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納 Indiana
賞格五十美元
屬本人所有之黑種女子蘇姬,二十六日星期五晚間十時離開本人住宅(毫無緣由)。二十八歲,淺膚色,高顴骨,身形瘦長,外表頗為整潔,離家時身穿條紋工裝布罩衫。蘇姬不久前屬於L.B.皮爾斯先生,再之前屬於已故的威廉·M.赫裏蒂奇。該女目前(從表麵上看)係本地循道宗教會的虔信成員,無疑與多數教友相熟。
詹姆斯·艾克羅伊德
十月四日
那時她成了班裏的落後生,周圍是一群沒有耐心的孩子。在南卡羅來納,在閣樓上,科拉曾經為自己在閱讀方麵取得的進展而自豪。每個生詞都磕磕絆絆,一個未知的領域,一個字一個字地艱難行進。每瀏覽一遍唐納德的曆書,她都當作勝利,然後回到第一頁,再讀一遍。
喬治娜的課堂暴露出她的成就何其渺小。她到禮拜堂跟大夥一起上課那天,連《獨立宣言》都沒聽出來。孩子們的發音既清脆又老練,與當初蘭德爾種植園裏邁克爾僵硬的背誦相去甚遠。字句裏現在有了音樂,每個小朋友在輪到自己時,自然而然地就飄出了旋律,聲音裏透著大膽和自信。一個個男孩子和女孩子從座位上起身,把他們抄錄下那些句子的紙扣過去,唱出國父們的諾言。
算上科拉,全班一共二十五個人。最小的隻有六七歲大,可以不用背誦。他們坐在帶靠背的長凳子上,交頭接耳,焦躁不安,直到喬治娜讓他們保持安靜。科拉是班上的新生,農場的新人,也不必跟他們一樣做事。她感覺自己很惹眼。她比所有人都大,還落後了這麽多。科拉想到漢德勒小姐的課堂,一下子明白了老霍華德為什麽哭鼻子。一個闖入者,像個齧齒類動物,穿牆而入。
廚師搖響了鈴鐺,課程隨即結束。吃完飯,年紀小的學生要回來上課,大一些的要去幹雜活。大夥走出禮拜堂的當兒,科拉攔住了喬治娜:“你教教這些小黑崽子怎麽好好說話,我跟你說真格的。”
老師趕緊看看周圍,確保自己的學生沒人聽到科拉的話。她說:“我們這兒管他們叫孩子。”
科拉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她很快又說,她一直沒能理解其中的含義。那麽多大詞兒,他們知道什麽意思嗎?
喬治娜來自特拉華,帶著特拉華女人特有的讓人著急的勁頭,樂於猜謎遊戲。科拉在瓦倫丁農場見過其中幾位,她沒怎麽在意地區特性,不過她們的確知道怎麽烤出好吃的餡餅。喬治娜說,孩子們能理解多少是多少,今天理解不了的,也許明天就能理解。“《獨立宣言》就像一張地圖。你相信它是正確的,但你隻有走出去,親身做一番檢驗,才能知道它到底對不對。”
“你相信那個嗎?”科拉問。她從老師的臉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自從上過第一堂課,四個月過去了。收獲已經結束。陸續有人到達瓦倫丁農場,科拉不再是笨手笨腳的新人了。兩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生來到禮拜堂上課,一對充滿渴望的逃奴,比她還要無知。他們拿指頭在書上劃拉著,好像它們被人施了咒語,充滿了魔力。科拉現在輕車熟路。她知道自己弄吃的,因為今天的廚師篤定會做一鍋壞湯,她也知道要帶一條披巾,因為印第安納的夜晚冷得讓人發抖,她從前可不曉得會有這麽冷。因為她要去僻靜背陰的地方一個人待著。
科拉如今坐在教室前排,喬治娜糾正她的書法、算術或談吐時,她已經不再覺得受傷。她們是朋友。喬治娜特別愛說閑話,上課反倒給了她一個喘息的機會,讓她暫緩播報農場裏的大事小情。那個弗吉尼亞來的大壯男,長了個小淘氣的臉,你不覺得嗎?我們一轉身,帕特裏西婭就啃光了所有的豬蹄兒。對了,還有一件事,特拉華女人頂喜歡嚼舌頭。
這個特別的下午,鈴鐺一響,科拉便和莫莉走出了教室。她跟這女孩,以及女孩的母親合住一幢木屋。莫莉十歲,一雙杏眼,行事拘謹,不苟言笑。她有很多朋友,但寧願置身圈外。小姑娘有個綠色的罐子,放在自己房間,裏麵裝著她的寶貝:彈子、箭頭、一個沒有蓋子的紀念盒吊墜。比起到外麵玩耍,把這些東西在木屋地板上鋪開,感受藍色石英貼在脖子上那種涼涼的感覺,給她帶來了更大的快樂。
科拉為她們近來養成的習慣而高興。清晨,由於小姑娘的母親早早出門幹活,科拉已經開始給她編辮子了,最近幾天放學後,莫莉也主動來牽她的手。她們之間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莫莉一路上拉著她,緊緊地抓著她,科拉很享受這種被人牽著的感覺。自從切斯特以後,還從來沒有小朋友選中過她呢。
當天沒有午飯,因為晚上有星期六大餐,學生們循著味道擁向烤肉坑。從午夜開始,烤肉師傅們就在燒豬了,農場上下仿佛中了魔咒。不止一個村民夢到自己在豪華的大餐上如餓虎啖食,醒來後失魂落魄。還要再等幾個小時。科拉和莫莉走到饑餓的圍觀者中間。
青煙繚繞的木炭上方,兩頭豬架在長棍子上。掌坑的大師傅名叫吉米。他父親在牙買加長大,傳下一套孤島逃奴的燒火秘籍。吉米伸出手指,捅捅烤肉,再推推木炭,圍著火坑踱步,好像在打量摔跤的對手。他在農場足以躋身最瘦者之列,來自北卡羅來納,不久前才逃出接連不斷的大屠殺。他偏愛把肉烤得嫩嫩的,入口即化。他隻有兩顆牙。
他的一個徒弟搖晃著裝醋和胡椒的罐子。他跟火坑邊一個小女孩說了句什麽,然後抓著她的手,把罐子裏混好的調料刷到豬的內膛。調料滴進壕溝,落到炭火上,不斷爆裂。白色的煙雲嚇得群眾直往後躲,小女孩連聲尖叫。這肯定是頓美餐。
科拉和莫莉要回家做事。走路很近。像農場的大部分工作建築一樣,舊木屋集中在東側的邊緣地帶,倉促建成以後,才知道社區要擴展到多大的規模。哪兒來的人都有,不同的種植園對營區安排的偏好也不相同,所以木屋形態各異。因為采收玉米而在最近加蓋的新房子,則采用了完全一致的風格,房間更寬敞,在農場的分布也考慮得更為周到。
自從哈麗雅特結了婚,搬出去住,科拉、莫莉和西比爾就成了這幢木屋裏僅有的住戶,她們分睡兩個房間,當中用做客廳。一般來說,每幢房子要住三戶人家。不時有新人和訪客與科拉合住一個房間,但大部分時間,另外兩張床都空著。
她自己的房間。住過那麽多的囚牢,這是瓦倫丁農場給她的又一個意想不到的禮物。
西比爾和女兒很為自己的房子驕傲。她們用生石灰粉刷外牆,以淡粉著色。前廳刷了黃色的油漆,配上白色的門窗貼臉,在陽光下顯出一派生機。每當季節轉暖,房間裏便有野花裝飾,到秋天,則用紅黃兩色的樹葉編成花環,讓屋裏仍然保持著怡人的感覺。粉色的窗簾收攏在窗邊。隔三差五,兩個住在農場的木匠便拖些家具過來——他們很喜歡西比爾,手腳忙個不停,就為了讓她拿正眼瞧瞧他們。西比爾染了些粗麻袋,做成一塊地毯,科拉頭疼發作時,常常躺在上麵。前廳微風習習,可以減輕她的痛苦。
她們走近門廊,莫莉叫了媽媽。西比爾正在煮墨西哥菝葜做湯力水,味道壓過了燒烤的肉香。科拉徑直走向搖椅,從第一天起,她便將這椅子據為己有。莫莉和西比爾並不介意。它出自西比爾手藝不精的求愛者之手,吱吱嘎嘎叫起來沒個完。西比爾心裏覺得,此人故意讓椅子弄出這麽大動靜,好讓她時刻想起他的忠心耿耿。
西比爾從裏屋出來,在圍裙上絞著兩手。“吉米在那邊幹得好賣力。”她邊說邊搖頭,顯然餓了。
“我不能等。”莫莉說。小姑娘打開壁爐旁邊的鬆木櫃,取出她們的拚布被子。她下定決心,晚飯前要把這最新的一件針線活兒做完。
她們開始動手。自從梅布爾離開,除了簡單的縫補,科拉就沒摸過針。伶仃屋有些女人想教她,但白費力氣。如同在課堂上那樣,科拉的學習方法就是觀察同伴,照葫蘆畫瓢。她剪了一隻鳥,一隻紅雀;結果剪出來的東西好像讓狗啃過似的。西比爾和莫莉鼓勵她——當初是她們纏著她,非要她加入她們的消遣的——可是被子縫得亂七八糟。她一口咬定棉絮裏有跳蚤。針腳起了皺,邊角沒對齊。被子暴露了她的歪心思:幹脆把它升到旗杆上,做她野蠻國度的大旗好了。她想把它丟到一邊,但西比爾不準。“你先把這個弄完再幹別的。”西比爾說,“這個還沒完呢。”
科拉不需要持之以恒、有始有終的教誨。但她還是拿起破被子,放到腿上,從上次沒弄完的地方下手。
西比爾比她大十二歲。衣服顯出她苗條的身段,但科拉知道,那隻是離開種植園後的這段時間養人而已。西比爾的新生活需要一種不同的力量。她非常注重自己的儀態,一杆行走的投槍,仿佛本來特為彎腰而生,現在卻再也不肯屈身了。西比爾告訴科拉,她的主人實為種煙人裏的惡霸,每年都要為最高產量的名頭,與相鄰的種植園主展開競爭。疲弱的表現讓他受了刺激,變得愈加惡毒。“他不拿我們當人。”她這樣說著,思緒一下子飄回舊日的苦難。這時莫莉不管在哪兒,都會走過來,坐到她腿上,臉貼臉,緊緊地抱住她。
她們三個默默地做活兒,過了一會兒,烤肉坑那邊傳來一陣歡呼,每次給豬翻麵時都會如此。科拉心不在焉,沒法改正被子上縫壞的地方。西比爾和莫莉的愛猶如無聲的戲劇,總是讓她深受觸動。孩子默默地請求幫助,母親指一指,點個頭,用手勢幫孩子擺脫困境。科拉不習慣木屋的安靜——在蘭德爾種植園,總是有尖叫、哭喊或歎息,打破片刻的寧靜——當然更不習慣這種母愛的演示。
西比爾是在莫莉兩歲那年跟她一起遭到拐賣的,她一路上拖帶著自己的孩子。大屋傳出流言,說主人有意轉讓部分家奴,以償付莊稼歉收帶來的債務。西比爾麵臨著公開拍賣。那天夜裏她不辭而別——滿月開了眼,指引她穿過森林。“莫莉一點兒聲都沒出。”西比爾說,“她知道我們在幹什麽。”跨越賓夕法尼亞州界三英裏後,她們冒險走到一戶有色人農夫的木屋。此人給她們飯吃,為小姑娘削玩具,再通過一係列的中間人,和鐵道上取得了聯係。在伍斯特的一家女帽廠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西比爾和莫莉來到了印第安納。這座農場已經小有名氣。
許多逃奴通過瓦倫丁農場中轉——說不清誰在這兒待過。科拉有天晚上問西比爾,有沒有碰巧見過一位佐治亞來的女人?當時科拉已經和她們相處了幾個星期,有過一兩次一覺睡到天亮的經曆,在閣樓上掉的肉也補回了一些。幹蠅偃旗息鼓,為夜晚的提問留出間隙。一個女人,佐治亞來的,也許叫梅布爾,也許不叫?
