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卡羅來納 South Carolina

賞格三十美元

一貌美黃膚黑種女子,十八歲,逃跑已逾九月,凡有人將其送還本人,或解送至州內任一監獄,以便本人將其收回,可領上件賞格。該女性情狡詐,外表昂然,必然企圖充作自由民過關,手肘有一處易認疤痕,係灼傷所得。本人獲知,該女現在伊登頓一帶潛藏。

本傑·P.韋爾斯

一八一二年一月五日於默弗裏斯伯勒

安德森一家住的是包有護牆板的漂亮房子,位於華盛頓街和主街的街角,經過喧囂的店鋪和商業區,再走幾個路口就到了,城市的這一片區域是小康人家的私宅。到了晚上,安德森先生和安德森太太喜歡坐在寬闊的前廊,男主人在絲製的煙口袋裏舀著煙絲,女主人眯著眼睛,看著自己的針線活兒,再往裏,是客廳、餐廳和廚房。貝茜的大部分時間是在一樓度過的,追逐孩子們,準備飯食,收拾房間。樓梯最上麵是一排臥室——梅茜和小雷蒙德住同一間——還有第二個盥洗室。雷蒙德午睡時間很長,貝茜常常等他進入夢鄉,便坐到臨窗的位置。她隻能認出格裏芬大樓最上麵的兩層,白色的挑簷在陽光下格外明亮。

這一天,她包好麵包和果醬,給梅茜當午飯,帶男孩出門散步,洗淨刀叉和杯子。換完寢具,她和雷蒙德接梅茜放學,再一塊去公園。噴泉旁邊有個小提琴手,拉著時新的樂曲,孩子們跟小夥伴玩鬧,做著捉迷藏和找戒指的遊戲。她得小心看護,既不能讓雷蒙德受人欺負,也不能觸怒小壞蛋的媽媽,誰是誰媽,她可弄不清楚。這是星期五,也就是說,她最後要去購物。不管怎麽樣,天光已經開始暗落。貝茜買了鹹牛肉、牛奶和別的食材,在安德森家的名下掛賬。她簽字時畫了個×。

安德森太太六點鍾到家。家裏的醫生囑咐她多到戶外活動。這麽一來,她為新醫院募集資金的工作便不無裨益,與附近的其他女士共進下午餐也有好處。她心情不錯,把自己的兩個孩子弄過來,又是親,又是抱,保證吃完晚飯給他們獎勵。梅茜樂得直蹦高,連聲尖叫。安德森太太向忙碌一天的貝茜道謝,祝她晚安。

宿舍在城裏的另一頭,走回去不太遠。可以抄近路,但貝茜喜歡感受一下主街入夜後的活力,她想置身於市民中間,有白人,也有有色人。她一路漫步,經過街上的各種建築,走到大玻璃窗跟前時,一定要磨蹭半天。女裁縫的店,帶有褶邊的鮮豔女裝從鐵環上垂掛而下,堆得滿滿的商場,裏麵是各種商品組成的奇境,主街兩邊是一家家相互競爭的百貨店。她做了個小遊戲,看著陳列品,從中挑出新擺出來的東西。琳琅滿目,她仍然為之驚訝不已。在這一切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格裏芬大樓。

它有十二層,是全國最高的建築之一,自然可以睥睨南方任何一座樓宇。它是本城的驕傲。銀行占據首層,配有拱形的天花板和田納西大理石。貝茜在那兒沒什麽業務,可她對上麵的樓層並不陌生。前一個星期,她還帶著孩子們,在他們父親過生日那天去看他,她聽著自己的腳步,在漂亮的大堂裏哢哢作響。方圓數百英裏僅有的一部升降機把他們送上八樓。梅茜和雷蒙德來過很多次了,已經覺得升降機索然無味,可它的魔力每次都讓貝茜既快活又害怕,她死死地抓住黃銅欄杆,生怕大難臨頭。

他們經過一層又一層的保險公司、政府機構和出口商行。空房極為罕見;格裏芬大樓的地址能給商譽帶來很大的提升。安德森先生那一層擠滿了律師事務所,鋪著昂貴的地毯,深褐色的木製牆板,門上鑲嵌著毛玻璃。安德森先生本人做合同工作,以棉花貿易為主。看見家人來訪,他相當驚訝。他興高采烈地從孩子手裏接過一個小蛋糕,但是又毫不客氣地說道,他得趕緊回去弄文件。有那麽一忽兒,貝茜都弄不清自己是不是要挨罵了,好在沒有。是安德森太太非要他們來的。安德森先生的秘書給他們拉開門,貝茜手忙腳亂地把孩子們推到門外,奔糖果店去了。

這一天晚上,貝茜經過銀行鋥亮的黃銅大門,繼續朝家走去。這座不同凡響的大廈每天都起著紀念碑的功用,鐫刻下她所處環境的深刻變化。她像一個自由婦女那樣走過人行道。沒有人追捕她,沒有人淩辱她。有些人是安德森太太那個圈子裏的,認出貝茜是她家的傭人,有時甚至還衝她笑上一笑呢。

貝茜跨過馬路,躲開亂糟糟的酒館和裏麵不三不四的客人。她暫且駐足,在醉鬼們中間搜尋了一下薩姆的臉。拐過街角,就是一片寒酸的住宅,住的是家境不夠殷實的白人居民。她加快了步伐。角落裏有幢灰房子,房主對自家的狗暴露凶相毫不在乎,還有一排獨棟小屋,屋裏的主婦們表情堅毅,呆望著窗外。住在本城這一片的白人,很多是在大工廠裏做工頭或苦力的。他們一般不雇有色人幫傭,所以貝茜對他們的日常生活幾乎一無所知。

隻一忽兒,她就走到宿舍了。這一帶兩層的紅磚樓房,在貝茜抵達之前不久才告落成。周圍的樹苗和樹籬遲早會帶來陰涼,自成一體,現在它們隻是呈現出了美好的意圖。磚的顏色純潔,無瑕,連雨水濺起的泥點都沒有。也見不到毛毛蟲在角落裏爬來爬去。進得樓內,在公共空間、餐廳和大寢室裏,仍然能聞到新鮮的白漆味道。除了門把手,哪兒都不敢碰的姑娘可不止貝茜一個。她們生怕留下一個汙點或刮痕。

貝茜跟人行道上碰見的舍友打著招呼。大部分人剛下工回來。另一些正要出發去照看小孩,好讓孩子的父母能出門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到星期六,隻有一半的有色人舍友工作,所以星期五晚上總是忙忙碌碌的。

到十八號樓了。她對正在公共休息室編辮子的姑娘們說了聲你好,便衝到樓上,好在晚飯前換身衣服。大寢室一共八十個床位,貝茜剛到本城時,大多數床鋪已經有人住了。早來一天,她說不準就能睡在靠窗的鋪位。還要過些時間才會有人搬走,到時候她可以換個更好的位置。貝茜喜歡窗外吹進來的微風。要是她翻個身,就能在某些夜晚看到星星了。

貝茜打開床腳的衣箱,取出她到南卡羅來納第二個星期買的藍裙子。她把裙子在腿上撫平。柔軟的棉布觸及皮膚,仍然讓她興奮莫名。貝茜把工作裝卷成一團,塞進床下的麻布口袋。最近她都在星期六的下午,上完學校的課以後才洗衣服。她允許自己在周六早晨放縱一下,睡個懶覺,家務活正是她對晚起床的一種補償。

晚飯是烤雞,配胡蘿卜和土豆。廚娘瑪格麗特住在八號。舍監出於審慎起見,認為搞清潔的和做飯的不應該在自己住的樓裏上工,而應該去別的宿舍幹活。這個想法雖從小處著眼,卻大可稱道。瑪格麗特用起鹽來敢下重手,但她做出的肉和禽總是柔嫩酥滑,妙不可言。貝茜一邊拿麵包皮刮淨油湯,一邊聽別人談論當晚的計劃。在晚上的聯歡會開始以前,大部分姑娘都會待在宿舍,但一些更年輕的這就要出門,去新近開張的有色人酒館。出乎意料的是,酒館連代幣券都收。貝茜認為,這就是另一個不去那兒的理由。她把自己的盤子送進廚房,便回樓上去了。

“貝茜?”

“晚上好,露西小姐。”貝茜說。

像露西小姐這樣,星期五晚上還待到這麽晚是十分少見的。大多數舍監一到六點就無影無蹤。聽其他宿舍的姑娘這麽一說,露西小姐的敬業精神真該讓同事們無地自容。的確,她的指點已經讓貝茜多次受益。她欣賞她的穿著方式,總是那麽幹淨利落,恰到好處。露西小姐把頭發打了個髻,加上一副金絲框的眼鏡,看上去頗為嚴肅,可她隻要莞爾一笑,女人味也會顯露無遺。

“你怎麽樣?”露西小姐問道。

“估摸著我要在營區過一個安靜的晚上了,露西小姐。”貝茜說。

“宿舍,貝茜。不是營區。”

“是,露西小姐。”

“感覺,別老估摸。”

“我正在改嘛。”

“也正在取得顯著的進步!”露西小姐拍拍貝茜的胳膊,“星期一早晨,去上班之前我想和你談談。”

“有什麽不對的嗎,露西小姐?”

