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lody

【九】

我從T市回到學校就感冒了,一連幾天發燒,連期末的頭兩場考試都是稀裏糊塗在高燒裏過去的。雖然去校醫院掛了幾瓶點滴,但每天早上總是準時地燒起來,吃點退燒藥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燒起來,這樣反反複複,好似一場拉鋸戰。

悅瑩唉聲歎氣:“我又不是傾國傾城的貌,你卻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我捧著大杯子一邊喝泡騰片一邊有氣無力地反駁:“我隻是流年不利,哪裏多愁多病了。”

悅瑩嗤笑:“得了,你還可以說天涼好個秋。”

是啊,天涼好個秋,隻不過現在是冬天了。隻有我這樣的傻子才會在室外凍大半天,結果就是感冒得無以複加。我去附二醫看了門診,醫生給我開了三天的點滴。在做皮試的時候,我收到林姿嫻的短信,告訴我說蕭山已經回去上課了,叫我別再擔心,還說下次有機會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禮,就像她一貫做人的方式。她並沒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蕭山,我也沒有問。我想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論對她而言,還是對我而言。

三天後針打完了,我的燒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必修課很多,沒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試季節,校園裏的氣氛都會顯得格外的沉靜與緊張,連圖書館自修室都會人滿為患。就在這時候,我們學校出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是關於何羽洋的。

起因是校內BBS上突然爆出來一個帖子,說是何羽洋被娛樂圈某著名製作人“潛規則”,還附了一張何羽洋坐在奔馳車上的照片。

全校的學生一定都很閑,因為他們在考試季還有閑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遠景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南門,最無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車究竟是奔馳的哪個係列。沒過多久這張帖子就被轉載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論壇,標題也被人惡意竄改為“X大校花被人包養,豪華大奔接送上學”。

一時間輿論嘩然,何羽洋正好結束節目錄製,回學校來參加期末考試。校園裏認出她的人總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雖然不當著她的麵議論,可是也免不了背地裏嘀咕。悅瑩和何羽洋是老鄉,關係又特別好,氣得都和班上女生吵了一架。係裏的領導終於把何羽洋找去談心,回來的時候何羽洋眼圈都紅了。她委屈地告訴我們:“其實那車是我叔叔的車,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

悅瑩在BBS上替何羽洋辯解,沒想到誰也不信,一個個嘴毒得特別難聽:“她說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騙三歲小孩呢?別丟我們X大的臉了。”

還有人罵悅瑩:“這麽賣力地替她說話,難道你也是被包養的?”

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說悅瑩肯定也是小三。

悅瑩氣得當場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號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頭拍著門,急得直跳腳:“你和他們一般見識做什麽?悅瑩!悅瑩你出來啊!”

最後悅瑩哭得累了,終於把門打開,我把她拖出來,給她擰了冷毛巾敷臉,她才對我說了一些事情。

“我媽就是因為我爸在外頭亂搞,活活被他氣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臉!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結婚了……就是為了他的錢!就是為了他的錢……我媽住在醫院裏,竟然還有女人跑到醫院去騷擾她……我恨不得吃她們的肉,剝她們的皮……”悅瑩按著毛巾,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後來我媽死的時候,我對我爸說,那些女人,我絕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會放過。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學習,我會接手家裏的生意,等我回來的時候,那些賤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悅瑩從來沒有對我講過她媽媽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咬牙切齒地罵過人,森森的寒氣從我心裏湧起來,我突然有點站不住了,扶著桌子坐下來。我想起了莫紹謙,我想起了他的太太,或者她也正像悅瑩這樣痛恨著我。這世上我做了最不道德的事情,不論出於何種原因,我都沒有臉再安慰悅瑩。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為她是新秀主持人,帖子在公眾論壇上被炒成了熱門話題,最後一番紛擾之後,有網友竟然憑著照片中的車牌尾號,就搜出這車是屬於哪家公司名下。然後順藤摸瓜,查出這家公司的老總是何羽洋的親叔叔,總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帖子終於漸漸沉寂下去,何羽洋隻差額手稱慶:“幸好這世上有人肉搜索,總算證明我不是小三。”

悅瑩請她吃飯替她壓驚,笑嘻嘻地勾著她的肩:“你要真敢當小三,我先剝了你的皮。”

三個人裏麵,我笑得最難看。

我越來越害怕麵對悅瑩,自從知道悅瑩媽媽的事情,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可是我實在沒有勇氣對悅瑩說出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我連蕭山都沒有了,我沒有勇氣再對著最好的朋友坦白,承認我那光鮮外衣下的醜陋生活,如果悅瑩知道……她一定不會剝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會再理我。

在這世上,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考試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別嚴,出的題目特別變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如同悅瑩,也在考完後哀歎:“完了完了完了,我隻怕要掛科了。”

本校BBS上曾經說過,沒有掛科的大學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學校BBS很熱鬧,雖然大家都忙著考試,可是何羽洋的事鬧得很大,剛剛平息下去,校內BBS忽然又爆出一張帖,標題就叫:“看看X大校門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華名車”。

這次的帖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為我們學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全國都聲名顯赫,公眾論壇對這樣的話題顯然也最有興趣,帖子迅速被轉貼然後聲勢越來越大。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說實話之前我還不覺得,看了這帖子才真的感到學校裏也藏龍臥虎,發帖的人一口氣爆了十幾張照片,都是在我們學校的南門或東門外拍的,各種名車一色俱全,從奔馳寶馬一直到Q7路虎,簡直像是豪華車展。

校內BBS自然一片嘩然,因為這些車真是來接女生的居多,男生們話說得自然難聽,女生們也覺得憤然不平,尤其是悅瑩,因為她也不幸上鏡了。她爸爸的司機周末來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來放到互聯網上。雖然沒拍到她的臉,車牌號也被塗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認出了是她。悅瑩的照片被迅速轉載,稱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從她爸司機開來的那部加長的林肯車,到悅瑩手腕上的範思哲時尚表,再到悅瑩背的那個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達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沒有拍到臉,何羽洋專程打電話慰問悅瑩:“就當體驗一下什麽是公眾人物吧。”

悅瑩很鬱悶卻也很淡定:“熱鬧幾天就過去了。”

幸好係裏的女生好像沒人認出那是悅瑩,最近我們係考試又多又難,大部分人要麽沒有閑心關心BBS上在八卦什麽,要麽沒有閑力去多想照片裏的人會是誰。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而下。考完最後一門的下午,為了放鬆,我和悅瑩去西門吃晚飯,回到寢室天已經黑了,走廊裏有女生在嘰嘰喳喳地說話,而且隱約像是提到我們寢室的寢室號。我和悅瑩走近的時候,那幾個女生卻突兀地都停了下來,尷尬地看了我倆一眼。

悅瑩似乎有不妙的預感,低聲對我說:“不會我那張照片被人認出來了吧?”

我也很替她擔心,我倆回到寢室就飛快地打開各自的筆記本上網,在校內BBS有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張帖後,已經有了個紅紅的“hot”,兩天沒看又多了許多回複,我直接往後拉到最後一頁,所有的回帖都排山倒海般重複引用著一張照片,我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再也喘不上一口氣。

那張照片非常清楚,雖然是遠焦,可明顯是專業像素下的取景,角度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像是偷拍。照片中的我正從車上下來,那部黑色的邁巴赫車門都還未及關上,被一同攝入鏡頭。

車牌照例被做了PS的處理,而我的臉卻毫無遮掩,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鏡頭下的自己,隻覺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照片並不是在我們校門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裏的事,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想不出來這會是哪一天——應該是莫紹謙某次帶我出去吃飯的時候。因為照片中我梳著發,穿一條小禮服裙子,頸上還戴著珠寶。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會穿成這樣,更不會戴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可是照片中隻有我和半輛作為背景的邁巴赫,並沒有莫紹謙。我什麽都想不出來,隻是手指機械地往下拉動著滾動條,所有的回帖都在驚歎,有人說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有人在嘖嘖讚歎我脖子上的那條項鏈,有人在議論我拿的手包,還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禮服品牌,更多的人在關注我身後的那部車,它的雙M標記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斷地有人提到它的價格。

我忽然沒有了看下去的勇氣,因為回帖中已經有同學認出我來,說是化學係的女生,還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和班級,所有的人都帶著一種質疑的語氣,因為照片中的一切都顯得那樣不可思議。

我用發抖的手想要關掉頁麵,按了幾次竟然都沒有對準那個小叉,隔著桌子悅瑩正看著我,帖子裏曝光的名車那麽多,我卻是唯一被拍到正臉的一個。悅瑩意外之餘還極力地安慰我:“你別怕,有個有錢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這種照片侵犯隱私,可以投訴要求刪除。”

隻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我寧可自己是隻鴕鳥,可以把頭埋在沙子裏,什麽都不要理。當下悅瑩替我向版主發了投訴帖,要求刪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刪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適得其反並且越演越烈,另一張新帖冒了出來,主題就是:“童雪是被有錢的有婦之夫包養,這樣的二奶學生真是X大之恥。”

發帖人的ID我沒有見過,而下麵的跟帖已經一片嘩然。有人恍然大悟地連稱怪不得;有人不信,說童雪我認識,學習刻苦,平常在係裏也與眾人無異;有些人已經開始反唇相譏,質疑照片中那些根本不屬於大學生活的東西;有人用了無數個驚歎號說不會吧我們學校竟然真有這種女生……

帖子在迅速地翻頁,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看,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從一開始,我早就想過。我關掉筆記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悅瑩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沒有聽到。我不知道誰會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我不知道是誰拍了這張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誰把它發到網上,揭破我妄圖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飛煙滅,我原以為可以虛偽地生活,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學,我原以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醜陋最難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這都是報應,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報應。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遲早會受到這樣的報應。

悅瑩在走廊裏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麽對她說,我說不出來,不知道怎樣麵對,隻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語。悅瑩的眼睛似有淚光,可是忽地一閃就不見了,她固執地問我:“那是真的嗎?”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終於還是傷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還是傷害到她。我根本沒辦法回答她,悅瑩漸漸從錯愕與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憤怒地質問:“你怎麽可以這樣?”

我怎麽可以這樣?

我答不出來。

悅瑩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裏:“你明知道我最恨這種女人,你明知道我媽媽是怎麽死的!我發過誓不饒過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這麽久的朋友,你什麽都知道,你為什麽這樣?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麽可以這樣騙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什麽都知道,悅瑩這樣相信我,什麽都告訴我,我什麽都知道,可是我無法解釋自己做過的一切。

悅瑩的聲音又利又尖,隔壁寢室有人探頭出來看,我無法麵對悅瑩,雖然我根本不願意傷害悅瑩,我聲音很小很小:“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悅瑩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痕,她對著我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悅瑩返身衝進了寢室,然後狠狠摔上了門。

我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裏,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上,又高又遠的光。我的視線是模糊的,隻覺得臉上又痛又辣,沒有人打我,風吹在我臉上,眼淚卻像是火辣辣的,鞭撻著我。我腦海中浮現出悅瑩眼中的淚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她……我用最惡劣最醜陋的真相傷害到她,悅瑩從此不會再理我了。

已經快熄燈了,樓道裏有腳步聲,自習回來的女生在哼著歌上樓。遠處傳來水響,不知道誰在洗衣服,還有隱約的說笑聲,整個世界都像是離我遠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一切都變得那樣遙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這裏,不然整幢樓的人都會出來看著我,所有的人隻要上校內BBS就會知道這一切,我再無顏麵站在這裏,我再無顏麵對著同學。

我不知道怎樣走出的校園,一路上我盡揀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門後就是車水馬龍的筆直的大街,我看著那些滾滾的車流,無數紅色的尾燈,就像一條蜿蜒的燈海在緩緩流動,我看著這條熙攘的車河,想著自己要不要一頭撞進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後就永遠不需要再麵對這一切。

我沒有帶包,人行道上有公用電話,我走過去摘下聽筒。我想打電話,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任何一個號碼可以撥出去。我的手指在發抖,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和爸爸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自己抖得厲害,可是沒有哭。四周嘈雜喧嘩的人聲,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公交車報站的聲音,行人走路的聲音,統統朝我耳中塞進來,像是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我的腦子裏。

可是又靜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我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強顏歡笑,我若無其事地讀書,在所有同學麵前假裝和她們一樣,可是今天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齷齪而肮髒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見人的真麵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剝了衣裳,赤裸裸扔在眾人麵前,任由他們目光的踐踏。我根本沒有地方叫冤,因為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城市這樣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蹲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我:“童雪,你不要緊吧?”

我恍惚以為聽錯了,悅瑩她不會再追出來找我,我抬起頭來,看到是個陌生的女生。她又問了一遍,原來果真是我聽錯了,她問的是:“同學,你不要緊吧?”她身邊站著個男生,兩人像是剛從校外回來,典型的一對校園情侶。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熱心地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我身後就是聲名顯赫的百年名校,當初踏進校門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無顏麵承認自己是它的學子,我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問:“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鼓起勇氣,向她借了一塊錢,說想給家裏打電話,身上又沒帶零錢。

她遲疑了一下,畢竟這年頭騙子很多,可是隻要一塊錢的騙子應該不多吧。最後她掏給了我一個硬幣,然後狐疑地挽著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幣投進電話,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號,隻撥了三個號碼,我就掛掉了。

我有什麽臉打電話給蕭山?

我全身發抖,想著蕭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攤泥,隨時隨地就要癱在那裏,被千人踩萬人踏,我有什麽臉再見蕭山?

我寧可我還是死了的好。

【十】

我換了一個號碼,撥莫紹謙的手機號,我從來沒有主動打給他,雖然我曾經被迫記熟他的私人號碼。聽筒那端是長久的忙音,沒有人接。我等了很久,終於絕望。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我還可以往哪裏去?

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個街心公園。公園裏有路燈,不時有人經過,並不顯得冷清。有個流浪漢在長椅上整理他撿到的純淨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個個踩癟,然後塞進一個肮髒的垃圾袋。我大約站了很久,因為他抬起頭來,衝我咧嘴一笑。他臉上很髒,牙很白,笑的時候才讓我看出,原來他是個瘋子。

我被他的笑嚇著了,落荒而逃。

經過櫥窗時,我從燈光的反射裏看到自己驚惶的影子,我的臉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個瘋子一樣。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有家,沒有爸爸和媽媽,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到夜深人靜,連馬路上的車都漸漸少了,然後看到路邊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我又渴又冷,裏麵明亮的燈光誘惑著我,推門進去,暖氣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覺得全身麻痹。

我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下,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那裏再不願意動彈。這裏又暖又明亮,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燃火柴後看到的天堂。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和蕭山坐在同樣窗明幾淨的店堂裏,那時他疊給我一隻紙鶴,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把紙鶴藏在大衣口袋裏帶回家去。那時這小小的大膽,給了自己很多快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當看到筆記本裏那枚紙鶴的時候,心裏湧動的總是絲絲酸涼的甜蜜。

那時的我們是多麽的青春年少,而不過短短數載,一切都已經不堪回首。在這最無力的時刻,我對蕭山的想念擊垮了一切,我從來沒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個假設句又出現了,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這些自欺,我什麽都沒有了,很多年前如果我不騙自己,我早就已經活不下去。苟延殘喘到了今天,我還是想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這樣的。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蕭山也不會。

我明知道我不應該這樣想,我明知道這樣的自欺很可憐,可是我還有什麽?除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還有什麽呢?