西比爾搖了搖頭。
她當然沒見過。一個丟下女兒不管的女人會變成另一個人,借以隱藏由此而生的恥辱。但科拉遲早會問遍農場裏的每一個人。農場本身就像一座車站,吸引著離開了一個地方、又不知道下一個地方在哪兒的人。她問那些在瓦倫丁農場停留數年的人,她問所有新來的人,糾纏訪客,那些人來到農場,是想看看他們聽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色的男女自由民,留下來的逃奴和繼續前行的逃奴。她在玉米地裏,在勞動號子的間隙,在進城的路上,在隆隆作響的馬車後廂裏問他們:灰眼睛,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條燙出來的長長的傷疤,也許叫梅布爾,也許不叫?
“沒準兒她在加拿大。”琳賽在科拉問到她時這樣回答。琳賽是個苗條的、蜂鳥般的女人,剛從田納西跑出來,保持著一種科拉無法理解的瘋狂的愉悅。依科拉所見,田納西就是大火、疫病和暴力。即使羅亞爾他們就是在那兒救的她。“好多人,他們現在喜歡加拿大。”梅甘說,“就是冷得要死。”
冷酷的夜,正好配冷酷的心。
科拉卷起被子,回到自己的房間。她蜷縮著,心煩意亂,滿腦子都是母親啊,女兒啊。又為了羅亞爾提心吊膽,已經過去三天了,他遲遲未歸。頭痛襲來,像一片雷雨雲。她轉過臉,對著牆,一動不動。
晚餐在禮拜堂外舉行。這是農場最大的建築。傳說它是一天之內蓋起來的,那是建場之初,有一次臨到要開大會,才發現瓦倫丁的農舍已經容納不下會眾了。大部分時間裏它用做校舍。到了主日,就做教堂。每逢星期六晚上,農場裏的人聚到一塊,一起吃飯,一起娛樂。在本州南部縣政府幹活的泥瓦匠餓著肚子回來了,給當地的白種婦人打零工的女裁縫也回來了,還穿上了她們漂亮的裙子。禁酒是農場的規矩,但星期六晚上除外,喜歡喝幾口小酒的人推杯換盞,第二天上午聽牧師布道時,他們就有了可以思考的事情。
吃豬肉是第一項活動。把烤好的豬在鬆木長桌上切開,刷上迪普尼醬。熗甘藍、蕪菁、甘薯派,還有夥房做的其他配菜,統統裝在瓦倫丁家漂亮的盤子裏。居民們平日裏都挺矜持的,但吉米的烤肉一上桌,他們就不管不顧了——淑女們紛紛用上了胳膊肘。麵對不絕於耳的恭維,火坑師傅低下了頭,暗自思量著下次烤肉如何改進。科拉動作敏捷,扯下一隻酥脆的耳朵,這是莫莉的最愛。她把耳朵遞給了小姑娘。
瓦倫丁已經不再點算他的土地上生活著多少戶人家。一百口是個穩固的數字,不論用什麽標準衡量,這個數量都難以置信,其中還沒包括那些購買了毗連的土地、自立門戶的有色農民。兒童大約五十個,多數不滿五歲。“自由使人豐產。”喬治娜說。除了自由,科拉心想,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會被人賣掉。在南卡羅來納的有色人宿舍,女人們相信自己了解了自由,但手術刀切開她們的身體,提供了相反的證明。
豬被吃得一幹二淨,喬治娜便和一些年輕的女人帶上孩子們,到穀倉做遊戲、開歌詠會去了。大人們開會討論,小孩子是坐不住的。他們的缺席解除了討論會的壓力;說千道萬,他們計劃來,計劃去,還不都是為了下一代?就算成年人擺脫了緊縛身體的枷鎖,奴役還是竊取了太多的時光。隻有孩子能充分利用自己的夢想。如果白人允許的話。
禮拜堂坐滿了人。科拉挨著西比爾坐到一條靠背長凳上。今晚活動的規格有所降低。剝玉米大賽之後再過一個月,農場將舉辦最為重要的大會,就近期一係列關於搬遷問題的辯論做出決定。瓦倫丁一家事先減少了星期六之夜的娛樂節目。舒適的天氣,加上關於即將入冬的種種警告——印第安納的冬天讓那些從來沒見過雪的人心生畏懼——已經讓大家忙得不可開交。進城轉轉成了消磨時間的觀光之旅。作為大移民的排頭兵,在此紮根的有色人拓居者已如此之眾,因此到了晚上,社交性的拜訪仍然連綿不絕。
農場的許多領導人出差在外。瓦倫丁本人在芝加哥拜會銀行家,兩個兒子隨行,他們已經到了能幫農場管賬的年紀。藍德與紐約眾多新興廢奴主義組織中的一個結伴旅行,在新英格蘭地區巡回演講;他們弄得他馬不停蹄。最近這一趟深入農村了解到的情況,無疑會對他的大會發言大有助益。
科拉打量著周圍的聽眾。她本來抱著希望,以為吉米的豬能勾引羅亞爾及時趕回,但他和戰友們仍然忙於地下鐵道的任務,無法分身。沒聽到他們隊伍上的消息。反倒有些可怕的新聞傳到了農場,民防團在前一天晚上吊死了一些尋釁滋事的有色人。此事發生在本州南部,三十英裏之外,據說遇難者為鐵道工作,但除此之外並無異常。一個滿臉雀斑的女人,科拉不認識她——這段時間陌生的麵孔源源不斷——正在用很大的聲音,喋喋不休地講著私刑處死的事。西比爾轉過身,要她閉嘴,接著輕輕抱了一下科拉,此時格洛麗亞·瓦倫丁走上了講台。
約翰·瓦倫丁初遇格洛麗亞,是在一座靛藍種植園,她在那裏的洗衣房幹活。“我這雙眼睛見過的最美味的秀色。”瓦倫丁常常這樣告訴農場的新人,還特意把“美味”二字拉長,好像舀出了一勺熱焦糖。那個時候瓦倫丁並沒有拜訪奴隸主的習慣,但他和格洛麗亞的主人合夥買賣飼料。那個星期結束時,瓦倫丁贖得了她的自由。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們結了婚。
她依然秀色可餐,而且優雅,沉著,好像上過專為白人小姐開辦的淑女學堂。她聲稱不喜歡給丈夫臨時補缺,可她在聽眾麵前表現出的這份從容,卻與她的說法正好相反。格洛麗亞下了很大的功夫,來清除自己的種植園腔調——每到談話變得沒有拘束,科拉便能聽到她的鄉音脫口而出——但不管她說話像有色人還是白人,都能很自然地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瓦倫丁講話時語調生硬,實幹精神蓋過了慷慨的性情,格洛麗亞介入其中,可以起到緩和的作用。
“大家今天過得愉快嗎?”格洛麗亞等屋裏安靜下來後問道,“我一整天都待在下麵的根菜窖,後來一上來就看到上帝今天給我們的禮物。天空。還有豬……”
她為丈夫缺席而道歉。約翰·瓦倫丁想利用這次大豐收,就貸款重新展開談判。“上帝知道,眼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精神上能有片刻的平靜,真好。”她衝明戈低頭致意。明戈坐在第一排,挨著通常為瓦倫丁保留的空位。此人中等個頭,身形粗壯,當晚穿了一件紅色方格子西裝,西印度群島人的麵皮因此平添了幾分活力。他表示讚同,接著轉身,對禮拜堂裏的盟友們連連點頭。
西比爾用胳膊肘碰了碰科拉,眼前的這一幕等同於對農場政治辯論的認可,一種將明戈的立場合法化的認可。關於西遷,現在議論紛紛,在西部,在阿肯色河的對岸,有色人的城鎮正在迅速發展。那些地方既不與蓄奴州接壤,也從未讚同奴隸製的惡行。明戈主張留在印第安納,但要大力削減他們的庇護對象:逃犯,墮落的人。像科拉這樣的人。前來參觀的名流絡繹不絕,將農場的美名傳播在外,這裏因此成了有色人進步的象征——也成了眾矢之的。別忘了,有色人叛亂的幽靈,一張張環伺左右的憤怒的黑色麵孔,已經開始讓白人拓居者離開南方。他們來到印第安納,緊挨著正在崛起的黑色國度。這種局麵曆來以暴力告終。
西比爾瞧不起明戈,鄙視他油滑的性格和一貫的騙術;他表麵上和群眾打成一片,心裏卻潛伏著專橫的天性。是的,此人有著值得稱頌的傳奇:當年每逢周末,他都要跟主人請假,外出打工;他為妻子,為幾個孩子,最後為自己贖得了自由。對這一驚人的功業,西比爾並不當回事——他隻是僥幸攤上這樣一個主人而已。明戈不過是個投機分子,用自己對有色人進步的觀點擾亂農場。他將和藍德一起,在下個月的大會上發表演講,決定他們的未來。
科拉不肯附和朋友的嘲弄。因為逃犯給農場帶來的關注,明戈對她頗為冷淡,而當他聽說科拉因為謀殺而遭到緝拿時,索性對她視而不見了。雖然如此,這男人救了全家,很可能沒完成任務就累死了——這很了不起。她在學校上學的第一天,明戈的兩個女兒,阿曼達和瑪麗,就泰然自若地背出了《獨立宣言》,她們都是出色的女孩。可是,科拉不喜歡他的漂亮話。他的笑容裏有些東西讓她想到布萊克,昔日那個自吹自擂的大黑鬼。明戈不需要地方來安放他的狗屋,但他肯定在尋找機會,以求擴大自己的領地。
音樂馬上就來,格洛麗亞再次向他們保證。今天晚上他們中間沒有瓦倫丁所說的“貴客”——身穿高檔衣裝,滿嘴北佬口音——不過縣裏來的嘉賓已經到了。格洛麗亞請他們起身亮相,接受歡迎。接下來便是娛樂時間。“你們消化那頓大餐的同時,可以聽一聽我們準備的甜美的聲音。”她說,“你們大概認得出他的長相,因為他早前來過瓦倫丁農場,在藝術領域最傑出的一位年輕人。”
上個星期六是一位懷孕的歌劇演員,來自蒙特利爾。上上個星期六,是一位康涅狄格的小提琴手,他讓一半的女觀眾陷入悲情,難以自拔,淚水漣漣。今夜屬於詩人。拉姆齊·布魯克斯端莊,修長,身穿黑西服,打黑領結。他像個遊曆四方的傳道士。
三個月前,拉姆齊隨同俄亥俄州的一個代表團來過這兒。瓦倫丁農場是否徒有其名?一個獻身於黑人進步的白人老太太組織了這次遠征。她是波士頓某位大律師的寡婦,募集資金,多方投入,特別致力於有色人書報的出版和傳播。聽過藍德的一次演講之後,她便安排發行他的自傳;接受委托的印刷商以前推出過一係列的莎士比亞悲劇。此書首版裝幀精美,印有伊萊賈·藍德的燙金大名,幾天之內便銷售一空。格洛麗亞說,拉姆齊的書稿也將在下個月付梓。
詩人吻了女主人的手,詢問能否和大家分享一首他的詩作。科拉必須承認,他並不是沒有魅力。據喬治娜所說,拉姆齊曾向牛奶房的一位姑娘大獻殷勤,但說了太多諂媚的話,結果明顯地暴露出他隻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誰知道怎樣的命運等待著我們?”他在第一次來訪時向科拉發問,“什麽樣的人我們一定樂於結識?”羅亞爾突然出現在她身邊,拉上她,遠離了詩人的甜言蜜語。
她早該看出羅亞爾的意圖。如果她知道他的消失讓她多麽難受,她一定會拒絕他。
得到格洛麗亞的允準之後,詩人清了清嗓子。“我在昔日見過一個斑駁的奇跡,”他背誦道,聲音忽高忽低,仿佛在逆風中奮力前行,“棲息在田野的盡頭,借著天使的翅膀翱翔,揮舞一隻盾牌,光芒萬丈……”
禮拜堂裏響起一片讚賞與歎息之聲。拉姆齊努力不以笑容麵對大夥的反應,這正是他表演的效果。科拉無法很好地領悟他的詩作:一個壯觀之物的巡察,一個求索的人等待神示。一顆橡籽、一棵小樹和一棵威風凜凜的大橡樹之間的交談。還歌頌了本傑明·富蘭克林,讚揚了他的心靈手巧。吟詩作賦讓她覺得厭煩。詩歌意在喚起可悲的激情,在這一點上與祈禱詞高度相仿。本該由你做主,卻等待上帝的拯救。詩歌和祈禱詞都在擾亂人的心智,讓他們失察於世界殘忍的固有機理,在心裏植入錯誤的觀念,最終導致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樂隊準備在誦詩之後登台,演奏者剛來農場不久。詩人為舞會做了很好的鋪墊,讓聽眾沉醉於逃走和解脫的幻象。如果這能讓大家開心,科拉怎麽能瞧不起他們呢?他們把自己的點點滴滴放進他筆下的人物,把自己的臉嫁接到他詩裏的角色身上。他們究竟是在本傑明·富蘭克林本人的形象中,還是在他發明的東西裏看到了自己?奴隸是工具,所以也許是後者,但這裏沒有人是奴隸。也許被遠方的某個人視為財產,但不是在這裏。
整個農場超出了她的想象。瓦倫丁夫婦創造了奇跡。她就坐在這奇跡的證據中間;不止如此,她也是這奇跡的一部分。她曾過於輕易地相信南卡羅來納的虛偽承諾。如今她心裏有一個苦澀的部分,拒絕接受瓦倫丁農場的厚禮,雖然每天都有某個美好的部分綻放出新花。比如一個小姑娘牽她的手。比如她對一個男人動了心,百般牽掛。
拉姆齊最後呼籲培養人民的藝術氣質,無論老少:“快快進入一切凡人心中,撥旺阿波羅神的餘燼。”一位農場的新人用力把講台推到舞台一端。這是樂隊即將登台的信號,也是給科拉的信號。西比爾如今知道朋友的好惡,於是和她吻別。走廊憋悶;外麵又冷又黑。大長凳在地上剮擦著,好騰出跳舞的空間,科拉將這些聲音撇在身後。路上有人對她說:“你走錯方向了,姑娘!”
