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納西 Tennessee

賞格二十五美元

二月六日脫逃之黑種少女,名叫佩姬,屬具名人所有。十六歲,淺膚穆拉托,身高普通,直發,五官端正,姿容尚可——頸上有一鋸齒狀傷疤,係灼燒所得。該女必定企圖充作自由民過關,且極有可能已獲解放證書。她講話時低眉垂首,智力亦無過人之處。言談疾速,尖厲刺耳。

約翰·達克

五月十七日於查塔姆縣

“我主耶穌,帶我回家,家在那片熱土……”

賈斯珀死也不會停止歌唱。裏奇韋從他們這支小小的車馬隊最前方吼叫,要他閉嘴,有時他們還要停下,讓博斯曼爬進馬車,照著逃奴的腦袋一頓暴揍。賈斯珀嘬著指頭上的傷疤,消停一小會兒,接著又唱。一開始不怎麽出聲,隻有科拉能聽見。但是很快,他又要唱出來了,唱給他的家人,唱給他的神靈,唱給他們路上經過的一切人等。他會再受一番管教。

有些讚歌科拉以前聽過。她懷疑不少是他自己編的;韻腳驢唇不對馬嘴。要是賈斯珀有副好嗓子,她也不會介意,可是耶穌沒在這方麵賜福給他。也沒眷顧他的外貌——他長了一張歪斜的臉,兩條小細胳膊,配在下地幹活的農工身上,殊嫌怪異——更別提他的運氣了。最缺的就是運氣。

在這一點上,他和科拉頗為一致。

離開北卡羅來納三天後,他們帶上了賈斯珀。他需要押送。賈斯珀從佛羅裏達的甘蔗地逃出來,一直跑到田納西,他在一個補鍋匠的食品櫃裏偷吃的,被當場抓獲。幾個星期之後,看守長才找到他主人的下落,但補鍋匠無力承運。裏奇韋和博斯曼正在監獄附近的小飯館喝酒,而小霍默和科拉守著馬車等候,鎮裏的書記員找到這位大名鼎鼎的獵奴者,代立協議,於是裏奇韋的馬車上就多鎖了一頭黑鬼。他可沒料到這小子是隻百靈鳥。

雨水敲擊頂篷。科拉享受著輕風,旋即為自己還在享受而感到羞恥。雨停以後,他們停下來吃飯。博斯曼先抽了賈斯珀一個耳光,又咯咯一笑,解開馬車地板上的鎖鏈,鬆脫兩位逃奴。他在科拉身前跪下,一邊亂嗅,一邊像往常一樣,說著下流的許諾。賈斯珀和科拉的手腕、腳踝仍然戴著鐐銬。這是她上鐐子時間最長的一次了。

科拉拖著腳走開。極目遠眺,整個世界都燒焦了,受了蹂躪,海一樣的灰燼,茫茫的黑炭,從平緩的田野一直向上,鋪滿丘陵和群山。黑色的樹歪斜著,伸出細弱的黑枝,仿佛指向遠方一個大火不曾觸摸的地方。他們經過的這一路,看到無數的房屋和穀倉隻剩下焦黑的骨架,煙囪豎立,像墳墓的標記,毀掉的磨坊和糧倉空留了**的石牆。燒焦的籬笆標示出牧養牲口的地方;動物們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兩天的路程走下來,他們身上落滿了黑色的粉塵。裏奇韋說這讓他有了回家的感覺,他是鐵匠的兒子。

這就是科拉看見的:無處藏身。在那些光禿禿的黑色樹幹之間,就算她沒戴著鐐銬,就算她有機會,也找不到躲避的地方。

一個身穿灰色外套的白人老頭,騎著一匹暗褐色的馬小跑而過。像他們在這條黑色道路上碰見的其他旅人一樣,他也帶著好奇放慢了速度。兩個成年奴隸倒是司空見慣,可那個身穿黑色禮服、趕馬車的有色少年,還有他臉上怪異的微笑,總是讓陌生人感到不安。那年輕的白人頭戴紅色的圓頂硬呢帽,掛著一塊塊幹巴皮革穿成的項鏈。等他們認出那是人的耳朵,他便齜出一排豁牙,牙早讓煙草染成了棕黃。發號施令的是個年紀大一些的白人,用陰森森的目光阻止了一切交談。那旅人繼續向前,拐過了彎角,道路從兩座光禿禿的山頭中間穿過,正好在這兒繞了個彎。

霍默打開一床破被子,讓他倆坐到上麵,再把他們的夥食分別盛進兩個馬口鐵盤子。獵奴者允許他的囚徒得到均等的一份食物,這是他剛入行時養成的習慣。這樣做減少了抱怨,他讓客戶出錢就是了。在焦黑的田野邊緣,他們吃著鹹豬肉和博斯曼準備的豆子,一波波的幹蠅發出刺耳的聲音。

雨水放大了火的味道,讓空氣變得格外辛辣。每咬一口食物,每喝一口水,煙都在上麵加了佐料。賈斯珀唱道:“往上跳,救世主說了!往上跳,往上跳呀,如果你想看到上帝的臉膛!”

“哈利路亞!”博斯曼吼道,“肥嘟嘟的耶穌小寶寶!”他的聲音回蕩著,他跳起舞來了,黑水四濺。

“他沒吃東西。”科拉說。前幾頓飯賈斯珀就沒吃,他嘴巴緊閉,抱著雙臂。

“不吃就不吃吧。”裏奇韋說。他等著她講些什麽,因為他已經習慣了科拉對他的話嘁嘁喳喳地說上一番。他們了解對方想要的東西。她保持了沉默,以打破這種默契。

霍默飛快地跑過來,狼吞虎咽,把賈斯珀的那一份飯吃掉了。他感到科拉在盯著他,咧嘴一笑,但沒抬頭。

車倌是個怪裏怪氣的小屁孩,十歲,和切斯特差不多大,但渾身上下浸透了老家奴特有的感傷,舉手投足顯出一副老練的做派。他對自己漂亮的黑色禮服和高筒禮帽十分用心,揪出織物上的一個線頭,惡狠狠地盯它一陣子,好像那是個毒蜘蛛,然後才把它輕輕彈掉。除了喝令他那幾匹馬,霍默是不怎麽講話的。至於種族上的親近或同情,他一概沒什麽表示。大部分時間,他隻當科拉和賈斯珀是看不見的,比線頭還小。

霍默負責趕車,雜七雜八的維修保養,還有裏奇韋所說的“記賬”。霍默維護著生意往來的賬目,並把裏奇韋的故事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平時揣在外衣口袋裏。獵奴者說的哪些東西值得記到上麵,科拉分不清。男孩還拿出同等的熱情,記錄市井閑話,外加一五一十的天氣觀測。