服務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的樣子一定是失魂落魄。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走過來問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我問:“能不能借下電話?”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機來給我用。

我撥通了蕭山的手機,按號碼的時候我的手都在發抖,我覺得我沒有勇氣等到接通,他的聲音在遙遠的彼端響起的時候,我還是隻想掛斷電話。

他說了“你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想我在哭。他於是又問我是誰,連問了好幾遍,我想著要掛斷電話,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倉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聲音是這世上的魔法,隻這兩個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裝都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聲來。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童雪”,過去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那樣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壓在心底最深的那個深淵,可是我抑製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想他,他刻在我的骨子裏,等我剝盡自己皮肉的時候他就會顯露出來。他在電話那端焦急起來:“你怎麽了?你在哪裏?童雪,是你嗎?童雪?”

我很想號啕大哭,在他終於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可是我隻是淌著眼淚,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他慢慢地鎮定下來,一邊勸我,一邊詢問我所在的地方。服務員好奇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我,我把街對麵大樓頂端的名字告訴他,蕭山說:“你千萬別走開,我馬上就來。”

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這些年來這樣的假設句讓我可以活到今天,如果蕭山知道,他永遠不會像別人那樣對我,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他仍舊會來找到我。

當蕭山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說了什麽,我抓著他的袖子,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說著什麽,我一直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噩夢,夢到現在,我終於看到了蕭山,他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就像是我無數次企盼過的那樣……當他站在我的麵前,我仍舊覺得這一切是夢境,不然他不會來,他不會出現在這裏。直到他將我帶上了出租車,並且給了我一包紙巾,我才不可抑製終於崩潰,把臉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著他,不管我在什麽地方,我一直奢望著他會回來。

他把我帶到了一套房子裏,房間很亂,顯得沒怎麽收拾,我沒心思想什麽。他拿了毛巾讓我先去洗臉,我在洗臉台前放著水,怔怔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哭得太久了。可是即使不是這樣,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從前那個童雪了。

我無法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心亂如麻,我理不出任何頭緒,我什麽也不想麵對。

我出來的時候,蕭山正坐在窗前吸煙。

我從來沒有看到蕭山吸煙的樣子,在快餐店剛剛看到他的刹那,我覺得他就像是從昨天直接走過來,拖著我的手,一路並沒有放。可是現在,他離我陌生而遙遠,幾乎是另一個人,我不認得的另一個人。

我在沙發中坐下來,蕭山把煙掐掉了。他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的聲音很小,我仰著臉看著他,幾乎是哀求:“帶我走好不好,隨便到哪裏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癡心妄想,我一直癡心妄想有一天蕭山會回來,他會找到我,然後帶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蕭山了,他和林姿嫻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臉的事情,然後又打算再做一次,但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而現在隻要蕭山搖一搖頭,我馬上就會像隻螞蟻一般,被命運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

可是蕭山竟然沒有猶豫,他說:“好。”

他進房間去穿上大衣,就出來對我說:“走吧。”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裏去,我隻是順從地跟著他走。他帶我去了火車站,然後買了兩張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車窗外什麽都看不見,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極點,他看出來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我沉沉睡去,雖然是在嘈雜的列車上,車頂的燈一直亮著,軟座車廂裏時不時還有說笑喧嘩。我就在這樣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為我知道,蕭山就坐在我身邊。

火車到站後我被蕭山叫醒,我們出站攔了出租車,T市和我幾天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清晨的薄霧飄散在路燈的光芒裏。他帶我回到那老式的家屬院,這裏的樓房一幢一幢,他帶著我在中間穿梭來去,所有的樓房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因為僅僅相隔幾天,我又回到了這裏,而蕭山就在我身邊。

我一定是在做夢吧,我安慰地覺得,這個夢真的是太美好了。走上樓梯,蕭山打開了大門,陌生而熟悉的三室兩廳通透地出現在我麵前。清晨的陽光剛好透過窗子照進來,家具都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線柔和飽滿,更襯出這一切都隻是夢境,美好得令我難以置信。蕭山問我:“要不要睡一會兒?”

臥室的床很軟,我和衣倒上去就睡著了。

我一直睡了十幾個小時,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睡得如此安穩過,睡得如此香甜過,醒過來的時候我連頸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經黃昏,映在屋子裏的已經是夕陽了。我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也許是在做夢,也許並不是在做夢,可是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開門。蕭山坐在外邊的客廳裏看著電腦,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陽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樣清晰而遙遠的輪廓,我所熟知的每一個飽滿的曲線,他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著電腦屏幕,我心裏猛然一沉,昨天發生的一切瞬息間湧上來,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地朝我壓過來,把我壓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我想我要不要奪路而逃,蕭山已經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臉色很安詳,令我覺得有種平安無事的錯覺。我走過去後隻覺得鬆了口氣,原來他並沒有上網,隻是玩著遊戲。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遲早會知道一切,可是我現在什麽都不願意去想,如果這是飲鴆止渴,那就讓我死吧,反正我早就不應該活了。如果蕭山知道,而我隻是把頭埋在沙子裏,情願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放下鼠標,問我:“餓不餓?想吃什麽?”

“我想吃麵。”

“我去給你煮。”

我一陣恍惚,時間與空間都重疊得令我覺得茫然,老式房子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就像我們不曾離開過。廚房裏十分安靜,鍋裏的水漸漸沸了,蕭山低頭切著番茄:“前陣子我在這裏住了幾天,所以冰箱裏還有菜。”

我沒有告訴他,我曾一直尋到這裏來,可是我沒有找到他。

他煮的麵很好吃,放了很多的番茄和牛肉醬,我吃了很大一碗。

蕭山不讓我洗碗,他係著圍裙,站在水槽前一會兒就洗完了,然後將碗都放入架上晾幹,最後擦淨了手解下圍裙。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蕭山,像個居家的男人,而不是從前那個與我一起爭執番茄炒蛋到底該怎麽做的男生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這麽多年來,我從來不曾覺得如此寧靜。

吃過飯我們一起看電視,新聞還是老一套,領導人接見了誰,召開了什麽會議,蕭山沒有對我說什麽話,也沒有追問我什麽。

也許是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夢,夢到那間公寓。走廊很遠很長,我一直走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麽豪華的公寓,比起來,我們學校所謂的星級賓館簡直遜色得多。

公寓裏的裝修很典雅,茶幾上有點心和紅茶,正是下午茶的時間。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他的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他的臉也是忽閃忽閃,讓我看不清楚。

冰涼的手指拂在我的臉上,這樣突兀的舉動令我想要躲閃,可是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我嚇得要尖聲大叫,可是聲音啞在喉嚨裏,我想掙紮,卻沒力氣,殘存的神智似乎也在漸漸消失,我喃喃想說什麽,身子一輕卻被人抱起來。

終於還是痛得叫出聲,有人伸手按住我的嘴,那個人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那種味道一直浸潤在黑暗裏,熟悉得仿佛似曾相識。

那種淡淡的香氣若有似無,令我覺得作嘔,神智漸漸恢複,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暗,令我驚恐萬狀,尖叫著想要逃脫什麽。

我被人搖醒,頂燈是並不刺眼的暈黃,蕭山正扶著我的肩,叫著我的名字,是蕭山。我猶帶著哽咽,緊緊抱住他的手臂,隻希望他從來不曾離開我,一切隻是噩夢,我做了個噩夢而已,等我醒來,會知道這三年統統是噩夢。

蕭山卻沒有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做夢了?”

他睡在隔壁,顯然是匆忙套上的T恤,連外套都沒有穿。他的氣息非常幹淨,幾乎隻有淡淡的浴液味道。夢裏的那種香氣仿佛毒蛇般漸漸遊入我的記憶,我忽然想起來那是什麽香氣——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那是莫紹謙——最近這幾十個小時發生的事情頓時回到我的腦海,我真的逃了,不顧一切地跟蕭山逃到這裏來,蕭山不知道我在逃避什麽,可是我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偏安一隅,他並不問我,他終於回來帶走我,他就在我身邊,可是又遠得我根本觸不到。

我不知道現在的蕭山在想什麽,我抓著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這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事情我已經做過一次,麵對蕭山,麵對林姿嫻,我根本不應該再做一次。

我終於放開手,喃喃地說:“我要走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又開始發抖,我逃到這裏來,隻是苟且偷安,我明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遲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麵對,蕭山這裏根本不應該有我的容身之地。我還是得回去,回去麵對我自己應得的一切。我下床到處找我的外套,我不應該把蕭山拖進來,拖到這種濫汙的事情裏來。

蕭山靜靜地看著我吃力地套上大衣,他終於開口,聲音似乎很平靜,仿佛帶著某種隱忍:“你還是想回到他身邊去?”

我忽然就像是腿軟,再也站不住。原來他知道,原來一切他都知道。我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絕望地看著他,他的嘴角竟似有笑意:“以前我還一直以為你和慕振飛在談戀愛——其實網上的事過幾天就會安靜,我想你男友肯定不是個尋常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平息這種議論,你不用太著急。”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我心窩攢過來。我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平靜地看著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什麽情緒,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鄙夷?不,他連鄙夷都吝嗇給我了。

假如蕭山知道,我曾經一遍遍想過的那句話,又在心底冒了出來,假如蕭山知道……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可是現在連他都對我灰心了,我不過是個道德敗壞的女生,愛慕虛榮破壞旁人的家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錢,為了一個有錢男人的錢,所以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身體。

我是罪有應得。

我拉開門掉頭就衝了出去,樓道裏每一層的聲控燈紛紛亮了,我跌跌撞撞幾乎是腳不落地地走下去,每一級樓梯都在我腳下磕磕絆絆,我竟然沒有摔倒。我推開樓門,它反彈著關上,發出“砰”的巨響砸碎我身後的夜色。我奔跑在沉寂的黑暗裏,漫無目的像隻無頭的蒼蠅,所有的樓房都一模一樣,我在它們中間穿梭來去。我認不得路,這裏像個偌大的迷宮,我撞來撞去,像蒼蠅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次次又被擋回來,我根本找不著出路。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我隻顧拚命往前跑,愛我的那個男生早就走了,他轉身離開了我,然後把我獨自一人拋棄在那黑暗的世界裏。

有人猝然從後麵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拚命掙紮,蕭山的力氣很大,我掙不開他。我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沒有縮手,而是用另一隻手扣住了我的臉,就那樣吻上來。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轉,我發抖地癱在他的懷裏,唇齒相接的那一刹那我幾乎昏了過去,他的溫暖氣息像電流一般麻痹著我的四肢。他抱住了我,帶著一種蠻力般親吻著我。他狠狠咬痛了我,我哭了,因為我沒辦法忘記,忘記他,忘記當年就是在這裏,那個酸甜如昔的初吻。

過了這些年,他再次吻我的時候,我卻哭得全身發抖。他將我抱得很緊,喃喃叫我的名字。他說了一些話,顛三倒四,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麽。我任由他半拖半抱,將我弄回溫暖的屋子裏去,他將我抱在懷裏,一遍遍吻我,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童雪……童雪……”他的聲音深沉而痛楚,“我愛你……你不要再離開我……”

我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我抓著他的衣服,我不會再放手,這是我一直愛著的蕭山。他說他愛我,他讓我不要再離開他,他一遍遍地說:“第二天我就去找過你,可是你不在家。第三天我打了電話,可是你又不在家,我讓你表妹轉告你,我一直等,你沒有回我的電話。我等了幾個星期,我每天都在學校裏看著你,你卻不理我,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狠心,你這樣驕傲……從那天之後,你就再不理我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啊,一定是上輩子。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他一遍遍地說那些過去的事情。原來分手第二天他曾經找過我,可是表妹沒有告訴我,也許她隻是忘了。可是我沒有打電話給他,他一直以為我真的不再理會他了。

這麽多年,我錯過什麽?我錯過了蕭山,我錯過我最愛的人,我錯過了一切。隻是陰差陽錯的一個電話,隻是少年人的一時賭氣,我以為他再不理我,他以為我再不理他,此後是忙碌到絕望的高三,此後我們咫尺天涯。

我到底錯過了什麽?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能不對他說,我遇上的事情,我受過的委屈,我吃過的苦,我遭受的一切……從很久之前我就想對他說,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蕭山。我在他懷裏放任自己號啕大哭,我哽咽地,顛三倒四地,斷斷續續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那些所有難以啟齒的一切,那些所有的屈辱,那些令我絕望的一切,我的聲音支離破碎,我根本不曾奢望過這一切我有機會對著他說。那個絕望的黑夜我從來不願意去回想,那是令人發指的遭遇,而我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憑著被幾近強暴地掠奪,我失去的一切,再不可能回來,回憶令我絕望得發抖。

那些屈辱的夜晚仿佛一遍遍重來,我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

誰也不曾知道我遭受過什麽,誰也不曾知道我忍受過什麽……我一遍遍地忍,強迫自己忍下那屈辱,我一直騙自己,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

如果蕭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遭受那些。

【十一】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莫紹謙的情景,那是學校某實業公司的慶典,莫紹謙作為嘉賓來參加剪彩。那時候我剛剛考進大學,因為身高被選入學校禮儀隊,天天穿著旗袍練走路。剪彩的時候莫紹謙就站在我身邊,我的左手邊是另一位領導。那天我緊張得什麽都忘了,因為進了禮儀隊我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正式場合,底下密密麻麻全是人,而且前排還有不少記者和相機,我腦子裏直發昏,把平常的排練忘得一幹二淨。莫紹謙接過剪刀後,我端著彩帶還有點不知所措。最後他一剪子下去,我正好伸手想去托彩球,結果他的剪尖不小心戳到我的手,滾圓的血珠冒出來,台下坐的都是老師和領導,我忍著疼沒聲張。

那時他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我隻記得他的眼神,非常犀利,若有所思,仿佛我指尖流出的並不是血,而是別的什麽東西。

我忍痛還保持著微笑,所有的人都在拍手鼓掌,禮花和彩屑在台上紛飛似一場花雨,他把剪刀放回我的盤中,然後同所有人一起鼓掌。可是我一直覺得不安,就因為剛才他那一瞥,他看我的時候不像是看個人,倒像是看著別的什麽東西。我忍到最後端著彩球走到後台,所有的人才發現我的手在流血,儀禮隊的女生都慌了神,莫紹謙卻很突兀地出現在後台,徑直朝我走過來,用一塊幹淨手帕壓住我的傷口。

我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用手帕,那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氣,後來悅瑩告訴我說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這款香水目前國內沒有出售。

“一定是個有錢又優雅的男人。”我還記得當時悅瑩的口氣,“可惜我沒去看剪彩,這種男人真的好小言哦!”

