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自己

【二十一】

我拎著行李搭機場快線回學校,中間要換兩次地鐵。不是交通的高峰時段,人也並不多。車廂裏難得有位置可以坐,我這才想起拿手機給趙高興打電話:“合同我簽到了。”

趙高興沒有我想象的高興,他隻是說:“童雪,謝謝你,不過現在不需要了。”

我的心猛然一緊,我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我追問他幾遍,他隻是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出了地鐵就打車回學校,出人意料悅瑩竟然在寢室裏。她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捶著我的背說:“這幾天你跑哪兒去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擔心死我了!”

因為怕輔導員發現我不在本地,所以在海濱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一個多月沒見,悅瑩似乎一點也沒變。我又驚又喜地抱著她:“你怎麽回來了?”

“先別說這個,我正想吃西門外的烤魚,又沒人陪我。走,快點,我們去吃烤魚!”

悅瑩拖著我跑到西門外去,等到香噴噴的烤魚上桌,悅瑩才似乎異樣輕鬆地對我說:“我跟趙高興分手了。”

我驚得連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連聲問:“為什麽?”

“我爸得了肝癌,現在是保守治療,醫生不推薦換肝,說是換肝死得更快。”

我傻傻地看著她。

悅瑩語氣平淡,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情:“我那暴發戶的爹還一直想要瞞著我,直到我發現他在吃藥,才知道原來他病了快半年了。”

我握著悅瑩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我回家一個多月,天天跟著他去辦公室,我才知道他有多累。這種累不是身體上的,完全是各種各樣的壓力。那麽大一攤子,公司內內外外,所有的事都要操心。我現在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以前我老是跟他慪氣,恨他不管我,恨他那樣對我媽,我媽死了六七年了,我一直以為他會娶別的女人,所以我拚命花他的錢,反正我不花也有別人花。我就是敗家,我就是亂花。二十歲的時候他問我要什麽生日禮物,我說要直升機,我料定這麽貴的東西他會不舍得,可是他還是買給我了。

“我叫他別拚命賺錢了,他說我這麽拚命也就是為了你,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我把事多做點,將來你或者可以少做點。這一個多月我陪著他一起,才知道做生意有多難,他這麽大的老板了,一樣也得看別人臉色。所有的矛盾還得處理,公司的高管們分成好幾派鬥個不停,外頭還有人虎視眈眈,冷不丁就想咬上一口。而我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在辦公室陪著他。他說:‘乖囡啊,儂要嫁個好男人,爸爸就放心了。’

“我和趙高興在一起,真的是很輕鬆很開心,可是我知道高興不適合做生意。我以前覺得誰也不能拆散我和趙高興,但是現在我終於知道,我出生在這種環境,注定要背負責任。公司是我爸一輩子的心血,我怎麽忍心在自己手裏敗掉。他現在頂多還有三五年好活,這三五年裏,我隻有拚命地學,學會怎麽樣管理,學會怎麽樣接管公司。我媽死的時候那樣灰心,因為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爸。而對我爸而言,最重要的是事業和我。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因為媽媽我恨過我爸,可我不希望我爸死的時候也那樣灰心。”

我想不出任何語言安慰悅瑩,她這樣難過,我卻什麽都沒法做。她默默地流著眼淚,我陪著她流淚。過了好一會兒,悅瑩才把餐巾紙遞給我:“別哭了,吃魚吧。”

我們兩個食不知味地吃著烤魚,悅瑩說:“我打算考GMAT,我想申請商學院,多少學點東西,然後再回國跟著我爸一段時間,能學多少是多少。”

“跨專業申請容易嗎?”

“不知道,不行就拿錢唄。”悅瑩似乎重新輕鬆起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說過,這世上可以拿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回到寢室我整理行李,衣服全都拿出來,箱子底下果然有份合同。我蹲在那裏,拿著它不由自主地發呆,悅瑩看見了,有些詫異地接過去:“怎麽在你這裏?”

我沒做聲,悅瑩已經翻到最後,看到莫紹謙的簽名頓時瞪大了眼睛:“你怎麽又去找他?”

我看著這份合同,我再次出賣自己出賣尊嚴簽回來的合同,到現在似乎已經無用了。

悅瑩說:“誰說沒用了,你這麽下死力地弄回來,再說莫紹謙本來就欠你的!我拿走,我給你提成!你別申請什麽貸款了,這個合同簽下來,我那暴發戶的爹該提多少點給你啊!”

她拿手機劈裏啪啦地按了一會兒,給我看一個數字,然後直搖我:“童雪!童雪!有這錢你連將來出國的費用都夠了!”

我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果。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我沒有想到悅瑩會放棄趙高興,在我心目中,真正的愛情是永遠不能被放棄的,可是悅瑩的語氣非常的平靜:“我是真的愛他,可是真的相愛也不能解決實際的問題。我選擇的時候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離開趙高興,或者我再找不到可以這樣相愛的人了,但我沒辦法放棄我爸用盡一生心血才創立的事業。”

從她身上,我想到了莫紹謙,當年他中斷學業回國的時候,是不是和悅瑩一樣的心態呢。

蔣教授對我說過,結婚的時候莫紹謙說,他這一生也不會幸福了。

一生,這麽絕望,這麽漫長,是怎樣才可能下了決心,犧牲自己的一生。

我的胸口那裏在隱隱發疼,在T市離開蕭山的時候,我也覺得我這一生不會幸福了。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我沒有想過,莫紹謙也經曆過這樣的痛苦。

可是我和他的一切已經結束了,孽緣也好,糾葛也好,都已經結束了。

悅瑩的爸爸還真的挺慷慨,沒過幾天悅瑩拿了一張銀行卡給我:“你的提成。”

我不肯要,悅瑩沒好氣地塞在我手裏:“就你傻!為了我還跑回去找那個禽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受過什麽樣的委屈。”

“也沒什麽委屈。”

悅瑩說:“這樣的合同莫紹謙肯隨便簽字嗎?虧你還敢回頭去找他,你也不怕他把你整得屍骨無存!”

我說:“也別這樣說,真的算下來,總歸是我欠他的多。”

悅瑩戳我腦門子:“就你最聖母!”

悅瑩現在跟她父親學著做生意,在我們學校所在的城市,也有她爸爸的分公司。悅瑩沒有課就去分公司實習,一直忙忙碌碌,商業圈內很多事情她漸漸都知道了,有時候她也會對我說些業內八卦。

可是有天她回學校來,逮著我隻差沒有大呼小叫:“原來莫紹謙是慕振飛的姐夫,天啊,這消息也太震撼了,我當時都傻了,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悅瑩又問:“那慕振飛知道嗎?”

我又點點頭。

悅瑩一副要昏倒的表情,說:“這簡直比小言還狗血,這簡直是豪門恩怨虐戀情深,這簡直是悲情天後匪我思存……幸好我和趙高興分手了,很少有機會和慕振飛碰見了,不然見了他我一定會忍不住……”

她話說得非常輕鬆,可是我知道她還沒有忘記趙高興。

有天晚上我和她到西門外吃飯,遠遠看到了趙高興,我都還沒看到,結果她拖著我就跑,我們倆一直跑到明月湖邊,她才鬆開我的手。

她笑著說:“這叫不叫落荒而逃?”

