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 Caesar
喬基生日宴會上歡快的氣氛讓西澤得以抽身,前往他在蘭德爾種植園唯一的避難所。荒廢的校舍緊挨著馬廄,基本是空的。入夜後,屢有情侶潛入,但他從未在晚上去過那兒——他需要光,他不會冒險點亮蠟燭。他去校舍是為了看書,看弗萊徹經不住他再三央告才給他的那本書;他去那兒是因為情緒低落,要哭一哭身上的重負;他要去那兒遠望別的奴隸在種植園裏走來走去。從窗口往外看,他好像不是這不幸群體中的一員,而隻是在旁觀他們的生活,就像一個人注視著陌生人從家門前經過。他人在校舍,魂兒卻好像離開了種植園。
受著奴役。心懷恐懼。判了死刑。
如果計劃付諸實施,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慶祝喬基的生日。天可憐見。他知道,老頭兒往往會在下個月宣布另一個生日的日期。為了這點微小的快樂,整個營區歡欣不已,一起動手,把蘭德爾種植園打掃一番。一個無中生有的生日,結束了辛苦的工作,迎著收獲的滿月,辦一場舞會。在弗吉尼亞,慶祝堪稱壯觀。西澤一家子趕著寡婦的四輪馬車,前往自由民的農莊,逢聖誕和新年,他們還能走親戚。豬肉和鹿肉排,薑餅和玉米麵糕。遊戲從早到晚,西澤和同伴一直玩到上氣不接下氣。弗吉尼亞的主人們刻意遠離那些節慶。可是在蘭德爾家,有無聲的威嚇守在場邊,虎視眈眈,奴隸又怎能真心享受快樂?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必須編造。一半人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是誰。
我生在八月十四日。我母親叫莉莉·簡。我父親叫傑羅姆。我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通過校舍的窗戶,穿過兩座老木屋中間的空地——牆上的白色灰漿髒兮兮地成了灰色,屋子像睡在裏麵的人一樣疲憊不堪——可以看到,科拉和她疼愛的小男孩擠在起跑線上。那是切斯特,常常帶著令人羨慕的快活勁兒在營區東遊西蕩。一看就知道沒挨過打。
科拉說了句什麽,弄得男孩靦腆地扭過頭。她笑了一下,就一下。她衝切斯特笑,還有小可愛,還有她木屋裏的女人們,笑容短促,一閃而過。好像你在地麵看到鳥兒的影子,抬起頭,卻什麽也沒瞧見。她靠著定量供應的夥食生存,靠一切活命。西澤從未和她講過話,但已經推算出她是怎樣的人。你可以感覺得到,隻要她認準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管多麽微小,她都懂得它的珍貴:她的快樂,她的菜地,她的槭木塊,女孩盤踞其上,猶如一隻禿鷹。
有天晚上,他和馬丁一起在穀倉的閣樓上喝玉米燒酒——馬丁到底也沒說他從哪兒弄來的酒壺——兩個人談起了蘭德爾種植園的女人。誰最有可能把你的臉塞進自己的奶子中間,誰會大呼小叫,弄得整個營區無人不曉,又有誰會一聲不吭。西澤打聽起了科拉。
“伶仃屋的
女人,黑鬼可別招惹。”馬丁說,“她們割掉你的家夥,用它熬湯。”他講起那個老故事:科拉,菜園,布萊克的狗屋。西澤暗想,聽起來倒很對路子。馬丁接著說她溜到外麵和大牲口通奸,西澤又想,這個摘棉花的比他所想的還要笨呢。
蘭德爾種植園的男人沒那麽聰明。這個地方把他們毀了。他們有說有笑,工頭的目光一落到他們身上,便快采快摘,格外賣力,可是到了晚上,他們待在木屋,午夜之後常常暗自哭泣,又因噩夢和悲慘的記憶而發出尖叫。西澤所在的木屋如此,另一頭的木屋如此,遠遠近近的每一座奴隸村落無不如此。當工作結束,當白天的懲罰告一段落,黑夜便像一座競技場,等待著他們真正的孤獨和絕望。
歡呼,叫喊——又一場比賽結束。科拉兩手叉腰,歪著腦袋,好像在噪聲裏搜尋隱藏的曲調。怎樣捕捉木材中的形象,保留她的優雅和力量呢——他感覺自己會刻得亂七八糟。摘棉花已經毀掉了他的雙手,再難完成精細的木工。女人臉頰的傾斜角度,兩片私語中的唇。白天結束,他雙臂顫抖,肌肉抽痛。
那個白種老婊子可真能撒謊啊!他本該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在自家的小屋,幫箍桶匠幹活,或者再去城裏另一個手藝人那兒當學徒。的確,他的發展前景受限於種族,但西澤已經長大,相信他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命運。“你想怎麽做都行。”他父親說。