悅瑩每天看言情小說,成日沉浸在對愛情的幻想中。而我沒過幾天就忘了這件事,周末的時候我照例收拾東西回舅舅家,出了南門去公交站,沒想到有部車忽然在我身邊停下來。

莫紹謙那天穿得很休閑,T恤長褲看上去都很普通,若不是那副太陽鏡,我一定會把他當成學校的哪個老師。他跟我打招呼,我一時沒有認出他來,心想他肯定是認錯了人。

可是旋即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隻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您是哪位?”

太陽鏡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當時他應該是在笑,問我:“你的手好些了嗎?”

我這才想起來他是誰,可是那天的嘉賓一大堆,不是這個總就是那個總,我實在記不住他姓什麽。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窘態,對我伸出手,“莫紹謙。”

我連忙伸手與他握手,這是我除了親戚和老師之外,第一次和成熟的男人打交道。他舉止優雅,風度翩然。知道我要回家,便提出送我一程。

“正好順路。”他很有風度地替我開車門,“你不介意吧?”

我還是想自己坐公交車,可他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不過氣勢淩人,顯然習慣了發號施令掌控一切。我還在猶豫,他已經微笑:“我不是人販子。”

那時的我還不習慣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我隻是覺得他這樣的老板還挺和氣的。我搭他的順風車回舅舅家,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與我閑談,知道我想勤工儉學,趁著等紅燈的機會,他給我一張名片:“有個朋友的公司,招大學生做臨時兼職工作,都是上街發傳單或者促銷,比較辛苦,不過日薪倒還不錯。你要有興趣打這個電話,就說是我介紹的。”

我那時一心想找份工作,減輕生活費的負擔——雖然舅媽每個月都會準時給我錢,可我實在想自力更生,這樣也讓我的自尊心好過些。

我按著名片上的電話打去,對方果然通知我去麵試,我被順利錄取。兼職工作確實很辛苦,每個雙休日都在路旁做某飲料的促銷,風吹日曬,還要跟城管鬥智鬥勇,可是每天可以掙到六十塊,我覺得非常值得。

為此我非常感激莫紹謙,他打電話來說請我吃飯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想過他是從哪裏弄到我的手機號的。我隻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說是我應該請他吃飯,畢竟他是個老板,我這樣的窮學生,想請他吃飯他也看不起吧。

那天莫紹謙帶我去吃的私房菜,菜非常好吃,價錢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昂貴,我覺得很安心,於是大膽地說:“莫先生,要不這頓還是我請你吧。謝謝你幫我找著工作。”

他怔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那天的晚餐花掉我三百多塊,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對我說:“這麽多年,除了商業應酬,你是第一個請我吃飯的女人。”

我隻會嗬嗬傻笑,想他這樣優秀的人肯定有很多女朋友,我一點也沒留意到他將我歸為女人而不是女生。

我不知道莫紹謙和我交往的目的,他並不經常給我打電話,頂多隔十天半月約我吃頓飯。我對他的生活雖然有些好奇,但也覺得疑惑。直到有次我過生日,他送我一條項鏈,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雖然不知道那項鏈到底有多貴,可是也知道鑲著鑽石一定便宜不了。一個男人送出這樣昂貴的禮物,我再笨也明白過來了。

我不肯收項鏈,支支吾吾對他婉轉說著不知所雲的話,他一定是聽明白了,他沒有說什麽,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那頓飯是我吃得最食不知味的一頓,我想以後我一定沒辦法再和他做朋友了。

我辭掉了兼職工作,雖然我很需要它,但我習慣了不欠人任何東西。整個寒假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哪兒也不去。春節的時候我才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家裏的氣氛變得很不對勁,連活潑的表妹都一反常態變得沉默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套著舅媽的話,才知道舅舅工作中遇上一點麻煩。

我做夢也沒想過這麻煩會與莫紹謙有什麽關係。

新年初三的那天,舅舅請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吃飯,因為請了對方全家,所以舅舅也是全家作陪,連我也被帶去了。我還記得舅舅那位朋友,他的女兒正在讀高二,成績平平又偏科,聽說我是X大的學生,又問了我高考的分數,頓時將我誇了又誇,一直讓他女兒向我請教學習方法。

我想幫舅舅的忙,主動提出給那個女孩子做免費的家教。

舅舅的那位朋友很高興,跟舅舅連幹了幾杯酒,約好了開學後每個周六周日的下午,我都去給那女生補習數學和化學。

我還記得那個周末,一直下著瀟瀟的冷雨。我拿著寫著地址的紙條,帶著幾本參考書準備出門。舅媽因為我的懂事而顯得格外和藹,臨出門時她親自遞給我一把傘:“給人家補習的時候耐心點兒,小女孩兒別對她太嚴厲。”

可是不嚴厲又怎麽能教會她學習呢?我沒有家教經驗,不免有點忐忑。我拿著那張紙條,下了地鐵又轉公交,才找著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種高檔的公寓,保安打過電話後才放我進大門。電梯都是一梯一戶,走廊裏安靜極了,雪白的大理石被擦得鋥亮,簡直不像是給人走的。

我一步一個濕淋淋的腳印,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按了門鈴後,我整了整衣襟,一手理了理參考書,一手想把那濕淋淋的傘換個角度,不讓水滴在漂亮的大理石地麵上。

門是從裏麵自動開的,我從來沒見過遙控的門鎖,所以還挺好奇。玄關處鋪著厚厚的地毯,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換鞋,這屋子靜悄悄的,簡直像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順著地毯小心地朝前走了兩步,終於看到了客廳。

客廳的茶幾上有點心和紅茶。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莫紹謙背對著我正斟茶,說:“你來的很準時,正是下午茶時間。”

他的聲音從容平緩,好像他就是這屋子的主人。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麽會在這裏。

他轉過臉來,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他對我微笑:“來嚐嚐點心。”

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我不敢看他的臉,目光一直下垂,隻注意到他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形狀,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顯得很別致。我不知道該怎麽樣對他說,我明明早就拒絕了他,不是嗎?

他給我看了一些東西,都是文件之類,我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能看懂,隻知道上頭都有我舅舅的簽字。“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規定,個人貪汙數額在十萬元以上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可以並處沒收財產;情節特別嚴重的,處死刑,並處沒收財產。”他的聲音似乎談論天氣般尋常,“數數那些零,你舅舅大約夠槍斃好幾次吧。”

我倉促地看著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手腕,仿佛漫不經心:“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對我死心塌地,也有很多辦法讓你對我改變看法,但我耐心非常有限,我不想浪費時間,你也不值得我浪費時間。事情很簡單,你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保證這些東西不會出現在反貪局。”

我口幹舌燥地看著他:“你想要什麽?”

他還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做不到。我想離開,可是我昏昏沉沉,竟然沒有力氣從沙發裏站起來。他對我伸出手,他的臉也是忽遠忽近,讓我看不清楚。我的身子一輕,整個人已經被他抱起來。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可怕的下午,那張床很軟,可是我身上很重,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此後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

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裏的龍女被拔了鱗——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

神智漸漸恢複,我才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麽,我蜷縮在床角緊緊抓著被子,絕望得隻想去死。而莫紹謙穿著浴袍從浴室出來,若無其事地對我說:“洗個澡再回去,你這樣子會被人看出來。”

我想殺了他,隨便用什麽,哪怕要殺人償命也好,我隻是想殺了他。他卻走近我,我全身發抖,想要抓住床頭燈,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往他頭上砸去,而他隻是俯身拍拍我的臉:“明天記得準時,不然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我在深夜才回到家裏,舅舅舅媽都睡了,我用鑰匙打開門,爬上床,將自己蒙進被子裏,才放任自己哭出聲來。第二天我在家裏睡了一整天,舅媽拍門提醒我還要去給那女孩補課,我隻是說我不舒服。

我聽到舅媽在外麵打電話對人家道歉,聲音很大:“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她病了。這孩子就是嬌氣,一點感冒就起不來床……”我忽然明白前因後果,原來這是一個局,一個莫紹謙設好了的局。他竟然是這樣有手腕有勢力,連舅舅那個地位很重要的朋友,都是和莫紹謙串通一氣的。

周一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學,我努力地想要把這事情忘了,我不能告訴舅舅,我也沒有報警,我想莫紹謙說的可能不是假話,我不想連累到舅舅。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我拚命地安慰自己,就當這件事情不曾發生,我若無其事地回學校去上課。

我隻上了半天課,中午的時候表妹給我打電話,哭著告訴我舅舅被公安局帶走了,說是涉嫌職務犯罪。我拿著聽筒的手抖得厲害,原來莫紹謙並不是威脅我,原來這些事都是真的。

我掛斷了電話就接到莫紹謙的電話,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任何事情都不曾發生,隻是彬彬有禮地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

莫紹謙是個魔鬼,一個真正的魔鬼。我被迫向他屈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帶我飛到一座海濱城市,在那裏他有一套別墅,在海邊別墅的那幾天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噩夢。直到現在,我隻要看到電視中播出落地窗外的海景,都會覺得心悸。那些雪白的浪花像是對著我直直地砸過來,砸得我粉身碎骨,提醒著我曾經經曆過最可怕的事情。

等我們從海濱回來的時候,舅舅已經平安無事了。

我被迫答應莫紹謙,隨傳隨到,與他長期保持這種不正當的關係。沒有人知道我曾遭受過什麽,沒有人知道我曾忍受過什麽。我一直等,等莫紹謙對我厭倦,等莫紹謙最終放過我……可是三年來他從來不曾給我機會,我每次自殺最後也隻是絕望。

我割開自己手腕靜脈的那一次,莫紹謙終於動怒,他神色冷淡地對我說:“你要是識趣,一年半載或者我就覺得膩了,你要是這樣吸引我的注意力,隻會適得其反。”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我順從地安靜下來,乖乖地聽他的話,對著他裝腔作勢,甚至故意扮嬌扮嗔,我一直等,一直忍,忍到今天。

【十二】

我忍到了今天,我忍受著一切,直到今天。我顛三倒四地對蕭山說出來,很久之前我一直想,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帶我走,他會回來救我。我一直知道,我說得斷斷續續,好幾次我都沒辦法組織自己的語言,有好些地方我無法啟齒,我曾經受過的一切都令我覺得無法啟齒。

蕭山全身都在發抖,他放開了我,我看見他眼睛通紅,就像是困獸一般,我一直在想,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如果蕭山知道……我就是這樣一遍遍地騙自己,騙得自己活下來,騙自己還可以見到蕭山,因為我知道,他不會允許任何人那樣對待我。

蕭山突然伸手狠狠地擂在牆上,擂得那樣狠那樣用力,重重的一拳接著一拳,就像擂在我的心窩裏一樣。我上去拉他,他甩開我,他的拳頭已經滲出血來,他渾身怒意勃發,我拚命地拉他,他一遍遍甩開我,隻是死命地狠狠捶打著牆壁,血一點點濺在牆上,他如同困獸一般咆哮。我最後終於拖住他,他抱著我忽然就放聲大哭。

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這樣痛哭失聲。他抱著我,就像個孩子般大聲哭泣,他哭得全身都在發抖,我也全身都在發抖,我把他的頭攬到自己懷裏。

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

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我抱著痛哭的蕭山,淚流滿麵,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救我。

我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最後仿佛是昏厥般喪失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睡在沙發上,蓋著被子,而蕭山裹著毯子睡在另一邊的沙發上。他在睡夢裏還緊緊咬著牙,眉頭緊皺,我看著他,他翻了個身,將毯子裹得更緊。隔了這麽多年,我奇跡一般的重新回到他身邊,可以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旁,看著他睡著的樣子。

他手上的傷口沒有包紮,已經是血肉模糊,我爬起來去找急救箱,找到一半的時候似乎是手機響起來。我怕吵醒蕭山,連忙跑過來找手機,其實他的手機就擱在茶幾上,我看到上麵的來電顯示:“林姿嫻來電是否接聽?”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名字,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喪失了理智,我抓著蕭山帶我逃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蕭山,因為這些年來我獨自承受的一切,令我到了崩潰的邊緣。我自私地將一切都告訴了蕭山,他不會再坐視不理,他或許再不會離開我。

可是林姿嫻,我不應該抓著蕭山,我不應該忘了現在他的女朋友是林姿嫻。

而我和他,早已經分手多年。

手機的鈴聲終於吵醒了他,他坐起來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看手機。

我慢慢轉身去洗手間,我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他說愛我——在昨天晚上——可是我忘了林姿嫻。

我已經傷害到一個女人,不管是否出於我本身的意願,那是我做過的最可恥的事情,而現在我可能又要傷害到另一個女人。

我忘不了林姿嫻來找我的樣子,她抽煙的樣子落寞而寂寥,是真的很愛很愛一個人,才能做到吧。而我從來隻有這樣自私,我愛蕭山,我自私地抓著他不放。他一說愛我,我就把一切事情都傾給了他。我把我遭受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讓他覺得內疚,我讓他不能拋下我。

我把水放得很大,嘩嘩地響著,或者這樣我可以不管蕭山在外麵跟林姿嫻說什麽,或者這樣我可以不哭。

蕭山在敲洗手間的門,我關上了水龍頭,若無其事地打開門。他看著我,我甚至對他笑了笑。

他突然緊緊地將我摟進懷裏。

我沒有提到林姿嫻,這一刻我什麽也不願想。如果自私就讓我自私吧,如果該下地獄就讓我下地獄吧,反正我已經在地獄裏。我緊緊抱著他,就像從來不曾動過一些念頭,我隻是抱著他,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我們抱了很久,我想如果可以,我情願這一生就這樣死在這裏。

他手上的傷口令我覺得很心痛,我說:“去醫院吧。”

“我不去。”

“那我去給你買藥。”

“我自己去。”

我看著他緊緊抿著的雙唇,突然生出一種害怕,我想起昨天晚上他絕望的樣子,我想他是真的會去殺人的。

“我陪你一起去。”

他非常沉默,從昨晚之後,他沉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很擔心他,一路上我都悄悄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可是他沉默得令我害怕。

我們買回了消毒藥水和消炎藥,還有醫用紗布。我小心地用棉簽蘸了消毒藥水清洗著他的傷口,一定很疼,可是他一聲不吭。我將藥粉塗在他的傷口上,然後再一點點用紗布纏起來,我問他:“疼不疼?”

