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一遍

【一】

莫紹謙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和悅瑩正在店裏挑衣服。這城市的氣溫還沒有降至20℃,當季的新衣卻早已經上市。衣架上錯落的長短新款,一眼望去許多絨絨的皮草,好似草原上秋膘滾滾的肥羊。

衣服不是肥羊,買衣服的才是肥羊。

那個Jack彬彬有禮地跟在我們後麵,隻有當悅瑩拿不準主意的時候才趁機輕言細語:“這款紅色非常配你,搭上次那件煙灰色開司米,一定會很漂亮。”

Jack有一副動聽的嗓子,仿佛上好的小提琴,每一次拉弦按下去都能響起迷人的顫音。說起中文來有一種外國人特有的咬字不準,平卷舌不分,更像透著磁性。悅瑩被他灰綠色的眸子一瞟,就像丟了三魂七魄,眉開眼笑答應去試衣。

當Jack遇上Rose,就算是泰坦尼克也會被冰山撞沉了。劉悅瑩的英文名字還真叫Rose,她十歲那會兒看了《泰坦尼克號》,就給自己取了這番名。立誌有朝一日要在豪華郵輪上遇見自己的萊昂納多,兩人站在船頭“比翼雙飛”:“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一眨眼十年就過去了,雙十年華的Rose還真遇上了Jack。所以今天悅瑩死活拖著我來這店裏看衣服,主要是看帥哥店員Jack。說實在的,這Jack長得還真是不賴,洋鬼子我也見多了,這麽帥的洋鬼子還是很少見。用悅瑩自己的話說:“一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我的心就撲通撲通地跳。”

我白了她一眼:“哪天你的心要是不撲通撲通地跳了,你就已經死了。”

悅瑩就恨我:“你怎麽一點兒浪漫的細胞都沒有!”

悅瑩確實是個浪漫到細胞裏的人,所有的言情小說她都看過,大一剛進校門那會兒,她和我去租書店,環顧四麵書架,獨愴然而涕下:“還名牌大學呢,這些我全看過了啊,老板,有沒有新鮮點的?”

後來悅瑩壓根就不去租書店了,天天泡在網上看原創。隻要沒課,成天就在床上用她那輕薄小巧的蘋果MBA看連載,沒幾個月她又把MBA換成MBP,說看得眼睛太累,隻好換個大點屏幕的。我曾經鼓動她自己寫小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她都看了不知道多少言情小說了,一出手還不得把什麽悲情天後給擠兌死。結果她根本不屑一顧:“自己寫多費勁啊,我充1000塊VIP,看遍整個原創網,犯得著自己去寫嗎?”

差點忘了她是暴發戶的女兒,“暴發戶”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她自己說的,提起她爸她就一口一個“我那暴發戶的爹”。她爹是真有錢,真暴發。她二十歲她爹送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架直升機,不是遙控玩具,是由專業飛行員駕駛的那種輕型直升機。她收到這禮物的時候還挺高興,興衝衝拉著我去搭了一回。轟隆轟隆在天上飛了半天,差點沒把我給吵死,兩人想說句話都聽不見。下了直升機她就歎氣:“我小時候最愛看小說裏寫貴族學校,男主角搭直升機上學,降落在校園草坪上,一邁腿下來——嘩,一見鍾情!”

她愁眉苦臉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惺惺作態:“誰知道直升機這麽吵,能在上頭談情說愛嗎?”

我都無語問蒼天了,上次她還罵她爹暴發,說他買悍馬跟買白菜似的,專挑幫子長的,一點品味都沒有。還是用她的話,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剛陪悅瑩走進試衣間,我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很獨特的旋律,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革命歌曲鏗鏘有力地回蕩在裝潢奢豪的旗艦店裏,簡直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我慌慌張張在包裏掏手機,越著急越掏不出來,那手機卻越唱越大聲。但名店就是名店,Jack和另一位帥哥店員屈膝半蹲,專心替悅瑩扣好最後一顆扣子,仿佛對我包包裏稀奇古怪的鈴聲充耳未聞。

終於找著手機了,我都出汗了:“喂!”

莫紹謙大約剛從機場出來,一貫低沉的聲音裏難得有絲倦意:“在哪兒?”

我老老實實告訴他:“在外邊跟朋友買衣服。”

“回家。”

電話“嗒”一聲就掛斷了,悅瑩還轉來轉去顧盼著落地大玻璃鏡中的自己,衣服顏色紅得非常正,仿佛夏季烈日下的虞美人。她問我:“好看嗎?”

我點頭,價格昂貴的華衣,能不好看嗎?

悅瑩說:“這顏色你穿才好看,你皮膚白,穿這個膚若凝脂。”

劉悅瑩小言看多了,一出口就是成串的形容詞。一提到女的都是膚若凝脂,翦水雙眸,楚楚動人;一提到男的就是星眸朗目,嘴角微勾,邪肆狷狂……

Jack轉過身來對我綻開迷人的微笑:“這個紅色確實不錯,您穿的號碼我們還有紫色與黑色,款式上有略微的不同,也非常漂亮。要不要拿來讓您試試?”

名牌就是這點好,一個顏色亦隻一款。號碼不對就得另尋他愛,多好啊,穿出去永遠撞不了衫。我在包包裏找錢夾:“不用了,把那兩件都給我包起來吧。”

悅瑩從大玻璃鏡子裏瞅我:“怎麽啦?”

我一邊遞給Jack信用卡,一邊說:“我有點急事,得回去了。”

悅瑩很了解地問我:“你那男朋友來了?丫怎麽跟皇帝似的,把你這兒當行宮了,愛來就來,不來就兩三個月都不搭理。你還真慣著他,要是我,一腳就把他給踹了。”

我要是能踹他,我也就出息了。

Jack已經拿了信用卡賬單來,我大筆一揮就簽上自己的名字“童雪”。Jack又綻開他那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謝謝童小姐。今天您消費的總額還差一點就可以達到我們VIP的額度,下次您再來時,我們就可以向總部替您申請VIP。”

什麽VIP,就是方便下次再宰肥羊。我跟悅瑩說了先走,另外還有店員在替她參謀新衣,Jack親自送我出門,替我拎著紙袋一直送到車上。

不是不殷情,對著衣食父母,誰敢不恭敬?

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果然還比莫紹謙先到。聽到大門處傳來聲響的時候,我早已經拿了莫紹謙的拖鞋,恭恭敬敬地歡迎他進門。

莫紹謙一邊換鞋一邊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長胖了。”

兩個月沒見,胖了沒有我自己不知道,但他沒有絲毫改變。剛從飛機上下來,發型仍舊一絲不亂,衣線更是筆挺如新。反正他不是人,從我認識他的那個時候起,他就仿佛永遠活在玻璃罩子裏,衣冠楚楚,倜儻風流。

臉上剛洗幹淨,白白的像新剝了殼的雞蛋。今天因為陪悅瑩去名店所以化過淡妝,而莫紹謙最討厭摸到脂粉,所以我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卸妝。好在底子好,又還年輕,不施脂粉也能有盈潤光澤。我微仰著頭,這男人太高,雖然我赤足也有1米73,身高在女人中算不錯的了,但仍隻得仰視他。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扶住我的頭,很隨性地吻下來:“唔,很幹淨。”

他是吻技高手,唇齒纏綿間我就意亂情迷,熟悉而霸道的氣息侵占了全部的呼吸。他不耐地齧咬有細微的疼痛,我勾著他的脖子,有意回應他。兩個月不見大概還真“距離產生美”,所以他很快被我糊住了,胳膊一彎就把我打橫抱了上樓。

他今天有點不對勁,到了床上我才知道,狠得跟拿我當仇人似的。莫紹謙在其他場合都還是衣冠禽獸,隻有在床上連禽獸都不如。起初大半年我一看見床都怕,他一來我就恨不得躲在洗手間一輩子不出去。後來他慢慢哄我,自己也肯耐著點性子,才算好了點。誰知道今天他又凶性畢露,把我往死裏整,我覺得自己就是塊餅,被放在油鍋裏滋滋地煎,煎得我連五髒六腑都要碎了,到最後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隻好哀哀地求他。就這樣他還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沒完沒了,等他終於筋疲力盡地倒下去,我連把胳膊從他身下抽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迷糊睡了一小會兒,很快就醒過來,莫紹謙也難得睡著了,短短的額發抵在雪白的枕頭裏,臉龐寧靜安詳得如同小孩子。

呀呀個呸,丫就是有著一副欺騙人眼睛的好皮囊。

我終於還是掙紮著爬起來,回自己房間去睡覺。

倒不是我矯情,是莫紹謙混蛋。他嫌棄我睡相不好,說我睡著了就滿床打滾。而他睡眠時要保持絕對的安靜,所以每次一完事,我就得滾回自己的房間去。

悅瑩說得對,丫就是皇帝,我就是被召幸的妃子。我比那妃子還不如,人完事了可以被太監抬回去,而我還得自己爬回去。

我實在是累慘了,倒在自己床上,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連房門都忘了鎖。

忘了鎖的後果就是半夜又被禽獸弄醒,我在黑暗裏看到他的眼睛我都想哭:“我累了。”

他灼熱的唇吻在我的鎖骨上,聲音含含糊糊:“待會兒再累。”

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被他折騰死,我還有大把帥哥沒有泡,大把論文沒有寫,大把錢沒有掙……要死在這事上頭也太不值了。所以我很賣力地打起精神來,讓他心滿意足地吃幹抹淨。

太累了,後來我都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醒過來的時候全身的骨頭還酸疼,頭一歪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大清早突然近距離看到莫紹謙那張臉,誰不會被嚇一大跳啊?沒想到他昨天就在我床上睡著了,我的睡相也真不能恭維,一條腿還大大咧咧擱在他肚子上呢。我連忙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腿抽回來,結果還是驚醒了他。他眼睛一睜開我就覺得屋子裏氣壓驟降,但他睡眼惺忪的時候顯得安全無害多了,濃濃的鼻音仿佛還帶著睡意,難得顯得和藹:“早!”

我連忙堆起笑臉:“早。”

媽的,跟這種人在一起壓力太大,遲早我會得心髒病。

跟莫紹謙在一起後我學會了罵粗口,每次我被他逼得退無可退的時候,就在心裏“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當然不能當著他的麵罵,我要是敢當著莫紹謙的麵罵粗口,估計我也真可以下海擒蛟上山捉虎了。

陽光燦爛的早晨,在全玻璃頂的花房裏吃早餐,周圍全是盛開的新鮮玫瑰,早起園丁剛澆過水,所以花瓣上還帶著水珠。麵包黃油,牛乳雪白。餐具是英國名貴骨瓷,光一套杯子就夠我交全年學費,這就是萬惡的資本家生活。

我不是資本家,莫紹謙是資本家。

資本家吃早餐,我看報紙。我之所以在吃早餐的時候看報紙是跟電視學的,TVB裏的老爺都是邊吃早餐邊看報紙的,不過人家看的肯定是英文財經,而我訂的是八卦小報。

香秀牽著可愛來了,可愛是條薩摩耶,今年已經兩歲,雪白的毛一塵不染,笑起來可比我高貴。香秀是專門負責它的菲傭,為人非常耐心踏實,一心一意侍候可愛,對可愛跟對自己孩子似的,教會了可愛很多東西,比如握手啊,坐下啊……每次莫紹謙來了,香秀總要把可愛帶出來讓他看看。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狗,可愛也不怎麽喜歡我,我一次也沒遛過它,香秀偶爾帶著它進來,它還衝我汪汪亂叫,氣得我幾次想偷偷把這狗送人。但這事我壓根沒發言權,可愛是莫紹謙買的,香秀是莫紹謙請的,這房子是莫紹謙的,連我也是莫紹謙養的。

莫紹謙拍了拍可愛的頭,可愛就乖乖蹲下來跟他握手,雪白的爪子肉乎乎的,擱在莫紹謙的掌心裏。莫紹謙掌心的智慧線極長,幾乎劃過整條生命線,充分證明了丫就是個老奸巨猾。我憤憤往嘴裏塞了片麵包,突然看到報紙上的醒目標題——“蘇珊珊爆出神秘男友”。

蘇珊珊去年才出道,本來名不見經傳,竟然在國外著名電影節上大爆冷門拿回個影後。蘇珊珊的名字頓時變得炙手可熱,傳說她又被某新銳導演看中,要拍一個大片。熱炒了這麽久,突然又爆出男友,身為資深八卦愛好者的我都知道肯定是為了給新片造勢。不過狗仔隊們也真不敬業,偷拍到的照片沒一張是正麵的,最清晰的一張也隻能看見那男人的背影與蘇珊珊手牽著手,十指相扣的畫麵被畫了個紅圈,然後特別局部放大。咦!那男人的腕表怎麽看上去眼熟?這背影也有點眼熟。這塊表造型非常獨特,我盯著報紙看了半天,終於確認它就是F.P.Journe大師手製的那塊陀飛輪,目前全亞洲,哦不,全球也就這麽一塊。做一塊得花人家大師好幾年工夫,能批量產嗎?

我瞥了一眼餐桌對麵的資本家,他正喝咖啡,袖口露出那塊獨一無二的腕表,晶瑩的表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瞬間我腦子裏轉了很多念頭:第一個念頭是我終於熬出頭等到了脫離魔掌的這一天;第二個念頭就是這男人品味也太差了,蘇珊珊長得都還沒他老婆好看;第三個念頭是這男人品味一向做不得準,我也沒他老婆漂亮;第四個念頭是這事太詭異了,就算是泡蘇珊珊不小心被狗仔隊撞見,以資本家手下公關部跟媒體良好的關係,照片肯定也不會被登出來;第五個念頭是蘇珊珊炒作也沒膽子拿他炒作,資本家的便宜不是一般人能占的……

沒等我轉到第六個念頭,資本家已經發話了:“看什麽呢,臉都快埋到報紙裏去了。”

我鎮定自如地衝他笑了笑,放下報紙繼續啃我的麵包。忽然聽到他說:“拍成那樣,難得你還能認出來。”

我差點沒把嘴裏的牛奶全噴出來。大爺,嚇人也不帶這樣嚇的。

我沒敢說我不是認出他的人,而是認出他的表。

大概是我臉上心虛得紅白不定,他索性問我:“怎麽?你不高興了?”

怎麽也輪不到我來不高興啊!

我是什麽?我是二奶,我是小三,我花他的錢,被他養。我跟有婦之夫莫紹謙非法同居,破壞他和原配的合法婚姻,擱天涯我就是被唾罵被鄙視被公憤被人肉的壞蛋。

我哪有資格不高興,那是原配的戲,我不搶。

我說:“蘇珊珊演技挺好的,我挺喜歡看她的電影,下次有機會幫我要簽名。”

莫紹謙哼了一聲,我知道他不高興,男人都希望女人們為了自己爭得死去活來出盡八寶,勾心鬥角自相殘殺,隻為盼得他偶一回顧的憐惜。我不配合,他就不高興。

最好他喜新厭舊又徹底嫌棄我的不知趣,摔出張支票來讓我滾蛋。

這種夢沒得做,莫紹謙很快轉移話題:“昨天買了什麽衣服?”

我就知道他要問,所以我看都沒看就拎了兩件回來,真是有先見之明。於是興高采烈地告訴他:“米蘭的當季新款,不過現在太熱了,還不能穿給你看。”

金主很滿意地點點頭,花錢的是金主,穿新衣的是金絲雀。我的用處是滿足他大男人的虛榮心,讓他花錢有樂子。有時候我也忤逆他,但這種忤逆非常有分寸,就像小貓撓人的手,是撒嬌的輕狂,而不會真撓出血跡來,省得惹毛了他吃不了兜著走。

再這麽下去,我都可以寫部當二奶的秘笈,名字就叫《我的情婦生涯》好了,放在網上一準轟動,就衝這名字也能飆點擊率啊。

他問我:“今天有課嗎?”

“有。”我沒撒謊,還全是大課,著名的千人斬教授,要是點名不在我就死定了。

“那晚上一起吃飯。”

看來他今天不打算走了,我去換衣服。找了半天才找了件有領的襯衣。沒辦法,脖子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慘不忍睹,我在心裏喃喃罵莫紹謙是禽獸。隨便配了條牛仔裙,回頭看到禽獸正靠在衣櫥門口,頗有興味地打量我:“還真有學生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學生好不好?

幸好沒堵車,趕到學校沒遲到。劉悅瑩已經幫我占了位置,我們兩個照例坐第一排。為什麽要搶第一排,因為我們愛學習。你別笑,我們兩個是本校應用化學係那年招進來的高考前一、二名,我高考理綜隻丟了兩分,是物理算錯了一道題。劉悅瑩比我還牛,她理綜滿分,調檔的時候估計老師都沒看她的資料,閉著眼睛就把她錄取了。

要早知道她爹是著名的民營企業家,估計學校也該琢磨找她爹捐個實驗室什麽的。不過我們學校牛人太多,校長也不在乎。倒是她爹一聽說女兒考取了這所名牌大學,那個激動,連星星都恨不得摘下來給她。當初劉悅瑩就跟我說:“我那暴發戶的爹,成天忙應酬,從來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從來沒關心過我考多少分。他還琢磨著掏錢把我給弄美國去念個野雞大學呢,結果我考了個全省狀元。”

所以她二十歲時,她爹一高興就買了架直升機送寶貝女兒。

都大三了,很少上大課。難得跟其他兄弟班級湊一塊兒,偌大的階梯教室裏熱熱鬧鬧。老師在上麵講得熱鬧,下麵健筆如飛抄筆記、傳紙條、聽MP3、發短信、看小說……有人學習有人不學習,反正熱鬧。

跟劉悅瑩隔一個空位坐著一位帥哥。不成文的規矩是,不認識的男女生坐的時候,中間總要隔一個空位,教授也對這樣的資源浪費司空見慣。我一邊記筆記一邊欣賞帥哥。因為階梯教室朝南,大玻璃窗裏透進來的陽光正好映在前三排。帥哥烏黑的頭發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絨絨的金圈,他手裏拿著支圓珠筆,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非常嫻熟。

我呆呆地看著那支筆,忽然就想起了蕭山。我轉筆還是蕭山教我的,手把手,食指,中指,怎麽使勁,怎麽借巧,怎麽控製旋轉不讓它從手指間飛出去……蕭山的手指秀氣修長,微帶著涼意,觸在我的手背上。我的臉燙得發燒,十六七歲的少年,輕輕地觸一下手指,都覺得可以幸福好久。

秋天來了,所謂悲秋還真是有的,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晨,我忽然就想起了蕭山。

每次想到蕭山的時候,就是我最不快活的時候。我的不快活一直持續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連最喜歡的四喜丸子都吃不下,悅瑩瞥了我一眼:“思春啦?你男朋友不是剛來麽?”

我無限唏噓地告訴她實話:“我想起我那初戀了。”

“有男朋友還想初戀,真沒人性。”

“可是初戀隔得遠嘛……人在天涯,當然會想念他……”

“有多遠?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他現在在哪兒?不行你踹了現在的男朋友,追到國外去不就完了。”

我歎了口氣:“他在隔壁的那間大學。”

“靠!”悅瑩都怒了,連香噴噴的丸子都不吃了,形象也不顧了,拿著筷子戳我,“起步價都沒有,你從西門出去進他們學校東門,不就完了!還好意思在這兒悲悲戚戚,你丫真當咫尺天涯了?”