她到家時,羅亞爾正倚靠著門廊的柱子。那是他的輪廓,在黑暗當中也一望即知。“我以為班卓琴響了你才到。”他說。
科拉點了燈,看到他烏黑的眼眶,青紫的腫塊。“噢。”她說著就把羅亞爾抱住了,臉貼著他的脖子。
“打了一架,不要緊。”他說,“我們跑掉了。”科拉渾身顫抖,他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擔心。今天晚上我不想跟大夥摻和,我想我還是來這兒等著的好。”
前廊上有兩把椅子,那是害了相思病的木匠們打造的,他們坐下。他挪過來,他們的肩膀挨在了一起。
她告訴羅亞爾,有些東西他沒趕上:詩人和烤豬。
“還會有的。”他說,“我有東西給你。”他在皮口袋裏翻弄,“這是今年的版本,雖說現在都十月份了,可我覺得你會喜歡。等我再去別處,他們要是有明年的,我再買就是了。”
她抓住羅亞爾的手。曆書帶著一種陌生的、肥皂般的味道,在她一頁一頁地翻開時,發出一種爆裂的聲響,像火一樣。她從來不曾是第一個打開一本書的人。
來到農場一個月後,羅亞爾帶她去了幽靈地道。
科拉在抵達的第二天就開始上工,她心裏老想著瓦倫丁的座右銘:“留下來,出把力。”這既是要求,也是藥方。她先在洗衣房出力。洗衣房主事的名叫阿梅莉亞,在弗吉尼亞便認識了瓦倫丁夫婦,兩年後追隨而至。她溫和地警告科拉不要“虐待服裝”。科拉很快進入了蘭德爾種植園的勞動節奏。體力工作激起了昔日那種出於懼怕的勤快。她和阿梅莉亞都看出來了,她可能更喜歡別的工作。她到牛奶房上了一個星期的班,還跟阿姨做過一段時間,替上工的父母照看小孩。此後,隨著印第安玉米的葉子變黃,她又到莊稼地裏施肥。科拉俯身於壟溝時,還在四下張望,尋找工頭,心魔揮之不去。
“你好像累壞了。”羅亞爾對她說。那是八月的一個晚上,藍德剛剛做完演講。他的講話類似布道,說的是擺脫奴隸製的枷鎖、尋找人生目標時遇到的困境。解放帶來的多種沮喪。像農場裏的其他人一樣,科拉對此人頗感敬畏。他是個外國王子,不食人間煙火,來自遙遠的他鄉,教他們學習人在高尚的地方怎樣端正行事。可那些地方遙不可及,不會被任何地圖收納其中。
伊萊賈·藍德的父親是波士頓一個富有的白人律師,公然與有色人妻子共同生活。他們苦於本階層的指摘,夜半時分的竊竊私語卻把他們的後代描繪成非洲女神和白色凡人的結合。半神半人。在藍德的演講會上,白貴人們做冗長的開場白時就是這樣說的,為了聽到這些話,他從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過人的才智。一個病懨懨的孩子,把家庭藏書室當成自己的遊戲場,要花一番力氣,把書從書架上取下,專心致誌地閱讀。六歲那年,他彈起鋼琴,已經儼然歐洲的大師。他在空蕩蕩的客廳上演音樂會,向無聲的喝彩鞠躬致意。
家裏有朋友從中斡旋,讓他成了第一個入讀白人名校的有色學生。“他們給了我一張奴隸通行證,”他這樣形容說,“而我用它惹是生非。”藍德住在雜物間;沒人想和他做室友。四年以後,同學們選他做了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致告別辭。他從一個個障礙之間輕盈地側身而過,仿佛一個原始的生物,憑著智慧,在現代世界裏遊刃有餘。藍德本來想做哪一行都不在話下。醫生,法官。新英格蘭地區的社會精英力主他到首都發展,在政治上出人頭地。他已經躋身美國式成功小小的一角,他所屬的種族在這裏不會成為他的詛咒。在那樣的一個空間裏,有的人也許會快樂地生活,獨自向上攀升。藍德卻想為其他人創造空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最後,他選擇以演講為業。站在父母的客廳,對一群波士頓名流組成的聽眾發表講話,隨後前往這些名流的府邸,乃至新英格蘭各地的有色人禮拜堂、循道宗的教堂和大講堂。有時去到某座建築物,除了那些建造它們的男人和清潔它們的女人,他是第一個踏入其中的有色人。
麵紅耳赤的警長們以尋釁滋事為由逮捕他。他因為煽動暴亂而入獄,盡管那不是暴亂,而是和平集會。馬裏蘭州的法官埃德蒙·哈裏森大人簽發了針對他的逮捕令,指控他“散布窮凶極惡的、危害健康社會肌體的典型說教”。他朗讀自己寫的《美國黑人權利宣言》時,遭到一夥白人暴民的毆打,幸為聽眾所救。從佛羅裏達到緬因,他寫的小冊子,後來還有他的自傳,和他的畫像一起被投入火堆,當眾焚燒。“畫像代我受過,總要好過本人的真身。”他說。
他平靜的舉止之下,暗地裏受著怎樣的煎熬,誰也說不上來。他保持著無動於衷,處事淡漠。“我就是植物學家所說的雜交種,”他在科拉第一次聽到的報告會上說,“兩個不同的大家庭的混合物。如果是鮮花,這樣的雜交會讓人賞心悅目。如果這樣的融合表現為血和肉,有人便要大為光火。在座的諸位要認清它究竟是什麽:一種新的美來到了這個世界,它在我們周圍遍地開花。”
那個八
月的夜晚,藍德結束演講之後,科拉和羅亞爾在禮拜堂的台階上坐下。居民們從他們身邊魚貫而過。藍德的一席話還讓科拉陷在憂鬱當中。“我不想讓他們把我攆走。”她說。
羅亞爾翻過她的手掌,用大拇指摩挲她新生的繭子。用不著擔心,他說。他提議出去轉轉,多看看印第安納,一直在勞動,權當一次休息。
第二天他們就趕著馬車出發,拉車的是兩匹花斑馬。她已經用工資買了一條新裙子,一頂無簷女帽。帽子遮住了太陽穴上的傷疤,大抵可以遮住。這道傷疤近來讓她感覺緊張。對烙印的事,她以前從沒考慮太多,奴隸主總喜歡在自家奴隸身上燙個X啊、T啊、三葉草什麽的。西比爾的脖子上有個皺巴巴的馬蹄鐵形狀,粉紅色,很醜陋——她第一個主人是養馱馬的。科拉還從未挨過這樣的燙,她要為此感謝上帝。可我們一直都留著烙印,就算你看不見,它也烙在你心裏,如果不是沒有的話——蘭德爾的手杖留下的創傷是完全相同的東西,標明她是他的。
科拉去過城裏好多次了,甚至還曾爬上白色麵包房的台階,買過一個蛋糕。這一次羅亞爾趕著車走了相反的方向。天空像一塊石板,但天氣仍然很熱,一個八月的下午,讓你知道這樣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流盡。他們停下馬車,到一塊草場的邊上,坐在一棵野蘋果樹下野餐。他帶了些麵包、果醬和香腸。她讓羅亞爾抬起腦袋,枕到她腿上。她還考慮把兩隻手伸到他耳朵後麵,揉弄他軟軟的黑色鬈發,但舊日暴力的記憶湧上心頭,於是她忍住了。
返程途中,羅亞爾趕著馬車,拐上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科拉本來不可能看見這條路的。棉白楊吞沒了路口。他說他想給科拉看樣東西。她以為那也許是一口池塘,或是某個無人知曉的僻靜去處。但他們拐了個彎,停在一幢荒廢的、搖搖欲墜的小屋前,它灰中泛白,像一塊被人嚼過的肉。百葉窗歪斜,野草在房頂上鞠躬致意。用飽經風霜來形容未免過於文雅——這房子就像一條沒人要的癩皮狗。她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汙垢和苔蘚讓她的孤獨感油然而生,即使羅亞爾就在身旁。
大屋裏也是野草叢生,破土而出,穿透了地板。她捂住鼻子,抵擋惡臭。“跟這兒一比,糞肥也是香的。”她說。羅亞爾哈哈大笑,說他一直覺得大糞香味撲鼻。他移開地上的遮蓋物,露出通往地窖的活門,再點燃一根蠟燭。樓梯嘎吱嘎吱地叫著,小動物在地窖裏狂奔,對遭到的入侵義憤填膺。他數了六步,開始挖地。第二道活門露出來,他停了手,於是他們下到了車站。他要科拉小心腳下,灰色的爛泥讓台階格外濕滑。
這是迄今為止最破爛、最淒慘的車站。鐵道與地麵齊平,一下台階就是鐵軌,一路深入黑暗的隧道。一輛小手搖車停在鐵軌上,鋼鐵的泵機等待著人類的觸碰,好讓它煥發生機。像北卡羅來納的雲母礦一樣,長長的木板和支柱支撐著牆壁和天花板。
“這不是為火車頭建造的。”羅亞爾說,“隧道太小了,你看。和其他線路都不連著。”
這裏很久無人光顧。科拉問它通到哪裏。
羅亞爾咧嘴一笑。“它在我之前就有了。接管這段鐵道時,我要頂替的列車員帶我看過。我用那輛手搖車走了幾英裏,可是太不安全了。牆挨在一起,越來越窄。”科拉知道,最好別打聽這是誰修的。鐵道上的所有人,從倫布利到羅亞爾,都用差不多的話來搪塞,“你以為誰修的?還能有誰修?”她打定主意,總有一天要讓他講出來龍去脈。
這段幽靈般的隧道從來沒有投入使用,羅亞爾說,反正沒人知道它有沒有用過。沒人知道它什麽時候挖出來的,又有誰曾經住在地上。有些司機告訴他,建房子的是昔日考察者中的一位,類似劉易斯和克拉克,他們勘測美國荒野,繪製地圖。“如果你走遍全國,”羅亞爾說,“從大西洋到太平洋,從尼亞加拉瀑布到格蘭德河,那麽你還會在這兒,在印第安納的樹林子裏安家嗎?”有位老站長猜測,這是獨立戰爭期間一位少將的家,此人目睹了太多的殺戮,於是在完成建國大業之後,便從這個年輕的國家引退了。
遁世者的故事更為合理,但羅亞爾認為軍事部分言過其實了。科拉有沒有注意到,根本不存在有人在這兒住過的跡象,甚至沒有一根用過的牙簽,牆上也一顆釘子都看不見?