他也隻是搖搖頭。

我們在那套房子裏住了三天,在這三天裏,我煮飯給他吃,我替他手上的傷換藥,我靜靜依偎著他。而他一言不發,常常隻是摟著我,凝睇著我,就像自己一放手,我就會消失似的。

時間漸漸變得凝固,我不願意去想任何將來的事,如果可以就這樣一輩子也好。我和蕭山,一輩子這樣也好。我知道他不快活,我知道每天晚上他都沒有睡著,在黑暗中,他總是摟著我,安撫著我,試探著想要和我親熱。可是他一碰我我就忍不住發抖,我覺得自己汙穢,沒有辦法麵對他,我配不上蕭山,我遭受過的一切仿佛烙印般打在我的身上,我拒絕了一次又一次。蕭山總是很沉默地用力壓製著我的反抗,有一次他幾乎就要得逞了,可是我哭了起來。

他放開了手,幾乎是絕望般看著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似有淚光,我撲到他懷裏,拚命地捶打他。我知道我自己不好,他想要我,隻是想要證明他不嫌棄,不嫌棄我曾經經曆過的一切。可是我嫌棄我自己,我沒辦法忘記莫紹謙對我做過的一切,我是這樣的可恥,三年來我受過的屈辱讓我沒有辦法忘記。

最後蕭山抱住了我,他說:“睡吧。”

他沒有再勉強我,可我覺得難受到了極點。

第四天的早晨,終於有人按門鈴,我從貓眼裏看到,是林姿嫻。我知道她遲早會找到這裏來,這個地方還是上次我告訴她的,可是當真的看到她的時候,我想我沒辦法自欺欺人。蕭山攔著我,不讓我開門。我推他,他也不肯讓,隻是張開雙臂擋著大門。我氣得急了,狠狠地跟他廝打,他一言不發地任憑我捶著他。最後我覺得灰心:“你攔得住一時,難道我們可以躲在這裏一輩子?”

蕭山倔強地別過了臉,我終於推開他打開門,林姿嫻站在門外,她的臉色比我的更蒼白,她看著蕭山和我,然後轉身就走了。

我推蕭山去追她,蕭山一動也不動。我隻好自己追出去,蕭山拉著我的胳膊不肯放,我氣得咬了他一口,他就是不放。最後我被他拽得疼了,狠狠踹了他一腳。

他被我踹得彎下腰,我跑下樓去,林姿嫻並沒有走遠,我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我。

隆冬寒冷的天氣,四處都是灰蒙蒙的。她獨自站在那裏,顯得很瘦,臉尖尖的,大眼睛裏朦朧地泛著水霧。我說:“對不起。”

她像悅瑩一樣,對著我歇斯底裏大叫:“別對我說對不起!”

我隻能對她說:“對不起。”

“童雪,我一直很討厭你,你知道嗎?在你沒有出現之前,蕭山和我最合得來,我們興趣愛好都一樣,我們家庭環境相似,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們是一對,可是你卻轉學到了我們班上。蕭山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我知道你們背著老師背著全班同學偷偷談戀愛,我知道他每次對你笑,都會和別人不一樣。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有哪裏好?就是因為成天裝憂鬱?就是因為成天裝可憐?我最討厭你那種楚楚可憐的調子!最後你們分手了,我終於等到你們分手了,我追了蕭山三年,從我知道你們分手開始,我暗示,他裝不懂,我對他表白,他拒絕。我氣餒了大半年,等我再次見到他,我明白我放不下他,於是繼續努力。這三年裏,我一直守候在他身邊,可是他從來就是那樣冷淡無情,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他都隻是婉轉地拒絕我。童雪,我有時候真的嫉妒你,為什麽你可以那樣輕易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卻一次又一次碰壁碰得頭破血流。

“今年春天的時候他姥姥查出有癌症,我想方設法,托了家裏的一切關係讓老人家住進最好的醫院,有了最好的主治大夫,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麽?他說,姿嫻,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我對你隻有同學的友情,我不能耽誤你的時間。

“我當時就哭了,我說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呆在你身邊就好。我知道他心裏有人,這個人他到今天也沒有放下。我傻乎乎地倒追了他這麽多年,憑什麽我就比不上你,童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幾乎有種咄咄逼人的光芒,她還是這樣美,即使眼圈紅紅的,也是風中花蕊般的我見猶憐。

她的語氣激烈而失控:“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僅僅隻是在高中裏談了一年時間的戀愛,而且你們早就分手了。為什麽蕭山就是忘不了你,為什麽他每次見到你後就會沉默好幾天,為什麽他一聽說你住院就陣腳大亂,為什麽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麵前提到你!為什麽他這樣愛你,愛到你和他都不肯承認!”

那些痛楚像是針,深深地紮到我的心裏,我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裏,隻是仿佛有個地方在汩汩地流血。蕭山兩個字是我絕望的命門,不管是誰提到,我都會覺得痛不欲生。他是我一切的喜與樂,卻陰差陽錯,注定無法擁有。

她似乎是在笑,但眼神淩厲如有鋒芒:“蕭山失蹤的時候我去找你,我非常不甘心地去找你,我想也許你知道蕭山在哪裏,雖然你們分手已經好幾年了。我沒想到你真的知道——這時候我就明白我輸了,我輸得一敗塗地。前幾天我看到網上關於你的事情,我找不著蕭山,我也找不著你,我知道肯定是你帶走了蕭山,你讓他帶你來這裏。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鬼!你自己出了這樣的醜事,你就拖著蕭山和你一起!你知道蕭山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嗎?你真是又冷血又無情,蕭山對你沒有用的時候,你根本就不理他。現在你又抓著他,利用他躲避現實。你也不想想這件事對他意味著什麽?你也不想想你這樣利用他會有什麽後果?童雪,也許我有千樣萬樣比不上你,可是有一點我永遠比你強,那就是我愛他,遠遠勝過你愛他。”

她的指控仿佛一把劍,狠狠插進我的胸口,剖開我的整顆心髒,讓我痛得狠狠喘息。我往後退了一步。蕭山已經追了下來,他喝止林姿嫻:“你別說了!你什麽都不知道!”

林姿嫻看了他一眼,她的眼底飽含著眼淚:“那你知道什麽?她被有錢人包養,現在東窗事發,她就拖著你不放……”

蕭山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我拚命地拉他也拉不住,他摔開我的手,對林姿嫻說:“你現在馬上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林姿嫻咬著嘴唇,她的臉色慘白,整個人似乎也是搖搖欲墜,最後她的眼淚終於簌簌地落下來,她說:“我懷孕了。”

天是灰黃的雲色,又高又遠,所有的樓房似乎都離我很近,近得像是要塌下來。除了那一天,我割開自己靜脈的那一天,我看著自己的血一縷一縷滲進水裏,我全身發冷,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終於來臨。我知道我其實是死了,從此往後。我的手指冰冷,蕭山的手指比我的更涼,我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是古代從軍的人,經曆了沙場血洗,經曆了風刀霜劍,拚命活著離開戰場,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想要回家,遠遠終於望到了山腳,鄰居卻告訴說,家裏的房子被大火燒盡,連一片瓦都沒有了。

蕭山還抓著我的手,想要對我說什麽。我試圖把手從他手裏抽回來,我對他說:“借我一點錢,我想回學校去。”

蕭山的手還緊緊攥著我的手,那指甲似乎都要剜進我的掌心裏去,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我向林姿嫻說:“那麽麻煩你,借我一點錢買火車票,回去後我就還給你。請你放心,我男朋友很有錢,我不會賴賬的。”

我甚至還在笑,因為我不知道除了微笑,自己還可以做什麽。

我和蕭山,終究是沒有緣分。

這世上我隻有我自己,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連命運都吝於給我一個青眼。

我接過林姿嫻遞來的鈔票,蕭山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我轉過臉來對蕭山說:“照顧好她,這個時候她最需要你。”

蕭山似乎也平靜下來,他說:“好。”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可是那一切遲早得麵對,在這三天裏,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的語氣,平靜得令我害怕。我忽然覺得我做錯了,我不應該將那些事情告訴蕭山,我們分手這麽多年,他已經跟我沒有多大關係,如果不是我,他可以過得很好,和林姿嫻。

【十三】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熟悉的城市的,在火車上我已經萬念俱灰,如果是千夫所指,千刀萬剮,那麽就來吧,反正我也無所謂了。我回到學校,校園裏一切如昔,平靜得像是任何事都不曾發生過,我鼓起勇氣進了寢室樓。

在走廊裏我遇上了一個同班女生,沒等我閃避,她已經主動跟我打招呼,說:“我們都聽悅瑩說啦,那個在網上造謠的混蛋真該被雷劈!”

她的話我根本不明白,我心虛地沒有再說什麽,寢室門虛掩著,我推開門,屋子裏沒有其他人,隻有悅瑩在。她坐在床上玩PSP,就像從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聽到腳步聲,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玩:“以後別當膽小鬼,有事就跑,真沒出息。”

我嗯了一聲,她頭也沒抬玩著遊戲:“本來我根本不想再理你,可是這三年來我一直認為我很了解你,你這種死心眼,肯定是上了別人的當!哪怕是不道德的事,我竟然覺得你肯定會有苦衷……想想我自己真是賤……可是我就是願意相信你……我也不是幫你,隻是隔壁大學關於慕振飛和你的帖子出來,我就勢說了兩句話……說你確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你也別以為我是幫你……我就是……他媽的……”她終於罵了髒話,用力把PSP扔到一邊,然後從床上跳下來,揮手就狠狠捶了我一拳,“你最好告訴我,你是被騙的你是被逼的你不是故意的你愛上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有老婆,不然我非拆了你的骨頭把你當狐狸精煮了!哪怕騙我你也得這麽告訴我,不然我怎麽對得起我死掉的媽!”

她的眼中有盈盈的淚光,我隻是默默流著眼淚看著她,我哭的樣子一定很醜,因為她哭著又給了我一下子:“滾去洗臉,你再哭的話我就用掃帚把你掃出去!”

我乖乖去洗了臉,出來後悅瑩的情緒也平靜了些,她告訴我說,前天晚上隔壁那所大學的校內BBS有人爆料,說我不是被有錢人包養,我其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然後有人八卦出了慕氏家族,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浮出水麵,雖然僅僅隻是一個隱約的輪廓,仍令所有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慕家特別有錢,比我那暴發戶的爹還有錢。他們家族盤根錯節,在實業界非常厲害。還有人說隔壁大學的超導實驗室,就是他們家捐的,嘖嘖……有人說那部邁巴赫其實是慕振飛親戚的,一堆人總算恍然大悟為什麽你會穿戴著名牌了。”

悅瑩猶不解氣地拍了我一巴掌:“你運氣好,連慕振飛都願意為你出頭頂缸。”

我還有點木然,慕振飛和莫紹謙的關係隻有我知道,可是他怎麽會出麵呢?難道說是因為莫紹謙的緣故?可這樣的事情,慕振飛不是應該站在他姐姐那邊,對我這個狐狸精遭殃幸災樂禍嗎?

悅瑩問我這幾天去了哪裏,我老實告訴她,這兩天是蕭山帶我走了。悅瑩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最後才說:“還怕你一時想不開跑去自殺,害我白擔心了好幾天。”

我伸手抱住她,這矯情的舉動我一直想做,悅瑩拍了拍我的背心,說:“都已經過去了,可是以後你別再這樣了,正經交個男朋友不行嗎,為什麽非和有婦之夫糾纏不清?”

我很平靜地向她講述了我與莫紹謙的關係的來龍去脈,過去的事情我已經可以平靜地講出,不再畏懼,不再遮掩,如果說我向蕭山講述的時候還是滿腹的委屈與不堪,而向她講述的時候,我已經可以盡量平靜下來。她越聽越詫異,最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尤其是我講到最後一次自殺的時候,她狠狠抽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腕把我那串從來不摘的珠子掀起。

醜陋的疤痕像條蚯蚓,彎彎曲曲爬在我的脈門上,她死死盯著我的這道疤,然後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臉上。

我對她笑了笑:“從那之後我再沒法彈鋼琴了,因為我甚至連杯水都端不穩。你一直問我為什麽不彈琴了,我支支吾吾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實話。”

她眼眶發紅,一下子狠狠抱著我:“童雪!”

她把我抱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我安慰她:“我早就沒事了,真的。”

她又狠狠捶了我一下子:“你怎麽總是這樣啊,你怎麽總是叫我這麽難受啊!”

我也很難受,可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再難受也成為了過去。當我有勇氣講出這一切的時候,當有朋友可以替我分擔這一切的時候,其實已經過去了。

悅瑩是最好的朋友,她說:“我會幫你,不管怎麽樣,我肯定會想到法子幫你。”

事實上我們一籌莫展,關於將來,我搖了搖頭,不願意再去想將來任何的事情。

網上的議論已經漸漸平歇,更熱門的話題取代了我和邁巴赫,某國際巨星被偷拍現在是各大BBS的頭條,所有的人都去關注國際巨星穿比基尼曬日光浴。也許再過幾天,我和邁巴赫的事情會被人逐漸淡忘。

那根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在幾天之內消弭於無形。

我的包還扔在床上,手機早就沒電了,我把充電器插上充電,開機之後發現有十六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是悅瑩,還有十五個全是莫紹謙。

悅瑩說:“那天晚上你跑掉後,我想了想還是給你打了電話,結果發現你根本就沒帶手機,後來我出去找你,也沒找著你。”

我並沒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她當時的反應完全是情理之中,隻是我看到手機屏幕上滿滿的一排莫紹謙的未接電話的時候,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寒意,雖然我知道我躲不了,我遲早還是得回去見他。

也許他發現了網上的內容,然後曾經試圖聯絡我。我不想再接觸與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我把電話扔在了一旁,就像那是條毒蛇,或者是什麽別的令我害怕的東西。我怕他,根深蒂固。

我沒有躲得太久,手機充上電後很快響起來,我看著屏幕上莫紹謙的名字一閃一閃,令我有種絕境般的困頓。悅瑩要替我接電話,她憤然就把手機奪過去,而我終究還是把手機搶了回來,將自己關進了洗手間。

悅瑩氣得在外頭捶門:“別理那個混蛋!”

我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按下接聽。

莫紹謙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一如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你在哪裏?”