有天晚上,由於科拉的攛掇,裏奇韋宣稱自己這輩子從來不曾擁有奴隸,隻有霍默做過他名下十四個小時的財產。為什麽不要?她問。“為什麽要?”他反問。當時裏奇韋經過亞特蘭大的城郊——他大老遠地從紐約過來,剛剛將一對夫妻送交主人——遇到一個想還賭債的屠夫。屠夫老婆的娘家把這男孩的母親作為嫁妝送給了兩口子。上一回手氣不好,他賣掉了孩子他媽,現在輪到孩子了。他胡亂弄了一張告示,寫明價錢,掛到男孩脖子上示眾。

男孩那種奇怪的傷感,讓裏奇韋動了惻隱之心。霍默圓滾滾、胖乎乎的臉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同時流露出不羈和寧靜。這是個骨子裏和他一樣的小人兒。他掏出五美元,買下男孩,第二天就寫了解放證書。別看裏奇韋半心半意地轟他走,霍默還是留在了他的身邊。屠夫對有色人教育沒什麽成見,因此允許男孩和一部分自由民家的小孩一起學習。裏奇韋出於無聊,也教他識字。隻要火候到了,霍默便假裝自己是意大利人出身,把問問題的人弄得五迷三道。偏離常軌的盛裝花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成形;他的性情仍然沒變。

“如果他是自由的,那他為什麽不走?”

“走?往哪兒走?”裏奇韋反問,“他見得夠多了,他知道黑孩子沒有未來,不管有沒有解放證書。在這個國家,他是沒有未來的。肯定有些下流胚會抓住他,一轉眼便把他賣掉。跟著我,他還能了解世界。他能找到目標。”

每天晚上,霍默都會一絲不苟,打開自己的小書包,取出一套小手銬。他把自己鎖到車倌的座位上,鑰匙揣進口袋,這才合眼。

裏奇韋發現科拉在看。“他說隻有這樣,他才能睡著。”

每天夜裏,霍默打著呼嚕,睡得像個有錢的老頭。

再說博斯曼。他跟裏奇韋東奔西走已經三年。他本來是個南卡羅來納出來的遊民,投身獵奴事業之前,幹過一連串的苦力:碼頭上扛活的,討債的,挖墳的。博斯曼算不上腦子最好使的夥計,卻有察言觀色的本事,知道裏奇韋想要什麽,這份才華可以說不可或缺,卻也同樣陰森怪誕。博斯曼入夥時,裏奇韋的團隊一共五人,可是漸漸地,手下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個中緣由,科拉一時也沒弄明白。

人耳項鏈從前的主人,是個名叫史壯的印第安人。史壯自詡為追蹤者,可是他能八九不離十地嗅出蹤跡的隻有威士忌。博斯曼通過一場摔跤比賽贏來了這件首飾,可史壯對比賽條款不服,博斯曼便抄起鐵鍬,暴打了紅鬼。史壯喪失了聽力,從此逃離團隊,遠走加拿大,到一座硝皮廠打工去了,反正傳聞如此。耳朵雖然已經幹巴了,皺縮了,可是天氣一熱,還是挺愛招蒼蠅。但這也擋不住博斯曼喜歡自己的紀念品,新客戶臉色突變的樣子更讓他無比受用。裏奇韋有時提醒他,印第安人戴這項鏈的時候,蒼蠅從來沒煩過他。

博斯曼吃吃停停,呆望著遠山,一副不常見的深思的模樣。他走到一邊去撒尿,回來時說道:“我覺得我爸打這兒走過。他說那會兒這是一片大樹林子。等他再回來,這裏就全讓拓居者砍光了。”

“現在是光上加光。”裏奇韋應聲說道,“你說得沒錯。可這路隻是條馬道來著。下一次你要修路,博斯曼,千萬記住弄一萬個切羅基人,給你把它踏平。省事兒。”

“那些人去哪兒了?”科拉問。有了跟馬丁多次夜談的經驗,白人什麽時候要講故事,她都能有所察覺。這讓她有時間考慮自己該怎麽做。

裏奇韋是熱心的報紙讀者。緝拿逃奴的通告讓報紙成了這一行的必備物品——霍默做了一絲不苟的收集——時事新聞通常可以印證他對社會和人類的諸多高見。由於工作當中遇到的個體類型,他已經習慣了講解最基本的曆史常識。他不能指望一個奴隸少女了解周邊地區的意義。

他們現在就坐在切羅基人從前的土地上,他說,那些紅鬼父輩的土地,後來總統另做決定,下令他們遷出。拓居者需要這片土地,如果到了那時,印第安人還不了解白人的條約隻是一紙空文,裏奇韋說,那就活該他們倒黴了。他有些朋友當時就在軍隊。他們把營地裏的印第安人圍起來,婦女呀,小孩呀,還有能背走的不管什麽東西,逼他們急行軍,徒步前往密西西比河以西。淚水和死亡之路,有個切羅基的賢人後來給了它這個名字,這可真不是瞎說,也得虧那印第安人善於辭令,才說得這麽好聽。因為疾病和營養不良,更別提那年冬天了,那叫一個冷,裏奇韋自己都記得,想起來就怕,好幾千人送了命。等他們走到俄克拉何馬,仍然有更多的白人守在那兒,死賴在印第安人應得的土地上,那是上一份毫無價值的條約裏承諾過的。經一事,不長一智。但是今天從這兒開始,他們就算踏上了這條路。再往密蘇裏走,要比此前的行程舒服多了,路早讓紅鬼的腳丫子踩得結結實實。

“進步。”裏奇韋說,“我表弟很走運,抽獎抽到了一塊印第安人的地,在田納西北部。種了玉米。”

科拉翹起腦袋,看著這一片廢墟。“走運。”她說。

在來這兒的路上,裏奇韋告訴他們,這場大火肯定是閃電引起的。濃煙彌漫天空,綿延幾百英裏,給落日染上了猩紅和紫色,宛如絢麗的瘀傷。這是田納西登場亮相,又如一頭頭神奇的野獸在火山內部糾纏。這是她第一次沒有通過地下鐵道穿州過省。隧道保護了她。倫布利站長說過,每個州都有每個州的可能,有自己的風俗。紅色的天空讓她對這片新土地上的規則生出了恐懼。他們迎著濃煙向前,落日讓賈斯珀來了興致,唱出一連串的聖歌,主題是上帝的怒火和惡人即將承受的恥辱。博斯曼沒少為此光顧馬車。

在火線邊緣的城鎮,逃難者讓這裏人滿為患。“這麽多逃出來的。”科拉說,霍默靠過來,擠了擠眼睛。離主街不遠的一個營地擠滿了白人,一家子又一家子,悲痛欲絕,淒慘無助,腳下堆放著奮力搶救出來的零星財產。一個個人形動物搖搖晃晃地在街道上行進,臉上帶著錯亂的表情,狂怒的目光,他們的衣服被火燎過,破布條子裹住了燒傷的地方。科拉對有色嬰兒的尖叫已習以為常,他們尖叫是因為受苦,饑餓,疼痛,因為對負責保護他們的那些人表現出的狂躁感到困惑。現在聽到這麽多白人小孩的尖叫實在新鮮。她的同情留給了有色嬰兒。

