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布爾 Mabel

她給女兒的第一件和最後一件東西都是道歉。科拉睡在她肚子裏,隻有拳頭般大小時,梅布爾為帶她來這個世界而道歉。十年之後,在閣樓上,科拉睡在她身邊,梅布爾為她將成為沒爹沒娘的孩子而道歉。科拉兩次都沒聽見。

在第一塊林中空地,梅布爾找到北極星,調整了方向。她打起精神,繼續奔逃,穿越黑水。她要始終看著前麵,因為一回頭,就會看見她留在身後的一張張臉。

她看見了摩西的臉。她還記得摩西小的時候。一團抽搐的東西,那麽脆弱,沒人預見到他能活下來,直到他長大一些,大到能幹小黑崽子的活兒,成群結隊地撿破爛,到棉田裏用長柄勺送水。在蘭德爾種植園,大多數孩子沒學會走路就死了,他沒死。他母親用了女巫的方子,泥敷劑和根藥湯,還每天夜裏給他唱歌,在他們的木屋裏輕聲哼唱。搖籃曲和田間小調,以及節奏單一的母親的心願:願你腹中有吃食,去病退燒,活到天亮。他比那一年出生的大多數男孩活得長久。人人都知道,他母親凱特救他脫離了病魔,逃過了早期的淘汰,對種植園的奴隸來說,這是他們個個都要經受的第一道考驗。

梅布爾記得,凱特有條胳膊麻痹而無力勞動之後,老蘭德爾便把她賣掉了。因為偷了一顆土豆,摩西受了第一次鞭刑,第二次挨鞭子是因為懶惰,康奈利用辣椒水衝洗這孩子的傷口,直到他放聲哭叫。這一切並沒有讓摩西變得醜惡,而是讓他沉默了,強壯了,速度飛快,快過同組所有的采摘工。他之所以變得醜惡,是因為康奈利讓他當了工頭,做了主人的耳目,壓榨自己的同類。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成了凶神摩西,讓其他奴隸發抖的摩西,棉田裏黑色的恐怖。

摩西告訴她去一趟校舍,她抓他臉,啐他,他隻是笑,說如果你不願意,那我找別人——你家科拉現在多大了?科拉八歲。梅布爾不再反抗。他很快,第一次之後也不再粗暴。女人和牲口,你隻要收拾她們一次,他說,她們從此就服服帖帖的了。

那一張張的臉,有活人的,有死人的。阿賈裏在棉田裏抽搐,血沫子蓋住了雙唇。她看到波莉在繩頭下搖擺,親愛的波莉,她們倆生在同一個月份,在營區形影不離。康奈利在同一天把她們從大院趕進了棉田。做什麽都一前一後,最後科拉出生,波莉的孩子卻生不下來——兩個

年輕女人在兩個星期之內雙雙臨產,接生婆拽出的一個嬰兒哭叫著,另一個卻無聲無息。死胎和石頭。波莉用一條麻繩在穀倉上了吊,老喬基說,你們倆什麽都一起幹。言下之意,好像讓梅布爾也吊死算了。

她開始看到科拉的臉。她移開目光。她跑。

男的一開始都是好人,後來世界就把他們變得醜惡。世界一開始就是醜惡的,以後每一天都更醜惡。它利用你,耗盡你,最後你隻剩下去死的夢想。梅布爾不要死在蘭德爾家,哪怕她一輩子從未走到這塊土地一英裏之外的地方。一天午夜,在蒸籠般的閣樓上,她下定了決心:我要活下去——第二個午夜,她已置身沼澤,穿著偷來的鞋子,追隨著月亮。她一整天都在盤算著逃跑,不許別的想法闖入或阻攔。沼澤裏有小島——走到那兒,就能前往自由的陸地。她帶上了自己種的蔬菜,火石和火絨,一把大砍刀。她丟下了其餘的一切,包括女兒。

