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 移形幻影

“師父,路滑,您要小心哦!”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師父後麵,察看著小霏的蹤跡。

小霏發現我們進來了,縮在隧道壁上不敢動。

“快——走!”我用口型示意小霏,小霏讀懂我的意思,翩然向隧道外飛去,沒想到一緊張卻撞到冰壁上。

“嗯?”畢方師父耳根一動,“這裏還有別人嗎?”

“沒有啊,徒兒怎麽什麽都沒聽到?是您老幻聽了吧。”我裝模作樣地道。

“哦,那現在為師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確認小霏潔白的身影消失在隧道的盡頭,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連聲道:“可以了!可以了!”

畢方師父睜開眼睛,隧道裏也瞬間亮了起來,他背過手前前後後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嗯,不錯,照這樣幹下去,很快你就可以擁有愚公之力了。”

“很快有多快?”

“快與慢,不在於沙漏裏的沙流轉了幾回,也不在於日晷上的影移了多少圈,而在於人的心境。痛苦的人,一日比一年還要煎熬;快樂的人,哪怕是千年也不過是一瞬罷了。如今,我隻問你,你快樂嗎?”

“快樂?”我懵懂地搖搖頭,“徒兒也說不好,有時候覺得快樂,卻有隱隱的痛泛上來。有時候覺得痛苦,卻有隱隱的甜湧上心頭。”

“沒有快樂,何來痛苦?沒有痛苦,何來快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恒也。事情總有它的雙麵性,你不能奢求獨得這世界的所有好處,因而神仙和聖人常常追求一種不悲不喜的態度,不過是尋求一份心境的平和罷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就讓方休替將軍把他應該承受的那份苦也承擔了吧,俗話說,債多不愁,既然已認定了這條路,我不介意用此生百分之九十九的苦去換那百分之一的甜。”

“你啊你,就是性子太烈了!和你的將軍一樣。你和你的將軍在一起就像是兩團火焰,非要把彼此灼燒得遍體鱗傷才肯罷休。為師年輕的時候和你們一樣,以為隻要無所畏懼地向前走,就可以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結果還不是碰得頭破血流,被困在這個不毛之地?”

我看見師父的眼裏透著深深的悲涼,眼神飄遠卻滯澀,仿佛有一道永遠都跨不過的梗橫在前方。從前我覺得他像一個老小孩,可這一刻,我卻覺得他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他的每一句話都透著時光的味道,仿佛一卷泛黃的古書,言簡意賅,意味深長。

我又何嚐不知呢?在將軍那沉靜的黝色皮膚下藏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輕易不被觸怒,一旦被觸怒,將燃盡自己的生命將其覆滅,同時也覆滅了自己。

“從明日起,不必再這樣為難自己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將其融化亦非一日之功,以後每日隻需挖三丈即可。”

“可是……”

“欲速則不達,真正的力量不是蠻幹而是堅持,這才是愚公之力真正的含義。”話罷,師父輕搖羽扇,邁著像仙鶴一樣的步子走出去,感覺很悠然,可即使是奔馳的駿馬也無法將其追上,口中念道,“想當年,煙雲萬裏風波莽,皇衣駁馬跨九蒼。銀漢迢迢忘歸路,而今徒憶少年狂……”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似有所悟:真正的堅持不是暴雨後的洪水,一時洶湧,而是像泉水一樣涓涓流淌,你看不見它有多麽強大,可不知不覺間它已喚醒了整個春天。

從那以後,我聽從師父的話,每日隻挖三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每日完成任務後我都分外開心,抹一把頭上的熱汗,感覺很有成就感。

因為這種有規律有節奏的堅持,暗無天日的日子開始傾瀉進一縷天光,我的生活也開始變得輕鬆而有意義起來。

每天,我除了挖隧道,就是去北穀找小雯。一到師父閉關或是長睡的時候,我就去北穀同那群精靈一起排舞蹈。從巍峨高山到磅礴大江,從花草樹木,到人間萬品……

“姐姐,你說的那個將軍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啊!”

“他……有了,我把他的樣子排給你們看如何?”我突發奇想。

這個突然而至的想法讓我十分振奮,如果可以選擇一個方式來懷念,這該是一個多麽浪漫的方式啊!

這麽久以來的磨合早已讓大家彼此之間充滿了默契,因而舞蹈很快就排好了:那個笑著的他,那個皺著眉毛的他,那個橫眉立目的他……一個個不同的他在空中閃過,像是一頁頁巨大的書頁輕輕翻過……

這是一個美麗美麗的夢,因為足夠美好,所以即使醒來仍舊懷疑自己很幸福。

因為有了很多空閑時間,所以師父還將做飯的大任交給了我。

“師父,您這又是何苦呢 ?跟誰作對也不能跟自己的舌頭作對啊!”我一臉誠摯地道,因為我知道對於師父來說,做飯這件事簡直是小菜一碟。

“你以為為師願意吃你做的飯啊!我之所以讓你做飯是因為

害怕為師這一身好廚藝失傳啊!”畢方師父歎息道,“想我這麽大年紀,孤苦無依,後繼無人……”

“好吧,好吧,看在您老人家好不容易求我一次,我就勉強答應了吧。”師父的苦肉計對我很管用。

“嗯,這才是為師的好徒兒嘛!”畢方師父滿意地咧開嘴笑起來。

因而,方休廚娘自此誕生!