一個想法如陰影般逼近科拉:這座車站並非線路的起點,而是終點。工程並不是在這座房子下麵開始的,而是在黑暗坑洞的另一端。仿佛世界上再也無處可以逃奔,隻有一個個要逃離的地方。
在上麵的地窖裏,食腐動物恢複了活動,挖呀挖。
這樣一個潮濕的小洞。任何以此為起點的旅程都隻能落得不幸的下場。她上一次出發的車站燈火通明,在舒適性上毫不吝嗇,送她前往豐裕的瓦倫丁農場。那是在田納西,他們等待乘車遠離裏奇韋無法無天的危險行動。想起那天夜裏的種種變故,她的心跳仍然會加快速度。
一離開裏奇韋和獵奴者的馬車,救命恩人便自報家門。在城裏發現她的人是羅亞爾;他的搭檔名叫紅頭雷德,因為他長了一頭鐵鏽色的鬈發;膽小的那個叫賈斯廷,是個像她一樣的逃奴,還不習慣對著白人揮舞獵刀。
科拉同意跟他們走以後——從來沒人如此禮貌有加地提出一個毫無選擇餘地的建議——三條好漢便趕緊清理戰場,掩蓋痕跡。霍默幽靈般的身影在黑暗裏潛伏,無形中增強了緊迫感。紅頭雷德端著槍放哨,羅亞爾和賈斯廷把博斯曼和裏奇韋一先一後鎖到馬車上。獵奴者沒吭聲,隻是用血淋淋的嘴巴衝著科拉露出譏笑。
“那一個。”她指著鐵環說,於是雷德把裏奇韋鎖到車上,用的是他過去鎖賈斯珀的同一個鐵環。
他們把獵奴者的馬車趕到牧場的遠端,藏在路上看不見的地方。雷德把裏奇韋鎖了五道,馬車行李箱裏的每一條鎖鏈都用上了。他把鑰匙扔進草叢。他們把馬趕走。霍默沒有動靜;也許那孩子就暗藏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無論這些措施提供了怎樣的先發優勢,想必都夠用了。他們動身時,博斯曼吐出了壓抑已久的一口長氣,科拉認為這是他赴死的哀鳴。
從裏奇韋的營地沿路走上很短的一段,就到了救命恩人的馬車。她和賈斯廷藏到車後一條厚毯子下麵,他們立刻啟程,考慮到黑暗和田納西千篇一律的低劣路況,馬車的速度之快,實在到了危險的程度。羅亞爾和雷德對那場搏鬥仍然心有餘悸,竟然忘了給車上的貨物蒙上眼睛,駛出好幾英裏才想起來。羅亞爾很不好意思。“這是為了車站的安全,小姐。”
地下鐵道的第三段旅程始於一座馬廄的下方。到現在為止,車站總是意味著走下深不可測的台階,又一座車站的特色便出現在眼前。羅亞爾解開他們眼睛上的破布條,告訴他們,地主出門在外,忙著打理生意,這是一種策略,用以掩蓋他與此項事業的關係。科拉從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座城鎮出發,隻知道他是地下戰線上的另一個人,而且喜愛進口的白色瓷磚,它們就貼在車站的牆上。
“每次我們下到這兒,總會有些新玩意。”羅亞爾說。他們四個坐在重量十足的椅子上等火車,椅子配有深紅色的軟墊,桌上鋪著白色的桌布。一隻花瓶裏插著鮮花,牆上掛著描繪農田景色的油畫。還有一隻裝滿水的雕花玻璃罐,一籃子水果,一大條裸麥粉粗麵包,供他們吃喝。
“這是個富貴人家。”賈斯廷說。
“他喜歡搞點兒格調。”羅亞爾回答。
雷德說他喜歡白瓷磚,比起以前的鬆木板有了不小的起色。“我就納了悶了,他自己是怎麽貼上去的?”他又說道。
羅亞爾說,他希望幫工的人能把嘴巴閉緊。
“你殺了那個人。”賈斯廷說。他有些遲鈍。他們剛剛在碗櫃裏發現了一壺葡萄酒,逃奴暢飲了一通。
“問那姑娘,他是不是罪有應得。”雷德說。
羅亞爾抓住雷德的小臂,阻止他繼續發抖。他朋友以前從來不曾取人性命。光是造成這次意外事故的前提,已足以讓他們被人吊死,但謀殺的罪名確保了他們上絞刑架之前,必定還要遭受殘忍的淩虐。科拉後來告訴羅亞爾,她在佐治亞因為謀殺而受到通緝時,羅亞爾大吃一驚。他定了定神,然後說道:“這麽說,從我看見你的那一刻,在那條肮髒的街道上,我們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羅亞爾是科拉遇到的第一個生來自由的男黑人。南卡羅來納有很多自由民,為了所謂的機遇易地而居,但他們畢竟是做過奴隸的。羅亞爾一出娘胎就有了解放的身份。
他在康涅狄格長大;他父親是理發師,母親是助產士。兩口子來自紐約城,同樣一出生就是自由民了。羅亞爾到了可以勞動的年齡,便奉父母之命,跟一個印刷商做學徒。他父母篤信誠信交易的尊嚴,設想家族代代相傳,枝繁葉茂,每一代都比上一代更有出息。如果北方可以廢除奴隸製,那麽總有一天,這項可憎的製度在所有地方都將崩潰。黑人在這個國家的故事也許會以低人一等起步,但假以時日,他們終將得享成功與繁榮。
如果父母提前意識到他們的回憶在這孩子身上產生的影響,那麽講到自己在老家紐約的故事時,也許會多有保留。羅亞爾十八歲離家,前往曼哈頓,從渡輪的欄杆後看到這座宏偉都市的第一眼,他的命運便已注定。他在下曼哈頓的五點區找了一家有色人的供膳寄宿公寓,和另外三個男人合住一個房間,並以理發師的名頭掛牌開業,直到他遇見大名鼎鼎的白人尤金·惠勒。在一次反奴隸製的會議上,惠勒主動和羅亞爾交談,印象深刻,於是請他第二天到自己辦公室去一趟。羅亞爾在報紙上讀到過此人的事跡——律師、廢奴主義的社會活動家、一切奴隸販子和從事卑鄙勾當之人的眼中釘。羅亞爾前往市內的監獄,物色律師可以為之辯護的逃犯,在高深莫測的人物之間通風報信,將反奴隸製團體的資金分發給易地而居的逃奴。為地下鐵道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正式獲得了接納。
“我給鞲韝上油。”他常常這樣說。羅亞爾在分類廣告中植入密碼信息,將出發地點通知逃犯和列車員。他賄賂船長和治安官,劃著漏水的小船,把瑟瑟發抖的孕婦送到河對岸,又將法官的開釋令遞交滿臉不悅的看守長。一般情況下,羅亞爾有一個白人助手做搭檔,但他的機敏和傲氣清楚地證明,他的膚色構不成障礙。“自由黑人走起路來和奴隸是不一樣的。”他說,“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哪怕他們對此一無所知。走路不一樣,說話不一樣,舉止也不一樣。這是骨子裏的東西。”治安官從來沒拘留過他,綁架者也不曾對他下手。
他和雷德的關係始於此次派駐印第安納。雷德是北卡羅來納人,執法者吊死了他妻子和孩子,他從此潛逃。他在自由小道上走了好幾英裏。尋找妻兒的屍首,想跟他們道個別。他沒找到——路上的屍骨似乎永無盡頭,通往每一個方向。逃到北方以後,雷德開始與鐵道發生關係,最終憑著一種狡詐的智慧投身於這一事業。聽到科拉失手殺死了佐治亞男孩,他笑著說道:“好。”
接運賈斯廷的任務從一開始就不同尋常。田納西不屬羅亞爾的工作範圍,但野火一起,鐵道在當地的代表便失去了聯絡。取消這趟火車必將損失慘重。無人可用時,羅亞爾的上級勉強派出兩位有色人列車員,深入田納西的窮山惡水。
帶槍是雷德的主意。羅亞爾此前從來沒摸過槍。
“拿在手裏剛剛好。”羅亞爾說,“可它重得像一門加農炮。”
“你那時樣子好嚇人。”科拉說。
“我在發抖,不過是在心裏。”他告訴科拉。
賈斯廷的主人經常把他租給別家做石工,一位富有同情心的雇主幫他和鐵道做了安排。有一個條件:環繞此人莊園的石牆如果沒有完工,賈斯廷得推遲逃跑。他們商定,如果賈斯廷留下詳細的完工說明,那麽少三塊石頭也成。
在約定的那一天,賈斯廷最後一次外出工作。直到夜幕降臨,才有人注意到他不見了;雇主堅稱賈斯廷當天早晨根本沒有露麵。十點鍾的時候,他已經進了羅亞爾和雷德的馬車後廂。他們在城裏看見了科拉,於是計劃發生了改變。
火車駛入田納西站。這是迄今最華麗的機車,即使透過包覆的煤灰,閃亮的紅色油漆仍然反射著燈光。司機性情開朗,嗓音渾厚。他禮數周全地打開旅客車廂的門。科拉懷疑鐵路司機統統害上了一種隧道的瘋病,無一例外。
一開始是搖搖晃晃的貨車車廂,後來是把她運往北卡羅來納的平板貨車,如今邁進一節名副其實的旅客車廂——設施齊全,安靜舒適,一如她在曆書上所見——實在是一大樂事。裏麵有足夠三十人使用的座位,寬大而柔軟,燭光所及,黃銅的配件閃閃發亮。還有新鮮清漆的味道,讓她感覺自己就像初登新船的乘客,要參加一次神奇的處女航。科拉一個人睡三個座兒,幾個月來,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困於閣樓的昏暗和鎖鏈的束縛。
她醒來時,鐵馬依然在隧道裏奮力奔馳。倫布利的話回蕩在她耳畔:如果想看看這個國家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你們得坐火車。跑起來以後,你們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國的真麵貌。這是句玩笑話,是的,從一開始就是。在她的旅途中,窗外隻有黑暗,以後也將隻有黑暗。
她前麵的座位上,現在是賈斯廷在講話。他說他哥哥,還有三個他從未見過麵的侄女,現在都住在加拿大。他在農場待幾天,然後就北上。
羅亞爾向逃奴保證,鐵道可以為他效勞。科拉坐起身,羅亞爾又把對她的逃奴旅伴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她可以繼續前往印第安納的中轉站,也可以留在瓦倫丁農場。
白人把約翰·瓦倫丁當作自己人,羅亞爾說。他的膚色非常淺。但任何一個有色人都能馬上認出他的非洲血統。不管有沒有那樣的鼻子,那樣的嘴唇,那樣茂密的頭發。他母親是裁縫,父親是白人商販,每隔幾個月路過一次。那男人臨死時,把地產留給了兒子,這是他第一次承認自家牆外的這個男孩。
瓦倫丁想在土豆種植方麵一試身手。他雇了六個自由民在他的地上幹活。他從未聲稱自己是他不是的那種人,但並不糾正別人的臆斷。瓦倫丁購入格洛麗亞時,沒人多想。留住女人的一種方式是給她套上枷鎖,尤其像瓦倫丁這樣,在羅曼蒂克的情事上還是新手的話。隻有約翰、格洛麗亞和本州另一頭的一位法官知道她是自由的。他喜歡讀書,教妻子識字。他們養了兩個兒子。他給了他們自由,鄰居認為此舉心胸開闊,隻是有些浪費。
大兒子五歲那年,瓦倫丁的一個車倌因為目光魯莽被吊死了,繼而遭到焚燒。喬的朋友們堅稱他當天沒有進城;一位與瓦倫丁關係不錯的銀行職員向他通報了傳言,說那女人隻想激起情人的妒意。瓦倫丁看到,隨著時間的流逝,種族暴力在表現形式上隻會變得更為殘忍。它決不會減少或消失,近期不可能,在南方不可能。他和妻子認定弗吉尼亞不適合養育後代。他們賣掉了農場,另擇他鄉。印第安納的土地便宜。那兒也有白人,但不會如此之近。