我看著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能抱著她,拍著她的肩。

那天晚上悅瑩靠在我的肩頭哭了很久很久,我們坐在初夏湖邊的長椅上,湖中剛剛生出嫩綠的荷葉,被沿湖新裝的景觀燈映得碧綠碧綠。無數飛蛾繞著燈光在飛舞,月色映在水麵,也被燈光照得黯然,湖畔偶爾有兩三聲蛙鳴,草叢裏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吟唱。校園四季風景如畫,而我們正是綺年錦時。

我一直覺得我運氣真的太差,可是也沒想到不僅僅是我自己,連悅瑩都沒有辦法和她所愛的人在一起。

有關莫紹謙的消息也是悅瑩告訴我的:“聽說他真的要和慕詠飛離婚了。”

我很漠然地說:“和我沒關係。”

悅瑩白了我一眼,說:“這麽大的事,能和你有關係嗎?你又不是陳圓圓,難道是為了你衝冠一怒為紅顏啊?不過我覺得莫紹謙這次真是犯傻了。對慕家而言也是一樣。商業聯姻互相參股,到了最後,其實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要是真的鬧翻了臉,對他和慕家都沒好處。”

悅瑩不再像從前那般沒心沒肺,說起話來也總從商業角度或者利益角度考慮。我覺得她也許可以做到,將來真的成為一個女強人。

我想起蔣教授說過的那些話,她讓我忘記的話,現在我卻都清楚地記起來了。蔣教授說慕詠飛總是逼迫他太緊,總是試圖控製他,結果終於鬧成了眼下的僵局。

周末悅瑩和一堆企業家吃飯去了,我獨自在寢室裏,卻接到了蕭山的電話。

看到他的號碼時,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似乎站在非常空曠的地方,他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童雪,你能不能來下附一醫院?”

我猛然吃了一驚,連說話都變得磕磕巴巴,我隻顧得問他:“你還好吧?怎麽在醫院裏?出了什麽事?”

蕭山說:“我沒事。是林姿嫻想見見你。”

我不知道林姿嫻為什麽要見我,蕭山在電話裏也沒有說,他隻告訴我他在醫院大門口等我。我滿腹狐疑,匆匆忙忙就跑到醫院去了。

從我們學校北二門出去,隔著一條馬路就是附屬第一醫院,我站在馬路這邊等紅燈,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站在醫院臨著馬路那幢五六十年代前蘇聯式紅磚樓前,路燈將他整個人照得非常清楚,雖然遠,可是無論在什麽時候,我總是可以一眼看到他。

蕭山也看到了我,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是被連綿不斷的車流隔斷了。身邊的行道燈在“噔噔噔”地響著,終於換了綠燈。

我被人流挾裹著走過了馬路,一直走到他的麵前,我問他:“怎麽了?”

他的臉色非常疲憊,仿佛遇上什麽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事情很糟,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糟到這一步。

我在單人病房裏見到林姿嫻,她吞下整瓶的鎮靜劑,然後又割開了靜脈,如果不是蕭山發覺不對,曠課趕過去砸開門,她大約已經死掉了。

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沒半分血色,她看到我後笑了笑,笑得我都覺得心酸。

我安慰她:“你別想太多,現在科技發展這麽快,說不定三五年後新藥就出來了……”

“我這是活該,我知道。”她的聲音還算平靜,隻是顯得有些呆滯,“這是報應。”

“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又沒有做錯過什麽。”

她徑直打斷我:“你懷孕的事,是我告訴了慕詠飛……”

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從林姿嫻嘴裏聽到慕詠飛的名字,她們本來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兩個人,她們應該素不相識。

“那張照片也是慕詠飛給我,讓我發到你們校內BBS上的。她說你再沒臉見蕭山,她說你貪慕虛榮被莫紹謙包養,你破壞他們夫妻感情,是可恨的小三。我一時糊塗,就用代理IP發了,然後又發帖說你是有錢人的二奶……可是後來你一打電話,蕭山就走了。我怎麽都找不到你們,慕詠飛說……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隻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我聽了她的話,被她鼓動,我去找你們……”她的臉上有晶瑩的淚水緩緩淌下,“童雪,這一切都是我的報應。蕭山他真的非常愛你,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把他帶回去,他抱著我說:‘童雪,我錯了。’說完這句話,他就睡著了。他根本就沒有碰過我,就在我那裏睡了一夜,僅僅就那一夜,他也沒有碰過我。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永遠也無法贏你。

“我自暴自棄,每晚泡吧,跟很多陌生人交往……我懷孕了,卻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一直覺得厭倦,厭倦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在T市的時候我對著你和蕭山說我懷孕了,我看到你們兩個的臉色,我就知道我錯了……童雪,這是我的報應……是我對不起你和蕭山……是我的報應……”

我看著她慟哭失聲,這樣優秀的一個女孩子,其實也隻是為了愛情,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還一直記得在高中時代的那個她,那時候她是多麽的可愛,多麽的美麗。她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連我這樣孤僻的人,都能隨時感受到她的熱情與活潑。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不過是區區三年,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沒有辦法再安慰她,因為醫生進來催促她轉院,理由是這裏隻是附屬醫院,希望她轉到更為專業的醫院去。

醫生穿著防菌衣,戴著口罩,口口聲聲說道:“我們不是歧視,隻是這裏大部分病人都是學生和老師,為了更多病友的安全……”

林姿嫻哭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我很衝動地抱住她的肩,拍著她的背。蕭山很憤怒:“你還是醫生,你比我們更懂得醫學常識,你怎麽能說出這樣沒醫德的話來?”

“請到辦公室辦理轉院手續。”

醫生拋下我們走了,林姿嫻像個孩子一樣,在我懷裏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和蕭山幫她辦轉院,一直弄到半夜才弄妥。大醫院的床位總是沒有空餘,最後還是蕭山想起來,林姿嫻幫他姥姥找醫院的時候,給過他一個熟人的電話。

最後靠那位熟人打了個電話,我們才等到救護車把我們接走。

林姿嫻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入院手續辦完後,醫生說她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回家,可是看到她淒惶的眼神,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從前。她像孩子般苦苦地哀求我:“你不要怪蕭山,他是被我騙了,你們本來就應該在一起。求你了,你不要怪蕭山。”

我從來沒有怪過蕭山,哪怕他當年說要分手,年少氣盛的時候,我們都以為,對方不會離開。

可是隻是一瞬的放手,我們就被命運的洪流分散,再也無法聚首。

我知道我和蕭山即將再次分開。橫在我們之間的,不止有三年時光,不止有我那不堪的三年,現在還有了林姿嫻。

我們無法再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起。我知道蕭山,蕭山知道我,我們都知道。

從醫院出來已經很晚了,北方初夏的淩晨,夜風掠過耳畔,仿佛秋意般微涼。蕭山在人行道上站住腳,問我:“想不想喝酒?”

我點點頭。

我們隨便找了家小店,是個四川館子,大半夜了隻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在店裏吆三喝四,吃得有滋有味。我們點了盆水煮魚,老板娘就很厚道地說:“行了,你們吃不完。”

真的很大一盆,滿滿的不鏽鋼盆端上來,果然兩個人吃不完。小店裏沒有太多種白酒賣,我說:“就二鍋頭吧。”

清亮的白酒倒進一次性的塑料杯裏,蕭山一口將杯子裏的酒喝去了大半,他喝酒真的像喝水一樣啊。我說:“別這樣喝,這樣喝傷胃。”

他對我笑了笑:“傷心都不怕,還怕傷胃?”

我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什麽,所以我也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覺從舌尖一直延伸到胃裏,幾乎是一種灼痛。

我們兩個很沉默地吃著水煮魚,很辣,味道挺不錯的。酒也辣,魚也辣,我被辣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連忙低頭,可是一低頭眼淚像是更忍不住,於是我又抬起頭來,吸了口氣。

蕭山看著我,似乎是喃喃地說:“你別哭。”

我胡亂夾了一大筷子豆芽:“誰說我要哭了,是辣的。”

蕭山說:“別吃豆芽了,那個更辣,吃點魚吧。”

因為中學時代我又高又瘦,所以有個綽號叫雪豆芽。這還是林姿嫻開玩笑給我起的外號,因為那時候我很白,這個綽號也沒什麽惡意,那時候我們班上大部分人都有綽號。就像蕭山叫羅密歐,林姿嫻叫朱麗葉。

想到林姿嫻,我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了,她和我一樣,今年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

