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治亞 Georgia

賞格三十美元

黑種少女,名叫莉齊,本月五日從家住索爾茲伯裏之具名人處脫逃。據信該少女現在藏身於斯蒂爾夫人種植園附近。有擒獻該少女,或提供線索,報告她在本州容身之監獄,本人定將支付上件賞格。特此告誡一切人等,窩藏該名少女,當依法治罪。

W. M.狄克遜

一八二〇年七月十八日

喬基的生日每年隻有一兩次。他們想搞一回適當的慶祝。這曆來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他們的半天工作日。三點鍾到了,工頭發出收工的信號,北種植園趕緊投入準備,手忙腳亂地做起雜務。修修補補,清除苔蘚,堵住屋頂的裂縫。一切以宴會為重,除非你獲準外出,進城賣手工藝品,或多打一份零工。就算你不想賺外快——不會有人真心不想——但身為奴隸,也不可能放肆到告訴一位白人你不能工作。別說什麽這是某個奴隸的生日。人人都知道黑鬼沒有生日。

科拉坐在自家地塊邊沿的一塊槭木上,從指甲縫裏摳著泥土。隻要有可能,她會帶著蕪菁和青菜去生日宴會,但今天毫無收獲。有人在小路那邊喊叫,大概是個新來的男孩,還沒有完全被康奈利馴服。叫聲打斷了爭吵。這聲音更像撒潑而不是出於氣惱,但十分響亮。如果大夥已經憋了一肚子氣,這個生日就有的瞧了。

“要是你能選擇自己的生日,你選啥?”小可愛問道。

科拉看不見小可愛的臉,因為大太陽就在她身後,但她知道朋友現在什麽表情。小可愛並不複雜,晚上還有一場慶祝。這些難得的娛樂活動總是讓小可愛喜不自勝,不管是喬基的生日還是聖誕節,又或者是某個收獲之夜,隻要兩手不殘,人人都要徹夜采摘,蘭德爾也會叫工頭分發玉米燒酒,保持大夥的心氣兒。這是勞動,但月光下沒問題。頭一個告訴小提琴手拉琴的就是這姑娘,頭一個跳舞的也是她。她老想把科拉從圍觀的那一堆裏拽出來,科拉不願意她也不管。好像她們要手拉手,一圈圈地旋轉,好像每轉一圈,小可愛都能捕獲一個男孩的目光,好像科拉也要跟著她做。但是科拉照例掙脫開了,從來不肯加入。她隻是看。

“跟你說過我是什麽時候生的了。”科拉說。她生在冬天。她母親梅布爾成天抱怨生下她多麽艱難。當天早晨罕見地下了霜凍,狂風淒厲地號叫,吹進木屋的每個縫隙。媽媽好多天流血不止,康奈利懶得去請大夫,直到她變成半奴半鬼的模樣。科拉偶爾心神恍惚,把這故事幻化成了記憶,鬼魂的麵孔出沒其中,所有死掉的奴隸都在,俯視著她,表情裏滿是愛和嬌縱。即便那些讓她恨的人,那些在她母親走了以後踢過她的人,或是偷過她食物的人。

“要是你能選呢?”小可愛問。

“沒的選。”科拉說,“又不是你能決定的。”

“你最好改改脾氣。”小可愛說。她一跺腳走了。

科拉揉著小腿肚,謝天謝地,這兩隻腳得了空閑。不管有宴會還是沒宴會,每個星期日,他們的半天勞動結束之後,科拉都會到這兒來,在自己的座位上歇個腳,找些小修小補的事來做。每個星期,她有幾個小時屬於自己,可以用來扯扯雜草,捉捉毛蟲,給青果間間苗,再對有意入侵自己領地的一切人怒目而視。照看地塊既是必要的護養工作,也是一個信號,表明在那天動過斧子之後,她這一腔熱血還沒有失掉。

她腳邊的沙土是有故事的,這是科拉知道的最古老的一個故事。當年阿賈裏經過長途跋涉,來到種植園,不久便在此耕種,那時這塊地還滿是沙土和矮樹,就在她小屋的背後,一溜兒奴隸營區的盡頭。遠處是田野,再往遠便是沼澤。後來有天夜裏,蘭德爾做了個夢,目光所及,一片白色的海洋,於是他把莊稼從穩定可靠的靛藍換成了海島棉。他在新奧爾良簽下新的合同,跟投機商握了手,這些人背後有英格蘭銀行鼎力相助。錢來了,數量空前。歐洲求棉若渴,需要大量供應,五百磅的大棉包,一包又一包。小夥子們有一天把樹都伐掉了,晚上從地裏回來,又劈淨樹幹,準備蓋一排新的木屋。

科拉現在看著木屋,大夥進進出出,忙著做準備。她很難想象這十四間小房落成之前的情形。憑著每一處顯出破舊的地方,憑著每踏一步便從木頭深處發出的怨訴,這些木屋帶著一種怎麽也去不掉的特質,一如西邊那些小山,一如把種植園一分為二的小河。木屋散發出經久不衰的氣息,又反過來,進入那些在屋裏活、在屋裏死的住戶心中,喚起一種永無止境的情感,那是嫉妒和怨恨。要是在老木屋和新木屋之間,他們留出了更大的空地,這些年來的種種不幸想必會減少很多。

白人和白人在法官麵前爭執,為的是幾百英裏之外一塊塊已經在地圖上瓜分完成的大宗地產。奴隸和奴隸帶著同等的熱情爭鬥,為的是他們腳下巴掌大的地塊。木屋之間窄窄的一條空地,可以拴一隻羊,蓋個雞窩,種點兒吃的,在每天早晨夥房分發的糊糊之外填一填肚子。糊糊也得先去的人才領得到。如果蘭德爾,後來是他的兩個兒子,動了賣掉你的念頭,那麽不等合同幹透,某個奴隸就會把你的地塊搶走。如果鄰居看見你在那兒享受夜晚的寧靜,麵帶微笑,甚或哼起小曲,或許會讓他心生歹意,使出各種恐嚇的招數,百般挑釁,把你從自己的地上逼走。誰會聽你的申訴呢?這兒又沒有法官。

“我媽可不會讓人家動她的產業。”梅布爾告訴女兒。說是產業,簡直是開玩笑,因為阿賈裏的領地最多三碼見方。“她說隻要他們多看一眼,就拿錘子鑿爛他們的腦殼。”

外婆對另一個奴隸動武的畫麵,與科拉記憶裏那個女人的形象可不相符,可是一旦由自己來照看地塊,她就理解了那幅畫麵的真意。阿賈裏看守著自己的園子,經曆了繁榮的轉變。蘭德爾家決定不再固守西邊,而是到外麵試試運氣時,便買下斯潘塞家的農場,擴張到了北邊。他們接著買下南邊的種植園,將莊稼從稻米換成棉花,每一排都增加了兩座木屋,但阿賈裏的地仍然留在中心位置,紋絲不動,像個樹樁子一樣,深深地紮下了根。阿賈裏死後,梅布爾接手,不管自己喜歡什麽,她還是打理番薯和秋葵。科拉一接手就出了亂子。

梅布爾消失之後,科拉便舉目無親了。十一歲,十歲,大概吧——現在沒人說得清。在科拉的震驚當中,世界褪化成了灰色的印象。去而複返的第一種顏色,是在她家的地上,泥土的紅褐色噴薄而出。這喚醒了她對人、對物的知覺,她決定牢牢守住自己的地界,哪怕她還年幼,瘦小,也不再有人照料。梅布爾寡言少語,性格倔強,因此吃不開,但大夥尊敬阿賈裏。她的幽靈提供了保護。蘭德爾家最早的一批奴隸當中,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被賣掉了,有些各想各的法子,跑了。對外婆忠誠的人還有沒有留下來的?科拉把村裏人挨個兒數了一遍。一個也沒有。他們全死了。

她為土而戰。有些小害蟲,太小,還不足以真正為害。科拉喝跑那些正在踐踏嫩苗的小孩,為他們挖了她的番薯枝而衝他們叫喊,口氣跟她在喬基的宴會上發號施令,組織他們賽跑和做遊戲時一樣。對待他們,她有一副好脾氣。

但是覬覦者環伺左右,比如阿娃。科拉的母親和阿娃從小在種植園裏一塊長大。蘭德爾用同樣的殷勤作踐她倆,滑稽表演成了再熟悉不過的家常便飯,簡直像天氣一樣司空見慣,其怪異和醜陋都超乎想象,以至於窮盡腦力也無法理解。這樣一種經曆,有時把兩個人的命運拴在一起,有時又因為一個人的軟弱無力而遭受的恥辱,讓所有的目擊者變成了敵人。阿娃和梅布爾合不來。

阿娃長得結實,強壯,兩隻手快得像棉口蛇。速度快有利於采摘,有利於劈裏啪啦地抽她家幾個小崽子的嘴巴,懲罰他們的懶惰和別的過錯。她心疼自己的小雞勝過那些小孩,又對科拉的領土垂涎,一心擴大自家的雞籠。“真是浪費。”阿娃邊說邊用舌頭輕點牙床,嘖嘖有聲,“統統歸了她。”阿娃和科拉每晚相挨著睡在閣樓,雖然她倆和另外八個人在上麵擠著睡,但阿娃的每一種沮喪,科拉都能透過木頭辨得清清楚楚。這女人的呼吸濕漉漉的,帶著怒氣,酸臭。不管她什麽時候起來撒尿,都必定要跟科拉找找碴兒。

“現在你到伶仃屋去吧。”摩西有天下午告訴科拉,當時她上工,打完棉包才回來。摩西和阿娃做了一筆交易,使用了某種類似於錢的物品。自從康奈利由雇工升任工頭,做了監工的打手,摩西便自告奮勇,當上了木屋內外種種陰謀行為的中間人。誠然,田間地頭的秩序需要維護,而有些事情白人無從下手。摩西勁頭十足地接受了新的角色。科拉認為他有一張卑鄙的臉,活像汗津津的短粗樹幹上長出的一坨樹瘤。摩西暴露出了本性,她並不吃驚,日久見人心。就像天光放亮,一切昭然。科拉慢吞吞地走向伶仃屋,那是他們放逐苦命人的地方。沒有地方討還公道,沒有法律,就算有,這法律也是每天都在重寫著。有人已經把她的東西搬過去了。

沒人記得到底是哪個不幸的人,把自己的名字借給了這幢木屋。他想必活得足夠長久,才能趕在被自身的特色吞噬之前,把它們體現得淋漓盡致。落難伶仃屋,與那些被監工的懲罰弄成跛子的人為伍;落難伶仃屋,與那些被你能看到和不能看到的各種方式累斷了脊梁骨的人為伍;落難伶仃屋,與那些錯亂了神誌的人為伍;落難伶仃屋,與無家可歸者為伍。

那些已經毀掉的男人,隻剩下一半的男人,首先住進了伶仃屋。然後女人們也住進來了。白色的男人和棕色的男人狂暴地利用這些女人的身體,她們的小孩生下來就發育不良,皺巴成一團。不斷的毆打,打得她們腦子裏沒了理智。她們在黑夜裏一遍又一遍叫著死去小孩的名字,伊娃呀、伊麗莎白呀、納撒內爾呀、湯姆呀。科拉蜷縮在大屋的地板上,害怕得不能入眠,身邊就是他們,那些淒慘的活物。她責怪自己是個死腦筋,哪怕她對此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凝視著一個個黑暗的影子。火爐,加固閣樓的橫梁,掛在牆釘上的工具。這是她頭一次離開出生的木屋,到外麵過夜。一百步等同一百裏路。

阿娃實施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還要跟老亞伯拉罕競爭。老亞伯拉罕其實一點兒也不老,但自打他第一次學會坐著,就表現出了看誰都不順眼的長者風範。他沒什麽計劃,他一門心思要讓那塊地消失。為什麽他和所有人都要尊重這小丫頭的主張,就因為她外婆曾經在這兒踢過沙子翻過土?老亞伯拉罕可不是個拘泥傳統的人。他已經因為搞陰謀詭計被賣了太多次,因此他的話沒什麽分量。在很多個場合,科拉因為雜七雜八的事從旁邊經過時,都不小心聽到老亞伯拉罕正在為她那塊地遊說呢。“統統歸了她。”三碼見方的地,全都歸了她。

然後布萊克來了。那年夏天,年輕的特倫斯·蘭德爾開始履職,為將來他和哥哥接管種植園的那一天做準備。他從南北卡羅來納買來一群黑鬼。如果中間商沒誆他,那麽其中有六個是芳蒂族和曼丁戈族的,他們的身體和稟性生來就對幹活充滿了渴望。布萊克、泡特、愛德華和其他人一起,在蘭德爾的地界上組成了自己的部落,互相幫襯,非我族類,不得染指。特倫斯·蘭德爾公開表明他們是他的新寵,康奈利則確保每個人把這一點牢牢記住。你得明白,在這些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或是星期六晚上他們喝光蘋果酒之後,你最好遠遠地躲開。

布萊克是棵大橡樹,一個吃雙份口糧的壯漢。他很快證明了特倫斯·蘭德爾的投資多麽明智。這樣一頭大種馬,光他的崽子就能賣出好價錢。布萊克跟弟兄們和任何敢叫板的人摔跤,已經成了頻繁上演的一景,腳步鏘鏘,塵土漫天,當仁不讓的征服者從中浮現。勞動時,他的聲音在田間地頭轟鳴,這時候,就連最瞧不上他的那些人也禁不住跟他一道唱起來了。這男人生性卑劣,可他身體裏發出的聲音,倒讓勞動省了不少的力氣。

經過對北半區幾個星期的嗅探和評估,布萊克認定科拉的農場最適合拴他的狗。有陽光,通風,近便。布萊克是在一次進城途中,把這條雜種狗誘哄到手的。狗留下來了,布萊克上工時,它就在熏肉房周圍轉悠,在忙碌的佐治亞的夜裏,但凡有點兒響動,都會惹來它一通狂吠。布萊克懂點兒木匠活兒,跟通常的情形不同,這倒不是販子們為了抬高他的賣價而說的謊。他給自己的雜種狗造了一座小房,成心招引別人的恭維。讚揚出自真心實意,因為這狗舍是件漂亮的手藝活兒,比例適中,角度端正。還有一扇裝了合頁的門,後牆上有剪貼,是太陽和月亮。

“這宅子不錯吧?”布萊克問老亞伯拉罕。自從來到這兒,布萊克對他有時讓人受用不盡的大實話已經頗為看重。

“巧奪天工!那裏麵是小床嗎?”

