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奇韋 Ridgeway

阿諾德·裏奇韋的父親是個鐵匠。鐵水仿佛落日的餘暉,讓他著迷,顏色從鐵料中浮現,由慢而快,像一種情感將它淹沒,那東西突然癱軟,不安地蠕動,等著實現自己的目標。他的鐵匠爐誠如一個窗口,由此窺見世界的原始能量。

他有個酒館夥伴,名叫湯姆·伯德,是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兒,喝多了燒酒,就會變得多愁善感。有些夜晚,湯姆·伯德感覺與自己的人生規劃相去甚遠,便講起大神明的故事。大神明棲身於一切事物——大地、天空、動物和森林——它流經其中,用一條神聖的線串連萬物。裏奇韋的父親雖然對宗教討論嗤之以鼻,湯姆·伯德嘴裏的大神明卻讓他想到了自己對鐵的感覺。他從不敬神拜鬼,隻認爐子裏鐵的熾熱。他讀到過大火山的記載,地下深處的火從山上噴湧而出,摧毀了失落之城龐培。液態的火實為大地之血。把金屬熔鍛,成糊,拉長,打製成造福社會的有用物件:釘子、馬掌、犁鏵、刀劍、火槍。鐐銬。這是他的使命。用他的話說,便是侍奉神明。

如果得到允許,年幼的裏奇韋便站在角落,注視父親煆打賓州鐵。熔化,錘打,圍著鐵砧起舞。汗水從他臉上灑落,從頭到腳沾著煤灰,比非洲的惡鬼還要黑呢。“你得侍奉神明,小子。”父親告訴他,總有一天他會找到自己的神明。

這是個激勵。裏奇韋將它視為一種孤獨的責任。他想成為的那種人沒有模子。他不能去打鐵,因為無論怎樣,他都無法超越父親的才華。在城裏,他仔細打量男人們的麵孔,一如他父親在金屬中尋找雜質。他們到處忙於微不足道、毫無價值的營生。農夫像傻子一樣盼著下雨。店老板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商品,雖屬必需,卻了無生氣。手藝人和技工做出來的玩意,跟他父親的鐵匠活兒一比,就好比一觸即破的謠言碰到了鐵打的事實。就算那些最富有的人,固然能影響遙遠的倫敦交易所和本地的行情,對他也沒什麽啟發。他承認這些人在體係中的位置,知道他們在數字的基礎上建起豪宅,但他對這些人並不尊敬。如果你一天到頭,連點兒汗都不出,怎麽能算是個堂堂的男人呢?

每天早晨,他父親錘打金屬的聲音都像命運的腳步,再也不可能更迫近了。

裏奇韋十四歲就參加了巡邏隊。他是個大塊頭的少年,身長兩米,魁梧,堅毅。一丁點兒不安的跡象都看不出來。他卻能發現同伴身上的弱點,然後將他們打敗。以裏奇韋的年紀,參加巡邏隊是小了點兒,但這一行已經變了。王棉和奴隸充斥鄉村。西印度群島的叛亂,加上種種令人憂慮的、離家更近的事件,讓種植園主們如坐針氈。開明的白人用不著擔心的事情,奴隸主卻正好相反。巡邏隊擴編了,任務也增加了,少年也能找到用武之地。

裏奇韋這輩子見過的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家夥,非本縣巡邏隊的隊長莫屬。錢德勒好勇鬥狠,專橫跋扈,實為本地一霸,正派人遠遠地瞧見他,紛紛避走,就算馬路另一頭積了雨,地上滿是爛泥湯也在所不惜。他蹲號子的時間,比他送進去的逃犯坐牢的日子還長。他躺在牢房裏打著呼嚕,身邊就是自己幾個小時以前才抓來的歹徒。一個有瑕疵的榜樣,但已經接近了裏奇韋尋找的楷模。在法律之內,能執法,卻是法外之徒。他父親討厭錢德勒,仍然對多年前的一次爭吵耿耿於懷。裏奇韋愛他父親,可老爺子成天談論神明,總讓他想到自己缺乏目標。

巡邏不算是困難的差使。他們看見任何黑鬼都會截停,要求對方出示證件。他們明知道哪些黑鬼是自由的,可還是要上前盤查,這樣做既是為了取樂,也是在告訴非洲人,不管他們是不是屬於白人,在執法部門眼裏都是敵對分子。他們對奴隸村一一搜查,哪怕一個笑,一本書,任何一點差池都不放過,他們鞭打不聽話的黑鬼,再把他們投進監獄,如果心情不錯,離下班時間也不太近的話,說不準也會把黑鬼直接送交他們的主人。

