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羅來納 North Carolina

黑種女子,名叫瑪莎,屬具名人所有,本月十六日從亨德森附近之具名人住宅逃跑或遁隱。該女約二十一歲,膚色黑褐,體型瘦小,直言無忌;頭戴黑色絲製女帽,飾有羽毛;其財物包括兩床印花棉布衾。本人相信,伊必定企圖假充自由民過關。

裏格登·班克斯

一八三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於格蘭維爾縣

她弄丟了蠟燭。有隻老鼠咬醒了科拉。回過神來,她摸索著從月台的泥土中爬過。她一無所獲。這是薩姆的房子垮塌後的第二天,不過她也吃不準。現在找一杆蘭德爾種植園的棉秤來量時間才好呢,饑餓和恐懼堆在這一邊,希望在另一邊,一點一點地減少。要想知道你在黑暗中迷失了多久,唯一的方法就是從中獲救。

科拉隻需要燭光的陪伴了,在此之前,她已經采集了這座監獄的不少細節。月台長二十八步,從牆到鐵軌是五步半。到地上世界是二十六個台階。她把手掌放到活門上,門還是熱的。她知道她爬上來時,哪個台階剮破了她的裙子(第八級),也知道她如果往下爬得太快,哪個台階有可能蹭傷她的皮膚(第十五級)。科拉記起曾在月台角落見過一把掃帚。她用它在地上點戳,像城裏的女瞎子,像西澤在他們逃跑的路上探查黑水。若非笨手笨腳,便是過於自信,反正她跌倒在鐵軌上了,結果既丟了掃帚,也失去了一切欲望,索性在地上縮成一團。

她得出去。在這漫長的時間裏,她沒辦法不去臆想一個又一個殘暴的場麵,拿來布置成她專屬的恐怖奇觀博物館。西澤讓一群咧嘴壞笑的暴民吊死了;西澤成了一團飽受折磨的活肉泥,癱在獵奴者馬車的地板上,行駛在返回蘭德爾家的中途,等待著懲罰。好心的薩姆進了監獄;薩姆渾身塗了柏油,粘了羽毛,接受審訊,問他地下鐵道,骨頭斷了,不省人事。在悶熱的小屋殘骸中,一個麵目模糊的白人民防團員仔細察看,拉起活門,她從此萬劫不複。

這就是她蘇醒時用鮮血裝點的畫麵。噩夢裏的展覽要更為怪誕。她在大玻璃窗前來回踱步,活脫脫一個花錢買罪受的看客。博物館閉館後,她鎖在“運奴船上的生活”裏了,一直處在港口和港口之間,等待著起風,千百個遭到綁架的人在甲板下悲號。在下一個櫥窗裏,露西小姐用一把開信刀切開了科拉的肚子,一千隻黑色的蜘蛛從她腸子裏奔湧而出。一次又一次,她閃回到熏肉房那個夜晚,醫院的護士們把她死死壓住,特倫斯·蘭德爾像豬一樣哼哼著,在她身上刺戳。一般情況下,都是老鼠或蟲子在好奇心變得過於強烈時,才把她弄醒,打斷她的夢境,把她送回月台上的黑暗。

肚皮在手指下顫抖。她以前挨過餓,那是康奈利因為有人惹麻煩而懲罰整個營區,存心削減了夥食的配額。但他們需要食物才能幹活,棉花要求懲罰盡量簡短。在這兒呢,根本沒法子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吃上下一頓。火車晚點了。薩姆把壞血試驗告訴他們的那個晚上——當時房子還在——下一趟火車預定在兩天後到達。現在它應該到了。她不知道晚點了多長時間,但這延誤絕不是什麽好兆頭。也許這條支線已經關閉。整條路線都暴露了,取消了。誰也不會來了。她已經虛弱不堪,不可能走過裏數不明的長路,摸著黑去下一站,更不消說她根本不知道前麵的車站有什麽在等著她。

西澤呀。如果他們早點兒開竅,繼續逃跑,那她和西澤已經到了自由州。他們為什麽要相信兩個低賤的奴隸理當受到南卡羅來納的盛情款待?為什麽要相信新生活如此之近,一過州界便唾手可得?這仍然是南方啊,你逃不出惡魔的手心。再說了,世界已經給了他們那麽多的教訓,可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腕、腳踝,哢噠哢噠叫人扣了個正著,他們卻認不出那是鐐銬來了。南卡羅來納的鐐銬是新產品,鑰匙和鎖簧的設計頗具地方特色,但仍然實現了鐐銬的目標。他們根本就沒跑出多遠。

她看不見自己的手就在眼前,卻一次又一次看到西澤被人抓獲。在工廠被抓,在去漂流見薩姆的路上被抓。走在主街上,跟他的梅格姑娘挎著胳膊。他們抓住他時,梅格大聲叫嚷,他們把她打倒在人行道上。如果她已經讓西澤做了愛人,那麽就會是另一番光景了。他們也許會連她一塊抓走。他們關在分開的監牢裏也不會孤單。科拉把兩膝貼緊胸口,雙臂抱住膝頭。她到底要讓他失望了。她畢竟是個無家可歸的。不僅在種植園的環境裏無家可歸——沒爹沒娘,沒人照料——在別的每一種環境下也是如此。某個地方,多年以前,她走上了人生的岔道,從此再也不能回到有家之人的世界了。

地麵微微顫動。在以後的日子裏,每當想起晚點的火車漸漸駛近,她不會聯想到咣當咣當的機車,而是一個撲麵而來的真相,一個她早就知道的真相:說千道萬,她到死都是個無家可歸的。她是伶仃族的最後一員。

火車的光瘋狂地顫動。科拉伸手去攏頭發,旋即意識到要是自己死了,形象好不好還有什麽區別。司機不會對她品頭論足;他們秘密事業的兄弟會裏全是各路的怪客。她起勁兒地揮動手臂,欣喜地看著那團橘紅色的光,像一顆溫暖的肥皂泡在月台上膨脹。

火車高速通過車站,很快就看不見了。

她衝著火車咆哮,幾乎摔倒在鐵軌中間,連日來水米未進,她的嗓子幹燥,粗糙。科拉站立著,顫抖著,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終於聽見火車停下,隨後沿著軌道倒車。

司機滿臉歉意。“你肯定要把我的三明治也吃了吧,嗯?”他問。科拉正抓著他的水袋咕嘟咕嘟地狂灌。她對司機的戲謔渾然不覺,吃掉了三明治,哪怕她從來沒喜歡過豬舌頭。

“你沒有道理在這兒啊。”男孩邊說邊推了推自己的眼鏡。他頂多十五歲,骨瘦如柴,表情熱切。

“哦,你看見我了,對不對?”她舔起了手指頭,一嘴的土味。

男孩聽著她的故事,每到緊要之處,便驚呼“哎呀!”和“我的媽呀!”。他兩手拇指插在工裝褲口袋裏,身子搖來晃去。他講起話來,就像科拉見過的在城裏廣場上踢皮球的那些白人小孩,一副什麽也不在乎的自信勁兒,跟他的膚色並不般配,更別說他這份工作的性質了。他是怎麽擺弄起了火車頭的,想必很有故事,但現在不是絮叨有色人少年非凡履曆的時間。

“佐治亞站關閉了。”他最後說,一邊用手抓撓著藍帽子下的頭皮,“我們不該來這兒的。巡邏隊肯定已經發現了什麽,我覺著。”他爬進駕駛室找夜壺,然後走到隧道邊把它倒掉。“上頭沒聽到站長的消息,所以我跑一趟特快。時刻表上本來沒這一站。”他想馬上離開。

科拉猶豫了一下,禁不住望著台階的方向,期待著最後關頭,再等一等那不可能出現的乘客。然後她走向駕駛室。

“你不能上那兒!”男孩說,“這是規定。”

“你別指望我坐到那兒去。”科拉說。

“本次列車所有乘客均須乘坐旅客車廂,小姐。他們管得可嚴了。”

把這節敞車稱作旅客車廂,實在太對不起這四個字了。這是一節貨車車廂,跟她前往南卡羅來納時坐過的那一節類似,但隻有基礎。底部的木板用鉚釘固定在車廂底盤上,沒有廂壁,也沒有頂。她爬到上麵,火車在男孩準備出發時顛簸搖晃。他扭過頭,帶著明顯過度的熱情,衝他的旅客招了招手。

用於超大型貨物的皮帶和繩索散落在地板上,鬆弛而彎曲。科拉坐在敞車中央,拿一條繩索在腰上纏了三圈,又抓住另外兩條,權當它們是韁繩了。她用力拉緊。

火車顛簸著駛入隧道。向北行進。司機大叫:“全體登車!”科拉心想,別看這男孩頭腦簡單,履行起職責來倒不含糊。她往回看。她的地下監獄不斷暗落,為黑暗重新吞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後的乘客。也許下一位旅行者無須滯留,可以一路向前,直達自由。

當初在前往南卡羅來納的旅程中,科拉曾依偎著西澤溫暖的身體,在喧鬧的車廂裏睡著了。這一趟行程,她沒睡。她這節所謂的客車車廂,比以前那節貨車車廂要牢固一些,但呼嘯的氣流,把乘車變成了一次狂風大作的苦難曆程。科拉得不時扭轉身體,才能喘口氣。這一位司機比前一位更不要命,開得飛快,鞭策著機器高速運轉。每到轉彎處,敞車便上躥下跳。她以前離海最近的經曆,是在自然奇觀博物館工作期間;現在這些木板讓她對船和風暴終於有了認識。司機的哼唱飄到身後,是她無法分辨的歌曲,是狂風從北方吹送過來的碎片。她終於不再硬撐下去了,趴下來,手指摳住接縫的地方。

“後邊怎麽樣?”司機停車時問道。他們在隧道中間,看不到車站。

科拉抖抖韁繩。

“很好。”男孩說。他擦了擦額頭的煤灰和汗水。“咱們大概跑了一半。得伸伸腿。”他一巴掌拍在鍋爐上,“這老丫頭,盡尥蹶子。”

直到火車再度開動,科拉才想到自己忘了問,他們究竟要駛向何方。

倫布利農場地下的車站用彩石精心裝飾,薩姆車站的牆壁鑲有木板。這一站的建造者在頑強的地下爆破,掘進,卻無意裝修,成心將這番壯舉的艱難之處一一展現。白色、橙色和鐵鏽色紋理構成的條紋,遊走在缺口、凹陷和凸起之間。科拉站在一座山的肚子裏了。

司機點燃牆上的一支火把。工人完工以後不曾清理現場。裝齒輪的板條箱和掘進設備堆積在月台上,把它變成了一個大車間。旅客們就拿空炸藥箱子當座位。科拉嚐了嚐桶裏的水。味道新鮮。經過隧道裏沙塵的洗禮,她的嘴巴已經成了個舊畚箕。她拿長柄勺喝了很長時間的水,司機看著她,坐立不安。“這是什麽地方?”她問。

“北卡羅來納。”男孩答道,“我聽說,這裏原來是常來常往的一站。現在不是了。”

“站長呢?”科拉問。

“我從來沒見過他,但我肯定他是個好人。”

他需要一副好脾氣,耐得往陰暗,才能在這樣一個坑洞裏工作。經曆了薩姆家地下的煎熬,科拉無意再受折磨。“我跟你走。”科拉說,“下一站是哪兒?”