悅瑩沒說錯,還真是天涯咫尺。

打死我也不會去見蕭山,打不死我就更不會了。

我寧可矯情地把過去的一切放在心裏,永遠。

【二】

高二上學期我才轉學進的附中,本來附中一般不收轉學生,尤其是外地的。是舅舅托了關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弄進去的。我自己也努了點力,麵試那天教導主任拿了套卷子來考我,我剛做完數學卷,他就把餘下的化學物理卷都收起來了,說:“行了,不用考了,下午來上課吧。”

我是愛學習的孩子,因為除了學習,我沒有別的專長。

父母去世之後我整整半年沒有開口,舅舅回憶說,後來終於聽到我說話,是我把自己關在陽台上,在背誦一篇英語課文。

轉學之前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那天我在陽台上背的是哪篇課文我都忘了,不過進附中後的第一堂英語課我可是印象深刻。附中的英語老師清一色的外籍,教我們的是個英國老太太。讓我回答了一個問題後就批評我的發音,說我是典型的中國式發音,讓我麵紅耳赤,在一幫初次見麵的同學麵前下不來台。

那時候我很脆弱,失去父母,失去家,失去我所有的幸福,寄住在舅舅家裏,小心翼翼,把破碎的自己一點點藏起來。學著看舅媽的臉色行事,討好表妹,給她講奧賽題幫她補習。十六歲以前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公主,老師最驕傲的得意門生,親友稱羨的好孩子,可是一切都沒有了,我所倚仗的一切都沒有了,成績再好有什麽用,爸爸媽媽永遠都看不到了。

放學後我一個人躲在操場裏哭,有人在塑膠跑道上跑步,腳步沙沙的,從我身後過去。我背對著跑道坐在草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裏,看著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草叢中。我想起很多事,大部分是小時候的事,爸爸媽媽帶著我去公園,劃船、坐碰碰車、買氣球。小時候有一種棉花糖,是用白糖做的,很大一團,蓬鬆鬆軟綿綿就像是雲,我吃的時候總會糊在臉上。爸爸就愛拍我出糗的照片,那時候全是膠卷,一年下來,爸爸能替我拍好多卷。

我哭得很傷心,連有個男生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他的球鞋,雪白的鞋底上沾著一片葉子,他蹲下來用右手去拔掉那片葉子,左手卻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愣了好幾秒鍾,都沒去接那包紙巾,他把紙巾隨手擱在草地上,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發現這個男生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他叫蕭山。

蕭山的父親是外交官,他十二歲前都在國外,說一口流利標準的牛津腔,可以跟英國老太太在課堂上辯論詞組的用法。數學更好,好到讓我這種人都望而興歎。他偏不是勤奮的那種學生,好成績純粹是天才,下課十分鍾都能見縫插針跑到操場上打籃球。有次上數學課,剛打鈴,他氣喘籲籲抱著球跑回來,站在門口喊“報告”。教數學的老奔最討厭學生遲到,扭頭看了他一眼恍若未聞,他隻好站在門口當門神。沒過一會兒老奔開始發上次全市聯考的試卷,老奔的習慣是按分數念名字,由高到低,念到一個分數、名字,學生自己上去拿。其實這樣既不人道又傷學生自尊,可老奔不管,他就愛以分取人。

結果這天念的第一張卷子就是蕭山,150的滿分,老奔扭頭看了門外的蕭山一眼,不情不願沒好氣:“還不進來?”

全班同學都埋頭忍笑,蕭山從老奔手裏接過試卷,倒大大方方:“謝謝老師。”

附中優秀的學生很多,但像他這麽優秀的也屈指可數。班上有許多女生暗戀蕭山,豆蔻年華情竇初開,誰對這樣出色的男孩子沒點幻想。我沒有是因為完全沒那心思,父母的離去讓我完全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應對能力。雖然他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但我除了偶爾跟他借下英語課筆記,基本沒有和他說過話。

真正跟蕭山熟起來是在寒假,英國老太太給我們布置的寒假作業就是分組排一幕莎士比亞的劇。全班按座次被分成若幹個小組,有的小組選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的小組選了《仲夏夜之夢》,有的小組選了《哈姆雷特》……我和蕭山被分在一組,我們這組選了《威尼斯商人》。春節過了,每個小組都要在班上公演,然後分別評分。

我很喜歡寒假排戲的那段日子,因為可以不呆在舅舅家裏,越臨近春節我越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惶。舅媽總念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表妹吵著要買台新的筆記本電腦。幾年前筆記本還沒像現在一樣爛大街,表妹已經有台聯想筆記本了,但說是班上有同學用索尼新款,舅舅於是許諾她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買給她。

表妹的成績一直在三十多名,所以她不高興地撅起了嘴,舅舅說:“撅嘴也不行,你看你姐姐,從來不亂要東西。我說給她買個手機她都不要。”

當時舅媽的臉色就顯得有些不好看,我連忙說:“帥帥還小呢,再說電腦學習也用得著,她也不是亂要東西。”

表妹就拉著舅舅撒嬌:“爸,你看表姐都說了。”

我隻覺得心酸,去年春節的時候,我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撒嬌,可是現在不管我想要什麽,都沒有人買給我了。

那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所以寧可躲出去,省得心裏難過。

排練一般在蕭山家裏,蕭山家很寬敞,又沒有大人在家,隻有他姥爺姥姥。我到現在還記得兩位老人家和藹的樣子。我們關在暖氣充足的書房裏,旁若無人地大聲念對白,姥姥在廚房裏給我們做了點心,拿盤子端出來。

有時候是糯米藕,有時候是桂花年糕,有時候是水晶燒賣……都非常好吃。蕭山的姥姥是南方人,做的點心都是家鄉風味,姥姥又總是最關照我這個唯一的女生,讓我常常吃到很撐。

那時候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天,幹燥得讓我常常流鼻血。有天在蕭山家裏對台詞,背著背著就有同學叫:“哎呀童雪,你流鼻血了。”

我一低頭鮮紅的血點就滴在襟前的毛衣上,毛衣是白的,滴上去看著格外觸目驚心,我暈血,一下子整個人都軟在了那裏。最後還是蕭山架著我去洗手間,胡亂把我頭發捋起來,拚命用涼水拍我的後頸窩。姥姥在一旁幫忙,用毛巾擦著我脖子裏淌下來的水,一邊擦一邊說:“唉喲,這孩子,看著真受罪。”

蕭山微涼的掌心把冷水拍在我的脖子上,他啪啦啪啦拍著,血仍不停地往下滴,滴到麵盆裏。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聽得我更覺得眩暈,隻看見一縷縷血絲很快被水衝走了。隔一會兒他總要問我:“怎麽樣?怎麽還在流啊?”

姥姥嗔怪他沉不住氣,然後又掐我手上的穴位,姥姥掐了一會兒,就讓他掐:“你勁大,用點力氣掐住了,就不流了。”

他的手勁果然大,狠狠一掐,掐得我眼淚都湧出來了。看到我哭他又連忙撒了手,姥姥又怪他:“你怎麽這麽蠻啊,女孩子的手,嫩著呢。”

我於是一邊流鼻血一邊流眼淚一邊還要勸姥姥:“您別怪他,他也是想快點把我掐住了。”

他竟然在一邊笑出聲來:“掐住了……這說法怎麽這麽怪啊?”

姥姥在一旁拍他:“臭小子,還笑!”

那天我都忘了我的鼻血到底是怎麽止住的,隻記得後來我鼻子裏塞著藥棉,然後吃姥姥做的棗泥鍋餅。姥姥一邊勸我吃,一邊說:“棗泥是補血的,多吃一點兒。”

我對排練的那段日子念念不忘,一多半是因為姥姥對我好,她對我真是太好了。

快到春節時我們已經把台詞倒背如流,有一天排完之後時間還早,不知是誰提議去溜冰。我是南方人,根本就不會溜。但排練到如今,可以說我們小組幾個人已經是鐵板一塊,那友情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幾個同學死活都拉我一塊兒去,蕭山也說:“有我們在,摔不著你。”

穿上冰刀後我連腿都不知道怎麽邁了,兩位同學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我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往前蹭,他們稍微快一點我就嚇得大呼小叫。最後有位同學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叫蕭山:“你來帶她吧!”又對我說,“蕭山退著滑最棒。”

蕭山教得非常耐心,他一邊退著滑一邊跟我講解動作要領,就像他平常講數學題那樣。寒假小組熟悉起來之後,我偶爾問他題目,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一定是最簡單的解法。滑了幾圈後我慢慢悟了一些,他看我溜得不錯,就漸漸鬆開了手:“你學這個還有點兒天分。”

我不好意思被他誇:“不是,原來玩過輪滑鞋,所以知道一點平衡。”

我第一雙輪滑鞋還是爸爸去美國出差買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那雙鞋是粉紅色的,爸爸總喜歡給我買粉紅色的東西,因為在他心裏,女孩子就應該是粉嫩嫩的。那鞋買得稍大,我穿了好幾年。後來國內也有類似的輪滑鞋賣了,可是樣式要簡陋得多。學著玩輪滑也是爸爸教我的,他拉著我的手,就在家門口的籃球場裏,溜了好幾個星期天我才學會。

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蕭山一把把我拽起來,沒好氣地說:“想什麽呢?還沒學會就一心二用,你怎麽總這樣啊?”

我沒有做聲,有時候我問他英語閱讀理解,講半天我還在發愣,他就這樣不耐煩,覺得我笨,又不用心。從小沒人說我笨,過去老師也總誇我接受能力強,可是在他麵前我就是笨,因為他太聰明。

他怕我再摔著,一直沒再撒手,拉著我的手帶我慢慢滑。那天有一點點風,吹在臉上並不冷,我沒有戴帽子,頭上就用了條圍巾隨便繞了一下。我長這麽大,從沒跟男孩子手牽著手這麽久,雖然都戴著手套。上次我和男孩子手牽著手,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想到這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跳得很快,微微讓人覺得難受。蕭山卻是坦蕩蕩,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個妹妹,或者拉著位同學——我本來就隻是他同學而已,我不再扭頭看他,隻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自然。

溜完冰後我們去小店喝珍珠奶茶,熱乎乎的珍珠奶茶捧在手心裏,顯得格外醇香。大家七嘴八舌說過年去哪兒玩,還有人提議逛廟會。我一個人不做聲,隻是喝奶茶,正吸著珍珠呢,忽然聽到蕭山說:“呀,你臉凍了!”

我摸了摸臉,有個硬硬的腫塊,癢癢的,我從來沒生過凍瘡,沒想到第一次生凍瘡就在臉上。聽人說生凍瘡會破皮化膿,如果長在臉上,那豈不得破相了?我連奶茶都不喝了,使勁按著那個硬腫塊,想把它給按沒了。蕭山說:“別揉,越揉越糟,我家有親戚給的蛇油,明天拿點給你吧,用蛇油擦兩次就好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早就說好了這天到正月初五都暫停排練,畢竟要過年了。我原本以為他說說就算了,誰會在除夕從家裏跑出來啊。誰知道剛起床不久,就聽到電話鈴聲。表妹還沒起來,舅媽怕吵醒了她,連忙把電話接了。聽了一句就叫我:“找你的。”

我怕舅媽不高興,很少把家裏電話告訴別人,所以不知道是誰會在除夕的早晨打電話給我。忐忑中卻聽到蕭山的聲音,他說:“你的電話可真難找啊,問了老班才知道。”

舅媽就在旁邊的沙發上,有意無意地看著我,因為從來沒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裏來,我怕她誤會什麽,連忙問:“今天不是不排練嗎?”

“你忘了?昨天說拿蛇油給你,你出來拿吧。”

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他說:“我就在複興門地鐵站門口等你。”

那是離舅舅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走過去隻要十分鍾,我飛快地拿了主意:“好,那麻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擱下電話我告訴舅媽,排練的稿子有改動,所以同學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去拿。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舅媽撒謊,也許我認為告訴她一個男同學給我送蛇油,她會想歪了,也許我就是單純地不想告訴她。

舅媽也沒太在意,倒是舅舅問我:“要去哪兒拿?”

“他們家住回龍觀,有點遠。”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撒謊,其實蕭山家住公主墳,而且他已經說了到地鐵站等我,但我說謊說得挺順溜:“要是堵車,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想留點時間獨自在外邊逛逛,哪怕去超市發呆也好,因為今天我就想一個人呆著。

舅媽說:“還是早點回來,都要過年了。”

出門之前我在玄關換鞋,舅舅過來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拿著吧,那邊老堵車,要是趕不回來吃午飯,就買個漢堡。”

一拉扯舅媽就看到了,笑著說:“舅舅給你你就拿著嘛,又不是別人。”

她這麽一說,我隻好把錢收起來。

我揣著那一百塊錢到地鐵站去,果然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個子很高,長胳膊長腿,很醒目。我一溜兒跑到他麵前,這麽冷的天他連羽絨服都沒穿,外套還敞著,露出裏麵的格子圍巾。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得挺快的。”

我今天戴了帽子,卻忘了圍巾,一路跑過來,臉被風吹得生疼,尤其是長了凍瘡的那個地方。我一邊用手揉著臉,一邊問:“蛇油呢?”

結果他手插在兜裏根本沒動:“我還沒吃早飯,你請我吃早餐吧。”

我在心裏直叫萬幸,萬幸兜裏有舅舅給的一百塊。我說:“請你吃麥當勞吧。”

他倒也不挑:“行!”

我沒想到蕭山竟然是個大胃王,一個人吃了兩份套餐還意猶未盡,幸好他沒要第三份,不然我那一百塊說不定就不夠了。他吃得快,可是喝得很慢,兩杯熱飲喝了半天還沒喝掉一杯。我吃東西一向慢,就這樣我吃完自己那份套餐,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飲料。這樣單獨跟一個男生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隻看著他眼睫毛垂下來,似乎專心致誌地在那裏吸吸管,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就像有隱形的精靈在上麵跳著舞。我忽然不敢看他,於是拿了墊在盤子裏的紙,隨手疊來疊去。

我最後疊出了一隻很胖的紙鶴,蕭山忽然噗地一笑,放開吸管,說:“這是什麽,醜小鴨?”

我覺得很鬱悶,雖然胖也是隻紙鶴好不好?

他把紙鶴拿過去重新折:“你疊錯了。”

他重新折過的紙鶴果然很漂亮,他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偷偷拿起那隻紙鶴藏到了大衣口袋裏。剛一藏好蕭山就回來了,招呼我:“走吧。”

離開溫暖的快餐店,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拿出蛇油遞給我,是個小玻璃旋蓋瓶子裝的,瓶子很別致,玲瓏剔透。裏麵的蛇油看上去黃黃的,半凝固如同膏體。我說了聲“謝謝”,他問我:“你住的不遠吧?”

我點點頭。

他似乎停了幾秒鍾,最後說:“那就這樣吧,我搭地鐵回去。”

“那我也走了。”

“再見!”

“再見!”

我轉身一個人慢吞吞朝前走,把雙手都擱在大衣口袋裏。一邊是蛇油的瓶子,硬硬的;另一邊口袋裏則是那隻紙鶴,軟乎乎的。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追了上來,還衝著我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忘了跟你說,明天新年快樂。”

今天是除夕了,我於是也釋然微笑:“新年快樂。”

我站在那裏看著他轉身離開,匯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雖然天氣陰沉沉的,但我總覺得雲隙裏有一束陽光是打在他身上的,讓他熠熠生輝,在那樣多的行人中間,能讓我一眼看到他的背影。

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直到黃昏快要天黑的時候才回到舅舅家。舅媽在做飯,舅舅在廚房裏給她幫忙,表妹歪在客廳沙發裏看電視,這樣和美的家庭氣氛,越發讓我顯得格格不入。我到廚房跟舅舅舅媽打了個招呼,就悄悄回到房間去。

我把紙鶴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它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我把它的翅膀重新捋平,夾在日記本裏。我不想寫日記,所以隻用筆在紙鶴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生日快樂,童雪。”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客廳裏電視機的聲音很大,臥室窗子正對著小區的車道,有車子正駛進來,模模糊糊的聲音,周遭的一切都嘈雜而瑣碎。這是我十六年來獨自度過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沒有父母的祝福與溫暖的笑容。以後的生日,我都要自己一個人過了。

開學後我們的《威尼斯商人》以微弱票數輸給了另一個小組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朱麗葉的是林姿嫻。林姿嫻人如其名,姿態嫻雅,美麗大方,是我們班的英語課代表,曾經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全市中學生英文演講比賽。還有人說她就是校花,但我們學校漂亮的女生頗有幾個,所以校花到底是誰,就一直沒有定論。但她演的朱麗葉讓全班都拍紅了巴掌,實在是精彩,風頭把演羅密歐的那位男同學完全壓了下去。後來英國老太太強強合並,重新調整人員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蕭山演羅密歐,林姿嫻仍舊是朱麗葉。這出劇當年頗為轟動,俊男美女,優雅標準的英文發音,一度兩年間在本校的外賓來訪、友好學校聯誼時,成為表演的保留節目。

我臉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蛇油非常有效,雖然味道有點膻膻的,但塗了幾次後就見了效果,沒等那瓶蛇油用完,我的凍瘡早就無影無蹤。新學期開始之後調整了座位,蕭山不再坐在我後麵了。下課十分鍾他仍然見縫插針地去打籃球,他課餘的活動也很多,跟林姿嫻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參加奧賽培優……我的全部心思也都在學習上,下半年就要高三了,偶爾我還是向他借英語筆記,因為他寫的筆記又工整又齊全,班上不少人找他借來抄。

我最喜歡數學課,因為教數學的老奔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我,而老奔最沒轍的學生就是蕭山。因為蕭山數學成績好歸好,但卻是不聽話的學生。老奔一講例題,就把我和蕭山叫上去在黑板上先做解答。同一道題目,我們總會用不同的方法解出來。我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穩妥的,而蕭山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簡單的,他為了偷懶經常會用讓人覺得異想天開的步驟,好比武俠裏劍走偏鋒的險招。而我循規蹈矩,出錯的機率最小。老奔喜歡看我們兩個同台競技,如果我哪次比蕭山解得好、解得快,他就會笑逐顏開地誇獎我。要是蕭山解得快,他就會負手站在一邊,看我奮筆疾書解答步驟,仿佛武俠小說裏的老怪,唯恐得意弟子輸給了旁人。其實我也喜歡和蕭山一起做題,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餘光瞥見對方一行行的換算正飛快地冒出來,胸中萌生出一種齊頭並進的快感。我總是一心想要贏過他,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平分秋色,偶有勝負也是他贏我更多。

有次我們做完題後,各自回到座位。老奔非常得意地說:“把他們兩個配對,就是最完美的解法。”其實他是口誤,但全班哄堂大笑,我麵紅耳赤,半天抬不起頭來。這句話後來在班上流行了很久,連外班都知道老奔說過這句名言。不過很少有同學拿我和蕭山開玩笑,大概我們倆看起來太不搭,蕭山外向聰明,而我則是太中規中矩的好學生。倒是有人經常拿蕭山跟林姿嫻開玩笑。女生們總拿林姿嫻打趣:“朱麗葉,你的羅密歐呢?”有時候蕭山和一幫男生站在走廊裏,看到林姿嫻從樓下過,一幫男生也會起哄:“哦!朱麗葉,羅密歐在這兒呢!”