在雜貨店,迎接裏奇韋和博斯曼的是空蕩蕩的貨架。店老板告訴裏奇韋,分到土地的定居移民本想清除矮樹,卻引發了火災。火勢失去控製,帶著無底的胃口在這片土地上肆虐,最後下了雨,才有所收束。一千八百萬畝啊,店主說。政府答應提供救濟,但沒人知道救濟什麽時候能到。在任何人的記憶裏,這都是最大的一場災難。

裏奇韋轉述了店老板的話,科拉心想,原先的居民經曆的野火、洪水和龍卷風想必更大。可他們已經不在這兒了,無法貢獻出自己的經驗。她不知道哪個部族把這片疆土稱為家鄉,隻知道它曾經是印第安人的土地。哪塊地不是他們的呢?她從不曾好好地學習過曆史,但有時一個人的眼睛足以成為老師。

“他們肯定做了什麽讓上帝發怒的事。”博斯曼說。

“隻要一顆火星跑掉,那就夠了。”裏奇韋說。

吃過午飯,他們在路邊徘徊,白人們在馬匹周圍抽著煙鬥,回憶舊時一次膽大妄為的經曆。裏奇韋老說他追科拉追了有多久,可是在把她送交特倫斯·蘭德爾這件事上,他表現得並不迫切。這當然不是說她急著要和主人團聚。科拉腳步蹣跚,走進大火燒過的農田。她已經學會了戴著鐐銬走路。真不敢相信竟然用了這麽長的時間。科拉過去總是可憐那些奴隸,綁在一起,穿成悲慘的一列,經過蘭德爾家的地界。現在看看她吧。懲罰還不清楚。一方麵,她曾多年沒有受過傷害;從另一方麵再看,不幸隻是在等待時機:該來的怎麽也躲不掉。腳鐐下麵的皮膚磨出了繭子。她走向黑樹,白人沒有理會。

此前她已經逃過好幾次了。他們停下來補充給養,附近一支出殯的隊伍讓博斯曼分了心,她沒跑出幾米,就讓一個男孩絆倒。他們給她加裝了項圈,用兩條鐵鏈子連著手銬,像苔蘚一樣。這使她保持著乞丐或螳螂的姿勢。男人們停下,到路邊撒尿時,她又逃了,隻比上次遠了幾步而已。她在黃昏時也逃過,在小河邊,河水讓她看到了行動的希望,卻因為滑溜溜的石頭而跌進水中,裏奇韋狠狠抽了她一頓。她不逃了。

離開北卡羅來納的最初幾天,他們很少講話。她以為與暴民的衝突讓他們筋疲力盡,就像她也筋疲力盡一樣,但沉默是他們的規矩——直到賈斯珀加入其中。博斯曼小聲說著下流的暗示,霍默不知道什麽時候便從車夫的座位上轉過身,衝她咧開嘴,露出一個讓她心神不寧的笑,但獵奴者走在隊伍前頭,和她保持著距離。他偶爾吹吹口哨。

科拉知道他們在往西走,而不是南下。認識西澤以前,她從來沒有看太陽的習慣。他告訴過她,這也許有助於他們逃跑。有天上午,他們在一個鎮子停下,在一家麵包店外,科拉下定決心,問裏奇韋到底有什麽打算。

他睜大眼睛,好像一直在等她主動開口。第一次交談過後,裏奇韋便把她納入了製訂計劃的過程,好像她也有權投票似的。“你是個意外之喜。”他說,“不過別擔心,我們很快就送你回家。”

他說科拉猜對了。他們是在往西走。佐治亞有個種植園主,名叫欣頓,委托裏奇韋解運他的一個奴隸。黑鬼納爾遜是個狡詐奸猾的角色,善於隨機應變,在密蘇裏的一個有色人拓居地裏有親戚;可靠的情報證實,納爾遜現在以下套捕獸為業,光天化日之下招搖過市,全然不擔心遭到懲罰。欣頓是位德高望重的鄉紳,有一座令人豔羨的農場,還是州長的表親。可惜,他已經有個監工跟奴隸妞兒傳出了流言蜚語,現在納爾遜的所作所為,又讓主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成了眾人嘲笑的對象。欣頓本來一直在培養這男孩,想讓他將來做工頭。他向裏奇韋許下豐厚的賞金,甚至辦了一個堂而皇之的儀式,擺出一紙合約。一個老黑鬼一邊拿手捂著嘴,不停地咳嗽,一邊做了他們的見證人。

由於欣頓的急切,最切實可行的路線,就是往密蘇裏跑一趟。“我們一弄到要找的人,”裏奇韋說,“你就能跟你的主人團圓了。根據我看到的,他一定有大禮相迎。”

裏奇韋並不掩飾對特倫斯·蘭德爾的鄙視;說到對黑鬼的懲戒,此人有一種裏奇韋稱之為“花裏胡哨”的想象力。從他們一夥人拐上通往大屋的道路、看見三具絞刑架的時候起,這一點就不言自明了。其中一具絞架上有個小女孩,一根大鐵鉤子從她肋下穿過,把她吊在空中。她的血染黑了身下的泥土。另外兩具絞架仍然虛位以待

“如果我沒在州北邊讓人扣下,”裏奇韋說,“那不等你們喘過氣來,我肯定把你們三個統統逮往。小可愛——她是叫這個吧?”

科拉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尖叫。她沒成功。裏奇韋等了十分鍾,她才平靜下來。鎮上的人眼見這有色姑娘癱倒在地,幹脆從她身上跨過,再進麵包店。小吃的味道飄滿整條街道,甜兮兮的,沁人心脾。

裏奇韋說,他跟園主談話,博斯曼和霍默在車道上等候。老園主活著時,這房子一向明快而迷人——是的,他以前來過,一次是領命搜尋科拉的母親,另一次是空手而歸。隻跟特倫斯待了一分鍾,造成那種可怕氛圍的原因便顯露無遺。這做兒子的為人卑鄙,正是這種卑鄙傳染了周遭的一切。日光透過積雨雲散射而出,灰蒙蒙的,了無生趣,宅子裏的黑鬼也行動遲緩,死氣沉沉。

報紙喜歡渲染種植園幸福生活的幻象,描寫奴隸心滿意足,成天唱歌,跳舞,愛戴明主。人們喜歡這種東西,考慮到與北方各州和廢奴運動的較量,它在政治上也大有用途。裏奇韋知道這種印象是虛假的——說到奴隸製,他用不著隱藏什麽——但要說蘭德爾種植園有多麽危險,那也不是事實。這地方就像被鬼給纏上了。如果外麵的鉤子上纏繞著人的屍首,那誰還能為了這些奴隸滿臉的苦相而怪罪他們呢?