“我早就想跟你說這事了,小姐。我在搞養護。”他告訴科拉,因為年齡的關係,他隻負責引擎,不管客運。佐治亞站關閉以後——他不知道細節,但傳言說它已經暴露——他們正在測試所有路線,以便重新規劃交通。她等的那趟火車取消了,他不知道下一趟什麽時候經過。他得到的指令是報告情況,然後返回樞紐。

“你不能帶我到下一站嗎?”

他用手勢告訴科拉走到月台邊緣,然後舉高提燈。前方十五米是一處亂七八糟的地方,隧道到此為止。

“我們在那兒經過了一條支線,往南走的。”他說,“我帶的煤剛夠過來看看,再開回車庫。”

“我不能往南走。”科拉說。

“站長會來的。我敢保證。”

他前腳剛走,科拉後腳就想他了,雖然這孩子有點兒愣。

科拉有了光,還有了另一種她在南卡羅來納不曾擁有的東西——聲音。鐵軌中間黑暗的水塘,由車站頂部穩定滴落的水珠注入。上方的石頭拱頂是白色的,帶著斑駁的紅色,像鞭刑時流出的血滲透了襯衫。不過,這裏的聲響讓她心情振奮。起到同樣作用的還有豐富的飲用水和火把,以及她一路遠離獵奴者的距離。北卡羅來納的情況是個改善,至少在地表之下。

她到處察看一番。車站與一條粗略鑿成的隧道相接。承重支柱撐起了木製頂棚,嵌入泥土地麵的石子讓她走起路來磕磕絆絆。她先往左,邁過牆上鬆脫掉落的碎片。生鏽的工具亂丟在路上。各種鑿子、大錘和鎬——劈山斬石的武器裝備。空氣潮濕。她在牆上摸一把,手便蓋上了一層白霜。在通道的盡頭,梯子拔地而起,通往一條狹窄的豎井。她舉起火把,看不出梯子延伸了多遠。等她發現通道的另一頭越走越窄,最後是死路一條,這才回過頭來,鼓起勇氣,向上攀爬。

才往上爬了一米,她便知道工人為什麽丟棄那些工具了。一道由石頭和泥土構成的土堤形成斜坡,從地到頂,切斷了隧道。在塌方的另一麵,隧道持續了三十米便告結束,她的恐懼得到了證實。她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科拉癱倒在碎石堆上,哭啊哭啊,直到昏昏睡去。

站長叫醒了她。“噢!”此人說。他在碎石堆頂上弄出個空兒,探進圓鼓鼓的紅臉膛。“噢,天哪。”他說,“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是旅客,先生。”

“你不知道這一站已經關閉了嗎?”

她咳嗽一陣,直起身,扯平肮髒的裙子。

“噢天哪,噢天哪。”他說。

他叫馬丁·韋爾斯。他們合力拓寬石牆上的洞口,讓科拉鑽到另一邊。馬丁扶她下到地麵,好像攙扶一位大小姐爬出豪華的馬車。拐過幾個彎,隧道的出口隱約可見。一股清風撫觸著科拉的皮膚。她像喝水一樣,大口呼吸著空氣,這夜晚的天空就是她享受過的最好的飯食了,經曆了地下的時光,一顆顆星星仿佛熟透的果實,多汁而鮮美。

站長水桶身材,早已人到中年,臉如麵團,又白又軟。作為地下鐵道的員工,對危險想必不會陌生,可他表現出了一種緊張不安的氣質。“你不該來這兒。”他說,口氣和司機一模一樣,“這是個非常令人遺憾的意外。”

馬丁喘著粗氣做著解釋,一邊講話,一邊攏著臉上汗津津的灰白頭發。他說,黑夜騎士們到處巡邏,站長和旅客的處境都很危險。沒錯,這老雲母礦位置偏遠,很久以前就讓印第安人開采殆盡,大多數人都把這兒忘記了,但執法者定期檢查洞穴和礦井,不放過逃犯可能尋求避難以逃脫法律製裁的任何場所。

讓科拉萬念俱灰的塌方,實際上是個障眼法,以掩蓋下方的施工。這一招奏效了,但北卡羅來納的新法律已經讓車站無法繼續運行——他到礦上來,隻是要給地下鐵道留個信兒,他不能再接收旅客了。不管是收留科拉,還是窩藏任何逃奴,馬丁都完全沒有準備。“尤其是在當前的形勢下。”他壓低聲音說道,好像巡邏隊就守在溝渠頂上。

馬丁說,他得去弄輛馬車,科拉吃不準他會不會回來。他保證不會太久——天快亮了,天亮以後再想把她運走就不可能了。她對自己能夠脫身回到人間世界而感激不盡,因此決定相信他。等他趕著兩匹瘦骨嶙峋的挽馬,拉著一輛飽經風霜的馬車重新露麵時,科拉差一點兒張開雙臂,把他抱個滿懷。他們挪開裝穀物和種子的麻袋,騰出一條狹窄的容身之地。上一次科拉必須這樣藏身時,他們需要兩個人的空間。馬丁拿油布蓋住貨物,車聲轆轆,駛出溝渠,站長一路罵罵咧咧,直到他們上了公路。

沒走多遠,馬丁就停下了馬車。他掀起油布。“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但我想讓你看看這個。”站長說。

科拉沒有馬上明白他的意思。鄉村公路一片寂靜,兩邊都是森林,樹冠緊挨著樹冠。她看見了一個人影,接著是另一個。科拉跳下了馬車。

一具具屍首掛在樹上,好像正在腐爛的裝飾品。有些完**露著,其餘的也是衣不蔽體,褲子汙黑的,是因為腸子沒了,脖子斷了。離她最近的那些,有兩個剛好被站長的提燈照亮,皮肉上都帶著嚴重的創口和傷痕。一個遭到了閹割,醜陋的嘴巴大張著,嘴裏塞著自己的**。另一個是女人,她的肚子隆起著。對一具屍首裏麵是不是有小孩,科拉一直不太擅長做出準確的判斷。他們鼓凸的眼珠子,好像在責備她凝望的目光。區區一個女孩的注目,不過打擾了他們的安息,可是自從離了娘胎,這個世界就讓他們受盡摧殘,這兩樣又怎能相提並論?

“他們現在把這條路叫作自由小道。”馬丁說著,重新蓋好了馬車,“進城這一路都是屍首。”

火車把她丟在了一座怎樣的地獄啊。

等科拉再一次從馬車上下來,已經到了馬丁家黃色的房子跟前,她偷偷摸摸地溜著邊兒走。天光漸亮。馬丁膽子再大,也隻敢把馬車趕到離家盡可能遠的地方。兩邊的人家離他的房子非常近,隨便哪個人被馬的聲音弄醒,都可能看見她。一步步靠近房門時,科拉看見了街道,還看見了街道另一邊的草地。馬丁催她快點兒,她爬上後門廊,又爬進屋裏。一個高個子白種女人,隻穿著睡衣,倚靠在廚房的護牆板上。她拿著杯子,喝了一小口檸檬水,看也不看科拉地說:“你要把我們害死了。”

這是埃塞爾。她和馬丁結婚已經三十五年了。馬丁在臉盆裏洗著哆哆嗦嗦的手,兩口子誰都沒說話。科拉知道,她在礦井等待時,他們已經為她吵過一架了,一旦著手處理眼前這攤麻煩事,爭吵隨時都會再次爆發。

馬丁把馬車趕回商店時,埃塞爾讓科拉上樓。科拉短暫地看了一眼客廳,屋裏隻有些簡單的陳設;有了馬丁事先的警告,迎著窗外照進來的晨光,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埃塞爾灰白的長發快垂到腰上了。這女人走路的樣子讓科拉心生畏懼。她好像在飄移,浮在自己的怒火之上。走到樓梯最上麵,埃塞爾停下來,指著浴室。“你很臭。”她說,“麻利點兒。”

等科拉再度邁進走廊,女人便吩咐她爬樓梯,上閣樓。在這又小又熱的房間裏,科拉的腦袋幾乎擦到了天花板。在閣樓的尖屋頂形成的斜牆之間,塞滿了陳年的棄物。兩副壞掉的搓板,成堆的破被子,表麵開裂的椅子。一匹搖擺木馬,上麵鋪著黯淡無光的獸皮,立在角落,緊挨著卷曲而剝落的黃色牆紙。

“我們得趕快把那兒遮住。”她說。她指的是窗戶。她從牆邊拉過一個板條箱,站到上麵,輕輕推開屋頂上的天窗。“過來,過來。”她說。她一臉苦相,對逃犯還是一眼都不看。

科拉爬到假屋頂上麵,鑽進逼仄的密室。這裏從地板向上逐漸變窄,高不足一米,長也僅有四米五。她挪開一摞摞發黴的報紙和書,騰出一些空間。她聽到埃塞爾下樓去了。女主人回來時,給科拉拿了些吃的,一壺水,一個便壺。

埃塞爾第一次正眼看了科拉,天窗框出了她憔悴的臉。“女傭人很快就到,”她說,“她要是聽見你的動靜,一定告發我們,他們會把我們統統殺掉。我們女兒一家子今天下午過來,他們不能知道你在這兒。你懂嗎?”

“那要多長時間?”