林姿嫻很大方,開這樣的玩笑她從來不生氣,頂多仰起臉來衝樓上的那堆男生嫣然一笑。她性格好,脾氣又溫和,朋友很多,不僅好多女生跟她關係好,不少男生也跟她是很好的朋友。

蕭山生日的時候請全班同學吃必勝客,因為他拿到了奧賽獎金。班主任大喜,覺得他明年保送名校沒有問題了,於是也網開一麵,欣然前往。那是班上最熱鬧的一次聚會,比高考結束後吃散夥飯還熱鬧。因為還在高二,大家即將麵臨未來高三整年的煎熬,於是所有的人都興衝衝的,從日複一日的學習中短暫地跳出來,難得地灑脫開懷。

吃完必勝客,班主任和幾位老師就先走了,於是我們又悄悄轉戰燒烤店,倒不為吃,是為了喝酒。男生們偷偷摸摸喝啤酒,女生們喝可樂。那天吃了什麽我都忘了,就記得一位綽號叫“猴子”的同學侯玉冬喝醉了,一個勁拉著蕭山要再敬他一杯。蕭山被他灌了好幾杯了,哭笑不得不肯再喝,林姿嫻替他解圍:“別讓蕭山喝啦,待會兒真喝醉了。”

侯玉冬一臉痛苦狀捂住臉:“O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所有的人都被猴子怪腔怪調的發音給逗樂了,猴子說:“羅密歐不喝,朱麗葉喝吧,要不這杯酒你替他喝了。”男生們都有點酒勁了,不少人在起哄,林姿嫻落落大方:“喝就喝。”她剛接過杯子,就被蕭山拿過去了:“得了,還是我喝。”

蕭山仰起脖子來,把那一大杯啤酒慢慢喝完,有女生在鼓掌,也有男生在吹口哨。他喝完後,猴子笑嘻嘻搭著他的肩:“行啊,這才叫風度。”

我坐在角落裏吃烤好的雞翅膀,辣得喝了一杯水又一杯水,漸漸覺得胃裏難過起來。

那天大家散的時候挺晚了,三三兩兩結伴回家,我跟所有同學幾乎都不順路,匆忙想去趕最後一班地鐵,誰知道蕭山追上來,說:“我跟你一塊兒吧。”

我問:“你不是住西邊?”

他說:“我爸媽回來了,我今天回自己家去。”又催我,“快走,不然趕不上地鐵了!”

我們簡直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地鐵站,還在下台階就聽見地鐵進站的轟隆聲,兩個人都是拚命狂奔,腳尖剛落到站台上就聽見車門嘀嘀響,眼看著車門就要關了,蕭山一個箭步已經衝進車廂,回過身來抓著我的胳膊就把我拽了進去。我估計車門就是在我身後堪堪合上,差點沒夾著我的頭發。蕭山還緊緊抓著我的手,因為慣性我向前一撲,他已經把我抱住了。

我的耳朵正貼在他的胸前,柔軟的T恤下是他又快又急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比我自己的心跳得還要快。剛才跑得太急,我們兩個都還在拚命喘氣,他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又比我高很多,呼吸仿佛就拂在我的頭頂,一下一下,微微吹動我的額發,拂在臉上癢癢的。我幾乎覺得從耳朵到脖子都是滾燙滾燙的,在那短短的幾秒鍾內,我幾乎喪失了一切反應的能力,隻本能地抬起頭來。他也正看著我,他的眼珠那樣黑,那樣深,那樣亮,就像是滿天的星星都碎了,嘩啦啦朝我鋪天蓋地地傾下來。我被這些“星星”砸得頭暈眼花,連該怎麽呼吸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山的手終於放開了,可是卻滑落下來,就勢抓著了我的手。我根本就不敢抬頭,掙了一掙,但他握得更緊了,對我說:“那邊有座位。”

我們兩個並排坐下來,最後一班地鐵,人並不多,車廂裏空蕩蕩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但我想自己的臉一定還很紅,隻是覺得不安。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放開我的手,我又嚐試著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他終於問:“怎麽了?”

我囁嚅:“這樣是不對的。”

“是啊,”他突然衝我一笑,對我說,“我們坐反方向了。”

我瞠目結舌,聽到列車廣播裏報站名,果然是坐反方向了。我就顧著跟在他後頭一路狂奔,匆匆忙忙拿月票往裏麵衝,哪知道他會坐反方向,連我也稀裏糊塗地跟著他一塊兒搭錯車。

他似乎很開心,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麽那樣高興,但我永遠記得那天他笑的樣子,眉目舒展,容顏燦爛。在車廂瑩白的燈光下,他的臉龐就像是帶著朦朧恍惚的光與影,這麽多年來,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裏。

【三】

下午的時候莫紹謙的司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照例問要不要到學校來接我。這是莫紹謙的做派,他用的人永遠像他一樣,表麵上總是維持了最大的禮貌與客氣。我也客氣地答說不用了,我會自己回去。莫紹謙雖然很少在這個城市停留,但身為資本家,哪怕他十天半月也用不了一回,他仍舊有車有司機在這裏,就好比他有房子有狗有我在這裏……我的名字,排在可愛的後麵。

傍晚時分我穿過人聲嘈雜的校園,同學們行色匆匆,去食堂或者水房,抱著書拎著開水瓶奔忙在路上,常常一個寢室結伴同行說說笑笑,總是校園的一景。如果莫紹謙不來,我通常是住在宿舍裏,這個時候也應該打水吃飯,耳朵裏塞著MP3,寫明天要交的實驗報告。

在過馬路的時候我差點被車撞了,因為站在街心的斑馬線上,我好像看到了蕭山。我說好像是因為我沒有看真切,隻是對麵人行道上有個相似的背影,遠遠一晃就不見了。但我再也邁不開步子,隔著滔滔的車流,熙攘的長街,我不知道是眼睛在騙自己,還是理智在騙自己,隻是失魂落魄。也許我今天就不應該想起他,不應該想起過去的那些事。兩所大學挨得這樣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一次也沒有。三年來他就像個水泡,成功地消失在一望無際的人海,然後我就安然地,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遇見他。

我朝著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追出很遠很遠一段距離,明明知道他不會在那裏,終究徒勞地停下來,即使是他又能怎麽樣呢?

在地鐵車廂裏,我靠在扶手柱子上,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晚上,和蕭山追趕最後一班地鐵,那時候心跳的聲音似乎還咚咚地響在耳畔。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命運曾如此清晰地預知,從一開始我和蕭山就錯了方向,從此後再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回到別墅,莫紹謙讓我換衣服出去吃飯,也好,今天我的情緒糟透了,如果單獨跟他呆在家裏,真怕自己會露出什麽破綻來。到了那家會所製的餐廳,才知道他為什麽要帶我來。因為今晚這頓飯,簡直是二奶展覽會。一張桌子上統共才四個男人,倒帶著五個女伴,其中一位還帶了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跟著莫紹謙剛進包廂,就聽到旁人打趣那人:“王總今天好興致,一炮雙響啊。”

這位王總我認識,前天還在新聞裏跟市長一塊兒剪彩呢。

不能怨我大驚小怪,因為莫紹謙以前沒帶我出來見識過這種場麵。正式的應酬當然沒我的分,我又不是原配。像這類不正式的應酬,估計他也嫌我長得不夠豔壓群芳,又是學生,上不了台麵拿不出手。所以我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頭一回。

今天請客的就是王總,因為他坐在主人位,我那點禮儀培訓知識沒忘光,還知道哪是主位哪是客位。鮑參翅肚這幫人估計早吃膩了,所以點的菜都還挺清爽,做法也挺獨到,口味自然沒得說。這幾個人似乎也沒什麽正事要談,不外乎吃吃喝喝。我怕說錯話讓莫紹謙不高興,所以多吃菜少吭聲。沒想到王總帶來的那兩個女孩子,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長得是美若天仙,喝起酒來那叫深不可測。左一杯右一杯,輪番替那位王總向諸人敬酒,尤其對莫紹謙是左右夾擊舌燦蓮花,也不知道王總是上哪兒找來的這兩個尤物,比所謂“紅樓二尤”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了這酒席上諸人的陣勢,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今天主客是莫紹謙,其他人都是來作陪的。但那“二尤”八麵玲瓏處處周全,也沒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幾個男人都被她們哄得心花怒放,連帶幾位女伴都眉開眼笑,除了莫紹謙。那倒也不是她們沒本事,而是莫紹謙一貫這個德性。大概是莫紹謙那不冷不熱的樣子讓“二尤”生了挫敗感,不知怎麽話鋒一轉,“二尤”就關心起我來。其中一個捧著杯子,細語膩聲地十分親熱:“這位妹妹以前沒見過,今天初次相見,我就先幹為敬好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咕咚咕咚把一整杯酒都喝下去了,這下子我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另一個卻已經笑盈盈地說道:“難得大家這麽高興,要不莫先生和童小姐喝個雙杯吧,我們兩個自然是陪一杯。”

這兩個女人,怎麽喝酒都跟喝水似的?

我可進退兩難了,百忙中還記得偷瞥一眼莫紹謙的臉色,我不敢指望,但我知道隻要他肯眉目間稍有暗示,這些人就不會為難我了。但他卻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那“二尤”已經左一句右一句哄起我來,可憐我哪是她們的對手,稀裏糊塗就已經被灌下去了好幾杯。雖然是紅酒,但雙頰發燒,暈暈乎乎。再這麽下去我真要醉了,我身子發軟,胃裏更難受,連手都開始發抖,終於借著酒勁,大著膽子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了拉莫紹謙的衣角。

莫紹謙也沒有看我,不知道是替我解圍呢還是替我添亂,隻閑閑地說:“你們別灌她了,她不會喝酒。”

“喲,莫先生心疼了。”一個似嗔非嗔,另一個就更是眉目傳情,眼似秋波:“莫先生要是心疼,那這杯莫先生替童小姐喝了吧。”

莫紹謙卻是似笑非笑:“聽聽你們倆這口氣,我哪還敢替她喝。”

席間的人都哄然大笑,好像他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酒勁往上衝,心裏卻不知道為什麽發冷,手也不聽使喚,拿過杯子就說:“沒事,我自己喝!”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那兩個尤物徹底針對我了,我喝了這杯後她們拍手叫好,馬上讓服務生又給我斟上一杯,走馬燈似的輪流灌我,連別的人也來起哄,這個說那個敬,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徹底高了,還敢跟“二尤”叫板,端著杯子去灌她們,最後意識模糊,什麽也不知道了。

稍微清醒點我已經在車上,莫紹謙的邁巴赫,這車還是我讓他買的呢。當年他在賓利和邁巴赫裏拿不定主意,我說選賓利吧,其實我挺喜歡邁巴赫的,我就知道他瞧不上我的品味,所以我攛掇他買賓利。結果他還真買了邁巴赫,多好啊,多小言的車啊。悅瑩一天跟我念叨三回,說小說裏的男主都用這車,就她那暴發戶的爹不懂得欣賞,不肯買。

這車貴就貴在幾乎全是訂製,光這座椅上的真皮據說就來頭不小,是從小沒挨過一鞭子的小牛,剝下皮來後手工硝製,挑出紋路與顏色最無差異的,然後再精心一針一線縫製。光這個座椅就用了好幾頭小牛——我真對不起這些牛,我吐在了座椅上。

莫紹謙讓司機把車停下來,我蹲在路邊吐啊吐啊,車也停在那裏,四門大開著,司機拿著紙巾盒收拾了半天,又不知道噴了多少香水,最後我重新上車的時候,那車裏全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莫紹謙喜歡這個牌子,連車上都有一瓶,可是我聞到這個味道,隻覺得又要作嘔。

終於忍到家裏,我跌跌撞撞爬上樓,摸到自己房間,居然還能掙紮著洗澡,而且還沒有被淹死在浴缸裏,我連頭發都沒有吹,出來看到床我就倒了下去,像頭豬一樣沉沉睡去。

我睡得不好,做噩夢。夢到漆黑一片,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裏的龍女被拔了鱗——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怎麽都掙不開。最後終於奮力睜開了眼睛,黑暗裏隻能看見莫紹謙的眼睛,幽暗而專注,卻並不像是在凝視我,仿佛是在端詳什麽陌生人。

我似乎還在哽咽,今天晚上我給他丟臉了,雖然他沒有罵我,但我知道。我隻覺得很害怕,我承擔不起惹怒他的後果,卻因為情緒而放縱自己失態。在這樣安靜的夜色裏,他的眼睛讓我感到惶恐。我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幾近喃喃地說:“不要離開我……”

他沒有回答我,隻狠狠用了一下力,疼得我差點要叫出聲來。

這個禽獸!

沒等他折騰完,我又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才醒,窗簾密閉四合,周圍安靜極了。隻有落地窗簾底下才透進絨絨的一圈光,我翻了個身,緞子的被褥清涼,差點從我肩上滑下去。宿醉的疲倦與困乏讓人懶洋洋的,不想動彈。床上沒有莫紹謙的任何氣息,我旁邊的枕頭仍舊是蓬鬆無痕。我想昨晚的事大約是我做夢,要不就是喝太多的幻覺。我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床頭櫃上摸到手表來看,已經七點了。

爬起來洗漱,然後下樓去,樓下空蕩蕩的,隻有家務助理在做清潔,見著我露出一個職業的微笑:“小姐,早。”

“早。”我踮起腳往花房那邊張望,家務助理猜到了我的心思,對我說:“先生一早走啦,司機送他去的機場。”

莫紹謙走了,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繃著的弦都鬆了,高高興興換衣服去學校。

上午隻有兩節課,下了課我本來想回寢室去補眠,但悅瑩死活拉著我陪她:“大好辰光睡什麽覺啊?快跟我去籃球館,大學生機器人大賽,今天在那兒有場選拔賽。”

“機器人有什麽好看的?”

看悅瑩兩眼發光的樣子,我就知道她又犯花癡了。果然她說:“慕振飛!慕振飛要來啊!”她抓著我的手亂搖,“是慕振飛啊!聽說他們學校由他帶隊,今天他會來!”

拜悅瑩所賜,我對這位慕振飛的事跡知之甚詳。丫簡直是豐功偉績數不勝數,從逼宮後勤集團到跟輔導員叫板到被校長欽點,屢屢傳到我們這邊來,可見名頭有多響招牌有多亮fans有多狂……據說隔壁學校每年新生入學的時候,隻要丫坐鎮學生會,連迎新會都會顯得格外熱火朝天。對於隔壁那個以理性和刻板著稱的理工大學而言,出現這樣的狂熱容易麽?

每次提到他,悅瑩就長籲短歎:“隔壁建校也有一百多年,出色的人也多了,可恨都生得太早,沒等我看上一眼就都不在了。能和慕振飛處在同一時代,真是好幸福好幸福哦……”後頭那個“哦”字,還是標準的台灣腔,聽得人一陣陣肉麻。

今天能見著慕振飛的真人,估計她會幸福得睡不著了。

看到慕振飛的刹那,我算是徹底意外。倒不是對麵看台上一群美眉打著橫幅舞著彩色的拉拉花,那陣勢跟流川楓的親衛隊似的,隻差沒滿場飛星星眼然後萬眾齊呼“我愛你”,而是這位慕振飛同學長得真是太標致了

。我知道悅瑩一貫以貌取人,但我怎麽也沒想到傳聞中那個飛揚跋扈的慕振飛,竟然是一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笑起來還有酒窩,一張臉陽光燦爛。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年頭連小白臉都不是等閑之輩。

不過等他往場地中心一站,那個目光,那個氣勢,還真是淵渟嶽峙,用句武俠小說的話來形容,一代宗師氣派啊。就跟張無忌似的,看著以為是個小道童,誰知一出招就橫掃光明頂。隻見他拍了拍巴掌,然後一隊人馬就湊到了一塊,頭碰頭肩並肩,最後一一搭住手掌,發出激昂的狂吼:“必勝!”

看台上不少本校女生連立場都歪了,情不自禁發出讚歎似的歡呼。

不過賽況一點也不激烈,最後以我方代表隊慘敗而告終。雖然我們也是一流的綜合類大學,名下好幾個理工類學院在全國排名也不算太差,但是跟隔壁學校實力強大的控製科學與工程專業的高材生們比機器人……還是算了吧。

雖敗猶榮,我方領隊的師兄還挺幽默地開玩笑:“下次我們不比用機器人碼雙子塔,我們比用機器人作詩好了。”

在全場的哄笑聲中,雙方隊員握手,合影。拉拉隊一擁而上,勁歌熱舞,偌大的場地裏頓時熱鬧起來。悅瑩拖著我直奔場中去近距離觀察帥哥,我差點沒被擠出一身汗來,看悅瑩那勁頭,不擠到慕振飛身邊去誓不罷休。就在這個時候,隔壁學校一幫熱血的男生已經把慕振飛抬起來,高高向空中拋去。在眾人的歡呼與轟然的笑聲中,我往後退了幾步,試圖遠觀這花團錦簇的場景。悅瑩已經擠到了人群包圍的核心,回頭不見了我,她急得大叫:“童雪!童雪!”

她的聲音很大,嘈雜的音樂聲中我還是聽到了。

“我在這兒呢!”為了讓她看到我,我一邊大聲答,一邊蹦了起來。

我大意了,我太高了,我平常就高,我跳起來就更高了,正好一個黑黑的不明物體嗖地朝我這邊撞飛過來。就跟顆子彈似的,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東西已經直飛到麵前,隻聽得啪的一響,突如其來挨了這麽一下子,我頓時滑倒在地,狠狠摔了一跤。

那個疼啊,幸好本能地閉了下眼,就這樣那個不明物體還正巧砸在我眼皮上,疼得我兩眼嘩一下子熱淚全湧出來了,模模糊糊什麽也看不清。旁邊已經有女生看我摔得狼狽跑過來攙我。我抹了一把眼淚,掙紮著還想自己站起來,就聽見那個女生尖叫:“哎呀,流血了!”

我左眼根本就睜不開了,右眼也不停地掉眼淚,隔著淚簾恍恍惚惚看到手上有一抹鮮紅。我跟這學校真是八字不對盤,真的,自打進這校門我就三災八難的不斷,到今天還沒完沒了。我那些封建迷信的思想還沒冒完,悅瑩已經急匆匆撲過來直叫:“童雪!童雪!”那反應就跟八點檔電視劇似的,急得隻知道搖我了。我被她搖得七葷八素,還沒等我緩過勁兒來罵她,人已經全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攙起我來,這時候有個男生的嗓音響起來:“快送醫院!我背她!幫忙扶她一把!”

其實我隻是傷了眼睛又不是傷到腿,但幾個同學已經七手八腳把我扶上那男生的背。說實話我什麽都看不見,兩眼都有溫熱的**正拚命地往外湧,滴滴答答落在那男生的脖子裏,也不知道到底是眼淚還是血。我琢磨我是不是要瞎了,我要是真瞎了莫紹謙會不會終於要把我給甩了……

這當頭我還有精神胡思亂想,大約因為一路上淚眼花花,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已經出了籃球館,路過逸夫樓、管院綜合樓、友好櫻園、金錢湖……一路上都是我最熟悉的校園,不用看我也知道。出了北二門就是我們學校醫學院的附屬第一醫院了,背著我的那個男生步子非常快,但這一路全是上坡,我聽到他已經在喘氣。

我大概被顛得昏了頭,或者是暈血的毛病又犯了,雖然看不到血,但呼吸裏全是血的腥氣。我頭耷拉下來,有氣無力。這男生的肩膀很寬,但並不誇張,不是那種肌肉鼓鼓的,我又想起了蕭山,每當我要死不活的時候,我總是能想起他來。從前他在籃球場打球,我路過的時候,一堆打球的男生裏麵,我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大汗淋漓,把背心都汗濕透了,露出的肩頭很平,很寬。其實蕭山從來沒有背過我,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次做夢,夢到他背著我。夢裏他背著我走在附中的那條林**上,天空全是碧綠的枝葉,葉底一蓬一蓬的馬纓花,就像是淡粉色的絲絨,又像一小簇一小簇的焰火,開滿在藍天的底子上。

在夢裏他背著我一直走,一直走,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他:“你要把我背到什麽地方去?”

他說:“到我的心裏去。”

夢醒來的時候我十分惆悵,如果真有過這麽一回,該多好。

進了人聲嘈雜的急診部,我聽到悅瑩帶著哭腔叫醫生,然後我被放了下來,放到椅子上,醫生來了,護士也來了。醫生讓我仰著頭,有清涼的棉團,帶著消毒藥水的氣息,輕輕拂拭過我的眼皮,一陣痛楚讓我全身發抖。

醫生問我:“能睜開眼睛嗎?”