每當傳來奴隸逃跑的消息,他們便會投入歡樂的行動,追蹤獵物,對種植園發動突襲,審問成堆哆哆嗦嗦的黑鬼。自由民知道要發生什麽,會把值錢的東西藏好,白人打爛他們的家什,搗碎他們的玻璃時,他們還會哼唧幾聲,暗自祈禱,隻求毀物,莫要傷人。他們當著奴隸家人的麵羞辱男人,對沒有經驗、用錯誤的方式瞅了他們一眼的小子大打出手,除了這些行為帶來的喜悅和興奮,還有額外的收獲。老馬特農場的有色娘兒們最為標致——馬特先生還是很有情趣的——如此激動人心的追捕,往往讓年輕的巡邏隊員興致勃發。照某些人的說法,斯通種植園有幾個老頭子,他們的土法蒸餾器出產全縣最好的玉米燒酒。時不時來一次掃蕩,錢德勒就能重新灌滿自家的酒壇子了。

在那些日子裏,裏奇韋控製了自己的嗜好,同黨大發淫威之前他便走掉了。其他的巡邏隊員盡是些品行惡劣的少年和漢子,正是這份工作能夠招引來的類型。在另一個國家,他們早成了罪犯,可這是美國。他最喜歡上夜班,埋伏下來,等著某個黑小子偷偷摸摸穿過樹林,到路那頭的種植園去看媳婦,不然就是某個偷獵的,指望著在每天的豬食之外,抓一隻鬆鼠打打牙祭。其他隊員帶著槍,渴望著幹掉一切傻到逃跑的混蛋,但裏奇韋學來了錢德勒的那一套。老天已經給

他裝備了足夠的武器。裏奇韋當他們是兔子,把他們撲倒,再用拳頭製服他們。揍他們,因為他們敢出門;揍他們,因為他們敢逃跑,哪怕這種追擊隻是為了緩解他的焦躁。迎著黑暗出擊,樹枝子啪啪地抽臉,樹墩子絆他一個屁股朝天,可他爬起來接著追。在追逐的過程中,他的血在歡唱,燙得他暖洋洋的。

他父親結束一天的工作,勞動的成果就擺在眼前:一杆滑膛槍,一隻耙子,一副馬車彈簧。裏奇韋麵對的則是他逮住的男女。一個人製造工具,另一個回收工具。他父親拿神明的事取笑他。追智力連狗都不如的黑鬼,這算哪門子職業?

裏奇韋這時十八歲,已經是個男人了。“咱倆都替伊萊·惠特尼先生工作。”他說。這倒是真的;他父親隻雇了兩個學徒,有些活兒轉包給了別的小鐵匠。軋花機意味著更高的棉花產量,收獲這些棉花要用到鐵具,馬車把棉花運往市場,要用到鐵輪圈、鐵零件和鐵馬掌。還要用到更多的奴隸和拴他們的鐵鏈子。莊稼催生出社區,蓋房需要釘子和撐臂,還需要蓋房的工具,房子需要道路連通,需要修路的工具,以及更多的鐵器,來讓這一切繼續運轉。這也讓他父親繼續瞧不起他,繼續談論他的神明。這兩個男人是同一個係統中不同的部分,共同服務於一個天降大任的國家。

如果主人是個鐵公雞,或黑鬼已成廢人,那麽一個逃亡的奴隸也許隻能換來兩美元,但也可能有高達一百美元的進賬,如果跨州抓捕,還能翻番。裏奇韋第一次去新澤西,為當地一個種植園主挽回財產之後,就成了正兒八經的獵奴者。貝琪從弗吉尼亞的煙草地一直跑到了新澤西的特倫頓。她跟同伴藏在一起,最後是她主人的朋友在集市上認出了她。主人出價二十美元,外加一切合理的花費,要本地少年前往押解。

他以前從未出過這麽遠的門。越往北走,腦子裏的感覺就越強烈。這國家怎麽這麽大呀!每到一個城鎮,都比前一個更不可理喻,更複雜難解。華盛頓特區的喧鬧弄得他頭暈眼花。拐過街角,看見正在施工中的國會大廈,他就吐了一地,內髒都清空了,這要麽是一隻壞掉的牡蠣在作怪,要麽就是眼前的巨物在他內心深處激起了逆反。他到最便宜的旅店搜尋,一邊在腦子裏反複核對人家的說辭,一邊抓撓身上的虱子。就算最短的渡輪航線都會把他送到一個新的桃源,光彩奪目,富麗堂皇。