瓦倫丁了解了印第安玉米的脾性。三個幸運的季節接踵而至。他回到弗吉尼亞走親戚,借機宣傳新家園的種種好處。他雇請老友。在找到自己的落腳點之前,他們大可以住在他家;他的田畝已經擴展。
那些客人是應邀而來的。而科拉見到的這座農場源自一個冬夜,下過一場緩慢而厚重的大雪,天地模糊一片。一個形容淒慘的女人在門口出現,她已經凍得半死了。瑪格麗特是從特拉華跑出來的逃奴。在前往瓦倫丁農場的旅途中,她飽受折磨,離開主人之後,一連串心腸冷酷的人帶她走了一條曲折的路線。一個下套捕獸的人,一個借著巡回演出兜售萬靈藥的商販。她跟一個江湖牙醫走鄉串鎮,直到此人開始訴諸暴力。在兩地之間,她遭遇了暴風雪的襲擊。瑪格麗特求告上帝,求他救她,並保證從此告別她在逃跑過程中表現出的罪孽和道德上的缺陷。瓦倫丁家的光在黑暗中浮現。
格洛麗亞盡力照料這位訪客;醫生騎著小馬趕到。瑪格麗特的風寒從未消退。幾天後,她斷了氣。
此後,瓦倫丁又一次到東部出差,一張反奴隸製會議的大幅廣告讓他突然止步。雪地裏的女人誠如使者,代表著一個被剝奪了一切的部族。他加入了他們的事業。
到那年秋天,他的農場成了地下鐵道新開張的一個辦事處,逃犯和列車員往來頻繁。有些逃奴停留的時間久一些;如果他們出力,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們種植玉米。在一塊雜草叢生的土地上,一位從前的種植園磚匠為一位從前的種植園鐵匠蓋起了一座鐵匠鋪。鐵匠鋪以非凡的速度吐出釘子。男人們放倒樹木,建起木屋。一位德高望重的廢奴分子在前往芝加哥的路上,到這兒待了一天,後來又待了一個星期。各界的名流、演說家和藝術家紛至遝來,出席星期六之夜就黑人問題舉辦的討論會。某位自由民在特拉華有個妹妹陷入困境,於是前往西部,尋找新的開始。瓦倫丁和農場的父母們出錢,要她給孩子們上課,這裏的兒童一直在不斷增多。
羅亞爾說,憑著一張白人的臉,瓦倫丁前往縣政府所在地,為黑臉的朋友購買地皮,他們是西來的從前的農工,在他的農場找到避難所的逃犯。現在有了生活的目標。瓦倫丁到來時,印第安納的這一帶還沒有人煙。一座座城鎮隨即湧現,因為不懈的美國式的渴望而快馬加鞭,黑人農場坐落在那兒,猶如天然的風景,渾然於山水之間。半數的白人商店仰仗它帶來的客源;瓦倫丁農場的居民填塞了廣場和星期天的市集,叫賣自家的手工產品。“這是個療傷的地方。”羅亞爾在北行的火車上告訴科拉,“你能拾掇拾掇自己,為下一段行程做好準備。”
前一天夜裏,在田納西,裏奇韋把科拉和她母親稱做美國天命出現的一道裂縫。如果兩個女人就是一道裂縫,一個村落又該是什麽?
羅亞爾沒有提及主導每周例會的那些哲學爭論。對有色人同胞下一個階段的前進方向,明戈有自己的計劃,藍德的主張精致但晦澀,是一份並不容易服用的藥方。救出科拉的列車員也回避了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那就是白人拓居者對邊遠的黑人村落日益增長的怨恨。意見分歧很快會讓他們自己為外界所知。
他們在喧囂的地下管道向前飛馳的同時,一條芝麻大的小船也在千萬個不可能匯成的海洋上達成了自己的目標——羅亞爾這一番讚語果然奏效。啪地一下,科拉的手拍在頭等車廂的軟墊上,她說,農場正是她想要落腳的地方。
賈斯廷待了兩天,填飽肚皮,就去找北方的親戚了。他日後寫來一封信,描述了他受到的歡迎,也寫了他在一家建築公司找到的新的崗位。他的幾個侄女也用不同顏色的墨水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活潑與天真盡現其中。一旦瓦倫丁農場將誘人的富足呈現在科拉麵前,她走還是留便無須贅言。她為農場的生活流汗出力。她熟悉這樣的勞動,她懂得耕種與收獲的基本節奏,明白四季變換的教訓與規則。她眼中的城市生活卻一片茫然——對紐約和波士頓這樣的地方,她又知道什麽呢?她就是雙手沾滿泥土長大的呀。
抵達農場一個月後,在幽靈般的隧道入口,科拉仍然對自己的決定深信不疑。她和羅亞爾正要返回農場,一股陰風從黑暗的隧道深處疾吹而出。仿佛有個怪物,又老又黑,正在朝著他們移動。她一把抓住羅亞爾的胳膊。
“你為什麽帶我來這兒?”科拉問。
“具體下來幹什麽,我們是不應該講的。”羅亞爾說,“我們的乘客也不應該談到鐵道怎麽運營——這會讓很多好人陷入危險的境地。他們想說也能說,可他們不說。”
這是實話。她講起逃亡的過程時,總是略過鐵道,而隻談一個大致的輪廓。這是隱私,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你從來不會想到要與人分享。不是不好的秘密,而是純屬私人的事,它在你的身份當中占據了很大的一部分,大到無法分離的程度,不能告訴別人,否則就會見光死掉。
“我帶你來,是因為你見過的鐵道比大多數人都要多了。”羅亞爾接著說,“我想讓你也看看這一段——看它怎樣連在一起,或是怎樣沒連在一起。”
“我隻是個乘客。”
“這就是原因所在。”他說。他用襯衣下擺搓著眼鏡片。“地下鐵道大過它的運營者——它也是你的全部。小的支線,大的幹線。我們有最新的機車,也有老舊的引擎,我們還有手搖車,就像這一輛。它哪兒都去,去我們知道的地方,也去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我們有這條隧道,就在這兒,從我們腳下穿過,沒人知道它通往什麽地方。如果我們保持鐵道的運轉,那我們誰也不能發現真相,也許你能。”
她告訴羅亞爾,她不知道它為什麽在這兒,也不知道它有什麽含義。她隻知道她再也不想逃亡了。
十一月的印第安納,寒冷大大限製了人們的活力,但有兩起事件讓科拉忘記了天氣。第一件是薩姆來到了農場。他敲開她木屋的門,她緊緊把他抱住,直到他求她鬆手。他們相擁而泣。恢複平靜時,西比爾泡了草根茶。
他亂蓬蓬的胡子已經泛白,肚子也比從前大了一圈,可他還是那個多話的小夥子,和很多個月以前他收留科拉和西澤時沒有什麽兩樣。獵奴者進城的那個夜晚,讓他與昔日的生活一刀兩斷。裏奇韋在薩姆發出警告之前,便將西澤在工廠抓獲。講到他們的朋友怎樣在監獄遭到毒打,薩姆的聲音開始顫抖。他對同誌們的事守口如瓶,但有一個人說,他看見那黑鬼曾與薩姆交談,而且不止一次。而薩姆在酒館上班的中途不辭而別——加上城裏有些人從小就認識薩姆,很討厭他那種自鳴得意的天性——便足以讓他家的房子被大火夷為平地。
“我爺爺的房子。我的房子。曾經屬於我的一切。”暴民們將西澤拉出牢房,往死裏打他的時候,薩姆已經順利地踏上了前往北方的路途。他付錢給一個商販,搭了一段便車,第二天就登上了開往特拉華的輪船。
一個月後,在夜幕的掩護下,地下工作者根據鐵道的規定,封死了通往他家隧道的入口。倫布利的車站已經按照同樣的方式處理過了。“他們不想心存僥幸。”他說,戰友們給他帶回一個紀念品,一個被大火燒得變了形的銅杯子。他認不出這是自己的,但還是收下了它。
“我原來是站長。他們給我找了些別的差事。”薩姆負責向波士頓和紐約運送逃奴,埋首於最新的測繪結果,設計逃亡的路線,並經手最後關頭的工作調度,務求拯救逃犯的生命。他甚至假扮獵奴者,托名“詹姆斯·奧爾尼”,打著把奴隸送還主人的幌子,到監獄裏撈人。那些個愚蠢的治安官和看守長啊。種族偏見可以敗壞人的智力,他說。他演示了一番獵奴者的聲音和趾高氣揚的架勢,博科拉和西比爾一樂。
他剛剛把最新的一批貨物送到瓦倫丁農場,一家三口,此前一直在新澤西躲藏。他們已經慢慢融入了當地的有色人社區,薩姆說,但一個獵奴者在周圍打探,所以逃離的時候到了。這是他為地下鐵道執行的最後一次任務。他要去西部。“我遇到的每一個拓荒者都喜歡威士忌。在加利福尼亞,他們肯定需要酒保。”
看到朋友既開心,又長了肉,科拉備受鼓舞。那麽多幫助過她的人落得了悲慘的下場。她沒讓薩姆送命。
接下來,薩姆向她通報了她那座種植園的消息,這是第二件讓印第安納的寒冷變得容易忍受的事。
特倫斯·蘭德爾死了。
匯總各方麵的說法,隨著時間流逝,這位奴隸主對科拉及其逃跑的專注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日益增強。他對種植園的事務不聞不問。他在莊園日複一日,沉溺於在大屋舉辦汙穢的派對,拿手下的奴隸做冷酷的消遣,強迫他們代替科拉,充當他的犧牲品。為了抓到她,特倫斯繼續打廣告,對她的特征和她所犯罪行的詳細描述遍布邊遠各州報紙的分類廣告。他不止一次提高了本已可觀的賞金——薩姆本人就看到過那些公告,大感震驚——還款待一切路過當地的獵奴者,就罪大惡極的科拉提供更為精細的描述,同時羞辱一番無能的裏奇韋,此人先失信於他父親,後來又辜負了他。
特倫斯死於新奧爾良,死在一家克裏奧爾妓院的睡房。他的心髒跳不動了,長期花天酒地的生活,造成了心髒的衰弱。
“就連心髒都厭倦了他的邪惡。”科拉說。等薩姆通報完消息,她問起了裏奇韋。
薩姆帶著鄙視擺了擺手。“他現在成了笑柄。他的職業生涯早就走到頭了,甚至在——”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田納西那件事之前。”
科拉點點頭。他們沒有談到雷德的殺人行為。鐵道上得知來龍去脈之後,便把他開除了。雷德不以為意。對如何打破奴隸製的枷鎖,他有了一種新的觀念,再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槍。“一旦他手扶著犁,”羅亞爾說,“就不會向後看了。”看到朋友打馬而去,羅亞爾感到傷心,但這不會讓他們采用同樣的手段,在田納西之後不會。科拉自己的殺人行為,他視為正當的自衛,但雷德赤裸裸的嗜殺之舉另當別論。
裏奇韋的暴力傾向和古怪的癖好,已經讓他很難找到願意和他搭檔的人。他名聲裏的汙點,加上博斯曼的死和他敗給黑鬼歹徒的恥辱,把他變成了同行當中的賤民。當然了,田納西的警長們仍然在尋找殺人犯,但裏奇韋無緣參與。自從夏天以來,他便音訊全無。
“那男孩呢,霍默?”