“你這蠢貨,不準出聲,一點兒聲也別出。隻要有人聽見你,我們就完了。”她拉上了天窗。

光和空氣唯一的來源,就是牆上麵對街道的一個小孔。科拉爬過去,傴僂在椽子底下。粗糙的小孔是從裏麵挖出來的,想必是此前的某位住客,因為對寄宿的房間不太滿意而留下的作品。她很想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哪兒。

第一天,科拉便熟悉了公園的生活。公園就是她在房前看到的那塊草地,位於街道對麵。她把一隻眼睛貼緊窺視孔,東瞧瞧,西看看,努力捕捉完整的視野。公園四周都是兩到三層的木結構房屋,建築樣式完全相同,不一樣的隻是外牆塗料的顏色,以及長門廊上的家具。磚塊鋪成兩條整潔的便道,從草地中間交叉而過,蜿蜒進出於高樹和粗枝灑下的濃蔭。一口噴泉在靠近入口的地方發出悅耳的顫音,周圍裝設了低矮的石凳,日出之後不久,便有人在那兒落座,直到入夜,石凳總是一席難求。

上了年紀的男人用手帕包著麵包皮喂鳥,孩子們放風箏、踢皮球,一對對中了愛情符咒的男女青年交替出現。一條棕色的雜種狗把這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人都認識它,它叫個沒完,到處撒歡。下午的時候,孩子們追著它穿過草地,跑到公園一側結實的白色音樂台上。一棵巨大的橡樹帶著莊嚴的從容俯瞰著草地,借著樹蔭,那條狗在長椅下打起了瞌睡。科拉注意到,它吃得蠻好的,常常大嚼大咽著美食和市民們丟給它的骨頭。看到這一幕,她的肚子一定會咕嚕咕嚕地叫起來。她給他取了名:市長。

隨著太陽接近一天中的高點,正午的人流讓公園充滿了喧鬧,此時的高溫把藏身的洞窟變成了難以忍受的火爐。在閣樓密室的幾個部分之間來回爬動,尋找想象中涼爽的綠洲,這已經成了她的主要活動,僅次於對公園的不懈監視。她知道房東不會在白天光顧,因為女傭人菲奧娜正在上工。馬丁要照看商店,埃塞爾有自己的交際圈,總是出出進進,但菲奧娜一直都在樓下。她很年輕,帶著明顯的愛爾蘭鄉音。科拉聽到她忙乎自己的工作,暗自歎氣,對不在家的雇主口出惡言。第一天,菲奧娜雖然沒進閣樓,可她的腳步聲嚇得科拉一動也不敢動,像極了她海上的老夥計約翰船長。埃塞爾第一天早晨的警告產生了意料之中的效果。

她來的那天還有另外的訪客——馬丁和埃塞爾的女兒簡,以及簡的一家子。從女兒活潑、愉快的性情來看,科拉斷定她像父親,並且照著馬丁的模子,給她描畫了一張闊臉,加添了五官。女婿和兩個外孫女一刻不停地吵鬧,雷鳴般回蕩在屋中。兩個女孩一度要上閣樓,但在商量了一番鬼的習性和嗜好之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房子裏的確有個鬼,可她被死死地鎖住了,不管那鏈子有沒有發出嘩嘩的聲響。

到了晚上,公園依舊人潮不斷。科拉想,主街肯定就在附近,匯集著城裏的人流。有些老婦人穿著藍色的條紋棉布裙,把藍白相間的彩旗釘到音樂台上,再加上柑橘葉編成的花環作為裝飾。一家又一家人到舞台前占座兒,鋪開毯子,從籃子裏取出晚餐。那些就住在公園旁邊的人,拿著水壺和酒杯,聚集在自家的門廊。

由於滿腦子都是這令人如坐針氈的避難所,加上獵奴者發現他們下落以來的一連串不幸,科拉沒有馬上注意到公園一個重要的特征:所有人都是白人。在跟西澤逃跑之前,她從未離開過種植園,所以南卡羅來納給了她第一個機會,讓她得以一窺城市和村鎮裏種族交混的景象。在主街,在商店,在工廠和辦公室,在每一個地段,黑人和白人都是整日裏混雜在一起的,並且視之為理所當然。少了這些,人與人的往來就會枯萎。無論是自由的,還是受著奴役,非洲人和美國人已經無法分離。

在北卡羅來納,黑人種族是不存在的,除非吊在繩子上。

兩個能幹的男青年爬到音樂台上方,幫女幹事掛起一條橫幅——“星期五晚會”。樂隊上台就位,他們演奏的暖場音樂把四散的遊園者聚攏到一起。科拉蹲伏著,臉緊貼著牆。班卓琴手展示出了些許的才華,小號手和小提琴手差多了。他們奏出的音樂,跟她在蘭德爾種植園內外聽過的那些有色人樂師一比,便顯得淡而無味,但市民們很享受這些沒什麽人味兒的旋律。樂隊最後演奏了兩首朝氣蓬勃的有色人樂曲,科拉聽出來了,這顯然是當晚最受歡迎的曲調。在樓下的門廊上,馬丁和埃塞爾的兩個外孫女發出尖叫,拍起了巴掌。

一個男人穿著皺巴巴的亞麻布正裝,走上舞台,做了簡短的歡迎致辭。馬丁後來告訴科拉,此人乃坦尼森法官,不貪杯的時候,他是本城一位很受尊敬的人物。可這一天晚上他腳步蹣跚。科拉沒聽明白法官對下一個節目的介紹,黑鬼秀?她以前聽說過,但從沒看過他們的滑稽表演;在南卡羅來納的劇院,有色人之夜提供的是不一樣的節目。兩個白種男人,臉上用燒過的軟木塗成黑色,蹦蹦跳跳地表演了一連串的短劇,公園裏爆發出陣陣歡笑。他們身穿搭配失當、豔麗流俗的衣裳,戴著高頂圓禮帽,捏著嗓子,誇大有色人的口音,八成這就是笑點所在。在其中一個小品中,骨瘦如柴的演員脫下一隻破舊的靴子,一遍遍數著自己的腳趾,又老是忘記自己數到幾了,這一幕激起了觀眾最響亮、最熱烈的反應。

最後一個節目之前,法官先就湖泊長期存在的排水問題宣讀了一份通告,然後才開始短劇表演。演員的動作,隻言片語的對白,飄進令人透不過氣的閣樓密室,科拉把這些東西拚湊到一起,慢慢明白劇情說的是一個奴隸——又一次,一個白人塗了燒焦的軟木,粉嘟嘟的脖子和手腕明晃晃地露在外頭——這奴隸因為受了主人輕微的責備,便往北方逃竄。他一路上遭了老鼻子的罪,對種種磨難發表了嬌嗔的獨白:餓呀,冷呀,還有野獸呀。到了北方,一個酒館老板雇傭了他。這位店主可是個殘忍的主兒,有事沒事地,對這死腦筋的奴隸又是打,又是罵,克扣他的工錢,剝奪他的尊嚴,好一出描畫了北方白人德行的活報劇。

最後一幕表現的是奴隸回到了主人家門口。他又逃跑了,這一次逃離的是自由州虛偽的承諾。他哀求著,隻想拿回從前的身份,對自己的蠢行悔恨不已,請求得到寬恕。主人說了一番仁慈和耐心的話兒,表明這是不可能的,在這奴隸逃走的日子裏,北卡羅來納已經變了。主人一聲口哨,兩個巡邏隊員便把癱軟在地的奴隸帶離了主人的宅邸。

市民領會了演出的道德寓意,喝彩聲響徹公園。小不點兒們騎在爸爸肩頭,猛拍著巴掌,科拉看到市長也衝著半空張牙舞爪。她對這座城市的大小一無所知,卻感覺此時所有市民都在公園裏聚集著,等待著。晚會真正的意圖拉開了帷幕。一個彪形大漢穿著白褲子和鮮豔的紅外套,走到了舞台中央。就算不考慮他的塊頭,此人的動作也充滿了魄力和權威——科拉想起博物館陳列架上的大熊,擺出姿勢,刻意強調發起攻擊的戲劇性時刻。他撚著翹八字胡的一角,帶著耐心的興味,等待群眾漸漸安靜。他的嗓音堅定,清晰。當天晚上第一次,科拉一個字也沒漏掉。

盡管公園裏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他還是自我介紹名叫賈米森。“每到星期五,我醒來時渾身充滿了活力。”他說,“因為我知道,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要

在這裏重聚,慶祝我們的好運道。在執法者保證黑夜安全之前的那些日子裏,睡眠對說我來說真是一大難題。”他朝那令人膽寒的執法隊做了個手勢,他們有五十人之眾,集中在音樂台的一側。他們揮手,市民歡呼;隊員們又對賈米森的認同點頭致意。

賈米森繼續鼓動群眾的熱情。上帝給了一位執法隊員一個新生的兒子作為禮物,還有兩個隊員迎來了自己的生日。“今天晚上有一位新隊員和我們在一起。”賈米森接著說,“一個來自優秀家庭的年輕人,在這個星期加入了黑夜騎士的隊伍。到前麵來,理查德,讓大夥看看你。”

瘦小的紅發男孩磨磨蹭蹭,走到前台。像戰友們一樣,他穿著製服:黑褲子和厚厚的白布襯衫;脖子在襯衣領子裏扭動。男孩吭吭唧唧說了些什麽。科拉從賈米森對他所說的推測,這位新隊員已經開始在本縣巡邏,從所屬的打手隊那裏學習基本的準則。

“可你已經有了一個幸運的開始,對不對呀,孩子?”

細弱的男孩使勁點頭。他的年幼和瘦小,讓科拉想起了前一次坐火車時的小司機,他們都是因為機緣巧合,應征做起了男人的工作。他這張生有雀斑的臉皮雖然是淺色的,可他們有著同樣脆弱的渴望。說不定還是同一天出生的,後來卻受到兩種規則、兩種機緣的操弄,分別為使命迥異的組織效力了。

“可不是每個騎士頭一回出任務,都能有所斬獲啊。”賈米森說,“咱們這就看看,小理查德給大夥帶來了什麽。”

兩個黑夜騎士把一個有色女孩拖到台上。她長著一副內宅女傭纖弱的體形,傻笑起來縮得就更小了。她灰色的束腰外衣已經撕破,沾染了血汙和穢物,她的頭發已經被人胡亂地剃掉了。“理查德搜查一艘開往田納西的汽船,搜到底艙,結果發現這個無賴藏在下麵。”賈米森說,“她叫路易莎。她是趁著正在重組的混亂,從種植園跑出來的,這幾個月就藏在樹林子裏。她相信自己已經逃出了我們這個製度的羅網。”

路易莎打了個滾兒,審視著群眾,短暫地揚起頭,接著便靜止不動。要想看清楚折磨她的這些人一定是很難的,因為她兩隻眼睛裏都是血。

賈米森向空中揮舞著拳頭,好像要嚇退天上的某個東西。夜晚就是他的敵手,科拉心想,夜晚,還有他拿來裝填夜晚的幽靈。他說,有色人的歹徒在黑暗裏潛伏,隨時準備著玷汙市民的妻女。在不死的黑暗裏,他們的南方傳統是不設防的,麵臨著重重的危險。騎士們保護了他們的安全。“為了這個新的北卡羅來納,為了它的正義,我們大家人人都要做出犧牲。”賈米森說,“為了我們一手鍛造出來的這個自主的國度,為了不受北方的幹涉和少數種族的汙染。黑色的種群已經被擊退了,多年以前在這個國家誕生時犯下的錯誤正在得到糾正。有些人啊,比如說我們州界另一邊的兄弟,竟然采納了荒謬的觀念,弄什麽黑鬼的提升。教一頭驢子做加減乘除,還要更容易些呢。”他俯下身,揉搓路易莎的腦殼,“一旦發現這古怪的無賴,我們的職責決不含糊。”