“當然沒有,貝茜。咱們到時候再談。”她微微低了下頭,便走到辦公室去了。

對一個有色姑娘低頭。

貝茜·卡彭特是薩姆在車站給她的文件上所寫的名字。幾個月過去了,貝茜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著逃出佐治亞的。黑暗的隧道很快把貨車車廂變成了墓穴。僅有的一點亮光來自駕駛室,穿透前麵板條的縫隙,照進東倒西歪的車廂。有一陣子,車廂搖晃得實在太厲害,科拉不得不抱緊西澤,他們就這樣抱了好長一會兒,震動更加要命的時候,他們死死地摟住對方,緊抵在幹草堆上。抓著他,隨著他胸膛挺起,落下,期待著溫暖的擠壓,感覺好舒服。

後來機車減了速,西澤一躍而起。雖然逃奴的興奮勁兒已經有所緩和,他們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每次他們完成一段旅程,下一個意想不到的場景便會拉開帷幕。裝滿鐐銬的穀倉,地麵赫然出現的洞口,這節破爛不堪的貨車車廂——地下鐵道行進的前方,正是奇情異狀所在的方向。科拉告訴西澤,看見那些鐐銬,她真害怕弗萊徹從一開始就跟特倫斯串通好了,就等著把他們送進恐怖的密室。他們的計劃、逃跑和抵達,統統都是戲碼,用來上演一出精心製作的活生生的大戲。

他們到達的車站跟出發的地方很像。隻是長椅換成了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牆上掛著兩盞提燈,還有一隻小籃子,放在台階的近旁。

司機把他們放出車廂。他是個大個子,腦袋瓜周圍有一圈馬蹄鐵形狀的白發,因為經年累月在地裏勞動,背已經駝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煤灰,剛要張嘴講話,一陣猛烈的咳嗽便將他的儀表生生扼殺。司機舉起瓶子,猛灌幾口,這才恢複了鎮定。

他打斷兩人的道謝。“這是我的工作。”他說,“伺候鍋爐吃喝,讓她跑起來別停。把旅客送到人家要去的地方。”他走向駕駛室,“你們就跟這兒等著,有人會來接你們的。”沒過多久,火車就消失了,留下一道打著旋兒的蒸汽尾巴和漸漸遠去的噪聲。

籃子裏裝著預留的食品:麵包,半隻雞,水,還有一瓶啤酒。他們餓壞了,連麵包渣子都從籃子裏抖摟出來,分而食之。科拉甚至喝了一小口啤酒。忽然聽到台階上響起足音,他們鼓足勇氣,等著迎接地下鐵道的又一位代表。

薩姆是個二十五歲的白人,一點兒也沒表現出前兩位同事那種古怪的性情。他身材結實,外表快活,穿一條棕黃色的背帶褲,一件紅色的厚襯衫,這衣服一看就知道曾經飽受搓板粗暴的折磨。他留著小胡子,兩端上翹,隨著他的熱情而不停地上下拋動。站長和他們一一握手,把他們上下打量一番,帶著不相信的表情。“你們做成了,”薩姆說,“你們真到了這兒。”

他拿來了更多的食物。他們在歪斜的桌邊坐下,薩姆對上麵的世界做了一番介紹。“你們從佐治亞出來,這段路可不短啊。”薩姆說,“在幫扶有色人方麵,南卡羅來納的態度要比南方別的地方開明得多。你們肯定是安全的,先待在這兒,等我們把下一段行程安排下來再說。這可能要花些時間。”

“多久?”西澤問。

“不好說。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了,一趟隻有一站。通個信別提多難了。鐵道是天工,但管理起來能把人逼瘋。”看著他們大嚼大咽,他臉上露出好開心的樣子。“誰知道呢?”他說,“沒準兒你們就待下來不走了呢。我老說,南卡羅來納跟你們見過的地方都不一樣。”

薩姆上樓去了,回來時拿了些衣服,還有一小桶水。“你們得洗洗。”他說,“我可是好心好意的喲。”他坐到樓梯上,給他們的隱私騰出空間。西澤讓科拉先洗,自己走去找薩姆了。她光光的身子並不新奇,可她還是對這番好意滿懷感激。科拉從臉開始洗起。她好髒,她好臭,擰幹衣服時,黑湯四溢。新衣服不是那種僵硬的黑鬼衣服,而是柔軟的棉布,讓她的身體也感覺潔淨了,好像她當真拿肥皂搓洗過一樣。裙子很簡單,淡藍色的,上麵有橫道道,一點兒也不像她以前穿過的東西。棉花進去一個樣,出來是另一個樣了。

等西澤也洗完,薩姆便遞上他們的文件。

“名字不對呀。”西澤說。

“你們是逃犯,”薩姆說,“這才是現在的你們。你們得牢牢記住這些名字,這些來曆。”

不隻是逃犯吧。殺人犯,也許。自從走入地下,科拉還沒有想起過那個男孩。西澤跟她想到一塊去了,不由得鎖緊了眉頭。她決定把樹林子裏的搏鬥告訴薩姆。

站長沒有做出評判,但在聽到小可愛的命運時,他露出了真誠的悲憤。他說他替他們的朋友感到難過。“還沒聽說這事。咱們這兒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這種消息傳不開的。從我們現在知道的來看,那男孩可能蘇醒了,但即便如此,這也改變不了你們的身份。你們最好還是有個新名字。”

“這上麵說我們是美國政府的財產。”西澤注意到了。

“這是法律依據。”薩姆說。白人家庭卷起鋪蓋,湧到南卡羅來納尋找機會,報上說,還有大老遠的從紐約跑來的呢。得了自由的男人女人也來了,美國的這一波移民潮誰都不曾見過。一部分有色人是逃奴,不過說不清到底有多少,原因是明擺著的。本州大部分有色人已由政府買斷。有些時候是在拍賣會上或趁著家產甩賣時買的,中間人追蹤著大型拍賣,大部分是從不再務農的白人手裏買來的。農村生活不適合這些白人了,即便他們從小在種植園長大,莊稼是他們祖傳的家業。這是一個新時代。政府提供了非常優渥的條件和激勵政策,把他們重新安置到較大的城市,還有抵押貸款和稅額減免。

“奴隸怎麽辦?”科拉問。談到錢她就弄不懂了,但她一聽就知道人是被當作財產賣掉的。

“他們有吃的,住的,還有工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養了孩子,再也不會被人奪走。工作也是好工作,不是奴隸的苦力活兒。但你們很快就能看到了。”就他所知,有一份賣契,存在某個地方某隻盒子的某份文件裏,但就這些了。不會有什麽把柄用來對付他們。格裏芬大樓裏有位同誌已經替他們偽造了這些文件。

“你們準備好了嗎?”薩姆問。

科拉和西澤看了看對方。他像個紳士一樣,朝身體的一側伸長手臂。“女士先請。”

她實在憋不住笑了,然後他們一起走進了陽光。

政府是在北卡羅來納的一次破產聆訊中買下貝茜·卡彭特和克裏斯蒂安·馬克森的。他們步行進城時,薩姆幫他們做了預習。他住在兩英裏外,在他祖父建造的獨立小屋中安家。他父母原來在主街經營銅器店,但他們死後,薩姆決定走一條不一樣的路。他把生意賣給了一個來到南卡羅來納重新立業的移民。如今薩姆在一家名叫漂流的酒館工作,店主是他朋友,那兒的氣氛很對他的脾氣。薩姆喜歡近距離地觀察人類動物的眾生相,也能借著一條條酒後的大舌頭,摸一摸本城的各種活動。他自行安排工作時間,這對他的另一項事業大有助益。車站暗藏在他家穀倉下麵,像倫布利家一樣。

走到城郊,薩姆給他們指明詳細的路線,要他們前往就業辦公室。“你們要是走丟了,就往那兒去。”他指著那幢高聳入雲的人間奇跡,“到主街,往右一拐就行了。”等他有了新消息,會再跟他們聯絡。

西澤和科拉沿著塵土飛揚的馬路進城,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輛雙輪單座馬車拐了個彎,這一對兒受了驚,差點兒一頭鑽到樹林子裏去。趕車的是個有色男孩,帶著一副時髦的派頭,拿手輕輕點一下自己的帽簷。心平氣和,若無其事。小小年紀就這副德行!等他沒影了,他們才哈哈大笑,笑的是自己剛才荒唐的行為。科拉挺胸,抬頭。他們非得學會像自由民那樣走路不可。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科拉掌握了姿態。她的字母和談吐還需要多加練習。在跟露西小姐談過之後,她從衣箱裏取出了識字課本。別的女孩子嘰嘰喳喳的時候,一個接一個道過晚安的時候,科拉還在練習寫大字呢。下次再替安德森家的雜貨簽名,她一定要一筆一畫地寫上貝茜。手都寫麻了以後,她吹熄了蠟燭。

這是她從小到大睡過的最軟和的床了。不過話說回來,她從小到大隻睡過這一張床。

漢德勒小姐一定是在聖徒的懷抱裏長大的。有個老漢在最基礎的讀寫方麵無能到了極點,但作為老師,她怎麽也不缺少禮貌和寬容。每到禮拜六上午,教室總是滿滿的,上課時,老漢張口結舌,唾沫飛濺,弄得全班同學在桌邊個個避之不及。坐在科拉前麵的兩個姑娘不時互相看一眼,對他亂七八糟的發音竊笑不止。

科拉進這個班很惱火。在正常情況下,簡直沒法子聽懂霍華德在說什麽。他偏愛一種混雜的語言,結合了死掉的非洲話和奴隸的談吐。從前,母親告訴過她,那種半拉子語言正是種植園的聲音。他們是從非洲各個地方的村子給偷來的,講什麽話的都有。從跨越大洋開始,隨著時間流逝,詞語和他們陰陽永隔。為了簡明扼要,為了抹掉他們的身份,為了扼殺起義。所有的詞語都沒了,隻有那些仍然記得自己從前是誰的人珍藏了一些。“他們藏著呢,就像藏著寶貴的金子。”梅布爾說。

這不是母親和外婆的時代了。霍華德一遍遍地想把“我是”這兩個字說清楚,耽誤了寶貴的上課時間,上了一個星期的班,時間已經少得可憐。她來這兒是為了學習。

一陣勁風吹來,百葉窗的折葉嘩嘩作響。漢德勒小姐放下粉筆。“在北卡羅來納,”她說,“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犯罪。我要被罰一百美元,你們要吃三十九鞭。這是法律的規定。你們的主人多半還有更重的懲罰。”她看了一眼科拉。女教師隻比她大幾歲,可是在她麵前,科拉感覺自己就像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小黑崽子。“從一無所知起步很難。幾個星期以前,你們有些人就是霍華德現在這個樣子。這需要時間,還有耐心。”

她宣布下課。科拉著急忙慌地抓起自己的東西,希望第一個出門。霍華德還在拿袖子抹眼淚。

學校坐落在幾排女生宿舍的南邊。科拉注意到,在需要比公共休息室更嚴肅的氣氛時,這幢樓也用來開會,舉辦關於衛生工作和婦女事務的會議。外麵是草地,草地就是有色人的公園。今天晚上的聯歡會,有支男生宿舍的樂隊要在露台上演奏。

他們活該受到漢德勒小姐的責罵。就像薩姆在月台上告訴科拉的,南卡羅來納對有色人進步的態度大不一樣。幾個月來,科拉已經通過很多方式享受了這一事實,但要說益處最大的,有色人教育方麵的規定得算一項。有一次,康奈利因為一個奴隸在看有字的東西,就把他兩隻眼睛給挖出來了。他失掉了雅各布的勞動能力,但如果此人真有天分,監工在懲罰他時,也隻會讓他少受點兒罪而已。作為報償,康奈利收獲了永恒的恐懼,任何有心學習主人字母的奴隸都得小心了。