在一代神廚畢方師父的悉心教導下,我的廚藝在以蝸牛的速度進步著。

“菜鳥!為師怎麽收了你這麽個蠢徒弟!”每次我手一抖,多放了些鹽,或是把醬油當成醋,手忙腳亂把剛剛炒好的菜倒在地上,師父便跳著腳大罵。

“是啊,徒兒在做飯這方麵實在是天賦不足,簡直是浪費您的時間,不如……”每當這時,我都會處亂不驚,不緊不慢地如此道。

“浪費在哪裏不是浪費?”每當我說出這句話,畢方師父就會突然轉變語氣,十分和藹地安慰鼓勵我道,“有進步就好,有進步就好,就算是蝸速,爬一千年,你也足以成食神了不是?”

師父的這句話點醒了我:是啊,一千年,什麽事做不成呢?為此我想起了自己拙劣的刺繡技藝和做衣手藝。

按照妖界的習俗:為男子做衣服是表達愛慕的意思。我想親手為將軍做一套衣服。

我費了好大的法力才從饕餮洞取來針線和布料,我要從頭開始,學習刺繡和做衣服。

“獨坐紗窗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

欲知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

獨坐閨房,我隻是一個傷春的少女,和人間其她普通的少女並沒有多大區別,一針一線,盡是相思。

“啊。”針不小心刺進手指,慢慢滲出鮮紅的血珠,雖然沒有多疼,卻忍不住想哭,此刻多麽希望你在身旁,帶著心疼的語氣問一句:“還好麽?”或者佯怒道:“怎麽這麽不小心?唉,還是這麽性急。”

若你在……你在就好了。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黃土隴中,你獨自長眠,而我卻在這裏夜夜空寂,獨坐成磐。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倏忽已是百年之後。

我將繡好的衣服掛在外麵,一排排,五顏六色,好像一道絢麗的彩虹,又像是傍晚天邊絢麗的彩霞。我為精靈們排的舞蹈已足以演繹出這世間最壯闊的風景。我為師父做的菜已經包攬天下的菜肴。東山的隧道已有三百多丈,到了終點再回望,那個出口已變成一個幾不可見的小點。

將軍,你那來不及度過的一百年,我已經替你活過。

我掐算了一下日子,在第一百年過年的那個除夕送給了畢方師父一件禮物。

“師父,這件衣服是徒兒親手為您所製,是新年禮物,也算是遲來的拜師禮吧,希望您老不要嫌棄。”

“嗯,總算想起為師來了。”畢方師父眯縫著眼睛偷偷打量著,看得出他很開心。

“看在你這麽孝順的份上,為師決定從現在開始教你一門新的法術。”

“現在?新的法術?”

“沒錯。”

“那隧道呢?”

“隧道還要繼續。”

“什麽新法術?”

“隨為師來。”

我急忙跟在師父身後,心想要是早知道送禮這麽管用我早就送了。

南原上,師父一襲藍袍臨風而立,仙風道骨。

“撿起來,用它打我。”師父丟過來一根木棍。

“什麽?用它打您?徒兒不敢。”

“撿起來!攻擊我,使我離開原地就算你贏。”

“好,那徒兒就失禮了。”

我撿起木棍便向師父掃去,隻見眼前藍影一掃,並未觸及分毫,我腳下一滑,摔了出去,回頭看去,師父仍泰然佇立在原地。怎麽可能?為了防止他躲開,我明明是朝它膝蓋掃過去的,他怎麽可能躲得開?我不甘心,握緊木棍再次向他襲去……一次,兩次……總是失敗,無論我從哪個方向襲去,他總是可以輕易躲開,我反倒摔了不少跤。

“不玩了!不玩了!師父你一屆大神,怎麽可以欺負我一個小妖?”我賴在地上不起來。

“為師並沒有以大欺小,因為為師剛剛並沒有使用法力。”

“沒有使用法力?怎麽可能?”

“確實如此,我隻是使用了身法之術,或躲閃或通過躲閃為你製造錯覺,使你無法打中我,這便是今日為師想要教給你的東西——移形幻影。”

“移形幻影?”