蕭山沒有再勸我,他隻是慢慢地把酒喝完,然後又給自己斟上一杯。

我胡亂地把眼淚抹了抹,也一口氣把酒喝掉了。

以前總聽人說借酒澆愁,今天晚上才知道在積鬱難挨的時候,能喝酒真是一件好事。我們兩個都喝得很快,沒一會兒一瓶就見底了,蕭山叫過老板娘,又拿了一瓶來。

這瓶酒喝沒喝完我不知道,因為後來我已經喝醉了。

我還能知道自己喝高了,蕭山跟老板娘結賬,我還聽到這盆水煮魚要八十八塊,後來他上來攙我,我說:“沒事,我自己可以走。”話音沒落,我就撞到店門玻璃上去了,幸好玻璃結實,我也就是被碰得悶哼一聲。到了人行道上被冷風一吹,我兩條腿都不知道該怎麽邁了。

最後我是被蕭山背回去的,幸好淩晨兩三點鍾,路上沒有什麽人。我覺得晃晃悠悠,被他背在背上,還惦記著:“別回學校,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覺得這暈暈乎乎的感覺似曾相識,也許小時候跟著父母去看電影,也曾被爸爸這樣背回家。我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整個思維都像是被掏空了,我覺得累極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比一輩子還要多,我真的覺得累極了。我趴在他背上睡著了。

悅瑩經常在我耳邊念叨,大學女生宿醉醒來隻需要注意兩件事,錢包和貞操都在就行。我從宿醉中醒來,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隻覺得頭疼。上次喝得這樣醉,好像還是陪莫紹謙吃飯,我還吐在他車上。

酒店的床很軟,而我穿著緊繃的牛仔褲睡了一夜,連腳都腫了。我爬起來,看到自己的包放在床頭櫃上,包上擱著張便箋紙,我認出是蕭山的筆跡:“童雪:我先回學校了。林姿嫻的事你別難過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和蕭山就是沒緣分,連酒後都亂不了性。

我用冷水洗了個臉,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二十一歲,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要蒼老。因為相由心生,我的心已經老了。

【二十二】

我忍著頭疼回到學校,周六的上午,整個校園都是慵懶的氣氛,我走進宿舍樓裏,連這裏都安靜得異常。有遲起的女生打著哈欠在走廊上晾衣服,有人耳朵裏塞著MP3,踱來踱去似乎在背單詞。我們寢室靜悄悄的,另外兩個女生都是本地人,她們昨天就回家去了。悅瑩似乎也沒有回來睡,我倒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我補了一場好覺,睡到悅瑩回來才醒。她說:“你雙休都不出去玩?”

其實我覺得自己也蠻可憐的,雙休日都沒有地方可以去。悅瑩一走我就落了單,現在她經常很忙,所以我總是孤零零一個人。

我沒有告訴她林姿嫻生病的事,因為她也認識林姿嫻,我想林姿嫻不想任何人知道。

悅瑩卻一臉正經,坐在我床前:“有件事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我勉強打起精神:“你昨晚的飯局認識帥哥了?”

悅瑩推了我一下:“去你的!我現在一心打江山,哪有工夫理會美人。我是聽說莫紹謙他們公司最近的財務報表有點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資本家做生意也會虧本嗎?

我向來不懂生意上的那些事,我對此一點天分也沒有,最後悅瑩跟我講了半天,我也就隻聽懂了目前莫紹謙處境困難,而且是內外交困。

“聽說他和他太太鬧得很僵。你知道慕家在商業界的地位,嘩——上次網上八卦慕振飛他們家,那才隻八出來九牛一毛……”

我不想聽到“慕”這個姓氏,一點也不想。我想到慕詠飛三個字就害怕,真的,我害怕她。雖然隻和她見過一麵,雖然她是個大美人,但我一想到她那溫柔的笑容,我就直起雞皮疙瘩,我情願一輩子也不要再見這位美人。

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是怕什麽來什麽,等見到慕詠飛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慕詠飛和上次我見到她時一樣,仍舊是光鮮亮麗、溫柔款款,而我實在不明白她還要約我做什麽。

慕詠飛說話還是那樣和氣,她甚至替我點了栗子蛋糕:“童小姐,這家店的這種蛋糕最有名。”她的語氣似乎是在向閨蜜推薦心愛的甜點,我卻有種莫名的恐懼,仿佛是警惕。我很客氣地向她道謝,拿著勺子卻對那塊色香味俱全的蛋糕毫無胃口。

慕詠飛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紅茶,忽然對我嫣然一笑:“放心,這蛋糕不會有毒的。”

我抬起眼睛來看著她,上次我一直覺得心虛,都沒有敢正視她。這次我非常仔細地觀察著她。她的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整張臉龐五官非常的柔美,是個標準的美人。可是她實在是高深莫測,比較起來,我覺得更多的是害怕,我本能地害怕她。

我很直接地告訴她:“上個月我隻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請莫先生幫忙,現在交易已經結束了。你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找他,他也不會再理我。”

她對我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麽事情,我也知道你已經達成了你的目的。至於更具體的,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有件事情你或許不明白。我和莫紹謙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婚姻那麽簡單,他要做蠢事,可是不能拖著慕家陪著他一起,我也不打算奉陪,所以我會用最有效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童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知趣。”

我脫口說:“他要離婚這件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看到慕詠飛的瞳孔急劇地收縮,在這一刹那她幾乎失態,但她旋即笑起來:“童小姐,我還真是低估了你。原來我覺得你就是個傻瓜,現在看來,你比傻瓜倒還強一點點。”

她的用詞非常尖刻,我無動於衷。反正在他們這種聰明人眼裏,我一直就是笨蛋,笨也沒什麽不好。

“是,他確實是要和我

離婚,我的父親非常震怒,也非常生氣。當年是慕家將他從絕境中拯救出來,是慕氏提供給他資本,讓他完成對其他股東的收購。他現在這樣做,明顯是忘恩負義。”

我說:“如果你要罵莫紹謙,請當麵去罵他。”

慕詠飛笑起來,她的笑聲又清又脆,她的笑容也非常美,可是她的聲音就像是插進冰塊的刀子,又冷又利:“你可撇得真幹淨,有時候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不過我也不想和你多說廢話了,莫紹謙現在的情形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現在的局已經布得七七八八,隨時可以將他兜進網裏。這還得謝謝你,本來他在金融業上虧了一點錢,也不算動搖根本。可是這當頭你拿了一份合同來,莫紹謙竟然還真的簽了。真令我想不到,我不得不承認,他還真是對你不錯,竟然心甘情願做這種蠢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她的話就像是一把劍,慢慢地一點一點刺進我的心口,讓我吸了一口氣:“你和悅瑩的父親是一夥的?”

“你是說劉先生?哦,說你傻吧,你也不傻,說你不傻吧,你還真傻。”慕詠飛完全是那種嘲弄的笑容,“不過看到你助了我們一臂之力,讓我有機會將莫紹謙逐出董事會,我想我會很感謝你的。”

我的心揪起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我一直以為即使合同的事是圈套,也會是莫紹謙設下的,但我一直沒有想過慕詠飛會這樣。我知道事業對莫紹謙意味著什麽,當初他就是因為他父親留下的事業,才答應與慕詠飛結婚。如果失去這一切,可能會比殺了他更難受。

“你明明愛他,”我看著慕詠飛,“為什麽還要這樣對他?”

慕詠飛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她似乎笑得暢快淋漓:“愛他?是,在這世上,隻有我最愛他。十年前我對我父親說,如果你不讓我嫁給莫紹謙,我就死給你看!我逼迫我父親動用財力幫助他,可是他是怎麽對我的?從新婚之夜開始,他就從來沒有碰過我!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對於一個妻子而言,還有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

我看著她近乎失態的模樣,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他的婚姻是一種犧牲,而我又何嚐不是?我忍了十年,在這十年裏,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是他根本就是恨我。他覺得慕氏當年的幫助其實是一種奇恥大辱,而他被迫接受這種幫助,更是奇恥大辱。為了這種荒誕無稽的邏輯,他將我拒在千裏之外。因為愛他,我一直忍,我一次次滿懷希望,然後又一次次失望。到現在我忍無可忍——既然如此,我成全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種什麽樣的心情,對著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我內心五味陳雜,我一直不知道莫紹謙與她的關係原來是這樣。上次她對我說的那些話,我還一直信以為真。可是她真的做了這樣的事,那就是將莫紹謙逼入絕境。我喃喃地說:“你這樣,他會死的。”

她已經漸漸恢複那種從容和鎮定,談笑間甚至有種異樣的嫵媚:“是啊,莫紹謙是多麽驕傲的人,十年前為了收購,他肯和我結婚,已經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恥辱。如果這次我真的下狠手,沒準他會從寫字樓頂跳下去。”

我心裏猛地一縮,看著慕詠飛,她噗地一笑:“別這樣可憐兮兮看著我,你這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其實他死不死跟你有什麽關係呢?你仇也報了,錢也到手了,現在他死了,你正好遠走高飛。是你親手推了他最後一把,他摔得粉身碎骨,你不也正好稱心如意?”