剝棉又不用眼睛,康奈利告訴他們,不然你們就餓死好了。雅各布果然餓死了。

她把種植園拋在身後。她再也不住種植園了。

識字課本飛出一頁,她在草地上追逐。書即將散架,就要被她和這本書以前的主人用爛了。科拉見過些很小的孩子,比梅茜還小,也用同樣的識字課本上課。新書本,書脊平平整整。有色人學校的書都是用舊了的,她必須把自己的字母摞在別人塗寫的東西上麵,擠在當中,但是看一眼課本是不會招來鞭子抽的。

母親一定會為她驕傲。就像小可愛的母親很可能會為女兒逃跑驕傲一樣。那場持續了一天半的逃跑。科拉把這一頁放回書裏。她再次從心頭推開了種植園。這件事她越做越熟。可心思是狡猾的,彎彎繞的。她不喜歡的那些念想老是從旁邊,從底下,透過裂縫,從她已經打了封條的地方悄悄地擠進來。

比如說,想媽媽。住到宿舍的第三個星期,她敲開了露西小姐辦公室的門。如果政府保存著所有來到這兒的有色人的記錄,那麽在許許多多的名字當中,也許會有媽媽的名字。梅布爾逃走以後的生活像謎一樣。那麽多自由民來到南卡羅來納尋找機會,她有可能是其中一員。

從十八號樓的公共休息室順著走廊走下去,就到了露西小姐工作的房間。科拉不信任她,可還是來了。露西小姐讓她進屋。辦公室頗為逼仄,舍監不得不從文件櫃中間擠過去,才能坐回自己的辦公桌,但她在牆上掛了些畫,表現不同的農耕場麵,房間因此顯得輕鬆愉悅了。屋裏沒有空間放第二把椅子。來訪者站著接受會見,來訪的時間也能因此縮短。

露西小姐從眼鏡上方盯著科拉,“她叫什麽?”

“梅布爾·蘭德爾。”

“你姓卡彭特。”露西小姐說。

“那我爸的姓。我媽蘭德爾。”

“那是。”露西小姐說,“你媽姓。”

她在一個文件櫃前停下,翻弄起淺藍色的文件紙,不時地朝科拉這邊瞟一眼。露西小姐曾經提過,她和一群舍監住在廣場附近的公寓。科拉努力想象女領導在不管理宿舍時都做些什麽,她又是怎麽打發星期六的?有沒有一位年輕的紳士帶她去這兒去那兒?一個沒嫁人的白人女子在南卡羅來納忙些什麽?科拉變得勇敢了一些,但在不去安德森家幫傭時,她仍然死守著宿舍一帶。這樣做似乎不失謹慎,畢竟她剛從地道裏出來。

露西小姐走到另一個文件櫃前,用力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但什麽都沒找到。“這些記錄隻是在我們宿舍待過的。”她說,“可是我們的場所遍布全州。”舍監記下她母親的姓名,答應再去格裏芬大樓查查總檔。她第二次提醒科拉在讀寫上多花些精力,課程雖屬自願,但最好去上,一起參與有色人提高水平的大業,天資好的人尤其應該這樣。然後露西小姐便繼續工作了。

這隻是一時的奇想。梅布爾剛逃走時,科拉盡己所能不去想她。等她到了南卡羅來納,才認識到自己之所以從記憶中抹掉媽媽,不是出於悲傷,而是因為憤怒。她恨她。嚐到了自由的豐盛,科拉實在無法理解梅布爾把她丟在人間地獄的舉動。一個孩子。帶上她肯定會讓逃跑更加艱難,但科拉那時已經不是嬰兒了。如果她能摘棉花,她就能跑。她經曆了無盡的暴行,要是西澤再不出現,她多半已經死在那個地方了。在火車上,在永恒的隧道裏,她終於開了口,問他為什麽要帶上她。西澤說:“因為我知道你做得到。”

她多麽恨她呀。她在淒涼的閣樓上熬過了數不清的夜晚,輾轉反側,跟身邊那個女人死磕,暗中策劃著一個又一個逃離種植園的辦法。偷偷藏進車上的棉花堆,一到新奧爾良郊外就在路上跳車。委身於男人,向監工行賄。帶上斧子,像她卑鄙的親娘一樣跑過沼澤。多少個無眠的夜晚。當晨光初現,她才驚覺自己的計劃不過是幻夢一場。那不是她平日的想法,壓根兒也不是。因為腦袋裏裝著這些走來走去,無所作為,何異於死!

她不知道媽媽逃到哪裏去了。梅布爾沒有把自由拿來攢錢,好為女兒贖身,這是肯定的。可就算她這樣做了,蘭德爾也不會答應。露西小姐從來沒在文件裏找到母親的名字。如果她找到了,科拉一定會徑直走到梅布爾那裏,敲開她的房門。

“貝茜——你沒事吧?”

原來是六號樓的阿比蓋爾,她正要去吃晚飯,路過這裏。她跟在蒙哥馬利街工作的姑娘們相處得很好。科拉一直站在草地中央,眼神發直來著。她告訴阿比蓋爾自己一切都好,便回宿舍幹雜活去了。是的,科拉得多加注意,不能什麽事都表露在臉上。

如果科拉的麵具隻是偶爾才滑到一邊,這便證明她已經熟練地掌握了貝茜·卡彭特的偽裝,成了一個剛從北卡羅來納到這兒不久的新人。不管是露西小姐問起她母親的家姓,還是談話可能帶出的其他舊史,她都已經做好了準備。第一天在就業辦公室的麵試,隻簡單地問了幾個問題就結束了。新人要麽在家中幫傭,要麽下地幫工。不管哪一種,初期都以家務勞動為主。雇人的家庭已得到通知,對沒有經驗的傭人要多些寬容。

醫生的檢查讓她受了驚嚇,但嚇人的不是那些問題。檢查室裏閃閃發亮的鋼製器械,看上去就像特倫斯·蘭德爾為了罪惡的目的從鐵匠鋪定製的玩意。

醫生的辦公室位於格裏芬大樓十層。頭一次坐升降機,把她嚇了個半死,但總算邁進了長長的走廊,成排的椅子擺在這裏,坐滿了等待檢查的有色男人和有色婦女。一個身穿純白製服的護士在名單上核對完科拉的姓名,便讓她加入到婦女群中。緊張不安的交談可想而知;對大多數人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看醫生。在蘭德爾種植園,隻有在奴隸的藥物,也就是草根和膏藥統統不頂用,一個有價值的工人就要死掉時,才會叫醫生。大多數情況下,到了這個時候,醫生也無力回天,隻是一味地抱怨道路泥濘,然後拿錢走人。

他們叫了她的名字。透過檢查室的窗子,她看到了城市的麵貌和一裏又一裏翠綠的鄉村。人類建造了這樣的奇跡,一塊通往天堂的踏腳石。她可以在這兒待一整天,凝望這風景,但是檢查打斷了她的奇想。坎貝爾大夫是個做事麻利、

身材魁梧的紳士,在屋裏跑來跑去,白大褂在身後拍打著,像一條披肩。他檢查了科拉的總體健康狀況,年輕的護士在藍紙上仔細做著記錄。她的祖先是哪個部落的?她對他們的習俗都有哪些了解?她生過病嗎?她的心髒狀況如何?肺呢?她這時才想起來,特倫斯打過她以後,她一直受著頭痛的折磨,但自從來到南卡羅來納,症狀便消失了。

智力測驗很簡短,隻是擺弄幾下木頭模型,做幾個圖案測驗。體檢時她脫掉了衣服。坎貝爾大夫看了看她的手。很柔軟,但還是下地務農之人的手。他的手指撫過鞭刑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疤。他試圖猜一猜她挨過多少鞭,猜差了兩鞭。他用器械查看了她的私處。檢查很疼,也讓她感到羞恥,醫生冷靜的態度無助於緩解她的不適。科拉回答了曾經遭受強暴的問題。坎貝爾大夫轉向護士,讓她記下他對科拉生育能力做出的診斷。

附近的托盤上放著一批威風凜凜的金屬器械。他從當中拿出一件格外嚇人的:一支細釘子,屁股後麵連著一支玻璃量筒。“我們要抽點血。”他說。

“為啥?”

“血液告訴我們很多東西。”醫生說,“關於疾病,它們怎麽傳播。血液研究可是尖端學科。”護士抓住科拉的胳膊,坎貝爾大夫將針頭刺入。現在她知道在門外走廊聽到的那些號叫是怎麽回事了。她自己也叫了一嗓子。然後檢查就做完了。走廊裏隻有男人們還在。椅子坐滿了。

那是她最後一次去十樓。安德森太太有一天告訴她,新的醫院一開業,公家醫生的辦公室就都要搬遷。安德森太太又說,那層樓的租約已經期滿。安德森太太自己的醫生在主街執業,就在眼鏡店的樓上。聽上去他像個很能幹的人。在科拉替安德森家工作的這幾個月裏,孩子母親病懨懨的日子明顯少了許多。她動怒的情況,她把自己鎖進房間、門窗緊閉的下午,她對孩子們苛刻的態度,都不再像原來那麽頻繁了。更多的戶外時間,加上吃藥,產生了神奇的作用。

科拉洗完星期六的衣服,吃罷晚飯,差不多就到聯歡會的時間了。她穿上新買的藍裙子。這是有色人大賣場裏最漂亮的一件。由於價錢的緣故,她盡量不在那兒買東西。由於替安德森太太購物,她被他們那一片的商店嚇了一跳,裏麵同樣東西的價格是白人商店裏的兩三倍。就拿那條裙子來說吧,它要花一個星期的工錢,她不得不用了代幣券。大多數情況下,她花錢是很小心的。錢是個新東西,不可預測,說沒就沒。有些姑娘欠下好幾個月的薪水,現在買什麽都指著代幣券了。科拉理解其中的緣由——公家扣掉了夥食費和住宿費,加上用於宿舍維護和學校教材的雜費,是剩不下幾個錢的。最好少依仗代幣券的賒欠。科拉暗自保證,這條裙子算是破例。