科拉就睡在她出生的木屋,這也是梅布爾出生的木屋。仍然是小女孩,因為最壞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因為她還不知道女人的負擔有多大,又有多重。如果科拉的父親還活著,梅布爾現在還會在這兒,在這片沼澤裏跋涉嗎?格雷森來到南半區那年,梅布爾十四歲。他是叫北卡羅來納一個喝醉酒的靛藍種植園主賣到南邊來的。他又高又黑,性情溫和,眼中含笑,幹完最累的活兒還能昂首闊步。他們誰都比不上他。

她第一天就相中了他,並且暗下決心:就是他。他咧嘴一笑,如明月照耀她,如天光沐浴她。他們跳舞,他拋起她,他轉動她。我要贖回我們的自由,他說,他頭發上掛著幹草,草來自他們躺臥的地方。老蘭德爾對此不感興趣,但他會說服他。賣力幹活,做種植園最優秀的工人,他一定能賺得一條生路,脫離奴役。還有她,他要把她也帶上。她說:你保證?她對他半信半疑。親愛的格雷森呀,發燒死了,她那時都不知道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她嘴裏再也沒念叨過他的名字。

梅布爾絆到了柏樹根,撲倒在水中。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過蘆葦,向前方的小島行進,然後平臥在地上。她不知道已經跑了多久。喘著粗氣,筋疲力盡。

她從麻袋裏取出一顆蕪菁疙瘩。它又嫩又軟,她咬了一口。這是她在阿賈裏的菜地上種出的最甜的作物,哪怕摻和了沼澤泥水

的味道。她母親至少給她留下了那份遺產,一塊可以照管的好地。你應該給你的孩子留些有用的東西。阿賈裏那些更好的品質沒能在梅布爾身上生根。她的不屈,她的毅力。但是有一塊三碼見方的地,有地裏長出的甘美的菜蔬。她母親曾經用全副身心來衛護它。整個佐治亞最珍貴的土地。

她躺下,又吃了一顆蕪菁疙瘩。沒有了她濺起的水聲和喘息聲,沼澤裏的動靜又一次清晰可聞。鋤足蟾、烏龜和滑行動物,黑色的昆蟲喋喋不休。她歇息時,透過黑水裏樹木的枝葉,在麵前彎曲的天空之上,看得到新的星座在黑暗裏轉動。沒有巡邏隊,沒有工頭,沒有痛苦的哭喊,把她引向另一個人的絕望。沒有木屋的牆,像運奴船的底艙,載運她穿過夜晚的汪洋。沙丘鶴與鳴鳥,水獺濺落。在這張濕土鋪成的床上,她的呼吸慢下來了,她與沼澤之間的分隔消失了。她自由了。

這個時刻。

她必須回去。女兒在等她。現在就得回去。絕望已經戰勝了她,像一個魔鬼在她思想的至深處發出號令。她一定會把這個時刻留在身邊,這是她自己的珍寶。等她找到合適的語言,與科拉分享它,女兒就會懂得,在種植園外,越過她已知的一切,有一件東西等著她。到了那一天,如果她堅強,女兒就能自己擁有它。

世界也許是醜惡的,但人不必如此,如果他們不肯,就不會。

梅布爾拎起麻袋,辨清方向。如果步子快一些,她就能趕在第一縷陽光,趕在最早起床的人之前回到種植園。她的逃跑是個愚蠢的念頭,但哪怕隻有它的一點一滴,都將媲美她一生中最偉大的冒險。

梅布爾又掏出一顆蕪菁,咬了一口。它可真甜。

踏上返程不久,蛇就發現了她。她正在蹚過一叢茂密的蘆葦,驚擾了它的休息。棉口蛇咬了她兩次,一次咬了小腿,再來一口,深深咬進了她大腿上的肉。沒有聲音,但是很疼。梅布爾不肯相信。一條水蛇,肯定是的。脾氣不好,但無害。她嘴裏浮起薄荷的味道,腿覺得刺痛,這時她知道壞了。她又掙紮了一英裏。她在途中掉落了麻袋,也在黑水裏失去了方向。她本來可以走得更遠——在蘭德爾種植園的勞動讓她變得強壯,至少身體上如此——但她踩到了一床柔軟的苔蘚,感覺還不錯。她說,就到這兒吧,說完沼澤就把她吞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