我吸了一口氣,覺得非常非常難受:“我沒有這樣想過。”

“我知道你愛的是那個蕭山。”慕詠飛閑閑地道,“你們有情人應該終成眷屬。其實我也不想做得太絕,隻要你去跟莫紹謙說,合同的事是你故意騙他簽的,而且你打算畢業後就和蕭山結婚。你做了這件事,我就會放過莫紹謙這一次。”

我完全不懂她的所作所為:“為什麽?”

她笑盈盈地看著我:“你去明明白白地告訴莫紹謙,你和蕭山要結婚,還有合同的事情是你騙他,這樣你們再沒有死灰複燃的可能,我就是圖個心安。”

我本能地非常反感:“我不會去對他撒謊。”

慕詠飛看著我,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美,可是從她唇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寒氣逼人:“我給你十天時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要是不肯去,我也可以坦然告訴你後果。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已經無法掌控的事物,要麽就徹底放棄,要麽就幹脆毀掉。你猜猜對於莫紹謙,我會選哪樣?”

我猶豫了幾天拿不定主意,悅瑩非常忙,我也不忍心問她。我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父親到底是真的病了,還是在騙她。她放棄了自己和趙高興的感情,如果她和我一樣,被至親至敬的人出賣,一定會覺得痛不欲生。

這世上我們都不是聰明人,我們總是以為自己能夠堅持做對的事情,但在現實麵前,悅瑩和我一樣,都天真得可憐。

我在網上搜索新聞,因為金融危機,出口業遭受沉重打擊,一連串的反應導致全球航運、碼頭吞吐等等都受到很大的影響。我能找到的資訊有限,唯一能顯出蛛絲馬跡的,就是某上市公司掛牌,公告莫紹謙出讓了大筆股份,他一定是真的缺錢。我實在忍不住了,想給莫紹謙打電話,可是每次拿起手機,總會想起那天在機場他對我說:“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了。”

我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去找他。

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莫紹謙真的從摩天大樓樓頂跳下來,摔得血肉模糊。他的臉上全是血,我努力想把他扶起來,他卻一直對我笑,血流了他的滿臉,他的笑容那樣詭異,而我雙手沾滿了他身上的血……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醒。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為了他而流淚,當我醒來的時候,整個人仍舊在痛楚中心悸。我無法承受這樣的場景,如果不是我,他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我爸爸出賣了他的父親,然後我又出賣了他。

我下定決心,去見莫紹謙。因為慕詠飛給的期限已經過去一半了,我知道她什麽都做得出來,她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人。

事實上這非常困難。莫紹謙的私人號碼一直是關機,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或者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再也不想見到我,所以連號碼都換掉了。我去了一趟公寓,結果被盡忠職守的保安攔在大堂裏要求登記,然後非常客氣地告訴我說,業主已經將那套房子掛牌出售,現在暫時沒有人居住。

我想他真的不想再見到我了。

我最後還是找到了他,方法比較笨,我打電話給司機,除了莫紹謙我隻有他司機的手機號碼。司機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我今天晚上莫紹謙會去的地方。我跑到那裏去,果然在停車場見到了熟悉的邁巴赫。司機靠在車邊吸煙,看到我連忙把煙掐了。

我來過這裏,三年前我第一次請莫紹謙吃飯,就是在這裏。樓上的1601是私房菜小館,非常好吃,因為地方小,完全是住家,所以每天隻訂一桌,而且並不貴。

司機對我說:“童小姐,這次是我自作主張,我替莫先生開車快七年了,我倚老賣老多嘴說一句,您別和他慪氣了。”

我勉強對他笑了笑。

他說:“童小姐您上去,他肯定會高興。”

我忽然沒有了麵對莫紹謙的勇氣,但司機已經幫我按了電梯,鼓勵似的對著我直笑。

我從來都沒有留意過莫紹謙身邊的這些人,比如管家,比如司機,可是他們都是一心為他打算,忠心耿耿。他應該是個不錯的老板,這種忠心應該不是薪水可以買來的。

電梯在飛快地上升,四壁都是冷冰冰的鏡麵,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帶著一種近乎茫然的神色。事到如今連退縮都沒有辦法,我活得這樣狼狽,可是卻一次一次被人逼入死角。

我站在1601門前,積蓄了一點力氣,才按下門鈴。

門很快就開了,是小館的老板,事隔三年,他竟然還認得我,笑眯眯地說:“啊,是你呀!莫先生正在裏麵!”

我忽然有掉頭而逃的衝動。

但是已經聽到莫紹謙的聲音在問:“老遲,是誰?”

“是你那個漂亮的女朋友。”老遲笑眯眯地說,然後輕輕推了我一把。玄關那邊就是餐廳,我已經可以看到獨自坐在桌邊的莫紹謙。

“驚喜吧?”老遲很高興似的,“你剛剛還說又要一個人吃我做的菜,看看,她不是來了?”

莫紹謙根本都沒有看我,就像是沒有聽到老遲說話。

老遲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後說:“蠔油沒了,我下樓去買。”

大門在我身後哢嚓一聲輕響,被闔上了。

我看著莫紹謙,也許我從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他的眉宇間隱隱似有疲色:“我說過叫你別再找我。”

“我有事想和你說。”

他終於放下筷子,顯得非常不耐煩:“我不想知道。”

我幾近艱難地開口:“那個合同……”

他粗暴地打斷我:“我不想知道!”

再難受我也要說完,這一切都是我做錯的事,我沒有辦法,隻能一錯再錯。

“我騙了你,我騙你簽了字。我利用了你,我就想害死你,我就想看著你死。因為我一直愛蕭山,畢業後我會跟他結婚。莫紹謙,我一直恨你,恨你對我做過的一切。但現在,我們扯平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隻能看著他的嘴,他的唇線剛毅,嘴角微微下沉。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麽反應,也許將我往窗外一推,一了百了。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你就是專門來跟我說這個?”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點了點頭。

“那你可以走了。”他的聲音平靜得駭人,“你說完了,可以走了。”

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忽然伸手抓著我的胳膊,將我推得一個趔趄。我還沒有站穩,他已經再次抓住了我,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膚,而他的眼睛像是最可怕的深淵,再看不到半分光與熱。他並不再看我,隻是將我一直推出了門外,然後關上了門。

我慢慢蹲下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會這樣難受,我從前那樣恨他,而今天,我這樣難受。

因為他的樣子實在太讓我覺得難受了,我以為他會罵我,我以為他會動粗,我沒想到他沒有任何表情。可是當他抓著我的時候,我感到他連手指都在發抖。他這樣厲害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抖,我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發抖。

在這個世上,我總是最懦弱、最沒有用的人。莫紹謙威脅我,我就乖乖聽令;慕詠飛挾製我,我就不得不從。我就像個木偶,縛手縛腳,被無數絲線羈絆,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我難受得想要哭,上次我覺得這樣難受,還是在T市,當林姿嫻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知道我和蕭山,再也回不到從前。

可是這次我這樣難受,卻是因為一個從前我恨之入骨的人。

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我到這裏來,親手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

這樣也好吧,我和他的開始就是那樣不堪,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孽緣,就這樣也好吧。斬斷他的最後一絲想念,我想他從今後會真的純粹恨我,然後再不用在矛盾中記起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給慕詠飛打了個電話:“我已經辦妥了,你答應的事情也要做到。”

