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差

【十七】

我不聲不響回到學校。

我沒有去求證任何事情,因為我不願再觸及自己的傷痛,我唯願一切都已經過去。

這仿佛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季節。每年梅花盛開的時候,整個校園都會顯得格外嘈雜熱鬧。我把自己湮沒在那種熱鬧裏,來來往往,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個正常的學生。事實上,這一天我盼了很久了,不必再擔心手機響起,不必再遮遮掩掩。我很努力地記下老師說過的每句話,很專注地做實驗,很認真地寫報告。我比對國外所有的知名的不知名的大學,研究自己符合申請條件的專業,我想考到獎學金,可以出國去。

整個春天,時間對我而言都是凝固的,從周一到周五,上課下課,重複而簡單。雙休日的時候寢室通常沒有人,我一個人去圖書館,自習室裏永遠放滿了書占據座位,我的座位一直靠窗邊。

我喜歡窗前的那些樹,它們鬱鬱蔥蔥,一些是洋槐,另一些也是洋槐。等到暮春時節,這些樹就會綻開潔白芬芳的花串,一嘟嚕一嘟嚕,像是無數羽白色的鴿子。有時候複習得累了,我會抬起頭來,那些蔥蘢的綠色就在窗下,放眼望去,隱隱可以看到遠處市郊的山脈。

遠山是紫色的,在黃昏時分,漫天淡霞的時候。而天空會是奇異的冰藍色,將雲翳都變得瑰燦絢爛,美得令人出神。通常這個時候我也餓了,背著書包下樓去食堂。一路上經過操場,永遠有很多人在踢球。春天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春天也是這座校園最有離愁別緒的傷感季節,林**上不斷有人成群結隊高歌而過,他們是大四的畢業生,要去西門外的館子吃散夥飯。

晚上五食堂有紫心紅薯,食堂的菜永遠是那樣粗枝大葉,紅薯也不過用蒸飯機一蒸,倒在很大的不鏽鋼盤子裏賣。我買了一個配粥吃,掰開一半,看到它的紫心有細微的紋路,比心裏美蘿卜要漂亮得多。我咬了一口,才想起以前可愛挺喜歡吃這個,香秀每隔幾天總要為它預備。我一直覺得奇怪,它為什麽放著狗糧不吃,愛吃紅薯。我一直不喜歡那條狗,它也並不喜歡我。可是有一次它救了我的命,就在我割開靜脈的那次。如果不是它叫起來,也許我已經死成了。

可愛是怎麽死的呢,我都沒有問過管家。

晚上的時候自習室的人比白天更多,窗外的樹生了一種很小的飛蟲,從窗子裏飛進來,落在書上。白熾燈照著它小小的透明翅膀,隱約帶著青色。翻頁的時候如果不留意,它就會被夾在了書頁裏,成了小小的袖珍標本。我總是吹口氣,將它吹走,然後用筆繼續劃著重點的橫線。

遠處的寢室樓上又有歌聲傳來,是那些瘋狂的大四學生,他們就要離開這裏了,所以總是又哭又笑又唱又鬧。我覺得我的心已經硬得像石頭一樣,百毒不侵。我離開的時候一定不會有任何感觸吧,因為我現在都已經想要走了。

四月的時候我又考了一次雅思,這次成績比上次好很多。悅瑩說:“童雪,你簡直要瘋了你,考這麽高的分數幹嗎?”

我對她笑:“你要考的話,說不定比我分還高。”

悅瑩已經放棄了雅思,因為趙高興不打算出國。悅瑩最近的煩惱比我多,她的爸爸反對她和趙高興交往,理由是趙高興是體育生,而且對商業完全沒興趣,最重要的是,他要求將來趙高興做上門女婿。

“我那暴發戶的爹,簡直是舊社會封建思想餘孽。我氣得叫他去生個私生子,他氣得大罵我不孝。”

“那你打算怎麽辦?”

“跟他鬥到底。”悅瑩憤然,“我諒他也生不出來私生子了,就算現在生也來不及了,他總有一天會服輸,乖乖同意我和高興的事。”

悅瑩和她那暴發戶的爹鬥得很厲害,她爹把她所有的信用卡全停了,連她本來是掛在她爹的全球通賬戶下的手機號,現在也停了。

悅瑩立馬跑去買了個新號,然後短信通知朋友們換號了。她一邊發短信一邊恨恨地對我說:“我就不告訴我爹,看他找得著我嗎。”

我知道勸她是沒有用的,所以我隻是很傷感:“你還可以和他慪氣,多幸運。我想和爸爸慪氣也是不可能的了。”

悅瑩怔了一下,然後說:“別這樣了,咱們快點想個招掙錢去吧。”她比我更傷感,“我就快沒生活費了。”

真的要找兼職機會還是很多,我們學校是金字招牌,在網上那些家教信息,隻要注上校名基本上可以手到擒來。唯一更強大的競爭對手是師大,悅瑩恨恨:“誰讓他們學的就是教書育人,我們學的全是配劑啊分子啊……”

我對做家教有種恐懼感,所以我從來不找家教這類兼職,我隻留意其他的。

我和悅瑩找著份展會的臨時兼職,工作很簡單也不需要任何技巧,就是把資料不斷地補充到展台。我們在庫房和展台之間跑來跑去,還得臨時幫忙派發傳單、填寫調查表、整理客戶檔案……半天下來就累得腰酸腿疼,忙得連中午吃盒飯都是風卷殘雲。悅瑩比我想的要堅強得多,她一聲都沒吭,我一直覺得她是大小姐,吃不來苦,結果她很讓我刮目相看。

趙高興根本不知道我們出來打工的事,悅瑩說:“要是告訴他,他一定心疼攔著,我才不要花他的錢。”

我覺得很慶幸,我的朋友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到她真心愛的人,而那個人也真心愛她,兩個人可以堅持下去,不離不棄。

這是個大型的展會,很多公司都有展出間,來參觀的人也特別多,尤其周六的下午,簡直忙到腳不沾地,我連嗓子都快說啞了。隔壁左邊展位是家賣濾水機的公司,他們拿了無數杯子,請客人喝水。等到人流稍減,那邊展台有人跟我們打招呼:“過來喝杯水吧!”

悅瑩跑過去端了幾杯水過來,每個人都有了一杯。悅瑩一邊喝著水,一邊悄悄對我說:“要是右邊展位是賣烤麵包機的就好了,說實話我都餓了……”

隻有她在這種時候還可以苦中作樂,逗得人哈哈笑。

到晚上收拾下班的時候,悅瑩差點從簡易椅子裏起不來:“哎,從來沒有穿高跟鞋站這麽久,還不停地跑來跑去。”

負責展位的經理是個女人,也是她招我們來做臨時兼職的。她下意識地看著悅瑩的腳笑了笑,忽然又低頭看了一眼,脫口問:“你這鞋子是chanel的雙色?”

悅瑩大方地抬起腳來給她看:“淘寶上買的A貨,仿得很像吧?”

我很佩服悅瑩撒謊的本事,簡直臉不紅心不跳。

第二天中午吃盒飯,隔壁展位也在吃盒飯,這次悅瑩不用對方招呼,就跑過去蹭了幾杯水過來。我看她站在那裏和隔壁的人說了好一會兒話,於是問她:“你跟人家說什麽呢?”

悅瑩朝我擠眉弄眼:“人家問我要你電話呢?”

“瞎說!”