布萊克確實縫了一個枕套,裏麵塞了幹苔蘚。他已經認準木屋前的菜地最適合狗屋。他對科拉一直是視而不見的,現在卻在她走近的時候主動尋找她的目光,以此發出警告,她不再是隱身的了。

科拉想討回別人欠母親的幾筆債務,她知道的那幾筆。他們一口回絕。比如那個叫博的女裁縫,有一次發燒,是梅布爾照料她恢複了健康。梅布爾把自己那份晚飯給了她,還用青菜根混著青菜汁,一勺勺喂進她不停打戰的嘴巴,直到她再一次睜開眼睛。博說,債她已經還過了,而且還多還了呢。她還告訴科拉滾,滾回伶仃屋去。科拉記得,那次有些農具不見了,是梅布爾為卡爾文打掩護,提供了不在場的證明。康奈利在用九尾鞭抽人方麵頗有心得,倘若不是梅布爾為卡爾文捏造說辭,他脊背上的肉非得叫康奈利一條條地打飛不可。如果康奈利發現梅布爾撒謊,她的下場肯定也一樣。晚飯後,科拉悄悄找到卡爾文:我需要幫助。他叫她走開。梅布爾說過,她從來沒發現他拿那些工具要派什麽用場。

沒過多久,布萊克的意圖便人人周知了。有天早上,科拉一醒來,侵犯的事便臨了頭。她離開伶仃屋去察看菜園。那是個涼颼颼的清晨。一縷縷白色的霧氣在地表盤旋。她在那兒看到了——那是她第一撥卷心菜的遺骸。藤蔓糾結,已經枯幹,堆積在布萊克木屋的台階旁邊。地已經叫人翻過了,踏平了,變成了為雜種狗的房子修造的上佳的場院,狗屋坐落在她那塊地的中央,仿佛種植園心髒地帶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宅。

狗從門裏探出頭,好像知道這原本是科拉的地盤,所以刻意表現得無動於衷。

布萊克走出木屋,抱起雙臂。他一口啐在地上。

人們聚集到科拉視野裏的各個角落:一個個黑不溜秋的影子,滿嘴的流言和責罵。瞧她,她媽跑了,她被趕進了賤人屋,誰也不上前幫幫她。現在這男人,一個身量三倍於她的彪形大漢,把她的地奪走了。

科拉一直在琢磨對策。要是再過些年,她可能會求助於伶仃屋那些女人或小可愛,可這是當時呀。外婆曾經警告,誰敢在她的地盤上胡來,她一準給那家夥開瓢兒。這種做法似乎超出了科拉的能力。過了一陣兒,她走回伶仃屋,從牆上摘了一把斧頭,她睡不著覺的時候老盯著看的那把斧頭。從前的住戶留下來的,那些人一個個走到了悲慘的結局,要麽是肺癆,要麽被鞭子活活地剝了皮,要麽就是五髒六腑拉了一地。

此時消息已不脛而走,看熱鬧的在木屋外徘徊,歪著腦袋,充滿期待。科拉從他們身邊大步走過,弓著背,好像逆風而行。沒人出手阻攔,因為這一幕實在過於離奇。她第一斧砸掉了狗舍的屋頂,狗兒發出一聲尖叫,尾巴差一點被劈成兩截。它哧溜一下躲進了主人的木屋。她第二斧重創了狗舍的左牆,最後一擊終結了小房的苦難。

她站在那兒,喘息不停。雙手握著斧頭。斧在空中舞動,置身於和幽靈的決戰,但這小丫頭沒有退縮。

布萊克攥起雙拳,一步步逼近科拉。小廝們跟在身後,個個繃得緊緊的。然後他停住了。此時此刻,在這二位——壯碩的大小夥子和纖細的小女孩之間發生的事,就成了誰能占得上風的問題。據木屋周圍第一排觀眾所見,布萊克的臉因為驚訝和焦慮而扭曲了,活像某個一頭撞進了大黃蜂領地的人的臉。那些站在新木屋旁邊的人看到,科拉的目光左奔右突,仿佛在掂量一彪來犯的人馬,而不隻是一個男人。一支她無論如何也要迎戰的大軍。不管場麵如何,重要的是一個人通過體態和表情傳達給另一個人,並且被另一個人解讀的信息:你可以打敗我,但你一定會為此付出代價。

他們對峙了一會兒,直到艾麗斯搖響早飯的鈴鐺。誰也不想放棄自己那口糊糊。趁著大夥從地裏進屋的當兒,科拉清理了地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把槭木塊翻過來,這原本是某個建築活兒丟棄的廢料,現在成了她空閑時的棲木。

如果說在阿娃暗地裏使壞之前,科拉跟伶仃屋還不般配的話,現在她般配了。它最聲名狼藉的住戶,也是年頭最長的一個。勞作終於毀滅了跛腳的——曆來如此——那些神誌處在失常狀態的不是被便宜賣掉,就是拿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空缺是短暫的。科拉依舊。伶仃屋是她的家了。

她拿狗屋當了柴火。這讓她和伶仃屋其他的人暖和了一夜,但狗屋的傳奇從此給她打上了烙印,在她留在蘭德爾種植園的日子裏一直與她相隨。布萊克和他那幫狐朋狗友開始搬弄是非。布萊克聲稱他在馬廄後麵小睡醒來,發現科拉拿著斧頭站在那兒,衝他哭個沒完。他是個天生的模仿者,用手舞足蹈給這故事增添了不少賣相。一旦科拉胸前開始萌芽,布萊克那一夥裏最不要臉的愛德華便開始吹牛,說科拉衝他撩裙子,做出淫蕩的暗示,他拒絕之後,她便威脅剝掉他的頭皮。年輕的女人們竊竊私語,說瞅見她趁著滿月,悄悄從木屋一帶溜走,跑到樹林子裏,跟驢子和公羊通奸。有人發現後麵這個故事不太可信,但還是認可了它的用途,它把那個怪異的女孩擋在了受人尊敬的圈子之外。

科拉初潮而花開的事為人所知後沒過多久,愛德華、泡特和南半區的兩個工人便把她拖到了熏肉房後。要是有誰看見或聽見,他們也沒幹涉。伶仃屋的女人們給她做了縫合。此時布萊克已經跑掉了。也許是因為那一天見識過她的麵孔,他早就告誡自己的弟兄小心遭到報複:你一定會為此付出代價。可是他跑了。在她砸爛狗屋三年後,他跑掉了,在沼澤裏藏了好幾個星期。是他那條雜種狗的吠叫,給巡邏隊指明了方位。如果不是因為他受的懲罰讓科拉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她一定會說,狗對他可真孝順啊。

他們已經從夥房抬出了大飯桌,擺上了為喬基的壽宴準備的食物。這一頭,有個下套捕獵的把他捉來的浣熊挨個剝皮;另一頭,弗洛倫絲刮掉一堆番薯上麵的泥土。火在大鍋底下劈啪作響,呼嘯有聲。湯在黑鍋裏翻騰,小塊的卷心菜圍著忽上忽下的豬頭互相追逐,一隻豬眼在灰白的浮沫裏遊走不定。小切斯特跑過來,想抓一把豇豆,但艾麗斯拿長柄勺把他打跑了。

“今天什麽都沒有,科拉?”艾麗斯問。

“太早了。”科拉說。

艾麗斯簡單地表示了一下失望,便接著去弄晚飯了。

謊話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吧,科拉想,然後把它暗暗記下。隻是她的菜園不肯就範罷了。上一次喬基過生日,她貢獻了兩顆卷心菜,艾麗斯予以笑納。但科拉犯了個錯誤,她離開夥房後又轉身回去,正好瞅見艾麗斯把她的菜丟進泔水桶。她腳步蹣跚,走到陽光底下。難道這女人認為她的食物很髒嗎?難道艾麗斯就是這樣,把科拉五年來貢獻的每樣東西統統扔掉,就是這樣對待每一顆蕪菁疙瘩、每一串青果的嗎?這是從科拉開始的,還是梅布爾或外婆?和這女人對抗無濟於事。艾麗斯過去是老蘭德爾的寵兒,現在受寵於詹姆斯·蘭德爾,他是吃著她的百果餡餅長大的。苦難也有次序,苦難裏填塞著苦難,你得隨時留神。

再說蘭德爾兄弟。打從詹姆斯還是小孩的時候起,艾麗斯廚房的款待就能讓他得到撫慰,番荔枝可以縮短發作的時間,還能敗火。他弟弟特倫斯有著不同的性格。廚娘一隻耳朵旁邊仍然有個節,那是特倫斯少爺對她的肉湯表達不悅時留下的印記。他那年十歲。從他剛學會走路時起,就有了這種征兆,等他猛然間長大成人並開始履職,他性格裏種種更加令人反感的部分便結出了累累的果實。詹姆斯有著鸚鵡螺般的性情,埋首於個人嗜好;特倫斯卻把每一種轉瞬即逝的和根深蒂固的幻想都強行灌注到他的權力中去了。他有權如此。

在科拉周圍,盆盆罐罐叮當作響,小黑崽子們吱哇亂叫,眼瞅著樁樁樂事就要登場。南半區那邊呢?什麽都沒有。蘭德爾兄弟幾年前通過擲硬幣,決定了兩片種植園管理權的歸屬,如此一來,這一天才成為可能。在特倫斯的領地,這樣的宴會就不會發生,因為弟弟在奴隸的娛樂活動上頗為吝嗇。蘭德爾家的兩個兒子按照各自的性情管理所屬的遺產。詹姆斯滿足於當前時髦的作物提供的安全保障,以及緩慢而必然的財產積累。土地和侍弄土地的黑鬼提供了任何一家銀行力所不及的擔保。特倫斯更積極地尋找機會,總是千萬百計增加發往新奧爾良的運量。他要榨幹每一塊錢的潛力。當黑色的血就是金錢,這個精明的商人知道怎樣把血管切開。

男孩切斯特和朋友們捉住科拉,嚇她一跳。但這隻不過是孩子。賽跑的時間到了。科拉總是把小孩安排在起跑線上,讓他們的腳對齊,讓好動的保持安靜,視乎需要挑一些出來,放進大孩子的比賽。今年她就把切斯特往上提了一個級別。和她一樣,切斯特也是個無家可歸的,他的父母在他沒學會走路時就被賣掉了。科拉照看他。毛刺腦袋,紅眼睛。過去半年他噌噌地往高裏長,棉田在他輕盈的身體內部喚醒了某些東西。康奈利說,他有條件成為一流的采摘工,而他是很少誇人的。

“你得往快裏跑。”科拉說。

他抱起雙臂,腦袋一翹:用不著你告訴我。切斯特已經成了半大男人,雖然他自己還不知道。科拉看到,明年他就沒法子參加比賽了,隻能懶洋洋地斜靠在場外,跟朋友開開玩笑,搞搞惡作劇。

年輕的奴隸和年老的奴隸聚集到了馬道兩旁。沒了孩子的女人們一點一點移開,用種種的可能和種種的絕不可能克製著自己。男人們擠作一團,交換著裝蘋果酒的罐子,感覺自己的恥辱慢慢消散。伶仃屋的女人很少參加宴會,但奈格能幫上忙,她跑前跑後,把溜號的小家夥們趕到一起。

小可愛站在終點當裁判。除了小孩子,人人都知道,隻要能上手,她總是要對獲勝者示愛。喬基也在終點坐鎮,屁股底下的槭木扶手椅已經快要散架,大凡夜晚,他都會坐在這把椅子上看星星。一到生日,他就在小路上把椅子拖過來,拉過去,對以他的名義舉辦的各種娛樂活動給予適度的關切。賽跑者完成比賽就去找喬基,他拿一塊薑餅放到他們掌心,而完全不看名次。

切斯特雙手撐住膝蓋,喘著粗氣。他在快到終點的時候被人超過了。

“差一點兒就贏了。”科拉說。

男孩回答:“差一點兒。”說完,他便去拿自己那份薑餅了。

比賽全部結束以後,科拉拍了拍老頭的胳膊。你根本說不清他那雙混濁的眼睛到底看見了多少。“您高壽了,喬基?”