“去裏士滿也行?”看了那麽多報道,裏士滿好像遠在天邊,美不勝收。
“去裏士滿也行,你想去就能去。”
可老寡婦撒了謊,如今他的人生選擇隻剩下一個目標:在佐治亞慢慢死掉。他本人如此,家人也是如此。母親單薄,瘦小,不適合下地幹活,人也太和善,熬不過種植園裏種種殘酷行為的連續擊打。父親能撐得久一些,他是頭強驢,但也撐不了太久。老寡婦毀了他全家,毀得如此徹底,不可能是意外。那不是因為她侄子貪婪,而是老寡婦始終在欺騙。每次她把西澤抱到腿上,教他識字,都是在收緊繩結。
西澤想象父親在佛羅裏達的地獄裏砍著甘蔗,伏身大鍋,蒸著肉身的軀殼,鍋裏裝滿融化的糖漿。母親背著麻袋,跟不上進度,九尾鞭正在撕爛她脊背上的皮肉。倔強到底,不肯低頭,就會粉身碎骨,而他的家人和北方友善的白人相處的時間太長了。在那樣的一種友善裏,他們認為很快把你殺掉並不合適。南方的一大特點,就是殺起黑人來沒有耐心。
在種植園殘疾的老頭和老太太身上,他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將要落到怎樣的下場。到那時,他又會怎樣?在黑夜裏,他相信他們已死;在陽光下,又感覺他們隻是殘廢了,半死不活。無論哪一種情況,他在這世上都已是孤身一人。
賽跑結束
後,西澤找科拉談了。不出所料,她沒答應。她不認識他。這可能是個惡作劇,或是蘭德爾兩兄弟出於一時無聊而設下的圈套。逃跑的念頭實在太大——你得把它晾一陣子,反複合計。西澤花了好幾個月,才開始讓它在心裏生根,還得借著弗萊徹的鼓勵,它才真正地發芽。你需要別人的幫助。就算科拉不知道自己會同意,他知道。他告訴科拉,之所以拉她入夥,是為了好運氣——她母親是唯一一個成功逃掉的。對科拉這樣的人來說,這番話如果不是冒犯,也與胡說無異。她可不是你在旅途中戴在身上的兔子腳,她是火車頭。沒有她,這件事他做不到。
跳舞時發生的可怕變故證明了這一點。有個內宅奴隸告訴他,兄弟倆在大屋喝酒。西澤認為這是個壞兆頭。等到小男仆提著燈籠,給主人帶路,直奔營區時,暴力就是篤定的了。切斯特從來沒挨過打。現在他挨了,第二天還要接受第一次鞭刑。他不再有兒童的遊戲了,賽跑和捉迷藏都已成為過去,迎接他的將是男奴要受的殘酷考驗。村裏別的人沒一個站出來幫那男孩——他們怎麽幫得了呢?他們以前見過一百遍了,要麽作為遭罪的,要麽作為旁觀的,他們死前還將見證另外的一百遍。隻有科拉站出來。用自己的身體做了男孩的肉盾,代他承受主人的重擊。她徹頭徹尾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到目前為止遊離於外,仿佛很早以前便逃離了此地。
毆打過後,西澤第一次在夜裏去了校舍。隻是為了把那本書拿在手中。為了證實它還在,那是一件紀念品,代表著他擁有自己想要的書,也曾擁有讀書的時間。
小艇上的同伴,以及那些脫險在礁石上或留在大船上的人們後來怎樣了,我說不上來,但是可以斷定他們全完了。這本書會讓他送命,弗萊徹警告過他。西澤把《海外軒渠錄》用兩塊粗麻布裹好,到校舍那兒拿土蓋住。再等幾天,等我們為你的逃跑做好準備,店主說,到那時你要什麽書都沒問題。可是如果不看書,他就是奴隸。拿到這本書之前,他隻有稻米口袋上的字可讀。他們鎖鏈的商號刻在金屬上,像一個痛苦的承諾。
此時,在午後金色的陽光下,隨便翻到一頁,便可以讓他重新振作。有勇有謀,有謀有勇。書裏這個名叫格列佛的白人,總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每到一個新的島國,都有一個新的困境要去擺脫,然後才能返回家鄉。他總是忘記自己有什麽。他真正的問題就在於此,而不是他遭遇的種種野蠻而神秘的文化。天下白人都是同一副德行:建造了校舍,卻任其腐爛;建造了家園,卻四處漂泊。如果西澤找到回家的路,他將永遠不再旅行。否則他難免在一個又一個孤島上陷入困境,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眼睜睜地看著世界消失。除非有她同行。和科拉在一起,他一定找得到回家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