“是真的!”悅瑩悄悄指給我看,“就是那個男的,眉清目秀,看上去還不錯吧。”

“你別把我號碼亂給人。”

“當然沒有,沒你同意我敢給嗎?”悅瑩一邊扒拉盒飯一邊說,“不過你也可以試下,新戀情有助身心健康。你那個蕭山也真是的,竟然石沉大海了,你白惦記他這麽多年了。”

我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隔了這麽久,提到蕭山的名字,仍舊是痛,這種痛深入了骨髓,浸潤了血脈,成了不可痊愈的絕症。

抑或我這一生都無法再愛上別人了,我已經灰心。

做了幾天兼職我們每個人掙到幾百塊錢,對悅瑩來說這隻是杯水車薪。她從來沒有在錢上頭煩惱過,而她現在每天都學著記賬,無論買什麽都小心翼翼。她那暴發戶的爹打過一次電話到寢室,悅瑩不肯接電話,是我接的,我撒謊說:“伯父,悅瑩上自習去了。”

“哦……”電話那端的聲音聽上去並沒有任何感情起伏,“那你告訴她,這星期她要再不回家,就永遠不用回來了。”

為什麽資本家都是這種似曾相識的做派,我心裏涼涼的,對方已經“啪”一聲把電話掛了,我老實把這句話轉告了悅瑩,悅瑩很不以為然:“不回就不回,他氣死我媽,這筆賬我還沒跟他算呢。”

悅瑩出事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以為她和趙高興出去玩了,直到趙高興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她那暴發戶的爹等了大半個月看她還不肯低頭服軟,竟然派了幾個人來直接把她綁回家,一路驅車千裏揚長而去,等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們早就快到家了。

趙高興非常憤怒,買了張機票就追到悅瑩老家去。我非常擔心,可是悅瑩的手機估計被他那暴發戶的爹沒收了,怎麽撥都是“已關機”。她爸爸派來的人還拿著醫院證明向校方請了假,說悅瑩身體不好,申請休學幾個月。校方自然答應得爽快,我們連報警都沒有理由。

我很擔心趙高興,不停發短信問他見著悅瑩沒有,他一直沒有回我。第二天我才接到他在機場給我打的電話:“我已經回來了。”

“見著悅瑩沒有?”

“見到了。”

我不由鬆了口氣,可是趙高興一點也不高興:“等我回學校再跟你說。”

原來,趙高興找到悅瑩家裏去,悅瑩那暴發戶的爹倒也不攔不阻,任憑他們見了一麵,然後開出最後條件:“想和我女兒在一起可以,但你要證明自己。”

“他要你怎麽證明自己?”

趙高興苦笑:“他給了我三份合同,讓我任意簽到其中一份,就算是合格。”

我一聽就知道肯定不會是太簡單的事,等拿到合同一看,更覺得悅瑩的爸爸簡直是異想天開地刁難。三個合同,一個是煤礦轉讓,一個是鋼廠合並,另外一個則是化工廠建址。

“這年頭誰會轉讓煤礦,煤礦就是金礦,就算有轉讓,我能跟對方談什麽?拿著這份合同請人簽字?我什麽都不懂……鋼廠合並這種合同,我在機場等飛機的時候上網搜索了一下,這種案子基本得要一個律師團,還得跟國資委打交道。最後那個化工廠更難了,那得跟地方政府談,甚至還要涉及到城市規劃……”

我也知道這是絕望,不管哪個合同都不可能是趙高興可以談下來的,我們隻是學生而已。而這些事情牽涉到的不僅有商業,更要有複雜的人脈網絡。

“他爸爸說,要做他的女婿,就得有本事,我要是一個合同都談不下來,就永遠別想見悅瑩了。”

“悅瑩怎麽說?”

“她說她爸爸不講理,拿這樣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來糊弄我。她爸爸也黑了臉,說接受我們倆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最後我怕悅瑩難受,還是一口答應下來。”趙高興從來不曾這樣無精打采,“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會去努力的。”

慕振飛在香港,趙高興說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我問趙高興:“慕振飛怎麽說?”

“他非常為難,在商業方麵他不可能左右他父親的決定,畢竟這些都不是十萬百萬的事情。”

趙高興的家境隻是小康,他的父母更不可能幫他談成這樣的合同。趙高興絞盡腦汁地抱頭痛苦:“我要有一個親戚是大資本家就好了……起碼能介紹我認識一下那些資本家們……”

我沒有做聲,因為我想起來我其實認識一個資本家。

可是這個資本家,我永遠都不想再見他了。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睡在床上,看著對麵空蕩蕩的床鋪。那是悅瑩的鋪位,悅瑩其實一點都不張揚,大部分時間她都和普通學生一樣,她爹起初曾專門給她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套公寓,她都逼著她爹掛牌租出去了。

悅瑩說過:“走讀哪有住寢室好啊,住寢室才叫念大學呢!”

我也愛住寢室,因為寢室裏有悅瑩。我和她在剛進校門搞軍訓的時候,就一塊兒被曬暈,那時她就慷慨地把她的防曬霜借給我用,整個軍訓我們用掉整瓶名牌防曬霜,最後還是曬得和炭頭一樣黑;我們一起買飯打水,上課做實驗,去西門外吃烤雞翅喝鴛鴦奶茶;冬天的時候我們避著管理員用暖寶寶,夏天的時候用電蚊香;我去自習總會替她占座,上大課的時候她也會給我留位置。我們都是獨生子女,可是在我心裏,她像我自己的姐妹一樣。

她從來沒有瞧不起我,即使我騙她,即使她媽媽的死讓她耿耿於懷,可她仍舊選擇相信我,並且在網上替我辯白。

這樣的朋友我隻有一個。

我一直覺得慶幸,她比我要幸福得多,她可以遇見她愛的那個人,並且兩個人攜手同心。我一直覺得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這一生已經非常慘淡了,幸好我的朋友她要比我幸福得多。

我失眠了整夜,第二天早晨我爬起來就用冷水洗了個臉。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眉眼已經黯然,看不出有任何青春的氣息。這三年來的經曆比三十年更難熬,我二十一歲了,可是心已經老到如同七十八十。從前我一直恍惚覺得,總有一天一覺醒來,我會生出滿頭白發,然後這一生都已經過去了。

我走回桌子邊坐下,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把手機拿過來,撥打電話。

這個號碼是我第二次打,上次他沒有接,這次也沒有。

我收拾書包上課去,上午有四節課,排得滿滿的,每一節都是必修課。

第三節課後我的手機在書包裏震動起來。屏幕上的號碼非常熟悉,我從來沒有存也知道是誰。

我看了眼講台前的老師,他正在奮力書寫計算公式。

我從後門溜出去,一直跑到走廊盡頭才接電話。我跑得有點喘,聽到莫紹謙的聲音時還有點恍惚,覺得自己又重新陷入某種夢境。

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再接電話了,沒想到他還會打過來。

他單刀直入地問我:“什麽事?”

我有點訕訕的:“你有沒有時間,我有點事想和你見麵談。”

電話那端有短暫的靜默。我想他大約打算掛斷電話了,畢竟我們的關係從來就不愉快,而且上次我還在病房裏那樣痛恨地罵他。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他問秘書,似乎是在問行程安排。這個時間他應該是在辦公室,背景非常安靜,連秘書的聲音我都可以隱約聽見。

“我明天下午過來,你如果有重要事情的話,可以到機場來見我。”

我急著問他:“你大約是幾點的航班?”