薩姆確曾聽說過那個古裏古怪的小混蛋。正是他最後跑到森林裏,找人救了獵奴者。霍默奇異的裝扮對裏奇韋的聲譽毫無幫助——他倆的組合激起了很多不三不四的猜測。不管怎麽說,兩個人一塊消失了,他們之間的紐帶沒有因為遇襲而斷裂。“陰溝啊陰溝,”薩姆說,“最適合藏汙納垢。”
薩姆在農場待了三天,試圖求得喬治娜的垂青,但白費了功夫。這三天足夠他趕上剝玉米大賽了。
比賽在滿月的頭一個夜晚舉行。孩子們用一整天的時間,把玉米堆成兩座小山,各自用紅葉圍出邊界。明戈做了一隊的隊長——西比爾帶著厭惡注意到,這是他連續第二年當隊長了。他無意表現農場社會的廣泛程度,挑選的隊員全是他的支持者。瓦倫丁的大兒子奧利弗召集的這一群,則包括了老工人和新來的,什麽人都有。“當然還有我們的嘉賓。”最後,奧利弗一邊說,一邊朝薩姆招手。隨著一個小男孩一聲哨響,剝玉米皮的比賽以瘋狂的速度開始了。今年的獎品是瓦倫丁從芝加哥弄來的一麵大銀鏡。鏡子上係著藍絲帶,立在兩座玉米堆中間,反射著空心南瓜燈裏搖曳的火光。兩位隊長對自己的隊員喊著口令,觀眾則起哄,鼓掌。小提琴手演奏著快速而滑稽的音樂,從旁助興。小孩子圍著玉米堆賽跑,爭搶苞葉,有時甚至不等它們落到地麵。
“拿那棵苞米!”
“你快去那兒!”
科拉站在場邊觀戰,羅亞爾一隻手摟著她的腰。前一天晚上,她已經允許羅亞爾吻過她了,他當然有理由將這一舉動視作信號,表明科拉終於同意他展開進一步的追求。她曾要他等待。他也會繼續等待。但薩姆帶來了特倫斯的死訊,這消息軟化了她的心,一如它激起了仇恨的想象。她想象從前的主人與床單糾結纏繞,嘴裏吐出粉紅的舌頭。高喊救命,卻無人應聲。在棺材裏爛成一攤血淋淋的肉醬,繼而在《啟示錄》所說的地獄裏受盡折磨。最起碼對《聖經》裏的這一部分,科拉是相信的。它用暗語描繪了奴隸的種植園。
“蘭德爾家的豐收節不一樣。”科拉說,“我們采收也是滿月,但隨後總要見血。”
“你不在蘭德爾家了。”羅亞爾說,“你自由了。”
她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怎麽會呢?土地是財產,工具是財產,肯定會有人去拍賣蘭德爾的種植園,還有那些奴隸。人一死,親戚馬上就會冒出來。我仍然是人家的財產,就算身在印第安納。”
“他死了。不會有什麽表親非要把你弄回去,不會像他那樣。”他說,“你自由了。”
羅亞爾加入了合唱,以求轉移話題,並提醒她,讓人的身體
產生良好感覺的事物是存在的。一個共同勞動的集體,從播種到收獲,再到競賽。但這一首歌竟然是科拉在棉田幹活時就熟悉的勞動號子,一下子把她拉回蘭德爾家的殘暴,讓她的心猛然一沉。康奈利常常在鞭刑之後唱起這首歌,作為大夥再度開工采摘的信號。
這樣的一種辛酸怎能變成享樂的手段?瓦倫丁農場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勞動不必吃苦受罪,它可以團結人民。像切斯特那樣無憂無慮的孩子,可以健康而茁壯地成長,一如莫莉和她的朋友們。母親可以用愛和親切來養育她的女兒。像西澤那樣美好的人兒,可以在這兒達成一切的心願,一切都是可行的:擁有一座農場,做學校的教員,為有色人的權利而戰,甚至成為一個詩人。在悲慘的佐治亞,她曾想象過自由,可它不是這個樣子。自由是一個集體,為了某種美好而稀有的事物努力奮鬥。
明戈贏了。隊員們在光溜溜的棒子堆前把他高高舉起,聲嘶力竭地歡呼。吉米說他從未見過白人這樣賣力幹活,薩姆臉上洋溢著喜悅。可是喬治娜仍舊不為所動。
薩姆啟程的那一天,科拉擁抱了他,還在他胡子拉碴的臉蛋上親了一口。他說他一安頓下來,不管在哪兒落腳,就給她寫信。
他們進入了晝短夜長的季節。隨著天氣轉涼,科拉開始頻繁地光顧圖書館。哄得動的時候,她把莫莉也帶上。她們坐在一起,科拉看曆史或傳奇,莫莉翻閱童話。有一次她們正要進去,一個車倌把兩位姑娘叫住了。“主人說過,隻有一件事比黑鬼拿槍更危險,”他告訴她們,“那就是黑鬼拿書。肯定是老大一堆黑火藥,哈!”
當初一些農場的居民心存感激,提出為瓦倫丁的住宅加蓋一幢附屬房屋,用來放書,但格洛麗亞建議不妨蓋一幢獨立的。“那樣一來,任何一個有心看書的人,都能在閑暇時這樣做了。”這也讓瓦倫丁一家有了更多的隱私。他們很慷慨,但畢竟也有界限。
他們在熏肉房附近建起了圖書館。科拉拿著瓦倫丁的書,坐到寬大的椅子上時,屋裏飄滿了令人愉悅的肉香。羅亞爾說,這是芝加哥以外最大的黑人書報圖書館了。科拉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閱讀材料肯定不缺。除了農業百事和涉及各種作物種植的專著,還有一排又一排的曆史書。羅馬人的雄心和摩爾人的勝利,歐洲的王族世仇。大開本的書裏包括地圖,那是科拉從未聞知的國土,未被征服的世界的草圖。
還有各族有色人迥然相異的作品。它們描述了非洲的帝國和埃及奴隸的奇跡,正是他們建起了金字塔。農場的木匠是真正的能工巧匠——這麽多的書,書裏裝著這麽多驚人的事跡,木匠們一定想出了好辦法,才沒讓它們從書架上撲通撲通跳下來。出自黑詩人之手的詩歌小冊子,有色人演說家的自傳。菲莉絲·惠特利和丘辟特·哈蒙。還有個叫本傑明·班納克的人,他編纂曆書——曆書呀!她囫圇吞棗地把它們全讀了——並引托馬斯·傑斐遜為知己,正是他起草了《獨立宣言》。科拉讀到的故事裏,有生來就戴著枷鎖、後來學會識字的奴隸。有被人從家裏擄去、從此再不能與親人相見的非洲人,他們描述了遭受奴役的種種苦難,以及日後讓人毛骨悚然的逃亡過程。她認識到,他們的故事也是她自己的故事。是她早已了然於心的一切有色人的故事,是還未出生的黑人的故事,這是他們獲得勝利的基石。
人們把這一切記錄到紙上,收入小小的房間。有些人竟然有著和她一樣的黑色皮膚。每次打開門,她的腦袋都像籠罩著迷霧。如果要把它們通通讀個遍,她非得趕快開始不可。
有天下午,瓦倫丁也來了。科拉與格洛麗亞相處得很好,她把科拉叫作“女冒險家”,因為她在旅途當中經曆了很多複雜的局麵,但除了問候之外,她從沒和格洛麗亞的丈夫說過話。她要還的這份恩情如此巨大,簡直無以言表,所以她幹脆躲著他。
他注意到了她手裏那本書的封麵,一本傳奇,講的是一個摩爾人少年變成了七海霸王。語言蠻簡單的,她看得很快。“我沒讀過這一本。”瓦倫丁說,“我聽說你喜歡來這兒打發時間。你就是佐治亞來的那個?”
她點點頭。
“我沒去過那兒——那些報道實在太慘了,我這人動不動就發脾氣,弄不好就讓我妻子成了寡婦。”
瓦倫丁笑了,科拉也回以微笑。夏天那幾個月,他一直都在,照料印第安玉米。地裏的工人熟悉靛藍、煙草,當然還有棉花,但玉米不聽擺布。他做講解時和藹可親,又有耐心。季節一變,他便很少露麵。身體不舒服,人們說。他大部分時間在農舍度過,打理農場的賬目。
他溜溜達達,往地圖架子那邊走。既然他們同處一室,科拉覺得,這幾個月來的沉默必須得糾正一下了。她問起了大會的準備工作。
“是的,大會。”瓦倫丁說,“你認為它開得成嗎?”
