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第三層_蛹

6月11日晚上18點20分

傍晚的黃泉路。

出租車已經開到黃泉九路了,但前頭卻意外地堵著一長串車,長龍似的集卡們一眼望不到頭。莊秋水坐在車裏焦慮不安,他又一次撥打了尚小蝶的手機。手機鈴聲像催眠樂曲般響了半天,直到自動語音響起:“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候再撥。”

他緊緊捏起了拳頭,盯著“黃泉路上排隊”的車輛。老天,從S大到這並不太遠,居然開了近一個小時。僅僅在這個路口,就已堵了15分鍾,而車輪幾乎還沒怎麽動過。司機也很著急,他打開車門出去看了看,回來說:“倒黴,原來前麵出車禍了,兩輛卡車撞在一起,有一輛翻倒在馬路上,正在等拖車過來呢!”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啊?手腕上的秒針一格格轉動,莊秋水忍不住打開車門,付清車錢後,跳下車向路邊跑去。

雖然馬路上堵得嚴嚴實實,人行道上卻幾乎沒什麽人。他已很久沒來過這了,兩邊的景物早已變了許多,記憶中的老工廠化作建築工地,一群住宅樓矗立在暮色中。快跑著穿過一個路口,衝刺幾百米拐進經緯九路。

該死!若呆在車上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莊秋水越跑越快,幸好馬路上沒有其他人,否則會以為他腦子有病。十多分鍾後,終於見到了那熟悉的圍牆。好不容易喘了口氣,馬不停蹄地跑到蘇州河邊。

河水已轉為黑色,沿河可以眺望舊工廠裏的廢墟。必須在天黑前找到小蝶,否則——他自己也無法想象。

衝進久違的邊門,踏入空曠的荒草叢,孤獨的煙囪愈加淒涼。他也不管那條隱藏的小徑,如開荒者直接踩進野草,筆直向第二道圍牆衝去。

很快找到了那扇小門,他知道裏麵就是墓地。腦子深處又疼了起來,那是往昔的警告——禁區,勿入!

但莊秋水還是闖入了禁區。

又見到那些墓碑,要比印象中更殘破些,這就是當年的白俄公墓——長眠著713個斯拉夫人的枯骨。

剛想要穿過這片墓園,雙腳卻如釘住般不動了,冷汗從額頭汨汨地流下,耳邊又如洪鍾般響起了警告。

他痛苦地深呼吸了幾口,卻感到墳墓裏的氣息全湧入胸腔,連同那些古老的靈魂們,散步到他渾身的每一滴血液中。

於是,他不再是莊秋水,而是許多年前就已死去的某個人,他機械地移動莊秋水的身體,一步一步穿越墳墓的死亡區域,繞過那些斷裂的墓碑,和露出地麵的棺材和白骨,終於來到了“蝴蝶公墓”的入口——老房子幽深的門洞前。

STOP!

莊秋水突然停止了腳步,像個木頭人一樣僵在那裏,眼前是地獄般的門洞,裏麵幽暗異常,什麽都看不清楚,似乎正潛伏著無數幽靈,等待新人進入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不,不能再往裏踏入半步了!他在門口徘徊了幾步,忽然想到另一種可能性——如果尚小蝶不在裏麵呢?或者她根本就沒有進去,像他一樣在此止步不前,然後就一個人知難而退,早就離開這鬼地方了。

老天保佑,但願如此吧。

但莊秋水還是要求證一下,如果她就在這道門洞裏的話,那隻要打她的手機,就可以在這裏聽到鈴聲了。

他又一次撥打了小蝶的手機,同時側耳傾聽門洞裏的動靜。

等待了大約10秒鍾,隱隱聽到了什麽聲音,從某個很遠的地方傳來。幸好這的傍晚如墳墓般寂靜(本來就是墳墓),讓他可以分辨這是什麽聲音——

沒錯,就是手機鈴聲!雖然聽起來很不清楚,但隻有電器才能發出這種聲音,還有音樂的高低起伏。

鈴聲持續了幾十秒鍾,隨著手機屏幕顯示“無人接聽”而告安靜。

莊秋水豎直耳朵,鈴聲還在繼續,這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聲音。

毫無疑問,尚小蝶正在這道門洞裏,在可怕的“蝴蝶公墓”中。

他的心又一次沉到了冰底。

腳底稍稍挪動了幾厘米,又立即縮了回去,好像門洞裏有一堵透明的牆,任何人都無法穿牆而過。

進入?還是退出?這是一個問題……

莊秋水問出了一個哈姆萊特式的問題,可惜他要拯救的並非奧菲麗亞——而是個與他無親無故、剛剛萍水相逢的醜小鴨而已,她長得一點都不漂亮,對男生幾乎毫無魅力,是那種天天見麵也會遺忘的人。

為一個完全與己無關的人,值得冒這麽大的風險嗎?