“三點或者四點。”

他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明天下午我沒有課,可以去機場,可是三點是航班起飛還是降落時間?我拿不準主意,隻好決定到時候吃過午飯就去機場守株待兔。

我向趙高興要三份合同的複印件,我說我有個親戚是做生意的,想拿給他看看想想辦法。趙高興估計也是急病亂投醫,沒多問什麽就把合同都複印給我了。

第二天中午一點我就到了機場,一直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莫紹謙。我不知道他會從哪個航站樓出來,我去櫃台查,不知道航班號也不知道航空公司,什麽都查不到。我打他的電話,已經轉到了全球呼。

天黑的時候我坐了機場快線回去,他放我鴿子也是應該的,畢竟我現在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上次我還把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機場快線坐到了終點,我才覺得肚子餓。本來想去吃東西,又覺得沒有胃口。地鐵出口有不少的士在那裏兜客,有人招呼我:“姑娘,坐車不?”

我本來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

我打車到了公寓樓下,這裏是酒店式的管理。門童上來替我開的車門,他顯然還認識我,對我露出一個職業笑容:“晚上好。”

大門密碼我還記得,搭電梯上去後我卻有點遲疑了。不過既然已經來了,也沒必要再猶豫。我按了門鈴,沒一會兒門就開了。

【十八】

開門的是用人,後麵跟著管家,見著我似乎也不甚意外,甚至還笑眯眯地:“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討厭他的這種說法,可是我又不能不問他:“莫先生回來了沒有?”

“莫先生剛從機場回來,現在在洗澡,童小姐要不等下他?”

我坐在客廳裏等莫紹謙,用人給我端了盅燕窩來,這還是原來的做派,原來晚上的時候廚房總預備有。燕窩是專門給我的,我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我很客氣地對用人說:“麻煩給我換杯茶。”

茶端來我也沒有喝,我隻是怔怔地想著事情,連莫紹謙下樓我也沒發現,他走到我麵前我才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他。他明顯還要出去,穿著西服外套,轉頭問管家:“司機呢?”

我硬著頭皮:“莫先生,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十分鍾。”

他不置可否,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我抓緊時間將事情簡單地向他描述了一下,然後把那三份合同都拿了出來。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但我也沒有別的朋友。如果可能,能不能麻煩你看下,哪個比較有操作性,起碼可以讓趙高興少走點彎路。”

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更沒接那三份合同:“我沒興趣多管閑事。”

我幾乎是低聲下氣:“我知道你很討厭我,但我隻有悅瑩一個朋友……”

“我說了我沒興趣多管閑事,你可以走了。”

我咬了咬牙,到如今山窮水盡,還有什麽退路可言?

“如果你答應幫忙,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地上鋪的地毯很深,一直陷到腳踝,絨絨的長毛像是一團團的雪,我知道自己送上門來也不過是讓他羞辱罷了。

果然,他在短暫的靜默後,忽然放聲大笑:“童雪,你可真是看得起你自己。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麽?天仙?你覺得我離不了你?你從前對著我恨不得三貞九烈,光自殺就鬧了好幾回,沒想到為了所謂的朋友,你還會跑來對我說這種話。”

我知道結果就是這樣。我並沒有抬起頭來看他,省得讓自己更難堪。我甚至牽動嘴角,想要苦笑:“你說得對,我真是太看得起我自己了。”

我抓著那幾份合同,有些語無倫次地向他告別:“對不起,莫先生,打擾你了。”

我並不覺得後悔,能想的辦法我都已經想過了,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哪怕得到的隻有羞辱。我有點筋疲力盡地想,也許趙高興自己還能想出別的辦法來。

我搭電梯下樓,這附近全是高檔住宅區,基本沒有出租車過來。我也沒有心思等出租車,隻是低著頭沿著馬路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有多遠,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莫紹謙,他的眼睛在黑暗裏顯得越發幽冷,聲音更冷:“你還打算去找誰?”

“沒有誰。”我喪失了一切希望,隻覺得心如死灰,“我自己命不好,誰也不會幫我的。”

他摔開我的手,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生氣,反正他也不會幫我,我轉頭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還站在那裏。路燈將金色的光線灑在他身上,他還是衣冠楚楚一絲不苟的樣子,即使站在路燈下都不顯得突兀。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站在那裏不動,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追下來。我從來都不懂他,他太高深莫測,心思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去揣度的。

我剛走了一步就被他重新拽住了,幾乎是將我整個人拖到他懷裏,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狠狠地吻住我。

從前他也會吻我,就像今天這樣,帶著野蠻的掠奪氣息,霸道席卷得令人心悸。我閉起眼來任由他為所欲為,反正三年我都忍了,再忍一次也沒有什麽。

他停了下來,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一個月。”他的聲音裏隱隱帶著某種厭憎,仿佛是在痛恨什麽,“你再陪我一個月。”

“你看下合同吧,”我根本沒有情緒的起伏,“三個合同都不是那麽簡單,要不找你的律師看看。”

他的胸口微

微起伏,我知道自己很賤,我覺得已經無所謂了。他或者需要拿我來氣慕詠飛,他或者現在仍舊需要我。但我和他的交易從來都不愉快,從一開始到現在。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拿我的舅舅來威脅我,三年裏我們無數次假惺惺,在對方麵前互相壓抑著殺死對方的衝動,直到最後撕破臉。

可愛死後,在醫院裏,我們徹底撕破了臉,但我沒想到自己還是不得不回來求他。

我沒有指望他好好待我,我反正已經自暴自棄了。

令我覺得意外的是,當天晚上他並沒有碰我。他睡主臥,我睡在自己的那間臥室裏。

離開這裏太久,我無半點睡意。

衣櫃裏還掛滿了我的衣服,連梳妝台上都還放著我的化妝品和梳子。我原以為他會讓人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了,沒想到一切依舊。桌上花瓶裏麵插著滿滿的紫色風信子,莫紹謙似乎很喜歡這種花,可是他的房間裏從來沒有花,倒是三年來我的房間永遠都插著這種花,我都看得膩了也不曾換過。有時候他就是這樣霸道,非要將所有的一切烙上他的印記。

或者他早想過我會回來,甚至悅瑩的事情根本就是個局。資本家與資本家是一夥的,誰知道悅瑩的父親是否與他相識。

我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但哪怕是圈套,這一切也是我心甘情願。

早晨我起來的時候,莫紹謙已經走了。合同他並沒有看過,他也沒有留下半句話。我覺得很忐忑,事情不像我預想的樣子,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司機送我去學校,在去學校的路上我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的課上完後我就跑到寵物市場去,但令我沒想到的是,薩摩耶竟然那麽貴,小小一條幼犬就要一千多,將近兩千塊。

我卡裏的錢不夠,還差三百,磨了半天人家也不肯賣給我。最後看著我都要哭了,老板倒噗地笑了:“算了算了,你這麽喜歡這隻,我貼點利潤賣給你得了。”

我把那隻還在哆嗦的小狗抱在懷裏,一路興衝衝回去。

那天晚上莫紹謙卻沒回去吃晚飯,大約是有應酬吧。廚房給我做了飯,我也沒多少心思吃。我一直看電視看到十二點,他也沒有回來。

我隻好上樓去洗澡睡覺,剛睡下沒多大會兒,忽然聽到樓下有動靜。我知道是莫紹謙回來了,所以我連忙爬起來,抱起已經睡著的小狗迎出去。我在走廊裏遇見莫紹謙,他走路的樣子不太穩,明顯是喝高了。

我從來沒見過莫紹謙喝高,所以一時有點發呆。

他也有點意外地看著我,看著我懷裏的那條狗:“你怎麽在這兒?”

“我買了條薩摩耶……”我把小狗抱起來給他看,“你看,和可愛小時候很像吧?”

他突然就翻了臉:“別提可愛!你以為你是誰——你買狗做什麽?你想拿這個來討好我?你把我當傻瓜?知道我會當傻瓜,你知道我會當傻瓜所以你才來找我。”他的眼中怒火幽暗,似乎對我有著某種切齒的痛恨,“你別欺人太甚,也不要太得意,我是傻瓜我自己知道,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我有點呆呆地看著他,我沒想到他會生氣。我以為他會喜歡狗的,可是他一伸手就推開了我:“滾開!”