因為當晚的聚會,大寢室裏的女孩子們處於格外興奮的狀態。科拉也不例外。她打扮完了。西澤沒準兒已經到了草地。

他坐在長椅上等她,從這兒看得到露台和樂隊。他知道她不肯跳舞。從草地那一頭看過來,西澤比佐治亞那段時間成熟了一些。她認出了他的晚裝,有色人大賣場裏堆了很多,但他穿起來更為自信,強過在種植園出生的同齡男人。工廠的工作也挺適合他的。當然還有與他們處境改善相關的其他因素。距他們上次見麵,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他留起了小胡子。

她接著看見了鮮花。她誇讚了他的花,又向他道謝。他誇讚了她的裙子。他們從隧道出來一個月後,他曾想要吻她。她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從那以後,他就玩起了這種把戲。總有一天他們會那樣做的。到時候說不定是她親他呢,她不知道。

“我認識他們。”西澤說。他們落座時,他指著樂隊,“我覺得他們比喬治和韋斯利還要棒。”

幾個月過去以後,科拉和西澤在公共場所提到蘭德爾種植園時,已經越來越隨意了。他們所說的許多東西,都有可能飄進某個昔日奴隸的耳朵,飄進他的心頭。種植園就是種植園;你也許認為自己的不幸是獨一無二的,可是真正的恐怖在於這是普遍的不幸。不管怎樣,音樂很快就會蓋住他們關於地下鐵道的交談。科拉本以為樂師會把他們的漫不經心當成失禮。其實沒事兒。作為自由民而不是奴隸演奏音樂,也許仍然是一樁美差。卸去了為奴隸村提供唯一安慰的責任,全心全意地投入樂曲。懷著解放和喜悅,操演自己的技藝。

舍監安排這些聯歡,目的是在有色人中間培養健康的男女關係,修補奴隸製對他們性格造成的某些破壞。他們認為,音樂和舞蹈,食物和潘趣酒,映著燈籠曖昧的光影,在草地上一一展開,對飽受摧殘的心靈必是一劑大補。對西澤和科拉而言,這也是他們屈指可數的見麵機會。

西澤在城郊的機械廠上工,他的倒班時間難得與科拉的合拍。他喜歡這份工作。每個星期,工廠視乎訂貨量,都會裝配一種不同的機器。男工們守在傳送帶前,每個人都有分配給自己的零件,負責安裝到在流水線上移動過來的半成品上。一開始,傳送帶上什麽都沒有,一堆有待安裝的零件,等最後一個人完工,成果便展現在大夥眼前,所有人的眼前。西澤說,真是意想不到的滿足,目睹完整的產品,完全不同於蘭德爾家那種空洞的苦工。

工作是單調的,但並不繁重;產品的變化多少緩解了乏味。工長和經理時常引用一位勞工理論家的話,遵照此人的論點,漫長的休息時間在當班的過程中得到了很好的分配。工友都是好人。雖說有些夥計仍然留有種植園習性的印記,但他們想學好,對故態複萌的苗頭稍有覺察,眼瞅著就要做出仍然生活在資源貧乏條件下的舉動,便渴望著自行糾正。新生活帶來了種種可能,增強了這些男人的抵抗力,他們每個星期都在進步。

這兩位從前的逃奴互通了消息。梅茜又掉了一顆牙。這個星期廠裏開始製造機車引擎了——西澤不知道它們有一天會不會用在地下鐵道。他注意到大賣場的價格又漲了。對科拉來說,這可不算新聞。

“薩姆怎麽樣?”科拉問道。西澤要見站長比她容易。

“還那樣兒——成天樂嗬嗬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麽。有個笨蛋在酒館打了他眼睛。他還挺自豪的,說他早想要個黑眼圈了。”

“別的呢?”

他兩手交握,放到腿上。“幾天後有趟火車。你要想坐的話。”他補了後麵這一句,好像知道科拉的態度似的。

“要不下一趟吧。”

“是啊,也許下一趟。”

自從他倆來到這兒,已經有三趟火車過去了。第一次,他們商量了好幾個小時,不知道該不該馬上離開這黑暗的南方,或是看看南卡羅來納能提供些別的什麽再說。那時他們已經長了幾斤肉,掙到了工錢,開始忘記種植園每天的痛楚。但實實在在的爭論一直沒斷,科拉攛掇著他們去坐火車,而西澤力主此地大有作為。薩姆沒摻和這事——他鍾愛自己的家鄉,也是南卡羅來納在種族問題上不斷進步論的鼓吹者。他不知道這場社會實驗會產生怎樣的結果,而且對一長串不信任政府的煽動者感到認同,但他滿懷著希望。他們留下來了。也許下一趟。

下一趟火車來而複去,討論也短了不少。科拉那時剛在宿舍吃過一頓美妙絕倫的飯菜。西澤才買了一件新襯衫。他們想到又要忍饑挨餓,逃亡就變得興味索然,他們也不忍心丟下用血汗錢買來的東西。第三趟火車來而複去,現在這第四趟恐怕也是同樣的結果。

“也許我們應該留下來,不走了。”科拉說。

西澤沒有說話。這是個美麗的夜晚。正如他所說,樂師們才藝過人,前幾次聯歡會上演奏的拉格泰姆就弄得人人開心不已。小提琴手們出身於這一座或那一座種植園,彈班卓琴的來自另一個州:樂師們天天在宿舍分享家鄉的曲調,曲庫不斷壯大。觀眾獻出各自種植園的舞蹈,圍在一起,互相學習。他們衝到一邊休息,調情,借著微風涼快一下,然後返身再戰,一邊跳一邊笑,手也不停,拍著巴掌。

“也許我們應該留下來。”西澤重複一遍。就這麽決定了。

聯歡會在午夜結束。樂師們拿出一頂帽子,討起了賞錢,但大多數人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已經深陷於代幣券,所以帽子到頭來空空如也。科拉跟西澤道過晚安,就在回家的路上,她目睹了一起事件。

一個女人跑過學校附近的草地。她二十多歲,身材苗條,頭發猛烈地朝上甩著。她的罩衫敞開到了肚臍,露出了**。一瞬間,科拉仿佛回到了蘭德爾家,感覺又要受到暴行的洗禮了。

兩個男人抓住那女人,盡己所能地不要下手太重,製止她亂抓亂動。群眾開始圍攏。有個姑娘到學校那一頭去叫舍監了。科拉從人縫裏擠過去。那女人語無倫次地哭鬧著,後來突然叫道:“我的寶寶們,他們要奪走我的寶寶們呀!”

圍觀群眾聽到這熟悉的句子,無不為之歎息。他們在種植園生活時已經聽過太多次了,這是母親哭她受苦的兒女。科拉想起西澤所說,工廠裏的男人們仍然受著種植園的折磨,不管有多少裏路,他們還是把那段生活背到這兒來了。它就住在他們心裏。它仍然住在他們所有人心裏,一等到機會出現,便會嘲笑他們,傷害他們。

女人略微平靜了一些,便讓人領回到緊靠後的宿舍樓裏去了。雖然他們決定留下的結果帶來了慰藉,但科拉還是熬過了一個長夜,她的思緒飄回去了,那是女人的一聲聲尖叫,還有她自己召來的一個個幽魂。

“我能道個別嗎?跟安德森兩口子,還有孩子們?”科拉問。

露西小姐肯定地說,這可以安排。那家人很喜歡她,她說。

“是我工作沒做好嗎?”科拉自認為有了不少的進步,比較適合家務勞動更為精細的節奏了。她用大拇指滑過指尖的肉墊。它們現在好軟呀。

“你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貝茜。”露西小姐說,“所以這個新崗位一出現,我們就想到了你。這是我的主意,漢德勒小姐也很讚成。博物館需要一個特殊類型的姑娘。”她說,“宿舍裏像你一樣適應得這麽好的不是很多。你應該把它當成表揚。”

科拉打消了疑慮,但還是在門口磨磨嘰嘰。

“還有事嗎,貝茜?”露西小姐一邊問,一邊把文件碼放整齊。

聯歡會上的事件已經過去了兩天,科拉仍然覺得心裏堵得慌。她問那個尖叫的女人怎麽樣了。

露西小姐帶著同情點點頭。“你是說格特魯德吧。”她說,“我知道這讓人很不舒服。她現在沒事了。他們會讓她臥床幾天,等她完全恢複過來。”露西小姐解釋說,有護士在場給她做檢查。“這就是我們為什麽把那幢宿舍樓留下來,用來安置患有焦慮症的住客。他們再和大夥混住就說不過去了。在四十號,他們能得到需要的照料。”

“我都不知道四十號很特殊。”科拉說,“這是你們的伶仃屋。”

“什麽?”露西小姐問,但科拉沒再往下說。“他們隻是短時間待在那裏。”女人接著說道,“我們很樂觀。”

科拉不知道樂觀是什麽意思。當天晚上她問別的姑娘熟不熟悉這個字眼兒。她們誰都沒聽說過。她認定這是盡力的意思。

去博物館跟她去安德森家是同一條路,一直走到法院才右拐。就要離開那一家人讓她覺得傷心。她跟孩子們的父親沒什麽交流,因為他總是早早離家出門,他辦公室窗子的燈光往往是格裏芬大樓裏亮到最晚的。棉花把他也變成了奴隸。但安德森太太是個很有耐心的雇主,特別是她的大夫給她開了方子以後;孩子們也討人喜歡。梅茜現在十歲。在蘭德爾種植園,到了這個年齡,一切歡樂都被碾壓淨盡。前一天還是個快樂的小黑崽子,後一天臉上便沒了光彩:在這中間,他們一定見識了新的受人奴役的現實。梅茜無疑受到嬌慣,可如果你是有色人,那麽比嬌慣更糟的事還多著呢。這小女孩讓科拉動了心思,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小孩將來會是什麽樣。

她閑逛時,已經有很多次看到了自然奇觀博物館,但從來不知道這座又矮又寬的石灰岩大樓用途何在。它占據了一整片街區。獅子雕像守衛著長而平緩的台階,仿佛饑渴地凝視著大噴泉。一旦科拉走進它的勢力範圍,濺落的水聲便壓過街上的噪音,將她納入博物館的羽翼之下。