“噢,我得想想。”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記得很清楚,喬基上次做壽時說他一百零一歲。他其實隻有這個數字的一半,但這依然意味著在蘭德爾家的兩處種植園裏,他是所有人見過的最老的奴隸。一旦你活到這個歲數,跟九十八或一百零八還有什麽兩樣?沒有什麽能拿給這世界看的,隻是殘虐惡行的最後一塊活化石罷了。

十六七歲。這就是科拉對自己年齡的估算。康奈利命令她找個丈夫已有一年。泡特一夥讓她開始成熟也已兩年。他們沒有再次施暴,那天以後,便沒有體麵的男人拿正眼瞧過她,因為她稱之為家的那座木屋,還因為關於她神誌錯亂的那些故事。她母親離開已經六年了。

喬基有個很好的生日計劃,科拉想。指不定哪個出其不意的星期天,喬基一醒,便宣布他要慶祝,事就這樣成了。有時這日子正逢連綿的春雨,其他時間則在秋收以後。有些年他跳過去了,或忘記了,或是心裏懷著些個人的憤懣,認為這種植園不配慶祝。沒有人介意他的反複無常。有這兩樣就夠了:他是大夥平生所見最老的有色人;他熬過了大大小小的白人策劃和施加的一切折磨。他兩隻眼睛霧蒙蒙的,他一條腿是瘸的,他一隻廢掉的手永久地蜷縮著,仿佛仍然緊握著鐵鍬,但他是個活人。

白人現在不管他了。蘭德爾老爺子對他的生日什麽都沒說,詹姆斯接手以後也沒過問。監工康奈利每逢星期天都難得一見,因為這時候他肯定召了哪個奴隸姑娘,指定她做當月的老婆呢。白人默不作聲。他們好像已經放棄,或認定一點小小的自由是最毒的懲罰,可以將真正自由的豐盛表現為飲鴆止渴的慰藉。

總有一天,喬基能選中自己正確的生日。隻要他活得足夠長久。如果這是真的,如果科拉也間或給自己選個生日,那麽她興許也能碰對自己的那一天。其實呢,說不定今天就是她的生日。可是知道你生在白人世界的日子又能怎麽樣呢?這好像不是什麽有必要記住的事。最好還是忘掉。

“科拉。”

北半區的大部分人到夥房來是找吃的,但西澤隻是為了消磨時間。眼前就是他。自從這男人來到種植園,她一直沒機會跟他講話。新來的奴隸很快就會得到警告,別招惹伶仃屋的女人。省事兒。

“我能和你談談嗎?”他問。

一年半前的熱病造成多人死亡以後,詹姆斯·蘭德爾從一個遊商手裏買下了西澤和另外三個奴隸。兩個女人在洗衣房幹活,西澤和普林斯下地幫工。科拉見過他削木頭,用一套彎曲的刻刀在鬆木塊上挖弄。他沒有和種植園裏更讓人討厭的那夥人廝混,但她知道,他有時跟一個名叫弗朗西絲的女仆搞在一起。他們還在同寢嗎?小可愛肯定知道。別看她還是女孩,卻對男女之事和行將發生的配對保持著密切關注。

科拉感覺要端莊一些。“你有什麽事嗎,西澤?”

他不擔心隔牆有耳。他知道沒人,因為他都計劃好了。“我要回北方去。”他說,“很快。逃跑。我想要你也來。”

科拉很想知道是誰打發他來搞這種惡作劇的。“你去你的北邊,我要顧著我的嘴邊。”她說。

西澤抓住她一條胳膊,溫和而急切。像他這個年紀所有下地幹活的工人一樣,他的身體瘦長而強壯,但他隻是輕微地用了些力。他的臉圓圓的,鼻子扁平——她馬上想起來他笑的時候有酒窩。她腦子裏為什麽保留著這樣的記憶?

“我不想讓你告發我。”他說,“非信任你不可。但我很快就走,我想要你一起。為好運氣。”

這時她明白了。這不是對她搞的惡作劇。這是他對他自己搞的惡作劇。這孩子太單純了。浣熊肉的味道把她拉回壽宴,她抽出胳膊。“我不想叫康奈利殺掉,也不想死在巡邏隊手裏,或是讓蛇咬死。”

科拉端起自己的第一碗湯時,還是以斜眼看待他的蠢行。白人每天都在慢慢殺死你,有時殺得快一些。為什麽要給他們行方便?這種差事你是可以說不的。

她找到小可愛,但是沒問她女孩子們對西澤和弗朗西絲的事都說些什麽。如果他對自己的計劃是認真的,那弗朗西絲就是寡婦了。

這是她搬到伶仃屋以後,男青年和她說話最多的一次。

他們為摔跤比賽點起火把。有人發現了存放玉米燒酒和蘋果酒的地方,酒在人們手裏依次傳遞,觀眾得以保持高昂的興致。此時,住在其他種植園的丈夫們也趕到了,他們是來赴星期日的探親之夜的約會的。步行了很多裏路,有充足的時間用來幻想。所以有些妻子展望起婚姻關係的前景,可要比另外一些做妻子的覺得更幸福吧。

小可愛咯咯地笑著。“我想跟他摔個跤。”她邊說邊衝梅傑擠眉弄眼。

梅傑抬起眼睛,好像聽到她說話一樣。他果然是一等一的壯小夥兒。幹活賣力,很少勞煩主子揮動皮鞭。因為小可愛的年齡,他對她禮貌有加,要是哪天康奈利給他倆配個對兒,想必也不會讓人吃驚。這小夥子跟對手在草地上扭作一團。如果你肚子裏有氣,沒法發泄到應得的人身上,那就隻好互相發泄了。孩子們擠在大人中間偷看,打賭,哪怕自己沒有任何東西可賭。他們現在能拔草,還跟著幾夥撿破爛的一起勞動,但有朝一日,下地幹活終將把他們鍛造成大小夥子,和正在草地上扭打、纏繞的兩個男人一樣有勁。收拾他,收拾那小子,讓他嚐嚐你的厲害。

當音樂響起,跳舞開始,他們對喬基的感激之情進一步提升。他又一次選對了做壽的日子。除了日複一日的奴役,他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種人人都有的緊張,一種集體的恐懼。它不斷積聚,增壓。最後這幾個小時卻化解了許多憤懣。他們得以麵對早晨的苦工,以及往後的一個個清晨、一個個長日,因為有了重新填注過的心氣兒,哪怕它還是那麽貧瘠,也因為有了一個可以回望的良宵,還有下一個可以期盼的壽宴。他們圍成一圈,把人的精神留在裏麵,與非人的外界隔開。

諾布爾拾起鈴鼓,輕輕敲響。他在棉田裏是速度最快的采摘工,在棉田外則是讓人開心的鼓動者;這兩樣聰明勁兒他統統帶給了這個夜晚。拍手,擺臂,搖胯。有樂器,有演奏的人,但有時候,一把小提琴或一隻鼓能把演奏者也變成樂器,一切都屈服於歌曲的奴役。在宴飲的日子,喬治和韋斯利拿起小提琴和班卓琴時正是如此。喬基坐在槭木椅子上,兩隻赤腳在土裏打著節拍。奴隸們向前挪動,開始跳舞。

科拉沒動。她擔心有時在音樂拉拽之下,你會突然和某個男人相挨,卻又不知道他可能要幹什麽。所有運動中的身體都獲得了許可。可以拉過你,牽著你兩手,即便這樣做的時候帶著正派的念頭。有一次在喬基的壽宴上,韋斯利給大夥表演了一段他在北方學會的曲子,一種新的音樂,他們以前誰也不曾聽過。科拉鬥膽邁步向前,站到舞蹈者中間,閉眼,轉圈,再睜開眼睛,赫然是愛德華,他眼裏像著了火。即使在愛德華和泡特死了以後——愛德華因為往麻包裏塞石頭,壓秤充量,被吊死了;泡特叫一隻老鼠咬過,渾身黑紫,然後被埋到了地下——她仍然打消了鬆開自我束縛的念頭。喬治拉著小提琴,音符旋轉升騰,直入夜空,仿佛勁風吹起的火星。沒人湊到跟前,把她拽進這活生生的瘋狂。

音樂停了。眾人圍成的圓環碎裂了。作為一個奴隸,總有些時候要迷失於短暫自由的旋渦。如在壟溝,當一陣突如其來的幻想引起了波動;或在清晨,當一個夢的神秘慢慢展開。在一個溫暖的星期日的夜晚,在一首樂曲的中間。然後它來了,一定會來的,那是監工的叫喊,是要你上工的召喚;那是主人的影子,是一個提醒:在永恒為奴的狀態裏,隻有這微芒般的一刻,你還算是一個人。

蘭德爾兄弟倆從大屋那邊出現,到他們中間來了。

奴隸們朝兩邊散開,暗自計算著留出怎樣的距離,才能表現出恐懼和尊敬。詹姆斯的男仆戈弗雷舉著燈籠。據老亞伯拉罕所說,詹姆斯酷似其母,短粗如桶,而喜怒不形於色;特倫斯則像父親,高大,天生一張貓頭鷹的臉,隨時準備著撲向獵物。除了土地,他們還繼承了父親的裁縫,此人每月登門一次,坐著快要散架的馬車,帶來亞麻和棉布的樣品。兄弟倆小時候就是一樣的打扮,成年後依舊如此。洗衣姑娘的手能洗到多幹淨,他們的白褲子、白襯衫就有多幹淨,橘紅色的光映照著這兩個男人,看上去就像幽魂,在黑暗裏慢慢浮現。

“詹姆斯老爺。”喬基說。他用那隻好手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好像就要起身一樣,可他沒動窩。“特倫斯老爺。”

“別讓我們打擾各位。”特倫斯說,“我哥哥和我正在商量生意上的事,然後聽到了音樂。我告訴他,喧鬧之甚,莫過於此了。”

蘭德爾兄弟倆拿著雕花的高腳玻璃酒杯,還在喝,看上去已經幹掉了幾瓶。科拉在人群裏搜尋西澤的臉。一

無所獲。上次兄弟倆一起出現在北半區時,西澤就沒有露麵。你要記往那些場合的各種教訓才好。一旦蘭德爾兄弟突然進入奴隸的營區,總是要出點兒什麽事的。一件新事就要發生了,可你無法預知,直到它落在你頭上。

詹姆斯把日常的運營交給了下人康奈利,他很少過來視察。也許他會答應陪人轉轉,比如某位訪客、某位顯要的鄰人,或是附近地區某位好奇的種植園主,但非常少見。詹姆斯極少對自家的黑鬼訓話,他們一直借著挨鞭子抽來受教,好不停歇地工作並忽視他的存在。特倫斯出現在哥哥的種植園時,往往要對奴隸挨個兒做一番評估,記下哪個男奴最能幹,哪個女奴最好看。對哥哥的女人,他滿足於色迷迷地打量一番,對自己那半邊的女人,他可要大快朵頤了。“我喜歡品嚐我的黑李子。”他說。他在成排的木屋間悄然巡行,看看有什麽能激起他的幻想。他破壞夫妻間的情感紐帶,有時在奴隸的新婚之夜登門拜訪,給那做丈夫的演示一番履行婚姻義務的恰當方式。他品嚐他的黑李子,就手把李子皮兒也弄破,留下自己的痕跡。

據信詹姆斯取向有別。與父親和弟弟不同,他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偶有本縣女人登門吃飯,艾麗斯總要煞費苦心,確保做出最奢侈、最誘人的晚餐。蘭德爾夫人多年前便已過世,照艾麗斯的想法,女人是種植園裏文雅的存在。每次都有幾個月的時間,詹姆斯款待這些蒼白的尤物,她們白色的四輪馬車穿過泥濘的小徑,駛向大屋。廚房的姑娘們一通傻笑,胡亂猜測。然後一個新的女人又將出現。

聽從男仆普賴得福的諫言,詹姆斯將自己的性能量限定於新奧爾良一幢住宅的專用房間。鴇母心胸寬廣,思想現代,精於人類欲望的發展軌跡。普賴得福講的故事殊難盡信,哪怕他信誓旦旦,聲稱自己的情報得自那裏的員工,他近年來跟人家走動得頗為熱絡。可是什麽樣的白人會欣欣然屈服於皮鞭呢?

特倫斯拿手杖在地上刮了刮。這本來是他父親的手杖,杖端鑲了銀製的狼頭。很多人記得它怎樣撕咬過他們的皮肉。“然後我想起來了,詹姆斯告訴過我,他在這兒有個黑鬼,”特倫斯說,“能背《獨立宣言》。我說什麽也不相信。我覺得也許就在今天晚上,他能給我展示一下,既然大家都出來了嘛,聽這動靜就知道。”

“我們這就把它擺平。”詹姆斯說,“那小子在哪兒,邁克爾?”

沒人說話。戈弗雷可憐巴巴地搖著燈籠。摩西足夠不幸,管事的裏頭,就數他離蘭德爾兄弟倆最近。他清了清嗓子,“邁克爾死了,詹姆斯老爺。”

摩西吩咐一個小黑崽子去叫康奈利,即便這會攪了監工大人周日晚間弄妾的好事。詹姆斯臉上的表情告訴摩西開始解釋。

正在說到的這位邁克爾,他確有背誦長文的能力。據康奈利所講,他是從賣黑鬼的販子那兒聽來的這個故事,邁克爾從前的主人對南美鸚鵡十分著迷,因此推斷,如果能教一隻鳥學會打油詩,那麽教一個奴隸記點兒東西,八成也行得通。隻消看一眼頭骨的尺寸,你就知道黑鬼的腦子畢竟比鳥的大。

邁克爾是主人馬車夫的兒子。他有一種牲口特有的聰明勁兒,你有時在豬身上也能看到。主人和他似乎前途無望的學生先從簡單的小詩和英國流行詩人的短文開始。碰到黑鬼不懂的詞匯,他們便放慢速度,實話實說,其實主人也隻懂一半,因為他從前的家庭教師實係二流子,雖曾得到過體麵的職位,但回回被人踢出門外,於是他暗下決心,把最後一個崗位當成馬戲團,秘密地報複社會。一個是種養煙草的農民,一個是馬車夫的兒子,他們創造了奇跡。《獨立宣言》就是他們的豐功偉業。“一部反複重演的傷天害理和巧取豪奪的曆史。”

邁克爾的能力從未超出客廳戲法的程度,隻是在話題像往常那樣轉到黑鬼的低能時,站出來博來賓一樂。主人漸漸厭煩,便將這奴兒賣到南方去了。等邁克爾落到蘭德爾手上,某些酷刑或懲罰已經變亂了他的心智。他是個平庸的工人。他抱怨噪音,抱怨模糊了記憶的黑色符咒。康奈利盛怒之下,把他殘留的那點兒小腦子也打出來了。這是一頓壓根就沒想讓邁克爾活下來的鞭子,它的目的達到了。

“應該早點兒跟我匯報。”詹姆斯說,他的不悅一目了然。邁克爾的背誦是個新奇的消遣,他曾兩次牽出這頭黑鬼,供客人賞玩。

特倫斯想戲弄一下哥哥。“詹姆斯,”他說,“你得好好盤點一下財產了。”

“別管閑事。”

“我知道你讓奴隸狂歡,可我不知道他們這麽放縱。你想讓我當壞人嗎?”