我被他推得撞到牆上去,小狗也被撞醒了,睜大了眼睛在我懷裏嗚咽著。我的肩膀被撞得很痛,他再沒有看我一眼,徑直走進主臥“砰”一聲就摔上了門。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小狗舔著我的手,一下一下,熱乎乎的小舌頭,它掙紮著想要把腦袋從我胳膊裏擠出來,我低頭看著它,它漆黑的眼珠也看著我。我確實不招莫紹謙待見,連累得它也不招他喜歡。

第二天,管家倒把香秀招回來了,小狗在原來可愛的房間住下來,香秀非常喜歡它。香秀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我才知道原來可愛是被車撞死的。香秀那天帶可愛下去遛,結果可愛看到莫紹謙下樓來,突然掙斷了繩索疾衝過馬路,沒想到正巧駛過來一部車,可愛就被撞了。

“先生臉色變了,他送可愛去醫院,可是已經沒有辦法。”

我還不知道香秀會說中國話,我一直以為她隻會說英文。

給小狗洗澡很好玩,我負責按住它,香秀負責給它洗。小狗用它兩隻爪子拚命扒著我的手,當花灑的溫水淋到它身上的時候,它隻差哀嚎了,兩隻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我,讓我覺得負疚極了:“是不是很燙?”

“小狗不喜歡洗澡。”香秀用她那生硬的中國話說,“洗完好。”

洗完澡後的小狗被包在大毛巾裏,軟軟的像個嬰兒,香秀用吹風把它的毛吹幹。瘦弱的小狗漸漸變回圓白滾胖的模樣。香秀突然說:“沒有名字!”

我也想起來,小狗確實還沒有名字。因為一連三天,我見著莫紹謙的時間都不超過半小時。我本來是想讓他給小狗取個名字的,可是他根本就不理我,也壓根不理這隻狗。

第三天晚上我有些沉不住氣了,因為我不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他是否會真的幫忙合同的事,我下定決心想要求得一個保證。晚上他照例回來得很晚,我等他進了浴室,就悄悄溜進了主臥的衣帽間,我記得這裏也有扇門是通往浴室的。

衣帽間到浴室的門果然沒鎖,我在衣帽間裏把衣服換了,然後找了件他的襯衣套上。我記得去年有天晚上他睡在我房裏,早晨我隨手撿了他的襯衣穿去洗手間,出來後被他看到,他纏著我不肯起來,害得我曠掉整整半天課。我有點忐忑地拉了拉襯衣的下擺,男式襯衣又寬又大,這樣子夠誘惑的吧。

我小心地將門推開一條縫,看到莫紹謙躺在浴缸裏,眼睛微閉像是睡著了。他今天應該沒喝酒吧,我悄悄把拖鞋也脫了,赤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一直走到浴缸邊,我忽然看到LED顯示屏上閃動的畫麵,那是《網王》。我做夢也沒想到莫紹謙會在浴室裏看《網王》,這也太滑稽了,他這樣的大男人,怎麽會看這種片子?可是我顧不上想為什麽莫紹謙會看卡通了,因為他忽然像是覺察到什麽,已經回過頭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既冰冷又無情,更多的是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漠。我有點尷尬,站在那裏進退不得。

“誰讓你穿我衣服的?”他的聲音也十分冷漠,“出去!”

我看到他擱在浴缸邊的手都捏緊了拳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我心一橫就豁出去了,在他打算趕我出去之前,我決定豁出去了。我像隻鴨子般撲騰進了水裏,我本來是想去抓他的胳膊,但因為浮力我有些站不穩,最後狼狽而本能地摟住他脖子。他很厭惡地想要掙脫,我們在浴缸裏幾乎打了一架,結果就是全身都濕透了,我像八爪章魚一樣扒著他就不放,他氣得連眉頭都皺起來了。我死皮賴臉地親他,從下巴到脖子,他終於被我親得不耐煩了,反客為主按住了我。

最後我累得在浴缸裏就睡著了,連怎麽從浴室出來的都不知道。

後來其實我醒過一次,因為有人在撥弄我的頭發,我的頭發全都濕了,今晚我好幾次差點沒被淹死或者嗆死,幸好每次撲騰到最後莫紹謙還能記得把我撈起來。

我睡得迷迷糊糊,隻知道有人坐在床邊給我吹著頭發,因為我聽到吹風機在耳邊嗡嗡地響,溫熱的風拂在臉上,然後溫暖的手指拂過我的臉,輕輕將我的頭轉到另一個方向。

我被那暖風吹得很舒服,小時候媽媽也會拿著吹風機替我吹頭發,她總是說不要濕著頭發睡覺,不然會頭疼的。這種嗡嗡的聲響很讓我安心,仿佛還是很小的時候就在家裏,我喃喃叫了聲媽媽,我想自己或者是在做夢吧,沒過幾秒鍾就重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脖子發麻,因為沒有睡在枕頭上,而是枕著莫紹謙的胳膊睡了一夜。他身上還有熟悉而清淡的香氣,那種我最討厭的氣息。而我竟然窩在他懷裏,毫無知覺,像隻豬一樣睡了整夜。

我覺得很可恥,也許一次次出賣自己,我已經麻木甚至習慣,到現在竟然覺得自然而然。我不做聲悄悄溜回自己房間,換衣服去上課。

我倒了兩次公交,結果遲到了。沒有人幫我占座,悅瑩不在,我獨自坐在最後一排,覺得非常孤獨。整堂課我都有點心不在焉,抄筆記的時候我總看到手腕上的菩提串。我記得悅瑩當時說話的樣子,病房燈光下,她的側臉溫柔而美好。我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情,我想如果真的可以幫到悅瑩,什麽都是值得的。

晚上我回到公寓去,莫紹謙難得在家裏。我們兩個一起吃了飯,我有點食不知味,這樣家常的氣氛真讓我覺得格格不入。早上他沒醒我就跑了,不知道他會是什麽態度。不過他一直沒搭理我,我也不好跟他說話,吃完飯後香秀來跟我們打招呼,她要去遛狗了。小狗連走路都還有點歪歪扭扭,就會拿濕潤潤的眼睛看人,一臉的天真無邪。套上頸圈後不太習慣,它一直用爪子撓啊撓,香秀想阻止,它還是撓個不停。

莫紹謙皺眉看著那隻狗,我趁機問他:“要不取個名字吧……”

他還是沒什麽表情,不過終於開口說話了:“就叫討厭。”

我有點訕訕的,縮回去不做聲。香秀卻很高興,以為討厭是個和可愛一樣的詞。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討厭這隻狗,就像討厭我一樣。可是誰讓我有求於他?

我和莫紹謙的相處似乎陷入一種僵持,他對我不冷不熱,而我在他麵前顯得很心虛。從前他雖然對我不怎麽好,虛情假意總是有的,比現在這種冷冰冰的樣子要讓我好受得多。我擔心的是他不肯履行協議,雖然他從前還算是言出必行,但他這樣翻臉無情的人,萬一要反悔也是易如反掌,反正我也被他騙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幸好快要放假了,我主動提起來陪他出去玩,他也好像沒什麽興致似的:“隨便你。”

我覺得很氣餒,這一個月的日子顯得很難熬。他似乎工作挺忙的,我不太能見到他,因為他回來得晚,我在家他也不怎麽搭理我,我幾乎都有點擔心了。等到放假的時候,莫紹謙終於問我:“上次你說要出去,想去哪兒玩?”