慕詠飛輕輕地笑:“那當然。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做到,所以我預備了一份大禮送給你。”

我不想和這個女人再多說一句話,我把電話掛斷了。

【二十三】

我回到學校,搭的公交到站是在南門,那一片馬路的兩旁全是高樓,在夜色中無數冷光霓虹,都是打著學校招牌的各種公司的廣告。我想起很久以前,莫紹謙到這裏來剪彩,那是家什麽公司,我都忘了名字。

如果他沒有剪到我的手,如果我不是我爸爸的女兒,或許我們至今還是陌生人,素不相識。

從那時候起就注定這是一條死胡同,不論對於我,還是對於他。

南門外停了不少電瓶車,這些電瓶車專在校園內往返,充當校內公交,上車隻要兩塊。

南門離我們寢室最遠,可是我一路走回去了。

我需要一點機械的運動,來拋開腦子裏充斥的那些東西。我走到腳底發麻,然後坐在路邊的石椅上。無數同學從我麵前經過,步履匆匆。我聽到不遠處四教的鈴聲,那是告訴大家,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我難受得隻想哭。

但我沒有哭,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沒有資格哭。

過了兩天,輔導員忽然打電話通知我去趟係裏,我原本以為是助學金批下來了,沒想到係裏的老師開門見山對我說:“現在有個美國C大交換留學的名額,因為你成績一直不錯,所以這次係裏打算推薦你。今天叫你來,是想先問問你本人的意見。”

我怔怔地看著老師,他非常和藹地對我笑:“要不你回去考慮一下?”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我掐了自己一把,才確認這不是做夢,我是醒著的。

C大,它有全球名列前茅的化學係,交換生,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悅瑩知道的時候,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掐著我的臉:“你還說你自己命不好,你這命也太好了!C大啊,牛得嚇死人的C大!”

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雖然笨,可是在回寢室的路上就已經想明白了,這個交換生名額是怎麽來的。

我的成績是不錯,可是我們專業還有成績比我更牛的人,再說這種交換留學的名額從來緊俏,我們學校的牛人太多了,每次有好事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何況還是C大,怎麽都輪不到我。我知道是慕詠飛,我按她說的去做了,她說過她要給我一份大禮。

悅瑩看我蔫蔫的,問:“你都高興傻了?”

“我不想去。”

悅瑩看了我兩秒鍾,同情地說:“我知道了,你是真的高興傻了。”

“這名額是慕詠飛給我弄的,所以我不想去。”

“慕詠飛?那不是慕振飛他姐——她幹嗎這麽好心?”

我閉嘴不說話,我不想告訴悅瑩,很多事情,我決定全都爛在自己心裏,反正我覺得自己都已經快爛透了,由內而外。

“你幹嗎不去啊!”悅瑩真的急了,又伸出指頭狠狠戳我的腦門子,“真是!該有氣節的時候沒氣節,這種時候學什麽高風亮節。慕詠飛弄的名額怎麽了?你更應該去,她既然給你弄這個名額,就說明她想把你打發得遠遠的。你到底有沒有看過言情小說啊?收拾狐狸精的最佳辦法,是把她往天涯海角一送,讓她和男主再見不著麵,任她去自生自滅……我不是說你是狐狸精啊,我真是都被你氣糊塗了!”

一直到熄燈睡覺,悅瑩還在罵我榆木腦袋。

我獨自窩在床上,窄窄的單人床,原來我最喜歡寢室,最喜歡這張床,哪怕它是硬木板,墊著薄薄的棉絮,怎麽睡都並不舒服。這裏沒有莫紹謙,所以一直被我視作真正的家,避風的港灣。每次隻要一窩到這張小床上,寢室裏的臥談會即使大家說得嘰嘰喳喳,我也可以呼呼大睡。

我第一次在寢室的床上輾轉反側,我不願意接受慕詠飛的施舍,或者說,我不願意接受慕詠飛的這種“禮物”。我去對莫紹謙說那些話,已經夠讓我自己覺得難受,如果還接受這個名額,那會讓我更難受。

雖然我一直想走,想要離開這裏到國外,去沒有人的地方;雖然我們這個專業的學生,最憧憬的是C大。可是我還是莫名地感覺如果我接受了它,我就背叛了什麽。

我背叛了什麽?

寢室的窗簾微微透出晨光,走廊上已經有早起的女生經過,我終於停止了胡思亂想。我怕我自己禁不住C大的誘惑,所以上午的課一上完,我就決定到係裏去。

悅瑩看我收拾東西就追出來:“這麽早就去吃飯?我跟你一起。”

“你先去吧,我還有點事。”

“你有什麽事?”

我沒有說話,徑直下樓梯,悅瑩一直跟著我:“童雪,你去哪兒?”

走下教學樓後,一直走到僻靜的樹林裏,我才停下腳步,對悅瑩說:“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傻,但我不能去,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寧可自己去考,哪怕是三流學校半工半讀,我自己也心安。”

悅瑩氣得都發抖了,她把手裏的書包都扔在地上:“童雪!你以為你這樣就叫有原則?因為名額是慕詠飛弄的,所以你打算放棄C大?全係有多少人做夢都想去你知道嗎?你能不能別這樣自以為是了?實話告訴你,這個名額是我那暴發戶的爹,當初費盡心思弄給我的,現在好容易弄到了,我卻去不了了。所以我要他跟學校打招呼,把這個名額讓給你。我不願意對你說,是因為我覺得還不如不告訴你。我知道你有心事瞞著我,那份合同有問題,我知道!因為前陣子慕詠飛找過我那暴發戶的爹!是,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拿走合同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慕詠飛會找我爸爸!我沒有騙過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爸爸是真的得了癌症,我陪他去過四家最權威的醫院,看過無數次CT,找過很多很多的專家。我一直希望是誤診,我一直希望是他騙我!可是他是真的病了,沒幾年好活。我阻止不了他和慕詠飛聯手,我也沒有理由阻止,因為這事根本和你沒有關係。莫紹謙欠你的,我覺得他是欠你的,所以我放任他們這樣做。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還要放棄這個名額?你為什麽成天無精打采,你為什麽連C大都不想去?你在想什麽?你到底在做什麽你自己知道嗎?難道你竟然愛那個禽獸?難道你就寧願為了他不去C大?你難道就打算放棄這輩子最憧憬的大學?”

我看著悅瑩,看著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

我到底在做什麽?

我還有什麽啊?

父母死了,舅舅出賣我,蕭山和我中間隔著千辛萬苦,隔著千山萬水,我隻有悅瑩這一個朋友了。她從來沒有騙過我,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她把最好的一切給了我,她給了我真正的友情,她給了我最好的大學時光,現在她還把最好的機會給了我。

我終於慢慢伸出手抱住她,這樣做也許非常矯情,可是除了擁抱,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方式可以表達我的心情。我擁抱著悅瑩,我還有朋友啊,我還有悅瑩。我什麽都沒有了,可是我還有真正的好朋友。

悅瑩重重在我背心捶了一下:“現在就去跟老師說,你願意去C大!”她推開我,眼底有盈盈的淚光,“你一直都說你命不好,每次聽你這樣說,我心裏最難受。我希望我的朋友幸福。所以我要讓你知道,你不是命不好,隻是機遇沒有到,你一定會幸福的,一定會的。我這輩子可能跟化學沒緣分了,你先去美國,明年我就去找你,我學商業,你學化學,到時候我們再在一起,在美國!”

有悅瑩這個朋友,是自從父母去世後,我顛沛流離的生命裏,遇見的最大幸福。

我開始忙著辦手續,因為時間很緊張。直到簽證的前夕,我才給蕭山打了一個電話,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對他說。少年時代純真簡單的愛戀,一直是這麽多年我心裏的支柱,可是現在一切物是人非,我和他再也走不到從前。我們中間隔著太多的人和事,我與他都費盡了全部的力氣,卻仍舊遊不過命運的長河。

我問他:“林姿嫻還好嗎?”