進入大樓之後,有人帶她穿過一道謝絕外人入內的大門,門後是走廊連著走廊的迷宮。透過半開半掩的門,科拉瞧見了一些奇特的行為。有個手拿針線的男人正在鼓搗一隻死獾。另一個男人舉著一塊小黃石頭,湊近明亮的光線。在一個擺滿了木頭長桌和各種儀器的房間,她平生第一次看見了顯微鏡。它們蹲伏在桌子上,活像一隻隻黑蛤蟆。這時有人把她引見給了菲爾茨先生,生動曆史館的館長。

“你一定能夠勝任。”他邊說邊審視著她,就像房間裏的男人們正在審視自己工作台上的項目一樣。不管什麽時候開口講話,他語速都很快,顯得精力旺盛,一點兒也沒有南方的痕跡。她後來才知道,菲爾茨先生原來在波士頓的一家博物館工作,此番受雇來提升本地的業務水平。“我看你來了以後吃得不錯。”他說,“意料之中的事,但你肯定能勝任。”

“我先從這兒開始打掃,對嗎,菲爾茨先生?”科拉在來這兒的路上已經下定決心,到了新的工作崗位,她一定要盡己所能,不用種植園的語調說話。

“打掃?噢,不。你知道我們這兒是做什麽的……”他停了一下,“你以前來過這兒嗎?”他講解了博物館的大致功用。這一座則專注於美國曆史——作為一個年輕的國家,有太多的東西要拿來教育大眾。北美大陸上未經馴服的動物和野生的植物,在他們腳下世界埋藏的礦產和其他的精華。他說,有些人從來沒離開過自己出生的縣境。博物館就像鐵道,讓他們有機會超越自身貧乏的經曆,看到我國的其他部分,從佛羅裏達到緬因,再到西部邊疆。也要看看我國人民。“像你這樣的人民。”菲爾茨先生說。

科拉在三個展廳上班。第一天,灰色的帷幕遮住了分隔她們和觀眾的大玻璃窗。第二天早晨,帷幕已經撤除,群眾陸續入場。

第一個展廳是“非洲腹地即景”。一座茅屋占據了展覽最顯要的位置,牆壁由捆在一起的木杆子構成,支撐著尖尖的茅草屋頂。如果科拉需要休息一下,避開外麵的人臉,她便退入茅屋的陰影。有一叢用來做飯的火,用紅色的玻璃片代表火苗;一條小小的、製作粗糙的長凳;還有各式各樣的工具、葫蘆和貝殼。三隻大黑鳥用一根鐵絲吊在屋頂下。預期效果是成群的鳥兒盤旋在土著人活動的上空。它們讓科拉想到禿鷹,在種植園裏啄食著用來展覽的死人的肉。

在“運奴船上的生活”中,內牆塗成給人慰藉的藍色,再現了大西洋上的天空。科拉在這兒來回走動的地方,是一艘三帆快速艦的局部,桅杆周圍有各種各樣的小木桶,盤繞在一起的繩索。她的非洲裝束是一塊鮮豔的包布;她的水手裝扮讓她看起來好像街頭的流氓:束腰外衣,褲子,皮靴。一個非洲少年先上了船,然後故事由此繼續,他在甲板上幫忙,完成各種各樣的小任務,算是學徒的一種。科拉把頭發盤在紅帽子下麵。一尊水手的塑像斜倚著船舷的上緣,手裏握著小望遠鏡。他的眼睛、嘴巴和皮膚的顏色,都是在蠟做的腦袋上畫出來的,用的是令人頭皮發麻的色調。

到了“種植園典型的一天”,她可以坐在紡車前歇歇腳,座位確確實實像極了她的老槭木塊。用鋸屑裝填的小雞在地上啄食;科拉不時朝它們丟幾把想象的種子。對非洲和船上的場景是不是準確,她憋了一肚子的懷疑,可是到了這一間展廳,就有現成的權威了呀:她說出了自己的批評。菲爾茨先生承認紡車的確一般不在戶外使用,也不該放到奴隸木屋的外麵,但又回嘴說,雖然他們把真實奉為口號,但考慮到展廳的大小,真實也不得不打些折扣。他要是能把一整塊棉田搬到展覽上來,再有十幾個演員的預算就好了。沒準哪天能行。

科拉的批評沒有進一步涉及“典型的一天”的行頭,因為那是用質量粗劣、貨真價實的黑鬼布料製成的。由於要脫光衣服,換上戲裝,她一天兩次受著羞恥的煎熬。

菲爾茨先生的預算可以請三個演員,或是提到她們時所說的三個模特。他也在漢德勒小姐的學校搞了招聘,艾西絲和貝蒂在年齡和體型上都與科拉差不多。她們共用戲裝。休息時,三個姑娘討論了新工作崗位的優點和弊端。經過一兩天的適應之後,菲爾茨先生便不再幹涉她們了。貝蒂喜歡他從不發脾氣,跟她剛伺候完的一家子截然相反,那些人平時都挺和善的,但總有可能出現誤解,動不動就拉下臉來,與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關係。艾西絲喜歡的是不必張嘴講話。她生在一個小農場,不太有人管她,隻是有些夜晚主人需要陪伴時,她不得不忍辱負重。科拉思念白人的商店和裏麵琳琅的貨架,但她仍然可以在晚上步行回家,繼續玩一玩清點櫥窗變動的遊戲。

另一方麵,對博物館的參觀者視而不見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孩子們捶玻璃,用粗魯的方式對模特指指戳戳,在她們假裝忙乎水手繩結時嚇唬她們。大人有時衝著她們表演的啞劇叫嚷,做出評論,姑娘們雖然聽不清,但那無論如何都不像好話。每隔一個小時,模特們便輪換一次角色,好讓單調有所緩和,省得一個勁兒地假裝衝洗甲板,打磨捕獵工具,愛撫木頭番薯。如果說菲爾茨先生有什麽指示始終不變的話,那就是她們不要老坐著,但他沒有太較真。她們站在凳子上擺弄麻索時,就便逗弄一下約翰船長,這是她們給那假水手起的諢名。

展覽和醫院在同一天開幕,照樣是為了宣揚本城最近取得的成就。新市長是靠著一攬子進步政綱而當選的,很想讓市民把他和前任富於遠見的進取精神聯係在一起,因為他還在格裏芬大樓當產權律師的時候,市裏的這些項目就已經上馬了。科拉沒有參加慶典,不過當天晚上,她從宿舍窗口看到了絢麗的煙花,輪到她做體檢時,她也得以近距離地見識了醫院。隨著有色人居民逐漸適應了南卡羅來納的生活,醫生們也開始密切關注他們的身體健康,用心之專,恰如舍監不放過他們的情緒調節。一天下午,在草地上散步時,露西小姐告訴科拉,總有一天,這些數字啦,圖表啦,記錄啦,會大大地增加他們對有色人生活的理解。

從正麵看,醫院是一座整潔的、趴在地上的單層建築,長度似乎跟格裏芬大樓的高度一樣。它光禿禿的,不加裝飾,科拉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建築,仿佛每一麵牆都寫滿了效率二字。有色人的大門開在側麵,但除此之外,跟白人的大門沒什麽兩樣,這是指最初的設計,而不是後來的做法,差不多回回如此。

在有色人區,這是個忙碌的早晨,科拉向接待員報上自己的名字。一群男人擠在相鄰的房間等著抽血,其中一些人她在聯歡會和下午的草地上見過。到南卡羅來納之前,她沒聽說過血液上的問題,但宿舍裏有非常多的男人受著這種病的折磨,城裏的醫生們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專科醫生好像有自己的區域,叫到名字的病人都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裏了。

這一次,她見到了另一個內科醫生,比坎貝爾大夫更和藹可親。他姓史蒂文斯。他是個北方人,留著一頭黑色鬈發,頗有幾分女人的味道,但細心打理的胡子又把這種感覺減去了兩分。史蒂文斯大夫似乎還沒到做大夫的年紀。科拉認為,這種早熟不啻對他才華的褒揚。隨著檢查的進行,科拉感到自己正在傳送帶上移動,像西澤的一件產品,在一絲不苟的照料下向前行進。

這一次體檢不像頭一次那樣全麵。他看了科拉上一次就醫時留下的記錄,並在藍紙上加添了自己的附言。其間他還問起科拉在宿舍的生活。“聽起來很有效。”史蒂文斯大夫說。他斷言,博物館的工作是“一項非常有意思的公共服務”。

等她穿好衣服,史蒂文斯大夫拉過一個木頭凳子。他說話時口氣仍然非常柔和:“你已經發生過男女關係了。有沒有考慮過節育?”

史蒂文斯大夫微笑著解釋道,南卡羅來納正在開展一項大規模的公共衛生項目,向老百姓普及新的手術方法,通過切斷婦女體內的管道來阻止胎兒生成。這個過程很簡單,一勞永逸,而且沒有風險。新醫院是專門為此配備的,史蒂文斯大夫本人曾經跟著這項技術的發明人學習,它已經在波士頓一家收容所的有色人病患身上得到了完善。人家之所以請他來這兒,部分原因就是要他教會本地醫生做這種手術,從而造福廣大的有色人民。

“如果我不想做呢?”