我很知趣:“你說去哪裏就去哪裏。”

【十九】

我沒想到他會把我帶到海濱去,下了飛機我就開始覺得害怕,等看到海邊那幢別墅時,我簡直都快發抖了。

別墅和上次來的時候沒多大改變,我隻是不願意回想起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海浪聲讓我覺得眩暈,關於這裏的一切記憶都讓我覺得難受。我勉強對莫紹謙說:“我就住一樓好不好?”

沒想到他說:“一樓沒有睡房。”

我痛恨二樓的那間臥室,哪怕落地窗簾關著,剛剛走進去的時候,我仍舊有種想逃的衝動。

這邊別墅裏沒有用人,一切要自己動手,我把行李箱打開把衣服掛起來,我沒帶什麽東西來,不過是換洗衣物。收拾好了後,我才鼓起勇氣拉開窗簾。窗外是寧靜的海,極目望去還可以見到島嶼隱約的影子。沙灘上有鷗鳥在散步,海浪泛著白色的花邊,撲上沙灘,然後又退下去。我坐在床上發呆,三年過去了,我以為我再沒有勇氣對著這片海。或者時間真是最好的良藥,讓我把曾經的一切都淡忘。過去是從這裏開始,他是想再在這裏結束嗎?

有人在開著的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我回頭看,原來是莫紹謙。大部分時間他都彬彬有禮,像個君子。他已經換了休閑的衣服,他問:“我要去買菜,你要不要一起?”

買菜?

上次來的時候好像全是吃的外賣,我都不太記得了。那是一段太不堪的記憶,我被迫將它從腦海裏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憶我統統用忘記的方式去處理。我不願意一個人呆在這裏,所以我老實地跟他去買菜。

我做夢也沒想到資本家沒有車在這裏,不,還是有車的。當莫紹謙從地下室裏把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我都要傻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想走著去?”

這麽大的太陽,這麽熱的天氣……好吧,我坐上了自行車後架,讓他帶著我一路沿著林**騎過去。

在碧海藍天的林陰路上騎自行車,聽上去還是挺有美感的一件事。

隻是騎車的人是莫紹謙,他還帶著我,這事怎麽都讓人覺得別扭。

沒騎多遠就是一個很長的大坡,並不太陡,可是一直是上坡。雖然是暮春時節,不一會兒莫紹謙的T恤就汗濕了貼在身上,我一直覺得他不會流汗——除了某種情況下。可是現在他背心裏汗濕了好大一塊,看上去像幅寫意畫,平常他太衣冠楚楚了,看到他這樣子我覺得簡直太別扭了。

我忍不住用手把黏在他背心上的衣服輕輕扯起來,風從他的衣領裏灌進去,他的衣服像帆一般鼓起來。海邊的風吹得人很舒服,我的裙子也被吹得飄起來,我一手按著自己的裙子,一手扯著他的衣角,覺得又滑稽又可笑,起先還想忍住,可是沒過一會兒我就忍不住了,我並沒有笑出聲,但莫紹謙卻仿佛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他頭也沒回地問:“你笑什麽?”

“我沒見過你騎自行車……”

自行車已經踩到了坡頂,他似乎也放鬆下來,口氣裏仿佛帶著某種愉悅:“你沒見過的事兒多著呢!”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就撒開了手。車子因為慣性筆直地朝著坡下衝去,風呼呼地從耳畔掠過,迎麵撞來海的腥鹹氣息。這樣衝下去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所有的樹一棵棵飛快地後退,嚇得我抱住了他的腰。

莫紹謙卻異樣輕鬆般吹起口哨來,我從來沒聽過他吹口哨,也從來沒見過他這種放鬆的樣子。他說得對,我沒見過的事兒多著呢。

菜場裏各種海鮮我有一大半不認識,雖然這兩年跟著莫紹謙吃的東西挺多,但我隻知道那些東西做熟後的樣子,而且常常對不上號。莫紹謙挑海鮮倒還蠻內行,他砍起價來也是真狠,我覺得他可能把商務談判的技巧都用上了,最後砍得小販對著他直叫大哥。

我喜歡菜場,比超市好得多,東西也更新鮮,全是附近漁民供的貨。我們住的地兒太偏僻了,離市區還有幾十公裏。

回去的路上當然還是莫紹謙騎車帶我,而我拎著好幾隻黑色塑膠袋,裏麵全是魚蝦蟹之類,還有一大把綠綠的油麥菜。還有一隻袋子裏則全是油鹽醬醋,讓我有種過家家的錯覺。隻是過家家的對象是莫紹謙,這也太詭異了。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情也好起來,或許因為這裏天特別的藍,雲特別的白,陽光特別的燦爛,空氣特別的清新;或許因為來時衝下坡的那一刹那,風拂過我的臉,讓我覺得有種撒手般的痛快與灑脫。

等莫紹謙再次放手任憑車往坡下衝去的時候,我抓著他的衣角笑出聲來。我好久沒有這樣輕鬆地笑過了,把一切煩惱都暫時拋卻,在碧海藍天之下,在豔陽高照之下,所有的心事都被蒸發了。

回到別墅我也汗濕透了,而且曬黑了一層,我忘了搽防曬霜就跟他買菜去了。等我洗完澡,莫紹謙已經在廚房裏忙活開了。我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做飯,莫紹謙是萬能的,他會騎自行車,他會吹口哨,他會跟小販砍價,他什麽都會。

我覺得不好意思坐享其成,於是把一張藤製的桌子搬到了院子裏,然後又扛出去兩把椅子。晚飯在外邊吃比較涼快,總比開空調好。果然,沒一會兒莫紹謙從落地窗裏看到我在折騰,他在百忙之中給我另一個指示:“把蚊香先點上。”

從來都是所謂燭光晚餐,從來沒有過蚊香晚餐這種東西。不過事實證明莫紹謙是英明的,因為真的有蚊子,而且點了蚊香我還被咬了好幾個包。

莫紹謙的手藝不錯,當然比起專業廚師差遠了,可是比我強多了。這頓飯吃得我受寵若驚,不過莫紹謙胃口非常好,我的胃口也挺好,我們吃了一大隻海蟹,兩斤蝦,一條清蒸的蘇眉,連那碟清炒油麥菜也吃光光了。

吃完後莫紹謙下了另一個指示:“去洗碗!”

我很老實地去洗碗,這差事不難做,廚房有洗碗機,把碗碟放進去就行。隻是廚房被他弄得很亂,到處都是菜葉和水漬,我忍不住拿起抹布收拾了一下。收拾到一半的時候莫紹謙走進來了,忽然從背後抱住我。他已經洗過澡了,身上有浴液的清淡香氣,而他的動作近乎溫柔,把我嚇了一跳。拿不準是回頭主動親他好,還是就這樣任由他抱著好。

廚房對著大海,太陽已經落進了海裏,可是滿天還有紫色的霞光,天就要黑了。這裏的景色非常美,連廚房都有這樣好的海景。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身體有點發僵,他把我的臉轉過去,很溫柔地吻我。

三年來我們有過無數次接吻,他從來沒有吻得這樣溫柔,將我擁在他懷裏,用雙手捧著我的腰,纏綿的唇齒糾葛幾乎像是水一般,可以將人溺斃。我終於想起來,為什麽今天我會覺得高興——因為蕭山,我和蕭山曾經有過這樣的日子,在遙遠的T市。那時候我們的快樂,那時候我們的情形,幾乎是一種重溫。

我有點透不過來氣,莫紹謙的眼睛很黑,非常黑,瞳仁裏麵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我突然覺得害怕,不是平常害怕他的那種恐懼,而是另一種莫名的恐慌,仿佛有什麽滅頂之災即將來臨。我不敢想是什麽事,隻覺得仿佛是黑洞,非常可怕、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讓我的思維稍稍接近就恐懼得退縮回來。我閉上眼睛,卻抑製不住微微發抖,他從來都非常敏感,立刻停下來,問我:“怎麽了?”