群眾訓練有素,按照慣例朝兩邊分開。賈米森走在隊伍最前頭,黑夜騎士把女孩拖到公園中央的大橡樹下。科拉當天已經看到,一架輪式平台就放在公園的角落,整個下午,孩子們爬上爬下,在平台上蹦蹦跳跳。入夜後的某一時刻,它被推到了大橡樹下。賈米森招呼誌願者,各個年齡段的人都有,他們蜂擁而上,在平台的兩邊各就各位。絞索向下套住了路易莎的脖子,有人領著她走上台階。一位黑夜騎士帶著熟能生巧的精確,隻是一擲,便將繩頭拋過了粗大而結實的樹枝。

在擁擠上前要把斜梯推開的人當中,有一位被趕到了一邊——上一次晚會他已經得到過機會了。一個年輕的棕發女人,穿著圓點花紋的粉紅色裙子,衝上去搶了他的位置。

女孩開始在半空中擺蕩之前,科拉扭開了頭。她爬到閣樓密室的另一邊,縮進這新牢籠的角落。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當天氣不再那麽令人窒息,她寧願窩在角落裏睡覺。她已盡己所能遠離了公園,這一顆怦怦跳動的、可恥的城市心髒。

現在全城肅靜了。賈米森下達了指令。

為了解釋他和妻子為什麽把科拉關進閣樓,馬丁不得不從頭道來。正像南方的一切,這件事也要從棉花說起。棉花無情的發動機需要非洲的軀體做燃料。輪船在海洋上奔波往複,帶來血肉之軀,耕種土地,繁殖更多的軀體。

這發動機的活塞不留情麵地做著運動。更多的奴隸帶來更多的棉花,更多的金錢,用以購買更多的土地,種植更多的棉田。即使在奴隸貿易終止以後,僅僅一代人的時間,人口的數字比例就難以維係了:怎麽那麽多的黑鬼呀。在北卡羅來納,白人的數量以二比一的比例超過奴隸,但在路易斯安那和佐治亞,黑白人口已接近持平。在僅僅一界之隔的南卡羅來納,黑人的數量超過了白人十萬以上。不難想象,當奴隸擺脫枷鎖,追求自由,甚至還要複仇時,會出現怎樣的後果。

在佐治亞和肯塔基,在南美洲和加勒比群島,都有非洲人對他們的主人發動攻擊,這些遭遇戰雖然短暫,卻令人心悸。在剿滅南安普頓暴亂之前,特納一夥人屠洗了六十五個男人、婦女和兒童。作為報複,民兵和巡邏隊員私刑處死的人數三倍於此,包括共謀者、同情者和無辜的人,以樹立樣板,立下規矩。但數字依舊,宣示著一個由偏見所闡明的事實。

“在這一帶,最接近警官的就是巡邏隊員了。”馬丁說。

“大多數地方,”科拉說,“巡邏隊員都會隨時隨地作踐你。”此時已經過了午夜,她迎來了第一個星期一。馬丁女兒一家子已經回去了,菲奧娜也走了,她住在順路而下的愛爾蘭區。馬丁坐在閣樓的一隻板條箱上,扇著手裏的東西,讓自己涼快一下。科拉來回踱步,拉伸酸痛的四肢。她已經好幾天沒站過了。埃塞爾不肯露麵。深藍色的窗簾遮住了窗口,一支小蠟燭輕舔著黑暗。

就算到了這個鍾點,馬丁講起話來還是要壓低嗓門。隔壁街坊的兒子是個黑夜騎士。

作為奴隸主的打手,巡邏隊員就是法律。他們是白種的,路數不正的,冷酷無情的。從社會的最底層和最墮落的群體中選拔出來,一無所知,連個小工頭都無力勝任。(科拉點頭表示同意。)巡邏隊員什麽理由都不需要,就可以憑著膚色把一個人截住。奴隸在種植園外讓這些人撞見,就非得拿出證件不可,除非他們想挨鞭子,再去光顧一下本縣的監獄。自由黑人必須隨身攜帶解放證書,不然就得冒著被重新賣做奴隸的危險;但不管怎樣,他們有的時候還是會被偷偷運到拍賣場上。不肯就範的黑人淘氣鬼有可能遭到當場射殺。他們隨意搜查奴隸的村落,在對自由民抄家時任意胡來,搶走人家辛苦賺來的布匹,或是放縱淫欲,大占便宜。

鎮壓奴隸叛亂是最光榮的戰鬥召喚。在戰爭中,巡邏隊員可以超越自己的出身,變成一支真正的軍隊。科拉把這些暴動想象成血肉橫飛的大規模作戰,在燎原之火照亮的夜空下,轟轟烈烈地展開。可是聽馬丁這麽一說,實際的起義規模都非常小,而且亂哄哄的。奴隸們在城鎮之間的路上亂竄,手裏拿著隨便撿來的武器:鐮刀和斧頭,刀子和磚頭。在有色人叛徒的接應下,白人打手隊精心布置伏擊,靠著強大的美國陸軍的支援,用火槍成群地射殺叛亂分子,再縱馬將他們趕盡殺絕。一收到第一波警報,平民誌願者便加入巡邏隊,平息騷亂,掃蕩黑人營區,將自由民的房子付之一炬。嫌疑犯和局外人擠滿了監獄。他們絞死犯人,並且出於防範目的,把相當比例的無辜者也一並吊死。一旦報了白人被殺的仇,更重要的是,對白人法律的冒犯得到了加倍的償付,這些老百姓便回到自己的農莊、工廠和商店去了,巡邏隊的例行巡查也隨即恢複。

反抗被鎮壓下去了,但有色人口巨大的數目一如其舊。人口普查的結論就呈現在一行行、一列列陰鬱的數字之間。

“這事兒我們知道,可我們不說。”科拉告訴馬丁。

馬丁換了個姿勢,板條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要是我們說了,我們也不會瞎嚷嚷。”科拉說,“幹嗎說我們人多力量大?”

去年秋天一個寒冷的夜晚,北卡羅來納有權有勢的老爺們開了個會,準備解決有色人的問題。政治家習慣性地回避奴隸製辯論的複雜性;駕馭棉獸的富農感到韁繩正在滑脫;必不可少的律師們出手,把寫有方案的軟黏土燒成永不褪色的法案。馬丁告訴科拉,賈米森也有出席,他是州參議員和本地的種植園主。那是個漫長的夜晚。

他們在奧內·加裏森的餐廳集會。奧內住在公平山頂,之所以叫公平山,是因為它能把山下很遠很遠的一切盡收眼底,如實地觀察世界。這天晚上過後,他們的會議將以“公平大會”為人所知。晚餐主人的父親曾經是植棉先驅中的一員,也是這種神奇作物精明的說客。在奧內成長的過程中,身邊總是環繞著棉花的利潤,還有它必不可少的惡——黑鬼。在他的餐廳裏,那些人喝著他的烈酒,長久地逗留,而他坐在那兒,注視著那些長長的、沒有血色的麵孔,他思考得越多,他真正想要的就隻是更多的利潤,更少的黑鬼。為什麽他們花了這麽多時間,擔心奴隸的造反,擔心國會裏北方的影響,卻看不到真正的問題是誰來采收這麽多該死的棉花?

馬丁說,在隨後的日子裏,報紙刊登了這些數字,好讓人人都能看到。北卡羅來納差不多有三十萬奴隸。每年都有同樣數量的歐洲人,大部分是愛爾蘭人和德意誌人,因為饑荒和政治原因逃離本國,湧入波士頓、紐約和費城的港口。在州議會大廈的議席上,在報紙的社論版麵上,都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為什麽把這種供應讓渡給北方佬?為什麽不對人力輸入的路線加以調整,好讓它也能供給南方?他們在海外的報紙上做廣告,宣傳合同工的種種好處,宣傳員深入酒寮、市鎮會議和濟貧院,百般推銷,到了一定時候,包租的輪船便滿載著自願出海的人力,將夢想家們運往新國度的海岸。他們一上岸便下地幹活去了。

“從來沒見過白人摘棉花。”科拉說。

“我回到北卡羅來納之前,還從來沒見過暴民把人大卸八塊呢。”馬丁說,“看到這些,你就不會說什麽事人肯幹,什麽事不肯幹了。”

沒錯,你不能像對待非洲人那樣對待一個愛爾蘭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皮的黑鬼。一方麵,買奴隸、養奴隸要花錢;另一方麵,給白種工人支付微薄但可以糊口的薪水也要花錢。奴隸用暴力反抗穩定,這是個長期的現實。歐洲人一直都是農民,他們可以再做一回農民。一旦移民履行了合同(償還旅費、工具和食宿的開銷),並在美國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們必將成為曾經養育了他們的南方體製的擁護者。到了選舉日,輪到他們投票時,他們將全體投票,而不是五分之三。財務清算不可避免,但圍繞種族問題的衝突即將出現。北卡羅來納將在所有蓄奴州裏占據最有利的位置。

他們實際上廢除了奴隸製。正相反,奧內·加裏森這樣回答,我們廢除了黑鬼。

“那麽多女人和小孩,那麽多男人,他們都去哪兒了?”科拉問。有人在公園裏喊叫,閣樓上的兩個人安靜了片刻。

“你看到了。”馬丁說。

北卡羅來納政府——半個政府那天晚上都在加裏森的餐廳裏了——用可觀的價錢從農民手裏購買了現有的奴隸,就像幾十年前英國廢除奴隸製時所做的那樣。棉花帝國的其他州吸收了這些存貨;佛羅裏達和路易斯安那發展迅速,尤其渴求有色人工,特別是經驗豐富的品種。到波旁街走上一遭,任何觀察者都不難看出將來會是怎樣的後果:一個令人厭惡的雜種州,由於混合了黑人的血,讓白人的種族受到玷汙,弄得不清不白,一塌糊塗。讓他們用埃及的黑,去汙染他們歐洲的血統吧,讓他們造一條雜種的河,裏麵滿是黑白的混血種、四分之一的雜交種,還有五花八門的肮髒的黃皮種——他們鍛造的這些刀片,必將用來切開他們自己的喉嚨。

新的種族法禁止有色人踏上北卡羅來納的土地。拒絕離開家園的自由民要麽受到驅逐,要麽慘遭屠戮。對印第安人作戰的老兵憑著自己的專長當上了雇傭兵,掙到了豐厚的餉銀。一俟士兵們結束戰鬥,從前的巡邏隊員便披上黑夜騎士的外衣,四處圍捕走散的黑鬼:想跑贏新秩序的奴隸,流離失所、無力北上的自由民,不幸的有色男和有色女,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失去了土地。

科拉在第一個星期六的早晨醒來時,並沒有馬上透過窺視孔往外看。等她終於鼓足勇氣,卻發現他們已經取下了路易莎的屍體。孩子們在吊死她的樹下蹦蹦跳跳。“那條路,”科拉說,“你說過的那條自由小道。它有多長?”