特倫斯把裏奇韋迎進客廳。他喝多了,衣服也懶得換,隻裹了一件紅睡袍,斜躺在沙發上。真慘啊,裏奇韋說,眼睜睜地看著隻用了一代人的時間,就敗落成這個樣子,但有時候金錢是可以敗家的。金錢帶來了不潔之物。特倫斯記得裏奇韋早先來過,當時梅布爾逃進了沼澤,從此消失不見,就像最近這三個一樣。他告訴裏奇韋,他親自登門,為無能而道歉,這讓他父親頗為感動。

“蘭德爾家那小子,我扇他兩個大耳光都不會丟掉合同。”裏奇韋說,“可我已經到了成熟的年紀,我決定再等等,把你和另外一個弄到手再說。有正經事要辦呢。”從特倫斯的熱切和賞金的數目來看,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科拉是主人的情婦。

科拉搖搖頭。她已經不再哭了,現在她站起來了,她控製住了顫抖,雙手攥成拳頭。

裏奇韋停頓了一下。“後來還有件事。不管怎麽說,你對他的影響都蠻大的。”他繼續講他拜訪蘭德爾種植園的經曆。特倫斯簡單介紹了抓獲小可愛以來的事態。就在當天早晨,他手下的康奈利得到情報,知道西澤經常光顧當地一位店主的鋪子,據信此人代售黑鬼小子的木頭活兒。也許獵奴者可以拜訪一下這位弗萊徹先生,看看情況再說。對那仍然在逃的女孩,特倫斯想要生擒,另一個則不論死活,弄回來就成。裏奇韋知不知道那小子的老家在弗吉尼亞?

裏奇韋不知道。這就像一場針對他老家的較量。窗戶關著,但一股令人厭惡的氣味還是鑽進了房間。

“他就是在那兒學壞的。”特倫斯說,“他們那地方的人手軟。你一定要讓他明白我們佐治亞人怎麽做事。”他不想讓法律摻和進來。因為謀殺一個白人男孩,他們兩人遭到了通緝,一旦暴民聽到消息,他們就回不來了。他可以相機行事,賞金照拿。

獵奴者起身告辭。馬車空空如也,車軸如泣如訴,每當車上沒有重量讓它安靜,它就會發出悲聲。裏奇韋暗下決心,他回來時一定不再是空車。一定不再向另一個蘭德爾道歉,尤其不能向現在管家的這個狗崽子道歉。他聽到一個聲音,便朝大屋轉身。出聲的是那女孩,那個叫小可愛的。她一條胳膊像翅膀一樣撲打著。她還沒死。“我聽說後來多活了半天。”

弗萊徹的謊言當場瓦解——又一個心懷信仰卻意誌脆弱的樣本——他供出了鐵道那邊聯係人的名字,一個叫倫布利的男人。此人已無跡可尋。把科拉和西澤送出州界之後,倫布利再沒回來。“去了南卡羅來納,對不對?”裏奇韋問,“也是他把你媽運到北邊去的嗎?”

科拉沒吭聲。弗萊徹的命運不難想象,也許他把妻子也搭進去了。至少倫布利逃出來了。他們還沒發現穀倉地下的隧道。總有一天,另一個不顧一切的苦命人會用上這條線路。靠著命運的眷顧,得到一個更好的結局。

裏奇韋點點頭。“無所謂。咱們有大把的時間,把沒聊的都補上。去密蘇裏的路還長著呢。”他說,弗吉尼亞南部有個站長早前落入法網,供出了馬丁的父親。唐納德已經死了,但裏奇韋想要盡力參透此人如何行事,以理解更大的陰謀怎樣實施。他沒想到會找到科拉,但為此欣喜若狂。

博斯曼把她鎖到馬車上。現在她記住了鎖的聲響。它先滑行一下,再哢嚓一聲落位。第二天他們收下了賈斯珀。他的身體不停地顫抖,活像一條被人打傻了的狗。科拉想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就問他打哪兒逃出來的,在甘蔗地幹活累不累,他是怎麽跑掉的。賈斯珀用聖歌和禱告作答。

那是四天以前的事了。此時她站在黑色的田野,置身於厄運加身的田納西,腳下是燒過的木頭,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風刮起來了,然後是雨。他們不再逗留。霍默收拾起飯後的家什。裏奇韋和博斯曼把煙鬥磕淨,給頭兒做兄弟的吹響口哨,喚她回來。在科拉的四周,田納西的丘陵和群山向上升起,仿佛黑色大碗的內壁。火龍必定極其恐怖,極其凶殘,才造就了這樣滿目的廢地。我們就在一隻盛著灰燼的大碗裏爬行。一切有價值的都灰飛煙滅了,隻剩下黑色的粉末,任由狂風擺布。

博斯曼拿著她的鐐子,穿過地板上的鐵環,然後鎖牢。一共十個鐵環,分成兩排,每排五個,用螺栓鉚在馬車的地板上,足以應付臨時增加的大宗貨物。足夠拴住現在這兩個。賈斯珀占去了長凳上心儀的位置,柔聲哼唱,帶著滿腔的活力,好像剛剛狼吞虎咽,吃完了一頓聖誕大餐。“救世主把你召喚,你將卸下重擔,卸下重擔。”

“博斯曼。”裏奇韋輕聲說道。

“他將看透你的靈魂,看到你一切的過犯,罪人啊,他將看透你的靈魂,看到你一切的過犯。”

博斯曼說:“噢。”

獵奴者鑽進馬車,這是他抓到科拉以後的頭一次。他手裏拿著博斯曼的槍,對正賈斯珀的麵門開了火。血和骨頭渣子塗滿頂篷,在科拉肮髒的衣裙上濺得到處都是。

裏奇韋抹了抹臉,解釋了一下這樣做的緣由。押解賈斯珀的酬勞是五十美元,其中十五美元給了那個把逃犯送進監獄的補鍋匠。先到密蘇裏,再回頭往東,到佐治亞,等把他交還主人,要花上好幾個星期。把這三十五美元掰開,就按三星期算吧,再減去博斯曼的那一份,那麽對於沉默,對於寧靜的思緒來說,這筆失物招領的賞金就實在少得可憐了。

霍默打開筆記本,核對老板報出的數字。“他說的沒錯。”霍默說。

田納西在連片的死亡盛景中漸次展開。沿著鋪滿餘燼的道路前行,接下來的兩座城鎮已被大火吞噬殆盡。清晨,一座小拓居地的廢墟從小山腳下浮現,成片燒焦的木材和黑色的石料。首先看見的是殘垣斷壁,裏麵原本裝滿了拓荒者的夢想,然後是小鎮中心,坍塌的建築連成一排。再往下走,是一座更大的城市,但它的競爭對手已遭夷平。中心地帶有一處寬闊的交叉路口,已經毀滅的條條大街曾經帶著開拓精神在此匯聚,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一座烤爐佇立在麵包店的廢墟當中,仿佛猙獰的圖騰。監獄牢房的鋼筋背後,蜷曲著一具具人體的殘骸。

科拉不清楚這片土地究竟有什麽特色,讓定居的移民橫下一條心,在此種植他們的未來。沃土,水源,還是景觀?一切都被抹掉了。幸存者如果回來,想必會下定決心,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要麽趕快回到東部,要麽向著從未涉足的西部進發。這裏是不會複蘇的。