“非開不可。”科拉說。
因為藍德的演講約定,會議已兩次延期。農場裏這種辯論的風氣始於瓦倫丁家廚房的桌子,他和朋友們——後來也有訪問學者和著名的廢奴分子加入——討論有色人事務,往往爭到午夜之後。需要職業學校,有色人的衛生學校。要在國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沒有議員,那就與開明的白人結成牢固的聯盟。怎樣修複奴隸製對心理官能造成的傷害——從前經曆過的恐懼,讓太多的自由民繼續受著往事的奴役。
晚餐談話變成了慣例,住宅裏裝不下了,於是移師禮拜堂,格洛麗亞不再端茶送水,由著他們自己照顧自己。在有色人進步的問題上,一派意見傾向於漸進式地改變現狀,另一派的時間表則更為急迫,兩派在言論上你來我往,激烈交鋒。藍德——他們平生所見最高貴和最雄辯的有色人——到來以後,討論便帶上了更為本地化的色彩。國家的前途是一碼事,農場的未來是另一碼事。
“明戈很有信心,說這肯定是一次難忘的大會,”瓦倫丁說,“一次雄辯的、勝利的大會。這些日子啊,我真希望他們早點兒把這勝利的大會開成,好讓我能在一個體麵的時候退下來。”瓦倫丁讓明戈的遊說弄得疲憊不堪,已經交出了辯論的組織工作。
明戈在農場生活了很長時間,藍德的主張要付諸討論時,有一個本地的聲音當然會大有助益。他不算一個很有造詣的演說家,而是作為從前的奴隸,為農場裏的很大一部分人代言。
明戈利用了大會的延期,督促農場改善與周邊白人村鎮的關係。他讓藍德陣營的幾個人改變了立場——他們還不是完全明白藍德到底怎麽想的。他這個人語言平實,但觀點晦澀。
“要是他們決定下來我們應該離開呢?”科拉好不容易把這麽多字湊成一句話,其繁難的程度,她自己也覺得吃驚。
“他們?你是我們的一分子啊。”瓦倫丁在莫莉來看書時常坐的椅子上坐下。在近處一看,就能看清楚,這麽多人已經讓他不堪重負。他臉上分明寫著疲倦二字。“這也許超出了我們的掌握。”他說,“我們在這兒搞的建設……有太多的白人不想讓我們擁有。雖然他們原來並沒有懷疑過我們與鐵道結盟。看看咱們周圍。如果他們因為一個奴隸要識字就把他殺掉,那你以為他們看到一座圖書館會是什麽感覺?我們這間屋子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思想。這麽多的思想對有色人來說,也包括有色婦女,實在是太多了。”
對瓦倫丁農場種種不可能的財富,科拉是那樣全身心地珍愛著,竟至於忘記了它們是多麽不可能。這座農場,還有毗鄰的有色人經營的其他一些農場,實在是太大,太成功了。一塊黑色的地區出現在了年經的印第安納州。瓦倫丁的黑人血統幾年前便已為人所知。有些人因為平等對待過一個黑鬼而覺得上了當——然後又因為他的成功,自感受了傲慢黑鬼的羞辱。
她給瓦倫丁講了上個星期發生的一起事件,她走在路上,差點叫一輛馬車撞倒。車夫從她身邊經過,叫嚷著令人作嘔的汙言穢語。受到辱罵的不止科拉一個。附近市鎮新來的人,流氓無賴和底層白人,在農場居民進城置辦日用品時,已經開始打人了,還對年輕的婦女動手動腳。上個星期,有家飼料店掛出招牌,上麵寫著“白人專享”——一場噩夢從南方襲來,就要落到他們頭上了。
瓦倫丁說:“我們有作為美國公民的合法權利待在這兒。”但逃奴法案也是法律事實。他們與地下鐵道的合作讓事態變得更為複雜。獵奴者並不經常露麵,但並非聞所未聞。春天的時候就來過兩個獵奴者,手持搜查令,把農場裏的房子一間間搜了個遍。他們要找的獵物很早以前就走了,但獵奴巡邏隊的出現,暴露了農場居民生活中無法揮別的危險。他們搜查木屋時,有個廚子往他們的水壺裏撒了尿。
“印第安納是蓄奴州。”瓦倫丁繼續說道,“邪惡滲入了土壤。有人說這惡沉浸下來,變得更加強烈。也許這不是我們的地方。也許格洛麗亞和我離開弗吉尼亞之後,應該繼續西行。”
“現在我進城時也能感覺到了。”科拉說,“一瞅他們眼裏那神色,我就知道。”這不隻是她領教過的特倫斯、康奈利和裏奇韋,不隻是那些殘暴的人。她在北卡羅來納的白天見過同樣的麵孔,入夜以後他們為了施暴而聚集在一處。一張張圓圓的白臉,仿佛田野裏無盡的棉桃,他們骨子裏完全相同。
看到科拉沮喪的表情,瓦倫丁對她說:“我對我們在這兒建設的一切感到自豪,但我們從頭開始過一次,我們也能再來一次。我有兩個健壯的兒子,現在可以幫忙,我們肯定能從土地當中得到好價錢。格洛麗亞一直想看看俄克拉何馬,不過要了我這條老命,我也不知道那是為什麽。我隻有盡力讓她快樂了。”
“如果我們留下,”科拉說,“明戈是不會接受像我這樣的人的。逃犯。那些無處可去的人。”
“談一談有好處。”瓦倫丁說,“談開了,可以消除誤會,談好了,你就能看到事情的真相。我們一定能看到農場的思想傾向。農場是我的,但它也是大家的,是你的。我一定會服從人民的決定。”
科拉看到討論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為什麽做這一切?”她問,“為什麽為大夥做這一切?”
“我本來以為你也是個聰明人。”瓦倫丁說,“你不知道嗎?白人不可能做。我們必須自己動手。”
如果這位農場主是專程來找某本書的,那麽他兩手空空地離開了。風呼嘯著,從敞開的門外吹進來,科拉裹緊了身上的披巾。要是她接著讀下去,那麽到晚飯前,她也許還能翻開一本新的書。
瓦倫丁農場的最後一次大會在十二月一個凜冽的夜晚召開。在未來的歲月裏,對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為什麽發生,幸存者各有各的說法。一直到死,西比爾都堅稱明戈是告密者。她那個時候已經成了老太婆,住在密歇根的一座湖邊,膝下一堆孫子孫女,不得不聽她翻來覆去地嘮叨舊史。照西比爾的說法,明戈告訴治安官,說農場窩藏了逃犯,還提供了細節,讓他們一網打盡。一次突然襲擊將終結農場與鐵道之間的聯係,堵住源源不斷的窮苦黑人,確保農場的長治久安。人家問她明戈是否期待著暴行,她便閉緊嘴巴,不再說話。
鐵匠湯姆是另一個幸存者,他注意到執法部門幾個月來一直在尋機抓捕藍德。他是預定的目標。藍德的雄辯點燃了激情;他煽動叛亂;他過於自命不凡,決不能讓他任意行事。湯姆一直不識字,但喜歡炫耀他手裏一本藍德的《呼籲》,大演說家給他在書上簽了名。
瓊·沃森是在農場出生的。那天晚上她六歲。襲擊發生之後,她在森林裏遊蕩了三天,嚼橡子來果腹,後來一支馬車隊發現了她。長大以後,她自稱美國曆史的學生,認清了曆史的必然。她說白人城鎮隻是集結起來,自行拔除了他們中間的黑人堡壘。那正是歐洲裔的行事方式,她說。如果控製不了它,他們就毀滅它。
如果農場真有誰知道要發生什麽,他們也沒露出任何跡象。星期六在懶洋洋的平靜中開始了。科拉這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臥室,看羅亞爾給她的最新一本曆書。他在芝加哥買的。前晚午夜時分,他敲開她的房門,把書給她,他知道她醒著。很晚了,她不想打擾西比爾和莫莉。科拉第一次把他領進了自己的房間。
看到明年的曆書,她喜不自勝。它厚得像祈禱書。科拉跟羅亞爾講過她在北卡羅來納閣樓上的那些日子,可是看見封麵上的年份——用魔法從未來召喚而來的東西——科拉自己也像著了魔。她對羅亞爾講了她在蘭德爾種植園摘棉花、搬棉包的童年。講了外婆阿賈裏,她是從非洲的家裏綁架來的,種了小小的一角土地,那是她聲稱自己擁有的唯一的一件東西。科拉講了她的母親梅布爾,她有一天逃走了,把女兒留在這無常的世界上自生自滅。講了布萊克和狗屋,以及她怎樣手握斧頭與他對峙。她把那天晚上他們在熏肉房後禍害她的事告訴了羅亞爾,並為她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而向他道歉,羅亞爾要她別說了。受了這麽多的傷害,羅亞爾說,應該得到道歉的人是她。他告訴科拉,她的每一個敵人,所有讓她受苦的主人和監工,都會受到懲罰,就算不在這個世界,也必將在另一個世界受罰,因為正義可能來得慢也看不見,但終究會在最後做出真正的裁決。他的身體與她緊緊交疊,好讓她平息顫抖與啜泣,後來他們就這樣睡著了,在瓦倫丁農場一幢木屋的裏間,他們進入了夢鄉。
科拉不相信他關於正義的那番話,但羅亞爾這樣說,她還是很受用。
她在第二天上午醒來,感覺好多了,這時她不得不承認,那番話她確實是相信的,也許隻信一點點。
西比爾以為科拉又一次發作了頭疼,才臥床不起,於是到了中午給她端來一些吃的。她拿羅亞爾在這兒過夜的事逗弄科拉。她正在縫補參加大會要穿的裙子,看見羅亞爾“手裏拎著靴子從這兒溜出去,活像一條狗,偷了口剩飯”。科拉微笑不語。
“昨晚上來的可不止你男人一個。”西比爾說。藍德回來了。
原來這就是西比爾興致如此之高的原因所在。她對藍德鍾愛有加。他每次來訪都能讓她振奮好幾天。他那些個美妙的話兒。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瓦倫丁農場。大會即將召開,結果怎樣不得而知。西比爾不想搬到西部,不想離開這個家,可大夥都認定那是藍德的方案。從一開始討論遷居,她拿定主意不走。但她不會接受明戈的條件,那樣一來,他們將不再為處於危難的人提供庇護。“沒有咱這樣的地方,哪兒都沒有。他想毀了它。”
“瓦倫丁不會讓他毀掉的。”科拉說,不過他們在圖書館談過以後,他好像已經不再拿主意了。
“到時候就知道了。”西比爾說,“我恨不得自己也上去講一講,告訴這些人他們應該聽什麽。”
當天晚上,羅亞爾和科拉坐在第一排,挨著明戈和他的家人,他妻子和孩子,都是他從受人奴役的狀態裏解救出來的。他妻子安傑拉一聲不吭,像平時一樣;要想聽她開口說話,你得藏到他們家木屋的窗戶底下,等她私下裏給她男人提供忠告。明戈的兩個女兒身穿湖藍色的裙子,長長的辮子上紮著白絲帶。居民們陸續進入會堂時,藍德和明戈的小女兒玩起了猜謎遊戲。她叫阿曼達。她捧著一束絹花;他開了個玩笑,然後他們哈哈大笑。當初科拉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刻,在演出短暫的間隙看見藍德的,他讓她想到了莫莉。因為他友善的談吐,科拉覺得,他想必更願意一個人待在家中,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舉辦獨奏音樂會。
他有細長而秀美的手指。真是奇妙啊,這個從未摘過一顆棉桃,沒挖過一道溝渠,也沒嚐過九尾鞭滋味的人,卻在為那些一直被這些東西定義的人代言。他身形清瘦,皮膚紅潤,表明了他混合的血統。她從未見過他急促或匆忙。他進退之間有一種優雅的從容,仿佛一片落葉在池塘的水麵上漂浮,借著溫和的水流,向自己的目標慢慢前進。等他開口說話,你才能看到,把他送到你麵前的力量是絕無溫和可言的。
這個夜晚沒有白人訪客。所有在農場居住和工作的人都到場出席,在附近擁有農莊的有色人家庭也統統就座。看到大家同處一堂,科拉第一次認識到他們如此之眾。有的人她以前從未見過,比如那個淘氣的小男孩,一看見她,便衝她眨眼。他們是陌生的家人,從未說過話的表親。她周圍這些男男女女,有的生在非洲,有的生於枷鎖,他們解放了自己,或逃離了奴役。被人烙印,毆打,強奸。現在他們來這兒了。他們是自由的,黑色的,他們是自己命運的管理員。她為此而戰栗。
瓦倫丁緊緊抓著講台,撐住身體。“我小時候和你們不一樣。”他說,“我母親從不擔心我的安全。不會有奴隸販子在夜裏把我抓走,賣到南方。白人看得見我的膚色,這足以讓我不受騷擾。我對自己說,我沒做錯什麽,可我在無知中飽食終日。直到你們來到這兒,和我們一起開創新的生活。”
他離開弗吉尼亞,他說,是想讓自己的孩子遠離偏見的傷害,遠離偏見的霸道的同夥——暴力的傷害。可是上帝賜予你這麽多,救下兩個孩子是不夠的。“在那個嚴寒的冬天,一個女人來到我們門前,她害著病,陷入了絕望。我們沒能救她。”瓦倫丁的聲音變得沉痛了,“我忽視了自己的責任。隻要我們的大家庭裏有一個人還在忍受這奴役的痛苦,我就隻是一個名義上的自由人。我想對在座的每個人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感謝你們幫助我走上了正道。不管你和我們一起共度了幾個年頭,還是剛來幾個小時,你都挽救了我的人生。”
他搖晃了幾下。格洛麗亞走上前,抱住他。“現在我們大家庭裏的幾位有些事情想同諸位分享。”瓦倫丁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希望你們能像聽我講話一樣聽他們講。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不同的觀念,來規劃我們尋路穿過荒野的征途。因為這夜是黑暗的,而路上危機四伏。”
農場的長老退離講台,明戈取代了他的位置。明戈家的孩子尾隨而上,吻他的手,祝他演講成功,然後回到台下的座位。
明戈用自己的人生經曆開場,講到他向主祈求引領的那些夜晚,為家人贖買自由的漫長歲月。“用我誠實的勞動,一個接著一個,像你們一樣,自己救自己。”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接下來他話題一轉。“我們成就了不可能的,”明戈說,“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行得直,走得正。我們不會全都參與進來。我們有些人走得太遠了。受奴役的經曆扭曲了他們的思想,一個小惡魔給他們的頭腦裝填了邪惡的觀念。他們把自己交托給了威士忌和由此而來的虛假的慰藉。交托給了絕望和由此而來的無法戒除的惡行。你們在種植園裏,在鄉鎮和城市的街道上,總能看見那些墮落的人,那些無意擁有也不可能擁有自尊的人。你們在這兒也看見他們了,享受著這個地方的饋贈,卻不能融入其中。他們總是消失於黑夜,因為在內心的深處,他們知道自己是一無是處的。對他們來說,現在太遲了!”