他說:“情緒比原來穩定多了。再說她隻是攜帶,並沒有發病,我一直勸她,她也想開了些。”

我沉默了很久,才對他說:“我們學校有和C大的交換生,係裏推薦了我。”

他說:“C大挺好的,你又是學化學的,這是個最好的機會。將來你申請在C大念碩士,也會更有優勢。”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如果他對我說,留下來,不要走——我會不會留下來?

我不願意去想,因為蕭山沒有叫我留下來。

出事的那天我沒有上網,還是第二天聽見同班女生說的,因為她們知道我是附中出來的,所以問我:“你們附中跟你同一屆的林姿嫻你認識嗎?”

我被嚇了一跳,反問:“怎麽了?”

“她們校內網上有人爆料說她私生活特別亂,現在得了最可怕的絕症!”

“有人把她照片都貼出來了,然後底下有人人肉,結果從她幼兒園、小學到中學大學全都搜出來了,你不是附中那一屆的嗎?她在你們班上嗎?”

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醫院應該為病人保密,這樣的事更不應該捅到網上,這不是逼林姿嫻去死嗎?

我問她們:“帖子在哪兒?”

“早被版主刪了,說是涉及個人隱私。哎,想想也怪可憐的……雖然刪了,但這下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病了……”

我都不知道我當時說了些什麽,我好像是勸她們不要把帖子的事再往外說,然後我想著給蕭山打電話,讓他立刻去看林姿嫻,但我剛拿出手機,電話就響了。

是慕詠飛。她問我:“怎麽樣,我送你的禮物你還滿意嗎?”

我沒想到又是她,她竟然做得出來,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她也做得出來!我氣得渾身發抖:“林姿嫻的事是你捅到網上去的?”

“也許她會再自殺一次呢,這次她一定要死成,這樣你和蕭山就可以在一塊兒了,我替你打算的不錯吧?你們要是在一起了,我也覺得省心。”慕詠飛語氣頗為輕鬆,“誰讓她背叛我,我把你的照片交給她的時候,她答應過絕不背叛我。現在這樣的下場,是她應得的。”

“你也不怕報應!”

“報應?”慕詠飛在電話那端笑起來,她的笑聲還是那樣清脆愉悅,“我什麽都不用怕,倒是你,我勸你乖乖的,別再惦記著和我作對,不然你的下場一定比林姿嫻要慘過萬倍

!”

她把電話掛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在這三年裏,我一直覺得莫紹謙是衣冠禽獸,現在我終於知道了,還有種人根本就是禽獸不如。

她跟我為難,是因為我和莫紹謙有關係,但林姿嫻還幫她做過事,現在她這樣對待林姿嫻,完全就像是碾死螞蟻一樣。

我終於知道莫紹謙為什麽不愛她,她長得再美也是條毒蛇。

我去了趟林姿嫻的學校,她已經辦了休學回家了。我給她發短信,打一個字,刪一個字,改了又改,最後終於隻發了一句話:“我希望自己永遠是你的同學和朋友。”

林姿嫻沒有回我的短信,蕭山的手機轉到了留言信箱,我覺得頹廢極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悅瑩,我對她說:“你提醒一下你那暴發戶的爹,讓他別上了這個女人的當,她簡直太可怕了。”

悅瑩對這事也很無語,她說:“我以為我最近見到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已經夠狠的了,沒想到她這麽陰毒。你還是防著點吧,她不定會對你做出什麽事,你快點辦出國,別再和她糾纏不清了。”

我一直覺得非常不安,但一切手續都辦得非常順利。隻是每個晚上我都在失眠,從前我睡眠質量很好,現在卻整夜整夜睡不著。我什麽都沒有想,就是睜著兩隻眼睛看著天花板,然後一直等到天亮。每天我都暈頭漲腦地爬起來,強打著精神去上課,悅瑩對此非常恨鐵不成鋼:“你又沒做虧心事,你為什麽睡不著?”

我無法回答她,我確實沒有做什麽虧心事,但我總覺得無形中有種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偶爾會想到莫紹謙,因為他就是這樣失眠的,在海邊的時候,我醒來總可以看到他望著天花板,似乎永遠都清醒著。現在我終於知道這有多痛苦,我的頭都快要炸掉了,聽課的時候根本就聽不進去,每天都暈暈乎乎,連走路都幾乎要打瞌睡。

可是一躺到床上,我就睡不著。這種難受是沒有過失眠的人無法體會的,我整夜整夜地看著天花板,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去大使館麵試的時候,我頂著兩隻大大的黑眼圈,回答問題的時候也差點詞不達意,沒想到最後還是通過了簽證。

使館街是條非常幽靜的馬路,路邊種滿了樹,我以為是枇杷,看了很久才認出原來是柿子樹。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柿子的花,原來是小小的,隻有四片花瓣,藏在綠葉底下。

我仰著頭看了很久,直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童雪!”

聲音很熟,我回過頭,竟然是林姿嫻。

她就站在柿子樹陰下,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頭發全部綰起,露出幹淨漂亮的臉龐,脂粉不施也這樣落落動人。

我有點恍惚地看著她,嚴重的失眠一直讓我精神恍惚。初夏午後的陽光被樹葉濾成無數光斑,光斑落在她潔白的裙子上,落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讓她整個人像是熠熠生輝的斑斕蝴蝶,仿佛隨時會翩然飛去。

我對她笑,問她:“你怎麽在這裏?”

她也對我笑了笑,說:“我父母想帶我出國去散散心,我來取簽證。”

我們兩個一起往前走,路上的車輛很少,也許是因為快到午休時間了。她說:“出來走走,覺得真好。尤其是這條街,又安靜。”她問我,“你也是來取簽證?”

我說:“剛麵試了,學校派我出去當交換生,很短,一年而已。”

她又笑了笑,說:“這多好。你適合做學問,真的。我還記得高中的時候做化學實驗,你永遠是做得最快完成得最好的那一個。說起來,你高考比我要多一百分呢,整整一百分。”

我都不知道她高考分數是多少,我更沒想到她還記得我的高考分數。她歪著頭看我,像是回到高中時代,臉上露出活潑的笑容:“你不知道,那時候每次看到你和蕭山被老奔點上去做題,我心裏有多羨慕,可惜我的數學太差了。”

那是多久以前?我和蕭山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餘光瞥見對方一行行換算正飛快地冒出來……那是多久以前?

遙遠得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林姿嫻說:“每次看到你和蕭山並肩站在黑板前麵,我總是想,你們倆肯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成績又好,又互相喜歡,而且誌同道合。”

我根本沒有想到林姿嫻會羨慕過我,我一直都非常非常羨慕她。

她問:“你恨我嗎?”

我搖頭,說:“我和蕭山本來就有問題,那個時候我們太年輕了,不懂得什麽是愛。等到後來,我和他的問題,也並不是因為你。”

她又笑了笑,對我說:“哪怕你是騙我呢,但我很高興聽到你說,你不恨我。”

“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年輕的時候也特愛鑽牛角尖。但我有個特別好的朋友,她叫悅瑩,她總是勸我別鑽牛角尖,她幫我很多,讓我知道真正的朋友是什麽樣子的。所以我希望——我一直挺希望,可以成為你的朋友。高中的時候我非常羨慕你,真的,我特別羨慕你,你活潑大方,討所有人喜歡,而我老是做不到。”我一口氣就說完了,因為我怕我自己沒有勇氣說,這話雖然很酸,但它是我心裏的真話。

林姿嫻又笑起來:“你年輕的時候——你和我同年,你比我還小月份,今年才二十一歲……”

“可是我覺得我都老了。”

林姿嫻怔了一下,也慢慢歎了口氣:“我們的心,都老了。”

我們的這兩句對話如果放到網上去,一定會被人罵。但青春早已經漸行漸遠,連眼神都被磨礪得鈍去,我經常恍惚覺得,這一輩子我都已經過完了,餘下的日子,不過是苟且偷生。

林姿嫻突然停住腳,很認真地問我:“童雪,你告訴我實話,你知道是誰在網上發帖說我的病嗎?”