腦子裏又閃過了那些電光,雪花般飛舞,如利刃劈開他的身體。他看見了夾竹桃花,鮮豔的花朵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流過之處冒起帶著骷髏的白煙……還有,還有那隻蝴蝶,跨入禁忌之門,朝拜普魯頓大神……無數聲尖叫,扯破咽喉的尖叫……密密麻麻的……

“不!”

他如孩子般喊了出來,雙手抱住自己的耳朵,隻想立刻就變成一個聾子。

然而,耳朵還是很不爭氣地聽到了手機鈴聲。

是尚小蝶嗎?打開手機屏幕,來電顯示卻是陸雙雙。

“喂!已經去那麽久了,你在哪裏啊?”

“蝴蝶公墓。”

他像機器人一般如實回答。

“見鬼,真有這個地方?”電話那頭的雙雙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找到WOW了嗎?”

“我——找到她了。”

“那趕快把她帶出來啊!”

莊秋水不知該怎麽回答:“哦……”

“你哦什麽哦啊!還是個男人嗎?”雙雙在電話裏嚷了起來,“快把小蝶給我帶回來!”

說罷她掛斷了電話。

男人?這兩個字如電流般刺激了莊秋水的心,讓他把頭高高地仰向天空,老房子的屋頂似乎變矮了一些。

他的雙腳忽然獲得了自由,一下子擺脫了理智的控製,大步流星地跨向門洞。

邁向地獄的第一步。

刹那間,黑暗吞噬了莊秋水。

6月11日晚上19點19分

月亮從烏雲裏出來了。

蝴蝶公墓

清潔的光線如白霜灑遍曠野,也輕輕撫摸著尚小蝶。身下是冰涼的泥土,地底的濕氣滲入皮膚,血液如開春的河水緩緩流淌。

或許是受到月光的洗禮,眼皮下的瞳孔緩緩縮小,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星空。艱難地眨了幾下,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團虛無的空氣,紫色的夜空上懸著一輪皓月。

然後,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敏感而脆弱的眼睛,22歲男生的眼睛,抑或在夢中見到過的眼睛。

不知如何形容這目光,他不停地閃爍著,如銀河的星光正對著她。

但她看不清那張臉,隻感到溫熱的氣流,撲到她的麵頰上,彼此交換著呼吸。

她聽到了一個急促的男聲:“小蝶?小蝶?”

小蝶是誰?

啊,那是自己的名字,她終於想了起來。

那這又是什麽地方?

她不敢再想。

在這荒涼的月夜,年輕男子繼續呼喚著她,就像中國人古老的“叫魂”儀式。

但她感覺自己渾身虛脫,雙手雙腳都動彈不得,嘴唇嚅動了許久,才艱難地說出一句話:“你是誰?”

黑暗中的眼睛眨了眨,輕聲答道:“我是莊秋水。”

她的腦子轉動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了這個名字。喉嚨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啊——對不起,我沒有聽你的話。”

“沒事了,我們離開這吧。”

他的手抄到她後腦勺,將她的上半身抬了起來。她半坐在地上,仍然動不了身體,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隻覺得周圍樹影婆娑,一些鮮豔的花朵綻開。

莊秋水將她後背靠在一個冰涼的東西上——“蝴蝶公墓”的墓碑。他轉身背對著尚小蝶,將她放在自己背上。

伏在這堅實的後背,仿佛抱著一棵年輕的樹幹。

莊秋水拎起小蝶的書包,雙臂抬著她的兩條腿,任由她的雙手搭在他胸前,還有她的整個胸脯都緊貼著背脊,但此刻哪來得及心猿意馬,他心裏在想,這大一女生份量還不輕呢,沒走幾步路就大喘氣了。

平生第一次真正闖入蝴蝶公墓,冒險救出了昏迷不醒的女孩,從小門走出高大外牆,夜色裏的破院充滿陰森之氣。借助月色找到中間的門洞,背著小蝶穿過“過街天橋”。

忽然,感覺頭頂有個腳步聲響起。但小蝶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頭實在仰不起來,盡管確信樓梯上有個什麽東西。

既然已經來到蝴蝶公墓,就算是幽靈也沒什麽好怕的!