“我回學校了。”

“回家。”

“我不想見你。”我很詫異自己的勇氣,可是我竟然毫無障礙地說了出來,“我想安靜幾天。”

他怒極反笑,語氣竟然似乎異樣的輕鬆:“是嗎?你是希望我親自來學校接你?”

他威脅我,他竟然又威脅我,我盡力壓抑著呼吸:“莫先生,我真的不想見到你。”

“很好,”他簡單地說,“看來我是真的要親自來一趟。”

他素來言出必行,我倉促地考慮了一下,終於再次退讓:“你不要來,我去見你。”

我想他一定很滿意,說不定在電話那端微笑:“我在家等你。”

我把電話關掉走出來,悅瑩恨恨地看著我,我對她說:“我沒別的法子。”

“怕個P啊!”悅瑩破口大罵,“跟那種禽獸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幫你找律師告他!”

我無動於衷地說:“那我舅舅就會死了。”我的語氣刻意輕描淡寫,悅瑩卻恨不得想要動手揍我了:“你簡直是無可救藥了!你又不是聖母,你救得了誰,你管管你自己行不行?”

我誰也救不了,我也管不了我自己。

反正連蕭山都離開了我,我自暴自棄地想,還能怎麽樣呢?

我回到公寓,管家替我開的門,如常般接過我的外套,然後說:“莫先生在陽光房。”

我走到陽光房,屋子裏暖氣太足,花又開得多,植物的香氣夾雜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簡直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莫紹謙在逗可愛玩,他把骨頭丟出去,可愛就去撿,他漫不經心根本沒看我一眼:“回來了?”

可愛衝我搖著尾巴狂吠,莫紹謙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怎麽弄得蓬頭垢麵的,去洗澡。”

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伸手撫摸著可愛的腦袋,對我說:“杵在這裏做什麽,你要不樂意洗,我幫你好了。”

我終於不能不開口:“莫先生,我不想再這樣了。”

他一邊眉毛上挑,語氣似乎仍舊很輕鬆:“你不想哪樣了?”

“照片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再過這種備受煎熬的日子,請你放過我。”

我並不是在哀求他,我隻是很平靜地敘述我的想法,他終於對我笑了笑:“你先去洗個澡,我可不愛跟髒兮兮的女人談話。”

我知道如果不按他說的去做,今天的談話沒辦法繼續,我轉身去自己房間的浴室洗澡,我小心地反鎖了浴室的門,花灑的水柱打在我身上,燙得我皮膚微微發疼,我琢磨著待會兒與他談話的內容。也許我可以說服他,不,即使我不能說服他,我也決計再不繼續那樣下去。

我洗完澡出來,他已經在外麵臥室等我,他就坐在我床上抽煙,煙灰缸放在床頭櫃上,看著他漫不經心撣落煙灰,我忽然覺得有些心慌,站在那裏不肯動。

他隨手把煙掐了,嗤笑了一聲:“瞧瞧你這樣子,我又不是老虎。”

我一步步向門那邊退去,可是他動作比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撲過來扭住了我,把我扔在了床上。我拚命掙紮,濕漉漉的頭發黏在我的臉上,冰涼得透不過來氣,他整個人已經覆上來,壓製著我的掙紮:“你這幾天到哪兒去了?”

“放開我!”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覺得厭煩?你要真想讓我厭惡你,就別用這種欲拒還迎的招數!”

我屈起腿來想要踹他,但被他靈敏地閃避過去,他把我的胳膊都要扭斷了,我的浴袍被掙紮鬆了,露出大片肌膚,他的呼吸粗嘎沉重,突然用力揉著我的頸窩下方,我痛得低頭,才發現原來那裏竟然有幾處淤青,我想起來應該是蕭山弄的……可是我和蕭山其實什麽都沒有做過。而莫紹謙已經俯下身來狠狠地咬住我,咬得我差點尖聲大叫起來。他一手慢慢收攏,漸漸卡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就噴在我的臉上,語氣輕蔑:“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天你和誰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這麽三貞九烈,我告訴你,沒那麽便宜!”他的字字句句如耳語般在我耳畔呢喃,“今天我一定活剮了你!”

“莫紹謙!”我忍無可忍又驚又怒,“你放開我!”

我實在敵不過他的力氣。他一直卡著我的脖子,他的手死死卡著我,我用兩隻手去推都推不開,他的臉色從來不曾這樣猙獰可怕,額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齒的聲音真是可怕:“有時候我真想把你撕成碎片,或者一點一點把你這身皮肉都剮下來……可有時候我覺得還是就這樣扼死你……”

我漸漸沒力氣掙紮,眼淚順著我的眼角滾落下去,流到枕頭上,濕淋淋的頭發還貼在我臉上,我已經在窒息的邊緣,我想他真的會扼死我的,我兩隻手拚命推也推不動他的手,我終於放棄了反抗,像塊木頭一樣地躺在那裏……我望著天花板,三年來我無數次地這樣麻痹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隻需要忍一忍……今天的一切,我隻是需要再忍一忍……我再不會求他放過我,如果要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我即將窒息的瞬間,他終於鬆開了手,我像條死魚一樣張嘴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陣接一陣地喘不過來,然後劇烈地咳嗽。我咳得像隻蝦米般蜷縮起來,以前他偶爾也有手重的時候,可是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竟然真欲置我於死地。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硬生生把我的臉扳過來,我驚恐萬分地看著他,如果他再次狂性大發,我也許真的沒有活路了。

可是他隻是看著我,就像曾經有過那麽幾次,他就像是端詳陌生人,用那樣深沉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直發毛。我畏縮地想要往後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我很疼。

最後,他隻是古怪地笑了一聲:“你還知道怕?”

我怕他,我一直都怕他。我懇求般望著他,我的嗓子被卡得很疼很疼,聲帶簡直快碎掉了,掙紮著發出的聲音也是嘶啞的:“放過我可以嗎?”

他仿佛是平靜了許多,不再像剛才那樣怒不可遏,他冷冷看著我,就像是看著什麽厭惡的東西。他的聲音更冷:“你欠我的。”

他站起來往外走,我終於覺得絕望,撲上去拉扯他:“莫紹謙你講不講理?就算當初是我求你放過我舅舅,我也陪了你三年,我大學就要畢業了,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有錢有勢有太太有情人,你什麽都有,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善解人意的女人多的是,你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強……”

他終於摔開我的手,眼神鋒銳如刀:“我從來不打女人,但你別逼我。”

我終於歇斯底裏:“你到底要怎麽樣?你有沒有一點人性?當初你用迷藥強暴我,後來又強迫我做你情人,我忍了三年,三年來我一直忍耐,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良心發現放過我,我的舅舅該死,我卻從來不欠你什麽,就算是還債,我也還得夠了……”

他突然一下子將我揮開,連聲音都變了調:“滾!”

我被他掄得撞在了床邊柱子上,額頭正巧磕在花棱上,頓時痛得我都懵了,眼前一黑隻差沒有昏過去。我抱著柱子,額角火辣辣的疼,我從來沒見他生這樣大的氣,平常哪怕他再生氣也不過就是陰陽怪氣地對著我,或者不鹹不淡地諷刺我幾句。今天他氣得連臉都青了,他額角上那根青筋又暴出來了,我隻怕他又撲過來掐死我,可是他沒有。他隻是用那樣厭憎的目光看著我,就像我是他最厭惡的東西,可是為什麽他不放過我,既然他這麽討厭我,為什麽他不放過我。

我被莫紹謙關在臥室裏一整天,事實上我傷痕累累,全身的骨頭都像是碎掉了,也沒有力氣起床。傭人送飯來房間裏給我吃,我動也沒動。晚上的時候管家來勸我,隔著門說:“就算是和莫先生慪氣,飯也要吃的啊,吃了飯才有力氣和莫先生吵架嘛。”

管家還在說俏皮話,他從來沒見過我和莫紹謙頂嘴,因而把我當成金絲雀,覺得哄哄我就好了。

我別過臉去看臥室的窗子,如果這麽高跳下去,一定會摔得連骨頭都粉碎吧。

莫紹謙再沒有到我房間裏來,我想他大約打算冷遇我。

我和莫紹謙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天裏我大致處於一種昏睡中,睡了醒,醒了睡。我不停地做夢,大部分是夢到父母。我還很小很小,他們牽著我的手,帶我去春天的河邊,河畔開滿了金燦燦的油菜花,到處都是馥鬱的芬芳,溫暖的風吹動著我的發,爸爸端著相機,媽媽逗我:“小雪笑一個,笑一個……”

童年的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撲向那片燦爛輝煌的花海。植物的柔韌負荷了我身體的重量,父母的臉占據我的視野。爸爸把我抱起來,背在背上,媽媽跟在後麵,用溫暖的手指撫摸我汗濕的額頭。

我們一路唱著歌回家……

我夢到蕭山,他帶著我在溜冰場滑冰,他拉著我的手,遛了一圈又一圈,寒風凜冽吹在臉上,刮得我的臉頰微微生疼,可是他拉著我,一直在冰場裏轉來轉去,我覺得很開心,有一種近乎眩暈的幸福……

我醒了睡,睡了醒,我大約把這輩子所有的夢都做完了,那些甜蜜的,永遠不會再來的美夢。

三天後我餓得頭暈眼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莫紹謙上樓來打開房門,對我說:“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所以我閉著嘴並不做聲。

“你終於成功地讓我對你徹底敗了胃口,”他的話語幾近譏諷,“你這種不死不活的樣子我沒興趣了。”

“我舅舅……”我喃喃說著,判斷著他話裏頭的意思,他已經一手把我拖起來,“滾出去,我以後再不想見到你!”

這算是他答應不再拿舅舅來威脅我嗎?

他用那種眼光看著我,我看不懂,我從來猜不到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從他眼裏,我看到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我迫切地想得到我想要的,隻要一個承諾,一個承諾就好。

我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他俯下身來,目光中仍舊是鄙夷:“你放心吧,你真的讓我覺得厭煩了,我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

他的語氣裏唯有不屑,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進我的耳中,簡直無異於天降綸音。他的動作簡單而粗暴,與他平常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相徑庭。自從我從T市回來,我一直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他從容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現在他已經非常不耐煩,大約對我真的沒興趣了。

我被他逐出了公寓,我還穿著睡衣,可是大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闔上。

我漸漸回過神來,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來這裏了。

連我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我想,他這種人言出必行,應該不會後悔。

可是有這麽輕易嗎?

這三年我盼望了無數次的事情,當它真的來臨的時候,我忐忑不安地覺得,是真的嗎?

那扇門沉靜地閉著,我回頭看了它一眼,這一切應該是真的吧。

我搭電梯到樓下保安的值班室,把值班的保安嚇了一跳,我借了電話打給悅瑩,她立刻帶著衣服攔了出租車來接我。

我一邊穿外套一邊對著悅瑩笑,笑得她都心酸起來:“你看看你這樣子,你還笑得出來?”

為什麽不?

我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的開心,雖然三天滴水未進,我連走路腳步都發虛,可是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我再也不用忍辱負重,我再也不用過那種日子。

上了出租車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我才嚇了一跳。原來我頭發亂糟糟的,臉上的顴骨都瘦得突出來,黑眼圈跟熊貓一樣,兩隻眼睛更是深深地窩進去,脖子上還有被掐出來的淤青,簡直像是孤魂野鬼。

怪不得悅瑩會覺得心酸,餓了三天的人果真難看極了,悅瑩把她的圍巾帽子都給我裹上,我隻有眼睛鼻子露在外頭了,果然顯得正常了許多。可是我心情很好,我想大吃一頓。

悅瑩帶著我去吃砂鍋粥,我胃口好極了,粥燙得要命,燙得我舌尖發疼,我一邊吹氣一邊對她說:“我沒想到還可以等到,我原來真的都絕望了,你看,我二十歲了,終於可以擺脫這場噩夢……”

滾燙的砂鍋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了,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更多的眼淚掉在砂鍋裏,粥麵泛起微小的漪漣,我平常很討厭自己哭,可是今天實在是忍不住。悅瑩陪著我默默流淚,她忘了給我帶鞋來,我還打赤腳穿著拖鞋,我們倆的樣子一定很奇怪,因為隔壁桌子上有人不斷地回頭看我們。我的眼淚成串地落下來,我才隻二十歲,而一顆心早已經千瘡百孔。

悅瑩帶我去買鞋襪,她執意要帶我去最大牌的旗艦店。那些鞋子貴得嚇死人,從前我進這種店從來不看價簽,今天仔細看了看隻覺得簡直是發暈。悅瑩拖著我試了一雙又一雙。店員半跪在那裏替我試穿,悅瑩也半跪在那裏幫我細看,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拉她她也不起來。

“別買了,這麽貴。”

“我送給你。”悅瑩特別固執,她仰起臉來看我,眼底盈盈猶似有淚光,“藤堂靜說過,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雙好鞋,它會帶你走到想去的地方。”

我鼻子發酸,看著悅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選擇了原諒我,選擇了相信我,選擇了幫助我。在我絕望逃走的時候,她明明對我痛心失望,卻還在網上替我說話,幫我爭取輿論。

我總覺得我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父母早逝,我失去蕭山,我遇上莫紹謙,我什麽都沒有,可是上帝終於憐憫我,給我留了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還有悅瑩。

【十四】

我穿著新靴子和悅瑩回到學校,趙高興正在八舍樓下,一見著我們就說:“你們跑哪兒去啦?”

悅瑩摟著我笑:“我陪童雪買鞋子去了。”

趙高興說:“哎,童雪你臉色真差,是不是不舒服?網上那些胡說八道你就別生氣了,有人就是嘴欠。”

悅瑩白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嘴欠,好好的還提那些破事兒幹嗎!我陪童雪上去換衣服,你在這兒再等一會兒。”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跟高興去吧。”

悅瑩說:“他又沒事,讓他等著。”

趙高興說:“誰說我沒事,我還要去機場接慕振飛呢。”

聽到慕振飛的名字我才想起來,這次的事情多虧了他。不管網上的帖子是誰發的,但沒有他的默許,別人也不敢指出我是他的女友,幸好有他插手,事情才得以平息。

我於是告訴高興:“替我向慕振飛道謝。”

趙高興一高興就口沒遮攔:“道謝就行了?他為了你連他自己的真實身份都豁出去了,你不知道這幾天網上八卦他們家說得有多玄乎,隻差沒形容是隻手遮天。他們家老爺子為這事大發雷霆,專門把他叫回香港去臭罵。嘿,人家今天往返飛了幾千公裏都是因為你呀,你要真有誠意,跟我去機場接他吧。”

我怔了一怔,沒想到事情還有這樣的內情,也沒想到這事給慕振飛帶來這樣大的麻煩。趙高興這麽一說,我好像真的不能不去機場。

我和悅瑩回寢室換了衣服,就和趙高興一塊兒去機場。

趙高興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部車,開得還挺穩當:“放心,我駕照都拿了三年了。”

其實我根本沒心思注意他車開得怎麽樣。

我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慕振飛了,自從上次和他一起吃飯之後,我就下意識躲著他。今天看到我他似乎也挺意外的,趙高興說:“童雪硬要來,我攔都攔不住,紅顏禍水啊!”

