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可以助你和方才那位姑娘離開這裏,不必再受這樣的苦。”

“不需要!”少年斷然拒絕,“你若不是卓東來那個老怪物故意派來試探我,就是想……想打我家小姐的主意!”

打主意?

呃……他不禁愕然,接著失笑。

那少年眼中的緊張防備,以及守護著心愛寶貝的偏執,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不需要他插手。

“你大可以去向老怪物告密,但是我會帶小姐離開這裏的,總有一天,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一定!這世上沒一個好人,別以為我會信你!”

這少年究竟受了多少罪,才會這樣憤世嫉俗?是不是跟那似妖似怪的卓東來在一起待久了,所以也會漸漸變得不正常起來呢?

他沒有堅持,很快離開了卓府。

如今每思及此,想到顏歌日後曾經受到的苦難,他的心就如同被硬生生地撕開般,痛入骨髓,呼吸都快要停滯。

他禁不住地後悔,為何當初不早一點帶走她?

命運的安排太過叵側,即便是洛刑天自己也無法預料,五年後,他竟然會再次與卓府那有過一麵之緣的兩人相遇。

那一日,他帶著兩名隨從便衣輕裝欲往潼州去,半途卻遭到伏擊,陷入了大批殺手的連環追殺,還中了一種無色無味的巨毒,他數次運功想將毒逼出體外,怎知毒氣急攻心,瞬間一口口的黑血從喉間湧出。

他撐著岌岌可危的身體,輾轉來到巴丘,最後倒在了鎮口西側那一排土窯洞中的最後一家門口。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暖和的炕上,被人細心地上著藥,用溫熱的巾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傷口。

那雙手柔軟輕巧,帶著發自心底的曖意和憐惜,他想老天待他還算不薄,讓他遇到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子。

待滿身的傷口包紮完畢,那女子轉過頭來,燭光下,一張細雪般的小巧臉蛋映入他的眼簾。

依然是纖長的彎眉,澄淨的水眸,嬌嫩的菱唇兒猶如半開的芙蕖,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他不禁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向來冷硬的心中一時紛亂。

她似乎被他的眼光嚇住了,忍不住朝後退縮了去,大大的眸子裏盛滿了驚愕,似乎沒料到一個危在旦夕的人怎麽還會有那樣炙熱的眼神,羞澀的紅自粉頰染紅如玉的耳根,再慢慢蔓延到雪頸,最後消失於覆蓋的衣領下。

“救他做什麽……你……照顧得來嗎?”

旁邊的炕上傳來斷斷續續,帶著咳嗽的聲音,他才驚訝發現,原來躺在這屋子裏性命攸關的人,不隻他一個。

“不礙事的,你放心,我可以的。”她出聲保證,聲音與記憶中一樣,好聽至極。

在她的執意下,他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裏住了下來。

後來,那個當年被喚作“千郎”的美貌少年,如今病入膏肓,瘦到不成人形的晏小千,逐漸接受了他的存在。

每當她出門或忙裏忙外時,屋裏就會剩下他們倆人,有一天,他們開始交談。

其實更多的時侯是晏小千在述說,絮絮叨叨地對他這個聽眾講著許多許多故事,故事裏的主人公都叫顏歌,故事裏的每一個字,都與她有關,於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坎坷多舛的命運。

再後來,在那個叫晏小千的男人斷氣的那天,她悲傷過度竟欲尋死撞牆,雖沒死成,卻失了憶,醒來後,徹底地忘記了晏小千。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幸運,但他順理成童地成了她的相公。

聽著她甜甜地喚著自己“相公”,為自己忙東忙西,關懷備至,他有著發自內心的喜悅。

大概姻緣這東西即是“著意尋不見,有時還自來”,遇見她,是意外,亦是命中注定。

在他二十七年的歲月中,從未想過這世間竟會有個女子能令自己如此心疼在意與不舍,還令他嚐到從來沒有過的嫉妒和失落。

是的,他嫉妒,嫉妒那個叫晏小千的人。

她的淚水,她的不舍,是否都是為晏小千而流呢?