死屍有多少,道路就有多長,馬丁說。腐爛的屍體,被食腐的鳥獸吃得差不多的屍體,總是要換掉的,但道路一直在向前延伸。但凡有點兒規模的村鎮,每一個都舉辦自己的星期五晚會,都以同樣殘忍的終曲閉幕。有些地方會把俘虜暫存在牢房,留待淡季、黑夜騎士空手而歸的那一周再加以利用。

根據新法律,對受罰的白人一律施以絞刑,不做公開展示。不過有一個案子例外,馬丁說,有個白人農夫收留了一夥有色人難民。他們在房子的灰燼裏仔細搜檢,卻無法從他庇護過的那些人裏挑出他的屍首,大火消除了他們膚色上的差別,讓他們平等了。五具屍體全都掛到了路邊,沒有人對這樣做實際上違反了法律而太過在意。

既然說起了白人遭受的迫害,他們便談到了科拉關在閣樓密室的時限。“你明白我們的處境。”馬丁說。

這裏的廢奴分子一直都在遭到驅逐,他說。弗吉尼亞或特拉華也許會容忍他們的煽動,但植棉州不會。擁有那種書報足以讓你在監獄裏蹲上一段時間,獲釋以後,你在城裏也就活不長了。根據州憲法修正案,擁有煽動性作品,或幫助、教唆有色人的,應該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地方當局可以自由裁量。但在實際操作中,判決就是死刑。揪著被告的頭發,把他們從家裏拖出去。有些奴隸主,不管出於感情原因,還是某種涉及財產權的特殊觀念,反正拒絕聽命,他們被吊死了,那些好心的市民,把黑鬼藏進自家的閣樓、地窖和煤倉,他們的下場也一樣。

逮捕白人的風頭過去之後,有些城鎮提高了舉報白奸的賞金。人們檢舉商業上的競爭對手,陳年的世仇,還有鄰居,詳述昔日的交談,回憶叛徒們如何表露過犯禁的同情。孩子們告發自己的父母,將女教師講授的煽動性言論的種種特點對號入座。馬丁講了個故事,城裏有個男人,多年來一直想擺脫妻子,但始終沒有成功。在嚴密的監視下,她的犯罪細節雖然沒有得到證實,可還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位紳士在三個月後便另娶了新人。

“他幸福嗎?”科拉問。

“什麽?”

科拉擺擺手。馬丁講的這些事情實在難以消受,竟然在她身上激起了一種古怪的幽默。

以前,巡邏隊員隨意進入有色人的房屋,搜尋奴隸,不管他們是自由的,還是受著奴役。現在他們的權力擴大了,可以敲開任何人的家門,尋找罪名,也會以公共安全的名義,做一番沒有目標的抽查。執法者任何時候都可能登門,以同樣的方式,拜訪窮苦的獵戶和富有的治安官。運貨的大車和載人的馬車在檢查站被截停。雲母礦隻有幾英裏遠,可就算馬丁有膽子帶上科拉一起逃跑,他們也不可能不受檢查地邁出縣界。

科拉認為白人不願意放棄自由,即便是以安全的名義。根本沒有什麽不滿和積怨,馬丁告訴他,巡邏隊的勤奮是各縣人民的驕傲所在。愛國者誇耀自己多麽頻繁地遭到搜查,還能一直保持清白之身。容貌姣好的年輕女人受了黑夜騎士的拜訪,已經促成了不止一樁美滿的婚事。

在科拉出現之前,他們已經兩次搜查了馬丁和埃塞爾的房子。騎士們非常討人喜歡,對埃塞爾的薑餅大加恭維。他們不曾帶著懷疑的目光打量閣樓的天窗,但很難講下一次他們還會遵循同樣的路數。第二次來訪讓馬丁退出了鐵道的工作。科拉的下一段旅程尚無計劃,同事們還沒帶話過來。他們得等待信號。

馬丁再次為妻子的行為道歉:“你知道她嚇得要死。我們聽天由命。”

“你感覺像奴隸?”科拉問。

埃塞爾沒有選擇這樣的生活,馬丁說。

“你生來就是那樣嗎,像個奴隸?”

這句話給他們當晚的交談畫上了句號。科拉爬進密室,帶著新鮮的口糧和一個幹淨的便壺。

她很快養成了每天的例行行動。考慮到種種局限,別的也沒什麽可幹的。腦袋十幾次撞到屋頂之後,身體便記住了行動的限度。科拉睡覺,蜷縮在椽子和椽子之間,仿佛這是一間狹窄的船艙。她遠眺公園。她努力讀書,眯起眼睛,借著窺視孔透進來的微光,盡量利用在南卡羅來納中斷的教育。她不知道為什麽隻有兩種境況:早晨的艱辛,夜晚的苦難。

每個星期五,市民都要舉辦晚會,科拉便退到密室的緊裏頭。

大多數的日子,悶熱難以忍受。在最要命的時候,她貪婪地吸著洞眼,活像水桶裏的一條魚。有時,她忘了留心水的定量,上午喝得太多,接下來的一整天便隻能帶著苦澀,呆望著水罐。那條該死的狗在水花裏嬉戲尋歡。她快要熱暈時,便拿腦袋蹭著椽子,頸子感覺就像廚娘艾麗斯準備晚飯時擰斷的雞脖子一樣。她在南卡羅來納往骨頭上增加的肉量已不翼而飛。房東用女兒穿剩下的一條裙子替換了科拉的髒衣裳。簡是個小細腰,科拉現在穿她的衣服都嫌大了。

時近午夜,麵向公園的房屋裏,所有的燈火都已熄滅,菲奧娜也早就回家去了,馬丁會在此時送來吃的。科拉爬下來,進入真正的閣樓,伸展一下四肢,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氣。他們說說話,過上一段時間,馬丁會表情嚴肅地起身,科拉便爬回密室。每隔幾天,埃塞爾允許馬丁叫科拉用一小會兒洗手間。科拉總在馬丁來過之後才睡,有時先哭一陣,有時一下子就睡過去了,好像一支蠟燭叫人吹滅。她返回了狂暴的夢鄉。

她追蹤著每天穿過公園的常客,附上注釋和推測,仿佛在編纂自己的曆書。馬丁在密室裏藏了廢奴主義的報紙和小冊子。它們是危險品,埃塞爾想把它們清理掉,可這是馬丁的父親留下來的,早在他們住進這幢房子之前就已存在,所以馬丁認為,他們可以聲稱這不是自己的東西。這些發黃的小冊子科拉看得差不多了,便開始看舊曆書,裏麵有對潮汐和星座的各種預測和總結,加上少許晦澀的評論。馬丁給她拿來一本《聖經》。有一次短暫下到閣樓時,她看見一本《最後的莫希幹人》,讓水泡鼓了,還卷了邊。為了討一點兒看書的光,她擠到窺視孔下,到了晚上,便蜷縮在蠟燭旁邊。

馬丁上來時,科拉總是用同樣的問題開場:“有消息嗎?”

過了幾個月,她不再問了。

地下鐵道完全陷入了沉寂。報紙上刊登了多篇報道,描述破獲車站,將站長們就地正法的行動,但這都是蓄奴州司空見慣的故事。以前常有陌生人敲開馬丁家的大門,通報線路信息,還有一次,談到了一位已經得到確證的旅客。從來沒有同一個人兩次登門。很久沒人來了,馬丁說。在他看來,他什麽也做不了。

“你不會讓我走的。”科拉說。

他哼哧了一聲,表示反對。“情況是明擺著的。”這是個毋庸置疑的陷阱,他說,對所有人都是。“你逃不掉,他們一定會抓住你,然後你會供出我們是誰。”

“在蘭德爾家,他們要是想把你關起來,就會把你關起來。”

“你要把大家都害死。”馬丁說,“你自己,我,埃塞爾,還有這一路上幫助過你的所有人。”

她知道自己並不通情達理,但不是特別在乎,感覺像頭強驢。馬丁給了她一份當天的報紙,然後關上了天窗。

隻要菲奧娜有點兒動靜,她就會一動不動。她隻能去想象那愛爾蘭女孩長什麽樣子。菲奧娜間或把沒用的家什拖上閣樓。最輕微的一點兒壓力,都會讓樓梯大聲訴苦,這是個非常有效的警報。一旦女傭人離開,科拉便回到自己小小的活動空間。女傭的粗俗讓科拉想起了種植園,每當主人的眼睛不再盯著工人,他們嘴裏的汙言穢語便滔滔不絕。仆人的小小反抗無處不在。她猜菲奧娜往湯裏吐痰。

女傭回家的路線並不橫穿公園。科拉從來沒看見過她的臉,哪怕她對女傭的歎息已經了然於心。科拉在心裏描畫出她的形象:好鬥而果敢,熬過了饑荒和艱苦的遷徙。馬丁說,她是跟母親和弟弟一起,坐著一條卡羅來納的包船來到美國的。母親染了肺病,上岸前一天就死了。弟弟太小,沒法工作,體質又弱,大部分時間由愛爾蘭老婆婆們輪流照看。愛爾蘭區跟南卡羅來納的有色人街道一個模樣嗎?隻要跨過一條馬路,就能改變人們的談吐,決定住房的麵積、居住的條件,以及夢想的維度和特性。

再過幾個月就到收獲的季節了。在城外,在田野,棉桃將要成熟,再一路打成棉包,這一次要由白種的工人來采收了。愛爾蘭人和德意誌人幹起了黑鬼的工作,他們會為此惱怒,還是會讓每周可靠的工錢,衝洗掉因此而受的恥辱?一文不名的白人從一文不名的黑人手中接管了田壟,隻不過等到一個星期結束,白人將不再一文不名。跟那些黑皮的兄弟不同,他們可以用工錢結清合同,開始新的生活。

喬基在談到蘭德爾種植園時,曾經說奴隸販子需要越來越深地進入非洲腹地,才能找到下一批奴隸,綁架一個又一個部落,來滿足棉花的需求,讓種植園變成各種語言、各種宗族的大雜燴。科拉推測,新一拔移民將取代愛爾蘭人,他們逃離的那些國家各不相同,但悲慘程度不相上下,同樣的進程正在重新開始。發動機喘息著,呻吟著,不停地做著運動。他們隻是更換了推動活塞的燃料。

在她病態的探究之下,這間牢房的斜頂成了一張畫布,尤其是在日落以後,馬丁深夜來訪之前。當初西澤來找她時,她設想了兩種結果,一種是在北方的某座城市,過上心滿意足、來之不易的生活,另一種就是死亡。特倫斯決不會滿足於限製她的逃跑,他要讓她的生活變成一座光怪陸離的人間地獄,一直玩到他厭倦為止,最後來一場血淋淋的展覽,結束她的性命。