我有些狼狽地看了趙高興一眼,其實這事真是我對不住慕振飛,本來不關他的事,卻把他也牽扯進來。

回去的車上悅瑩坐了副駕駛的位置,我和慕振飛坐後排。大約是回家見過長輩,慕振飛穿的比較正式,上次我也就是在餐廳見過他西裝革履。同樣是有錢人,他和莫紹謙的氣質卻是迥異。莫紹謙的優雅卻掩蓋不住骨子裏的那股霸道,而慕振飛的從容卻有一種陽光般的和煦。

我找不出來話跟慕振飛說,我想以後我和他見麵的機會肯定也不多了,所以我說:“謝謝。”

他的語氣很疏遠,也很客氣:“不用謝,並不是因為你。”

我知道,也許是因為他姐姐的緣故,他不想把這事兒鬧出來,所以才會出頭,默許旁人爆料我是他的女友,硬把公眾的視線轉移。不過不管怎麽樣我得謝謝他,我已經和莫紹謙再沒有任何關係了,以後我大概和慕振飛也沒有任何關係了,沒有朋友做很遺憾,不過好在將來的日子很長,我的人生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我高興得太早,我錯誤地估計了事態的發展。

上帝一直不憐憫我,它冷眼看著我在命運的怒海中拚命掙紮,每當我覺得自己的指尖就要觸到岸邊的岩石,每當我覺得自己終於就要緩一口氣的時候,它就會迎麵給我狠狠一擊,讓我重新跌回那絕望的大海,被無窮無盡的深淵吞噬。

我懷孕了,過完整個春節我才發現自己月事沒有來,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服長效避孕藥,吃藥時我也並沒有避著他,我想他應該是默許的。我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我偷偷去藥店買了試紙,當清晰的兩條紅線出現的時候,我像是挨了一記悶棍,重新陷入絕望。

我們學校校風嚴謹,絕不會允許未婚先孕這種事情,如果我不在開學之前偷偷解決,我就麵臨著退學。

離開莫紹謙後,我把他給我的所有副卡全都快遞了回去,現在我手頭連幾百塊錢都沒有。

我隻能向悅瑩借錢,她回老家去過春節,我打電話給她,她問我:“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錢,於是我說:“三千吧。”

悅瑩疑惑起來:“開學還有一周,再說你不是已經申請了助學貸款,現在你要錢做什麽?”

我說:“我要動個小手術,醫院說要三千塊。”

“什麽手術?”

“鼻中隔彎曲。”

“那等開學再做吧,到時候我也回學校了,還可以照顧一下你。再說這個可以報銷啊,你拿醫保卡去。”她忽然停頓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麽,“童雪,你到底要做什麽手術,你告訴我實話!不然我馬上飛回來!”

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敏感,我還在支支吾吾,她已經連聲調都變了:“你懷孕了對不對?”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在電話那端已經破口大罵:“混蛋!禽獸!真是禽獸!他怎麽能這樣對你!媽的!禽獸不如!”

我想這事和莫紹謙沒有多大關係,是我自己運氣太差,連避孕藥都會失效。

悅瑩當天就趕了回來,她堅持打消了我去小診所的念頭,她找朋友打聽了幾家私立醫院,對我說:“這些私立醫院設備很齊全,還是去那裏做手術吧。”

其實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遇上這種事,曾經看過的書上都寫得非常可怕,我上網查了下資料,有些描述更是令我恐懼。

悅瑩幫我預約了手術時間,她安慰我:“是無痛的,應該不會很痛。”

我不是怕痛,我隻是害怕未知的一切,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麽事情等著我。去醫院那天我都在發抖,悅瑩陪著我。我們兩個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醫院遇見蕭山和林姿嫻。

當我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的整個人都已經傻了。

蕭山看到我的時候,他的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

我知道他是陪林姿嫻來的,可是他顯然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上我,而我無法對他再說一個字。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說我自欺也好,說我鴕鳥也好,我再也不想見到蕭山。

少年時代的愛戀已經成了雋永的過去,而如今隻餘了現實狼狽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願意再見到蕭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椎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這種難堪的場合遇見他,似乎是冥冥中命運在提醒我,那些曾經美好的東西再也不會屬於我,我和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過去。

我從蕭山麵前走過去,反倒是林姿嫻叫住了我。

我也不想和她說話,悅瑩很機敏地攔在我們倆中間,對林姿嫻說:“童雪陪我來做個檢查。”

林姿嫻看著我的樣子,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做完B超檢查,醫生告訴我說現在Foetal Sac還太小,要再等一周才能做手術。悅瑩在一旁衝口說:“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啊!”

醫生看了她一眼,用中文慢條斯理地重複:“再過一周才能手術。”

我覺得很氣餒,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到時候我也許要缺課,學校裏人多眼雜,肯定有很多的不方便。

悅瑩安慰我:“沒關係,到時候我給你找套房子,你在外邊住一段時間。”

我們走出醫院,我看到蕭山站在馬路對麵,他一個人。隔著滔滔的車河,或許就是隔著難以逾越的天塹,雖然離得這麽遠,我仍可以覺察到自己的灰心與絕望。既然沒有緣分,為什麽還要讓我再看到他?

悅瑩也看到蕭山,她對我說:“我回學校等你。”

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她還

以為那幾天是蕭山搭救了我,她以為我和他需要時間才能重新在一起。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出現了不可逾越的障礙,我和他再沒有將來。

我根本不想和蕭山獨處,我不想再次將自己陷在無望裏,蕭山站在街那邊,就如同站在天涯的那頭。我心底深處有個地方在隱隱作痛,每當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總是無法用理智來約束自己。

我不知道蕭山還想對我說什麽,我跟在他身後,默默地低頭走路。人行道上人很多,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不快。最後他轉過身來看我,原來我們已經站在一家麥當勞的門口,他問我:“進去吃點東西?”

我什麽東西都不想吃,可是他也許隻是想找個地方談話吧。快餐店裏人不多,蕭山給我買了套餐,他自己隻買了飲料,事實上那杯飲料他一口也沒喝。我也沒有碰那些吃的。曆史總是一次次地重複,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麥當勞裏請他吃飯,多年前那個飛揚灑脫的大男生早就不見了,而那個敏感天真的我,也早就被命運扼死在生活的拐角處。

“有很多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可是好像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

蕭山的聲音有一種奇異般的平靜,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我一直等了你三年,也許隻是下意識,我想你終於有一天會回來。高考之後我知道你填的誌願,那時父母都建議我去H大,因為我的分數足夠拿到H大的獎學金。但我執意留在了本市。因為我覺得這樣離你近些,每次路過你們學校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有緣分,我還可以見到你。”

那些事情零零碎碎,然後又陰差陽錯,高中時代的一切已經成了模糊而遙遠的片斷,連同單純而執著的戀情,被往事吹散在風中。我非常非常難受,我不想再聽蕭山提起。

“不用再說了,反正都過去了。”

可是蕭山沒有理我,他說:“我沒有刻意去找過你,因為害怕你早就已經忘記一切,那我不過是自取其辱。那天正好是林姿嫻的生日,我一直想要避開她,所以才接受趙高興的邀請去吃飯。我沒想到……我想我的運氣太差了,畢業後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卻和慕振飛在一起。即使站在最優秀的人身邊,你竟然會毫不遜色。你和他嘻嘻哈哈說笑話,整個高中時代,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臉上有那種笑容。我回到學校去,林姿嫻還在我們寢室樓下等我,我和她一起出去,喝得爛醉如泥。我生平第一次酗酒,因為我知道我可能永遠等不到你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林姿嫻租的屋子裏,事情壞到了不能再壞,我要對她負責任。那時候姥姥病得很重,我覺得我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無論是往前還是往後,都是萬丈深淵。直到趙高興說你病了,我才忍不住去看你。我在你的病房裏一共呆了四分鍾,出來之後我看過表。一共隻有四分鍾。或許你永遠不知道,這四分鍾對我有多奢侈,我想如果再多一會兒,也許我就會忍不住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我一想到你,就覺得要崩潰。姥姥死後我把自己關在T市的屋子裏,我一遍遍地想,為什麽我們之間沒有緣分,是因為我愛得不夠,還是因為我的運氣太差?可是我明明那樣愛你,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當你給我打電話,當你說要走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帶你走了。如果要下地獄就去地獄吧,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帶著你走了。你在屋子裏睡覺,我在網上看到那些帖子,我覺得我自己真可憐。但我沒辦法控製,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直到晚上你做噩夢,你大喊大叫,叫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想我再也控製不了自己,我對你說出刻薄的話,然後你就走了。

“我到樓下追著你,那時候我真的知道,我這一輩子是完了。就算你愛上別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麽樣,我停不了愛你。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受過那樣的罪,你對我說的時候,我的心裏像刀子剜一樣。我才知道這些年,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還有你。”

他的聲音漸漸輕下去:“我隻是要你知道,我不會騙你。我知道你很灰心,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想過騙你。”

我看著蕭山,看著我愛了這麽多年的人,從高中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孩子,變成今天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眉頭微微皺著,連昔日俊朗的眉眼都顯得陰鬱,我想,如果我可以伸手撫平他的眉峰,該有多好。

我和他都這樣可憐,在命運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來,我終於是失去他,而他也終於沒有能夠抓緊我的手。不是我們愛得不夠,隻是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我們相遇得太早,那時候我們不懂得珍惜。等我們知道對方對於自己的重要,卻已經再也找不到機會。

這世上的事情,都沒有辦法重來一次。

餐盤裏墊的那張紙被我疊來疊去,卻疊不出形狀來。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學會疊紙鶴。他把我手裏的紙接過去,他疊了一隻紙鶴給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蕭山對著我笑,就像很多年前,他總是這樣對著我笑。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請我吃麥當勞,我從洗手間出來,看到你把紙鶴偷偷放進大衣口袋裏。你的神色那樣膽怯,那樣倉皇,就像是小偷一樣,你明明並沒有偷東西。那時候我就想,我要你覺得安全與幸福,這一生我會盡我所有,給你幸福。”他的眼底有迷茫的水霧,“童雪,對不起,我沒有做到。”

【十五】

我不知道我怎麽回到學校的。悅瑩在寢室裏等我,蕭山的笑容一次次出現在我眼前,令我神色恍惚,仿佛是幻覺。如果他不再愛我有多好,如果我從來不曾遇上他有多好。我寧可他是變了心,我寧可他是騙了我,我寧可自己是被他拋棄了,我寧可他不曾對著我笑。那是怎麽樣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揚,卻有著淒厲的曲線。他眼底的淚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進我的心裏。

我這樣愛他,我是這樣地愛他,命運卻掰開我的手指,硬生生將他搶走。他說他的運氣太壞,他不知道真正運氣壞的是我,是我的壞運氣連累他,是我讓他受了這麽多的罪,是我讓他良心不安,是我讓過去的事成為他的負擔。我根本就不應該去找他,我自私地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和我一樣痛苦。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著,然後又吃不下飯。悅瑩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我,她以為我是為著手術的事擔心。她到處替我找房子,學校附近的單間公寓都很緊俏,年前都被租定了,她成天在外頭跑來跑去看房子,我把自己關在寢室裏,躺在床上發呆。

手機響起來我也懶得接,可是手機一直響,一直響,我隻好爬起來,看到號碼很陌生,我還以為是打錯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語氣溫柔委婉,她稱呼我為“童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問我:“可以出來見個麵嗎?我是莫紹謙的妻子。”

我被這句話嚇得連氣都屏住了,這世上我唯一覺得愧對的女人就是她,過了半晌我才結結巴巴地說:“我和莫先生……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知道。”她堅持,“我隻是有事情想和童小姐談談,可以嗎?”

該來的躲不掉,我深深吸了口氣,還有什麽好怕的,反正我和莫紹謙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換了件衣服去見莫太太,她比照片上的樣子更美,令我自慚形穢。這樣寧靜美好的女人,為什麽莫紹謙還要在外邊養情人?難道說男人永遠是這樣不知足,或者說男人永遠覺得自己的太太沒有別的女人漂亮?

她對我微笑說:“我叫慕詠飛,童小姐你可以叫我詠飛。”這名字讓我想起慕振飛。她舉止優雅,與慕振飛氣質頗有幾分相似,隻是五官和慕振飛並不怎麽像。如果說慕振飛的俊秀是陽光般燦爛,她的美貌就是月色般皎潔,這一對姐弟真是人中龍鳳。

我隻覺得很尷尬,像是小偷坐在失主麵前,雖然我不是故意,可是我和莫紹謙畢竟有一段不正當的關係。

“紹謙就是那個樣子,有時候男人壓力大,在外麵玩玩,我從來不說他什麽。”她的神色黯然,“嫁給他之前我就知道,他並不會隻屬於我一個人。”

“我和莫先生……”我有點訕訕地向她解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其實他也不喜歡我,隻是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怎麽向她描述我和莫紹謙的古怪關係,慕詠飛歎了口氣,說道:“我們的婚姻起初隻是出於商業利益,可是後來我漸漸發現他竟然真的愛我。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前幾個月有個蘇珊珊——可能你並不知道……”

蘇珊珊,其實我知道。原來是這樣,我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當然,慕詠飛長得這麽美,氣質又如此出眾,我要是個男人一定也會身不由己愛上她吧。

“我覺得非常抱歉,關於網上的流言,後來又牽涉到舍弟。家父十分震怒,我這才留意到一切。莫紹謙向我坦然承認,你們一直有交往,我才知道舍弟其實是在替他遮掩。我這個弟弟也挺傻的,總怕我會受傷。”

她對著我微笑,目光溫柔,我忽然很羨慕她。並不是羨慕她出身優越,而是羨慕她有這麽多的人愛,有這麽多的人盡力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至於莫紹謙,他一貫別扭,連對妻子的愛都表達得如此變態。

“有件事情,在我知道的時候我就想幫助你,可是出於顧忌,我一直猶豫不決,今天我終於下了決心。”她歉意而溫柔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要對你怎麽說,今天見到你,我才知道你是這樣很單純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替紹謙向你道歉,這件事根本不應該牽涉到你。如果可以,我願意替他給你我力所能及的補償。”