是與否,大概也並不是那樣重要,因為無論是以何種方式、何種身分,他都將心甘情願地守護著她。

是的,陪著她,保護她的人是他,他會疼她、愛她、惜她,在未來的歲月裏,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兒苦。

大漠的冬天,寂寞而寒冷。

到處都是荒涼,偶爾有雪,在細雪紛飛中叩山訪水,天晴的時候,遠處的群山山脈如海市蜃樓,雲在頂峰不動。

洛家莊園的主屋內,安靜如平常,火盆燒得很旺,曖洋洋的,一盆罕見的臘梅開得正美,散發著幽幽清香。

珠簾內,懷孕已快五個月的顏歌正坐在圓桌邊,埋頭做著針線活。

桌上的笸籮裏裝了一堆女工用品,剪刀、竹尺、線板、色布、織錦緞,還有一件快完工的嬰孩衣服。

她並不專心,時而會停下,盯著衣物上的針角發呆,時而又心煩意亂地將抬起頭,輕輕地歎聲氣。

洛刑天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露麵了。

兩個月前,他回到了大都,而她則被留在了這裏。

“旁人都說洛家在烏托勢力大如天,卻不知道烏托王室其實是倚仗著洛家,才得以保障自己的王權,否則那麽多的外戚宦官,誰不對著王位虎視眈眈?”

“太子年輕,被索王教唆,找上洛家麻煩,太子的祖母王太後可不是個老糊餘,這下,廢了太子,處死了索王,就是想要洛家幫烏托抵禦潼州的三十萬大軍。”

白秀姑告訴她,烏托王室內部動蕩不安,他是為了她的安全才將她留在了封地,而不是與他一道返回大都。

他離開的日子裏,她像是經曆了一個長長的蟄伏期,關於記憶,在寒冬即將過去的某天,當她從夢中醒來時,終於得以重見天日。

她漸漸記起了過去的一切。

家、父母、姊妹、親人。

快樂、痛苦、仇怨、恐懼。

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好與壞,生或死。

她想起與長姊、幼妹在空空蕩蕩的禧和宮艱難渡日的場景,想起遇難前的長姊,在她和小妹的耳邊反複叮嚀關於景家的秘密。

她想起詐死後的那晚,當她醒來後,看見一張似曾相識,滿眼驚喜的少年時的愕然,她當然也想起了那可怕的卓公公。

在白秀姑的幫助下,她在兩張菱鏡中看到了自己肩頭的刺青,顫抖地伸出柔荑,一再地摩挲看那一處肌膚,恍如隔世。

痛!痛啊!她那時在大聲哭叫,痛得死去活來,那可恨的卓東來卻在放聲獰笑。

“小姐,小千一定會救你離開這裏,我們要忍耐,一定要活下去。”

這是小千給她的承諾,他也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卓東來死了,他帶她離開了驪京,離開了充滿了痛苦、殘酩與醜陋的地方,可是她知道小千也快要死了,為了引卓東來飲下毒酒,他不惜以身犯險。

在逃命的馬車上,他告訴她,這輩子他最想做的兩件事,一是殺了姓卓的怪物,另一件就是娶她為妻。

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成了他有名無實的妻,後來,小千死了,她因為自盡未遂失了憶,醒來後將洛刑天當成了自己的丈夫。

回憶如江水湧泄而出,曾經經曆過、遭遇過的種種一時襲上心頭,令顏歌痛不可抑。

“夫人?夫人?”