“這當然由你決定。”醫生說,“從這個星期開始,它對本州有些人就是強製的了。已經生了兩個以上小孩的有色婦女,是以人口控製的名義。弱智者和其他方麵精神不健全的人,是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還有罪犯中的慣犯。但這不是針對你的,貝茜。那些女人的負擔已經夠多了。對你來說呢,這隻是一個機會,讓你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

她並不是頭一個不聽話的病人。史蒂文斯大夫沒有收起親切的態度,便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他告訴科拉,對這項計劃,她的舍監那兒有更詳細的信息,有什麽不放心的,都可以談嘛。

她快步穿過醫院的走廊,渴望著新鮮的空氣。遭遇白人老爺,還得毫發無傷地逃離,這種情況現在對科拉來說,真是成了家常便飯。他問得那麽直接,隨後又講解得那麽細致,一時讓她發蒙。把熏肉房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跟一個男人和妻子相愛時兩情相悅的行為相提並論。按照史蒂文斯大夫的那番話,它們都是一回事。一想到這兒,她五髒六腑就蠻不是滋味。還有“強製”那檔子事。聽上去好像女人們——換了麵孔的伶仃屋的女人們——沒有發言權一樣。好像她們是財產,由著醫生隨心所欲。安德森太太苦於情緒低落,難道她也因此成了不健全的人?難道她的醫生也會對她提出同樣的建議?不。

她一遍又一遍這樣想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安德森家的門口。兩隻腳機械地前行,思緒卻在別處。也許在心底,科拉想到的是兩個孩子。梅茜應該正在上學,但雷蒙德可能在家。她過去兩個星期太忙了,都沒好好道個再見。

開門的女孩看著科拉,目光裏帶著懷疑,她講明自己的身份也不管用。

“我想她叫貝茜來著。”女孩說。她又瘦又小,可她死死地抓著門,好像巴不得整個人撲上來,把入侵者擋在門外。“可你說你叫科拉。”

科拉隻怪大夫讓她心煩意亂。她解釋說,主人叫她貝茜,可是在營區裏大夥都叫她科拉,因為她長得太像母親了。

“安德森太太不在家。”女孩說,“孩子們在跟小朋友玩呢。你最好等她在家時再來。”她關上了門。

就這一次,科拉抄了近路回家。跟西澤談談也許有用,可他在工廠。她在床上一直躺到晚飯時間。從那天起,她去博物館就走另一條路了,好避開安德森家。

兩個星期之後,菲爾茨先生決定讓模特們正兒八經地參觀一下博物館。艾西絲和貝蒂在大玻璃後麵所花的時間,已經讓表演技巧得到了提高。她倆做出一副真心感興趣的樣子,聽菲爾茨先生滔滔不絕地講解南瓜的橫切麵,白橡樹曆史悠久的年輪,切開的晶洞裏玻璃牙齒似的粉紅水晶,還有科學家們用特殊化合物保存下來的小甲蟲和小螞蟻。填塞起來的狼獾帶著凝固的微笑,紅尾巴的老鷹俯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笨拙的黑熊撲向櫥窗,看到這些,姑娘們一陣竊笑。捕食者在大開殺戒的當口,被捉了個正著。

科拉凝視著白人蠟做的臉。菲爾茨先生的三個模特是僅有的活展品。白人是用石膏、鐵絲和顏料做出來的。在一個櫥窗裏,有兩位首批移民,身穿厚羊毛馬褲和緊身上衣,指著普利茅斯岩,身後的壁畫上,與他們同行的航海者正在船上觀望。經曆了尋找新開端的危險航程,此時總算有了安全感。在另一個櫥窗裏,博物館布置了港口的場麵,白人殖民者裝扮成莫霍克印第安人的模樣,臉上帶著誇張的歡欣,將茶葉箱擲到船外。人在一生當中戴著不同的枷鎖,但要理解反抗並不困難,即便反抗者為了免受指責而穿上了戲裝。

模特們像掏錢的看客那樣走到展品前。兩位堅定的考察者在山脊上指點江山,眺望西部的山脈,他們前方是一片神秘的國土,帶著危險,有待發現。誰知道那裏埋伏著什麽?他們是自己生命的主人,無所畏懼地迎向未來。

在最後一個櫥窗裏,一個紅鬼印第安人從三個儀表堂堂的白人手中接過一片羊皮紙,白人的手張開著,做出談判的姿態。

“那是什麽?”艾西絲問。

“那是一頂真正的圓錐形帳篷。”菲爾茨先生說,“每個場景我們都想講一個故事,闡述美國的曆程。人人都知道這次曆史性遭遇的真相,但是看到它在你眼前……”

“他們在那裏麵睡覺?”艾西絲問。

他做了講解。聽完以後,姑娘們就回到自己的窗子裏去了。

“你有何高見,約翰船長?”科拉問同船的水手,“這就是我們曆史性遭遇的真相嗎?”她近來蠻喜歡跟這位假人拉拉家常,增加一些觀眾眼裏的戲劇效果。他臉上的顏料已經剝落,下麵灰色的蠟都露出來了。

科拉覺得,

肚子裏塞得滿滿的土狼在架子上可沒撒謊。蟻塚和岩石也說出了自己的真相。可是在白人的展覽裏,不準確和不一致的地方實在太多,都快趕上科拉工作的這三個展廳了。這裏沒有被綁架的男孩在刷洗甲板,討白人綁架者的歡心。那一個非洲男孩朝氣蓬勃,科拉還穿著他那雙漂亮的皮靴呢,可他必定是上了鐐子,鎖在底艙,就著自己的穢物刷洗自己的身體。是的,奴隸有時也幹些紡織的活兒,可大多數時候沒這回事。從來沒有哪個奴隸是昏倒在紡車上死掉的,也沒有誰是因為弄亂了棉紗而遭到宰殺。可是沒人想說一說這世界真正的安排。也沒人想聽。此時此刻那些在展廳玻璃另一麵的白妖怪們肯定不想聽,他們隻顧著用油膩膩的口鼻拱著玻璃,輕蔑地笑啊,叫啊。真相就是商店櫥窗裏不斷變換的展品,在你看不到的時候任人擺弄,看上去很美,可你永遠夠不著。

白人來到這塊大陸,是為了一個全新的開始,為了逃離主人的暴政,就像曾經逃離殘暴主人的自由民一樣。他們堅持自己的理想,卻否定別人同樣的理想。從前在蘭德爾種植園,科拉有好多次聽過邁克爾背誦《獨立宣言》,他的聲音像一個憤怒的幽靈,在全村飄蕩。她聽不懂那些字眼兒,最起碼大部分都不理解,但“生而平等”這幾個字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寫出這些話的白人想必對此也不理解,因為“所有人”並不真的意味著所有人。因為他們奪走屬於別人的東西,無論那是你能抓在手裏的,比如泥土,還是你抓不住的,比如自由。她耕種和采收過的土地本來是印第安人的家園。她知道白人誇耀一次又一次的大屠殺多麽見效,他們殺死婦女和嬰兒,在搖籃裏扼殺他們的未來。

用偷來的身體耕作著偷來的土地。這是一台不會停工的引擎,它饑渴的鍋爐由鮮血供養。科拉心想,通過史蒂文斯大夫描述的手術,白人已經開始鄭重其事地偷竊未來。把你切開,把他們扯斷,濕淋淋的。因為你們拿走別人的孩子時就是這麽幹的——偷走他們的未來。趁著他們還活在世上,往死裏折磨他們,然後拿走希望,拿走他們的後代能過好日子的希望。

“難道不對嗎,約翰船長?”科拉問。有時,如果她猛一轉頭,那個東西就像在對她眨巴眼睛呢。

過了幾個晚上,她注意到四十號已經不再有燈光了,哪怕還是晚上很早的時間。她向別的姑娘打聽。“他們搬到醫院去了。”有人說,“這樣他們就能好起來了。”

裏奇韋血洗南卡羅來納之前的那個夜晚,科拉流連於格裏芬大樓的樓頂,想看看她來的地方。距離她跟西澤和薩姆見麵還有一個小時,她沒有躺在床上,一邊聽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講話,一邊在心裏玩味折磨人的想法。上個星期六放學後,一個在格裏芬大樓工作的男人,以前幹過種煙的工人,名叫馬丁的,告訴她通往樓頂的門沒有上鎖。很容易進去。馬丁說,如果科拉擔心自己從升降機出來時會受到在十二樓上班的白人盤問,最後幾層她走樓梯就好了。

這是她第二次在黃昏時分來訪。高度讓她暈眩。她想跳起來,抓一把在頭頂激湧的灰雲。漢德勒小姐在課上講過埃及的大金字塔,那是奴隸用雙手和汗水建成的奇跡。金字塔跟這座大樓一樣高嗎?法老是不是坐在塔尖上丈量自己的國土,還趁著隔開了一定的距離,看一看世界怎樣變小?下麵的主街上,工人們蓋起了三四層高的樓房,高過原來那些兩層的建築。科拉每天都要經過建築工地。還沒有和格裏芬大樓一樣高的樓房,但總有一天,它會迎來遍布國土的兄弟樓和姐妹樓。每當夢想把她帶往前途一片光明的街道,這種想法,這座城市終將繁榮興旺的想法,都會讓她激動不已。

格裏芬大樓東側是白人的房子,還有他們的一係列新工程——擴建後的城市廣場,新醫院,博物館。科拉把目光移到西側,那是有色人宿舍所在的地方。從這個高度望去,一個個紅色的盒子排成了令人過目難忘的陣勢,向沒有除盡的樹林逼近。有一天她也要住到那裏去嗎?一座小屋,在一條他們還沒有鋪設的街道上?催促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上樓睡覺。科拉想看看那男人的臉,祈求孩子們的名字快快出現。想象沒能成全她的希望。她眯起眼睛看著南邊蘭德爾種植園的方向。她期待看到什麽呢?夜的黑暗吞沒了南方。

北方呢?也許有一天,她會去看看的。

一陣輕風吹得她打了個寒戰,她走向街道。現在去薩姆家是安全的。

西澤不知道站長為什麽想見他們。薩姆在他經過酒館時發了暗號,並且告訴他:“今晚。”自從抵達這裏,科拉還沒回過車站,可是她獲救的那一天在記憶裏那麽清晰,所以她沒怎麽費勁就找到了那條路。黑暗的森林裏傳出動物的聲音,樹枝劈啪作響,樹葉沙沙歌唱,這一切讓她想起逃亡的過程,後來又想到小可愛怎樣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透過樹枝,看到薩姆家窗子裏顫動的燈火,她加快了腳步。薩姆帶著一貫的熱情擁抱了她,他的襯衫潮乎乎的,沾染著酒水。她前一次來訪時因為心慌,竟沒有注意到這屋裏的雜亂,髒兮兮的盤子,木屑,一堆堆的衣服。要進廚房,她得邁過一個翻倒的工具箱,裏麵的東西亂七八糟撒了一地,釘子像遊戲棒似的散落著。她走之前,一定要建議薩姆聯係一下就業辦公室,請個女傭。

西澤已經到了,坐在廚房的桌邊,喝著一瓶麥芽酒。他給薩姆帶了一隻自己做的碗,手指在碗底撫過,好像在檢查有沒有不易察覺的裂縫。科拉這才想起來,他是多麽喜歡木頭活兒呀。最近她見西澤的時候不多。她高興地注意到,他從有色人大賣場買了更貴的衣服,一套深色的正裝,跟他蠻配的。有人教他打了領帶,要不然就是弗吉尼亞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記號,他曾相信那個白人老太太會給他自由,所以才在自己的外表上下過一番功夫。

“火車要來?”科拉問。

“就這幾天。”薩姆說。

西澤和科拉在椅子上欠了欠身。

“我知道這趟車你們不想坐。”薩姆說,“這沒關係。”