在閣樓上最初的幾個星期,她對北方的幻想隻是一幅草圖。一間明亮的廚房,孩子們一閃而過,總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還有個丈夫,待在相鄰的房間,不見其人,卻滿懷著忠誠。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不止廚房,別的房間也慢慢地露了麵。一間客廳,陳設簡單,但很有品位,擺放著她在南卡羅來納的白人商店裏見過的家什。接著是一張床,鋪著雪白的被單,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兩個孩子跟她一起在床上打滾,隱約可見丈夫身體的輪廓。在另一個場景,多年以後,在她生活的城市,科拉走過人流熙攘的街道,無意中遇見了自己的母親。一個糟老婆子,窮困潦倒,渾身是病,沿街乞討,腰背佝僂,真是惡有惡報。梅布爾抬起頭,卻沒認出自己的女兒。科拉踢了踢她的討錢罐,三兩枚銅板,丁零咣啷一陣亂轉。她揚長而去,下午的事還沒忙完呢,她要去買麵粉,給兒子做生日蛋糕。

在這個未來的場所,西澤會偶爾過來吃頓晚飯,說起蘭德爾種植園,逃亡路上的艱辛,還有這份終於享有的自由,他們又是哭,又是笑。西澤舉起一根指頭,滑過眉毛上方的疤痕,給孩子們講它的來曆,他在南卡羅來納叫一個獵奴者抓住了,但還是獲得了自由。

科拉很少想到她殺死的那個男孩。她不需要為那天夜裏在樹林中的行為辯護;誰也無權要她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特倫斯·蘭德爾提供了一個範本,這種人的思想足以孕育北卡羅來納的新製度,但她的頭腦仍然無法適應眼前暴力的規模。恐懼驅動著這些人,恐懼的力量甚至大過了棉花的利潤。害怕黑人的手將把所受的返還回來。有天夜裏,這種事不就在她身上應驗了嗎?他們害怕那些複仇的怪物,她偏巧成了其中的一員。她已經殺死了一個白人少年。她接下來還可能再殺他們一個。因為恐懼,他們在幾百年前夯築的殘酷的基礎上,建起了用於壓迫的新的框架。那是奴隸主為田壟訂購的海島棉,可是散落在棉種中間的卻是暴力和死亡的種子,而這後一種莊稼長得飛快。白人害怕是對的。總有一天,這個製度要在血流成河的狀態下轟然坍塌。

一個人的造反。她微笑片刻,而後,這最新的一間牢房便重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她像一隻老鼠那樣撓著牆。無論是在棉田,在地下,還是在閣樓上的一間鬥室,美國始終是她的監牢。

離夏至還有一個星期。馬丁拿了條舊被子,塞進沒有坐板的椅子洞,來訪期間,他一點一點地深陷其中。像以前一樣,科拉向他請教不認識的字。這一次是《聖經》裏的字眼:駁,噬,晞,她讀得磕磕絆絆,倒也有了些進展。馬丁承認自己不知道“噬”和“晞”的意思。接著,似乎是為了迎接新的季節,他回顧了一連串的壞兆頭。

頭一檔子事就發生在上個星期。科拉打翻了便壺。她已經在密室裏關了四個月,以前也弄出過響動,腦袋碰到屋頂,膝蓋撞上椽子什麽的。菲奧娜從來沒有反應。可是這一回,科拉把便壺踢到牆上時,女傭人正在廚房裏閑蕩。要是她上了樓,肯定會注意到屎尿橫流,透過木板的縫隙,滴落到閣樓裏的聲響,還有那股子味道。

正午的汽笛剛剛響過。埃塞爾不

在家。幸運的是,午飯過後,另一個愛爾蘭區的女孩過來串門,她倆在客廳裏說了老半天的閑話,結果菲奧娜不得不加快速度,忙活家務。她既沒察覺氣味有什麽不對,也沒假裝什麽都沒聞到。不管什麽齧齒類動物在樓上做了窩,反正自那以後,她幹脆逃避了做清潔的責任。馬丁當晚來訪,他們一道把那兒收拾幹淨,他告訴科拉,這一次死裏逃生,他最好什麽都別跟埃塞爾講。天氣越來越潮濕了,這個時候她的神經格外脆弱。

告不告訴埃塞爾是馬丁的事。自從來到他們家的那天晚上,科拉就再沒見過那女人。就她所知,女房東從來沒說起過她,哪怕菲奧娜不在屋裏。隻有極少數的幾次,她提到了“那個東西”。馬丁上樓看她之前,臥室常常傳來摔門的聲響。科拉認定,埃塞爾之所以還沒告發她,隻有一個原因:她自己也是共犯。

“埃塞爾是個簡單的女人。”在椅子裏越陷越深的馬丁說,“當初我要她幫忙時,她看不到後來的這些麻煩。”

科拉知道,馬丁就要開始回憶他是怎樣意外地加入這項事業了,而這意味著她能在密室外麵多待一段時間。她伸了個懶腰,逗他開腔:“你那會兒怎麽能看到呀,馬丁?”

“唉,我怎麽能啊。”馬丁說。

他是廢奴運動中最不可能出現的一卒。在馬丁的回憶中,他父親唐納德從來沒對這種特殊的製度表達過看法,雖然他們家因為不蓄奴,而在自己的圈子裏顯得鳳毛麟角。馬丁小時候,飼料店裏看倉庫的夥計是個枯瘦的駝背男人,名叫傑裏科,很多年以前就獲得了解放。讓他母親窩火的是,每年的感恩節,傑裏科都會帶著一罐蕪菁泥登門來訪。看到報紙上關於奴隸出事的新聞,唐納德總會不讚成地咕噥幾聲,或是連連搖頭,但是不清楚他這個樣子針對的究竟是主人下手毒辣,還是奴隸不肯低頭。

十八歲那年,馬丁離開了北卡羅來納,經過一個時期寂寞的漂泊,他在諾福克的一家航運公司找到一份職員的差使。安靜的工作和海濱的空氣很適合他。他漸漸愛上了牡蠣,體格也在總體上有了長進。埃塞爾的麵孔某一天在人群中出現,明亮耀眼。德拉尼家在本地區久有淵源,家族的大樹後來修修剪剪,變得北盛南衰。北方人丁興旺,姑表滿堂,南方稀疏零落,無聲無息。馬丁難得看望父親。唐納德修房頂摔下來時,馬丁已經五年不曾回家了。

兩代男人之間的交流向來不易。馬丁的母親去世之前,多由她來翻譯父親跟兒子談話時眾多的省略和含糊的低語。唐納德彌留之際,無人充作譯員。他要馬丁保證完成他未竟的工作,兒子以為老爺子說的是接手飼料店。這是頭一個誤解。第二個誤解是,他把在父親文件裏找到的地圖當成了藏寶圖。唐納德這輩子少言寡語,依外人所見,他要麽是腦子不大靈光,要麽心裏裝著很多秘密。馬丁想,這倒蠻像他父親的,表麵裝窮,背地裏暗藏了一大筆財富。

可想而知,這個寶貝正是地下鐵道。也許有人會說,自由是最寶貴的財富,但它完全出乎馬丁的意料。唐納德的日記擺放在車站月台的一個大木桶上,周圍環繞著彩石,仿佛某種神龕,裏麵記載了這個國家對黑人種族的惡待,他父親一直對此深惡痛絕。奴隸製是對上帝的公然冒犯,而奴隸主好比撒旦的化身。終其一生,唐納德都在為奴隸提供救助,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有出手的可能,也不管什麽方式,隻要方便。他還是小孩子時,就碰到過一些賞金獵手的糾纏,跟他打聽逃奴的下落,而他故意指錯了方向,從那時開始,他就一直在這樣做了。

他在馬丁小時候多次出差,其實都是為了廢奴運動的任務。午夜的會議,河堤上的聲東擊西,路口的金蟬脫殼。考慮到他交流上的困難,這些行動更加匪夷所思。唐納德起著人肉電報的作用,沿海岸上下傳遞情報。“土也金失”(他在日記裏就是這麽寫的)原來在北卡羅來納既沒有支線,也沒有車站,直到唐納德把它當成自己的使命。大夥都說,在南方腹地做這種工作,簡直就是自尋死路。話雖如此,他還是在閣樓上加蓋了密室,如果假屋頂不是一點兒接縫都看不出來,他斷然不會失足。一片鬆動的木瓦要了他的老命,到這個時候,唐納德已經把十幾個奴隸送到了自由州。

馬丁幫助過的人沒那麽多。他和科拉都認為,他性格中容易受驚的一麵無助於己,尤其是前晚那種千鈞一發的情形,那是另一個壞兆頭:執法者敲響了馬丁家的大門。

昨晚天剛黑,公園裏到處都是害怕回家的人。科拉不知道他們怕什麽,是什麽讓他們如此堅定地徘徊不去,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都是同一撥人。走路很快的男人,坐在噴泉邊上,用手攏著一綹綹的頭發。外表邋遢的大屁股婦人,總是戴著一頂黑色無邊女帽,自言自語。他們來這兒不是為了暢飲夜晚的空氣,也不是為了偷偷摸摸地親個嘴兒。這些人陷於心煩意亂,來回兜圈,左右為難,就是不肯直視前方。好像要躲避一切鬼魂的目光,那是一切死去的人,建造了這座城市的人。有色勞工蓋起了公園周圍的座座房屋,修砌了噴泉的石頭,鋪設了人行步道。搭建了黑夜騎士舉行怪誕演出的舞台,還有那一架把在劫難逃的男男女女送進半空的輪式平台。隻有一件東西不是有色人親手建造的,就是那棵樹。上帝造了它,好讓這座城市結出邪惡的果實。

怪不得白人要在暮色漸濃的公園裏遊蕩,科拉心想。她的腦門頂著木頭。他們自己就是鬼魂,陷在兩個世界之間,一個是他們罪行累累的現世,另一個是他們否認這些罪行的來世。

科拉通過公園裏輕微的**,察覺到黑夜騎士正在展開新一輪的搜查。群眾在夜色裏呆望著對麵的一戶人家。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把三個執法隊員迎進家門。科拉記得這女孩的爸爸在自家門廊的台階上跌了一跤。她有好幾個星期沒見過他了。女孩緊攥住罩袍的領口,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大門。兩個黑夜騎士,高個子,身材頗為勻稱,悠閑地待在門廊上抽著煙鬥,透出一股子自鳴得意的懶散勁頭。

半個小時過後,門開了,那一隊人馬擁擠在人行道上,就著一盞提燈的光,查詢花名冊。他們穿過公園,最後走出了窺視孔的視野。他們敲門的響聲讓科拉倍感震驚,她不由得閉上了雙眼。他們就站在樓下啊。