那個下午我神色恍惚,她對我說了很長一番話,長得讓我都覺得聽不懂了。來龍去脈漸漸鋪展在我麵前,原來是這樣,原來是因為這樣,莫紹謙才會找上我,他才會那樣對我。

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我永遠也不曾想到事實後麵還會有另一個真相。

我想他應該是故意接近我,這一切原來都是他故意。

隻因為還牽涉到上一代人。

我隻覺得作嘔,背心裏全是冷汗,我真是覺得僥幸,僥幸自己可以逃出一條命來。

慕詠飛十分留意我的臉色,她問我:“童小姐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沒有事,我虛弱地對著她笑,喃喃地感謝她告訴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鐵站的時候摔了一跤,沒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色匆匆,我艱難地爬起來,膝蓋很痛,我還可以走路。我坐過了地鐵站,然後又折返到換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費了快兩個小時,還沒有回到學校。我給悅瑩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

悅瑩似乎能理解我,她說:“也好,路上注意安全。”

春運剛剛結束,火車票比我想象的要好買,隻不過沒有臥鋪。我買了硬座,一路向南。車上的人並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車員推著小車,叫賣著從我身邊經過。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熬到天亮的時候,車窗外的景致已經變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縱橫的河道分割成支離破碎的綠色,是我離別已久的江南,天正下著小雨,雨點飛快地撞上來,敲打著車窗,在列車汙穢的玻璃上劃出長長的水痕。

火車站似乎永遠都人山人海,我出了火車站,換了兩趟公交,最後又租了一輛的士,到陵園的時候已經是近午時分,陵園裏很安靜。

我把買的花束放在父母的墳前,五年前是我捧著兩隻小小的匣子,將他們安放在這裏。舅舅趕過來替我料理的喪事,那時候我已經悲慟得絕望,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還有勇氣活下去。

墓碑上媽媽溫柔凝睇著我,她是個特別傳統的女人,從初中開始她就婉轉地對我說,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要隨便和男孩子交往。我懂得她的意思,如果媽媽知道我經曆過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麽樣難過。

跟著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為爸爸的桀驁不馴。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遇上父親單位最後一次福利分房,按條件我們家是夠格的,可是因為爸爸跟單位領導關係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沒有我們家的指標。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陽台上抽煙,而媽媽就在廚房裏一邊做飯,一邊默默流著眼淚。

那時的我就決定好好學習,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要讓媽媽不再發愁,讓爸爸不再覺得難堪。

爸爸說,他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他辭職去了民營企業。

我們家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過起來,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我們家買了大房子,還買了車。

那時候我在班上是老師的寵兒,同學們羨慕的對象。我成績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錢是從哪裏來的,我一直以為是他憑著自己的本事掙來的。他說過他的老板很賞識他,他是正經的科班出身,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沒想過大人的世界是那樣的虛偽,我沒想過我最親愛的爸爸也會騙我。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做了違背職業操守的事情。

或者連媽媽也被他蒙在鼓裏。

不過,這樣也好吧,我們一家人,這樣辛苦,到了今天,總算是解脫。

我不要欠任何人,媽媽教過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對著媽媽微笑,我很好,我沒有事。我會努力重新開始,過自己真正的生活。

開學後的第三天,悅瑩陪我去的醫院。手術是無痛的,我也確實沒有感覺到痛苦,因為有麻醉劑,我睡著了片刻,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掛點滴,悅瑩在一旁守著我。

我對悅瑩笑了笑,幸好還有她,幸好還有她一直在我身邊。悅瑩給我在手腕上係了串菩提子,然後碎碎地告訴我說:“這是我那暴發戶的爹,巴巴兒替我從五台山上請下來的,據說很靈驗,我現在把它轉送給你,以後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台山那位高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溫柔地注視著她:“你真像我媽一樣囉嗦。”

她噗地笑了一聲。

悅瑩給我找了家酒店,從醫院出來後悅瑩陪我去酒店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學校。早上她走後沒多久,我又迷糊睡著了,聽到門鈴我還以為悅瑩忘了什麽東西。我爬起來,牽動腹內深處的傷口,隱隱作痛。疼得並不厲害,好像是痛經一樣。可是我心裏很難受,有些傷痛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了。

我剛打開插銷,門就被人用力推開,門外站著的竟然是莫紹謙。

我連害怕都忘了,隻是嚇呆了,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他。

莫紹謙的樣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沒有睡,眼睛裏全是血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他。他看著我,就像看著個什麽怪物,我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他說過再不要見到我,可是他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我終於往後退了一步,我一動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頭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氣真大,我幾乎疼得要流淚了。他下顎緊繃的曲線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發著戾氣,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你為什麽——”

我從來沒見他這種樣子,連上次我從T市回來,和他提分手的那次,他的反應也不像今天這樣失態。我明白他在說什麽了,我隻覺得又急又怒,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快知道,我更沒想到他會找到這裏來,我最沒想到他會是這樣激烈的反應,我口不擇言本能地想要撒謊:“不為什麽——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沒想到這句話會狠狠氣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劇地收縮,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被掐得頓時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是要扼死我:“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也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之間有這樣的孽緣糾葛,為什麽他明明深愛他的妻子他還要用這樣的方式去傷害她,為什麽他明明有真愛在身邊還不珍惜,為什麽他不幹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拚命想要撥開他的手,那簡直是一把索命的鐵鉗,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看到他的臉已經是重影,沒想到我終究還是逃不掉,在我以為一切噩夢都已經結束之後,在我以為人生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因為窒息而出現了幻覺,他的臉扭曲變形,眼睛裏竟然似有一層水霧。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裏再沒有一絲空氣,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下來——媽媽,我想你。

黑暗如同母親,對我張開了溫暖的雙臂,將我溫柔地包容和接納。

我醒來是在醫院裏,點滴管裏吊著藥水,不知道是什麽藥,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轉過頭,看到病床前站著一個人。

病房裏光線很暗,隻有床頭有一盞燈,我卻幾乎嚇得要跳起來。

莫紹謙!

莫紹謙他還在這裏。

他一定有很多次,都想真的殺死我吧。

他整個人都隱在黑暗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一隻見到貓的耗子,怕得連牙齒都在發顫。

他一動也沒有動,我隻覺得倦意沉重,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我忍了又忍,以為忍到了最後,以後再不用忍耐。可是偏偏有這樣的意外,我想我真的夠了。

“隨便你怎麽樣吧,我從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要殺要剮都隨便你,我很想我媽媽,早一點見到她,也是種幸福。”

他仍舊隱在黑暗裏,並沒有動彈,也沒有做聲。

“我沒想到我真的是欠你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漂亮又不聰明又不可愛,為什麽你就不放過我。我不知道你父親的腦溢血是因為我爸爸的原因。我爸爸他一直教我做人要有操守。他總是因為得罪領導升不上去,所以後來才跳槽去民營企業。在我心裏,他是個好父親,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這樣虛偽,真是可怕……我替我父親向你道歉,他和我媽媽在五年前出了車禍……如果說是報應,這報應也夠了。

“從前我恨你,我一直恨透了你,我覺得是你把我毀了,現在我才知道,如果父債子還,我也算是活該。其實你對我還是挺好的,既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如果我有殺父仇人,我一定是日日夜夜都想一刀殺了他。你這樣對我,我也是活該。”

我和這男人終於沒有關係了,就算是噩夢,夢也該醒了。

“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隻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莫紹謙的聲音似乎已經恢複平常的冷靜,可是我猛吃了一驚,連後頭的話都漏聽了一句。

他的聲音在黑暗裏漸漸冷去:“你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最後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是某種威脅抑或是某種承諾?他說完這句話就掉頭走了,病房的門被他拉開,走廊裏的燈光照進來,淡淡的白熾燈影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在那光線裏停頓了一秒鍾,然後頭也沒回,走出去帶上了門。

我摸索到自己的手機,給悅瑩打電話,她已經快急瘋了,正打算報警。我告訴她我現在在醫院裏,她馬上趕過來看我,我脖子上的淤青讓她再次破口大罵。

我說:“別罵了,就算我死在他手裏,也是活該。”

悅瑩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這個故事太狗血了,悅瑩看了那麽多本小說,一定會大罵這是狗血惡俗泛濫吧。莫紹謙恨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他這樣對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我的爸爸出賣了他的父親,把商業機密泄露給對手。

從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從知道我是誰的女兒的時候,他就想要報複吧。

他很輕易就毀了我的一生,我想他現在應該覺得滿意了。

【十六】

我留院觀察了二十四小時就出院了,因為年輕,恢複得很快。兩個星期後我就回去上課了,照悅瑩那個傳統思想,我應該一直養上一個月,可是我想沒有關係,我怕落下的課太多了會趕不上來。

趙高興在我麵前說漏了嘴,說慕振飛回香港去了,因為他家裏好像出了點麻煩。我本來沒留意這件事情,可是後來上網看新聞,無意間發現某間投行倒閉的消息。經濟不景氣的今天,投行倒閉也不算驚人,我知道這間投行莫紹謙有不少股份。

資本家也有水深火熱的時候,全球在次貸危機的影響下日子都有點難過,不過普通人生活受到的影響有限,尤其像我們這些學生,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上課下課,就是做實驗寫報告。

周三的時候我們學院的小演播廳有一場學術報告,是一位著名的材料學專家主講,院裏很多人都去聽,演播廳裏座無虛席,我和悅瑩也去了。

那位材料學專家是位姓蔣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飾隻是整潔,講起專業來卻是細致入微,頭頭是道,與學生們的互動非常多,講座顯得很熱鬧。她在德國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豐厚的學術經曆,所有研究實例都是信手拈來,每個人都聽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講座在中午時分結束,比預計的還多出了二十分鍾,因為提問的人太多。講座結束後我和悅瑩剛剛走出座位,走道裏的老師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麽事,大約又是端茶送水什麽的,有時候老師會把儀禮隊的學生當服務員使喚,我把書包給悅瑩帶回去,自己留了下來。

沒想到老師把我留下來,竟然是那位蔣教授的意思。她沒帶助手來,有些抱歉地看著我:“能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嗎?”

我想了想,帶她去了明月樓。這座星級酒店是學校出資興建的,用於招待上級領導和學術專家,這裏的餐廳自然也比學校食堂強上N倍。蔣教授要了個包廂,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隻看了一眼,隨便指了幾個菜,然後服務員退出去了。

我捧著茶杯有點惴惴不安,不知道這位旅德多年、在專業領域頗有名聲的教授,為什麽會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此離開這裏,把一切難堪的過往統統拋下,再不回來。

可惜不會有這樣的美事,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蔣教授一直在仔細地打量我,聽到我歎氣,她微微皺起眉頭:“年輕人唉聲歎氣做什麽?”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聽著她的教誨。

“紹謙最近和慕詠飛鬧得很僵,紹謙堅持要求離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尤其與慕氏的聯姻,基本上是出於商業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蔣教授,她到底在說什麽?

“我不喜歡慕詠飛,這個女人一貫心機重重,而且手段圓滑,當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紹謙也不會答應與她結婚。”蔣教授摘下眼鏡,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對於一位母親而言,最難過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塗了,或者是我沒有聽懂她的話。

“紹謙小的時候就是個很特別的孩子,我和他父親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和他父親離婚了。我常年在國外,一年難得見到他兩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現在想想我覺得很心痛,他幾乎沒有童年,從小被他父親帶在身邊,唯一的遊戲是他父親在公司開會,他旁聽。他和我一樣,對化學最有興趣,可是因為他父親的期許,最後他選擇了工商管理。二十歲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他被迫中斷學業回國,那時候我就想,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快樂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對他父親的感情異於常人,他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到他父親留下的事業上。當時情況很壞,幾個大股東聯合起來想要拆散公司,最後他艱難地獲得了慕氏的支持,代價就是與慕詠飛結婚。

“我不支持他這樣做,可是他對我說,如果失去父親留下的事業,他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他才二十三歲,我回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結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這一生我不會幸福了。’我覺得非常非常難過,他的婚姻幾乎是一種殉難,他不愛慕詠飛,可是慕詠飛又總是試圖控製他。他們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從此開始分居,慕詠飛幾乎用遍了各種手段,但紹謙無法愛她。他是個執著的人,我知道他事業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遠不會幸福。

“前兩年他染上依賴藥物的惡習,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非常遲了,我把他帶到國外半年,力圖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時候他抱著我哭,他說他沒有幸福,一個沒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麽意義?可我是母親,我無法放任自己的兒子沉溺在那些東西裏,我送了他一樣禮物,是隻剛滿月的薩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愛,我希望這樣的小動物能讓他感知可愛,能讓他覺得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晴天霹靂,我無法接納,也無法消化。我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著名的材料學家竟然會是莫紹謙的母親,她正與我談話,而且談的是莫紹謙。在她的描述中,莫紹謙簡直完全是個陌生人,他那樣無堅不摧的人,他那樣無情冷血的人,竟然會痛苦,竟然會哭,竟然有依賴藥物的惡習……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莫紹謙,她的描述也與慕詠飛的一些說法大相徑庭,或者這對婆媳的關係並不好。我想起莫紹謙某次給我吃的鎮痛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莫紹謙對我而言,隻是一場噩夢罷了。

我本能地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服務員開始上菜,蔣教授又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莫紹謙,可是我一句也不想聽,我隻想遠離這個人,如同遠離危險與災難。他帶給我的除了羞辱和傷痛,再沒有別的。

最後,蔣教授終於歎了口氣,問:“你不打算原諒他?”

原諒他?

不,有生之年,我唯願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我隻希望他可以放過我,原諒我父親做過的事情,然後永遠地不再想起我。

蔣教授看著我,仿佛是十分唏噓,最後她隻是歎喟:“好吧,請你忘記今天我說過的話。”

從明月樓出來後,我沿著湖畔小徑慢慢走回寢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學子在讀書,也有的在閑聊,或者曬著太陽。早春二月,楊柳僅僅是枝條泛出的一縷青色,而坡上的梅花,還沒有綻開。

我沿著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覺得腿很軟,於是選了個向陽的長椅坐下來。

初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陰如箭,春天已經來了。再過大半個月,坡上的梅花就會盛開,到時,這裏就是香雪十裏,然後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侶。

現在自然是遊人稀疏,誰會這麽早來尋找梅花呢?