我努力試了一下,視線還是模模糊糊的,左眼更是不敢用力。醫生刷刷地寫著字,說:“你們是本校的學生吧?帶醫保卡沒有?先去幫她掛號交錢,上樓去做檢查,看看有沒有傷到眼球。”

我努力睜大右眼,想要看清什麽,可終歸是徒勞,隻要眼珠子稍稍一轉,我的兩隻眼睛就同時流眼淚。悅瑩是真的要哭了:“我們沒帶卡……”

“我去交錢。”應該是背我來的那男生,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話的聲音還有點微喘,大概是因為剛才跑得太快,“你在這兒陪她。”

醫生用消毒紗布暫時蓋住了我的傷眼,我跟瞎子似的被悅瑩攙著上樓。很快檢查結果出來了,外傷性角膜穿孔,醫生建議緊急手術。悅瑩“哇”一聲就哭了、我也很害怕,所有不好的念頭一下子全湧進腦子裏,隻怕從手術室出來我就是瞎子了。幸好還有背我來的那個男生,他並沒有勸悅瑩,也沒有勸我,而是握了握我的手:“我們在外邊等你!”

他的十指微涼,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很用力,就像蕭山每次握的時候那樣,他總是攥得我都微微發疼。其實我心裏害怕極了,連手腕子都在哆嗦,我握著他的手,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護士來催我了,我左眼根本就不敢睜,右眼也隻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點兒朦朧的影子。我努力地看了一眼悅瑩,她靠在牆那兒哭呢,還有那個男生。我想我要是瞎了,這可是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了。

手術沒我想的那樣漫長,也沒我想的那樣恐怖,最後整個左眼被包紮起來,我當時就想,這不成獨眼龍了?悅瑩後來也說,我從手術室出來後乍一看,真像海盜船長。

她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在住院部住了三天。這天早晨查過房後終於替我摘了紗布,醫生說再觀察兩天沒有感染的話,就可以出院了,至於視力會不會受影響,還要看後期的恢複。不過幸運的是,角膜傷到的位置比較偏,傷口也很小,目前看來還是很樂觀。

我快鬱悶死了,因為我最怕進醫院,何況還是住在醫院裏,而且每天早上還得掛幾瓶點滴,怕感染。摘了紗布後我左眼也好一陣子不敢睜,總覺得看東西模糊一片。

悅瑩天天都來陪我,一連逃了三天的課了,我十分感激她。我知道她不是因為慕振飛,那天背我來醫院的竟然是慕振飛。怪不得後來說要手術,悅瑩都嚇哭了,他還能那麽鎮定,小白臉果然有過人之處,不愧是見過大場麵的人。

慕振飛也天天來看我,悅瑩說我這次要走桃花運了。我說:“都成海盜船長了,還有什麽桃花運?人家那是見義勇為,不是英雄救美!”

【四】

正當我和悅瑩在病房說笑的時候,慕振飛又來了。

今天沒了紗布,看他的時候我都覺得怪不自在,前幾天獨眼龍看他,倒沒覺得有什麽,大概是悅瑩剛跟我提到桃花運。但我又不是悅瑩,我根本就不花癡,真的,我發誓。

慕振飛又帶了水果來,悅瑩拿了刀削蘋果,再加上慕振飛那張陽光燦爛的小帥臉,我越發覺得不自在,對他說:“謝謝師兄。”

慕振飛應該比我高一屆,我大一剛進校門就聽到他的豐功偉績了,那正是他風頭最勁的時候,竟然有辦法逼得他們學校動手改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後勤集團。一時之間本校的學生提到隔壁大學的慕振飛,那就跟提到姚明劉翔似的,屬於偶像級別的。我還記得校內BBS上有義憤填膺的帖子,大聲疾呼:“自‘五四’運動始,我校從未落後於人,奈何百年輝煌,而今竟無一人似慕振飛……”

這帖子後來麵目全非,因為底下馬上有人嗤之以鼻,慕振飛焉能和“五四”先賢相提並論?然後似乎是曆史係與國際關係學院兩派人馬對掐起來,從“五四”運動的意義一直掐到中國近現代史教科書究竟該不該重新編纂。這兩個專業的同學素來都是伶牙俐齒,引經據典沒完沒了,一度成為年度熱帖,每次進校內BBS那個醜得要死的首頁,都能看到它紅彤彤飄在上頭。

其實慕振飛也沒比別人多長一眼睛或者一鼻子,他就是一個看上去很標致的男生,而且還不怎麽像工科男生,因為樣子太陽光燦爛。

慕振飛看到我眼睛拆掉了紗布,於是問我:“能看東西了嗎?”

“還不行,醫生說得恢複一段時間,應該沒多大問題。”

“那天我就想告訴你,但你紗布一直沒拆,醫生叫我別影響你情緒,所以我忍著沒說,現在我可得告訴你。”慕振飛的表情看上去很嚴肅,連小酒窩也沒有了。他抿了抿嘴,說:“我向你道歉,那天砸著你眼睛的是我的手機,本來我握在手裏,後來他們一使勁,我沒拿好就飛出去了,沒想到砸到你了。”

我說呢,原來不是見義勇為,而是肇事者!

怪不得把我送醫院來,還天天來看我,原來是這樣。還桃花運呢,簡直是飛來橫禍!

事後悅瑩專門去事發現場找過,就沒找著砸我的是什麽東西。當時的人太多了,亂哄哄的,一出事她又隻顧跟著跑來醫院了,後來雖然問了幾個在場的本校同學,但誰也沒看清到底是什麽東西砸著了我。不過算慕振飛有良心,雖然他是肇事者,但他事發後就當即將我送到醫院來,事後又坦然自首,怎麽也不能冤枉他是肇事逃逸啊。

我下意識想去摸那隻還在隱隱發疼的左眼,結果他一下子擋住了:“別摸!當心感染!”

我隻好摸了摸鼻子:“那你打算怎麽賠我?”

“醫藥費、營養費我出。還有這幾天耽擱的筆記,我已經借來替你抄了。明天後天的課我也拜托人了,等一下課我就拿去替你抄好。”

悅瑩插話:“那也不能算完啊,萬一有後遺症呢?你得負責!”

後遺症……這詞我都不好意思提,因為早上查房的時候醫生剛說過,最糟的後遺症就怕視力會下降幾百度,不過機率很小,頂多兩成,我的運氣不會那麽壞吧?

慕振飛看著我:“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十分抱歉。有什麽事,都可以提。隻要我能辦到,我一定努力。”

語氣很誠懇,態度也很端正。果然不愧是風雲人物,有責任感。

我腦子轉得飛快,琢磨著到底是叫他給我打一年開水呢,還是幹脆讓他當悅瑩男朋友。

我還沒問呢,悅瑩已經替我問了:“你有女朋友沒有?”

他怔了一下:“沒有……”

悅瑩咄咄逼人:“真沒有?”

“真沒有。”

悅瑩笑得很開心:“那好,你替童雪打一年的開水吧,風雨無阻,直到你畢業。”

我還沒說話呢,慕振飛已經點頭答應了:“行,沒問題。”

等慕振飛一走,我就埋怨悅瑩:“你怎麽能這麽便宜他?”

“這還算便宜他?你不就討厭打開水嗎?你本來打算提什麽條件?”

我歎了口氣,幽幽地告訴她:“我本來想逼他做你男朋友的。”

悅瑩頓時花容失色:“啊……你不早說……我竟然和慕振飛失之交臂……我不活了我……”

雖然我真的很想嚐試一下厚顏無恥地訛詐慕振飛,讓他當悅瑩的男朋友,從此我就可以天天近水樓台地欺負他。但他這種人,豈會輕易受人擺布?張無忌到哪裏都是張無忌,趙敏那樣狠也得布下天羅地網才逼他答應三個條件。他對我不過是一時失手的愧疚,現在我一沒瞎二沒殘,他愧疚也愧疚不到哪裏去,我可沒那本事逼他從此後乖乖替悅瑩畫眉。以前的教訓告訴我,沒把握的事情還是不要輕易嚐試,因為容易自取其辱。

出院第一天回到寢室,門房裏就有兩瓶開水等著我,簇新的一對八磅開水瓶,據說是慕振飛親自送來的,可惜我跟悅瑩逛超市去了,沒能親眼目睹盛況。當時的情形,轟動整個宿舍樓啊,據說連隔壁九號樓的女生都跑來看熱鬧。用室友的話說:“咱八舍終於風光了一把。”

我得意洋洋:“回頭畢業了咱在牆上題副對聯,也好讓後來的師妹們瞻仰瞻仰。”

悅瑩問:“什麽對聯?”

我十分臭屁地答:“上聯是——曾遣慕振飛打水。”

“那下聯呢?”

“屢替何羽洋簽名。”我厚顏無恥,“加上橫批‘比牛還牛’。”

悅瑩可笑壞了,何羽洋和我們一個班,是本校赫赫有名的名人。雖然名頭趕不上慕振飛,但風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何羽洋去年暑假參加了電視台的業餘主持人大賽,竟然拿了個新秀獎。嘩啦一下子全國的觀眾都認識她了,從此應酬多得不得了,總是不得不去錄節目啦拍廣告啦,所以屢屢冒險逃課。她和悅瑩是老鄉,關係挺好,所以跟我關係也好。教我們超分子的教授基本不點名,但上課前全班要簽到,據說偶爾興致來了還會核對筆跡。何洋羽的簽名我學得最像,每次都是我替她簽,一次也沒露餡。

我的眼睛漸漸好了起來,就是需要天天吃點維生素,醫生給開的,據說宜於視力恢複。不過慕振飛果然守信,每天都替我送兩瓶開水到宿舍門口樓長阿姨那裏。我早晨上課前把空開水瓶帶下去擱那兒,晚上再拿就是滿的了。起初這事很轟動,整棟宿舍樓都以為慕振飛在追我,因為我們是老牌大學,好些宿舍樓都不愧百年名校的底蘊。男生們住的好些還是筒子樓,女生宿舍學校安排得有所照顧,但也是二十年以上的曆史建築了。雖然每棟樓冬季會供暖,可是四季都不供熱水,為防止火災,學校也不讓私自用“熱得快”之類的電器,查出來會被重罰,所以隻能去水房打開水,特別不方便。於是一般我們學校的男生體貼女朋友的傳統方式就是,天天替她打開水。這群小八婆眼見慕振飛如此,不免以己度人,換著法子來打聽八卦。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統統由悅瑩替我擋了回去:“人家打個開水,有什麽可疑的?”

是沒什麽可疑,我和慕振飛都不碰麵,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就隻兩個開水瓶拎來拎去。

我喜歡住校,但我最討厭打開水。現在我最討厭的事情都解決了,我更喜歡住校了。

莫紹謙又有一個多月沒來了,我覺得很高興。第一,我眼睛雖然好了,可左眼皮上留了個淺淺的疤,像是滴淚痣,雖然並不顯眼,但他看到後會有什麽反應我還拿不準。過去的教訓告訴我,如果我敢在自己臉上玩什麽花樣,後果是很慘的。第二,其實我很期望他忘了我,最好他真和蘇珊珊好上了,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忘得越久越好。第三,我們要期中考試了,功課實驗都很多,我不想分心。

悅瑩新交了男朋友,灰綠眼睛的Jack和失之交臂的慕振飛都被她忘諸腦後。說起她這新男朋友,還是因為慕振飛呢。他天天按時將開水瓶放在一樓門口阿姨那兒,風雨無阻,我和悅瑩都習慣了。那天正好下了一整天的冷雨,我們下午的課又在最遠的八教,八教到我們住的八舍,幾乎是橫穿整個校園的縱軸線。所以我和悅瑩理所當然花了兩塊錢,搭了校內電瓶車回來,一塊兒拎著傘哆嗦著跑進樓門,習慣性地去阿姨那兒提水,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

樓長阿姨跟大家關係都挺好的,衝我們直笑:“今天人家還沒拎來。”

慕振飛做事真的可謂一絲不苟,一個多月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和悅瑩正有點意外,忽然看到窗外有個高大的身影一晃,那速度跟百米衝刺似的,刷一下就撲到了眼前,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一對開水瓶已經被輕輕巧巧放在了地上,那男生微微有點喘息:“阿姨,麻煩給302的童雪。”

這時我們才能看清楚這男生並不是慕振飛。他比慕振飛還要高,真是個大塊頭,細雨將他的頭發淋濕了,身上的一件衝鋒衣也已經半濕,但樣子一點也不狼狽,他順手抖了抖衣領上的水珠,那模樣真像一頭剛從叢林裏鑽出來的神氣的豹子,機警而靈動。

悅瑩一見帥哥就愛搭話,於是問:“慕振飛呢?”

“他要出國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拜托我幫忙打水。”那男生眼神銳利,打量了一眼悅瑩,神色間似乎有所悟,“你就是童雪?”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拜慕振飛所賜,我的名字在隔壁學校也熱門了一把。隔壁大學看慕振飛天天往我們學校跑,於是傳說得繪聲繪色,說是慕振飛領隊來我們學校參加比賽,大勝之餘被隊友拋高,誰知道手機竟然飛出去砸到了我校校花,於是慕振飛慷慨地負起責任,每天都來給校花打開水。搞得隔壁學校一幫慕振飛的擁躉都十分鬱悶,多次討論童雪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讓臨近畢業的慕振飛還“黃昏戀”了一把,言下之意,頗有點懷疑我們學校輸了之後不服氣,竟然用上美人計。

什麽叫流言,這就叫流言;什麽叫走樣,這就叫走樣。

我竟然被傳來傳去傳成了校花,可見在大家眼裏,隻有校花才配得上慕振飛。太遺憾了我,下輩子我一定要長得比何羽洋還漂亮才行。

沒等悅瑩答話,那男生卻說:“我們今天考試,所以我來遲了,真不好意思,要不我請你們倆吃飯吧。”

悅瑩會拒絕一個眼睫毛上還掛著亮晶晶雨珠的男生邀請吃飯嗎?

她不會,我當然也不會。

所以,在那個冷雨瀟瀟的秋日,天早已經黑透了,我們三個搭著電瓶車到西門,西門外有著名的吃喝玩樂一條街,我們大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牛肉火鍋。吃完這頓火鍋,我們才知道這男生叫趙高興,趙高興也終於知道了原來我才是童雪,而悅瑩真正的大名叫劉悅瑩。

趙高興比慕振飛低一屆,正好跟我們同級。不過他是體育特長生,而且跟劉翔一樣練的是跨欄,怪不得那天拎兩個開水瓶還能健步如飛。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追的悅瑩,三年來栽倒在悅瑩腳下的本校男生也頗有幾個了,別看悅瑩花癡,但她一點也不花心,對戀愛的態度還特別傳統。這大概就是小言看多了,所以物極必反。起初我壓根沒想到悅瑩會和趙高興有什麽關係,直到慕振飛回國,重新來替我打開水,趙高興卻也天天拎兩個開水瓶在八舍樓下等悅瑩,我才恍然大悟。

自從悅瑩和趙高興成了一對,我和慕振飛也就熟了。因為趙高興是慕振飛最好的朋友,慕振飛交遊甚廣,朋友也多,經常大隊人馬呼朋喚友去吃飯,我就屬於被動蹭飯的那一種,吃來吃去,就成了哥們。熟了之後就發現慕振飛這人非常表裏不一,用悅瑩的話概括就是:“表麵正太,內心腹黑。”趙高興總結得更直白:“他就是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碴,然後還特無辜地看著人家。”

那時我跟慕振飛的關係已經很鐵了,因為我感激他天天替我打開水,他感激我視力下降了三百度沒找他算賬。所以我認為他是個講義氣的朋友,他認為我是個難得不膩歪的女生。後果就是我們的友誼蒸蒸日上,隻差沒有以身相許了。外人眼裏我就是慕振飛的正牌女友,每次吃飯都有一堆人熱情洋溢地叫我“大嫂”,搞得跟黑社會似的。我每次義正詞嚴地否認也沒人理我,別人都當我害羞。慕振飛也否認,越否認大家就越篤定。我甚至覺得慕振飛是有意讓大家誤會,我猜是因為有了我這個幌子,他踩到玻璃心碎渣的機會就少很多,而我對他又沒非分之想,所以他拿我來當擋箭牌。悅瑩沒有說錯,丫就是一腹黑。

悅瑩生日的時候很熱鬧,趙高興邀請了一大堆朋友給她慶賀,因為既有悅瑩的朋友,又有趙高興的朋友,所以我和慕振飛分別站在KTV門口,替他倆招呼源源不斷前來的客人。慕振飛的朋友都打趣我們像要舉行婚宴的新郎新娘,一對新人站在酒店門口迎賓。慕振飛說:“要不我去給你買束花捧著吧,這樣更像了!”我哈哈大笑,隨手拍了他一下:“那去買啊!”

他也笑,露出他那騙死人不償命的小酒窩。然後我抬起頭來,忽然就看到了蕭山。

其實我是想過的,從認識慕振飛開始,從趙高興和悅瑩交往的時候,我就想過,因為他們和蕭山同校。雖然不同級,也都不同係。但我想過會不會有一天從慕振飛或者趙高興的口裏聽到蕭山的名字,甚至,會在某一次聚會中偶遇他?每次我這樣想的時候,總覺得心裏又苦又澀,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好比飲鴆止渴,如果一顆心都已經碎成了龜裂,那麽,喝下去的是不是毒藥,已經不再重要。

但是沒有,一次也沒有,慕振飛和趙高興從來沒有提過蕭山的名字,我們的任何一次聚會中,蕭山也從來不曾出現。所以,我愚蠢地認為,偌大的校園數萬的學生,慕振飛和趙高興根本就不認識蕭山。我錯了,一次又一次沒有並不代表永遠沒有,永遠,這個詞從來不曾存在。

三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蕭山,除了在夢裏,但即使在夢裏,他的樣子也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我一度很害怕看到他,因為我怕夢境裏的樣子會碎掉,就像我害怕回憶會碎掉。這三年我沒有任何勇氣,去靠近那遙遠的過去。

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自己的心哪怕已經碎過一千次,仍舊會比刀子割還要疼。我一點也沒誇張,因為就在那一瞬間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眼眶裏全是熱熱的,拚了命才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傻子似的看著他。

蕭山看到了我,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慕振飛已經拍了拍他的肩:“喲,夠給高興麵子呀,下回我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

蕭山似乎笑了笑:“當然來,一定來。”

我寧可死了,或者寧可拔腿就跑,也不想再站在這裏。他根本沒有再看我一眼,但我知道他誤會了,我本能地張了張嘴,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算他不誤會又能怎麽樣呢,事實比這個難堪一千倍一萬倍。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他到底是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長得更高了?可我就是不敢再看。我的腿發軟,人也瑟瑟發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站穩。

蕭山和慕振飛說了兩句話,就上樓去包廂了。夜晚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有點發木。慕振飛回頭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是不是冷啊?看你臉上凍得連點血色都沒有。”

我說不出話來,擠出一個肯定比哭還難看的笑。慕振飛揮手:“進去進去,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回頭凍感冒了,又得我天天打開水。”

我沒感冒他也天天替我打開水呢,但這當頭我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計較他說了什麽。我像隻蝸牛,畏畏縮縮地爬進包廂。今天來的朋友很多,包廂裏熱鬧非凡。悅瑩那個麥霸正在唱《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

那樣美的歌詞,那樣美的旋律,我恍恍惚惚站在包廂一角,蕭山唱周傑倫的歌才叫唱得好,我聽他唱過《東風破》唱過《七裏香》,唱過許許多多首周傑倫。可是等到《發如雪》,就再沒有人唱給我聽了。我覺得自己要哭了,我不能想起原來的那些事,尤其今天看到蕭山,我就更不能想了。過去的早就過去了,我和他沒有誤會,沒有狗血,更沒有緣分,我們早就分手了。