“別跟我裝,特倫斯,好像你很在乎黑鬼怎麽看你似的。”詹姆斯的酒杯空了。他轉身要走。

“再來一曲,詹姆斯。這些聲音已經把我迷住了。”

喬治和韋斯利孤零零的了。諾布爾和他的鈴鼓已蹤影全無。詹姆斯把兩片嘴唇抿成一條窄縫。他做了個手勢,兩個男奴開始演奏。

特倫斯以手杖輕輕點地。看到人群時,他臉一沉。“你們不跳舞嗎?你們非跳不可。你,還有你。”

他們沒有等候主人的號令。北半區的奴隸們聚集在小路上,腳步猶疑,努力讓自己融入原來的節奏,一一投入表演。自從對科拉百般騷擾以來,狡詐的阿娃並未失去佯裝的力量,她大呼小叫,頓足捶胸,好像正值聖誕歡慶的頂點。給主人表演,借著偽裝討些小便宜和小油水,是一項熟悉的技能,漸漸入戲了,他們擺脫了恐懼。噢,他們蹦啊,跳啊,喊啊,叫啊!這必定是他們聽過的最歡快的樂曲,樂師也必定是有色人種裏最具才藝的演奏者了。科拉不情願地邁進眾人組成的圓圈,像所有人那樣,每次轉身都要看一眼蘭德爾兄弟的反應。喬基兩隻手在腿上翻來覆去,打著拍子。科拉發現了西澤的臉。他站在夥房的暗影裏,表情淡漠。後來他不見了。

“你!”

這是特倫斯。他把一隻手舉到麵前,好像上麵沾染了隻有他能看見的永恒的汙點。這時科拉也看到了:一滴葡萄酒,就一滴,濺在他漂亮的白襯衫袖口上。切斯特剛剛撞了他一下。

切斯特憨笑兩聲,趕緊給白人鞠躬。“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呀,老爺!”手杖狠狠抽到他肩上和頭上,一下又一下。男孩尖叫,在地上縮成一團,抽打仍在繼續。特倫斯的胳膊起起落落。詹姆斯一臉倦容。

一滴酒。一種感覺湧上科拉的心頭。自從拿斧子放倒布萊克的狗屋,把它劈成碎片以後,她已經幾年不曾受製於這種惡感的掌控。她見過男人吊在樹上,任由禿鷹和烏鴉啄食。女人被九尾鞭打到露出骨頭。活的身體,死的屍首,統統在火葬的柴堆上受著燒灼。雙腳砍去了,以防止逃跑;雙手斬斷了,以阻遏偷盜。男孩和女孩遭受毒打,比眼前這個還要年幼,她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在這個夜晚,這種情感又一次湧入她心間,這種情感把她緊緊抓住,在她身上為奴的那部分及時拽住她為人的那部分之前,她已經做了肉盾,撲到男孩身上。她像一個沼地人對付毒蛇一般,一隻手抓住主人的手杖,隨即看到杖頭的裝飾。銀狼齜著滿口的銀牙。接著,手杖脫離了她的掌心。它落到女孩頭上。它又一次重重地砸下來了,而這一次,銀牙撕咬了她的眼睛,血濺了一地。

伶仃屋裏的女人那一年有七個。瑪麗是最大的一個。她來伶仃屋是因為老抽風。滿嘴白沫,像條瘋狗,在地上打滾,目光癲狂。她和另一個采摘工伯莎多年不睦,伯莎最後對她下了詛咒。老亞伯拉罕訴稱,瑪麗這病要往回說,從她還是小黑崽子的時候就有了,但誰也不聽老亞伯拉罕的。這些抽風怎麽看都不像她小時候發作過的樣子。每次猛烈地抽搐過後,她重新醒轉,糊塗,倦怠,於是因為工作不力而受到懲罰,懲罰之後的康複期導致進一步的工作不力。一旦工頭看你不順眼,那多半誰也沒法子了。瑪麗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伶仃屋,以躲避木屋那些人對她的作踐。她總是拖著腳走路,好像有人會使絆子一樣。

瑪麗在牛奶房上工,跟瑪格麗特和麗達一起。在賣到詹姆斯·蘭德爾手裏之前,她們兩個的身上纏繞了太多痛苦的經曆,怎麽也不能跟種植園的節奏合拍。瑪格麗特總在不該出聲的時候發出可怕的聲音,動物的聲音,最悲慘的哭號,最下流的毒誓。主人前來視察時,她用手捂住嘴巴,唯恐喚醒自己對苦難的記憶。麗達不注重個人衛生,不管勸告還是威脅,她毫不動搖。她很臭。

露西和泰坦尼婭從不講話,前者是因為不想講話,後者是因為從前的主人割掉了她的舌頭。她們在夥房上工,聽艾麗斯的使喚,她喜歡這樣的助手:不愛整天嘮叨,聽她講就行了。

那年春天,又有兩個女人了結了自己的性命,比往年多,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到了冬天,沒有誰的名字還會給人記住,她們留下的印記著實太淺。剩下的就是奈格和科拉。她們侍弄棉花,從播種到采收,所有的環節一個不落。

這一天的勞動結束,科拉踉蹌而行,奈格趕緊上前,把她扶住。她領科拉回伶仃屋去了。工頭怒視著她們慢慢走出棉田,但沒有吭聲。科拉明顯的瘋態讓她免遭隨意的責罵。她們從西澤身邊走過,他正跟一群年輕的工人在工棚邊消磨時間,拿小刀刻著木頭。科拉移開目光,在他麵前板起臉,自從西澤提出建議,她一直都是這副樣子。

喬基的生日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科拉還沒好利索。臉上遭到的重擊一度讓一隻眼睛腫得睜不開,還給一側的太陽穴造成了明顯的創傷。腫塊已經消失,但是銀狼吻過的地方,現在留下了一個讓人心悸的X形疤痕。很多天還在滲漏。這是宴會之夜給她留下的印記。更為糟糕的是第二天早晨康奈利對她的鞭打,就在笞刑樹無情的大樹枝下。

康奈利是老蘭德爾的第一批雇工。詹姆斯把此人留在了管理崗位上。科拉小的時候,監工的頭發還是淺淺的愛爾蘭紅,因為戴草帽的緣故而卷曲著,宛如紅雀的翅膀。在那些日子,他到處巡視的時候,總是打一把黑雨傘,但最終放棄,現在白色的罩衫直接貼著他曬黑的皮肉。他頭發白了,肚子溢出了腰帶,但除了這些,他還是同一個男人,還是那個用鞭子抽過她外婆也抽過她母親的人,他邁著歪斜的腳步慢慢走近村莊的樣子,讓她想起一頭老邁的公牛。如果他自己不想快走,就沒什麽讓他走得快的。他隻在拿起九尾鞭時才展現一下速度。然後,他會演示一番兒童碰到新遊戲時的那種活力和怎麽也按捺不住的勁頭。

監工對蘭德爾兄弟突然視察期間發生的事情感到不快。首先,這攪了康奈利的好事,他當時正拿目前上手的娘兒們格洛麗亞取樂呢。他對送信的破口大罵,然後才從床上起身。其次就是邁克爾那檔子事。康奈利沒向詹姆斯匯報邁克爾斃命一事,因為他的老板對工人數目上的尋常波動從不操心,可是特倫斯的好奇讓這件事成了一個問題。

接著就是切斯特笨手笨腳惹出的麻煩,還有科拉令人費解的行為。第二天日出時,康奈利給他們剝了一層皮。他先從切斯特下手,遵循的是犯事以後的規矩:蘸著辣椒水,用力搓他們血肉模糊的脊背。這是切斯特第一次正式挨鞭子,也是科拉半年來的第一次。接下來的兩個早晨,康奈利繼續鞭打。據大屋的奴隸說,切斯特和科拉倒沒什麽大不了的,更讓詹姆斯老爺心煩的是弟弟染指他的家奴,而且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就這樣,哥哥生弟弟的氣,後果卻要由家奴承擔。切斯特再沒跟科拉說過一個字。

奈格扶科拉走回伶仃屋。她們進了門,一消失在村民的視線之外,科拉便昏倒了。“我去給你弄點兒晚飯。”奈格說。

像科拉一樣,奈格也是因為人際關係上出了問題,才被重新安置到伶仃屋的。她曾有好些年受寵於康奈利,大部分夜晚在他的床上度過。甚至在監工賞賜些微的寵愛之前,憑著一雙淺灰色的眼睛和波濤滾滾的屁股,奈格就是個孤芳自賞的黑鬼姑娘了。她變得讓人難以忍受。對隻有她一個人逃脫的虐待津津樂道,喜不自勝。她母親頻繁與不同的白種男人結交,並在水性揚花方麵對她言傳身教。她橫下一條心,獻身於母親寄予厚望的事業,甚至在他換出他們的兒女時,她仍然死心塌地。在大蘭德爾種植園,南北兩部分一直都在交換奴隸,借著沒有章法的遊戲,把垮掉的黑鬼、懶散的工人和二流子推送給對方。奈格的孩子成了贈品。當康奈利的穆拉托雜種們站在陽光下,頭上的卷毛泛出愛爾蘭紅光,他是斷然不能容忍的。

一天早晨,康奈利明確表示,他的床不再需要奈格了。她的敵人們早就等著這個日子。除了她自己,人人都看得出這一天早晚會來。她從地裏回來,發現自己的家當已經給人搬到伶仃屋去了,這就等於向全村宣告她失去了地位。她的恥辱給村民帶來了任何食物都提供不了的營養。伶仃屋以自己一貫的方式讓她變得強悍。這屋子有助於塑造一個人的個性。

奈格與科拉的母親從來不曾親近,但這並未阻止她在科拉舉目無親後出手相助。經過壽宴之夜和隨後血淋淋的幾天,她和瑪麗照料起了科拉。用鹽水和泥敷劑打理她皮開肉綻的身體,並確保她吃下東西。她們倆捧著她的頭,通過她,給她們失去的孩子唱搖籃曲。小可愛也來看望自己的朋友,但這小姑娘無法不受伶仃屋惡名的影響,看到奈格、瑪麗和其他人在場,未免心驚肉跳。她沒有跑掉,最後慢慢消除了緊張。

科拉躺在地板上呻吟。遭到毆打兩個星期之後,她經曆了暈眩的反複發作和顱骨上的一記重擊。大多數情況下,她能忍住暈眩,下地幹活,但有時隻能保持直立,直到太陽西落。每隔一個小時,送水的女孩拿來長柄勺,她便把它舔得幹幹淨淨,感覺到金屬觸及牙齒。她現在一無所有了。

瑪麗出現了。“又病了。”她說。她拿出事先準備的濕布,放到科拉的額頭。她心裏仍然存有母性的情感,哪怕她已經失去了五個孩子——三個沒學會走路就死了,另外兩個長到能提水、能在大屋周圍拔草時就被賣掉。瑪麗繼承了純種的阿散蒂人血統,她的兩個丈夫同樣如此。像這樣的崽兒用不著過多的推銷。科拉無聲地動動嘴巴,表示感謝。木屋的四牆壓迫著她。閣樓上還有個女人——憑著臭味就知道是麗達——在翻東西,摔摔打打。奈格揉搓著科拉僵硬的雙手。“我不知道哪樣更糟,”她說,“究竟是你病了,看不見你的人影,還是特倫斯老爺明天過來,你正好起床出門。”

他即將來訪的消息耗盡了科拉的力氣。詹姆斯·蘭德爾已經臥床不起。他之所以病倒,是因為他前往新奧爾良,與一個來自利物浦的商團談生意,順便拜訪他那不光彩的世外桃源。返程途中,他昏倒在自己的四輪馬車上,此後便再未露麵。現在從大屋仆役那兒傳出竊竊私語,說特倫斯要在哥哥好轉之前接管此地。第二天早晨,他將對北半區做一番視察,以使這兒的生產經營與南半區的行事方式和諧一致。

沒有人懷疑,這必定是一種嗜血的和諧。

朋友的手滑落了,牆壁也抽身離去。她昏過去了。科拉在夜的深淵裏醒來,她的腦袋枕著一條卷起來的亞麻呢毯子。閣樓上的人都睡了。她摩挲著太陽穴上的傷疤,感覺它在滲出東西。她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衝上去保護切斯特。但當她努力回憶那個急切的時刻、那種讓她著魔的細微的情感時,卻碰了壁。它已經撤回到她內心深處那個幽暗的角落裏去了,不可能把它哄騙出來。為了緩解內心的焦慮,她偷偷溜出門外,走到她的菜地,坐到她的槭木上,嗅著空氣,側耳細聽。沼澤裏傳來嘶鳴和濺落之聲,那是獵殺,就在弱肉強食的黑暗裏發生著。深夜在那兒行走,向北朝著自由州前進。要那樣做,必須與你的理智告別。