我勉強對著他笑:“沒什麽。”

我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因為他連臉色都變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裝不下去了?”

我不想解釋什麽。最後一縷霞光消失在海麵上,沒有開燈,廚房裏的光線漸漸暗下去,他的整個人也陷入那種混沌未明,可是他的聲音清楚得近乎森冷:“哪怕是敷衍我,你也敷衍得用點心。哦,我忘了,你沒有心——你根本就沒有心。你以前不是挺能忍嗎?就這麽幾天就忍不住了?還有十二天呢,再難受也還有十二天。我知道你最恨這裏,我偏要帶你來。你不是一直在忍,一直在裝嗎?怎麽,忍不下去了?真是連一點耐性都沒有,我還沒在合同上簽字呢,你就忍不住了?忍不下去你現在就給我滾,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

他轉身就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裏,聽到遠遠傳來他摔上大門的聲音。

我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偌大的屋子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怎麽又弄成這樣,我其實一直想要討他的歡心,可是討他的歡心太難了。我沒裝,今天我是真的很高興,可是後來我不應該想起蕭山——我不應該。蕭山是這個世上最奢侈的事情,並不屬於我的,我不應該去想。隻是似曾相識的一切讓我忍不住,如果莫紹謙對我壞一點兒,或者我又會清醒些。可是今天他偏偏特別溫柔,讓我有種恍惚的錯覺與恐懼。

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裏,覺得很害怕,摸索著把燈打開了,也不敢上樓去。我把客廳裏的燈都打開了,然後把電視也打開。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一直又痛又癢,讓我坐立不安。更讓我坐立不安的是我又惹莫紹謙生氣了。本來他今天心情似乎挺好的,可是我又惹他生氣了。

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兒去了。海浪的聲音漸漸響起來,外麵的風越刮越大,風聲、浪聲像是某種不知名生物的嘯叫,我無法去想別的,因為對這種聲音的恐懼占據了我的心。我把自己縮到沙發的角落裏,我連電視也不敢看了,仿佛那屏幕裏會爬出一個怪物來。我害怕,怕得瑟瑟發抖。我覺得這屋子裏藏滿了怪物,我覺得再也受不了了。

我抱著電話開始撥打莫紹謙的手機,但手機在茶幾上響起來,原來他沒有帶電話。他連手機都沒有帶,會到哪兒去了?

這四周都是荒蕪的海灘,隻有零零星星的別墅,連鄰家的燈光也看不到一盞。我害怕得把他的電話緊緊攥在手裏,卻無意間觸動了鍵盤。那是通訊錄的快

捷鍵,我看到他的手機裏,整個通訊錄隻有兩個聯係人,一個是“媽媽”,還有另一個孤零零的名字,而那個名字,竟然是我。

我本能地按動著翻頁,翻來翻去隻有這一頁,我的名字下麵記著三個號碼,一個是我的手機號,一個是我寢室的座機號,最後一個是公寓的座機號。我知道他還有一個手機是公事用的,這個手機隻是私人號碼,但我沒有想到,他的私人號碼除了他媽媽,就隻有我。

我知道我不應該動他的手機,我也從來沒有碰過他的東西。現在我也應該把手機放下來,擱得遠遠的,他怎麽樣和我沒有關係,我回來就是一個交易而已。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的手指機械地按著,最近三十次通話記錄:“童雪1,童雪2,童雪3……”

我一直翻到最後,看到的仍舊是自己的名字。

也許他老婆的電話他都已經記熟到不用存在聯係人裏。我有點倉皇地安慰著自己,可是手機裏存著兩張照片,唯一的兩張:一張是我,另一張仍舊是我。

第一張我閉著眼睛睡著,照片拍得很近,連我的眼睫毛似乎都曆曆可數。第二張我在笑,笑得很燦爛,兩個酒窩都露出來了,我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在他麵前這樣笑過,也不記得他什麽時候有機會拿手機拍下來。這畫麵讓我恍惚,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恍惚,他手機裏的這一切痕跡,就像是憑空捏造,不,是我的錯覺,我不可能看到這些,他也根本不應該存這些。

我一個功能一個功能地翻下去,我翻到郵件信箱,收件箱為空,發件箱為空,回收站裏有一則短信,我調出來看。

日期還是幾個月前,一個字一個字排在屏幕上:

“莫紹謙,你不接我的電話你會後悔的。童雪懷孕了,不過你別高興。第一,你知道她和她的小男友舊情複熾,這孩子八成不是你的;第二,是你的你也見不著了,她已經去醫院拿掉了。”

沒有落款,發信人的號碼非常陌生,我從來沒有見過。

這個人是誰,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想。我把手機扔開,像扔開一個燙手山芋。莫紹謙從來對我都不好,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恨我,恨透了我,所以他輕易就毀掉我的一生。慕詠飛說過,他因為愛她,做過很多事情,而我不過和蘇珊珊一樣,是他信手拈來的一顆棋。

他一直恨我,而我一直恨他。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他是怎麽突然找到酒店去的,現在才知道是有人告訴了他。可是這個人是誰,我根本沒有力氣去想。我隻想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這裏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害怕,也許他是故意——故意讓我看到手機。他騙我騙得還不夠,他折磨我折磨得還不夠。他毀了我的一生還不夠,他還貪婪地想要更多。我知道他有多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終於從房子裏跑出去,倉皇得像是落荒而逃。我沿著路一直往前跑,一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喘氣。隔很遠才有一盞路燈,有薄薄的霧正從海上飄過來,遠處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除了海浪噬蝕沙灘的聲音。我覺得更害怕了。這裏太僻靜,走很遠才看得到一幢別墅,大部分房子沒有人住,沒有燈光,路上連一部車一個人也沒有。

我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覺得害怕,我想媽媽,我想悅瑩,我想有人來。可是不會有人來的,我跌跌撞撞朝前走,像走在噩夢裏,這一切都像是噩夢,我不知道怎麽走出去。莫紹謙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如果他在,或者會好點,雖然他可怕,但沒有比我一個人在這裏更可怕的了。

路麵上有細微的石子和沙粒,我的腳被硌得很疼。我隻是迫切地想要找到人,可是我更害怕霧氣裏會冒出個妖魔,海浪聲令我不寒而栗。我的背心發涼,冷汗直冒,我連走路都不敢大聲,覺得一切漆黑的地方都會跳出個鬼怪來。

媽媽不會來救我,悅瑩不會在這裏,我想我快要哭了,隻有莫紹謙。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走了很久仍舊沒看到另一盞燈光。我怕得要命,路燈是壞了嗎?是我走錯了路,還是這附近已經沒有路燈了?

我害怕極了,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卻覺得更害怕。突然看到前方有個黑糊糊的影子從霧氣裏冒出來,四隻蹄子踩在石子上嗒嗒作響,眼睛竟然發著紅光。我嚇得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我聽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那怪物竟然在追我。我越來越覺得恐懼,一切不好的念頭全冒了出來,我跑得越來越快,終於跑到了路燈下,那怪物嚎叫起來,我才聽出來是狗,原來是一條大狗。我一邊跑一邊回頭,它朝著我直衝過來。路燈下可以看見它尖利的牙齒和身上斑駁陸離的皮毛,這是一條野狗,不,這是一條瘋狗!