後來他們走出了大火災的範圍。樺樹和野草搖曳顫抖。他們有了焦土上的經曆,再看眼前的草木,都帶著不真實的顏色,格外鮮豔,仿佛來自東方的樂園。博斯曼開著玩笑,模仿賈斯珀唱歌,足見心情大變;黑色環境對他們影響之大,遠超這些人自身所知。田野裏的玉米飽滿健壯,已經高達六十厘米,大豐收近在眼前。火災地區卻以同等的力度,宣告了破產清算即將到來。

午後不久,裏奇韋下令止步。獵奴者板著臉,大聲念出張貼在十字路口的告示。他說,前麵的城鎮暴發了黃熱病,警告一切旅人自行回避,往西南方向走,有另一條路可以繞行,窄一些,而且路麵不平。

裏奇韋注意到,告示是新張貼的。疫病很有可能還沒有蔓延開來。

“我有兩個兄弟就是得黃熱病死的。”博斯曼說。他在密西西比河畔長大,那裏天氣轉暖,往往熱病滋生。兩個弟弟的皮膚出現黃疸,變得蠟黃,鮮血從眼睛和屁股裏往外流,抽搐發作,劇烈地撼動著他們小小的身子。有人推著吱吱亂叫的獨輪車,運走了他們的屍首。“死得好慘。”他說。他又一次變得不苟言笑。

裏奇韋去過這座小城。市長是個腐敗的莊稼漢,食物也讓你躥稀,但他保留下了美好的回憶。繞行勢必讓他們的旅程增加可觀的時間。“黃熱病是搭船來的。”裏奇韋說。它的源頭在黑非洲,經西印度群島,緊隨著貿易傳入。“這是進步過程中繳的人命稅。”

“那下來收稅的稅官又是誰呢?”博斯曼說,“我可從來沒見過他。”恐懼讓他變得任性而難以駕馭。他不想繼續逗留,就連這個十字路口離瘟神的懷抱也過於接近了。霍默沒等裏奇韋下令——也沒遵從隻有獵奴者和小鬼秘書掌握的信號——便驅動馬車,遠離了厄運纏身的城鎮。

向西南行進的路上,還有兩處告示牌寫著同樣的警告。通往疫區城鎮的道路沒有顯示出危險就在前方的跡象。那樣長時間地穿越火場的旅行,讓一種看不見的威脅變得更為恐怖。他們走了很長時間,直到天黑才再度停下。這段時間足夠科拉仔細審視她逃離蘭德爾家之後的旅程,並將自身的種種不幸編織成一幅厚重的畫卷。

奴隸製的總賬裏塞滿了一份又一份的名單。這些名字首先匯集於非洲海岸,那是數以萬計的載貨單。人貨。死者的名字和生者的名字同等重要,因為每一個由於疾病和自殺——以及出於會計核算需要而標注的其他事故——產生的損失,都需要向雇主做出合理的解釋。在拍賣台上,他們清點每一場拍賣所購買的奴隸;在種植園,監工用一行行緊密排列的草書保存下工人的名錄。每個名字都是財產,是能呼吸的資本,是血肉創造的利潤。

這種特殊的製度把科拉也變成了一個拉清單的人。在她的損失明細上,人沒有降格為一個個相加的數字,而是乘以了仁慈。她愛過的人,幫助過她的人。伶仃屋的女人們,小可愛,馬丁和埃塞爾,弗萊徹。那些下落不明的人:西澤、薩姆和倫布利。賈斯珀不歸她管,但憑著他留在馬車和科拉衣服上的血汙,他也可以算作她自己的死者。

田納西受了詛咒。起初,她把田納西所遭的毀壞——火災和疫病——歸因於正義的伸張。白人得到了應得的。因為奴役她的人民,因為屠殺另一個種族,因為竊取腳下這片土地。讓他們受著火焰和熱病的灼燒吧,讓毀壞從這裏開始,一畝一畝地遊蕩吧,直到死者的冤也伸了,仇也報了。但是,如果人們收到的都是自己那一份合理的不幸,那麽她又做過什麽惹禍上身的事呢?在另一份名單上,科拉標出了哪些選擇把她送上了這輛馬車,羈於這些鐵環。其中有男孩切斯特,有她為他挺身而出。鞭打隻是對不服從的標準懲罰。逃亡卻是極其嚴重的犯罪,因此而來的懲罰之烈、之廣,將她在投奔自由的短暫旅途上遇到的所有好心人都囊括其中。

她一邊隨著馬車的車簧上下彈跳,一邊聞到了潮濕的泥土,感覺到起伏的樹木。為什麽這一片土地逃過一劫,而五英裏外的另一片卻在大火中遭殃?種植園的懲戒卑劣而恒久,世界卻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走進這世界,你看到壞人逃脫了應得的懲罰,好人卻代他們站到笞刑樹下。田納西的災難是大自然一視同仁的結果,無關定居移民的罪惡,無關切羅基人過去怎樣生活。

隻要一顆火星跑掉。

沒有鎖鏈把科拉遭逢的種種不幸拴死在她的性格或行為上。她的皮膚是黑色的,世界就是這樣對待黑皮膚的人。不多,也不少。倫布利說,每個州都不一樣。如果田納西有一種脾性,它就該像這世界陰暗的性格,偏愛任意的懲罰。無人可以例外,無論他們夢想的外形,也不看他們皮膚的顏色。

一個頭戴草帽的年輕人,帽簷下露出棕色的鬈發和一對卵石般的黑眼珠,趕著一隊馱馬從西邊過來。他的臉頰曬成了讓人頭皮發麻的紅色。他截住裏奇韋這夥人,說前麵就有一處大型的拓居地,以民風彪悍而聞名,當天早晨還沒受到黃熱病的襲擾。裏奇韋也告訴此人,他再往下走會遇到怎樣的情況,並向他道謝。

眨眼之間,路上的交通流量就恢複了正常,連動物和昆蟲也出來湊熱鬧了。文明世界的景色、聲音和氣味重新包圍了這四位旅人。行至城郊,一戶戶人家迎來了夜色,點點燈火在農舍和窩棚裏閃亮。城市出現在眼前,自從離開北卡羅來納,科拉見過的城鎮裏,就數這一座最大,但未必那麽早就已落成。長長的主街,沿路有兩家銀行,很多喧鬧的酒館,足以把她帶回寄居於宿舍的時光。城裏沒有入夜後就會安靜的跡象,商店還在營業,市民們在木板鋪就的人行道上遊蕩。

博斯曼堅決不在這裏過夜。如果熱病如此之近,那麽它接下來很可能會傳到這兒,也許它已經在市民的體內不安分地躁動起來了。裏奇韋對正經的床榻充滿渴望,因此有些不悅,但還是做出了讓步。補充給養之後,他們便在路邊紮營。

男人們忙前忙後,科拉仍然鎖在馬車上。透過帆布篷敞開的口子,閑蕩的人一瞥見她的麵孔,便趕緊移開目光。這些人麵皮粗糙,穿著低劣的土布衣服,遠不如東部城鎮那些白人的打扮。拓居者的衣衫,不是定居者的服裝。

霍默吹著一首格外單調的賈斯珀的小曲,爬進馬車。死奴隸仍然躺在他們中間。男孩手裏抓著一個牛皮紙裹起來的包袱。“給你的。”他說。

這是條深藍色的裙子,上麵有白色的紐扣,柔軟的棉布散發出一股藥味。她舉起裙子,用它擋住帆布篷上的血漬,外麵的街燈一照,帆布上的血格外突出。

“把它穿上,科拉。”霍默說。

科拉抬起兩手,鎖鏈嘩嘩作響。

霍默給她解開腳鐐和手銬。和每次一樣,科拉估算了一下逃跑的機會。她發現絕無可能。她在心裏合計,像這樣的一座城市,粗俗而野蠻,暴民必定人多勢眾。佐治亞那個男孩的消息有沒有傳到這兒?她根本不去想那起意外,也沒把它收入她的罪過清單。那男孩屬於他自己的名單——但是安個什麽名目才好呢?