可她母親就那樣做了。

阿賈裏一踏上蘭德爾的土地,就再未邁出這裏,好像要與她兩相映襯,梅布爾也從未離開過種植園,直到逃走的那一天。對自己的意圖,她沒露出任何跡象,至少在後來的審訊中沒人承認自己知道。在一個充滿了叛賣天性和告密者的村子裏,這實在是個非凡的壯舉,為了逃避九尾鞭的撕咬,他們可以將最親愛的人出賣。

科拉依偎著母親的肚子沉沉睡去,此後便再未與她相見。老蘭德爾發出警報,召集巡邏隊。一個小時之內,追擊的隊伍便踏進了沼澤,納特·凱徹姆的狗在前麵帶路。在長長的專業隊伍裏,凱徹姆是最新的一個,骨子裏就有追捕奴隸的本能。獵狗代代繁育,咀嚼和撕咬過很多不聽話的手,專門在周圍幾個縣裏探察黑鬼的味道。當這些猛犬奮力向前,扯緊皮帶,在空中抓撓,一聲聲狂吠,營區的每個人都恨不得趕快跑回自己的木屋。但這一天的采摘是奴隸們的首要任務,因此他們聽命止步,忍受著群狗可怕的喧囂,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血腥場景。

廣告和傳單發到幾百英裏開外。自由黑人追捕逃奴,以補貼家用,他們在林中搜索,到有共犯嫌疑的人那裏打探消息。巡邏隊和下等白人組成的民防團騷擾鄉裏,欺淩弱小。附近所有種植園的營區都被翻遍了,根據行事準則而遭到毆打的奴隸不在少數。但獵狗撲空,狗的主子同樣一無所獲。

蘭德爾聘請巫師作法,對家奴施咒,一定要讓有非洲骨血的統統不能逃脫,要逃,則必有慘不忍睹的抽風發作。巫婆在秘密地點埋下神器,領了酬勞,坐上騾車,翩然而去。圍繞著符咒的真諦,村裏發生了熱烈的爭論。施咒的對象究竟隻是那些有心出逃的,還是所有跨出界外的有色人?一個星期過去之後,才又有奴隸進入沼澤,捕獵,搜尋。那是他們打野食的地方。

梅布爾蹤影全無。以前沒有人能從蘭德爾種植園逃脫。逃奴總是被抓回來,叫朋友背叛。他們誤斷星座,在奴役的迷宮裏越陷越深。回來後,他們飽受虐待,之後才獲準赴死,留下親人被迫在加倍的恐懼中目睹他們走向死亡。

一個星期後,惡名昭彰的獵奴者裏奇韋造訪了種植園。他和同伴騎馬而來,五個外表邪惡的男人,由一個模樣嚇人的印第安探馬帶路,此人戴著一條幹巴耳朵穿成的項鏈。裏奇韋身高兩米,方臉盤,長著錘頭般的大粗頸子。他時刻保持著平靜的舉止,內裏卻透出殺氣,像一片雷雨雲,看上去遠在天邊,可是冷不丁地,它就帶著響亮的暴力劈頭而至。

裏奇韋的拜會持續了半個小時。他在一個小本子上做了筆記,聽大屋裏的仆人說,這是個非常專注的男人,說起話來妙語連珠。他回來時已是兩年之後,就在老蘭德爾死前不久,親自為失敗致歉。那印第安人不見了,但是有個年輕的黑發騎手,戴著類似的戰利品項鏈,披掛在獸皮馬甲之外。裏奇韋是到附近拜訪一位相鄰的種植園主的,他帶去一個皮口袋,作為捕獲所得的證據,裏麵裝有兩顆逃奴的人頭。跨越州界在佐治亞是死罪;有時主人偏愛殺一儆百,而情願不要拿回家財。

獵奴者轉述了流言,地下鐵道有一條新支線,即將在本州南部投入運營,但一聽就知道絕沒有可能。老蘭德爾對此一笑置之。裏奇韋則要主人放心,同情者一定會被連根拔除,還要給他們塗柏油,粘羽毛。或隨便什麽招數,符合本地的風俗。裏奇韋再次道歉,起身告辭,很快他那一夥人便衝向縣道,執行下一個任務去了。他們的工作沒完沒了,需要他們趕出藏身之所的逃奴如同河水,源源不斷地帶給這白人優渥的報償。

梅布爾為冒險之旅收拾了行囊。大砍刀、火石和火絨。她偷了室友的鞋子,因為人家的鞋比她的結實。幾個星期以來,空蕩蕩的菜園便是她奇跡的證明。不辭而別之前,她從地裏挖出了所有的番薯,對一趟需要腳步如飛的旅程而言,這些東西既是累贅,也不明智。地裏的土塊和一個個的洞穴,對所有從這兒走過的人都是一個提醒。後來在一個早晨,它們得到了平整。科拉跪在地上,重新栽種。這是她繼承下來的遺產。

此時在淡薄的月光下,科拉的腦袋一陣抽痛,她對自己小小的菜園做了一番評估。野草,象鼻蟲,小動物參差的足印。宴會以後她再未打理過自己的地。該回來拾掇拾掇了。

特倫斯第二天的到訪風平浪靜,隻有一事略起了些波瀾。康奈利帶他視察兄長的經營狀況,因為距離特倫斯上一次像模像樣地參觀,已經有些年頭了。據大家所說,他的舉止出人意料地文雅,沒有慣常的譏言誚語。他們討論前一年的產量,查看賬目,其中錄有去年九月以來的過磅重量。特倫斯對監工蹩腳的書法表達了不悅,但除此之外,兩人相談甚歡。他們沒有視察奴隸,也沒進村。

他們騎馬巡視田地,比較南北兩個半區的收獲進度。特倫斯和康奈利穿過棉田,所到之處,附近的奴隸無不以瘋狂的幹勁加倍努力。幾個星期以來,工人們一直在劈斬野草,把鋤頭刨進壟溝。棉株現在已經長到科拉肩膀的高度,彎曲著,搖曳著,葉子瘋長,棉桃每天早晨都大上一圈。到下個月,棉鈴便將熟裂,吐絮。白人經過時,她乞求棉株快快長高,高到讓她藏身其後。他們繼續前行,她看到他們的背影。這時特倫斯轉過身來了。他點點頭,衝她舉了舉手杖,然後繼續向前。

過了兩天,詹姆斯死了。他的腎髒,醫生說。

蘭德爾種植園的長期居民不禁拿父子二人的葬禮做一番比較。在種植園主的團體裏,老蘭德爾一直是受人尊敬的成員。西部的騎手如今攫取了全部的關注,但蘭德爾及其同道才是真正的拓荒者,多少年以前便在這潮濕的佐治亞地獄開疆辟土,求得生機。經營種植園的同行對他敬愛有加,因為他目光遠大,是本地區轉營棉花的第一人,引領著這場有利可圖的進軍。很多青年農民被貸款壓得喘不過氣,來找蘭德爾尋求建議——建議是免費而慷慨的——並在他那個時代掌握了令人豔羨的農場。

奴隸們獲準收工,參加老蘭德爾的葬禮。他們擠在一起,安靜地站立,看著優雅的白人男女向那深受愛戴的父親表達敬意。大屋的黑鬼充任抬棺的,一開始所有人都認為這丟人現眼,但略加思量之後,便將它視為一種真情實感的表征,他們也曾這樣喜愛自己的奴隸,一如在更天真的日子吮吸奶媽的**,又比如入浴時讓侍者把一隻手伸到肥皂水下滑動。儀式結束後下起了雨。追悼會被迫結束,但人人感到如釋重負,因為幹旱持續了太久的時間。棉花渴了。

到詹姆斯過世的時候,蘭德爾家的兩個兒子已經與父親的同輩和門生切斷了社交紐帶。詹姆斯有很多紙麵上的生意夥伴,其中有些人他也當麵見過,但他沒什麽朋友。扼要地講,特倫斯的哥哥從來沒覺得不通人情有什麽不妥。參加他葬禮的人屈指可數。奴隸在田間勞動——收獲臨近,理所應當。這完全符合他的遺願,特倫斯說。詹姆斯葬在靠近父母的地方,他們豐饒的土地上僻靜的一角,緊挨著父親的兩條大狗柏拉圖和狄摩西尼,它們生前受到所有人的喜愛,人和黑鬼皆然,哪怕它們不停地騷擾小雞。

特倫斯前往新奧爾良,理順哥哥在棉花貿易上的生意來往。雖然從來沒有什麽逃跑的好時機,但特倫斯兼管南北兩區已讓這一點大可商榷。北半區過去總是享有相對寬鬆的氛圍。詹姆斯的冷酷和殘忍不亞於任何白人,但與弟弟相比,他畢竟還算溫和的化身。南半區傳出的故事,即使不看細節,光從數量上來說,也足以讓人膽戰心寒。

大安東尼抓住了機會。他不算村裏最聰明的青年,但沒人能說他對機會欠缺判斷。這是梅布爾之後的第一次逃亡企圖。他挑戰巫婆的咒語,沒有出事,跑出去二十六英裏,才被人發現躺在幹草棚裏打盹。治安官用自家親戚打造的鐵籠子,把大安東尼送了回來。“逃而複還,籠鳥檻猿。”鐵籠前麵給籠中人的名字留了空位,但一直無人起意加以利用。他們離開時帶走了籠子。

在大安東尼受罰的前夜——但凡白人推遲懲罰,肯定是要安排大戲——西澤拜訪了伶仃屋。瑪麗放他入內。她迷惑不解。訪客登門曆來難得一見,至於男客,便隻有帶來壞消息的工頭。對這男青年的意圖,科拉沒有告訴任何人。

閣樓擠滿了女人,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偷聽。科拉把正在縫補的東西放到地上,帶他出了門。

老蘭德爾曾希望兒孫滿堂,因此建起校舍。這些殘垣斷壁現在一片荒涼,怎麽也不像很快就能物盡其用。自從蘭德爾的兩個兒子完成了教育,此地便隻用於幽會,修習各種別具一格的課業。小可愛看見西澤和科拉走向那裏,朋友的打趣弄得科拉連連搖頭。

破敗的校舍散發出腐爛的味道。小動物定期來這兒落腳。桌子椅子很久以前便已撤除,為枯枝敗葉和蜘蛛網騰出了地盤。她很想知道西澤和弗朗西絲在一起時,是否也曾帶她來過此地,是否和她幹過什麽。西澤已經見過科拉被剝得精光的樣子了,那是在她挨鞭子的時候,鮮血湧流,蓋住了皮肉。

西澤檢查了一下窗外,然後說:“你受苦了,我很難過。”

“他們就是這樣的。”科拉說。

兩個星期前她還把他當成傻子。這個夜晚,他的表現超出了實際的年齡,像一個飽經世故的老手,給你講一個故事,而故事的真意要過上幾天,甚至幾個星期,當事實再也無法回避時,你才能領悟。

“現在你要跟我走嗎?”西澤問,“一直在想早該走了。”

她看不透西澤。在那三個早晨,她遭到鞭打時,西澤就站在人群前列。奴隸們觀看同為奴隸的遭受淩辱,是進行品德教育的一貫做法。表演期間,臨到某一時刻,也許不止一個時刻,所有人都不得不背過臉去了,因為他們對那奴隸的痛苦感同身受,想到或遲或早輪到他們慘遭鞭打的那一天。是你在那兒,即使現在不是你。但西澤沒有退縮。他沒有直視科拉的眼睛,而是看著比她更遠的某處,某個大而難以辨識的東西。

她說:“你認為我是護身符,因為梅布爾逃走了。但我不是。你看到我了。你看到了你一旦動了那種念頭就會發生什麽。”

西澤不為所動,“等他回來就慘了。”

“現在就很慘。”科拉說,“一直都很慘。”她撇下他走了。

特倫斯訂購了新刑具,這才是大安東尼受罰推遲的緣由。木匠們徹夜趕工,將枷鎖打造完成,還用做作且不無幼稚的雕花加以裝飾。人身牛頭的彌諾陶洛斯,**豐碩的美人魚,加上別的珍禽異獸,在木頭上嬉戲尋歡。刑具裝設於前草坪,四周綠草如茵。兩個工頭把大安東尼鎖牢,讓他懸吊在那兒,這是頭一日。

第二天,一隊來賓坐著四輪大馬車駕到,個個都是有德行的人物,來自亞特蘭大和薩凡納。優雅的女士和紳士,是特倫斯外出公幹時結識,還有一位倫敦的報館記者,專程前來報道美國風情。草坪上鋪設餐桌,他們圍坐而食,細細品嚐艾麗斯做的鱉湯和羊肉,奉上對廚師的種種讚美,反正她本人絕不會聽到。他們用餐期間,大安東尼受著鞭刑,而他們細嚼慢咽。報館的記者一邊吃東西,一邊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什麽。甜點上來了,宴飲者移入室內,以躲避蚊子叮咬,與此同時,對大安東尼的懲罰還在繼續。