在特倫頓監獄,看守長把他當成個有頭有臉的人對待。這可不是在黃昏時分鞭打有色少年,也不是為了取樂而衝散奴隸的節慶聚會。這是人的工作。在裏士滿郊外的小樹林裏,貝琪為了換取自由,淫蕩地向他求歡,用纖細的手指拉起自己的裙子。她屁股纖瘦,一張大嘴,兩隻灰眼珠子。他什麽承諾也沒給。這是他第一次與女人同寢。他把她的鐐子重新扣緊時,她啐了他;到達她主人的莊園時,她又啐了他。他擦臉的當兒,主人和兒子們樂不可支,可是二十美元換來了一雙新靴子,還有一件花緞子外套,他在首都看到,一些成功人士身上穿的就是這個。靴子他穿了很多年。他的肚子鼓凸得厲害,外套很快就罩不住了。

紐約標誌著一個無法無天時期的開始。當治安官捎信來說,他們從弗吉尼亞或北卡羅來納抓到個逃犯,裏奇韋便北上領人。紐約已經變成了經常出現的目的地,在對自己性格中的新麵貌做了一番考察之後,裏奇韋決定動身。把逃犯弄回家並不困難,不聽話就揍唄。可是去北邊,超級大都市,解放運動,有色人社區的迷魂陣,統統聚攏到一起,抓人就像大海撈針了。

他學得快。倒不如說記性好。同情黑鬼的人和唯利是圖的船長把逃犯偷偷運進市裏的港口。裝卸工、碼頭工人和辦事員挨個給他通風報信,他趕在惡棍即將獲救的當兒,將其當場拿獲。自由民舉報他們非洲的兄弟姐妹,記下報紙上對逃奴的描述,前往有色人的教會、酒館和禮拜堂,將那些在周圍晃晃悠悠、鬼鬼祟祟的家夥一一比對。巴裏乃矮胖壯漢,高一米七一至七三,鼠目,凶相。黑斯蒂身處孕晚期,經不得旅程勞頓,故應由他人搬運。巴裏嗚咽倒地。黑斯蒂和她的小崽子在被押往夏洛特城時一路哭號。

沒過多久,裏奇韋就有了三件高級外套。他跟一夥獵奴的偶然相遇。這些暴徒身穿黑色正裝,頭戴可笑的圓頂硬禮帽。他得證明自己不是鄉巴佬,但隻此一次。他們一起跟蹤逃奴多日,在動手之處的外圍隱藏,直到機會自然出現,趁著夜色衝進黑鬼的窩棚,將他們一一劫持。這些人逃離種植園已經多年,娶了媳婦,有了家庭,滿心以為自己得了自由,好像主人把財產忘了似的。這種錯覺讓他們成了唾手可得的獵物。他不理睬那些搞綁架的,他們純屬五點幫的惡匪,將自由民五花大綁,弄到南方拍賣。這是卑劣的行為,巡邏隊的行為。他現在是獵奴者了。

紐約是一座生產反奴隸製觀點的工廠,必須有法庭簽發的證明,裏奇韋才能把手裏的人帶往南方。廢奴主義者的律師們用文書擋道,每星期都能使出新的花樣。他們聲稱,紐約是自由州,隻要跨過州界,任何有色人都能魔法般地獲得自由。公告上的描述和法庭上的某人有所不同是可以理解的,他們卻加以利用——有什麽證據能證明這一位本傑明·瓊斯就是在逃的那位本傑明·瓊斯

呢?大多數種植園主分不清這一個奴隸和另一個奴隸,就算帶他們上過床也不靈光。難怪他們找不到自己財產的下落。這成了一種博弈,你得在律師使出最新的招數之前,趕緊把黑鬼提出監獄。道德高尚的白癡與金幣的力量對抗。為了討幾個賞錢,紐約市的法官把新入獄逃犯的信息透露給他,匆匆忙忙地簽發命令,將他們釋放。不等廢奴分子們從床上爬起來,他們已經在穿越新澤西的路上走到一半了。

如果有必要,裏奇韋會繞過法庭,但不會經常這麽幹。如果走失的財產恰好有條如簧的巧舌,那麽在自由州的路上遭到截停就會引起麻煩。讓他們離開種植園,還學識字,實在是一大流弊。

裏奇韋在碼頭等待人販子時,從歐洲來的高聳入雲的大輪船也在下錨,卸落乘客。他們饑腸轆轆,麻袋裏裝著全部家當。不管怎麽看都像黑鬼一樣倒黴。但他們終將各得其所,像他一樣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小時候在南方,到處都是初來乍到者的餘波。肮髒的白色洪流無處可去,隻能外湧。南方。西部。垃圾和人流受製於同樣的定律。城市的陰溝裏盡是下水,陰溝兩旁住滿了廢物——但髒東西遲早會找到自己的落腳點。