她換衣服的時候,霍默看著她,像一個從她在搖籃裏就一直伺候她的貼身男仆。

“我是被抓來的。”科拉說,“你主動和他在一起。”

霍默一臉茫然。他掏出小本本,翻到最後一頁,刷刷地寫了起來。男孩寫完,又把她的鐐銬重新扣上。他給了她一雙不合腳的木鞋。他正要把科拉鎖到馬車上,裏奇韋發了話,吩咐把她帶出去。

博斯曼還在外麵理發洗澡。獵奴者把他從看守長那兒斂來的報紙和追逃通告交給霍默。“我帶科拉去吃個飯。”裏奇韋說完,便帶她走進市井的喧鬧。霍默把她換下來的髒衣服丟進陰溝,已經凝結的暗紅色的血滲入了泥漿。

木鞋擠腳。裏奇韋沒有將就科拉難以邁開的腳步,依舊大步流星,走在前頭,根本不擔心她會跑掉。她的鐐銬猶如拴在母牛身上的鈴鐺。田納西的白人沒有注意她的。一個年輕的黑人倚靠著馬廄的牆,成了僅有的一個把她看在眼裏的人。瞧他的樣子,是個自由民,穿著灰色的條紋褲和牛皮馬甲。他望著科拉移動,就像科拉當初注視著綁在一起的奴隸艱難地走過蘭德爾種植園。看到別人披枷戴鎖,為自己不受桎梏而慶幸——簡直是有色人走了大運,難道他們不是隨時都會大禍臨頭嗎?如果你們的目光有了接觸,雙方都會趕緊把頭轉向別處。可這個人沒有。他點了點頭,便讓來往的行人擋在了身後。

在南卡羅來納時,科拉曾經往薩姆的酒館裏瞟過幾眼,但從未跨過門檻。現在呢,如果她成了顧客中間奇異的一景,那麽裏奇韋一抬眼,就會讓這些人各忙各的

,哪裏還敢管別人的閑事。照看櫃台的胖子卷著紙煙,死盯著裏奇韋的背影。

裏奇韋讓她坐到後牆處一張歪斜的桌邊。積年的啤酒味道滲透進地板、牆壁和天花板,此時卻統統讓燉肉味蓋住了。女招待梳著馬尾辮,膀大腰圓,乍一看像扛棉包的。裏奇韋點了兩人的飯菜。

“我一開始沒打算選這雙鞋。”他告訴科拉,“但裙子很適合你。”

“它幹淨。”科拉說。

“現在嘛,我們的科拉可就不像屠宰場的地板嘍。”

他有心激起科拉的反應。她拒絕回應。酒館隔壁忽然傳來鋼琴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有隻浣熊在琴鍵上來回奔跑,亂踩亂跳。

“你一直都沒問你那同夥。”裏奇韋說,“西澤。它上沒上過北卡羅來納的報紙?”

看這架勢是要表演了,就像公園裏星期五晚會上的一個節目。裏奇韋把她打扮一番,就為了晚上帶她上戲園子。她等著。

“去南卡羅來納很奇怪,”裏奇韋說,“因為他們搞了新體製。過去有很多犯罪活動。說是過去,其實也沒過去多遠。就衝他們整天談論什麽提高黑人的水平啦,讓野蠻人走向文明啦,那兒就是個同樣嗜血如命的地方,一直都是。”

女招待端來了幹麵包皮和兩大碗土豆燉牛肉。裏奇韋看著科拉,對女招待竊竊低語。科拉聽不見他說了什麽。那姑娘哈哈大笑。科拉這才意識到他已經醉了。

裏奇韋響亮地進食。“我們在工廠把它逮住了,正趕上要交班。”他說,“一幫五大三粗的有色牲口圍在它身邊,又一次發現了過去的恐懼,本來以為自己都忘掉了。一開始沒出什麽大亂子。又一個逃犯落網而已。後來消息傳開,說西澤之所以遭到通緝,是因為殺害了一個小男孩……”

“不小了。”科拉說。

裏奇韋聳聳肩。“他們闖進了監獄。說老實話,是警長給開的門,可那麽說不夠驚心動魄。反正他們闖進監獄,把它剁成了肉醬。這些高尚的南卡羅來納的公民啊,他們不是又辦學校又搞星期五賒欠嗎!”

小可愛的消息已經讓她在裏奇韋麵前垮掉了一次。這一次不會了。她有了準備——在做出殘忍的舉動之前,他會兩眼放光。西澤死了,她其實已經知道了很長時間。用不著追問他的命運。有天夜裏,在閣樓上,西澤閃現在她眼前,像一顆火星,一個微小而清晰的真相:西澤沒逃出來。他沒有北上,沒有新衣、新鞋、新的歡笑。科拉坐在黑暗裏,倚靠在椽子之間,她明白自己又一次是孤單的了。他們抓住了他。裏奇韋敲響馬丁的家門之前,科拉已經結束了哀悼。

裏奇韋從嘴裏扯出一條軟骨,“我這次抓捕,不管怎麽說,鈔票還是賺了一點,順道再把另一個小子送回去,交給他的主人。裏外一算,終歸有的賺。”

“你像個老黑鬼,到處刮油水,就為了蘭德爾那幾個錢。”科拉說。

裏奇韋把兩隻大手放到高低不平的桌子上,壓得桌麵朝他那邊傾斜過去。肉湯漫過了碗的邊沿。“他們應該修修這玩意。”他說。

肉湯疙疙瘩瘩的,裏麵有不少起著增稠作用的澱粉。科拉用舌頭碾碎疙瘩,當初艾麗斯的一個幫工,而不是老廚娘本人做飯時,科拉也這樣吃過東西。牆那邊的鋼琴師彈起稍顯歡快的曲子。隔壁一對醉醺醺的夫婦開始跳舞。

“賈斯珀可不是暴民殺死的。”科拉說。

“總有意想不到的損失。”裏奇韋說,“我白喂了它那麽多飯,沒人給我補償。”

“你沒完沒了地找理由。”科拉說,“動不動就換一種說法,好像名稱變了,它們就不是那麽回事似的。可是名字容易改,真相你改不了。你殺人不眨眼,你殺死了賈斯珀。”

“那是私事好不好,”裏奇韋嘴軟了,“我不會在這兒談的。你和你朋友殺了個男孩。你也有你的理由。”

“我那時要逃跑。”

“我說的就是這個:生存。你現在感覺糟透了吧?”