第三天,午飯時間剛過,地裏的工人便奉令返回,洗衣婦、廚子和牲口棚的幫工放下手頭的活計,大屋的仆役也離開了護養崗位。他們聚集到前草坪上。蘭德爾的客人們啜飲著加香朗姆酒,大安東尼身上潑了油,燒烤開始了。看客們聽不見他的尖叫,因為他的**在第一天就給割掉了,塞進他的嘴巴,又做了縫合。刑具冒著煙,烤焦了,燒壞了,木頭上的人魚鳥獸在火焰裏扭動,好像活了一樣。

特倫斯對南半區和北半區的奴隸們發表了講話。他說,現在我們是一個種植園了,目標和道路都得到了統一。他對兄長的去世表達了悲痛,又說自己已得到安慰,因為他知道詹姆斯與父母在天國重聚。他一邊講話,一邊走到奴隸們中間,手杖輕戳地麵,摩挲小黑崽子的頭,愛撫一下南半區的老忠仆。碰到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半大小子,他先檢查了他的牙齒,接著扳過男孩的下巴,瞧個端詳,點點頭,表示滿意。他說,為了滿足全世界對棉製品的無度需求,每一個采摘工每天的定量,都將根據他們上一年收獲時錄得的數字,按一定的比例加以提高。棉田將進行重組,以適應更高效的分行數目。他走過去。他抽了一個男人耳光,因為此人眼見自己的朋友在刑具上劇烈地抽搐,竟然哭鼻子了。

特倫斯走到科拉麵前,把手滑進她的衣服,握住她一隻**。他使勁捏著。她沒有動。從他開始發表講話,就沒人動過,甚至沒人捏一捏鼻子,以抵擋大安東尼的肉燒焦時發出的臭味。他說,除了聖誕節和複活節,宴會一律停辦。所有的婚事都將由他親自安排和批準,以確保男女般配和優生優育。星期天離開種植園外出務工的,將課征新稅。他對科拉點點頭,繼續在他的非洲人中間漫步,分享他的改革宏圖。

特倫斯結束了講話。奴隸們明白,在康奈利下令解散之前,他們還動彈不得。薩凡納的女士們從大酒罐裏加添了飲品。報館記者打開一本新的日記,重新做起了記錄。特倫斯老爺回到來賓中間,一起出發,去巡視棉田了。

她過去不是他的人,現在是他的了。或者說,她過去一直是他的,隻是她現在才知道這一點。科拉的注意力脫身而去。它在某個地方飄浮,遠遠地,越過了那燃燒的奴隸、大屋和劃定蘭德爾家地產的界線。她努力從一個個故事當中,通過對見過它的奴隸的敘述,給它填入細節。每當她抓住某種東西——無瑕的白色石頭建築,視野裏一棵樹都沒有的廣闊海洋,不為任何主人服務而隻給自己幹活的有色人的鐵匠鋪子——它都像一條魚,自由地蜿蜒前行,然後飛速地跑掉了。如果她想留住它,就必須親眼看到它。

她能跟誰說呢?小可愛和奈格會替她保守秘密,但她害怕特倫斯的報複。她們要不知情,最好是真不知情。不,唯一一個她能與之討論這個計劃的人,就是它的設計師。

特倫斯發表講話的那個晚上,她去找他,而他表現得就像她很久以前就同意了一樣。西澤不像她見過的任何有色人。他在弗吉尼亞的一座小農場出生,農場主是個守寡的小老太太。加納夫人喜愛烘焙,每天打理花壇,隻管自己,不問其他。西澤和父親負責農活,照料牲口,他母親做家務。他們種了一片麵積不算太大的蔬菜,拿到鎮上去賣。一家人住在農場後頭,有自己的一幢兩室小房。他們把房子刷成了白色,配上知更鳥蛋殼藍的門窗貼臉,跟他母親見過的一處白人房子一樣。

加納夫人隻想安度晚年。她對支持奴隸製的通行理由並不讚同,但考慮到非洲部族明顯的智力欠缺,她認為奴隸製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惡。一下子解除他們的奴隸身份,必將造成災難性的後果——沒有了細心又耐心的眼睛給他們指路,他們怎樣管理自己的事務呢?加納夫人以自己的方式提供幫助,教她的奴隸認字,好讓他們用自己的眼睛接受上帝之道。她開明地提供了外出許可的證明,允許西澤和家人在本縣境內自主移動。這引起了鄰居們的怨恨。就她而言,這是在為他們終將迎來的解放做準備,因為她已經承諾死前給他們自由。

加納夫人過世後,西澤和家人為她服喪,照料農場,等待正式的解放證書。她沒有留下遺囑。她僅有的親戚是波士頓的一個侄子,此人安排本地一位律師經手,變賣加納夫人的財產。那真是個壞日子,他和治安官一起抵達,通知西澤和他的父母,要把他們統統賣掉。壞上加壞的是:賣到南方去,有各種可怕傳說的南方,無盡的殘忍和醜行。西澤和家人加入了拴在一起的奴隸隊伍,父親走一條路,母親走另一條,西澤也隻能自求多福。奴隸販子用皮鞭打斷了他們悲哀的道別,他對這種場麵深感厭煩,以前見過無數次了,現在抽打起這傷心欲絕的一家子,隻是三心二意。再拿西澤來說,挨了這幾下敷衍了事的鞭子,反倒讓他以為自己能經得住即將到來的一頓頓痛毆。在薩凡納舉行的一次拍賣,把他送到了蘭德爾種植園,他這才迎來了可怕的覺醒。

“你識字?”科拉問。

“對。”現場示範當然不可能,但如果他們脫離了種植園,可就得指望這份稀有的才藝了。

他們在校舍見麵,下工後約到牛奶房旁邊,

隻要有可能,哪兒都成。現在她把自己和西澤,以及西澤的計劃聯係在一起了,她腦子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科拉建議他們等到滿月。西澤不同意,大安東尼逃跑之後,監工和工頭已經加強了戒備,滿月時必定格外警惕,一輪圓月誠如白色的燈塔,每每在奴隸心頭激起逃亡的念頭。不,他說。他想盡快走。明天晚上。上弦月就夠了。地下鐵道的業務員會等著他們。

地下鐵道——西澤可夠忙的。他們真把業務開到佐治亞這麽靠南的地方了嗎?逃跑的念頭讓她不知所措。撇開她自己的準備不論,他們怎樣及時通知鐵道上的人呢?西澤在星期天之前可是沒有借口離開種植園的呀。他告訴科拉,他們的逃跑一定會引起**,所以他的人用不著事先通報。

加納夫人已經用許多方法播下了西澤逃離的種子,但他之所以注意到地下鐵道,還要仰仗一項特殊的教育。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坐在加納夫人的前廊。周末的景象在他們前方的大馬路上漸次展開。趕馬車的商販,步行前往市集的家庭。還有可憐的奴隸們,脖子上拴著鎖鏈,串連成行,拖著腳慢慢行進。西澤給寡婦按摩腳丫子的當兒,她鼓勵他修得一技之長,等他做了自由民,肯定能派上用場。他成了木工,在附近的鋪子當學徒,店主是個眼界開闊的上帝一位論者。最終,西澤在廣場上賣起了自己做的漂亮的工藝碗。正像加納夫人評價的那樣,他有一雙巧手。

在蘭德爾種植園,他繼續做自己的營生,隨同星期天的車馬隊,跟賣苔蘚的小販、做小活兒的女裁縫和按日計酬的散工一起進城。他沒賣出多少,但每周一次的旅行是個小小的提醒,也許帶著辛酸,讓他想起在北方的生活。日落時分,忍痛作別眼前華麗壯觀的表演,離開魅惑人心、混合著買賣和欲望的熱舞,對他真是一種折磨。

有個星期天,一個頭發花白、脊背傴僂的白人走到他麵前,把他請進自己的商店。他主動提出,在不是周日的日子裏,他也許能幫西澤賣賣手工藝品,這樣兩個人都能獲利。西澤以前就對此人有所注意,他老在有色人攤販中間轉悠,也曾帶著好奇的表情,在他的手工藝品前駐足。他從未發表過任何看法,現在卻提出這樣的要求,不免讓他疑竇叢生。被賣到南方讓他徹底扭轉了對白人的態度。他留了幾分小心。

此人經營糧油、布匹和農具。店裏沒什麽客人。他壓低嗓音問道:“你認字,對不對?”

“您的意思?”這幾個字說出來,就像佐治亞少年的口氣。

“我見你在廣場上念標誌牌來著。還看了張報紙。你得收著點了。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能瞧見這種事。”

弗萊徹先生是賓夕法尼亞人。他後來才弄明白,他之所以在佐治亞重新安家,是因為他妻子對住到別的地方一概拒絕。她認準了此地的空氣,認準了它對促進血液循環大有療效。他承認,妻子對空氣的見解是對的,但除此之外,這地方的方方麵麵全都堪稱不幸。弗萊徹先生痛恨奴隸製,把它看成對上帝的公然冒犯。在北方的廢奴主義者圈子裏,他從來不是活躍分子,但是,目睹這種醜惡的製度,讓他產生了自己也難以察覺的想法。這些想法可以逼使他從鎮子裏狂奔而出,甚至更糟。

他把西澤當成了知心人,冒著這奴隸可能為賞錢而告發他的風險。西澤回報他以信任。他以前見過這種白人,古道熱腸,相信他們嘴裏說出的一切。他們說不說真話是另一回事,但最起碼他們相信他們。南方的白人都是從魔鬼褲襠裏抖摟出來的玩意,根本無從預見他們的下一樁惡行。

第一次晤麵到了最後,弗萊徹拿了西澤的三隻碗,告訴他下禮拜再來。碗沒賣掉,但隨著討論漸漸成形,這二位真正的事業開始有了眉目。西澤心想,主意就像一塊大木頭,需要人的手藝和匠心,從內部開掘出新的形狀。

星期天最好。星期天他妻子走親戚。弗萊徹從來沒喜歡過家裏的這一支旁係,人家也不喜歡他,就因為他性格古怪。弗萊徹告訴西澤,普遍認為地下鐵道還沒發展到這麽南的地方。西澤對它早有耳聞。在弗吉尼亞,你可以偷偷溜進特拉華州,或藏身駁船,前往切薩皮克,一路上全靠你自己的機智,加上無形的上帝之手,來躲開巡邏隊和賞金獵人。或者,地下鐵道也能幫你的忙,它有秘密的幹道和神秘的線路。

在國家的這一片區域,反奴隸製的書報均屬非法。南下佐治亞和佛羅裏達的廢奴主義者和同情者不是被驅逐了,便是遭到暴民的鞭打和淩辱,塗柏油,粘羽毛。循道宗及其空洞的教條在王棉的大本營毫無容身之地。種植園主們不能容忍毒草蔓延。

盡管如此,還是有個車站落成了。店主承諾,如果西澤能跑出三十英裏,到達弗萊徹家,他就送他去地下鐵道。

“他幫助過多少奴隸?”科拉問。

“一個也沒有。”西澤說。他的聲音毫不動搖,好讓科拉跟他一樣,早早地鐵了心腸。西澤告訴他,弗萊徹先前跟一個男奴接上了頭,但此人並未赴約。過了一個星期,報紙上說他被捉住了,還對他所受懲罰的性質做了一番描述。

“怎麽知道他不是在騙我們?”

“他沒騙。”西澤已經反複想過這個問題。僅僅與弗萊徹在他的店裏交談,就已經提供了吊死他的足夠理由,用不著再這麽大費周章。西澤和科拉的計劃實在無法無天,他們力有不逮,索性暫停,且聽昆蟲的叫聲。

“他一定會幫助我們。”科拉說,“他必須要幫。”

西澤一把抓過科拉的兩隻手,可這動作又讓他局促起來。他鬆開手。“明晚。”他說。

盡管需要體力,她在營區的最後一夜還是失眠了。伶仃屋的其他女人在閣樓上,在她身邊睡著。她聽著她們的呼吸。那是奈格;那是麗達,每隔一分鍾就響亮地吐一口氣。明晚這個時候她就是自由的了。媽媽做出決定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嗎?科拉對她隻有遙遠的印象。她記憶裏最多的是她的悲傷。媽媽在伶仃屋出現之前就是個伶仃屋的女人了。混合著同樣的不情不願,那一直以來彎折她身體、讓她顯得格格不入的負擔。科拉沒法子在心裏把她拚合成一個整體。她是誰?她現在在哪兒?她為什麽要離開她?連一個特別的吻都沒留下,不想告訴你:當你以後想起這個時刻,你一定會明白我是在和你道別,哪怕你當時並不知情。

最後一天,科拉在地裏狠狠地刨著土,好像要挖一條地道出來。穿過它,再向前,你就能得救。

她沒有說出再見地說了再見。前一天吃罷晚飯,她與小可愛坐在一起,喬基的生日以後,她們還沒有像這樣聊過天呢。科拉想不露痕跡地對朋友說些溫柔的話兒,給她一件可以留到以後的禮物。你那樣做當然是為了她,你是好人。梅傑當然喜歡你啦,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他也能看到。

科拉把最後一頓飯留給了伶仃屋的女人們。她們極少在一起打發空閑時間,但科拉要她們放下手頭的活計,聚攏到一處。她們會遇到什麽呢?她們是流亡者,但一俟在伶仃屋安頓下來,它便提供了某種形式的保護。就像奴隸往往堆出傻笑、假扮幼稚來逃脫毒打一樣,她們也通過誇大自己的古怪,來避免營區種種複雜情況的糾纏。有些夜晚,伶仃屋的牆把這兒變成了堡壘,讓她們不受爭鬥和密謀的傷害。白人會吃掉你,但有些時候,有色人的同胞同樣會把你生吞活剝。