我怔了一下。

她說:“我知道不是你,更不會是蕭山。隻有你們兩個知道我的事,我隻是想知道,誰這麽恨我,恨不能想逼我死。”

我猶豫了半秒鍾,終於還是告訴她:“是慕詠飛。”

林姿嫻沒有我想象中的激烈反應,她甚至還對我笑了笑:“看,我早該猜到的,這辦法她用過一次,那次還是我傻乎乎幫她發的帖,說你是小三。”

我覺得很難過,尤其她對我笑的時候。我說:“別說了,都已經過去的事了。”

林姿嫻嗯了一聲,我們已經走到主幹道邊。熱辣辣的太陽曬在人身上,頓時讓人覺得灼熱難耐。她說:“我要回去了,今天真的挺高興,可以跟你說這些話。”

我說:“我也挺高興,真的。”

她笑了笑,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轉過身來,就站在那裏對我搖了搖手:“再見!”

“再見!”

我永遠記得她的那個笑容,在城市初夏的陽光下,明媚而燦爛,讓人想起漂亮的瓷娃娃。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將她整個人都籠上一層絨絨的金邊,尤其她那條白裙子,就像她的笑容一樣,潔白無瑕。

【二十四】

後來我一直想,如果不告訴她那個人是慕詠飛,事情會不會變得不同。但這世上永遠沒有如果,就像這世上永遠沒有永遠一樣。

我想過很多遍,也許我潛意識裏太恨慕詠飛,所以我才會告訴林姿嫻,是我害了她。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悅瑩總是一遍一遍地對我說:“你別把這世上所有的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好不好?你不告訴她,她總會有別的辦法知道。你不要再後悔,也不要再覺得這是你的錯,可以嗎?”

可是我沒辦法抑製自己的內疚,我總是希望一切都可以彌補,一切都還能挽救。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活得這樣辛苦,我曾經羨慕過的人,我曾經向往過的人,我曾經愛過的人,我曾經恨過的人。最後我才知道,他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和我一樣,活得千辛萬苦。

我們怎麽能不老?

命運是雙最殘忍的手,一點一點,讓我們麵臨最無情的深淵。每當我們一次次跌到穀底,再拚盡了力氣爬上去,最後的結果,不過是枉然的徒勞。

林姿嫻約了慕詠飛見麵,當麵質問她。慕詠飛哈哈大笑,說發帖人根本就是我,是我一直恨她拆散我和蕭山,一切事情都是我做的。

林姿嫻非常平靜地說:“我相信童雪。”然後從手袋裏拿出裝滿強酸的玻璃瓶,向著慕詠飛潑去。

慕詠飛的保鏢眼明手快,擋住了大部分酸液,可是還有一小部分潑到了慕詠飛的臉上。在糾纏中,林姿嫻也被濺到了強酸。最後林姿嫻舉起殘留的強酸,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

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來解決了一切。

林姿嫻一直住在ICU搶救,慕詠飛受了輕傷,可是已經毀容。

當蕭山匆匆打電話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剛訂好去美國的機票。

我去醫院看林姿嫻,她的口腔和食道已經完全被強酸灼傷。

我站在ICU的大玻璃外淚流滿麵,這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子,我一直覺得她是那麽漂亮,我一直羨慕她,我一直記得她最後對我的那個笑容。

在醫院裏,我第一次見到林姿嫻的父母。林媽媽哭得昏過去了幾次,也住進了醫院,林爸爸兩鬢的頭發都已經灰白了,他眼底全是血絲,有些茫然地看著我:“小嫻一直很聽話,我們工作忙,沒有管過她,可是她一直很聽話。”

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這天下所有的父母,麵對女兒的不幸,都會如此地痛不欲生,都會這樣一下子全垮下來。隻有蕭山奔走在醫院和學校之間,處理醫療費用等各種雜事,還要跟警方打交道。

警方很快介入,因為這是刑事案,要起訴林姿嫻故意傷害。我也被傳喚,因為保鏢作證,當時在現場林姿嫻唯一曾提到的人就是我,而我學的是化學,我終於知道,原來他們懷疑是我指使林姿嫻去傷害慕詠飛。

慕詠飛的律師向警方提供了大量的證據,我看到其中有許多我和莫紹謙的照片。我被正式拘留,沒完沒了的審問令我頭暈目眩。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我和莫紹謙有長期的不正當關係,我有指使林姿嫻作案的動機,我有化學知識,我知道強酸的傷害性,林姿嫻在犯罪現場提起我的那句話更是火上澆油,而且現在林姿嫻昏迷不醒,隨時可能死亡,更無法錄口供。

我害怕到了極點,隻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是沒有人肯相信我。

我在警察局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二十四小時,審訊室的燈光照在我臉上,刺眼又難受。我已經連續多好天失眠,所有的問題被一遍遍地要求回答。

和林姿嫻是什麽關係?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談話內容是什麽?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被記錄,都被質疑。

我覺得我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我隻想對著這些人咆哮,林姿嫻還躺在ICU裏麵,她都快死了,你們為什麽不追究慕詠飛對她的傷害?

故意傷害?

到底是誰傷害了誰?

悅瑩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我保釋出來,看到她和蕭山的刹那,我隻會一遍一遍喃喃地說:“我沒有做過。真的,我沒有做過……”

悅瑩狠狠抱著我,說:“我知道,我們都知道!”

悅瑩帶了柚子葉來,她和蕭山還帶我去吃豬腳麵線,我一口都吃不下,她硬逼我:“那就吃半口,吃半根也算。”

我強顏歡笑:“你這一套一套都是跟誰學的?”

“電視裏啊,我看了那麽多的TVB。”她給了我一個白眼,遞給蕭山一把折扇,我認出那扇子。因為扇股是象牙,扇麵是蘭花,另一麵則題的詩。悅瑩去年夏天的時候曾經用過,當時我覺得這扇子挺精致,她不以為然:“我那暴發戶的爹隨手丟在書房裏,我就順來了,聽說還是全國書畫協會的什麽主席畫的。”

豬腳麵線隻有小店才有,這裏沒有空調,蕭山就用那扇子替我不停扇著,其實他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從見到我起,他就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可是我止不住地心酸:“你別扇了,我不想吃了。”

“你放心吃吧。”悅瑩說,“我對我那暴發戶的爹都以死相脅了,我揚言他要是不想盡一切辦法盡快把你撈出來,我就死給他看。還有,別怕姓慕的弄來那幫律師,我也給你弄了一個律師團,帶頭的是知名的徐大狀,我打聽過了,這人牛得很,做辯護基本上沒輸過。”

這個時候蕭山才說了一句話:“慕家不是那麽好應付。”

悅瑩白了他一眼,然後對我說:“沒事,咱有的是錢,慕家不就是有錢?咱跟他們拚了!”

其實我知道,我知道慕詠飛不會放過我,她一定會借這個機會整死我,她一旦出手絕不會給我留任何一條活路。何況這次聽說她毀容了,像她這樣美的人,對容貌這麽自負的人,怎麽可能不惱羞成怒?而且慕家財雄勢大,即使是悅瑩那暴發戶的爹,估計也不是慕家的對手。

悅瑩甚至還想要聯絡莫紹謙,被我阻止了,我說:“我不想再見這個人了。”

這輩子他永遠不想再見我,我也永遠不想要再見到他。

案子最膠著的時候,慕振飛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意外極了,他約我在學校明月湖邊見麵。

初夏的明月湖,已經是一頃碧荷,風搖十裏,湖畔的垂柳拂著水麵,圈出點點漣漪。我坐在長椅上,時間快得讓人覺得恍惚,轉眼間夏天已經來了。我本來應該在不久之後飛往美國,但現在官司纏身,隻怕我這輩子再也去不了C大了。

所有的季節中我最不喜歡夏天,可能是因為夏天的時候父母離開了我,也可能是父母離開後,我的每個暑假都讓我覺得格外漫長難熬。我坐在湖邊看荷葉,春天的時候,我好像也坐在這裏看過梅花。那時候季節還早,梅花都沒有開。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我可以將蕭山和莫紹謙都忘了,從此不再提起。

有人在我身邊的長椅上坐下來,我還沒有轉頭,已經聽到熟悉的嗓音:“可以嗎?”