逃跑的過程中出現了一連串的複雜情況,男孩的死是其中之一,就像那天夜裏沒趕上滿月,或是小可愛一出木屋就叫人發現,從而讓他們失去先發優勢一樣。但是她心裏有一扇窗子推開了,她看到那男孩兒在病床上發抖,他母親在他墳前哭泣。一直以來,科拉也在哀悼著他,隻是她自己不知道。在這個束縛著奴隸也束縛著主人的製度下,又一個人成了犧牲品。她在心裏把那男孩從孤零零一個人的名單上挪開,放到了馬丁和埃塞爾下麵,哪怕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她識字以前自己的簽名一樣。

即便如此。她告訴裏奇韋:“不。”

“當然不——這不算什麽。還不如為那些燒盡的玉米地哭,為我們湯裏漂著的這頭菜牛哭。為了生存,你得做你必須做的。”他抹抹嘴巴,“不過你是對的,你埋怨我埋怨得有理。我們總是弄出各種花言巧語來掩蓋真相。如今的報紙就這麽幹,多少聰明的家夥在談論‘上帝所命’啊。好像這是個新觀念。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對不對?”裏奇韋問。

科拉往後一靠,“繼續圓謊。”

“意思是拿你那一份,你的財產,不管你認為那是什麽。人人都在拿自己分得的地方,那你也可以去拿。無論是紅鬼還是非洲貨,他們放棄了自己,交出了自己,所以我們能夠擁有我們合法擁有的。法國人收回了領土要求。英國人和西班牙人溜之大吉。”

“我父親喜歡他那個印第安人談論大神明。”裏奇韋說,“這麽多年過去以後,我更喜歡咱美國的神明了,是他把我們從舊大陸召喚到新大陸,讓我們征服,建造,推行文明。毀滅需要毀滅的。教化少數種族。教化不了,就鎮壓。鎮壓不了,就根除。我們的命運是本著天意來的——天降大任於美國。”

“我得去趟茅房。”科拉說。

他的嘴角耷拉下來了。他做了個手勢,讓她走在前頭。通往後巷的台階上有一攤嘔吐物,滑溜溜的,他抓住她一隻胳膊肘,幫她扶扶穩。她關上茅房的門,把他擋在外頭,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這要算一大頂級樂事了。

裏奇韋並不氣餒,繼續發表講話。“拿你媽來說吧。”獵奴者說道,“梅布爾。誤入歧途的白人和有色人策劃了罪惡的陰謀,把她從主人家裏偷走。我眼睛眨都不敢眨,把波士頓和紐約翻了個底朝天,所有的有色人營居地。錫拉丘茲,北安普頓。她北上加拿大去了,現在正笑話蘭德爾家的,笑話我呢。我把這事當成了私仇。所以我才給你買這條裙子。好讓我看看她被裹起來當成送給她主人的禮物時,是個什麽樣子。”

他恨她母親,一點兒也不亞於她對母親的恨。這種恨,再加上兩個人腦袋上都長著眼睛這一事實,意味著他們有兩件事是共通的了。

裏奇韋稍作停頓——有個醉漢想上廁所。他把人家轟走了。“你潛逃了十個月。”他說,“十足的侮辱。你和你媽一路貨色,就該把你們統統滅絕。跟我一個星期了,上著鐐子,還和我頂嘴,沒完沒了你,我在送你回家呀,你腥風血雨的家。廢奴分子的遊說團最喜歡顯擺你這樣的了,給白人演講,那些白人,對世界怎樣運轉一無所知。”

獵奴者錯了。如果到了北方,她一定會消失,過一種他們看不見、摸不著的生活。像她母親一樣。好歹有這一點,是她從那女人身上繼承來的。

“我們都盡自己的本分。”裏奇韋說,“奴隸和獵奴者。主人和有色人工頭。湧入港口的新來者,政治家,警長,報館記者,還有撫養強壯兒子的母親們。像你和你媽這樣的,要算你們種族裏的人尖兒。你們部落裏的弱者已經被淘汰了,他們死在了運奴船上,死於我們歐洲人帶去的傳染病,死在了農田,給我們種棉花和靛藍來著。你必須強壯,才能在勞動中生存,才能讓我們更偉大。我們把豬養得肥肥的,不是因為豬讓我們高興,而是因為我們需要豬才能生存。但我們不能讓你們太聰明。我們不能讓你們把我們超過。”

她解完手,從一摞報紙當中挑出一張追逃公告,揩了屁股。然後她等著。磨蹭一點兒是一點兒,雖然少得可憐,可這是她的時間。

“你還是小黑崽子時,就聽過了我的名字。”他說,“這名字代表了懲罰,對逃奴邁出的每一步和每個逃跑的念頭緊追不舍。我每帶回家一個奴隸,都能讓額外二十個奴隸放棄滿月時的計劃。我是秩序的化身。那消失的奴隸也是化身。希望的化身。抵消了我的業績,傳到下一座種植園,就會讓奴隸動心思,人家跑得,它也跑得。如果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我們就得承認美國的天命出現了裂縫。那我可不答應。”

隔壁的音樂現在慢下來了。成雙成對的人兒走到一處,相挨相擁,搖擺,扭動。和另一個人輕歌曼舞,那才是真正的交談,而不是說這些個廢話。她知道這一點,雖然她從未像那樣和別人跳過舞,西澤請她跳過,她沒答應。隻有西澤曾向她伸出手,對她說:過來一點兒。也許獵奴者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科拉想,他擺出的一切理由都是真的,含的兒子受了詛咒,奴隸主不過是在履行上帝的意誌。也許他隻是和茅房的破門說說話,等著裏麵的人擦淨屁股。

科拉和裏奇韋走回馬車,隻見霍默兩隻小手捏著韁繩,拇指一下下在上麵搓弄,博斯曼喝著瓶子裏的燒酒。“城裏害病了。”博斯曼說,“我能聞出來。”這年輕人走在前頭,上了出城的路。他說出了讓他掃興的事。刮臉和洗澡都挺好;臉麵煥然一新,讓他看上去簡直天真無邪。可他在妓院不能人事。“鴇母嘩嘩流汗,像頭母豬,我知道她們害了熱病,她,還有她那些婊子。”走多遠再紮營,裏奇韋讓他決定。

她睡了不長時間,博斯曼爬進來,捂住了她的嘴。她早有準備。

博斯曼把指頭放到自己嘴前。科拉在他的控製下盡量點著頭:她不會喊叫的。她現在大可以吵鬧一番,叫醒裏奇韋;博斯曼會找些借口,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可這一刻她想了好幾天,就等著博斯曼讓肉欲衝昏頭腦。離開北卡羅來納以來,這是他喝得最多的一次。當晚他們紮營過夜,博斯曼恭維了她的裙子。她橫下了一條心。如果能說動博斯曼解開鐐銬,這樣的黑夜足以掩護她的逃跑。