隨後的一分鍾是在駭人的緩慢中度過的。科拉擠進角落,在最後一根椽子後蜷縮成一團。聲音傳遞出樓下活動的細節:埃塞爾熱情地問候黑夜騎士;任何了解她的人都敢說這女人心裏有鬼。馬丁飛快地跑到閣樓上看了一眼,確保萬無一失,然後才下樓跟大家見麵。

馬丁和埃塞爾帶著這幫人到處察看,敏捷地回答他們的問題。隻有他們老兩口。女兒住在別的地方。(黑夜騎士搜查廚房和門廊。)女傭菲奧娜有鑰匙,此外就沒誰能進這房子了。(上樓。)沒有陌生人來拜訪過他們,沒聽到過奇怪的動靜,沒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他們搜查兩間睡房。)沒丟過什麽東西。沒地窖——他們肯定知道,到目前為止,公園周圍的房子都沒地窖。閣樓?馬丁當天下午還去過一趟呢,什麽不正常的地方都沒發現。

“我們上去看看行嗎?”這嗓音粗啞而低沉。科拉在心裏認為,說話的是矮個子的黑夜騎士,那個留胡子的。

足音隆隆,踏響通往閣樓的樓梯。他們在廢舊的雜物周圍走動。其中一人開口說話,嚇壞了科拉——他的腦袋就在她身下,隻隔了幾寸的距離。她屏住呼吸。這些男人宛如一群鯊魚,在小船下方晃動著鼻吻,尋找著近在咫尺的食物。隔開捕獵者與獵物的,隻是一層薄薄的木板。

“自從浣熊在這兒做了窩,我們就不怎麽上來了。”馬丁說。

“能聞到它們的尿味。”另一個黑夜騎士說。

執法者們走了。馬丁害怕掉進一個精心布設的圈套,因此放棄了午夜的閣樓巡視。科拉待在靜謐的黑暗裏,輕輕拍著結實的牆壁:它保護了她的安全。

他們逃過了便壺之劫和黑夜騎士。馬丁的最後一個壞兆頭出現在當天早晨:一夥暴民吊死了一對夫妻。在自家的穀倉裏,他們藏匿了兩個有色男孩。因為對父母的關愛心生妒意,女兒告發了他們。兩個有色男孩雖然年幼,還是去了自由小道,加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畫廊。在市場裏,埃塞爾的一個鄰居跟她談到此事,她馬上就昏死過去了,跌倒在一排果醬之上。

上門搜查越來越頻繁。“他們搞圍捕一向都很成功,現在他們得努力工作,才能完成抓人的指標了。”馬丁說。

科拉提出,這幢房子已經搜過,也許是件好事,他們得過些日子再來了。鐵道有了更多時間恢複運營,或是等待另一個機會自然出現。

每當科拉要采取主動,馬丁便顯得坐立不安。他兩手捧著自己童年的玩具,一隻木頭鴨子。最近這幾個月,他把鴨子身上的油漆都摳掉了。“這樣說來,通過這些道路的難度增加了一倍。”他說,“那幫小子個個像餓狼一樣。”他忽然眼中一亮,“噬——我覺得它的意思是餓急了眼,所以狼吞虎咽。”

科拉一整天都覺得不舒服。她道了晚安,爬進密室。三番五次,死裏逃生,可她還是待在幾個月裏所待的同一個地方,風平浪靜。在出發和抵達之間,在旅程的中途,從逃跑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像個旅客。一旦起風,她將再度出發,但現在隻有空虛的海洋,無邊無際。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啊,科拉心想,把一座活生生的監獄變成你唯一的避難所。怎樣形容逃犯的狀態:她是擺脫了奴役,還是仍然受著它的束縛?自由是個你一看它、它就變化的東西,就像一座森林,近看隻是一棵棵繁密的樹,但是從遠處,從一座空曠的牧場眺望,你就能看到它真正的界限。人是不是自由的與鎖鏈無關,與你擁有多大的空間無關。在種植園,她不自由,但她可以在它的地界上不受限製地走動,品嚐空氣,追蹤夏夜的星光。那個地方表麵很大,實際很小。在這兒,她是自由的,遠離了主人,可是身處鬥室,還要偷偷摸摸。這裏如此狹小,她站都站不起來。

幾個月來,科拉從未離開這幢房子的頂樓,但她想得多,想得遠。北卡羅來納有一座公平山,她也有自己的公平山。她俯瞰公園裏的芸芸眾生,眼見著市民們飄向自己要去的地方,或在石頭長椅上沐浴陽光,或在絞刑樹的樹蔭下享受涼爽。但他們也是囚徒,像她一樣,戴著恐懼的桎梏。馬丁和埃塞爾害怕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戶後麵有警惕的眼睛。每個星期五的夜晚,市民擠在一起,希望借著人多勢眾,嚇退黑暗裏的那些東西:正在崛起的黑色種族;捏造罪名的敵人;一個孩子,為了區區一次責罵,便開始從事盛大的複仇,要搗毀全家。還是躲在閣樓上好了,省得去麵對鄰居、朋友和家人,麵對他們那些麵孔背後隱藏的東西。

公園支撐著他們,當城市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一幢房屋又一幢房屋地向外擴張時,他們保留下了這綠色的避難所。科拉想起她在蘭德爾家的菜園,她珍愛的小地塊。如今她把它當成一個笑話了——那麽一小塊泥土,竟然讓她打心眼裏相信自己擁有了某種東西。它要是她的,她播過種、除過草並曾親手采收的棉花也就是她的了。她的小地塊隻是一個影子,映現著某種遠在別處、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像可憐的邁克爾背誦的《獨立宣言》,隻是他鄉的一個回聲。如今科拉跑出來了,見識了這個國家的一角,可她吃不準那份宣言到底有沒有反映實情。美國像她一樣,是個黑暗裏的幽靈。

那天夜裏她害了病。腹部的**把她疼醒了。在眩暈中,密室傾斜,搖晃。她在這狹小的空間裏流失了胃裏的東西,失去了對腸子的掌控。悶熱圍困鬥室,烘烤著空氣,穿透她的皮膚。她奮力撐到晨光初現,眼前的迷霧暫時消散。公園還在;昨天夜裏她曾夢到自己在海上,被鎖在底艙。挨著她的是另一個俘虜,然後是另一個,幾百個俘虜在恐懼中哭號。船突然攀上波峰,又急墜而下,重重地錘擊著水的砧板。她聽到樓梯上的足音,又聽到天窗滑動的聲響。她閉上了眼睛。

科拉在潔白的房間裏醒來,柔軟的床墊托著她的身體。窗子透進了比吝嗇的針孔更多的陽光。公園裏的喧鬧聲是她的時鍾:現在快到傍晚了。

埃塞爾坐在丈夫童年睡房的一角,毛線活兒堆放在腿上,她凝視著科拉。她撫摸病人的額頭。“好些了。”埃塞爾說。她倒了一杯水,又端來一碗牛肉湯。

科拉昏迷期間,埃塞爾軟了心腸。逃奴夜裏的呻吟一直不斷。他們把科拉從閣樓的密室弄下來時,她已經病得奄奄一息,他們不得不讓菲奧娜歇幾天工。他們告訴愛爾蘭女傭,馬丁得了委內瑞拉痘,讓一袋被汙染的飼料給傳染了,在病好之前,醫生不準任何人踏進這幢房子。他在雜誌上讀到過類似的隔離措施,這就成了他想到的第一個借口。他們給女傭開了整個星期的工錢。菲奧娜把錢塞進錢包,什麽問題都沒問。

現在輪到馬丁告退了,埃塞爾承擔起招待客人的責任,科拉發燒,抽搐,整整兩天,都是她在照看。兩口子來到北卡羅來納以後就沒交過什麽朋友,這讓他們更容易避開市民的生活。科拉在昏迷中扭動著身體,埃塞爾為她朗讀聖經,加速她的康複。女房東的聲音進入了她的夢境。科拉從礦井出來的那天夜裏,這聲音曾是那麽生硬,現在竟然帶了些溫情。她夢到這女人親吻她的額頭,動作宛如慈母。科拉聽她講故事,隨波逐流。方舟正逢其時,把他們帶往大災難的彼岸。曠野延續了四十年,而後別人發現了應許之地。

下午的影子像太妃糖一樣漸漸拉長,晚飯臨近,公園進入了人流低落的時段。埃塞爾坐在搖椅上,微微一笑,又翻閱起《聖經》,尋找合適的段落。

科拉既然已經蘇醒,可以表達心意,便告訴她不用再讀經文了。

埃塞爾的嘴巴抿成了一條線。她合上書,一根纖細的手指夾在書頁當中。“我們都需要救世主的恩典。”埃塞爾說,“如果我讓一個異教徒進我的家門,卻不與她分享上帝的聖言,那我就不太配得上基督徒的名號了。”

“已經分享過了。”科拉說道。

馬丁給科拉的《聖經》,讓她的指頭弄髒的那一本,正是埃塞爾童年時用過的。埃塞爾對科拉半信半疑,不知道他們的客人能讀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因此提了些問題,存心考考她。的確,科拉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信徒,教育結束得也早於她的希望。在閣樓上,她不斷碰到生字,硬著頭皮往下讀,遇到困難的句子就多看幾遍。矛盾之處讓她格外惱火,甚至那些似懂非懂的地方。

“這兒說的我沒明白,拐帶人口,或是把人賣了,或是留在他手下,必要把他治死。”科拉說,“可是後麵又說,奴隸要順服自己的主人——還要凡事討他的喜歡。”把另一個人當作財產,這要麽是罪行,要麽是得了上帝的恩惠。可是怎麽還要凡事討他的喜歡?肯定是哪個奴隸主溜進了印刷所,加上了這一句。

“它就是這個意思。”埃塞爾說,“它意思是說,一個希伯來人不能讓另一個希伯來人做奴隸。但是含的子孫不屬於那個家族了。他們受了詛咒,長了黑皮和尾巴。《聖經》裏確實譴責了人對人的奴役,可是壓根兒也沒說到對黑人的奴役呀。”

“我的皮是黑色的,可我沒長尾巴。我覺得我沒長——我從來沒覺得要看一眼。”科拉說,“受人奴役是個詛咒,這話倒不錯。”白人受到奴役,奴役就成了罪行,可是輪到非洲人就不一樣了。所有人生而平等,除非我們認定你不是人。

在佐治亞的日頭下,康奈利一邊鞭打違規的農工,一邊背誦著經文:“你們做黑鬼的,要聽從你們肉身的主人,不要隻在眼前侍奉,像是討人喜歡的,而要用誠實的心,好像聽從基督一般。”九尾鞭猛烈地抽打,強調著每一個音節,與之唱和的是那受刑者的哀號。科拉記得《聖經》裏還有別的段落講到奴役,於是說給女房東聽了。埃塞爾說她早晨醒過來,可沒想過要參加神學辯論。