趙高興訂了一個特別大的蛋糕,許願的時候把燈給關了,燭光映著悅瑩的臉,雙頰暈紅,看上去特別的美,怪不得人家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最美的。她雙掌合十喃喃許願,然後大家和她一起,“噗”一聲吹滅了所有的蠟燭。打開燈後所有人又紛紛起哄,一定要趙高興表現一下。

趙高興抱著悅瑩親吻她的臉頰,大家都在吹口哨都在尖叫都在大笑都在鼓掌。趙高興握著悅瑩的手,一塊兒切開蛋糕,寫著悅瑩名字的那塊蛋糕,被他特意切下來,先給了悅瑩。然後再切別的分給大家,一塊蛋糕還沒有切完,悅瑩忽然驚得叫出聲來,又要笑又要哭的樣子,捶著他的背:“你也不怕噎著我!”可是嗔怪之中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她捏著那枚指環,雖然沾染了奶油,可是掩不去奪目的光輝。

趙高興蛋糕也不切了,隻顧著把指環套進她的中指:“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起哄,不知是誰拿著彩花拉炮,還有人噴著彩帶。“嘭嘭”的響聲中,所有彩色的碎屑從天花板上紛揚落下,各種顏色的碎屑像是五顏六色的花朵,夾雜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碎箔,在這樣喜氣洋洋的時刻,仿佛所有的花都一一綻放。隔著這場盛宴的花雨我看著蕭山,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直視他,可是他根本就沒有看我,而是和大家一起開心地拍著巴掌,笑著看著蛋糕前的那對情侶。

他是真的忘記了吧。

【五】

在操場的台階上,他把易拉罐的一枚拉環藏在給我買的三明治裏,吃到的時候差點沒割到我的舌頭,嚇了我一跳。他卻一本正經把那枚拉環套到我的手指上:“畢業後就嫁給我吧。”

很老土吧,即使在幾年前,也是電視上出現過N多遍的情節了,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很幸福,隻因為是他。

心裏喜滋滋的,卻偏偏說:“誰要嫁給你呀?我還要讀大學呢。”

“那大學畢業後就嫁給我吧。”他連笑容都有幸福的味道,“不能再遲了,不然我都老了。”

念高中那會兒,我和他都覺得大學畢業應該是好久好久以後的事情了,等到大學畢業,我們就是大人了,就可以結婚了。

十幾歲的少年,三年五載,都真的以為是一生一世。

我和他都沒想過,我們沒等到高中畢業就會分手。

從此蕭郎是路人,於他,我也已經是路人。

我還在發愣的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我,原來是慕振飛,他托著一碟蛋糕遞過來:“給。”蛋糕很大,所有的人都分到大大的一塊,我狠狠咬著鬆軟的蛋糕,連奶油糊到了嘴角我也沒有管,如果再不吃東西,我真怕自己要哭了。慕振飛看我吃得狼吞虎咽,於是把他的那塊又留給了我:“還沒見過你餓成這樣。”我滿嘴都是蛋糕,含含糊糊地說:“好吃。”

是真的好吃,甜得發膩,苦得心酸,還有火辣辣的感覺從眼睛底下直躥出來。我一口接一口吃著蛋糕,就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想掉頭逃掉。

大家都很高興,先是趙高興和悅瑩合唱了兩首歌,然後所有的麥霸搶著刷屏,話筒在大家手裏傳來傳去,你爭我奪,最後不知道是誰點的《嘻唰唰》,所有的人大聲合唱,因為人多,哪裏是唱歌,完全是在吼,吼出來的《嘻唰唰》。

蕭山一首歌都沒有唱,哪怕是他最拿手的周傑倫。我倒是唱了好幾首歌,悅瑩知道我也是麥霸,所以替我刷屏,刷的全是我拿手的歌。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專心致誌,十分投入。我口幹舌燥,最後慕振飛給我端了杯果汁來,我咕咚咕咚就喝完了,然後我的聲音也嘶啞了。

那天晚上我們玩到很晚,走下樓梯的時候大家都有點薄醺的醉意,人家是醉酒,我們是醉歌。大廳裏已經隻剩寥寥幾個客人,白色的三角鋼琴放在偌大的玻璃地板中央,被燈光映得幻彩迷離。趙高興今天估計是實在太高興了,跑過去打開琴蓋,荒腔走板好容易彈出一首《兩隻老虎》,磕磕巴巴的曲調讓大家笑得前俯後仰。他還沒有彈完,悅瑩就在他的後腦勺上推了一巴掌:“丟人現眼,有鋼琴十級的在這兒,你還敢班門弄斧。”

趙高興兩隻眼睛裏隻剩崇拜了:“你還是鋼琴十級啊?”

悅瑩又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推了一下:“我可沒那本事。”回頭就衝我叫嚷,“童雪你來,給他露一手,震撼一下他。”

我今天一晚上都在笑,笑得臉頰發酸,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臉頰更酸了:“我都幾年沒彈過了,連鍵都不知道在哪兒了。走吧,太晚了。”

悅瑩還不依不饒:“當初迎新大會上你還露過一手呢,別藏著掖著了,快來,彈一首你的成名曲。”

我根本不敢抬頭看人,幸好慕振飛就站在我旁邊,他個子高,所以我拚命地往他身後的陰影裏縮,然後語無倫次:“太晚了,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不然宿舍要關樓門了。”

怎麽出的門,我都已經忘記了,我隻顧著讓自己不再發抖,隻顧著努力想要回避臆想中蕭山的目光。或者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他壓根就沒有看我,或者根本沒留意我和悅瑩在說什麽。

那天回去得真晚,宿舍已經熄燈了。悅瑩先漱洗完睡下後,我才摸到洗手間去刷牙。雪白的薄荷香氣在齒間溢開,我機械地在口腔裏移動著牙刷。我想著最後的告別,在西門外。趙高興他們一撥人,我和悅瑩是另一撥人,我們要回不同的學校,所以在西門外分道揚鑣。走到快進西門了我才回頭,遠遠看著趙高興他們一堆人早不見了,在西街明亮的燈火裏,兩旁都是食肆的小攤,賣燒烤賣小吃賣盜版書……煙熏火燎的一條街,小攤上一盞接一盞的燈泡,燈火通明的一條街,就像一條熙攘的河流,蕭山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燈河裏,就像這個晚上仍舊隻是我的夢境,他從來不曾出現。

一整個晚上我都心神不寧,我的話偏多,慕振飛平常就說我聒噪,今天晚上一定覺得我格外聒噪。其實我今天晚上既惶恐又焦慮,我唯恐別人看出我與平常的不同來。結果就是我真的顯得和平常不一樣,我演得太過了。從蕭山一出現,我就陣腳大亂,一直到他和趙高興他們一夥人從燈火通明的西街走向另一個和我們截然相反的方向,我的一顆心仍舊像是揪著。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刷完牙,腦子還是糊裏糊塗的,所以就用左手端起了杯子。外邊的路燈透進些幽暗光線,可以看到那滿滿一漱口杯的水抖得厲害,潑潑濺濺。我趕緊把杯子放下,再過一秒鍾我也許就拿不穩了,杯子會掉到洗臉池裏去。

我站在洗臉池前,路燈透進來的光線很暗,鏡子裏的自己也是模糊的一團黑影。我右手下意識摸索著左腕上的那串珠子,室友都知道這串黑曜石是我的護身符,洗澡都不肯摘下來。其實這珠子隻是藏著一個秘密,因為它可以擋住我左腕上那道傷疤。

左腕上留下的那道疤並不粗,當時傷口卻非常深,深到幾乎切斷了整個左手神經。據說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替我做的修複手術,但一直到現在,我的左手其實沒有一點兒力氣,連一杯水都端不住。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考到鋼琴十級,媽媽當初最愛聽我彈《卡伐蒂娜》,很久以前我和蕭山偷偷溜到學校琴房,我也曾給他彈過《Thanks giving》。

可是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彈鋼琴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病房裏,莫紹謙冷冰冰的手指就按在我脖子裏的大動脈上。他連眼神都是冷的,說話的語氣非常平靜。他摸索著我頸中噴張的動脈,帶著一種近乎輕蔑的笑容:“怎麽不在這兒來一下?要割就割這裏。血至少會噴出兩米,甚至噴到天花板上,你在五分鍾之內就會死掉,省多少麻煩。”

那時候漫長的手術已經讓我筋疲力盡,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反抗什麽,或者最後一次嚐試又仍舊是絕望。我看著他,已經沒有了怨憎,如果這都是命,那麽,我認命好了。

我認命,於是沒心沒肺地活下來,放棄了去九泉之下和父母團聚的想法;我認命,於是厚顏無恥地做了莫紹謙的情婦;我認命,於是繼續虛偽地念著大學,做一個若無其事道貌岸然的學生。

我真慶幸在很久以前就和蕭山分手了,起碼不用把蕭山拖到這種汙糟的關係裏來。

蕭山,其實這兩個字都是很輕的舌音,像春天裏的風,溫柔而溫暖。每次當我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輕得不會讓這世上任何人聽見。

那是我唯一的瑰寶,我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

可是沒有了,不管怎麽樣,都沒有了。

就像是父母,不管我怎麽樣哭,怎麽樣鬧,怎麽樣絕望傷心,可他們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不會再安慰我,照顧我,讓我依靠。

和蕭山的這次偶遇讓我整整一星期打不起精神來。我哪兒也不去,除了上課就是呆在寢室裏,在寢室裏我就拚命做題,一本考研的高數模擬題被我做完了大半本,隻有做題的時候我心裏才是安靜的,隻有做題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不孤單。筆尖在稿紙上沙沙地寫出演算,每當這時候我就又像是站回到高中的那塊黑板前,我知道有個人就在我身邊,粉筆在我和他的手中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行一行的公式,一行一行的運算,正從我和他的手下冒出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和我齊頭並進,最後會寫出與我一樣的答案。

周末的時候慕振飛約我吃涮羊肉,我不去,被悅瑩死活拉著一塊兒去了。自從上次蕭山出現後,我對與慕振飛和趙高興的每次碰麵都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理,我怕和他們在一塊兒的又有蕭山。真正地看到蕭山,我才知道我有多膽小,我以為我是破罐破摔了,我以為我是真無所謂了,但是那次蕭山出現,我就立刻又碎了一次。

那聲“哢”的輕響,是從心底冒出來的,然後蔓延到每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膚,把它們龜裂成最細小的碎片,然後再痛上一回。

三年,原來三年來我一直沒能忘卻他。他說分手,我答應了,然後我們就分手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那天對自己輕描淡寫的安慰:不就是分手嗎?十六歲的戀愛真的會持續一生一世嗎?等進了大學,我一定就忘記他了。

可是我一直沒辦法忘記他。

進了涮羊肉店,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就像塊石頭,沉到了看不見底的深淵裏去。我不僅又看到了蕭山,我還看到了蕭山旁邊坐著的林姿嫻,幾年不見她更漂亮了,而且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獨特的動人氣質。我的腿都不知道該怎麽邁了,要不是悅瑩挽著我,我估計我早就已經像堆受潮的糖沙,塌在了那裏。

林姿嫻見到我還挺有風度,特意站起來跟我握手。慕振飛這才知道我和蕭山還有林姿嫻同是高中同學,他似乎頗有興味地打量著我們三個。三個人裏頭我話最多,我誇林姿嫻的包好看,不愧是獨立設計師的代表作,然後我又誇她的圍巾,burberry的格子,總是這麽經典不過時。一連串的名詞、形容詞在我舌頭上打個滾就吐了出去,我比那些動不動做思想工作的輔導員還愛說話,我比那些在圖書館管期刊的更年期大媽還要囉嗦。因為我不知道我一停下來會說出什麽話來,我似乎跟林姿嫻的關係空前地好起來,哪怕離開高中後我們再沒見過一次麵。

連悅瑩似乎都被我成功地瞞過去了,她大概以為我是見到老同學所以太興奮,夾了一筷子羊肉擱到我的碟子裏:“快吃吧你,真是跟黃河似的,滔滔不絕了。”

我嘿嘿笑著開始吃羊肉,蕭山給林姿嫻也涮了一勺羊肉,林姿嫻嬌嗔:“這麽肥……讓人家怎麽吃啊?”

蕭山很耐心,用筷子替她一點點把肥的挑掉。我埋頭大吃糖蒜,誰知趙高興說:“老大,你看看蕭山和他女朋友,人家才叫舉案齊眉,你也不管嫂子的,就在那兒緊著自己吃。”

我差點沒被糖蒜給噎死,慕振飛瞥了趙高興一眼,還是他平常那露著小酒窩、唇紅齒白迷死人的微笑:“你想攛掇我獻殷勤,我不上那個當。”

趙高興哈哈大笑,替悅瑩涮了一勺羊肉:“你不獻我獻。”

悅瑩故意用筷子敲那勺子,叮叮當當地響,大家說說笑笑,熱鬧非凡。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費勁的一頓飯,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吃,勒令自己不準胡思亂想。

最後趙高興還要去唱K,蕭山和林姿嫻似乎也興致勃勃,就我一個人實在不想再硬撐,借口周一還有實驗報告要交,得趕回去弄虛作假。

他們都去唱K了,就剩慕振飛送我回去。本來我說我一個人走,但悅瑩說:“讓老大送你吧。”趙高興也幫腔。我沒力氣再爭辯什麽,於是跟著慕振飛走了。

因為周末,這個時間的校園還顯得挺熱鬧,進了西門後我們抄了近道,直接從山坡上穿過去。坡上全是梅花樹,還有好些是民國初年建校的時候栽下的,花開的時候香雪十裏,連旅行團都把這裏當成一個景點,花季的時候成天有舉著小旗子的導遊,領著烏泱烏泱的遊客來參觀。

這條路晚上卻非常安靜,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都走出了一身汗,遠遠已經看到山頂的涼亭。這個亭子的對聯是位國學大師題的,字是頗得幾分祝希哲風骨的草書,木製的抱柱對聯前兩年剛剛改成大理石柱上的鐫刻。這位國學大師在文革時期不堪批鬥,終究自沉於坡下的明月湖,所以每次看到對聯中那行“清風明月猶相照”的狂草時,大多數學生都會被一種神秘而淒迷的聯想籠罩。這裏也是本校約會的勝地,有名的情人山。我嚴重懷疑本校男生愛挑這個地方約會女朋友,是因為這裏最有氣氛講鬼故事,可以嚇得女朋友花容失色,然後方便一親芳澤。

我本來走的就不快,慕振飛也將就著我的頻率,邁出的步子也很慢。

大概是我拖拖拉拉的樣子讓他誤以為我是累了,於是說:“要不歇一會兒吧。”

其實我一直覺得胸口鼓著一口氣,他這麽一說,我就像練武的人似的,一口真氣都渙散了。我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背後是硬挺挺的紅木欄杆,百年名校,曾經有多少人坐在這裏,在轟轟烈烈的青春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可是誰不是終究又悄然逝去。

慕振飛在我身旁坐下,拿出煙盒,很紳士地問我:“可以嗎?”

我還沒有見過慕振飛抽煙,莫紹謙倒是偶爾抽一支,如果我在旁邊,他也會這樣彬彬有禮地問我:“可以嗎?”

我這才意識到慕振飛其實家教非常好,現在想想他起碼是中上層人家出來的孩子。進退有據,做什麽事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從容不迫。以前我都沒留意,大概每次見麵總和一堆人在一起,根本就無暇留意。

我點了點頭,慕振飛點燃香煙,有淡淡的煙草氣息彌漫開來,其實他坐得離我有點遠,而且還在我的下風。煙草的味道讓我覺得熟悉而無力,就像是有時候睡到半夜醒過來,偶爾看到燈光,揉著眼睛推開書房的門,會看到莫紹謙還沒有睡,全神貫注地在看電腦或者什麽別的我不懂的東西,他指間偶爾會夾著一支香煙,和咖啡一樣,用來提神。

我身心俱疲,問慕振飛:“可不可以借你肩膀讓我靠一下?”

他把煙掐掉了,坐到我近旁來,我放鬆地靠在他肩上。他說:“不準哭啊,哭的話我要另外收費。”

我笑了一聲,感覺友誼牢不可摧,慶幸他知道我對他沒綺念。這個晚上我隻是想找個倚靠,既然隨手抓到他,被他刻薄兩句也是應該的。

天上有很稀疏的星星,在現代化如此嚴重的城市裏,夜晚的天空四角都泛著紅光,那是城市的燈光汙染,星星變得模糊而平淡,東一顆西一顆,像是一把漏掉了的芝麻。

慕振飛問我:“為什麽你一直這麽不快樂?”

我衝他齜牙咧嘴地笑:“有嗎?”

他沒有看我,而是仰起頭來看星星,淡淡地說:“你連大笑的時候,眼底都是傷心。”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揪著他的衣領:“老大,你是自動係的高材生,未來的機器人之父,祖國的棟梁,民族的驕傲,貴校更是崇尚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你突然這麽文藝腔我真的覺得很肉麻好不好?”

他終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這麽台灣腔才真的很肉麻。”

我噗地笑出聲來,把他的衣領捋平:“哎,你為什麽不談戀愛呢,你要是肯談戀愛,一定會讓那個女生傷心得死去活來。”

他說:“為什麽要讓人傷心得死去活來?戀愛難道不是應該讓對方幸福快樂?”

我搖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要讓她傷心得死去活來,這樣她才會一輩子記住你,牢牢記住你,想起你來就牙癢癢,見到你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了你一輩子,多好啊。”

慕振飛笑了笑,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會讓她幸福快樂,寧可我自己傷心得死去活來,寧可我一輩子記著她,想起她來就牙癢癢,見到她了又心裏發酸,不知不覺就愛她一輩子。”

這樣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啊,我真的要哭了。

我抓著慕振飛,死皮賴臉:“那你就愛我吧,求你了。”

丫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不動聲色就擋開我的手,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做夢!”

晚上十點悅瑩就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我還沒睡著,躺在床上看英語真題。悅瑩給我帶了烤雞翅回來,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啃烤雞翅。剛咬了一口就覺得一股疼痛從舌尖升起,真辣啊,這丫頭竟然給我烤的是特辣。

悅瑩看到我眼淚汪汪的德行就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哭啊,怎麽不借這個勁兒哭出來?”

我悶不做聲啃雞翅。

她狠狠用指頭戳了下我的額頭:“瞧你那點兒出息,人家不就是帶了個女朋友嗎?你就差點沒散架了!”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和蕭山的事,我也從來沒在她麵前提過蕭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但她對著我就劈裏啪啦一陣數落:“幸好當時沒地洞,真有我估計你都鑽進去了,我真想遞麵鏡子給你,讓你自己看看自己那熊樣。不就是一個高中同學,不就是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你是暗戀他多年還是當年跟他有過一腿,搞成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這丫真不愧看了幾萬本小言,沒想到我今晚那點事竟然在她麵前無處遁形。我特羞愧地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呸!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你的手都在抖,臉色發白,聲音也不對,跟逼著自己唱戲似的。你以為你是蘇珊珊,隨便演演就能拿國際大獎?”

我都顧不上她竟然拿蘇珊珊來比我了,我隻想倒在床上哀嚎:“有那麽明顯嗎?我還以為我表現得特冷靜特理智呢。”

“太丟人了,簡直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悅瑩咬牙切齒,又像是冷笑又像是賭氣,“你要是真忘不了他,怎麽不把他搶回來?不就是學外語的,哼,我們學校當年的錄取分數線比他們學校的調檔線要高一百分呢!怎麽能輸在這樣一個女生手裏?”

這都是哪跟哪兒啊?