“我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西澤說。

“我們本來想拿定主意再告訴你。”科拉補充道。

薩姆深吸了一口氣,往後靠到吱嘎作響的椅子上。“看到你們由著火車一趟趟地開走,要在這兒安頓下來,我挺高興的。”站長說,“但是等我把話說完,你們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薩姆給他們端來些甜品——主街邊上有家名叫理想的糕餅店,他是那兒忠實的顧客——然後說明了自己的意圖。“我想警告你們,離雷德遠點兒。”薩姆說。

“你害怕競爭?”西澤打趣道。這當然是玩笑話。薩姆的酒館不接待有色人。可是,雷德咖啡館專門招徠想喝酒、想跳舞的宿舍住戶。他們用不著擔心,那裏是收代幣券的。

“更危險。”薩姆說,“老實說,我也弄不清楚怎麽回事。”這是個奇怪的故事。漂流酒館老板凱萊布臭脾氣遠近聞名,薩姆管店時倒是出了名地喜歡聊天。“要想了解一個地方真實的生活,就去那兒上班好了。”薩姆喜歡這樣說。他有個常客,是個醫生,名叫伯特勒姆,最近才受雇於新醫院。他沒跟其他的北方佬混在一塊兒,而是更喜歡漂流的氣氛和這裏粗俗的客源。他想喝烈酒。“壓一壓他的罪孽。”薩姆說。

一個普通的夜晚,伯特勒姆喝到第三杯才敞開心懷,威士忌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眉飛色舞地談起馬薩諸塞的暴風雪,醫學院捉弄新生的慣例,還有弗吉尼亞負鼠相對發達的智力。他的談話在前一天晚上轉向了女性的友誼,薩姆說,醫生經常拜訪特朗博爾小姐的宅子,把它比作蘭開斯特府,在他看來,那兒的姑娘個個性情陰鬱,仿佛是從緬因或別的偏好陰沉的省份運過來的。

“薩姆?”科拉說。

“對不起,科拉。”他長話短說。伯特勒姆大夫當晚列舉了特朗博爾小姐的一些優點,接著又道:“如果你喜歡黑鬼小妞這一口,那不管你做什麽,夥計,千萬別去雷德咖啡館。”他有幾位男病人經常光顧此店,與女顧客發生關係。病人們以為自己正在接受血液病的治療,可是醫院給他們開出的藥劑與糖水無異。事實上,這些黑鬼正在參與一個研究項目,內容是潛伏期和第三期的梅毒。

“他們認為你在幫助他們?”薩姆問那醫生。他盡力讓聲音不帶感情色彩,可是熱血已經湧到頭上了。

“這是一項重要的研究。”伯特勒姆給他做了講解,“弄清楚一種疾病是怎樣傳播的,通過哪些渠道感染的,這樣我們才能著手治療。”雷德是城裏唯一一家正兒八經的有色人酒館,因為提供監視,經營者在租金上得了很大的便宜。在醫院的有色人病區,有很多研究和實驗正在開展,梅毒項目隻是其中的一種。薩姆知道非洲大陸上的伊博族人容易患上焦慮症嗎?自殺和情緒低落呢?醫生講了四十個奴隸的故事,他們在船上拿鐐銬鎖在一起,結果寧肯集體跳海,也不願戴著鎖鏈活下去。有了這種想法,就能孕育並且實施一個妙不可言的計劃!我們對黑鬼的繁殖模式做些調整,消滅那些帶有憂鬱傾向的好不好呀?別的傾向,比如性攻擊和暴力本能,也來做一番處理呢?這樣就能保護我們的女人和女兒,免受他們身上種種叢林衝動的傷害,伯特勒姆大夫懂得,在南方,這是白種男人特有的恐懼。

醫生探身向前。薩姆看沒看今天的報紙?

薩姆搖搖頭,給醫生把酒加滿。

可是,酒保這麽多年肯定看過報上的社論吧,醫生非要往下說不可,對這一話題的急切之情溢於言表。美國進口和繁殖了太多的非洲人,在很多州,白人已經成了少數。僅僅出於這個原因,解放奴隸就不可能。通過戰略絕育——先針對婦女,到一定時間兩性皆然——我們既可以解除他們的枷鎖,又不必害怕熟睡時遭到他們的屠戮。牙買加奴隸暴動的發起者有貝寧和剛果血統,固執,狡猾。假以時日,我們能不能讓這些種係得到精心的弱化?醫生說,對有色人新移民及其後代資料的收集,已經開展了幾年甚至幾十年了,這必將成為曆史上最具膽識的科學工程。依法絕育,深入研究傳染性的疾病,對不適合社會交往的人實施外科手術,並讓這一技術得到完善——我國最優秀的醫學人才齊聚南卡羅來納,也便不足為奇了吧?

一群流氓跌跌撞撞地走進來,把伯特勒姆擠到吧台角落裏去了。薩姆抽不出身。醫生安靜地喝了一會兒酒,便悄悄離去。“你們倆不是那種去雷德酒館的人。”薩姆說,“可我還是想讓你們知道。”

“雷德,”科拉說,“那兒可不隻是酒館呀,薩姆。咱們得告訴他們,他們上當了。他們得病了。”

西澤同意她的意見。

“難不成他們信你而不信白人醫生?”薩姆問道,“證據呢?別指望公家出麵糾正——錢都是市裏出的。再說了,還有那麽多城市,也對有色人的初代移民采取了同樣的措施。可不是隻有這裏開了新醫院啊。”

他們坐在廚房的桌邊合計此事。有沒有這種可能:不隻是醫生們,而是每個幫助有色人群體的人都參與了這項驚人的計劃?指導有色人新移民走這一條或那一條路,從莊園或拍賣台上買下他們,以便開展這項實驗?所有那些配合工作的,把他們的資料一五一十地記到藍紙上的白人助手?科拉跟史蒂文斯大夫談過以後,有天早晨,她正要去博物館,露西小姐把她叫住了。科拉對醫院的生育控製計劃有沒有什麽想法?她還可以跟別的姑娘談談嘛,用她們能懂的語言。你要能這樣做我們感激不盡,女人說。市裏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新崗位,凡是能證明自己價值的人,都有大把的機會。

科拉回想起她和西澤決定留下來的那個夜晚,聯歡會就要結束時,有個女人在草地上遊蕩和尖叫。“他們要奪走我的寶寶們呀!”那女人哭號的,不是老種植園的不義,而是南卡羅來納犯下的罪行。偷走她孩子的不是她從前的主子,而是醫生。

“他們打聽過我父母來自非洲哪個地方。”西澤說,“我怎麽知道?他說我長了個貝寧人的鼻子。”

“閹人之前說這種話可不是誇你。”薩姆說。

“我得告訴梅格。”西澤說,“她有些朋友晚上老去雷德。我知道她們找的幾個男人都是在那兒遇到的。”

“梅格是誰?”科拉問。

“一個朋友,我們一塊消磨時間。”

“有一天我在主街上看見你們了。”薩姆說,“她非常打眼。”

“那天下午很愉快。”西澤說。他喝了一小口啤酒,盯住空瓶,躲避著科拉的目光。

他們想商量出一個行動方案,卻沒什麽頭緒,隻是一味地糾結於向誰求助,以及別的有色人居民會有怎樣的反應。西澤說,也許他們更希望自己不知道吧。跟他們受奴役的日子相比,這些謠言又算什麽?一方麵是新環境帶來的所有承諾,另一方麵是毫無根據的斷言和他們本人過往的真相,兩相權衡,他們的鄰人會做出怎樣的判斷?根據法律,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仍然是財產,他們的名字寫在文件櫃裏的紙片上,由美國政府保管。目前他們能做的,也就隻有告誡別人了。

科拉和西澤快走到城裏時,他才說:“梅格替華盛頓街上的一戶人家工作。那些大房子當中的一座,你知道吧?”

科拉說:“我很高興你有朋友了。”

“你真這麽想?”

“我們留下來不對嗎?”科拉問。

“也許這就是我們應該下車的地方,”西澤說,“也許不是。小可愛會怎麽說?”

科拉沒有回答。他們沒再講話。

科拉睡得很不好。八十個鋪位上的女人們打著鼾,在被單下翻身。她們入睡時相信自己擺脫了白人的控製,也不再有人命令她們應該幹什麽,應該是什麽。她們相信自己的事可以自己管。但這些婦女仍然被人成群地牧養著。不像從前那樣是純粹的商品,而是家畜:按需繁殖,任人閹除。圈養在籠子或畜欄一樣的宿舍。

到了早晨,科拉和姑娘們一起出門,去做指派給各自的工作。她和其他模特正要換上戲裝時,艾西絲問能不能跟科拉換個展廳。她感覺不舒服,想在紡車那兒休息一下。“如果我能稍微歇個腳的話。”

到博物館上班六個星期之後,科拉想到了一個適合自己性格的輪班次序。如果她從“種植園典型的一天”開始,那麽一過中午飯,她就能把兩個種植園的班全部上完。科拉討厭這場荒唐的奴隸展覽,寧願它早早結束。從“種植園”到“運奴船”再到“非洲腹地”的過程,起到了一種慰藉的效果。就像時光倒流,美國不斷鬆脫。在“非洲腹地即景”結束一天的工作,總能讓她邁入一條寧靜之河。簡單的劇場變得不隻是劇場了,它成了一個真正的避難所。但這一次,科拉答應了艾西絲的請求。她將作為奴隸結束這一天。

在棉田裏,她曾置身於監工或工頭無情的目光之下。“彎下腰!”“去收那一行!”在安德森家,當梅茜上學,或是跟小夥伴去玩了,而小雷蒙德在睡覺的時候,科拉可以不受打擾、無人監視地工作。這是日到中途時一小段寶貴的時光。近來在展覽中的工作把她送回了佐治亞的壟溝,而無聲的、張著嘴巴、瞪大眼睛的看客們的目光,又把她悄悄地拉回展覽的狀態。

有一天,她決定報複一個紅頭發的白種女人,她一看見科拉在“海洋”上的工作便怒目而視。也許這女人嫁給過某個積習難改的水手,因而討厭舊事重現——科拉不知道她這股子憎惡或煩惱的源頭。女人把她惹毛了。科拉死盯著她的眼睛,堅定而凶狠,直到她敗下陣去,從玻璃前落荒而逃,奔農業區那邊去了。