他的一些朋友在會場的後排為他叫好。有些現實我們不得不麵對,明戈解釋說。白人不會一夜之間改變。農場的夢想是有價值的,也是合情合理的,但需要一個漸進的過程。“我們不能拯救每一個人,假裝自己能救,會讓我們全體遭遇滅頂之災。你們認為白人——他們離這兒隻有幾英裏遠——會對我們的放肆永遠容忍下去嗎?我們把他們的軟弱拿來炫耀。窩藏逃犯。地下鐵道的特務們拿著槍進進出出。還有那些因為謀殺而遭到通緝的人。那些個罪犯。”明戈的目光落到科拉身上,她握緊了雙拳。
瓦倫丁農場已經邁上了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他說。白人恩主給孩子們提供課本——為什麽不請求他們為整座學校募捐呢?不是一座兩座,而是十幾座。明戈提出,黑人的節儉和才智一旦得到證明,他們一定可以作為有著完整權利的建設性成員進入美國社會。為什麽要損害這一切?我們需要放慢速度。與我們的鄰人達成和解,並且——這是重中之重——停止一切必然會激怒他們的行動。“我們已經在這兒建成了令人驚歎的東西。”他總結說,“但它是彌足珍貴的,它需要保護,需要培養,否則就會凋零,像一枝玫瑰,遭逢了突然的霜凍。”
在鼓掌喝彩期間,藍德跟明戈的女兒小聲說了些什麽,他們又一次咯咯地笑了。她從手裏那一束絹花中取出一枝,塞進他綠色西裝最上麵的扣眼。藍德假裝嗅一嗅花香,做出神魂顛倒的模樣。
“是時候了。”羅亞爾說。隻見藍德與明戈握了握手,便走上了講台。羅亞爾這一天都和他待在一起,在周圍散步,談話。晚上要講什麽,藍德沒有告訴羅亞爾,但他抱著樂觀的態度。從前,遷居的議題剛提出來時,羅亞爾告訴科拉,比起西部,他更喜歡加拿大。“他們那兒知道怎樣對待自由黑人。”他說。他在鐵道上的工作怎麽辦?有時候人得安定下來,他說,一邊給鐵道出差,一邊養家,勢必不能兩全。他一說起這種話,科拉就把話題岔開了。
現在她就要親眼看到——他們也都將看到——這個波士頓人腦子裏在盤算些什麽。
“明戈兄弟提出了一些很好的觀點。”藍德說,“我們不能拯救每一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做出嚐試。一個有用的妄想有時要好過無用的真相。在這樣惡毒的、寒冷的環境裏,什麽都無法生長,但我們仍然能夠擁有鮮花。
“這就是一個妄想:以為我們能擺脫奴役。我們不能。它的傷痕永遠不會消退。當你看到你母親被人賣掉,你父親遭到毒打,你的姐妹受到工頭和主人的淩辱,你可曾想過,你今天會坐在這裏,沒有鐵鏈,沒有枷鎖,置身於一個新的大家庭的中間?你以往知道的一切都在告訴你,自由是個騙局——可你還是做到了。我們仍然會逃跑,追隨著好心的滿月,尋找可以提供庇護的聖堂。
“瓦倫丁農場是一個妄想。誰告訴你們的,黑人應該得到一個避難的地方?誰告訴你們的,你們擁有那樣的權利?每一分鍾,你們這輩子遭受的苦難都在提出相反的意見。憑著每一個曆史事實,它不可能存在。這個地方必定也是一個妄想。可我們做到了。
“美國也是一個妄想,所有妄想當中最壯觀的一個。白種人相信,發自內心地相信,奪取這塊大陸是他們的權利。屠殺印第安人。發動戰爭。奴役他們的兄弟。統統都是他們的權利。如果天下還有一丁點兒的公理,這個國家就不應該存在,因為它建國的基礎是謀殺,盜竊,殘忍的惡行。可我們做到了。
“你們期待我響應明戈的呼籲,漸進式地改變現狀,對那些危難中的人關上大門。你們期待我響應另外的一些人,他們認為這個地方離奴隸製凶惡的勢力過於接近,所以我們應該向西遷居。我沒有答案給你們。我不知道我們應該做什麽。怎麽會有‘我們’這兩個字?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們的膚色。我們的祖先來自整個非洲大陸。非洲很大。瓦倫丁兄弟輝煌的圖書館裏有世界地圖,你們可以自己去看。他們有不同的生存方式,不同的風俗習慣,講一百種不同的語言。這麽大的一個混合體,關押在運奴船上,運到了美國。到北方,到南方。他們的兒子和女兒摘煙葉,種棉花,工作在最大的種植園和最小的農莊。我們是工匠和接生婆,是小販和傳道者。一雙雙黑色的手建起了白宮,那是我們國家的政府官邸。怎麽會有我們這兩個字?我們不是一個民族,而是許多不同的民族。一個人何德何能,可以為這個偉大的、美麗的種族代言?這也不是一個種族,而是許多個種族;一個人何德何能,可以為我們自己,為我們的孩子,說出一百萬個心願、希望和祝福?
“因為我們是身在美國的非洲人。世界曆史上一個嶄新的存在,我們將變成什麽,並沒有先例可循。
“有膚色就夠了。它已經給我們帶來了這個夜晚,這場討論,它也必將把我們帶進未來。我堅信我們將作為一個整體,起伏,興衰,作為一個有色人的家庭,與一個白人的家庭比鄰而居。我們可以不知道穿過森林的路,但我們可以在跌倒時互相攙扶,我們也必將一起抵達。”
當瓦倫丁農場從前的居民回憶起那個時刻,當他們告訴陌生人和孫輩,他們曾經怎樣生活,那一切又是怎樣結束,此時雖然已是多年以後,可他們的聲音還在顫抖。在費城,在舊金山,在養牛區的小鎮和最終安家的牧場,他們都要為那一天死去的人哀悼。他們告訴家人,會堂裏的氣氛變得敏感,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空中激蕩。無論生於自由還是生而為奴,他們都作為一個整體停留在了那個時刻:你盯住北極星、決定逃跑的時刻。也許他們馬上就要找到某種新的秩序,馬上就要給混亂強加理由,集合他們所有的曆史教訓,以求影響未來。或者,時間也許會——也必將會——借給這個場合一種它並不擁有的莊嚴,於是一切都像藍德強調的那樣:他們陷入了妄想。
但這並不意味著它不是真實的。
那一槍擊中了藍德的胸口。他向後跌倒,扯翻了講台。羅亞爾是第一個跳起來的。他衝向倒地的演講者時,三粒子彈打進他的後背。他像一個聖維杜斯舞蹈病的患者,急促而猛烈地抽搐幾下,便一頭栽倒在地。接著是來複槍射擊、尖叫和玻璃碎裂匯成的大合唱,一種瘋狂的混亂席卷了禮拜堂。
在大屠殺進行期間,屋外的白人歡叫,嘶吼。居民們在慌亂中擁向出口,在靠背長凳之間擁擠,從上麵翻越,彼此攀爬,互相踐踏。大門口出現了擁堵,人們便爬上窗台。又一陣槍聲響起。瓦倫丁的兩個兒子幫父親逃向門口。在舞台左側,格洛麗亞伏在藍德身上。她看到做什麽都沒有用了,便跟在家人身後撤到了屋外。
科拉把羅亞爾的頭抱到自己腿上,這情景像極了那天下午的野餐。她的手指穿過他的鬈發。她搖晃他。她哭。羅亞爾動一動塗滿了血和口沫的嘴唇,露出微笑。他告訴她別怕,地道一定會再救她。“去樹林,去那房子。你就能告訴我,它通向哪裏。”他的身體癱軟了。
兩個男人抓住科拉,把她拖離羅亞爾的屍首。這裏不安全,他們說。其中一個是奧利弗·瓦倫丁,他回來幫其他人逃離會堂。他哭喊著,叫嚷著。他們剛把科拉弄到外麵,她便掙脫了救她的人,跑下台階。農場喧聲四起,一片大亂。白人民防團把男人和女人拖進黑暗。他們醜惡的臉上充盈著喜悅。滑膛槍放倒了西比爾的一個木匠,他懷裏抱著一個嬰兒,雙雙撲倒於地。沒有一個人知道往哪兒跑才好,沒有一個理智的聲音能夠穿透這樣的喧囂。所有人都在自顧自地逃命,他們一貫如此。
明戈的女兒阿曼達跪在地上發抖,家人不見了。一個人與泥土為伴。她那束花的花瓣已經脫落。她死死握著**的花梗,那是鐵絲,上個星期鐵匠才在鐵砧上拉製出來的,隻為她一個人打造。鐵絲刺破了她的手掌,因為她抓得太緊。血不斷滴入泥土。身為老婦人時,她將讀到歐洲發生的大戰,並回憶起這個夜晚。那時她已遊遍全國,到長島安家,住在一幢小房子裏,和一個對她過度溺愛的辛奈科克印第安水手為伴。她有些時間是在路易斯安那和弗吉尼亞度過的,她父親在那兩個州開辦有色人教育機構,加利福尼亞她也待過。有段時間留在俄克拉何馬,瓦倫丁夫婦在那兒重新安了家。她告訴水手,歐洲的衝突可怕而殘暴,但她反對這樣的命名。“大戰”過去一直發生在白人和黑人之間。將來也會一直這樣。
科拉呼喚著莫莉。她沒看見任何一個自己認識的人;他們的臉統統因為恐懼而變了形。大火的熱浪衝刷著她的身體。瓦倫丁的房子燒著了。一個油瓶丟上二樓,爆炸了,約翰和格洛麗亞的臥室也被火焰吞沒。圖書館的窗子爆裂了,科拉看見書架上的書在燃燒。她剛朝圖書館的方向邁出兩步,裏奇韋就抓住了她。她和他搏鬥,可他兩條大胳膊把她緊緊勒住,她雙腳在空中踢踏,好像吊到樹上去的人一樣。
霍默站在他身邊——這就是那個她在座椅之間看見的男孩,衝她眨眼的那個。他穿著吊帶褲和白罩衫,看上去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換做一個不同的世界,他想必就是這個樣子吧。一看到他,科拉的聲音便脫口而出,加入了響徹農場的集體悲號。
“有條隧道,先生。”霍默說,“我聽見他說來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