找的夫人一模一樣,小的越發糊餘了……”

顏歌屏聲靜氣地聽著,淚水何時滑下麵頰都不知,其實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哭,卻在聽到這個故事後,整顆心就痛得沒有了任何感覺。

車外聲息漸小,簾子忽然一挑,她抬起頭,洛刑天就佇立在馬車外。

月色如銀,顏歌一眼見到那張俊顏上有著點點血漬,玄色長袍也被利刀割破了好幾處,她不禁擔心地坐起身,緊張地問:“你受傷了嗎?”

“沒有。”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你還好嗎?”

“我沒事。”她搖頭,克製住想要撲進他懷中的衝動,率先別開視線。

他見了,低聲說了句:“沒事就好。”便放下了車簾。

一行人繼續往西北方向行走,到了淩晨時分,終於在洛家的封地停下了。

顏歌被洛刑天抱下馬車,抬眼便可見一條青石板的大道盡頭有一所極大的莊園,周圍小壩環繞,流水嘩嘩,河邊長滿了備色樹木,在月光的倒映下,河麵閃爍出點點的銀光,幾隻水鳥被眾人驚擾,撲哧著翅膀躥出棲身的地方。

此情此景讓顏歌實在難以想象,在這茫茫大漠中,竟還有這樣的水鄉景致。

莊門大開,吊橋也早已放下,迎麵便見一婦人帶著眾仆迎上來,正是洛府的女掌事白秀姑。

“爺、夫人,一路勞頓。”她一見到顏歌,便笑著對著顏歌行了個禮。

顏歌窘迫地被洛刑天抱在懷中,紅著臉,不知如何是好,也隻得回以靦腆一笑。

進了莊子,燈火通明,猶如白晝,隻見迭石假山,曲麻亭榭,池塘花木,軒院曲回,屋宅掩映在奇花異樹、怪石修竹之間。

洛刑天抱著她進了主屋,主屋裏的陳設同樣十分清雅,無論是牆上掛著的裝裱精致的山水畫,還是多寶閣中成列的玉器瓊瑰,象牙犀角,每一樣根本不用細看就知都是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