莊秋水低著頭衝出門洞,眼前露出一大片墓地。

月光下的鬼魂們正在晚風中吟唱。

已經渾身是汗,就算棺材裏的僵屍爬出來,都不會讓他再害怕。背著尚小蝶繞過一個個墓碑,腳底不小心踩碎了一塊骨頭,身邊閃爍起幽幽的鬼火。

好不容易衝出墓地,莊秋水心頭一陣狂跳,月光下的工廠廢墟如塞外的草原,惟獨少了牧羊女與蒙古包。

背上的小蝶正在發抖,身體由冰涼變得滾燙,看來是受寒發燒了。莊秋水加快了腳步,大汗淋漓地跑過荒草叢。

他們大半個身體都埋在草裏,小蝶感到草葉刮著大腿,整個人如火焰般燃燒著。

終於艱難地跑到蘇州河邊,從敞開的工廠邊門衝了出去。

托著小蝶大腿的雙手漸漸撐不住了,隻能拚命用背脊往上頂,免得她從背上掉下來。這是馬路的盡頭,放眼望去不見一個人影,隻有月光伴著兩人。莊秋水必須要把她送到醫院去,但這地方連車都不可能攔到。

他就這麽背著小蝶,向南穿過兩條路口。終於有一輛空出租車過來了,他把小蝶放進車子後座,讓司機開到附近最好的一家醫院。

莊秋水疲憊不堪地坐在小蝶身邊,先擦了臉上一把汗,幾乎渾身都要散架了。

出租車開過黑夜的黃泉路,身邊的小蝶早已不省人事,嘴裏在喃喃細語,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麽,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滾燙滾燙的。忽然想起陸雙雙,趕緊給她發短信,告訴她已把小蝶救出來了。

再見,蝴蝶公墓。

十幾分鍾前,他踏入了永遠的禁區——用手機熒光照著前麵的路,小心翼翼地穿過門洞,黑夜裏看不清那高大的牆壁,隻感到是個陰森可怖的老院落。他大聲叫喊著小蝶,一直摸到對麵的牆上。他摸到最左側發現了那道小門,推開門後發現了蝴蝶公墓,月光正好照亮了墓碑,在碑下躺著一個年輕的女孩。

刹那間,他還以為見到了一具女屍,淒慘地躺在墓碑底下,等待親人來收殮遺體。

莊秋水渾身顫栗著蹲下來,死人般蒼白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一隻蝴蝶正停在她的唇上。

伸手去觸摸蝴蝶,它卻輕巧地飛走了。手摸到了小蝶的鼻孔,才發現她還是有呼吸的。然後,他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

雖然已逃出了蝴蝶公墓了,但想起這些仍膽戰心驚。車子已經開出了黃泉路,疾馳入市區的街道。

他低頭看著斜躺著的小蝶,不知她還會遭遇什麽?

還有,他自己呢?

啊,醫院到了。

6月11日晚上20點05分

護士長餘芬芳在看值班記錄,實習護士正在悄悄地煲電話粥,讓她感覺很不舒服。星期天的晚上,急診室裏照樣人滿為患,大多是換季造成的感冒。這些天她工作得格外認真,讓幾個年輕醫生都肅然起敬。她已做了30年的護士,從最初的護理,到婦產科的助產士,最後成為整個醫院的護士長。

前天晚上她不當班的時候,有個女孩送來沒多久就死了。醫生采用了氣管切開搶救,居然從裏麵掏出一個蟲卵,堵塞氣管導致窒息死亡。這種事情多少年都沒遇到過了,讓餘芬芳聽著就膽戰心驚。好在再過兩個月,她就要滿50歲退休了,再也不會見到這些淒慘的場景。

忽然,有個醫生叫了她一聲:“餘姐,你兒子來了!”