我嚇得要哭了,我大聲地尖叫,可是沒有人理我。我拚命往前跑,瘋狗一直追在後麵,我慌不擇路,根本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我腳下全是軟綿綿的沙子,我逃到了沙灘上,沙灘上也沒有人。四處都是嶙峋的怪石,被海浪侵蝕得千奇百怪。我一直哭一直逃,遠處礁石下似乎有人,沒有月亮,海麵反射著細碎的星光,我看不清楚那是個人還是塊大石頭,我抱著最後的希望朝著那方向奔去。我胡亂地叫喊著什麽,也許是在叫救命,也許是在叫媽媽。但沙子裏有石頭,我被重重地絆倒,摔在了地上。

膝蓋鑽心一樣地疼,我來不及爬起來了,我根本都不敢回頭看,隻會尖聲大叫。那個黑影動了,是人,原來真的是人。他朝著我直衝過來,一定是聽到我在叫喊。而那條瘋狗終於追上來。我胡亂地抓起沙子朝它擲去,它退了兩步,然後又撲過來。有人擋在了我麵前,我隻看到他一腳朝瘋狗踹去,然後又拾起石頭,砸得它嗚嗚亂叫。

【二十】

瘋狗夾著尾巴逃走了。我還上氣不接下氣,那人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他的聲音熟悉而焦急:“有沒有咬到你?”

莫紹謙!竟然是莫紹謙!

我從來沒有這樣迫切地想要見到他,我從來沒有這樣慶幸是他。我撲到他懷裏,把臉藏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我的也是,我根本喘不過來氣。但幾乎是馬上,他就把我抱起來了,抱到亮一些的地方。我的膝蓋流血了,他按著我的骨頭:“怎麽樣?這樣疼不疼?”

我還在哽咽:“不疼。”

“骨頭應該沒事。”他問,“你怎麽跑出來了?”

“我害怕。”我哽咽著說,“屋子裏隻有我一個人,我害怕。”

他還在仔細觀察我的傷口:“是摔的還是狗咬的?”

“是摔的。”

“它沒咬到你?”

“沒有……”我吸了吸鼻子。他突然停下了一切動作,然後冷冷地說了句:“活該!”

我的膝蓋還鑽心般的疼,他已經扔下我要走開。我還抓著他的衣袖,他這麽幸災樂禍我都沒覺得,我低聲下氣:“你別生氣了。”

“誰說我生氣了。”他淡淡地說,把我的手撥開,走到一邊去看海浪。

我哭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腳踝也崴了,根本站不穩。我剛跳了一步,就聽見他說:“你要再亂動,等腳腫起來,你就一個人呆在這裏。”

我隻好訕訕地蹲下去,重新坐在沙灘上。

他不再理我,我也隻能默默地坐在那裏。

漆黑的海麵上看不到任何東西,細碎的星光偶爾一閃,遠處的島上有燈塔,筆直的光柱朝著悠遠的大洋。海風吹拂著海浪,一波一波地疊向岸邊,我覺得很冷,凍得發抖。

莫紹謙好像完全不為之所動,他就站在沙灘上,無數浪花碎在他腳前咫尺。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袖,仿佛黑色的羽翼。因為高,我從來都是仰視他,現在他站著我坐著,我更是仰視。

“你看什麽?”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不冷不熱,我一直懷疑他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都沒有回頭,就知道我在看他。

我含含糊糊地說:“我在看……你在看什麽……”

他回過頭來,忽然對我笑了笑,我不是很確定,因為太黑了。他伸手指著燈塔的方向:“很不錯的天然良港,對不對?”

這就是普通人與資本家的區別,資本家無時無刻不在想賺錢,而我這種人,永遠隻能惴惴不安地猜著他的心思。我一點也不懂港口,更看不出什麽是良港。

“當年我的父親就是看中這裏,希望做一個油輪港。因為在附近沿海的省市,已經有了幾個大型的深水港,但那些基本是集裝箱碼頭。如果可以在這裏興建大型油輪碼頭,所有從印度洋來的國際油輪,將比到寧波更節省航線。”

我有點聽不懂,但他聲音中有種譏諷:“四十萬……不過是區區四十萬。我父親那樣信任你爸爸,你爸爸卻為了四十萬就出賣了他!”

我瞠目結舌,我一直不知道原來就是這片大海,原來就是在這裏,我們的上一輩開始了恩怨糾葛。

“前期工程已經開始,而他們煽動村民鬧事,抗議油輪碼頭會有汙染,然後說服政府改變規劃,重新選址建碼頭。一環套著一環,計劃真嚴密對不對?我父親冒著酷暑飛來飛去,試圖阻止或改變這個進程,最後他倒在機場裏……再沒能睜開眼睛。

“最終在離這裏二百公裏的地方新建了油輪碼頭。招標被獨攬,整座島變成了一座大油庫。整個投資比我父親當年的標底還要多出幾個億,在商言商,這一仗他們贏得真是漂亮。

“每當走到這裏,每當看到這片大海,我就覺得我這輩子也無法原諒,原諒害死我父親的那些人。”

我知道其中也包括我,因為我父親,他永遠不打算原諒我,所以才會對我說出這些話。他的眼中有閃動的淚光,或許是我看錯了,因為他很快轉過臉去。麵對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波浪的聲音像是一場疾雨,刷刷輕響著。

他一個人站在那裏,又高,又遠,天與海都是遼闊的背景,而他隻有孤零零一個人。

我說不出來任何話,我從來沒有想過太多,我一直覺得他是最恨我的那個人。可是他的手機裏隻有我的照片,那還是我睡著了他拍下來的。

我還記得他給我吹頭發,那樣暖的一點點風,拂在我的臉上,我一直以為,那是做夢。

他極力地壓抑,壓抑到我都覺得絕望,但現在我終於知道,比我更絕望的原來是他。

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而他隻是看著海麵。

我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抱有怎麽樣一種感情,從前我恨他,單純而純粹地恨他,後來我們互相厭憎,都希望對方可以在自己麵前死掉。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麽,我愛過蕭山,那樣深沉那樣無望,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命運的灰燼。

而我和莫紹謙,或許隻是一場注定了糾葛不清的孽緣。

我們在沙灘上一直坐到天色發白,大海漸漸露出它廣闊的天際線。海和天的分別漸漸明顯,大海是深藍近乎墨黑,而天空是墨黑近乎深藍。

東方有很刺眼的彩霞。

我的腳踝腫到老大,根本不敢落地。

清晨的風比午夜的風更冷,我凍得都麻木了,試圖自己站起來,努力了幾次都是徒勞。他終於走過來,在我麵前蹲下。我看著他的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可是總不能在這裏坐一輩子。我被他背在背上,背回別墅去。海浪還是一聲迭一聲地壓上來,身後的沙灘上隻留下他的腳印,清晰地烙在濕沙裏,然後被海浪漸漸舔噬幹淨,再也看不見。我摟著他的脖子,被他搖晃得像個小孩子,快要在他背上睡著了。

我的腳用冰塊敷了大半天,沒有明顯的好轉,也沒有明顯的惡化。莫紹謙去買了正紅花油,擦得我淚眼汪汪,他的手不是一般的重。

可是也不知道是正紅花油有效果,還是他那手重的按摩有效果,到晚上的時候我的腳終於敢落地了。

但我感冒了,在海邊被凍了大半夜,開始隻是嗓子疼,第二天起來就頭暈發燒咳嗽,窩在床上軟綿綿像煮熟的麵條。莫紹謙很快被我傳染,我們兩個各自捧著大杯子喝衝劑,然後根本懶得去買菜,隻是煮白粥來吃。