我不願意動彈,太陽曬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覺,然後把這三年來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忘掉,不論是蕭山,還是莫紹謙。

我都想忘記。

周末的時候我沒有回舅舅家去,這兩年我刻意地疏遠自己和舅舅一家的關係。起初隻是因為和莫紹謙的關係,我怕舅舅看出什麽端倪,後來表妹出國讀書,舅媽辦了內退跟過去陪讀,於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裏。

雙休日寢室裏沒有人,連悅瑩和趙高興都約會去了。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背著單詞,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麽,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錯,或者今年還應該再考一次,因為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去年我也隻是試水。我們專業的大部分畢業生都會出國,遠走他鄉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寧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手機被我調到震動,它一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我耳朵裏塞著MP3,過了好久才發現。來電是個很熟悉的座機號,我不想接,直接按了關機。

沒過一會兒,寢室的座機也響起來,寢室裏大家都有手機,座機很少有人打,但現在它驚天動地地響著,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把電話線拔掉了。

五點半我下樓去打開水,順便買飯,雙休日的校園也顯得比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隊。我提著開水瓶和飯盒往回走,遠遠看到寢室樓下站著一個人。

我想轉身,但那人已經看到我,並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麵無表情地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莫紹謙的管家對我說:“可愛死了。”

可愛死了?

那又怎麽樣,反正我從來不喜歡那條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麽樣,我從他手指縫裏逃出一條命來,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經還清了。

“他不肯去醫院,能不能麻煩童小姐,請您去看看他?”

我看著麵前的這個人,他衣線挺括,站姿筆直,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跟了莫紹謙三個年頭,連這個人到底姓什麽都不知道,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處理種種家務,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莫紹謙用的人一貫就是這樣,總帶著幾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終於開口:“你不是受過所謂的英式管家訓練?他要病了你們抬他去醫院,再不然把醫生請到家裏去,反正莫紹謙有錢,你怕什麽?”

管家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求起人來都說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煩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我不想再見他。”我覺得很厭倦,為什麽這些人還硬要把我扯進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莫紹謙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麽關係?我沒有拍手稱快,是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有負於他,但那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已經償還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紹謙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醫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會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來。”管家似乎有點黯然,“是我自作主張,其實家裏沒人敢提起您。可愛死了,莫先生抱著它在寵物醫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對我說,把香秀辭掉吧。並不是因為香秀失職,而是因為他再也不想看到她,因為看到她他會想起可愛。他從來就是這樣,誰也不敢在他麵前提可愛,就像誰也不敢在他麵前提到您,這次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是不會來麻煩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繼續這種談話,我說:“我的飯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飯了。”

“童小姐,”管家的臉色似乎帶著某種隱忍,“您申請了助學金和助學貸款。”

我回過頭來看著他。

“助學金最終是由基金會審核發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於您申請助學貸款的那家銀行,也許您並不知道他也是股東之一。”

媽的,我忘了很久的髒話終於又忍不住要蹦出來。莫紹謙的手下從來就和他一樣混蛋,除了威脅利誘,再幹不出來別的。

我氣急敗壞:“我換家銀行申請,姓莫的不可能隻手遮天。”

“童小姐,我隻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隻要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無動於衷,“這比您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脅利誘,我也不得不低頭,因為他說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能不能批下來是一回事,光那複雜而漫長的手續和審批,都會讓我覺得絕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入大門的瞬間我仍有掉頭逃跑的衝動。我好不容易從這裏逃掉了,再次回來令我有種再次進入牢籠的錯覺。

“莫先生在樓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臥裏。”

主臥的門緊鎖著,管家敲門,裏麵寂然無聲,沒有任何動靜。管家又敲了幾下,說:“莫先生,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厭惡他這種說法,所以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猶如不覺,隻是屏息聽著室內的動靜。

沒有任何聲音,我覺得莫紹謙估計是睡著了。

管家問我:“童小姐,我能不能讓人把門撬開?莫先生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出來過,他一直在發燒,沒有吃藥也沒有吃任何東西,我怕會出事。”

問我做什麽?這事根本和我沒關係,我冷淡地說:“你願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水電工來,一會兒工夫就把門撬開了。

屋子裏很黑,沒有開燈,所有的窗簾又都拉著,一時什麽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後麵輕輕推了一把:“進去啊。”

我被迫往裏麵走了兩步,很小心地觀察,提防這是不是個圈套。莫紹謙做得出來,他素來喜怒無常,再說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也許覺得折騰我折騰得還不夠。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紹謙沒有睡覺,他一個人坐在床邊,臉朝著窗子,一動不動地像尊雕塑。可是窗簾是拉上的,他坐在那裏幹什麽呢?

我想這也算交代得過去了吧,反正管家隻說見見就可以了。我回頭看,管家在門口朝我打手勢,我隻好有點僵硬地走過去:“莫先生。”

他沒有動。

“麻煩您高抬貴手,我不知道連助學金您都有生殺大權,至於貸款,那更是可以隨便找個理由不批。”我的語氣幾近譏誚,“我懶得換銀行了,他們讓我來,我就來了。您有什麽吩咐,盡管開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踐得夠了,多一次少一次無所謂。隻要您滿意就好。還有,您母親也跟我見過麵了,她把您描述得像個小孩子樣可憐……”

我提到他媽媽的時候,他才有一絲震動,他抬起頭來看我:“可愛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還是他媽送給他的呢。

不過為條狗傷心成這樣,還真不像是莫紹謙。事實上,他孤零零坐在這裏,和我從前認識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從前的莫紹謙在我心裏就是生殺予奪的混蛋,從來沒像今天似的六親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點可憐。

算了吧,一條毒蛇可憐?我又不是農夫!我仔細觀察著他。屋子裏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清了他的臉頰微紅,仿佛是喝過酒,管家說他是在發燒,發燒倒也可能臉色發紅的,何況他的嘴唇有細微的龜裂,起了白色的碎皮,倒還真有點像發燒的樣子。

大約我盯著他的樣子太久,他的眼睛裏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會兒,問:“你怎麽在這兒?”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來看看。”

他移開目光,語氣平靜:“那是他多事,現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莫紹謙。

不知為什麽我鬆了口氣,不過這混蛋陰陽怪調的樣子最能氣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剛走出了兩步,就聽到身後“咕咚”一聲,回頭一看,莫紹謙竟然栽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我被嚇了一跳,看門外,管家卻不在了。我想了想還是走了回去,莫紹謙雙目微閉,胸膛微微起伏,連脖子都是紅的。我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被他的溫度嚇了一跳。看來他還是真病了,管家沒撒謊。

我跑下樓去叫管家,他馬上打電話給司機,兩個人上來抬莫紹謙去醫院。我打算回學校去,管家卻朝我軟語相求:“童小姐你也去醫院好不好?”

“你說過我隻來看看就行了。”我隻覺得忍無可忍,“你給他太太打電話,或者給他媽媽打電話,我又不是他什麽人,你為什麽非逼著我做這做那,再說他也不想見到我。”

“你受傷的時候莫先生送你去醫院,他連鞋子都沒有換,是我帶著鞋子和衣服去的醫院。你在手術室裏縫針,他也在急診室裏清理傷口——其實碎瓷片把他的腳也給紮了。他還抱你下樓,他傷的是右腳,還一路開車踩油門,最後那個瓷片紮進去有多深你知道嗎?他那天走路的樣子一直不對你知道嗎?他能這樣對你,你為什麽就不能陪他去醫院?”

我都有點傻了,被管家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質問。我想起來自己被台燈弄傷的那次,他確實穿著睡衣就把我送到了醫院,可我沒留意過他的腳,我更不知道他也受了傷,他也從來沒有說過。

我討厭他,我恨他,所以他的腳傷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還嫌我吵,我說傷口疼,他硬是給我吃了顆止痛劑。我這才知道那種止痛劑原來是他自己用的——他有藥物依賴,普通止痛劑根本不起作用。

管家的話我反駁不了,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是一筆爛賬,我父親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糾纏不清,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樣去算。

我們去了醫院,醫生說是肺炎,情況很危急,需要馬上住院治療。

安頓好病房,管家就趕回家取東西,要我留下來臨時照顧莫紹謙。我擔心回學校遲了,寢室要關樓門,所以坐在病房裏,隔一會兒就忍不住看表。

“你走吧。”

低沉喑啞的嗓音響起,我抬起頭,才發現原來莫紹謙已經醒了。他睡在病床上,又掛著點滴,下巴上有些微泛青的胡碴兒,在病房燈光下猛一看,幾乎瘦得不成樣子,令人覺得有些突兀的陌生。

我告訴他:“管家說他十點前可以回來。現在十點半了,估計是遇上意外堵車。”

他沒有理我,隻是又說了一遍:“你走吧。”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說實話我更不想看到你。”我說,“你放心,他一回來我就走。”

莫紹謙一定又在生氣,我知道他生氣的樣子,我發現他手背上又爆起了青筋。他望著天花板不再看我,其實我又不願意呆在這裏,他嫌我礙眼我更不願意見到他。

“我見過你媽媽,她說過可愛的事,你也別傷心了。到時候再買條小狗養,反正你有的是錢,買什麽樣的狗都沒問題。”我覺得有點滑稽,我竟然開導起莫紹謙來,我最討厭的人,我最巴不得永世不再見的人。大約是他這樣子讓我覺得很意外,為條狗傷心到肺炎,還不肯看醫生。他前所未見的軟弱的一麵讓我覺得,他也是個普通人,是個會傷心會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從前,他永遠是那副無堅不摧的樣子。

他沒有理睬我。

我很知趣地閉上嘴,資本家的情緒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他連生病都生得這樣興師動眾,連我這個早就跟他沒關係的人,都要被迫來陪他。

病房裏很安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他腕上手表走動的聲音,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那塊陀飛輪就像他的人一樣,每個零件都精確到了可怕的地步,似乎永遠不會產生誤差。我覺得他會生病簡直是奇跡,就像名表突然出了故障,連名表都會壞掉嗎?

“可愛就是可愛。”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淡得像是沒有任何感情,“換條狗就不是可愛了,你永遠都不會懂的。”

我有什麽不懂?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什麽叫做失去。我失去父母,失去蕭山,失去我原本應有的生活。那些椎心刺骨的痛苦我全都忍了下來。

我眼圈都要發紅,這個人,我恨透了這個人。他總是在我要忘卻的時候偏要提起,他總是在我以為逃離的時候還要牽扯。我幾乎是狠狠地說:“有什麽不一樣,不就是條狗!”

他的聲音,像是毒蛇遊動:“有什麽不一樣,蕭山不就是個人。”

他提到蕭山,我痛得幾乎要發狂,我不允許,我尤其不允許他提到蕭山。我站起來捏緊了拳頭:“別在我麵前提他,你還想怎麽樣?”

“怎麽,又覺得痛不欲生了?”他的眼睛仍舊望著天花板,唇邊卻有惡毒的微笑,“你那初戀不要你了?嫌棄你了?我猜就是這樣的結果。哪個男人受得了?你跟了我三年呢,還打掉一個孩子……”

我撲過去掐他,點滴管纏在我身上,我幾乎是用盡力氣想要掐死他,我恨透了這個人,他奪走我的一切,然後竟然還如此地嘲笑我。

他隻用一隻手就抓住了我的兩隻手,他手背上的針頭早就歪了,點滴管裏回著血,可是他隻是盯著我的眼睛,帶著仿佛痛意的微笑:“現在輪到你想掐死我了?我一直都想掐死你!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卻揪掉了那礙事的針頭,然後一把將我抓住。我的手被他狠狠推在了我的胸口上,他的唇邊仍舊是那種殘忍而痛意的笑:“知道有多難受了吧?你愛的人根本就不愛你的時候,你愛的人根本就厭惡你的時候……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莫紹謙!”我快被他氣死了。天曉得他不受慕詠飛待見關我什麽事,他愛他老婆愛得發狂關我什麽事,為什麽總要拿我出氣?

“這種時候你倒肯叫我名字呢。”他將我扭得痛極了,我臉上痛楚的表情似乎正是他想看到的,他整個人俯瞰般壓視著我,“每次歇斯底裏的時候,你倒肯叫我的名字。有時候我真想逼你,把你逼到絕境裏,看看你會不會再叫蕭山,叫他來救你。我真是想把你碾碎了,看看你的心是怎麽長的。哦,你沒心,你的心在蕭山那兒,可惜他不要你了。”

最後一句話讓我覺得痛不欲生,我終於哭出聲來:“你還要怎麽樣?就算我父親欠你的,他早就死了,我爸爸媽媽都死了。這三年也夠了,你還要怎麽樣?你說過你厭煩我了,你說過對我沒興趣了,你說過不要再見我了……”

他隻是冷笑:“你以為我稀罕你?倒是你舅舅,當初看到我手裏的那些東西,立刻對我說,我想把你怎麽樣都行。連讓你去補課這種主意,都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有這樣的親舅舅,你可真幸運。這三年你覺得你自己很偉大吧?你覺得你是為親人犧牲吧?你覺得是你救了你舅舅一家吧?你就沒想過,當年是他拱手把你送給我。你是什麽東西啊,不過是我玩膩了的玩物,你以為我真稀罕你?”

他的話像是戰場上的子彈,又密又急,一顆顆朝我掃過來,把我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次掃成千瘡百孔。我連掙紮都忘了,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笑得很愉悅似的:“沒想到?這世上有什麽是錢買不來的?這世上有什麽人是不自私的?就你傻呢,就你像個傻瓜一樣,被人玩得團團轉。”

我的嘴唇在發抖,所有的一切都在眼中旋轉,我根本就不信:“你騙人。”

“對,我騙你。這世上誰不騙你?”他痛快地冷笑,“像你這樣的傻子,死一萬次都有餘了。”

我被他氣得發抖,我的聲音也在發抖:“我死一萬次也是我活該,我活該天真幼稚!被你騙,被別人騙,甚至被自己的親人騙。可是有一個人他永遠也不會騙我,哪怕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絕不會騙我。而你沒有,你這一輩子活該被人騙,沒有人會真心對你,沒有人會愛你!”我想起慕詠飛,我吐出最惡毒的詛咒,“如果有報應,活該你這一生一世都沒有人愛!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懂什麽叫愛,什麽叫善良,什麽叫美好!”

他死死地盯著我,在一刹那我想,他也許又想掐死我了。但他終究沒有動,隻是眼裏的目光似乎淩厲得驚人。我毫無顧忌地狠狠瞪著他,他的雙頰還有病態的紅暈,熱熱的呼吸噴在我臉上,他的手抓著我的手,還有滾燙的溫度。我想如果他真的再要扼死我,估計我是再也逃不掉了。可是他終於沒有動。

最後他放開了我的手,他筋疲力盡地躺回了病床上,似乎閉上了眼睛。

我也不想再呆在這裏,我走出病房,我想回學校去。

我想悅瑩,我想見到她,我唯一的朋友,她不會出賣我。

想到莫紹謙說的那些話我就忍不住發抖,想到舅舅我就忍不住發抖,這三年我真的以為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不,莫紹謙說的話,不會是真的。

他因為我父親而遷怒於我,他在茶裏下了藥,他強迫我做他的情婦,他毀掉我的一生。

我唯一應該恨的人是他,隻是他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