科拉很喜歡這女人的陪伴,埃塞爾走的時候,她皺起了眉頭。對科拉來說,她覺得要怪就怪那些寫下這些話的人。人們總是把事情弄錯,有時成心,有時無意。第二天早晨,科拉要求看曆書。

這都是些老黃曆,去年的氣象,但科拉很喜歡舊曆書,裏麵裝著整個世界。不需要別人來說它們有什麽含義。圖表和事實無法加以歪曲。月曆和氣象報告之間的短文和笑話——描寫壞脾氣的老寡婦和頭腦不靈光的黑鬼——像《聖經》裏的道德訓誡一樣讓她困惑。這兩樣東西所講的,都是她認知範圍以外的人類行為。不管是花哨的婚禮習俗,還是趕著一群羔羊穿過沙漠,她從中了解了什麽,或是需要了解什麽?早晚有一天,她也可以用到曆書上介紹的方法吧。什麽《大氣頌》呀,什麽《南海群島可可樹頌》呀。她以前既沒聽說過頌歌,也沒聽說過大氣,可是隨著她一頁頁地看下去,這些東西漸漸地在她腦子裏落了地,生了根。她應不應該有雙靴子?她現在知道上油、打蠟、延長靴子壽命的竅門了。如果有一天,她的雞苗得了鼻塞,那麽拿阿魏膠拌上黃油,抹到雞鼻孔上,就能讓它們呼吸通暢。

馬丁的父親需要曆書,好為滿月做計劃——這些書就像對逃犯的祝福。月亮盈而複虧,還有冬夏兩至,春雨和初霜。這一切自行運轉,全無人類的幹預。她努力想象潮汐是什麽樣子,起起落落,像條小狗,追咬著沙灘,不理會人和人的陰謀詭計。她的氣力回來了。

僅憑一己之力,她認不下來所有的字。科拉問埃塞爾:“你能給我念幾段嗎?”

埃塞爾抱怨幾句,但還是翻開了一本曆書,書脊已經斷裂,為了跟自己妥協,她用了讀《聖經》時一樣的腔調。“‘常綠樹木之移植。常綠樹木移植的時間似乎不是特別重要,無論是四月,五月,還是六月……’”

星期五到了,科拉已大為好轉。菲奧娜預定在下個星期一回來上工。他們商量好,科拉應該在當天早晨返回閣樓上的密室。馬丁和埃塞爾要邀請一兩位鄰居過來吃點心,以驅散任何流言或猜測。馬丁裝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保不齊還要招待某個看星期五晚會的人呢。他們的門廊有著絕佳的視野。

那天晚上,埃塞爾讓科拉待在空餘的睡房,隻要她保持房間裏的黑暗,遠離窗口。科拉無意觀看每周一次的盛大演出,但是對最後一次在床上舒展身體充滿期待。到了最後,馬丁和埃塞爾改了主意,不打算請人到家裏來了,於是僅有的客人就成了那些沒有受到邀請的人——黑鬼秀一開場,他們就走出了人群。

執法者們想搜查他們的家。

演出中斷了,市民們鬧哄哄地看著公園對麵的**。埃塞爾想阻攔黑夜騎士。他們把她和馬丁推到一邊。科拉開始上樓,可是樓梯在毫不含糊地抱怨,過去這幾個月來,她已經聽到了太多同樣的警報,所以她知道自己是沒辦法躲到樓上去的。她爬到馬丁的舊床底下,就是在那兒,他們發現了她,然後像腳鐐一樣緊抓著她的腳脖子把她拖出去了。他們把她丟下樓梯。她在底下的扶手上撞傷了一隻肩膀。她耳朵裏嗡嗡作響。

她第一次看到了馬丁和埃塞爾的門廊。這兒就是她落網的舞台,一個為市民提供娛樂節目的二號音樂台,四個執法者,身穿白衣黑褲的製服,她躺在他們腳下的木板上。另外四個人控製著馬丁和埃塞爾。還有個男人站在門廊,身穿方格子毛呢馬甲,一條灰色的褲子。科拉從未見過像他這麽高的人,一副結實的大身板,目光逼人。他審視著眼前的這一幕,對私底下的俏皮話報以微笑。

市民們把人行道和大馬路擠了個水泄不通,推啊,撞啊,就想好好瞧一瞧這台全新的節目。一個年紀輕輕的紅發姑娘擠到前麵,“委內瑞拉痘,呸!我早跟你們說了,他們家上麵藏著人呢!”

看來這一位就是菲奧娜了。科拉撐起身體,瞅一眼這女孩,她對她那麽熟悉,卻從來沒見過她的模樣。

“少不了你的賞錢。”留大胡子的黑夜騎士說。上一次搜查這房子,他也在。

“你說,你這傻大個兒。”菲奧娜說,“你說你上一次檢查過閣樓了,可你沒有,對不對?”她轉向市民,要大夥給她的權利做個見證。“你們都看到了,這是我的賞錢。那麽多吃的,咋說沒就沒呢?”她抬起腳,輕踢了一下科拉,“她要是做一大塊烤肉呀,那第二天準沒影。誰吃得下這麽多東西?一個勁兒往天花板上瞅,他們瞅什麽呢?”

她是那樣的年輕,科拉心想。她的臉蛋還是圓圓的,長著雀斑,像一顆蘋果,可她的目光裏滿是冷酷。很難相信這幾個月來她聽到的那些抱怨和詛咒,竟然是從這張小嘴兒裏吐出來的,但她的目光足以證明。

“我們待你不薄。”馬丁說。

“就你那假模假式的樣子,惡心。你們倆一個德行。”菲奧娜說,“不管什麽下場,你們都活該。”

伸張正義的事,市民們見過的已經難以計數,但當場定罪的大戲還是一次新的體驗。這讓他們覺得緊張不安。他們現在不僅是旁聽的,還成了陪審員嗎?他們麵麵相覷,尋找答案。一位老先生把手卷成喇叭筒放到嘴巴上,大聲叫嚷著廢話。一顆吃剩下一半的蘋果砸中了科拉的肚子。音樂台上,演員們站在那兒,手裏提著亂七八糟的帽子,一副泄氣的模樣。

賈米森出現了,用一塊紅色的手帕擦著腦門。自從第一個夜晚以後,科拉就再沒見過他的臉,可她聽到了星期五晚會結束前的每一次演講,每一個笑話和宏大的宣言,對種族問題和本州地位的呼籲,還有宰殺祭品的命令。晚會進程的中斷讓他有些慌亂。賈米森的聲音裏沒有了往日雄壯的咆哮,顯得尖厲刺耳。“這事兒鬧的。”他說,“你不是唐納德的兒子嗎?”

馬丁點點頭,他軟綿綿的身體在無聲的哭泣中顫抖。

“我想你爸爸一定覺得很丟臉。”賈米森說。

“我不知道他做什麽。”埃塞爾說。她往前掙紮著,可是黑夜騎士們死死地抓著她。“他自己幹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馬丁把頭扭開了。不看門廊上的人,也不看這些市民。他扭過臉,望著北方弗吉尼亞的方向,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在那兒生活,擺脫了家鄉。

賈米森做了個手勢,黑夜騎士們拉著馬丁和埃塞爾走向公園。種植園主把科拉仔細端詳一番。“這下有的瞧了。”賈米森說。他們事先安排的受死者正在側台候場。“我們要不要把兩個黑鬼都做掉?”

高個子男人開了口:“這一個是我的。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賈米森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很不習慣別人無視他的地位。他請陌生人報上家門。

“在下裏奇韋。”那男人說道,“獵奴者,走南闖北。這一個我已經追了很長時間。你們的法官了解我的一切。”

“你不能跑到這兒來逞強撒野。”賈米森意識到,他那些老觀眾正在屋外晃悠,懷著叵測的期望注視著他。聽到他嗓音裏一波新的顫抖,兩個黑夜騎士,都是年輕的夥計,上前圍住了裏奇韋。

裏奇韋對這種場麵表現得不以為然。“你們這些地方都有自己的風俗——我明白。玩得開心點兒。”他這個玩字,好像是從一個懂得節製的牧師嘴裏說出來的。“但它不屬於你們。逃奴法案規定,我有權將這份財產送還它的主人。我的目的就是這個。”

科拉抽抽搭搭地哭著,覺得腦袋好重。她頭暈眼花,特倫斯打過她以後,她就是這個樣子。這男人要把她交還給他了。

把科拉丟下樓梯的黑夜騎士清了清嗓子。他對賈米森解釋說,正是獵奴者把他們帶到這戶人家的。此人當天下午已經拜會了坦尼森法官,提出了正式的要求,不過法官大人當時正在按照慣例,享用星期五的威士忌,很可能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沒人願意在晚會期間抄家,但裏奇韋執意如此。

裏奇韋往人行道上啐了一口煙草汁,正落在幾個看熱鬧的人腳下。“賞錢歸你了。”他告訴菲奧娜。他略一欠身,抓住科拉的胳膊,拽她起身,“你用不著害怕,科拉。你要回家了。”

一個有色人小男孩,十來歲的樣子,趕著一輛四輪馬車,吆喝著兩匹馬,穿過人群擁擠的街道跑過來。換了任何一個場合,看見他身穿一套定做的黑色禮服,頭戴一頂高筒大禮帽,都會滿頭霧水。在戲劇性地抓獲同情者和逃犯之後,他的出現將這個夜晚推進了奇異的境界。不止一個人以為,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實為星期五娛樂節目的新花樣,一出刻意編排的大戲,用來打破每周短劇和私刑殺戮的千篇一律,平心而論,殺人這事已經越來越不容易出彩了。

在門廊下麵,菲奧娜正在對一群愛爾蘭區的姑娘滔滔不絕。“在這個國家,一個女孩子要想有出息,就得照顧好自己的利益。”她煞有介事地說。

裏奇韋騎上馬,跟他在一起的除了那個男孩,還有一個高個子白人,留著棕色長發,脖子上掛著一條人耳穿成的項鏈。他的同伴給科拉上了腳鐐,接著把鏈子穿過馬車地板上的鐵環。她在長凳上找了個位置坐下,隨著每一下心跳,她腦袋裏也在一跳一跳地往死裏疼著。他們啟程時,她看見了馬丁和埃塞爾。他們已經讓人綁到絞刑樹上了。他們哭泣著,吊起來了。瘋狂的群眾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市長貼著他們的腳邊鑽到裏麵。一個金發女孩撿起一塊石頭,朝埃塞爾擲過去,正好砸在她臉上。埃塞爾尖聲慘叫,一堆市民哈哈大笑。又有兩個孩子撿起石頭,砸向這老兩口。市長叫啊,跳啊,更多的群眾彎下了腰。他們揚起了手臂。市民們蜂擁向前,後來科拉就看不見他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