沒有任何佐菜的白粥其實是甜的,我喝了三天的白粥,幾乎喝得都快升仙了,感冒終於有好轉的趨勢了。吃過感冒藥做什麽事都暈乎乎,我一時勤快把莫紹謙換下的衣服塞進洗衣機,結果把他的錢包也洗了。

莫紹謙午睡起來的時候,我正把濕透了的鈔票貼得滿落地窗玻璃都是。

我對他訕訕地笑:“銀行卡估計沒有事……”

我把他的照片也洗了。他放在錢包裏很小的一幀合影,年輕的父母抱著小小的嬰兒,嬰兒漆黑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成年後的影子,沒想到莫紹謙小時候是個胖乎乎的蘋果臉,臉上竟然還有紅暈,看上去像個小女孩。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莫紹謙的父親,成年後的莫紹謙長得非常像年輕時的他,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男子,眉宇間有種凜冽的氣質。

我本來把那張照片貼在玻璃窗上曬幹,但曬到一半它就掉在了窗台上。莫紹謙將它拾起來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沒有對我發脾氣。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或者已經遲了十餘年。莫紹謙沒有回頭看我,他隻是低頭注視著那張照片,過了很久,他才說:“和你沒有關係。”

在海濱的這段時間,可能是我和莫紹謙之間相處最平和的日子,雖然感冒占去了大部分時間,但難得不再吵架。我想他大約懂得我的意思,我們之間也不過隻有十二天了,這十二天像是憑空多出的一截生命,讓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與對方相處。雖然我看到那片廣闊的海域就會有種莫名的歉疚,如果我爸爸沒有做出那樣的事,或者這裏早已經成了大型的港口碼頭,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包括我和莫紹謙的生活。

我沒有在他麵前提過他手機的事,我更沒有在他麵前提起慕詠飛,他也不提,我想如果他與慕詠飛的婚姻真的隻是一場交易,那麽這肯定是他最難過的地方。

而我和他也隻有這十二天而已。

天氣晴好的時候莫紹謙會去海邊遊泳,我被海邊的太陽曬得又黑又瘦,但我學會了捉沙蟹,還學會了挖蛤蜊。這些東西每天都被我們吃掉了,莫紹謙做蟹粥簡直是一絕,我覺得他大有當廚師的前途。我雖然笨,也學會了用微波爐做蛤蜊,淋上一點點醬汁,非常鮮美。

莫紹謙應該非常喜歡我係著圍裙的樣子,因為每次我在廚房做事的時候,他總會從後麵抱住我,那是他待我未曾有過的溫柔舉動。從落地的玻璃裏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係著圍裙的樣子,或者像個最尋常的家庭主婦。而他的懷抱,其實很溫暖。

我們沒有繼續分房睡,好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終於習慣了和莫紹謙同床共枕,或者說,他終於習慣了床上多了一個我。有時候深夜我偶爾醒來,他總是還沒有睡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的睡相老是不好,大半個人壓在他身上,他肯定是被我壓得睡不著。我覺得歉疚,往床裏麵挪了挪,問:“你怎麽不睡?”

他通常並不回答我,隻是讓我快點睡。

在海濱的最後一晚,我照例在半夜醒來,莫紹謙卻不在房間裏。落地窗簾雖然拉上了,可是仍舊聽得到隱約的海浪聲。臥室裏格外寂靜,聽得見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以為他去了洗手間,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回來,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把台燈打開,溫暖的橙色光暈中,窗簾被晚風吹得微微拂動,海風腥鹹的氣息我早已經習慣,海浪在安靜的夜晚聲聲入耳。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裏去了。

我在樓下找到他,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抽煙。客廳比二樓臥室更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煙頭上的那點紅芒,我差點都看不見他。

我穿著拖鞋,走路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卻偏偏看見了:“醒了?”

我摸到沙發前,藤製家具有種特有的清涼觸感,我摸索著坐下來,看他將煙掐熄了,又點上一支,於是問:“你怎麽不睡覺?”

他說:“我坐一會兒,抽支煙。”

我磨磨嘰嘰蹭到了他旁邊,看他沒有趕我走的意思,於是我膽子也大了點,把他嘴上的煙拔了下來,我試著吸了一口,微涼,很嗆。

他在黑暗裏笑,因為我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我靠在他身上,軟軟的是他的肚皮,硬硬的是他手臂的肌肉。

“原來就是這味道……”我把煙掐在了煙灰缸裏,“一點也不好聞。”

“那你以為是什麽味道?”

我沒有說話,隻是抬起頭來吻他。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地主動親吻他,不沾染情欲,沒有動機,隻是純粹地想要吻他而已。煙味帶點苦苦的,他身上的氣息永遠是清涼的芳香,那種香水的味道很淡,被海風的味道淹沒了。我抱著他,像無尾熊抱著樹,他的胸膛寬闊,讓人非常有安全感。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微微沙啞的嗓音:“好女孩子不應該這樣。”

“你這是什麽古董觀念?你沒聽電影裏說,90後都出來混了,我都多大年紀了。”

“我是說抽煙。”

“我也是說抽煙。”我很鄙薄地斜睨了他一眼,反正黑漆漆的他也看不見,“你想到哪兒去了?”

他沒再跟我鬥嘴,而是用行動告訴我他想到哪兒去了。

早晨的時候我醒來,發現自己還睡在沙發上,卻是獨自一個人。我睡得頭頸都發僵,全身的骨頭都似乎散了架。我真的老了,在沙發上趴一夜原來就這樣難受。我爬起來上樓去,卻看到莫紹謙已經把行李收拾好了。他看到我站在門口,連頭也沒抬:“走吧,去機場。”

原來十二天已經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都有點發怔,他已經換了襯衣,雖然沒有打領帶,可是與海邊休閑的氣氛格格不入。我終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月會非常漫長,直到一切結束,我才覺得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長。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如釋重負?也並不覺得,反而有種異樣的沉甸甸,甚至帶著一些失落。他很輕易就從這一切中抽離,而我就像演員入戲太深,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我想我大約是累了。最近這幾個月,我經曆了太多的事情,我真的累了。

我們回到熟悉的城市,下了飛機有司機來接。天空下著小雨,北方的暮春難得會下雨。司機打著傘,又要幫我們提行李,莫紹謙自己接過那把黑傘,阻止了司機拿我的行李箱。他對我說:“你回學校去吧。”

我跟學校多請了一周的病假,可是今天也到期了。

“我選了化工廠那份,我手頭有個化工項目,正好談得七七八八了,你可以直接拿過去,餘下的事自然有人辦。”

我看著他,他沒什麽特別的表情,語氣也淡淡的,像在說件小事:“合同在你的行李箱裏,你拿給劉悅瑩的父親,他是內行,一看就知道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裏,雨絲濡濕了我的頭發,有巨大的波音飛機正在騰空而起,噪音裏他的聲音並不清晰。而細密的雨中,他的臉龐似乎也變得不甚清晰。

“童雪,這是最後一次。”他稍微停了停,“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了。”

他轉身就上了車,司機接過雨傘替他關上車門,車子無聲無息地駛離,在我的視線裏,邁巴赫漸漸遠去。細密的雨絲如同一張碩大無朋的玻璃簾幕,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籠在淺灰色的薄薄水霧裏。

我看著我腳邊小小的旅行箱,雨水絲絲落下,它上麵全是一層晶瑩的水珠。這隻箱子還是三年前莫紹謙買給我的,他說這箱子女孩子用剛剛好,正好可以裝下衣服和化妝品。其實他買給我的東西真的挺多的,這三年裏,我擁有所有最好的一切,在物質上。所有的東西我都留在公寓沒有帶走,當時我一心隻要擺脫與他的關係,再不願意與他有任何交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