從這個時候起,科拉便每隔一個小時選一位看客,投以狠毒的目光。一個從格裏芬大樓的辦公桌邊溜出來的年輕職員,一個事業型的男人;一個苦惱的主婦,拖帶著一堆不守規矩的小孩;一個討人嫌的年輕人,喜歡捶玻璃,嚇唬模特。有時這一個,有時那一個。她從人群裏挑出薄弱的環節,能在她目光下敗退的那些人。薄弱環節——她喜歡這幾個字的感覺。在束縛你的鎖鏈上尋找有缺陷的地方。單獨來看,每一環其實不算什麽。但是連在一起,便成了強大的鐵鐐,雖有薄弱的地方,卻讓幾百萬人臣服。她挑選的人,年輕的,年老的,來自富庶的城區,或境況一般的街道,這些人從個人來講,並沒有迫害過科拉。作為一個群體,他們就成了鐐銬。如果她堅持下去,一點一點地破壞她在其中發現的薄弱環節,興許能水滴石穿,繩鋸木斷。

她對狠毒的目光越來越擅長了。坐在奴隸的紡車旁邊,或是守著小屋前的玻璃火,把某個人釘死在原地,就像昆蟲展覽上被釘住的甲蟲或蟎蟲。他們無一例外地潰敗下去,誰也沒想到會遭受這樣怪異的攻擊,或踉蹌退後,或低眉垂首,或弄得同伴出手,把他們拉到一旁。給你們好好上一課,科拉心想,讓你們知道奴隸,你們中間的非洲人,也在看著你們。

艾西絲感覺不舒服的那天,科拉第二次換到船上後,往大玻璃窗外麵看,一下子瞅見了紮著小辮兒的梅茜,她穿著科拉曾經洗過、曬過的裙子。這是學校組織的參觀活動。科拉認出了跟她在一起的男女小孩,孩子們倒不記得她是安德森家原來的女傭了。梅茜一開始沒認出她。後來科拉用毒眼把她盯住,這女孩才明白過來。老師在講解展覽的意義,其他孩子對約翰船長豔麗的笑容指指點點,嬉笑不已,梅茜的臉卻因為恐懼而抽搐著。從外麵看,誰也不知道她們之間產生了怎樣的交流,一如狗屋那天,她和布萊克麵對麵時的情形。科拉心裏說,梅茜呀,我一定要打垮你。她做到了,小女孩一下子跑出了櫥窗圍成的畫麵。科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做,又覺得羞愧,一直到她脫下行頭,返回宿舍。

當天晚上,她去見了露西小姐。一整天,科拉都在琢磨薩姆說的事情,把它當成一個醜陋的小玩意,舉到光線下,翻過來掉過去地仔細端詳。舍監以前幫助過科拉很多次。現在她的意見和建議卻像是在耍花招,如同農夫欺騙驢子,要它服服帖帖地順從自己的意圖。

科拉把腦袋探進辦公室,女人正在歸置一摞藍色的文件紙。上麵也寫著她的名字嗎?旁邊的附注裏又說了些什麽?不對,她糾正說:貝茜的名字,不是她的名字。

“我沒多少時間。”舍監說。

“我看見四十號又有人住了。”科拉說,“但不是原來在那兒住的人。他們還在醫院治療嗎?”

露西小姐看著文件,一下子繃緊了身體。“他們搬到別的城市去了。”她說,“這麽多新來的人,我們需要給他們騰出空間,所以有些婦女,比如格特魯德這樣需要幫助的人,我們就把她們送到別的地方去,好讓她們得到更合適的照顧。”

“他們不回來了嗎?”

“不回來了。”露西小姐打量著來訪者,“你為此擔心,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貝茜。即使你現在認為自己還不需要手術,但我仍然希望你將來能和其他姑娘一起發揮表率作用。如果你好好幹,你是能夠為你們的種族增光添彩的。”

“我能自己做決定,”科拉說,“她們為什麽不能?在種植園,主人為我們決定一切。我以為我們在這兒不弄那一套了呢。”

聽到這種對比,露西小姐嚇了一跳,“一邊是善良而正直的人,另一邊是精神失常的人,還有罪犯和弱智,如果你看不到他們之間的區別,你就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了。”

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人。

另一個女舍監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她叫羅伯塔,比露西小姐年長,經常跟就業辦公室協調工作。好幾個月之前,就是她把科拉安排到了安德森家。“露西,他們在等你。”

露西小姐嘟囔了幾句。“我馬上就來。”露西小姐對同事說,“但是格裏芬那邊的記錄也是一樣的。逃奴法案規定,我們必須交出逃亡者,而且不得阻撓對他們的抓捕——不是要我們放棄正在做的這一切,而隻是因為有些獵奴者已經想出了弄到獵物的辦法。我們不庇護殺人犯。”她站起身,把那一摞文件紙抱到胸前,“貝茜,我們明天繼續。請好好想一想我們的談話。”

貝茜走回宿舍樓的樓梯。她在第三個台階上坐下。他們在找誰都有可能。宿舍裏盡是在這兒避難的逃犯,有的不久以前才逃離了枷鎖,有的已經在別的地方求生數年。他們在找誰都有可能。

他們在追捕殺人犯。

科拉先去了西澤的宿舍。她本來知道西澤的時間表,卻在驚恐當中想不起他的倒班時間了。在門外,她一個白人都沒看見,沒有誰符合她想象中獵奴者的大致模樣。她飛快地跑過草地。宿舍那兒有個上了些歲數的男人,色迷迷地看著她——大姑娘家的,跑到男人住的地方串門,肯定帶著淫蕩的意思——告訴她西澤還在工廠。“想跟我一起等嗎?”他問。

天已經黑下來了。她思忖著要不要冒險走主街。市裏的檔案上有她貝茜的名字。他們逃走以後,特倫斯印刷了傳單,上麵的畫像雖然粗糙,卻很像他們,任何一個追捕奴隸的人看見她都會多打量幾眼。在跟西澤和薩姆商量之前,她這口氣肯定是鬆不下來的。她走了跟主街平行的榆樹街,一直走到漂流酒館所在的街區。每次拐過街角,她都擔心撞見民防團,騎著馬,舉著火把和滑膛槍,臉上掛著卑鄙的笑容。漂流裏滿是傍晚時分狂飲的酒客,有她認識的男人,也有不認識的。她不得不兩次從酒館窗戶前走過,才讓站長看見她。他衝科拉打了個手勢,要她繞到房後。

酒館裏的男人們放聲大笑。她借著裏麵燈火的光亮溜進小巷。外屋的門虛掩著:屋裏空空的。薩姆站在陰影裏,一隻腳蹬在板條箱上,把靴子帶係係牢。“我剛才正在想辦法,看看怎麽探聽些消息。”他說,“獵奴者名叫裏奇韋。這會兒正在跟治安官談話,談你和西澤。我給他手下的兩個人上了威士忌。”

他遞給科拉一張傳單。正是弗萊徹在自家小屋裏說過的那些布告,但是有一件事不一樣了。現在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麽寫了,殺人犯三個字剜著她的心。

酒館裏傳來一陣喧嘩,科拉退入更深的陰影。薩姆說,接下來一個小時他都沒法抽身出來。他要盡可能地多打聽些消息,再想法把西澤按在工廠別動。科拉最好還是去他家,在那兒等。

她跑起來了,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奔跑了,緊貼著路邊,一聽到行人的動靜便衝進樹林。她從後門進入薩姆的房子,在廚房點著一根蠟燭。她來回踱著步,沒法坐下。科拉隻幹了一件事,讓自己平靜下來。薩姆回到家時,她已經洗淨了所有的盤子。

“情況不妙。”站長說,“咱們剛說完話,就來了一個賞金獵手。他脖子上掛著一串人耳,好像紅鬼印第安人,一看就是個真正的狠角兒。他跟其他人說,他們知道你在哪兒了。他們走了,去找他們帶頭的,那個裏奇韋。”他因為跑這一趟,還在呼哧呼哧地喘氣,“我不知道他們怎麽知道的,但他們清楚你是誰了。”

科拉正抓著西澤的碗呢。她把這碗在手裏翻了個個兒。

“他們叫上了民防團的。”薩姆說,“我沒能去找西澤。他知道要來這兒,要麽去酒館——我們原來有計劃。沒準兒他已經在路上了。”薩姆打算回漂流去等他。

“你覺得有沒有人看見咱倆說話?”

“也許你應該下去,到月台那兒。”

他們搬開廚房的桌子,卷起厚厚的灰地毯。他們一起用力,拉開地板上的活門——門很緊——帶著黴味兒的空氣吹上來,燭火搖曳。她拿了些吃的和一盞提燈,邁入黑暗的地下。門在她頭頂關上了,桌子隆隆響過,回到了原位。

她不曾參加城裏有色人教堂的禮拜。在種植園,蘭德爾是禁止開展宗教活動的,以清除解放觀念可能帶來的精神汙染,她來到南卡羅來納以後,也從未對禮拜活動產生過興趣。她知道,這讓她在有色人住戶眼中顯得格格不入,但格格不入並沒有困擾她很長時間。她現在應該禱告嗎?她就著一點細弱的燈火坐在桌邊。月台上太黑了,根本看不出隧道在哪兒。他們要花多長時間找到西澤?他能跑多快?她知道,人落到絕望的境地會接受交易。為了給發燒的病兒降溫,為了讓殘暴的監工手下留情,為了救一個,救他脫離眾多的為奴隸特設的人間地獄。就她看到的而言,交易從來沒有結果。有時候燒退了,但種植園還是在那兒,總是在那兒。科拉不禱告。

她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後來,科拉爬上台階,貼著門坐下。聽。上麵的世界也許是白天,也許是黑夜。她又餓又渴。她吃了些麵包和香腸。順著台階爬上爬下,耳朵貼到門上,過一會兒再退回去,她就這樣過了好幾個小時。食物都吃光時,她的絕望也就是徹徹底底的了。她貼著門那兒聽啊。沒聲音。

雷鳴般的聲響從上而下,驚醒她,終結了空虛。那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兩個,而是很多個男人。他們在抄家,在喊叫,撞倒櫃子,打翻家具。喧鬧之聲響亮而狂暴,又如此之近,她退縮到台階下麵。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後來他們消停了。

門縫不透光,也不透氣。她聞不到煙味,可她聽見玻璃碎了,木頭爆裂,砰然作響,劈啪有聲。

房子燒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