“沒錯。現在為師教你一套移形幻影的棍法,要求你在這冰原上練習。”

說著,師父收回我手中的棍子在冰原上耍起來。師父可真厲害啊,我在這冰原上走幾步都站不穩,他卻可以在上麵耍棍法,棍子在他手中像是擁有了生命,翻飛在他身前背後,旋轉地連影子都看不清,隻能聽見其帶起的

刷刷風聲。我禁不住拍手叫好。

“你可看清了?”武畢,師父將棍子背在身後,一個漂亮的收尾。

“啊?我剛剛隻顧著看熱鬧了,沒看清。”我尷尬地笑了笑,“師父您再來一遍吧。”

“好,那為師就再來一遍,這次一定要看清哦!”

這次,我打起精神,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手中的棍子,一刻都不敢鬆開,然而——好像並沒有什麽用:“師父,您……可不可以教一下分解動作啊。”

“哎呀,你這隻菜鳥,讓為師怎麽說你才好,拿著!你一邊耍,為師一邊指導你。”

“好!”我接過棍子,努力回想著剛剛的動作耍起來。按說,我的身法還算是敏捷的,可身處在這光滑的平麵上,我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生怕摔倒,因而實在發揮不出來。

“不對不對,這個動作手臂應該高些!”

“不對不對,這個手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不對不對……哎呀,你怎麽這麽笨啊!”

師父在一旁指指點點,可我卻仍是老樣子,沒有絲毫的進步。

“徒兒啊,你到底在怕什麽?怕摔倒嗎?有的時候,你越是害怕摔倒,就越是無法放開手腳,反而會摔倒更多次。”

“可是我就是做不到,雖然我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害怕摔倒,不要害怕摔倒,可還是無法集中注意力。”

“徒兒,你知道什麽叫做心如止水嗎?”

“心如止水?”

“沒錯。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隻有像水那樣達到極端的空虛無欲,堅持徹底的清靜無為,才能無所畏懼。來,跟為師坐下來。

一望無垠的冰麵上,我和師父一藍一紅兩道身影,盤膝在冰麵上相向而坐。

“閉上眼,細細感受。”師父道,“現在想象自己是水,好似有形又好似無形,放在大缸裏就變成大缸的樣子,放在茶杯裏就變成茶杯的樣子,放在瓢裏就變成瓢的樣子……一會你是泉水,汩汩而出,一會你是小溪,涓涓流淌,一會你又變成江河,回旋激蕩。然後,你變成了大海,海麵上洶湧澎湃,巨浪滔天,可在下麵,大海深處,卻是安靜地聽不見一點聲音……細心去感受,在水的滋養下,萬物悄然生長,往複循環,但一切,終將回到它的根源,返回到它的根源就叫清靜,而清靜就叫複歸於生命,複歸於生命就叫做自然。隻要了解了其中的規律,便不會迷失自己的本心……”

就那樣,我和師父不知靜坐了幾天幾夜,我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我終於明白,外界是什麽樣子,或好或壞,都跟自己沒有關係,隻要自己能夠保持心如止水,便可衝破一切阻礙,保持自己的姿態。

“師父,你之所以這麽久才教我移形幻影的法術就是因為擔心我靜不下來對不對?”

“沒錯。為師之所以讓你去鑽隧道就是為了先磨磨你的性子。隻有平靜的湖麵才有可能被石子投出一道道漣漪,為師不希望你因為急於求成而走火入魔。你能明白為師的良苦用心便好。”

經過這次禪坐,我再次在冰原上舞棍的時候果然平穩了許多,雖然耍的還是很笨拙,卻不至於頻頻滑倒了。照這樣下去,應該很快就會有成效的。

“嗯,不錯,不愧是為師的徒弟啊,悟性就是高。”

我心裏給了他一個白眼,說我笨的是你,說我悟性高的也是你,到底哪句才是真話?

“現在,為師再陪你玩一玩,這次換我來攻擊你。”

“不是吧,師父您身手那麽好,我哪裏躲得過,不是純粹討打嘛!”

“這樣,為師讓一隻手,不得離開地麵,隻要你躲得過為師三招就算你贏。”

“好吧,頂多挨你三下罷了,徒兒就認栽了。”口中這麽說,可我心裏還是存有僥幸的,萬一一不小心躲過那三招已不麵上有光?

這樣想著,我雙目盯緊師父手中的棍子蓄勢以待。

第一棍:那棍子向我腿部襲來,我立刻騰空跳起,卻被旋回來的棍子打中了腰部。

“這叫打草驚蛇。”師父笑道。

第二棍,我定準師父的手腕,以為那棍子欲從我左側襲來,便向右躲。

“這叫聲東擊西。”

第三棍,我長了心眼,以不變應萬變,看你怎麽辦。結果師父在將棍子襲來的一瞬間將其折成了兩段,結果我隻躲過了一段棍子。

“這叫無中生有。”

“師父你耍賴!”

師父微微一笑:“你這隻菜鳥,真是個榆木腦袋,怎麽一點都不懂得變通?你隻知身體可以移形幻影,棍子卻不能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