原來是慕振飛,他拿著煙盒,仍舊是那種彬彬有禮的樣子。我點點頭:“給我一支。”

我生平第二次抽煙,仍舊是一股苦苦的味道,有一點點薄荷的清涼。我掌握不好換氣,被嗆得咳嗽起來,慕振飛瞥了我一眼,說:“沒那個本事就別逞能。”

他的舌頭還是這樣毒,經曆了這麽多的事,也隻有他和悅瑩,一如既往地對我,尤其他,更難得了。我又狠狠抽了口煙,沒想到嗆得更厲害,我咳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蹲到一旁喘了半天,被迫把煙掐了扔進垃圾桶,勉強抑著咳嗽說:“這也太難學會了……”

慕振飛笑起來,仿佛我說了個挺好玩的笑話,他笑起來真好看啊,唇紅齒白,陽光燦爛。有慕振飛這樣的帥哥在身邊真不錯,讓我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美的,讓我覺得活著還是非常有趣的。隻是可惜,我想慕詠飛這次不整死我是不肯收手的了。

正當我還在這樣想的時候,慕振飛已經收斂笑容,對我說:“我姐姐的事情,我私人向你道歉。”

他的臉色難得認真,非常凝重。

但我真被嚇了一跳,我簡直受寵若驚:“不敢當。”

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慕家人太高深莫測,我著實陪他們玩不起。不管是慕詠飛還是慕振飛,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麽。

慕振飛說:“我姐姐已經答應和莫紹謙離婚。”

我問他:“他們倆真要離了?”

慕振飛挺坦然:“早該離了。從一開始我就反對姐姐一意孤行,可是她並不聽我的意見。她總覺得有把握可以讓姐夫愛上她,可是她並不知道,愛情是無法操縱的,尤其以她的個性,隻會把事情越弄越糟。”

我眯起眼睛看著太陽,真是刺眼啊,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林姿嫻還躺在ICU裏,也許她永遠也不能在陽光下對我微笑了。慕詠飛輕輕地一點指頭,就毀盡了她的一生。我盡量平靜地問他:“你姐姐如今怎麽樣?她的傷?”

“她已經去日本做過檢查,可能要做一係列整容手術,不過術後的狀況應該還是很樂觀,她不肯咽下這口氣。但我是代表我父親來的,我父親認為,這一切已經夠了,應該結束了。所以他讓我來,向你表達歉意,並且轉達善意。我和我父親都希望這件事情盡快終止。你放心,我們也不會要求林家進行另外的民事賠償。”

我卻喃喃問了句毫不相幹的話:“聽說你們家很有錢?”

“也沒有多少,小富即安罷了。”

真是好家教的孩子,口氣謙虛得很。

我不知為什麽又問他:“要是莫紹謙和你姐姐離婚,損失是不是很慘重?”

慕振飛想了想:“不止是他單方麵,其實對慕家而言也是一樣,我父親大為光火,就是因為這件事情。不應該把力氣耗在內鬥,而應該尋找更有效而妥當的解決方式。我姐姐其實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可以說她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除了你姐姐,你父親就你一個兒子?”

“是啊,”慕振飛問,“你怎麽知道?”

“大少爺,你一副未來掌門人的腔調,我能不知道麽?”

慕振飛笑容可掬:“你原來也不是那麽笨。”

我問他:“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慕振飛說:“我也不打算瞞你,莫紹謙同意出讓49%的港業股份給慕氏。也許你不知道這家公司是他父親一手創立的,姐姐知道他不肯賣,就一直指名要這個股份,於是一直拖著不肯離婚。但這次或許是為了你,或許他終於想開了,反正他答應了。”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慕振飛,他低頭重新點了一支煙,對我說:“童雪,你的運氣不錯。”

我的身體有點搖搖晃晃,我看著他,就像看著個外星人,根本還沒有消化他說出的那個驚人消息。我還記得我最後一次見莫紹謙時的情景,他根本就沒有看我。

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微微發抖的手指,或許此生此世隻有他自己知道,我說出的話,究竟傷害他有多深。

他說過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說過他永遠也不想再見我。

可是他到底為什麽肯答應出讓股份?

我喃喃地問他:“你怎麽不為著你姐姐?”

“她值得更好的男人。”慕振飛也仰起臉來,眯著眼睛看著太陽,“從二十歲到現在,她把所有時間精力都耗在這個男人身上,姐夫不愛她,就是不愛她,她卻固執地不肯相信。她成天跟他鬥,那個蘇珊珊,我覺得姐夫一定是拖她出來當擋箭牌,他不至於有那種興致趟娛樂圈的渾水,可是姐姐就會上當。因為她愛他,愛情都是盲目的,他做任何假象她都會上當。她跑到別墅去,什麽也沒找到,因為報道她又去向經紀公司施壓,將蘇珊珊逼得都銷聲匿跡,連廣告都接不到。我的姐姐,我覺得她真是可憐,她把大好年華都浪費在一個不愛她的人身上,而且執迷不悟。在她生日前,姐夫訂了一顆六克拉的粉鑽,而且交給名店去鑲。她在名店正好遇見那個設計師,設計師以為姐夫是要送她的,還把完工的戒指給她看。她也滿心歡喜,還在我麵前提起,以為自己的執著終於起了作用。可是後來這顆鑲嵌完工的粉鑽,姐夫去店裏取走後,根本都沒有送給她。”

我隻覺得一陣心酸,那顆粉鑽我知道,鑲得很華麗像鴿子蛋。我一直以為它是紅寶石,我不知道那是粉鑽。莫紹謙送過我很多珠寶,我從來都沒有留意過,它們都被我扔在保險櫃裏,最後我走的時候,一樣也沒有拿走。愛情從來都是執迷不悟。在旁人眼裏,莫紹謙的所作所為一定是傻透了,我也覺得他傻透了,他究竟在做什麽?

慕振飛慢慢地說:“我希望我姐姐可以遇上一個人,將她視作這世上最珍貴的珠寶,全心全意為她打算,嗬護她,愛惜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我忽然想起慕振飛說過的話,他說:“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我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得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著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她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啊,一定早就沒有了吧。

慕振飛對我笑了笑:“要說的話我都說完了,聽說你的出國手續辦得差不多了,我想這件突發的意外不應該影響到你出國繼續學業,你放心吧。”

他站起來,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他,才發現他竟然穿的是校服,隔壁大學那麽醜的校服都能被他穿得玉樹臨風,果然是校草氣質,非同凡響。這樣的男生要什麽樣的女生才配得上啊,我覺得慕家人太優秀了也是一種煩惱。不過幸好,這煩惱已經與我無關。

我說:“謝謝。”

他還是那樣彬彬有禮:“不用客氣。”

我仰著臉看他,問:“我能不能問你兩個問題?”

他的臉在柳陰深處顯得曖昧不明:“你問吧。”

“這次是你勸說你父親阻止你姐姐繼續將事態擴大,對嗎?”

他點了點頭:“你猜得不錯,是我勸說我父親,我說服了他,這件事情到現在的局麵,姐姐本身要負很大的責任。她受到了傷害,可是有人因她受到更深的傷害,所以應該結束了。”

我慢慢歎了口氣,是啊,夠了,早就應該結束了,這一切。

他問我:“還有個問題是什麽?”

其實我都不打算問了,不過再不問以後就沒機會了。我對著他笑了笑:“當初你拿手機砸我,是真的不小心,還是故意的?”

我都沒指望他會老實回答,結果他竟然還真的老實答了:“我是故意的——我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然後看到你站在人群外頭——姐姐那時候還不知道有你存在,但我早就知道了。”

我瞠目結舌,忍不住問:“為什麽你會知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對著我笑,一臉陽光燦爛:“你說過隻問我兩個問題,我已經都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