她把自己的一堆家什留在門邊:一把梳子,一塊磨光的方形銀器,那是阿賈裏多年前的乞討所得,還有那一堆藍色的石子,奈格稱之為“印第安石”。這是她的道別。

她拿了自己的斧頭。她拿了火石和火絨。像母親一樣,她挖出了番薯。她想,第二天晚上就會有人霸占她這塊地,翻土。圍一圈籬笆,養雞。一個狗窩。也許她會繼續把它當成菜園。這是一隻錨來著,在種植園惡毒的汪洋裏,阻止她被水流裹挾而去。直到她做出選擇,讓水流帶她遠遠地離開。

村莊安靜下來了,他們在棉田旁邊見麵。西澤看到她鼓鼓囊囊的番薯口袋,做了個怪怪的表情,但沒說什麽。他們在高高的莊稼中間蹚著,裏麵糾結纏繞,到了半途才顧得上奔跑。速度讓他們眩暈。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恐懼在他們身後呼喚,但沒有別人,那是他們自己心裏的叫喊。在失蹤暴露之前,他們有六個小時;在民防團到達他們現在的位置前,還有一兩個小時。但恐懼已經追上來了,在種植園裏每天追逐他們的恐懼,此時已和他們並駕齊驅。

他們穿過土層太薄而不適於耕種的牧場,進入沼澤。多年以前,科拉曾和別的小黑崽子一起,在那些黑水裏玩耍,用大熊、暗藏的鱷魚和遊泳極快的水蛇的故事嚇唬對方。在沼澤獵捕水獺與河狸的人,還有從樹上收集苔蘚的小販,會循跡往遠走,但從來不會走得太遠,總有一條無形的鎖鏈把他們拉回種植園。西澤陪下網打魚的、下套打獵的出巡,已經好幾個月了,學會了怎樣在泥炭和爛泥地帶緊貼著蘆葦行進,怎樣找到有堅實土地的小島。現在他走在前麵,拿拐棍探測黑漆漆的地麵。計劃是快速西進,抵達漁獵者曾經指給他看的一係列小島,然後折向東北,直到出現幹地。盡管繞了路,但有了寶貴的、硬實的立足點,這就是最快的北行路線了。

隻走了一小段路,他們便聽到一個聲音,趕緊停下腳步。科拉帶著疑問看著西澤。他伸出雙手,側耳細聽。那不是憤怒的聲音。也不是男人的聲音。

西澤終於辨清了人犯的身份,一個勁兒搖頭。“小可愛——噓!”

一旦小可愛瞅見他們,自然懂得保持安靜。“我就知道你們要弄事兒。”她趕上來以後小聲說道,“跟他鬼鬼祟祟的,啥也不說。後來你又挖番薯,它們還沒熟呢!”她弄了些舊織物,做成一個挎包,現在就掛在她的肩膀上。

“你趕緊回去,別把我們毀了。”西澤說。

“你們去哪兒我去哪兒。”小可愛說。

科拉眉頭緊皺。如果他們把小可愛打發回去,這姑娘溜進木屋時就可能被人抓住。小可愛不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先發優勢就會付諸東流。她不想為這姑娘負責,卻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他不可能帶上我們三個。”西澤說。

“那他知道我要來嗎?”科拉問。

他搖搖頭。

“雙份驚喜也是驚喜。”她說。她拎起自己的口袋。“反正我們帶夠了吃的。”

他花了一整夜才接受這種說法。他們還要很長時間才能睡覺。小可愛終於不再動不動便大呼小叫了,不管是聽到夜行動物突然的響動,還是走得太深,水一下子漫到腰部。科拉已經習慣了小可愛這種神經兮兮的性格,可她沒有看出朋友的另一麵,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她再也無法忍受,讓她決定出逃。但是每個奴隸都想著逃跑。在早晨,在下午,在夜晚。做夢都會夢到它。每個夢都是逃跑的夢,哪怕看上去不像。比如一個關於新鞋子的夢。機會一旦出現,小可愛便要利用,會不會挨鞭子也不管了。

他們仨朝西行進,在黑水裏跋涉。科拉帶不了路。她不知道西澤怎樣做到的。但他一直在讓她驚訝。他心裏肯定有張地圖,能看星座,還能識字呢。

小可愛哀聲連連,罵罵咧咧,要求休息,這倒省得科拉自己張嘴了。他們要求看看她的粗麻布袋子,裏麵沒裝什麽特別的,隻有她收集的一些破舊的紀念品,一隻小木頭鴨子,一個藍色的玻璃瓶什麽的。說到他自己的實踐能力,在尋找小島這件事上,西澤表現得像個稱職的領航員。也不知道他走得對不對,反正科拉說不上來。他們開始折向東北,天光微亮時,他們走出了沼澤。“他們知道了。”小可愛說,此時橘紅色的陽光普照了大地。三個人又歇息了一次,還把一隻番薯切成了片。蚊子和黑蠅圍攻他們。他們在日光下髒得要命,從腳到脖子,泥漿濺得到處都是,渾身上下粘滿了毛刺和鬈須。科拉不在乎。這是她離家最遠的一次。就算此時此刻她被人拖走,上了鐐子,她還是跑出了這麽遠的路程。

西澤把拐棍拄到地上,他們再次出發。下一次停下時,他告訴她倆,他必須去找縣道。他保證很快就回,但他需要算一下他們走了多遠。小可愛想問,如果他不回來又會怎樣,但感到自己不能開這個口。為了讓她們安心,他把自己的背包和皮革水袋留在一棵柏樹下。沒準兒也是為了幫助她們,如果他回不來的話。

“我就知道。”小可愛說。雖然筋疲力盡,但她仍然想嘮叨一下這事。兩個姑娘靠著樹幹坐下,好在土是結實而幹燥的。

科拉把沒說的話跟她說了,從喬基的生日開始。

“我就知道。”小可愛重複道。

“他認為我是好運氣,因為就我媽跑成了。”

“想要好運氣,砍隻兔子腳。”小可愛說。

“你媽會怎麽辦?”科拉問。

小可愛五歲那年,母女倆一塊來到了蘭德爾家。她前一個主人認為小黑崽子用不著穿衣服,所以那是她頭一次身上蓋了東西。她母親吉爾在非洲出生,喜歡給女兒和小朋友們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河邊的小村莊啦,附近生活的各種動物啦。摘棉花毀掉了她的身體。她的關節腫大,僵直,弄得她直不起身子,走路成了極大的痛苦。吉爾無法參加勞動以後,就給那些下地幹活的媽媽們照看小孩。就算受著病痛的折磨,她還是溫柔地對待女兒,不過她沒牙的嘴巴一咧,笑起來像一把斧子,常常嚇得小可愛趕緊把臉扭開。

“為我驕傲。”小可愛回答。她躺到地上,背過身去了。

西澤回來得比她們預想的要快。他們非常靠近公路了,他說,但是速度不慢。現在他們得抓緊時間,在馬隊出發前盡可能跑遠一些。他們領先的這點兒距離,騎馬的人用很短的時間就能追上。

“咱們啥時候睡覺?”科拉問。

“先離開公路,完了再說。”西澤說。看他的樣子,他也累壞了。

他們沒過多久便放下了背包。等西澤叫醒科拉,太陽已經落山了。雖然她的身體歪斜地倚到一棵老橡樹的樹根上,可是人還一時沒有醒過來。小可愛倒已經醒了。天快黑透時,他們走到了一處開闊地,一座私人農場後麵的玉米田。主人在家,忙於雜務,人們前後腳地在小房子裏進進出出。逃犯們暫且避走,一直等到這家人熄燈。從這兒到弗萊徹的農場,距離最短的路線是穿過別人家的土地,可這太危險了。他們待在樹林裏,兜起了圈子。

最後是豬把他們引上了絕路。他們走到豬經常出沒的小道上去了,幾個白人男子從樹後麵衝出來。一共四個。在小道上,獵豬的下了誘餌,等待著獵物,天氣悶熱,豬喜歡在夜間出來活動。逃奴是另一種畜生,但更有利可圖。

鑒於公告上描述的特征,他們仨的身份斷然不會弄錯。兩個獵豬的對付三人當中最小的那個,把她死死壓在地上。老半天沒出聲了——奴隸是為了不讓獵捕者覺察,獵捕者是為了不讓獵物覺察——現在所有人都叫出聲來了,扯著嗓子,高聲尖叫。西澤跟一個留著黑色大胡子、體格魁偉的男人扭打在一起。逃犯更年輕,也更壯實,可那男人死死地扛住,還抱住了西澤的腰。西澤在搏鬥,仿佛他痛打過很多白人似的,但那不可能發生,否則他早就進了墳坑。逃奴們為了不進墳坑而搏鬥,因為隻要白人得勝,把他們交還主人,墳坑就是他們的宿命。

小可愛聲聲哀號,兩個男人把她拖進了黑暗。襲擊科拉的是個娃娃臉,身材瘦長,也許是其他獵豬者的兒子。他出其不意地撲到她身上,她的血流猛然加快,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熏肉房後,愛德華、泡特和其他人對她獸性大發的那個夜晚。她奮力搏鬥,手上腳上無不平添了力量,連抓帶咬,拳打腳踢,以從未有過的勁頭投入戰鬥。她發現她的斧子已經掉了。她恨不得手上有這斧子。愛德華不是死了嗎,眼前這男孩也去死才好呢,別讓他把她抓住。

男孩拽倒了科拉。她在地上翻滾,頭一下子撞到了樹樁。他死死地按住她,往她身上爬。她熱血上湧,伸出手,抓住一塊石頭,用力砸開了男孩的腦殼。他搖搖晃晃地倒下,她接著砸,一下又一下。他停止了呻吟。

時間好像臆想出來的。西澤叫著她的名字,拉她起身。她在黑暗裏模模糊糊地看到大胡子男人逃走了。“這兒呢!”

科拉呼叫著自己的朋友。

她無影無蹤,完全看不到他們去哪兒了。科拉猶豫著,西澤粗暴地往前拽她。她跟他走了。

他們停止了奔跑,前麵是什麽地方,他們完全沒了頭緒。因為黑暗和淚水,科拉什麽也看不見。西澤拚命保住了水袋,但他們失去了剩餘的給養。他們失去了小可愛。他借著星座確定方向,這兩個逃犯一路踉蹌,跌跌撞撞地撲進深夜。他們幾個小時沒有開口講話。他們的計劃形同樹幹,一個個選擇,一個個決定,都是像細枝和嫩葉那樣自動地發芽的。如果他們在沼澤裏打發小姑娘回了家;如果他們選擇的路線遠遠地繞開農場;如果科拉落在後麵,那兩個男人拖走的人是她;如果他們根本沒有出發。

西澤找到一個穩妥的地點,他們爬到樹上,像浣熊一樣睡了。

她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西澤在兩棵鬆樹間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她從過夜的地方溜下來,手腳因為與粗糙的樹枝糾纏,現在還在發麻。西澤表情凝重。昨晚那一番打鬥此刻已經傳開了。巡邏隊知道了他們前進的方向。“你有沒有跟她說鐵道的事?”

“我覺得沒有。”

“我覺得我也沒有。我們很愚蠢,沒考慮到這事。”

他們中午時分蹚過的小溪是一處地標。他們快到了,西澤說。又走了一英裏,他獨自離開去探路。回來以後,他們選擇了一條更靠外的林中小道,透過矮樹叢,可以影影綽綽地望見房舍。

“就是那兒。”西澤說。那是一幢整潔的單層農房,正對著一塊草場。地裏光禿禿的,正在休耕。紅色的風向標告訴西澤,這就是他要找的房子,後窗拉著黃色的窗簾,表明弗萊徹在家,而他妻子不在。

“要是小可愛都招了呢。”科拉說。

從他們的位置看不到別的房子,也看不到人。科拉和西澤飛快地跑過野草地,離開沼澤以來,第一次暴露在開闊的地方。無遮無攔,緊張不安。她感覺就像被人扔進了艾麗斯的大黑鍋,火舌在下麵一個勁兒地舔著。他們敲了敲後門,然後等著弗萊徹出現。科拉想象民防團正在樹林裏聚集,摩拳擦掌,準備衝進戰場。說不定他們就在屋裏等著呢,如果小可愛都招了的話。弗萊徹終於出現,把他們領進廚房。

廚房很小,但很舒服。幾隻常用的鍋掛在鉤子上,鍋底已經黑了,草場裏摘來的鮮豔的花兒從纖細的玻璃器皿中探出半截身子。一條紅眼老獵狗漠然地待在角落,對訪客無動於衷。弗萊徹遞上大水罐,科拉和西澤貪婪地一通狂喝。看見多出了一位旅客,主人並不高興,但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出了差錯。

店主一一指出他們的不是。首先,小可愛的母親吉爾發現女兒不見了,便從家裏的木屋出來,暗自搜尋。男孩子們喜歡小可愛,小可愛也喜歡男孩子們。有個工頭攔住吉爾,從她嘴裏掏出了實情。

科拉和西澤麵麵相覷。他們多出來的那六個小時純屬幻想。巡邏隊早就開始大搜捕了,一點兒都沒耽擱。

弗萊徹說,到上午十點來鍾,本縣和周邊所有空閑的人手都加入了搜索的隊伍。特倫斯開出的賞額之高前所未有。每一處公共場所都張貼了通告。品行最劣的流氓紛紛投身追捕。酒鬼,混子,連鞋都沒有的窮白人,為了這個能禍害有色人群體的機會歡呼雀躍。一支又一支巡邏隊掃蕩奴隸的村落,洗劫自由民的住房,連偷帶搶,恣意強暴。