愛情和高考分數沒關係,它和任何事都沒關係。

比如我愛蕭山,那隻是我自己的事,不關蕭山的事,更不關林姿嫻的事了。

我繼續啃雞翅膀,悅瑩繼續審我,盤問我當年的事情,我敷衍不過去就哼哼哈哈簡單地告訴她兩句:“談是談過……那會兒還小麽……是他提的分手……我也覺得分手是對的……我們相處得不好……一直吵架……吵到兩個人都厭了……初戀所以有點放不下……我真的不愛他了……真的……以考研的名義發誓……”

悅瑩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滾你丫的蛋!你不愛了,你不愛了從我生日那天你就要死不活的!你別欺負我想不起來了,就是那天晚上他也去了,對吧?”

悅瑩是真怒了,她隻有真怒了才會說粗口,平常可是人模狗樣地裝淑女,就和我一樣,隻有真怒了才在心裏“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我把雞翅啃完了,平靜地說:“你說的沒錯,可我跟他沒緣分,真的,原來我們就相處不來。你再想想現在,他有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了,大家相安無事,留個念想多好啊。過個十年八年,我也許更懷念他了,畢竟是初戀。那時候我說不定早嫁人了,說不定連孩子都生了,得抱著小女兒跟她說,你媽當初那個初戀,帥啊,高中那會兒就有1米85……高大英俊……數學成績可好啦……英語也好……又會打籃球又會唱周傑倫……周傑倫要是那會兒已經轉型不唱歌了,咱女兒不知道他是誰怎麽辦……”

悅瑩聽著我沒心沒肺地隨口胡謅,她忽然也不生氣了,就坐在那裏,慢慢歎了口氣,似乎是被我哄住了。

其實我經常這樣自己哄自己,忍忍就過去了,忍忍我就忘了,隻需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像當年乍然知道父母的噩耗,我在半夜一次又一次哭醒,可是白天在人前,我得忍著,再傷心我也得忍著,爸爸媽媽是不會回來了,我怎麽傷心也隻能自己忍著。沒有人知道我曾經遭受過什麽,我一遍遍地騙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得忍著……所以再大的苦我也能忍下來,還能壞到哪裏去,最壞的事情早就已經發生了。

亦舒說過,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如果不忍,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如果不忍,三年前我大概就已經死了。

我估計是我眼睛裏的神色嚇著了悅瑩,很久以前那段日子,我在照鏡子的時候,通常都被自己眼底的淒愴嚇一跳,可能現在我又露出那樣的眼神來。所以她忽然伸手抱住我,對我說:“童雪,你要是覺得難受,要不哭一場吧,啊?哭一場。”

我反倒咧嘴衝她笑了笑:“我不難受,真的。”

她重重地在我背心裏拍了一把:“你這樣子才叫真難受,搞得我心裏都不好過起來,討厭!”

【六】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我睡了一覺起來,就把蕭山忘諸腦後,因為莫紹謙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來了,我再沒多餘的心思去想蕭山了,我得全心全意應付莫紹謙。

我從學校打了個出租車去別墅,一路上都有些不安,莫紹謙最近似乎對我冷淡了,近半年總是隔上一兩個月才來一趟。這不知道是好現象還是壞現象,因為我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的開始厭倦我了。

剛進別墅的大門我就嚇了一跳,管家正站在偌大的客廳中央指揮人拆吊燈,還有一堆工人正在抬家具。大家都在忙,連可愛都蹲坐在落地窗前,似乎正看得眼花繚亂。拆吊燈的人全神貫注,管家更是,仰著頭隻顧叫:“慢一點,慢一點,先拆這邊的墜子……那個不能動……輕一點……”

這盞枝狀水晶大吊燈可是莫紹謙的心肝寶貝,莫紹謙就愛收集燈。這盞燈是他去歐洲度假的時候看上的,特意帶回國來。我還在發愣,可愛率先發現了我,它搖著尾巴,衝著我汪汪大叫起來。管家一回頭這才看到我,連忙對我說:“莫先生在樓上。”

二樓安靜多了,隻有兩個工人在輕手輕腳拆著牆上的油畫,瞧這架勢真像是要搬家。我忐忑不安地走到書房去,沒看到莫紹謙,我又到主臥去,敲了敲門,聽到他說:“請進。”

進去還是沒看到人,原來他在衣帽間,出來的時候還在扣著西服扣子。見著我,他果然立刻挑起眉頭:“眼睛怎麽了?”

我摸了摸那顆淚痣似的傷痕:“前陣子弄傷了。”

他沒再多問,對我說:“去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

我有點發愣,拿不準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大概看出來了,又說:“要用的東西都帶上,給你搬個家,這房子我打算重新裝修,快點,忘帶什麽都不準再回來拿。”

才搬進來剛兩年怎麽又要裝修?

我一邊跑回房間收拾東西,一邊又在心裏“問候”莫紹謙的祖宗十八代。丫一年能在這裏住幾天,還這麽能折騰。

沒辦法,有錢人都是大爺。

晚上的時候,我已經在市中心高層偌大的餐廳裏吃晚餐了,我搞不明白為什麽莫紹謙忽然決定搬家。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連可愛都照例有一間它自己的房間,和主臥一樣正對著這城市內環唯一的天然湖泊,不過太高了,遠遠的湖麵望下去似乎一塊濺著碎白的碩大翡翠。可愛一定不喜歡住在這麽高的地方,它蹲在玻璃前憂鬱地嗚咽著,估計有恐高症。

我的房間在二樓,就在主臥的對麵。我特別反感的就是我房間裏的浴室,整麵的落地玻璃,竟然既沒有窗簾也沒有窗紗,無遮無攔,對著空闊的天際線。

雖然明知這麽高的地方外麵不會有人能偷窺,但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吃過晚飯後,趁著莫紹謙在書房工作,我拿著浴袍浴巾,偷偷溜到主臥浴室去洗澡。

鎖好門後我才放心地打量這間浴室。還是資本家會享受,下沉式浴缸大得跟遊泳池似的,電腦控製按摩程序。架子上更擱了長的短的無數條浴巾,還有齊刷刷一大排浴鹽,都是莫紹謙一直用的那個牌子。

真是舒服啊……當我把自己沉浸在溫熱的水中,無數負離子氣泡衝上來按摩著我的皮膚,手邊還有遙控器,隨手一按,麵前巨幅的百葉窗緩緩顯出微光,竟然整體皆是LED顯示屏,音響效果更是一流,杜比環繞立體聲。

我找到付費頻道,剛看了兩集《網王》,就快要睡著了。

如果能淹死在這浴缸裏,大約也是很奢侈的一種死法。

不過我肯定沒那個福氣。

有一隻手伸過來擱在我脖子上,指端微涼,讓我被水浸得舒展的皮膚頓感戰栗。我明明將浴室門反鎖了,我連說話都不利索了:“你怎麽進來的?”

“衣帽間還有一扇門。”

我真是麻痹大意,竟然沒有發現還有一扇門。水瞬間向上浸了幾分,莫紹謙的體積真不小,一下來我竟然就覺得這泳池似的浴缸都逼仄起來。我垂著眼皮都不敢看他,其實也不是沒看過,但這樣的坦然相對我隻是不習慣。我知道他身材不錯的,他有私人的健身教練,有錢,所以什麽都有。

他伸出手臂摟住我,我被迫緊貼在他胸前,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聲。我有些無力地乞求他:“別在這裏……”

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但更讓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眼皮上那道傷痕,問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的語氣很平靜,每當他要發怒的時候,他的語氣就平靜下來。我知道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再招惹他,所以乖乖地回答:“去看比賽,不小心被同學的手機砸到了。”

“籃球?”

“不是,機器人。”

他改為用手指摩挲我的耳垂,摟著我的那條手臂卻在不動聲色地加重力道。我被他箍得喘不過氣來,我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按在浴缸裏淹死,或者用浴巾把我給勒死,要麽把我遠遠扔出窗外摔死……所以我心驚膽寒地抱著他,磕磕巴巴解釋:“我真不是故意的……醫生說眼睛上不能用防疤痕的藥……”

出乎我的意料,臆想中的雷霆大怒並沒有爆發。大概是因為聽到外邊他的手機響了,這麽晚了還打電話來,八成是秘書。一定又是有要緊的公事,他放開我起來,我連忙替他披上浴袍,自己也隨便裹了浴巾,一邊走一邊替他係帶子。等我把他袍子上的帶子係完,他也已經拿到手機開始接電話了。

我很乖覺地抱著浴巾退出去,還沒走到房門,已經聽到他說:“吃過了……剛才在洗澡……”

這樣家常的語氣非常罕見,電話那端的人可想而知是他妻子。我的腳步不由得滯了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慌亂。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起自己可恥的身份來,羞愧和難堪讓我慌不擇路,匆匆逃離。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忘了開燈,就在黑暗裏呆坐了半晌,頭發也忘記吹幹,一滴滴往下落著水珠,有些落在我的手背上,冰涼的,像是眼淚。其實我好久沒有哭過了,現在更是哭不出來,我連眼淚都沒有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花板上的燈忽然亮了,刺得我眼睛一時睜不開。我本能地用手擋住那刺眼的光線,看到莫紹謙走進來,問我:“怎麽在這兒坐著?”

我衝他笑了笑,朝他撒嬌:“抱我。”

既然做二奶就得有做二奶的樣子,討金主歡心是最重要的。該撒嬌的時候就得撒嬌,就像可愛一樣,一見到莫紹謙就搖頭擺尾,因為這樣才有好日子過。

每次莫紹謙都會用所謂公主抱,就是迪斯尼電影裏常見的王子抱公主的那個打橫抱。可惜他不是白馬王子,我也不是公主,有些時候,我寧可自己是調著毒藥的巫婆。

就好比現在,我被他抱回主臥,橫放在他那張KINGSIZE的大床上,而他卻從相

反的方向支起手臂看著我。這個古怪的姿勢讓我覺得很別扭,在我的眼裏,他的臉是個倒影,而在他眼裏,我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麽樣子。可是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在那雙顛倒過來的眼中,他的目光又漸漸深沉,就像那次一樣,那目光仿佛透過我的臉,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大約是這樣全然陌生的相處令我覺得不安,或者是他的目光讓我中了蠱。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問:“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愛到無路可退,愛到無力自拔……即使無法擁有她,也希望透過別的方式來自欺欺人……”我的聲音低下去,我被我自己的膽大包天嚇著了。

他冷淡地打斷我:“你電視劇看多了吧?成天在胡思亂想什麽!”

他起身拉開被單,躺下去不再理睬我。這是很明顯的逐客令,我犯了大忌,或許我是故意的,因為最近我太難受了,我故意想在那壓力上再加上一點兒,好讓它達到臨界點而有借口崩潰。但我最愚蠢的是挑錯了對手,他隻用一個簡單的肢體動作就提醒了我,他是我惹不起的。我厚著臉皮靠攏他,討好地湊上去親吻他的頸窩。那裏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可是他無動於衷背對著我,全身都散發著戾氣,冰凍三尺,拒人於千裏。我像可愛一樣在他身上蹭來蹭去,也沒半點用處。他一直對我的身體很有興趣,但今天我顯然過分了,所以他一點興致也沒有了。

我在心底直發怵,終於放棄了一切努力,灰溜溜地下床打算回自己臥室去。

腳剛踏到地板上,忽然聽到他問:“你最近沒去看你舅舅?”

我不可抑止地發抖,用力控製自己牙齒不要格格作響,或者抓住身邊的花瓶朝床上的那個人扔去。這個魔鬼,這個魔鬼,他永遠有辦法在一秒鍾內讓我失控,讓我痛悔自己剛才做過的事。我的十指深深地扣進掌心,我臉上的肌肉一定扭曲得可怕,我用盡力氣呼吸,才能讓自己不歇斯底裏尖聲大叫。

“你回自己房間吧,”他不鹹不淡地說,“我要睡了。”

我努力控製自己,讓自己能正常地邁動雙腳,重新走到床邊。他終於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臉色這麽難看,很傷心?”

我用盡全部的力氣,才對他笑了笑。

他神色冷淡:“笑不出來就不要笑,比哭還難看。”

我一聲不吭重新爬上床,試圖再次膩到他懷裏。但他頭也沒回就把我推開,我又試了一次,他又一次將我推開,我試了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推開我。而我隻是靠過去,然後麻木地等著他那重重的一下子,就像是誰有拳頭捶在我的心窩裏,起初我還覺得疼,到後來就漸漸地不覺得了,一下子,又一下子……像是鈍器擊過來,更像是個機械的鍾擺,任由命運將我撥過來,撥過去。

最後他大概不耐煩了,用的力氣稍大,我一下子撞在了床頭櫃的台燈上,嘩啦一聲台燈滾落,我本能地連滾帶爬撲下去,想要抱住台燈,可是沒有搶到它。因為用力過猛,額頭磕在了床頭櫃的銅把手上,火辣辣的疼直往腦門子上竄,而台燈咣啷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蘇繡燈罩滾出了老遠,青花瓷瓶的燈柱真正碎成了一地碎碴。他房裏的東西素來不便宜,尤其是燈。

我心驚膽寒地望著那一堆碎片,連額頭的傷也顧不上,我記得可愛小時候不聽話,成天在別墅客廳裏亂竄,結果打破了一盞古董台燈,他知道後氣得隻差沒把可愛送人。可愛平常在他心裏比我可重要多了,這台燈如果真是古董,我還不如往窗子外頭一跳,一了百了。

他已經趿上拖鞋朝我走過來,也許真會把我往窗外一扔,我急得大叫:“我不是故意的……”

“過來!”

我非常沒出息地哀求:“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越走越近,我往後連退了幾步,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伸出手來拉我:“別動!”就在這時,我腳下一絆,不知道怎麽就整個人倒栽滑倒,倒地的瞬間宛如萬箭穿心,疼得我大叫了一聲。我一定是摔在了那些碎瓷片上。冷汗涔涔地冒出來,淩遲也不過如此。我的背像裂開了似的,又像紮著一萬根鋼針,一吸氣就疼得眼前發虛。我終於哭了,借著這個機會,我的背疼得要命,心也疼得要命,我實在是忍不住了,眼淚終於湧出來了。

莫紹謙已經蹲下來:“叫你別動!”

我一句話也不能說。他把我的背翻過來,似乎想要查看我的傷勢,然後他動作似乎頓了一下。一伸胳膊就把我抱起來,直接出了房門,可愛已經聽到動靜衝出來,衝我們汪汪叫,我看到自己鮮紅的血滴在地板上,滴在可愛雪白的長毛上,可愛叫得更凶了。我有暈血的毛病,一看到血整個人就癱在莫紹謙懷裏了。管家也聞聲出來了,一見這情形嚇了一跳。連忙打電話給司機,莫紹謙已經抱著我搭電梯下樓去了。

我們到地下車庫的時候司機還沒有到,莫紹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車鑰匙拿在手裏,他把我放在後座:“趴著!”然後他自己開車。

我像隻烏龜一樣趴著,車子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我痛不欲生。我已經不哭了,就趴在那兒等待著每一次疼痛襲來。每一次疼,都讓我痛不欲生,反倒讓我腦子空明,什麽雜念都沒有了,我一聲也不吭,因為連呼吸都覺得震動得疼。等紅燈的時候莫紹謙終於回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怕我死了。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啊,我要是死了他的投資就打了水漂。他這麽精明的資本家,怎麽可以蝕本。

終於到了醫院,我已經疼得有氣無力,兩隻耳朵裏都嗡嗡響,像是有一百隻小蜜蜂在飛。我趴在急診室的推床上,在一百隻小蜜蜂的吵鬧聲中,聽著他在和醫生說話:“不行……她是疤痕體質……”

是啊,我是疤痕體質,這下子我可能要變鱷魚了,或者蜥蜴……反正是背上有鱗的那種。醫生們把我又重新推進電梯上樓,進了一間手術室,給我打了麻醉。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也許我睡著了一小會兒,也許並沒有,我隻是打了個盹……反正我清醒的時候,醫生還在清理我背上的傷口。我臉正對著一個不鏽鋼盤,裏頭有一堆帶血的瓷碎片。醫生時不時用鑷子夾著一塊碎片,“鐺”一聲扔進盤子裏。

這聲音太驚悚了,我嚇得又把眼睛閉上了。

我今年又不是本命年,為什麽這麽倒黴呢?

背上的傷口縫合完畢後,我才被推出了手術室。管家終於趕到了,手裏還提著一個大袋子。我本來不知道他拿的是什麽,等見到莫紹謙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和莫紹謙都還穿著睡衣拖鞋。

我倒沒什麽,反正睡衣已經被醫生剪開了,現在背上全是紗布。但是平常永遠是衣冠楚楚的莫紹謙,穿著睡衣拖鞋站在醫院裏,那情形還是挺滑稽的。

他去換了衣服出來,看我還趴在那裏一動不動,於是說:“跟個刺蝟一樣,活該。”

我趴在那裏,可憐兮兮地問:“你氣消了沒有?”

我倒不是想施苦肉計,可是既然已經這樣了,還是盡量博得他的同情才劃算,但他似乎一點氣也沒消,因為他的聲音很平靜:“雍正窯,還是仿宣德的青花,你就這麽砸了一個,暴殄天物。”

拿雍正窯改製成台燈,到底是誰暴殄天物?我又不是故意,再說要不是他推我,我會撞到台燈上嗎?討他歡心太難,但惹他生氣又太容易了。我紮了一背的碎瓷碴兒,也沒見他消停一下,因為雍正青花比我寶貴多了。

因為沒傷到神經,我留院觀察了一個小時,就出院回家了。司機來接我們,在路上麻藥的效果就漸漸散去,疼得我直哼哼。我真成烏龜了,背上背著厚厚的紗布,就像一層殼。莫紹謙也不管我,我自己跟在他後頭,走一步就疼一下,進電梯的時候我佝僂著身子,和老太太似的。回家後我吃了兩顆芬必得也沒用,在床上趴了大半夜也睡不著。因為夜深人靜,背上的傷口似乎更疼了。

就在我輾轉反側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睡燈朦朧的光線裏看到是莫紹謙,我從枕頭上昂起頭來看著他:“怎麽還沒睡?”

他更沒好臉色了:“你吵得我睡得著嗎?大半夜不睡在哼哼什麽?”

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我的房間跟他隔一條走廊呢,兩邊門一關,他還能聽見我哼哼?他又不是可愛,怎麽能比狗耳朵還靈?

他從門口消失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又重新回來,端著一杯水,先往我嘴裏塞了顆藥丸,然後把那杯水遞到我唇邊。我被迫把大半杯水都喝下去了,才問:“你給我吃什麽了?”

“嗎啡,癌症三期專用止痛劑。”

我抓著他的胳膊:“你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他沒有說話,在一瞬間我哆嗦了一下,忽然想到,他不會有癌症吧?這東西怎麽聽也不是常備用藥,而他隨時就能找出一顆來給我吃。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一個精神這麽好的人,應該不會有癌症吧?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了一聲:“你很期望我死?”