裏奇韋望著他們蹣跚走下跳板,陰冷而困惑,被這座城市壓服。種種的可能鋪展在這些新移民眼前,宛如一道筵席,而他們這輩子早就餓急了眼。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但他們必將在新大陸留下自己的界標,就跟那些流芳後世的先驅在詹姆斯敦做過的一樣,借著無法阻擋的種族邏輯,將其盡收囊中。如果黑鬼該有他們那種自由,斷然不會披枷戴鎖。如果紅鬼該保留自己的疆土,那他們理應仍然在這片土地上當家做主。如果白人不是命中注定,要將新大陸據為己有,那他們現在也不會在此稱雄。

這才是真正的大神明,連接一切人類宏圖的天賜之線——如果你把它留住,它就是你的。你的財產,你的奴隸,你的大陸。這就是美國的天命。

憑著完璧歸趙的本事,裏奇韋積累了聲望。逃犯抄小道,往哪兒跑,他知道。方向,目標,他都知道。他的秘訣是,別瞎猜奴隸下一步要去哪兒,隻考慮他急著要擺脫你就行了。不是某個殘忍的主子,也不是無盡的奴役手段,而隻是你。在小路,在鬆林泥炭地,在沼澤,這一招屢試不爽,這是他自己的鐵打的事實。他終於甩掉了父親,甩掉了老爺子那套哲學的負擔。裏奇韋不要侍奉神明。他不是鐵匠,他不執法。不是鐵錘。不是鐵砧。他是燎著你屁股的火舌。

父親死了,鐵匠鋪將來要由他接手。是時候回南方去了——回到弗吉尼亞,再往南,不管工作把他帶到何方——他跟一幫人搭了夥。逃犯太多,他自己處理不過來了。伊萊·惠特尼把他父親送上了西天——老頭子是咳著煤灰死的——也讓他不停歇地追捕。種植園現在是從前的兩倍大,數量上也有從前的兩倍多,逃犯人數更眾,也更聰明,賞金也更高了。立法機關的幹預少了,南下的廢奴分子也沒那麽能折騰了,這些事都由種植園主們負責擺平。地下鐵道沒有值得一提的線路。打扮成黑鬼的特務,報紙左頁上的暗號。他們公開誇耀自己的破壞行動,在獵奴者衝進前門時,他們從後門搶個奴隸就跑。這是竊取財產的犯罪陰謀,裏奇韋忍受著他們的肆無忌憚,視之為個人的汙點。

有一位特拉華的商人尤其讓他惱怒不已:奧古斯特·卡特。盎格魯-撒克遜傳統上的精力充沛,一雙冷酷的藍眼睛,讓下層市民也能留心他拐彎抹角的論點。最討人嫌的那一種,一個握有印刷機的廢奴主義者。“自由之友群眾大會將於下午二時在米勒氏莊園舉行,以提供證言,反對邪惡的蓄奴勢力控製我國。”人人都知道卡特家是個車站——離河道不足百米——但屢次突襲均無功而返。從前身為逃奴的積極分子在波士頓演講,無不對他的慷慨歌功頌德。循道宗裏的廢奴主義者在主日早晨兜售他的小冊子,倫敦的報刊不加反駁地發表他的論點。一台印刷機,加上法官裏的朋友,不下三次迫使裏奇韋放棄了指控。在監獄外,他從裏奇韋身邊經過,在帽簷上輕輕一觸。

獵奴者別無選擇,隻能在午夜過後造訪此人。他用白色的麵粉口袋很講究地給大夥縫了兜帽,可是集體拜會結束之後,他的指頭動不了了——拳頭腫了兩天,暴揍那人的臉來著。他允許手下的漢子們使盡手段,讓此人的老婆蒙羞,用的是他從來不準對黑鬼小妞使出的大招。多年以後,隻要裏奇韋看到營火,那陣陣的青煙就會讓他想起卡特家的房子,美妙的濃煙直上雲霄。一縷想象中的微笑駐停在他的嘴角。他後來聽說,那男人搬到伍斯特去了,當了補鞋匠。

奴隸媽媽說:聽話,不然裏奇韋先生就要來找你了。

奴隸主說:叫人去請裏奇韋。

第一次應召前往蘭德爾種植園,他便遇到了挑戰。偶爾有奴隸逃出他的手心了。他是非凡者,不是全能者。他失手了,梅布爾的消失讓他難受了很久,比應該持續的時間還要長,這件事老在他心坎上嗡嗡嗡,嗡嗡嗡。

舊地重訪,這一遭的任務是找到那婦人的女兒,前一次失手如此揪心,他知道原因了。好像不可能,但確確實實,地下鐵道在佐治亞有了支線。他一定要找到它。他一定要摧毀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