天可憐見:獵捕者相信逃犯們藏在沼澤地裏——拖帶著兩個年少的女子,任何雄心壯誌都得大打折扣。大多數奴隸直奔黑水,因為在如此之南的地方找不到施救的白人,也沒有地下鐵道等待搭救不要命的黑鬼。這一失策為他們仨贏得了時間,朝東北方向盡其所能地跑出了最遠的距離。

直到他們遭遇獵豬的。小可愛被押返蘭德爾家。民防團已經兩次造訪弗萊徹的房子,通告情況之餘,對暗處不免多看幾眼。但最糟的消息是那年紀最小的獵豬者,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沒能從傷痛中蘇醒。西澤和科拉現在成了縣民眼中的殺人犯。白人想以血還血。

西澤捂住了臉,弗萊徹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頭,要他寬心。科拉對這一信息明顯沒什麽反應。兩個男人等待著。她扯下一片麵包。西澤的羞愧隻能一份當成兩份用了。

逃跑的經過,他們自己對林中搏鬥的敘述,大大地緩解了弗萊徹的慌張。這三個人現在都在他的廚房裏,意味著小可愛不知道鐵道的事,他們在任何時候也沒提過店主名字。他們將繼續行動。

西澤和科拉狼吞虎咽地吃著剩下的黑麵包和火腿片,科拉同時聽著兩個男人爭論,是現在呢,還是入夜以後再行動,她決定還是不參與討論為好。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外麵的世界,有很多東西她不知道。她本人讚成盡可能早走。在她和種植園之間的每一裏路都是勝利,她都要加以珍藏。

男人們決定,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出發,把奴隸藏到弗萊徹的馬車後麵,蓋上麻毯,這樣做最省事,不僅避免了藏身地窖的麻煩,也用不著擔心弗萊徹太太進進出出。“你們覺得能行就行。”科拉說。老獵狗放了個屁。

在寂靜的路上,西澤和科拉躺在弗萊徹的板條箱中間,緊緊依偎著。弗萊徹跟自己的馬聊天時,暖暖的陽光穿過高高的樹影,灑落到毯子上。科拉閉上了眼睛,卻看到那男孩躺在床上,頭纏繃帶,大胡子男人站在旁邊,這幅畫麵為她阻擋了睡意。他比她原來估計的還要年少。但他不該對她下手。男孩應該找點兒別的樂子,幹嗎半夜出來獵豬?她橫下心來,她不在乎他能不能康複。無論他醒不醒得過來,他們都會被人殺掉。

城裏的噪聲讓她回過神。她隻能想象外麵的情形,奔波的人,忙碌的店鋪,四輪的和兩輪的馬車交替行進。聲音很近,是些看不見的人在激動地喋喋不休。西澤緊緊抓著她的手。由於他們在板條箱中間的位置,她看不見西澤的臉,但她猜得到他的表情。這時弗萊徹停下了馬車。科拉滿心以為馬上就要有人掀開毯子,她甚至想好了接下來的災殃。沸騰的陽光。弗萊徹遭到鞭笞,逮捕,很有可能被私刑處死,因為他窩藏的不隻是奴隸,還是殺人的凶手。科拉和西澤先遭到群眾毫不留情的毆打,再交還給特倫斯,無論他們的主人發明了怎樣的新花樣,都必將超過大安東尼所受的折磨。如果等不及三個逃奴團圓,他已經在小可愛身上動了什麽刑呢?她屏住了呼吸。

弗萊徹是讓一個熱情的朋友給叫住了。此人倚靠到馬車上,還搖晃了幾下,科拉一下子叫出了聲,多虧他沒聽到。他問候了弗萊徹,還向店主通報了民防團和搜索行動的最新進展——殺人犯已經落網了!弗萊徹感謝了上帝。另一個聲音摻和進來,揭穿了這個謠言。奴隸仍然在逃,早晨還在作案,要偷一戶農民的雞,但狗聞出了味道。弗萊徹再次向照看白人及其財產的上帝表示感謝。那男孩還是沒消息。可惜了的,弗萊徹說。

少頃,馬車回到了安靜的縣道。弗萊徹說:“你們弄得他們兜圈子呢。”不清楚他是在跟奴隸講話,還是在和他的馬交談。科拉又打起了瞌睡,艱辛的逃亡仍然在向他們索要回報。睡眠阻止了小可愛溜進她的睡夢。等她再睜開眼睛,天已經黑了。西澤拍拍她,要她安心。車聲轆轆,接著門閂叮當一響。弗萊徹拉掉了毯子,兩個逃犯伸直酸痛的四肢,他們已置身穀倉。

她首先看到了鐐銬。幾千條,掛在牆壁的釘子上,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收藏,手銬,腳鐐,用於手腕、腳踝和脖子的枷鎖,各種形式,各種組合。防人逃跑、使人無法移動手腳的鐐銬,把身體懸吊在半空中進行毆打的鎖鏈。有一排兒童專用的鐐子,還有與之相連的小銬子和小鐵環。另一排陳列的鐵銬之厚之重,一切鋸子都奈何不得,還有些手銬之輕之薄,隻有受罰的思想,可以阻止佩戴者把它們扯為兩截。一排裝飾華麗的口套,高居於自成一區的同類之上,角落裏有一堆鐵球和鎖鏈。鐵球堆成了金字塔,鎖鏈盤卷成蛇形。有的鐐銬生了鏽,有的斷了,其他的好像當天早晨才打造出來。科拉走近一處藏品,觸摸一條內圈帶著尖釘的鐵環。她斷定這是拿來拴脖子的。

“嚇死人的展覽。”一個男人說道,“我零零散散搜羅來的。”

他們沒聽到這個人進來,他一直都在這兒嗎?他穿著灰褲子,鬆鬆垮垮的汗衫,掩蓋不住他瘦骨嶙峋的模樣。科拉見過餓得要死的奴隸,身上的肉都比他多。“一些旅行得來的紀念品。”這個白人說道。他講起話來有一種奇特的風格,一種古怪的歡欣,讓科拉想起種植園裏那些精神失常的人。

弗萊徹介紹說,他叫倫布利。他綿軟無力地跟他們握了握手。

“你是列車員?”西澤問。

“冒煙兒的事我可幹不來,”倫布利說,“算是個站長吧。”他說自己不搞鐵道這一攤的時候,就在自家的農場裏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這是他的土地。他解釋說,科拉和西澤來這兒時必須捂在毯子下麵,或是蒙著眼睛。他們最好對所在的位置一無所知。“我還以為今天有三位乘客要來呢。”他說,“這下你們能伸直身子了。”

沒等他們弄明白這話什麽意思,弗萊徹就告訴他們,他該回去見妻子了:“朋友們,我這部分結束了。”他帶著強烈的感情擁抱了兩位逃犯。科拉禁不住往後躲了一下。才兩天,就有兩個白人抱了她。難道這就是獲得自由的先決條件?

西澤默默地望著店主趕著馬車啟程。弗萊徹跟馬說著話,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科拉看到,惦念之情寫在她同伴的臉上。弗萊徹為他們承受了巨大的風險,尤其是在情況急轉直下、一度出乎他意料的時候。報答這份恩情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並在條件允許時對別人伸出援手。最起碼她是這樣總結的。西澤對弗萊徹滿懷感激,此前這幾個月裏,是他為他敞開了店門。這就是她在西澤臉上看到的——不是擔心,而是責任。倫布利關上了穀倉的門,鐐銬搖曳,叮叮當當。

倫布利可沒那麽愛動感情。他點著提燈,讓西澤舉著,他用腳把幹草扒拉開,拉起地板上的一道活門。倫布利見他們嚇得直哆嗦,便說:“你們要是願意,我走前頭。”台階上嵌著石子,下麵傳出一股酸臭的味道。它沒有通往地窖,而是一直向下。科拉對建設所需的人工暗自讚歎。台階很陡,但光滑的平麵上鑲嵌了石子,往下走並不費力。前麵就是隧道了,讚歎二字已遠遠無法形容眼前的景象。

台階盡處是一座小型月台。巨大隧道黑洞洞的入口分居兩端。這裏少說也有六米高,牆麵鋪了石子,組成深淺相間的圖案。一定是不折不扣的產業化勞動,才讓這樣的工程變為可能。科拉和西澤注意到了鐵軌。兩條鋼鐵的軌道由木製的路枕固定在地麵,在他們可以看到的隧道內延伸。鐵軌想必是南北走向,從某個不可思議的源頭出發,通往一個難以置信的終點。有人考慮周全,事先在月台上放了一張小小的長椅。科拉有點兒頭暈,趕緊坐下。

西澤差點兒說不出話來,“隧道有多長?”

倫布利聳聳肩,“對你來說夠長了。”

“肯定花了好多年。”

“比你知道的還要久呢。解決通風問題,這個花了點兒時間。”

“什麽人修的?”

“這個國家還有誰修?”

科拉看出來了,倫布利很享受他們的驚奇。這可不是他頭一次表演了。

西澤又問:“到底怎麽修的呢?”

“用手唄,還能怎麽修?咱們得商量一下你們的出發時間。”倫布利從衣袋裏扯出一張黃紙,瞅了一眼,“你們有兩種選擇。一個小時之後我們有一趟火車,六個小時後還有一趟。時間未必最合適。我們的旅客得能更合理地安排到達的時間才行呀,條件有限,可我們還是要運營。”

“下一趟。”科拉站起來說道。用不著商量。

“問題是它們去的不是一個地方。”倫布利說,“一趟這麽走,另一趟……”

“去哪兒?”科拉問。

“離開這兒。我隻能跟你說這麽多。通信上有多困難你理解吧,這麽多路線上的變化。本地的區間車,快車,哪座車站關閉了,路線延長到什麽地方了。問題是某個目的地可能比另一個更合你的心意。車站會暴露,路線會中斷。等你到了站,才知道前麵等待你的是什麽。”

兩個逃犯一頭霧水。根據站長的說法,一條路線可能更直接,但也可能更危險。他是說一條路線更長嗎?倫布利不肯細說。他重申,他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他們了。到了最後,擺在奴隸們麵前的選擇像往常一樣:除了他們剛剛逃出來的地方,去哪兒都成。西澤跟同伴商量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就坐下一趟。”

“隨你啦。”倫布利說。他指了指長椅。

他們等待著。在西澤的請求下,站長講起了他參加地下鐵道工作的經曆。科拉沒用心去聽。隧道強烈地吸引著她。建造這樣一個地方需要多少人工呢?還有隧道那一端,它通往哪裏?路程又有多長?她想到了采收,想到怎樣在收獲時沿著壟溝奮力向前,一具具非洲的軀體投入勞動,像一個人似的整齊劃一,拚盡力氣,全速采摘。廣闊的田野上,遍地都是白色的棉鈴,數量何止千萬,宛如星海,在最晴朗的夜空裏光芒四射。等到奴隸們完工,他們仿佛剝去了棉田的顏色。這是一項壯麗的工程,從種子到棉包,但他們沒有一個人為自己付出的勞動感到自豪。那是從他們身上竊取的勞動,他們的血汗。而這隧道,鐵軌,連同車站和時刻表,還有那些從中發現得救之道的苦命人——這才是讓人為之自豪的奇跡。她不知道這一切的建造者有沒有得到相應的報償。

“每個州都不一樣,”倫布利說,“每個州都有不同的可能,有自己的風俗和做事的方式。你們往下走,走到最後一站,就會看到這個國家有多麽寬廣了。”

就在這個時候,長椅開始抖動。他們肅靜下來,抖動變成了噪聲。倫布利讓他們站到月台邊上。這大家夥帶著一種龐然的陌生感出現在眼前。西澤在弗吉尼亞見過火車;科拉對這種機器隻是聽說而已。這可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火車頭黑黑的,樣子好醜,前麵的排障器像一張三角形的大嘴巴,可是不會有什麽動物臉上長著這樣的引擎。後麵是球莖形狀的煙囪,蒙著一層煤灰。主體結構是個大黑匣子,頂部有司機的小屋。下麵是鞲韝和一組很大的汽缸,推動十個車輪,前麵兩對小的導輪,後麵三對大的動輪,一起忙於不知疲倦的舞步。機車隻拉一節車廂,這是一節破爛不堪的貨車車廂,廂壁上好多木板都不見了。

司機是個有色人,從自己的小屋裏對他們招手回禮,笑起來露出沒牙的嘴巴。“全體登車嘍。”他說。

為了不讓西澤一個勁兒地提出煩人的問題,倫布利飛快地摘開車廂門的掛鉤,拉開一道縫,“別耽誤工夫了。”

科拉和西澤爬進車廂,倫布利咣當一聲把他們關在裏麵。他透過木板上的縫隙往裏瞧了瞧。“如果想看看這個國家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老是跟人說,你們得坐火車。跑起來以後,你們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國的真麵貌。”他拍拍車廂作為信號。火車一頓,然後向前駛出。

兩個逃犯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充當座位的幹草包上。車廂嘎吱嘎吱地響著,抖著。這可不是什麽新型號,旅程當中有很多次,科拉真害怕它就要散架。車廂空空的,隻有幹草包、死老鼠和彎釘子。她後來發現了一塊燒焦的木頭,看得出有人在這兒生過火。西澤已經讓一連串離奇的事件給弄傻了,此刻在地板上蜷成一團。科拉聽從倫布利最後的吩咐,透過板條往外看。隻有黑暗,一裏又一裏的黑暗。

他們再次走進陽光下,已經身在南卡羅來納了。她仰望著摩天大樓,隻覺得天旋地轉,不知道自己走過了多遠的路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