“沒有。”

否認並沒有讓他放過我,他一下子就將我用力按住,背上的傷口疼得我差點尖叫,但他幾乎是立刻已經用唇堵住了我的嘴。我要叫也叫不出來了,就像被人按在烙鐵上,背上肌膚一陣陣被劇痛繃緊。我沒有掙紮,掙紮也不過讓自己更疼。我疼得快昏過去了,藥效卻漸漸起了作用,我的身體不再聽我的使喚,它像是一具沉重的軀殼,我無法再指揮它。就像那天晚上一樣,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

掙紮在藥性與疼痛之間,我也許喃喃地說著話,或者叫著媽媽……媽媽救救我……媽媽快來救我……可我心裏明白媽媽不會來了,媽媽已經死了。她和爸爸一塊兒死了,兩個人血肉橫飛,連臉都模糊得讓我認不出。

我沒有哭,就是喘不上來氣,手想要憑空地抓撓到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有。給我溫暖給我安寧的那個男孩子也已經走了,他對我說:“我們分手吧。”然後就轉身離開了我。

我一陣接一陣地喘息,就像是要死了,三年前我也死過一回,我割開自己的靜脈,然後把手放進浴缸的溫水裏,看著血在水中浸潤開來,滲透了整個浴缸,水全變成紅色。我一直忍著,可是我暈血,後來就昏過去了。我本來應該死的,如果不是水漫出了浴室的地麵,可愛突然狂吠起來,驚動了人。我在醫院被搶救過來,輸了不知道多少血,據說把血庫我這個血型的血都快用完了,醫生做了長達十餘個小時的手術,試圖修複我手腕上被割斷的神經,可是並不成功,我的左手從此失去了力氣,隻能做些不需要靈活不需要技巧的動作。

我曾經意誌堅定地求過死,可是死神沒有眷顧我,連它也放棄了我。

藥效讓我眩暈得想吐,天花板在瞳孔中扭曲變形,我那殘存的理智在崩潰的邊緣,忍一忍……也許再忍一忍就過去了……每次我都這麽想,可是莫紹謙卻扳過我的臉,他的眼神淩利得像是正在捕獵的豹,似乎要用眼神就將我拆解入腹,他的手真冷,冷得我直哆嗦。我用盡了力氣想把臉扭到一邊,他又扳了回來,我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勁,一口就狠狠地咬在他手上。血的腥甜在我口腔中彌散開來,他也沒撒手。

他真是像某種肉食動物,把對方撕咬得奄奄一息,卻輕蔑地不顧及自己身上會有何種傷口。

我不知道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了,藥效最後讓我喪失了一切知覺,不論是疼痛,還是憎惡,它們都不再出現。我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那裏溫柔而安全,不會再有任何傷害。

【七】

天亮後我重新進了醫院,醫生又一次把我背上的睡衣剪開,因為有幾道傷口迸裂,血粘在衣服上,他們不得不重新清洗傷口然後縫合。這次的麻醉劑量似乎不夠,我疼得噝噝吸氣。醫生一邊用鑷子穿針引線,一邊問我:“怎麽弄成這樣?”

“睡著了……不小心……翻身……”

“怎麽翻能把傷口都迸開?鯉魚打挺?”

我疼得沒力氣說話,這才知道上次是美容醫生替我做的縫合,因為莫紹謙堅持,怕普通外科縫合會留疤痕。這次也是美容醫生重新做縫合,不過醫生讓我住院,說傷口有發炎的趨勢。

我被送到病房掛抗生素,還記得打電話給悅瑩,讓她幫我請幾天假。結果下午沒課,悅瑩特意到醫院來看我,她被我的傷嚇了一跳:“你到酒吧跟人打架了?真像被人在後頭砸了一酒瓶。”

“我會去酒吧嗎?”

“也是,你要去酒吧肯定也叫我一塊兒。”她似乎想到什麽,臉色忽然嚴肅起來,“你男朋友不是來了嗎?這傷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忙說:“我把台燈撞地上了,然後又被電線絆倒,正好栽在台燈的碎瓷片上了。”

“啊?你最近怎麽這麽倒黴?”

我苦笑:“我也想去算算塔羅啊星座什麽的,看看是怎麽回事。”

悅瑩在病房陪了我一下午,直到趙高興來接她。趙高興還給我買了一束花來,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送的花,以前跟蕭山談戀愛那會兒還小,他沒買過花給我。所以今天我收到趙高興的花還有點遺憾:“第一個送花給我的竟然是你。”

悅瑩叫起來:“不會吧,你男朋友沒送過?”

我想了想:“真沒有。”

莫紹謙這幾年送過我很多禮物,衣服也不少,就是從來沒送過我花。我記得他送我的第一份禮物好像是項鏈,那時候我根本不識貨,盒子被禮物紙包得很精致,我還以為裏頭是一本精裝版的書。拆開包裝紙打開那藍色盒子,隻覺得光芒璀璨,漂亮奪目得幾乎令人窒息。我壓根不知道那項鏈到底有多貴,隻是連忙合上蓋子,推托著還給他了。

那時候我是真有勇氣,就跟小言裏的女主似的,以為不愛就是不愛,傻乎乎地敢撕支票敢不要鑽石,隻因為他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悅瑩說:“你男朋友不是挺有錢的嘛,怎麽連玫瑰都沒送過你一朵?”

我說:“大概他不愛我吧。”

悅瑩撇嘴:“撒謊精!不愛你還春天帶你去看櫻花,冬天帶你去泡溫泉?”

我勉強笑了笑:“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去年他挺閑的。”

悅瑩仔細瞧了我一眼,然後把趙高興轟出去,隨手關上病房門,才跑到病床前來跟我咬耳朵:“你跟他吵架了?”

“沒有。”

我連現在他在哪兒都不知道,早上還是管家送我來的醫院,他也許一氣之下拂袖而去,從此就再不見我了。但我覺得他沒這麽便宜放過我,所以我無精打采。

悅瑩仍舊很狐疑:“不會是為那個蕭山吧?”

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昨天晚上我都說什麽了?痛極之中我好像叫過媽媽,我有沒有叫過蕭山的名字?雖然死死壓在心底的那個名字一直呼之欲出,或者根本就在意識混亂中真的叫出了口。因為我曾經在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想過蕭山,我曾一遍遍想著他的樣子,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哄著自己,我想如果能再見著蕭山,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保護我,不再讓我受任何淩辱。

我一直拿他來騙自己,在忍不下去的時候,在覺得絕望的時候,我就拿他來騙自己。我還有蕭山啊,就算我們分手了,但如果他知道,他也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欺負。我把他擱在心裏最底下,就像一個窮孩子,藏著塊糖,層層包裹的糖,我知道它在那裏,不用嚐我也知道它是甜的。

三年不見,連自欺欺人如今都變得可笑,他終於和林姿嫻走到了一塊兒,我還有什麽呢?撕開一層一層的糖果紙,裏麵早就空無一物。

悅瑩大概覺得我臉色不定,以為自己是猜著了,所以批評我:“你真是活該,不就是個初戀,你都有男朋友了幹嗎還惦記著他?你男朋友對你多好啊,送你的東西淨揀好的挑,有空還帶你出去玩。他不就是工作忙點,不能時常來看你?做人要有良心的,你這樣不知足,當心天打雷劈。”

我沒說話,悅瑩有點生氣,戳了我腦門子一下:“最恨你這樣子,我可討厭吃著碗裏惦著鍋裏了,你要真放不下那個蕭山,你就跟你男朋友分手,痛痛快快去把蕭山追回來。”

“我跟他分不了手。”我筋疲力盡,像是在對悅瑩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沒辦法跟他分手。”

“那就把心收收。”悅瑩恨鐵不成鋼,“好好對人家。”

心?

莫紹謙又不要我的心。我隻能等,等他厭倦,等他膩了,等他不再對我有興趣了,等他放過我,等他忘記我。

我等了已經快三年了,裝乖賣俏,弄嗔撒嬌,不管我怎麽樣,他還是那個樣子。我把渾身解數都用完了,然後黔驢技窮。有時候他很容易生氣,可是生完氣後,他仍舊不肯將我一腳踹開,讓我滾蛋。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他到底看中我什麽呢,難道是我這張臉?

或許他愛過一個人,愛得很深,卻沒辦法和她在一起,而我湊巧跟她長得很像?電影電視裏都這麽演,小說裏也經常看到這橋段,但昨天我試探了,結果他真怒了,他生氣不是因為我猜中了,而是因為我竟敢試探他。

大部分時候我都覺得他把我當成是個玩意兒,他耐著性子看我能使出什麽招數來,從起初的大哭大鬧,拚死拚活,到後來的故意逢迎,處處小心。他就像是個看戲的人,在一旁冷眼,而我是罐子裏的蟋蟀,被不時地逗弄一下,然後謔謔叫著,找不到敵手。

我看不透莫紹謙,而他卻知道我的死門在哪裏。這從來不是一個平等的遊戲,我又如何可以跟他分手?

隻有他可以選擇不玩了,而我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第二天,悅瑩和趙高興又來看我,這次跟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慕振飛,他也買了花來,我覺得很幸福:“住個院你們個個都送我花?上次我住院你怎麽不送我?”

慕振飛說:“上次我們還不熟嘛。”

熟了就可以送花?這是什麽邏輯?

最後還是悅瑩告訴我:“你別聽他的,今天上午他在他們學校做報告,這花是一個學妹在後台送給他的。人家小姑娘含情脈脈,結果他跟人家說,正好,我有位朋友住院了,這花我可以轉送給她麽?把人家小姑娘氣得,都快掉眼淚了。”

我聽得哈哈笑,牽動背上傷口都疼了,果然,慕振飛還是那樣子,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片然後渾若無事。

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總是很熱鬧,莫紹謙的司機給我送晚飯來了,敲門我都沒聽見,直到他推開門我才發現有人來了。司機的表情似乎也挺意外,大概是沒想到病房裏會有這麽多人。但他馬上猜到這些都是我的同學,所以也隻是稍作打量,隻是他似乎連看了慕振飛兩眼。也不奇怪,慕振飛長得實在是太標致了,走在大街上估計都有星探想拉他去拍廣告。司機將保溫桶擱在床頭櫃上,對我說:“童小姐,這是魚片粥,您趁熱吃。”

我道了謝,司機禮貌地對屋子裏其他人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就退出去了。

趙高興問:“那位是什麽人?”

悅瑩知道,有次她看到司機來接我,所以她替我答了:“童雪男朋友的司機。”

趙高興被嚇了一跳:“童雪,你有男朋友?那你跟老大是怎麽回事?”

我斜睨了一眼慕振飛,他露出那迷人的小酒窩:“我不是早告訴你們了,我和童雪是普通朋友,你們誰都不信,現在信了吧。”

根據我資深八卦的經驗,當事人越否認緋聞,這緋聞就鬧得越厲害,所以我又狠狠瞪了慕振飛一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成心。

我沒想到蕭山今天也會來醫院。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悅瑩他們都已經走了,護工也去替我買橙子了,我一個人在病房裏用PSP玩飛車,正要車毀人亡的緊要關頭卻聽到敲門聲,我還以為是護工回來了,於是頭也沒抬,隻顧忙著玩遊戲:“請進。”

腳步聲很輕,我忽然想到什麽,我以為我是聽錯了,或者我是在做夢,原本按著按鍵的手指,不知不覺就鬆開了。

隔了這麽多年,我仍舊可以聽出他的腳步聲。

屏幕上的遊戲已經OVER了,我過了好幾秒鍾才抬起頭來,真的是蕭山。他仍舊穿著一身輕便的運動衫,手裏還拎著一袋東西,病房裏的白熾燈亮得驚人,而我隻覺得他又高又遠,站在那裏,仿佛遙不可及。

我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怎麽是你?”

他對我笑了笑:“昨天高興說你病了,正巧我姥姥在這裏住院,我天天都來看她。本來也不知道你住哪間病房,幸好護士幫忙查到了。”

他把紙袋放在床頭櫃上,上頭有蛋糕店的徽圖字樣,他說:“就在醫院附近隨便買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還記得我生病的時候就喜歡吃甜食,但我可不敢自作多情,也許就像當年我們說好的,分手還是朋友。

我衝他笑了笑,終於找到一句話問他:“林姿嫻呢?她還好嗎?”

他頓了一下,才說:“她今天有課。”

我覺得我自己很坦然地看著他,就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我明明是硬撐,可是比這更難的事我都已經撐過去了。

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因為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他大約也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沒過一分鍾就說:“那個……我晚上還有事,我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你是病人。”

他走了大約有兩三分鍾,我才一骨碌下了床,直接出病房,一口氣跑到走廊盡頭去,我知道那裏有個小小的天台,可以看到樓底下。

樓前的院子裏全種著洋槐樹,這個時候葉子都落盡了,細細的枝椏橫斜在路燈的光線中,像透明的玻璃缸中飄浮的水藻。我一眼就在水藻的脈絡裏找到了那熟悉的身影,雖然那樣遠,雖然這麽高,但我看下去就找到了。那走路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是他。

他走的並不快,背影顯得有些單薄,這三年他一點也沒有胖,隻是又長高了。夜裏的風很冷,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就像當年每次快要上課的時候,我總是站在教室外的走廊,看著他從操場上跑回來。

那時候他總會抬起頭,遠遠衝我笑。

隻要他對著我一笑,我覺得連天都會晴了。

那是我的蕭山啊。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彎的地方,就像每一次夢到的那樣。腳下的水泥地開始發硬,然後又開始發軟,我像踩在棉花上,有點站不住的感覺,背上的傷口也疼,風吹得我瑟瑟發抖。

我卻一直站在那裏,站到連自己都覺得骨頭冷透了,才回病房去。護工已經回來了,正到處找我。她看著我打著赤腳走進來,嚇了一跳,忙給我打水讓我洗腳。

我把腳泡在滾燙的水裏,腳被燙得像針在紮,但我一動不動。我想著蕭山,想著他呆在這病房裏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其實他就來了那麽一小會兒,但隻需要一秒鍾,他就能讓我覺得生不如死。

他拿來的蛋糕我沒有吃,我怕我嚐一口都會哭,或者會發狂做出什麽事情來。所以我把蛋糕全送給護工了,她挺高興,拿回家去給她女兒吃。

從前蕭山給我什麽,我都會當寶貝一樣藏起來,哪怕是一塊橡皮,一個書夾。但現在我得對我自己狠心點兒,因為他不再是我的了。我得忘了他,無論如何,我都得忘了他。

蕭山說他天天來看姥姥,我卻一直再沒見過他,我也沒勇氣去查他姥姥住在哪個科室哪間病房,雖然姥姥當年那麽疼我,但我避蕭山都來不及。悅瑩和趙高興雖然老來看我,但我不想向她打聽蕭山。

我會忘了他的。

出院那天我連悅瑩也攔住了,因為莫紹謙竟然打了電話,說來接我出院。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特意來接我出院的,因為我雖然天天看八卦小報,偶爾我還看財經新聞。他的公司要收購本地的一家科技公司,我估計他是來主持大局的。但他順便來接我,我還是覺得挺受寵若驚的,上次我讓他那麽生氣,我還以為他要把我一擱半年不理會,就是俗話說的“冷藏”。

我從來沒有在電視上看到過莫紹謙,連財經新聞都很少會有他公司的名字出現,即使出現也是輕描淡寫的消息,比如這次規模並不大的收購。莫紹謙是個低調的資本家,從來不亂出風頭。所以我挺好奇他上次為什麽跟蘇珊珊攪到一起,還十指緊扣過馬路,這太不像他的作風了。

到家之後,司機追上來遞給他一個袋子,他這才想起來似的,轉手遞給我:“給你的。”

好像也成慣例了,他每次生完氣就會送份禮物給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用意,大約他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下台階,表示他已經不再跟我計較。

我接過去:“謝謝。”

正要把盒子收起來,莫紹謙忽然問我:“不打開看看?”

我順從地把盒子打開,是寶石戒指。這紅寶石顏色不濃,雖然有指甲蓋那麽大,但估計價格也不會太貴。戒指鑲的樣式倒挺華麗,密密匝匝的碎鑽眾星捧月,真像某部電影裏的那隻鴿子蛋。

我把盒子關上,才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樣子,又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那部電影倒是我和他一塊兒看的,當時是國慶長假,我陪他在香港。那天正好他生意談完,在酒店喝過下午茶,兩個人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不知道怎麽就說到看電影,於是就去看了《色戒》。電影是廣東話版本,我一句也聽不懂,中間還睡著了。等我醒的時候就看到大銀幕上湯唯的特寫,她悵然地坐在一輛黃包車上,伸手撫摸著自己風衣的領子,我就留意她手指上那枚很大的戒指,而她神色淡遠漠然,不知道是在想什麽。

我睡得都稀裏糊塗了,就知道沒一會兒電影就結束了,回去的路上莫紹謙問我:“電影好看嗎?”

我想了半天,才說:“戒指很大很漂亮。”

他也不是沒送過我戒指,低調的六爪鑲,指環上照例刻著我的名字。說實話再好的鑽石也是石頭,我經常想那些刻了名字的鑽戒到時候賣得掉嗎,不行的話是不是我隻能賣裸鑽了。我把戒指放到保險櫃去,莫紹謙似乎不經意地拍了拍保險櫃:“這裏頭裝了多少了?”

我有意嬌嗔:“還不都是你送的。”

他揚起眉頭:“但你平常都不戴。”

我實話實說:“你送我的都那麽珠光寶氣,我一個學生,難道戴著上學?”

他似乎笑了一聲,把我拉到他懷裏去,有時候他喜歡抱我,就像抱可愛,但他每次都箍得太緊,讓人喘不過氣來。他的氣息就拂在我臉旁,癢癢的讓我覺得難受。他說:“今晚給你個機會好了,我們出去吃飯。”

他自己動手給我挑衣服,這還是第一次,我覺得他心情非常好,肯定是公事挺順當的。通常這時候我都會乖乖地哄他高興,他高興了我的日子也好過些。他給我選了一條寶藍的低胸晚裝裙子,然後說:“配去年我送你的那套藍寶石首飾。”

等我換了裙子出來,他連鞋都替我挑好了。

其實我買衣服挺沒算計的,有時候跟悅瑩逛逛,有時候跟同學去淘小店,三十五十的T恤都挺漂亮。但莫紹謙嫌我品味差,所以好多時候就是店裏送了目錄來,我隨便一劃拉。反正這些名店服務都非常細致,隻要我在那裏買過一次衣服,號碼什麽他們都記得很詳細。

鞋是細高跟,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還買過這雙鞋,穿上後整個人都搖曳不定,唯一的好處是終於不比莫紹謙矮太多了。

他太高,我如果穿平底鞋,永遠隻能仰望他。

他帶我去的餐廳也是新開張的,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築,半在空中的全玻璃地板餐廳,有恐高症的人一定不適應。好在餐廳時時放出幹冰,整個地板似乎陷在雲霧之中。

餐廳經理親自出來招呼我們,還送了香檳,我們坐的位置正好對著棋盤似的街市,這麽高俯瞰下去,一切都縹緲得好似布景。莫紹謙已經看完菜單,交給侍者:“就特別推薦吧。”

侍者問:“莫先生,是否立刻上菜?”

莫紹謙似乎有點漫不經心:“還有位客人,等他來了後再上菜。”

我沒想到除了我們還有別人,能讓莫紹謙等的人,真是架子大。我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我想他不至於無聊到真介紹蘇珊珊給我簽名吧?

【八】

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莫紹謙等的那個人,竟然是慕振飛。

服務生引著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都傻了。

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要麽是放幹冰放得我都有幻覺了,可那人真的是慕振飛。雖然他穿了西服,雖然他看上去很讓我覺得陌生,但他就是慕振飛。

慕振飛似乎也意外極了,但他隻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轉過頭看莫紹謙。

莫紹謙坐在那裏沒有動,隻淡淡道:“坐吧。”回頭吩咐服務生,“可以上菜了。”

我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了,隻覺得不敢抬頭,兩隻手擰著餐巾,就像那餐巾是我自己的脖子似的。這是我頭一回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遇見我認識的人,羞恥心讓我有點透不過氣來,我鼓起勇氣說要去洗手間,但莫紹謙根本沒有理我,他不動聲色,隻看著慕振飛:“這個寒假你回公司實習,我已經交代過世邦,他會讓人帶著你。”

“寒假我約了登山協會的同學,要去爬山。”

莫紹謙的聲調似乎非常平靜:“爬山?去年在珠峰受的傷還讓你記不住教訓?你這麽做是對董事會不負責任。”

“有你對董事會負責就足夠了,董事長。”

“你別以為惹我生氣我就會放任你去不務正業,不管你有多少借口,這個寒假你得回公司實習。”

慕振飛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那樣帥,露出迷人的小酒窩:“到時候再說吧。”

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理我,都隻是跟對方說著話。但我卻像呆在冰窟裏似的,連指尖都涼透了。

服務生開始上菜,替我們斟上酒。莫紹謙終於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的傷口剛好,別喝酒。”然後讓人給我換了果汁。

我連對他勉強笑笑都做不到,我隻想過慕振飛家境應該很好,可是我沒想過他會與莫紹謙有關係,而且關係還不淺。

他會不會是莫紹謙的兒子——不,莫紹謙今年才三十二歲,他不可能有念大學的兒子。那也許是他弟弟,可是為什麽又不姓莫呢?