耳邊聽到白秀姑正擔心地喚她,她驀然抬起頭,雙眼迷茫地望向銅鏡中,才知道淚水已經布滿臉頰。

“我沒事的,白姑姑,你別擔心。”

她說了謊,其實她想找一副有力的肩頭倚靠,讓自己可以放聲大哭一場,可是那個人,卻再不來了。

“夫人,您千萬要小心身於,這才四個多月,肚子就這樣大,穩婆那天瞧了也說估計是雙胎,您一定要吃好睡好.可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

簡直把她當成小嬰兒般照料的白秀姑送上補品湯水,片刻不停地叮囑著。

“白姑姑,我又不是豬娃兒,哪兒吃得了這麽多?”她怕這厚道的婦人憂心,免不了強顏歡笑。

“吃不了也得吃,一人吃,三人補。”白秀姑將燕窩粥捧過來,笑道:“夫人,前天晚上圖穆趁夜從大都過來,說是爺交代又給夫人送東西來,我聽他說大都那邊的事情已經落下眉目了,跟中原的皇帝也達成協定,這潼州的軍隊是不會打來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不打仗,百姓才會有好日子過呢。”顏歌聽了心中歡喜,微蹙的秀眉也緩緩舒展開。

“是呀,老百姓都想過太平日子,誰願意打仗?”白秀姑點點頭,又道:“夫人,我瞧送來的那一大堆吃的、用的、玩的,沒有一樣不用心的,心裏就想,爺這分明就是在討夫人喜歡,明明牽掛著這裏,人怎麽就是不來呢?”

顏歌不語,低下頭,默默喝著碗裏的燕窩粥。

“今天勒海那小子因要出門辦事路過這兒,被我楸住了,再三問了,那小子還不肯說,後來被我擰了耳朵,才悄悄告訴我說,爺病了。”

病了!顏歌驀然抬起頭。

“爺病了好幾天了,勒海說聽太醫們背地議論,爺上次傷得太重,又加上中毒,本來就沒有痊愈,最近又忙著,太過操勞,這才病倒了。”

他病,……

“爺倒好,就算病了也不顧著自己的身子,看到湯藥就火大,一點兒也不配合太醫們,對了,爺還特意交待下人們一點風聲都不準透露,我猜是怕夫人聽了會擔心……唉,爺真是的,先前每晚都趁著夫人睡著了才進來瞧瞧,略坐一會又連夜趕回大都去,這可不是太操勞了是什麽?”

他每晚都會來?

難怪,當她陷入夢魘時,總會感覺仿佛有一雙大手在輕輕地拍著她,撫慰她,然後將她攬進溫暖的懷中,濕潤的吻如輕啄,落在她的額頭、頰邊。

原來真的是他,悄悄地來,悄悄地離開,不讓她發現。

顏歌心頭湧上一股疼痛,酸楚湧上眼睛,霧氣開始凝聚,她輕輕地喊了聲:“白姑姑。”

“夫人?”

“帶我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她不能再欺騙自己。

對於小千,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忘記,而他,自己卻再也不想跟他分開。

烏托的京師大都雖然地處關外,多山且地勢險峻,但卻是個少見的熱鬧之地。

這裏門樓高聳,垛迭齊排,周圍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對,城中六街三市、萬戶千家,十分繁華,不亞於中原那些著名的城池。

洛府就位於城西一條尋常的巷陌內,與洛家那處極大的莊園比起來,這間府邸既不極工盡巧,也不精美入畫,而是處處透著簡樸,一間間高大的屋,鱗次櫛比,朱門拱梁,甚是大氣。

顏歌從馬車上下來,披著白狐裘氅,在白秀姑的摻扶下,跟隨著大管家洛山走到他的寢院。

一路上,仆從們見了她便紛紛行禮,並讓出一條路讓她通行,才剛走到書房的門口,顏歌就聽見幾聲急促的咳嗽聲……他果然病得不輕。

書房內外極安靜,屋內東瓶西鏡、文房四寶,還有暗紅色的簾幕、金色的流蘇,氣度華美又不失雅致。

檀木書案後坐著一襲玄色長袍的洛刑天,正神情專注地看手中的卷宗,偶爾會手握成拳抵在嘴邊咳嗽幾聲。

站在門口的顏歌,望著他有些憔悴,一點也不柔和的臉部線條發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