霍默響亮地打著呼嚕。博斯曼從馬車的鐵環上鬆脫她的鎖鏈,輕拿輕放,唯恐環環相碰,弄出動靜。他卸掉科拉的腳鐐,抓牢她手腕上的鐵索,不讓它發出聲響。他先下去,再扶科拉下車。她隻能看見兩三米外的道路。夠黑了。

裏奇韋一聲暴喝,將他打翻在地,接著又踢他。博斯曼開始抵擋,裏奇韋踢他的嘴。她差一點兒就跑了。就差那麽一點兒。可這暴力來得太快,刀鋒般的暴力,讓她一下子蒙了。裏奇韋嚇住了她。霍默拿著提燈跑到馬車後麵,照亮了裏奇韋的臉,獵奴者瞪著科拉,怒火在臉上熊熊燃燒。她有過機會,卻錯失了,現在看到他的臉,反倒釋然。

“你這是做什麽呀,裏奇韋?”博斯曼哭著說。他倚靠著馬車的輪子,這才不至於倒下。他看著自己兩隻手上的血。項鏈已經斷了,耳朵掉了一地,好像泥土正在傾聽。“裏奇韋大瘋子,想幹啥就幹啥。最後我也走。我走了以後,就剩下霍默接著讓你揍。”他說,“反正他喜歡。”

霍默咯咯笑了兩聲。他從馬車上取來科拉的腳鐐。裏奇韋搓著拳頭,發出粗重的喘息。

“裙子真好看。”博斯曼說。他扯下了一顆牙。

“你們幾位要是敢動,就得滿地找牙。”一個聲音說道。隻見三個男人走進了亮處。

講話的是城裏那個年輕的黑人,那個衝她點過頭的。他現在沒在看她,而是監視著裏奇韋。他的金絲眼鏡映出提燈的光亮,好像燈裏的那團火在他體內燃燒。他的手槍在兩個白人之間來回擺動,仿佛尋水術士拿著占卜棒。

第二個男人端著一杆來複槍。他又高又壯,穿著厚厚的工作服,讓科拉想到了戲裝。他長了一張四方大臉,棕紅色的長發向上梳成扇形,猶如雄獅的鬃毛。此人的姿態表明,他不喜歡聽人吩咐,他眼睛裏那份傲慢也不是奴隸的傲慢,不是那種外強中幹的姿態,而是無可動搖的事實。第三個男人揮舞著一把鮑伊獵刀,身體因為緊張而瑟瑟發抖,兩位同伴講話的間隙,他急促的喘息在暗夜裏清晰可聞。科拉認得出他的神態,那是逃奴的神態,吃不準逃亡過程中節外生枝的變化。她在西澤身上看到過,在宿舍新來的人身上看到過,她知道自己也曾多次表現出這樣的手足無措。他伸出刀,哆哆嗦嗦地指著霍默。

她從沒見過有色人拿槍。此情此景讓她大為震驚,這樣的一種新概念實在太大了,她腦子裏一時容納不下。

“你們這幫小子誤入歧途。”裏奇韋說。他現在沒有武器。

“誤入歧途?是的。都怪我們不太喜歡田納西,我們想回家。”

為首的人說,“你迷失了自我。”

博斯曼咳嗽兩聲,跟裏奇韋對視了一下。他坐起來,繃緊了身體。兩支槍對準了他。

為首的人說:“我們要上路了,可我們想問一下這位小姐,想不想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是更好的旅伴。”

“你們這幫小子打哪兒來的?”裏奇韋問。科拉一聽他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在考慮對策。

“哪兒都有。”此人說。他聲音裏有北佬的腔調,北方的口音,像西澤一樣。“後來碰上了,現在我們一起工作。你老實待著,裏奇韋先生。”他微微轉了轉頭,“我聽見他叫你科拉。這是你的名字嗎?”

她點點頭。

“她叫科拉。”裏奇韋說,“你知道我了。那位是博斯曼,那一個,叫霍默。”

一聽到自己的名字,霍默便把提燈擲向了拿刀的人。燈從他的胸口彈開,砸到地上,這時候玻璃才碎。火濺開了。為首者朝裏奇韋開了槍,沒打中。獵奴者撲到他身上,兩人雙雙倒地。紅發槍手更有準頭。博斯曼向後飛出,一朵黑色的花兒,猝然怒放在他的腹部。

霍默跑去拿槍,槍手在身後追他。男孩的大禮帽滾到火裏去了。裏奇韋和對手在地上廝打,悶哼,喊叫。他們滾到了燃燒的燈油邊上。科拉片刻之前的恐懼又回來了——裏奇韋已經把她訓練得精於此道。獵奴者占得了上風,將對手按到地上。

她可以跑了。她現在隻有手腕上的鎖鏈。

科拉跳到裏奇韋背上,拿鎖鏈勒住他的脖子,用力絞進他的肉裏。她的尖叫發自內心深處,像火車呼嘯的汽笛在隧道裏回響。她使勁拉啊,扯啊。獵奴者的身體騰空而起,將她撞到地上。他甩開科拉的當兒,城裏那個人也重新舉起了槍。

逃奴模樣的扶著科拉站起來。“那小孩是誰?”他問。

霍默和槍手還沒回來。為首者一邊用槍指著裏奇韋,一邊要拿刀的那個去看看。

獵奴者用粗大的手指揉著受傷的脖子。他沒看科拉,這讓她再度生出了恐懼。

博斯曼嗚嗚地哭了。他聲音顫抖:“他將看透你的靈魂,看到你一切的過犯,罪人啊……”燈油還在燃燒,光亮忽大忽小,但終歸能夠照見一攤血水窪,越來越大。

“他要流血流到死了。”裏奇韋說。

“這是個自由的國家。”城裏人說。

“這不是你的財產。”裏奇韋說。

“那是法律說的。白人的法律。還有別的法律。”他轉向科拉,語氣也溫和了。“如果你願意,小姐,我可以為你崩了他。”他平心靜氣地說。

對裏奇韋和博斯曼,她想要一切的厄運統統落到他們頭上。霍默呢?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心裏想怎樣處置那個奇怪的黑孩子,他像是另一個國家派來的密使。

不等她開口,城裏人便說:“還是把他們銬起來吧。”科拉從地上拾起他的眼鏡,用袖子擦擦幹淨。他們三個等待著。他的同伴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他們把裏奇韋的兩個手腕銬到馬車輪子上,他露出微笑。

“要我看,”為首的人說,“那小孩十分狡猾。咱們得走了。”他看了看科拉,“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科拉抬起穿著新木鞋的腳,往裏奇韋的臉上狠狠踢了三下。她想,如果老天不開眼,不懲罰這個惡人,那麽她來。誰也沒阻止她。後來她說,那三腳是為了三條人命,她談起小可愛、西澤和賈斯珀,讓他們在她的話語裏短暫地複活。可這不是真心話。那三腳都是為了她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