我雖然對莫紹謙知道的不多,但隱約也聽說他父親是白手起家,正趕上了經濟騰飛,從化工廠開始,後來做碼頭集裝箱,一手開創出不凡的基業。可是他父親正當盛年的時候突然去世,於是,弱冠之齡的莫紹謙被迫從國外中斷學業回來,開始主持大局。他原本學的就是工商管理,十餘年下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資本家的身世素來都帶點傳奇色彩,有錢人嘛,TVB拍得都濫了。我對豪門恩怨沒有興趣,其實慕振飛是莫紹謙什麽人又關我什麽事?慕振飛知道了我的身份,頂多就是鄙夷我,以後將我視作路人罷了。

我不在乎,我想通了,決定大吃一頓這裏的招牌菜。

飯吃到一半莫紹謙因為接聽一個電話,走開了大約十來分鍾,座位上隻剩我和慕振飛。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依舊吃我最愛吃的銀魚羹。慕振飛也沒說話,他吃東西的樣子真斯文,有條不紊,簡直像老師平常在實驗室做示範的樣子,燒杯試管,樣樣都擺弄得得心應手,簡直讓我看得心裏發慌。

莫紹謙回來後也沒再跟他多交談,三個人在餐桌上都安靜得出奇,結果就是我吃得很飽,連最後的甜點都吃不下去了。莫紹謙對慕振飛說:“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

“實習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話還沒有說完,慕振飛終於顯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麵,似乎是有點孩子氣的不耐煩:“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轟頂了,所以我都有點麻木了。

回去的車上我很安分地端坐著,看著車窗外迷離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景總是這樣嘈雜喧鬧。我知道是莫紹謙的司機認出了慕振飛,所以莫紹謙才會安排今天晚上的飯局。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飯局”這兩個字,真是一個局,以吃飯為借口設下的局。整個晚上莫紹謙都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反正我從來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

或者他就是單純地警告我,離慕振飛遠點,其實哪用費這麽大的周折,他隻要告訴我慕振飛是他小舅子,我保證跑得比哪吒還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邊的事,我都會主動自覺回避得遠遠的,何況是他太太的親弟弟。

到家後我訕訕地說:“這種錯誤我以後不會犯了。”

他一邊解袖扣一邊看了我一眼:“這樣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處理第二次。”

其實真冤枉慕振飛和我了,我敢擔保慕振飛對我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我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真的。

到現在我倒有點害怕慕振飛那個沉著勁兒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動聲色了,以前的慕振飛也太不動聲色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莫紹謙的不正當關係,我自認為是瞞得很好的,學校應該沒人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有的事也許不過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飛卻這樣沉著,按一般常理,怎麽樣他都應該替自己姐姐出頭吧?或者莫紹謙也太大膽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狀,然後太太跟他大鬧?我突然心裏發寒,因為我想起我當初是怎麽認識慕振飛的,他不會早就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所以故意拿手機扔我的吧?

這兩個男人都深不可測得讓我覺得害怕。

莫紹謙把這事形容為一件蠢事,我也覺得自己蠢極了,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莫紹謙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愛一樣磨蹭到他身邊,琢磨著還要不要繼續對他檢討,或者犧牲一下色相含糊過去。我還在鼠首兩端,他卻沒給我時間繼續考慮,他充分把時間利用在我的犧牲色相上。

莫紹謙走後,我重新恢複平靜的校園生活。上課,下課,吃飯,打水,慕振飛似乎也憑空消失了,再不見蹤影。悅瑩起初對這事還挺納悶的,我嘻嘻哈哈:“難道真讓人替我打一年的開水啊,那是玩笑話,再說他們要畢業了,忙著呢。”

我沒細打聽,但這年頭大四的學生,哪個不忙得要命,不出國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況慕振飛這種前程遠大的風雲人物。謝天謝地我和慕振飛的緋聞徹底成了過去時,我主動縮小了自己的活動範圍,也不跟著悅瑩和趙高興他們蹭飯了,為了避免遇見慕振飛。

我躲的人越來越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還要躲多少人,因為見不得光。

我沒躲過去的人是林姿嫻,不知道她怎麽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的,也許是上次吃羊肉時我自己曾多嘴告訴過她。上次我說了太多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記不住我說了些什麽,就記得自己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似乎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事實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來,擋也擋不住。

我在寢室裏磨蹭了半天,又換衣服又梳頭發,眼睜睜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起包包下樓,去見林姿嫻。

林姿嫻將我約在西門外的一家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因為主要做學生生意,甜品和飲品價格都不貴。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嫻則要了綠茶。服務員把飲料一端上來,我就本能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然後下意識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我情緒一緊張就愛咬東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飲料管,莫紹謙糾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過來,一緊張我仍然犯這老毛病。

這家店我還是第一次來,店不大但音樂很輕柔,這種地方很適合談話。林姿嫻在電話裏說想和我談談,但我壓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談什麽。

今天的太陽很好,從大玻璃窗子裏透進來,正好斜照著她麵前那隻剔透的玻璃杯,裏麵浮浮沉沉,是鮮翠的茶葉,慢慢在水中舒展開來。初冬柔和的陽光也映在她的臉上,我覺得她似乎沒睡好,因為連她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似乎也是微腫的。我正看得出神,她忽然對我笑了笑,從包裏拿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支,問我:“抽煙嗎?”

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在我印象裏整個高中時代她一直是淑女,係出名門,循規蹈矩,怎麽也不會有抽煙這種惡習。我本能地搖了搖頭,她已經嫻熟地拿出打火機點上,對我說:“大一那年學會的,然後就戒不了了。”她頓了頓,對著我莞爾一笑,“很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戒不了了。”

我看著吞雲吐霧的她,隻覺得陌生又遙遠,隔著淡淡的青白煙霧,她脂粉未施的臉龐一如從前光潔飽滿,讓我想起高中時光,那時候我們還坐在教室裏,每天沒心沒肺地應付著老師,應付著考試,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而如今,青春已經是手中沙,越是試圖握緊越失去得快。

她終於開口,仍舊是那副淡淡的口氣,卻狠狠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裏:“童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麽事?”

冬季淡淡的陽光下,她濃密的長睫毛卻像夏日雨後池塘邊紛繁的蜻蜓,棲息著雲影天光,紛亂得讓人看不懂。她說:“蕭山的姥姥上星期過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蕭山說姥姥在住院,我還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畏首畏尾怕再見到蕭山,終究沒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長期在國外,姥姥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請了三天喪假,原本早就應該回來上課了,可是他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電話關機,沒有回宿舍,沒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說:“我沒有見過他。”

“我知道。”林姿嫻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著我,“隻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經全都找過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擔心再曠課的話係裏就瞞不住了,我不想因為這事給他的前途帶來什麽麻煩,你如果能見到他,能不能勸勸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著林姿嫻,一貫心高氣傲的她肯來對我說這些話,一定是真的絕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裏去找他,自從他離開我,我就再沒辦法把他找回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課,我陪著林姿嫻又去找了幾個地方,打電話給蕭山考到外地去的幾個要好同學,蕭山也沒有和他們聯絡過。我們甚至還去了高中時的母校,那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踏入的地方。學生們正好放學,偌大的操場上有不少人冒著寒風在打籃球。聽著熟悉的籃球“砰砰”落地聲,我和林姿嫻站在操場旁,悵然若失地看著那些英姿勃發的少年。

一無所獲,從中學出來天已經快黑了。我又累又餓,而林姿嫻卻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裏。如果你想到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獨自搭地鐵回學校去,剛出地鐵站,忽然發現下雪了。寒風卷著細小的雪片,吹在人臉上仿佛刀割一般。晶瑩細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燈下,似乎一片紛揚零亂的花。

記得和蕭山分手,也是這樣的一個陰冷的傍晚,天氣陰沉沉得似要下雪。

我還記得那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穿著校服,遠遠就可以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立在花壇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區,花壇裏原本種著常青樹,暮色漸起,隱隱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籬,而他就站在這藩籬前,我低著頭把手插在兜裏。因為下來得匆忙,連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頭在兜裏仍舊是冰涼冰涼的。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從好幾天前開始,我們兩個就已經陷入這種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對他說話,他也對我若即若離。零零碎碎,樣樣都讓我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是無處傾訴的,夾雜在複雜微妙的情緒裏。我想媽媽,我想如果我有家,我會好過很多。可是我處了下風,因為我沒有家,我隻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裏站了一會兒,我很怕舅舅快要回來了,要是讓舅舅或者舅媽看到我和一個男生站在這裏,那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說:“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氣我答應和林姿嫻一起辦英文校報?”

他一開口的語氣就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頭就走的衝動——很久前曾經做過的一道語文練習題,題目是什麽我都忘了,是關於《紅樓夢》裏的一段,下麵有四個選項,其中有一項答案是:“這段文字說明寶玉和黛玉性格不合,從根本上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

當時我第一個就將它排除了,還覺得這是什麽選項啊,簡直是可笑。寶黛怎麽可能性格不和?他們心心相印,他們的愛情悲劇應該是萬惡的封建體製導致的——誰知道標準答案竟然真是這個性格不合,讓我震驚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讓林妹妹吐血焚稿的,隻有寶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強裝出鎮定的樣子:“你和林姿嫻辦報紙關我什麽事,我為什麽要生氣?”

“你這不是生氣是什麽?”他反倒咄咄逼人,“你為什麽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我遠遠看著他,他眉峰微蹙,顯然是生氣於我的無理取鬧,在他心裏我就是無理取鬧。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憚他和林姿嫻的關係,因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將他們視作金童玉女的一對兒,而我是無意間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時時擔憂王子會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點心灰意冷了:“隨便你和誰辦報,和誰交往,反正都跟我沒關係。”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噎了一下,過了沒幾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他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擇言,我說:“我想什麽也跟你沒關係。”他滿不在乎地說:“既然這樣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裏似乎被針刺得一跳,仿佛沒有聽清楚他說了句什麽,以前我們也鬧過幾次別扭,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抿緊了嘴唇也咬緊了牙齒,防止它們發出顫抖的聲音,臉上卻若無其事。我一度以為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現在全世界都將我摒棄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間就回來了,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清楚而尖銳:“那就分手吧。”

他轉身就走了,毫不留戀地大步走遠,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冷到全身發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到這個黃昏,夢到他的這個轉身,我在夢裏一次次哭醒,可就沒有勇氣追上去拉住他,告訴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注定有一個人,雖然他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忘記他,需要用盡一生。

我獨自從地鐵站走回學校,沒有打車,也沒有坐公交,走得我很累很累。在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著蕭山,我有好久沒有這樣想過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開這個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東西把我對他的思念掩埋了起來,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時間很少很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奢侈。

等我走回學校,食堂早就關門了,我拖著已經凍得發麻的兩隻腳,又去了西門外的小店,隨便要了一碗刀削麵。麵還沒上來,拿著一次性筷子,無意摩挲著上麵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測蕭山到底會到哪裏去。他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會不會獨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我失去過至親,我知道那是一種如何令人發狂的痛苦。沒有人可以勸慰,因為根本沒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經曆。

父母去世後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隻想著爸爸媽媽為什麽這樣殘忍,為什麽不帶著我一起走呢?怎麽舍得把我一個人撇下,讓我受這樣的痛苦。

那時候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就像個活死人一樣。

老板把熱氣騰騰的刀削麵端上來了,我忽然想到了——不管是不是,我要去看看。我連麵都沒吃,擱下錢就走了。

我知道我在給自己找借口,當我搭著城際快線,前往鄰近的T市,我看著車窗外鐵路沿線的燈光一閃而過,隻覺得胃裏空空的,腦子裏也一片空空的。其實我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吧,因為他離開了我這麽久,不論他是不是會在那裏,那麽我去看看也好。

下了火車已經是清晨,我打了個的士,告訴司機地址。城市仿佛剛剛從睡眼惺忪中醒來,街頭車流並不多,路燈還沒有熄滅,在拂曉的晨霧中寂寞地亮著,我想起蕭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到T市來,是高二放暑假的時候。蕭山的姥爺姥姥原來在這裏有套老房子,原來是給他小姨住,後來他小姨移民了,老房子就空在那兒了。那天他曾帶著我走遍附近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在他小時候這裏的情形。

出租車停在巷口,司機打開燈找給我零錢,我倉促朝車窗外看了看,不知道那家麵館還在不在。應該早就沒有了吧,這世界物換星移,日新月異。

早晨的風很冷,我沿著巷子往裏走,這裏都是有些年頭的家屬區,兩側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牆。我差點迷路,最後才找著小區的院門。門衛室裏還亮著燈,可是沒看到有人,大鐵門關著,可是小鐵門開著。有晨歸的人在吃力地搬動電瓶車,車子的腳踏磕在門檻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我跟在那人後麵走進去,門衛也沒出來盤問我。

我沒有覺得慶幸,因為我一直在發抖,連步子都邁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害怕。

老式的樓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獸,蹲伏在清晨朦朧的光線裏。我在中間穿梭來去,可是所有的樓房幾乎一模一樣,我仰起頭來,隻能看到隆冬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腿腳發軟,終於就勢坐在了花壇上。花壇貼著瓷磚,冰冷沁骨。這麽遠看過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識,有幾間窗口亮著燈,有清晨鍛煉身體的老人在寒風中慢跑……我坐在花壇上,筋疲力盡,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滲透了涼意,兩隻腳凍得發麻,腿也開始抽筋,但我不想動彈。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凍死之前,其實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凍死在這裏,也應該是幸福的。隔了這幾年,我把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埋葬,我以為自己已經把自己放逐,可是卻像個瘋子似的跑到這裏來。

對麵的牆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麵用粉筆寫著字:“許友友愛周小萌”。筆跡歪歪扭扭,或者隻是不懂事的小學生。小時候常常有無聊的孩子做這樣的事情,拿著粉筆在不起眼的牆角裏塗鴉。惡作劇般寫上誰誰愛誰誰,那時候根本不懂得愛是什麽,隻是覺得這個字很神秘,一旦被誰寫在牆上要生氣好幾天。直到懂得,才知道原來這個字如此令人絕望。

我不知道在那裏坐了多久,天氣太冷,冷到我的腦子都快要被凍住了。我拿手機的時候,似乎都能聽見自己被凍僵的關節在嘎嘎作響。

我打了個電話給林姿嫻,她的聲音還帶著朦朧的睡意,我看到手機上的時間,是早晨七點鍾。

我連舌頭都凍僵了,口齒不清地告訴她:“我猜到蕭山可能在哪兒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問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記一下。”

我把地址什麽的都告訴了她,她向我謝了又謝,或者隻有真的愛一個人,才會這樣在意他的安危,這樣在意他的快樂。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掛斷電話,然後把頭垂進雙膝。

我根本沒有勇氣麵對過去,等我鼓起勇氣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再找到蕭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車,車上的暖氣才讓我回過神來。我很餓,走去餐車點了一碗麵,大師傅一會兒就做好了。

麵盛在偌大一隻碗裏,湯倒是不少,隻是有一股調料的味道。餐車上鋪著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車走得極穩,麵湯微微地蕩漾著,我慢慢地摩挲著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車剛剛駛離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條巷口小店的刀削麵特好吃。因為蕭山曾帶我去過。我還記得特別辣,蕭山被辣得鼻尖都紅紅的,滿額頭都是晶瑩剔透的細汗。

他悄悄告訴我:“我小時候就是在這裏學會用筷子吃麵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來怎麽吃?用手嗎?”

他說:“當然是用叉子啊。”

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笑的樣子,亮晶晶的眼睛裏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個暑假,因為我拿到了獎學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借口出來,和蕭山在一起。我們去公園裏劃船,他帶我去遊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們甚至偷偷買了火車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國去了,鑰匙交給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裏。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躲到這裏來,因為小時候姥姥姥爺就住在T市,我在這座城市呆的時間最久。那時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國內,老式的家屬區其實很熱鬧,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大家一起玩遊戲,我覺得在這裏過暑假是最快樂的事。”他有些赧然地微笑,“他們叫我小洋人,因為剛回來時我的中文總講得不好,普通話還沒有英文流利。還有,不會用筷子吃麵條。”

蕭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當時他正在廚房裏切番茄,連頭也不抬:“左撇子怎麽啦,左撇子也比不會做飯的人強。”

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再招惹他。難得有空無旁人又一應俱全的老房子任我們大鬧天宮,我興衝衝地提出要自己做飯,也是我鬧著要去買菜。T城的夏天非常熱,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從超市出來走了沒幾步,簡直一身汗。路邊有賣冷飲的冰櫃,蕭山買了鹽水冰棍給我:“嚐嚐,我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覺得比所有冰激淩都好吃。”

我一路吮著鹽水冰棍,跟著他走回去,覺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帶著,什麽事都不用管。那種感覺奇妙又安心。

等回到老房子裏,兩個人都滿頭大汗,對著嗡嗡作響的老空調吹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

蕭山問我:“你會做什麽菜?”

我眼睛也不眨地告訴他:“蛋炒飯。”

最後還是蕭山大展身手,雖然他水平也不怎麽樣。我倆擠在廚房裏亂作一團,我堅持番茄和蛋是一齊下鍋的,蕭山說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後油鍋燒熱了,一看到他把番茄倒進去,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進去。

剛燒開的油鍋很熱,蛋液被炸得飛濺到我手上,燙得我大叫了一聲,蕭山抓著我的手就擱到了水龍頭下,一邊衝一邊著急:“燙哪兒了?”

涼涼的自來水從手背滑過,被燙到的地方漸漸麻木。蕭山的胳膊還扶在我的腰裏,他的手真熱,掌心滾燙,隔著薄薄的裙子,我隻覺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塊烙鐵,燙得讓我心裏發慌。我覺得不自在,訕訕地說:“不疼了……”

廚房裏很熱,抽油煙機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夏日的午後,仿佛萬籟俱寂,連客廳裏電視的聲音都仿佛隔世般恍惚。樓上樓下都寂若空城,我心跳得近乎發虛,而他的臉慢慢低下來,他比我高許多,這麽近的視野裏,他的眼睫毛真長,真密,那密密的睫毛直朝我壓過來,我都嚇得傻了。兩唇相觸的一刹那,我隻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隻油鍋,轟一聲隻差沒有燃起來。

所有的水分都似從體內蒸騰,當他的唇終於離開我的唇的時候,我的臉一定紅得像番茄了。我覺得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他連脖子都紅了,我腦子裏直發暈,就像是中了暑,透不過來氣。

“吸氣啊!”他的聲音很低,仿佛喑啞的喃喃,而我真的連呼吸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狽地喘了口氣。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幹嗎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凶巴巴的,其實更多的是覺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漲紅著臉,手還抓著我的腰,像是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油鍋還在滋滋地響,我推開蕭山跑過去拿起鍋鏟,幸好還沒有糊,我拿著鍋鏟把番茄和蛋炒來炒去,腦子裏還是暈乎乎的。而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不吭聲。我把火關了,盡量若無其事地回頭問他:“盤子呢?”

後來這盤番茄炒蛋端到飯桌上,蕭山先挾了一筷子,我才想起來沒有放鹽。可是那樣老大一盤,竟然也被我和蕭山吃完了。

少年時代的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沒有任何調料,那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