餘芬芳的心即刻緊了起來,兒子來自己的醫院,出了什麽事?她急忙走出來,隻見急診室外的走廊裏,兒子秋水攙扶著一個年輕女孩,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心總算放了下來。但那女孩卻從沒見過,兒子也沒說過他談了女朋友。

莊秋水高聲喊道:“媽媽,先幫我去掛下號。”

接著,他將小蝶扶進急診室,趕快讓醫生給她做檢查。體溫量下來39度,其它方麵都無大礙,隻有身體非常虛弱,咽部有些發炎,初步診斷是上呼吸道感染。

餘芬芳走到兒子身邊,看著這個躺在擔架床上的女孩,心忽然劇烈顫抖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很久以前就認識這女孩。她緊緊捂著自己心口,眉間掠過一絲深深的恐懼。

她把兒子拉到角落裏,悄悄地問:“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嗎?”

餘芬芳覺得這女孩並不漂亮,身材也不太好,臉上還有很多雀斑和粉刺,說實話很難配得上兒子秋水。

“不,她隻是大一的學妹。”

“大一?又不是和你一個班的,怎麽待她這麽好啊?”

莊秋水不耐煩地搖搖頭:“媽媽,人家遇到危險,我當然要救她的啊。”

餘芬芳又去問了問醫生,幫她去藥房取了藥,又親自給小蝶打了一瓶吊針。

小蝶被推到輸液室,她睜開虛弱的眼睛,看著輸液瓶裏的**,一點一滴地落下來。金屬的針頭插在靜脈血管裏,冰涼的藥水隨著血液流遍全身。莊秋水一直坐在身邊,他的眼神焦慮不安,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她聽到莊秋水在打電話,好像是在和雙雙通話。他告訴雙雙他們在醫院裏,小蝶並沒有生命危險,今晚吊完針就可以回學校了。

尚小蝶又閉上眼睛,空氣中充滿醫院藥水的味道,腦子如一直開著的放映機,回憶剛才在蝴蝶公墓的所見所聞——

但記憶似乎斷裂了,後麵很多事情都變得模糊不清,她究竟還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幽靈來到她麵前了嗎?對了,她記得那個墓碑上有她的名字,難道是同名同姓的人?抑或是某種幻覺?還是老天留給她的歸宿?

藥水仍在一滴滴落下,而淚水則從眼角滑落,沿著臉頰側麵流到了頭發裏。血管漸漸熱了起來,海水從四周淹沒身體,大腦沉入了黑暗……

6月11日夜晚22點45分

兩個小時後。

餘芬芳帶著一包新衣服回到輸液室。她看到小蝶的衣服已經很髒了,便向實習護士借了留在更衣箱裏的衣服。

兒子已經困得在旁邊睡著了,而小蝶也閉著眼睛沒醒來。吊針已經快結束了,餘芬芳叫醒了小蝶,將針頭從她靜脈裏拔了出來。

整整一瓶藥水吊了進去,尚小蝶的體力已恢複了很多,可以自己下來走路。餘芬芳輕聲說:“姑娘,你衣服都髒了,換些新衣服吧。”

尚小蝶腦子都一片空白了,她順從地跟著護士長,來到一個小房間裏。她脫下身上的髒衣服,剛要換上那件新衣服時,餘芬芳忽然叫了起來:“等一等!”

她看到了尚小蝶胸前的胎記。

49歲的護士長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醜陋的印記,幾乎瞬間冷汗就下來了,腳底一軟幾乎倒在了地上。

尚小蝶害羞地護著胸前,尷尬地說:“這不是傷疤,是胎記,自打我生下來就有了。”

餘芬芳已嚇得魂不附體了,她的嘴唇繼續顫抖,眼神裏的恐懼無法用語言描述。她又把目光移到小蝶臉上,連連搖頭道:“不……不……”

尚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臉,難道剛才在蝴蝶公墓還傷到臉了?還好臉上並沒有什麽異樣,就是些粉刺痘痘罷了。她迅即把新衣服套在身上,低下頭說:“謝謝。”

餘芬芳歎了一口氣:“回去吧,今晚要好好休息,還要按時吃藥。明天高燒還不退的話,再到醫院裏來找我。”

小蝶出來,莊秋水也醒了過來。他向媽媽點了點頭,便護送著小蝶離開了醫院。

已經超過半夜11點了,他們攔了一輛出租車回S大。

莊秋水又給雙雙打了個電話,讓她不要再擔心。他會送小蝶回寢室的,讓雙雙先睡下吧,她可以明天再來看小蝶。

忽然,尚小蝶又感到渾身無力了,漸漸倒在了莊秋水肩上。

她迷迷糊糊地說:“剛才那老護士真奇怪,在我換衣服時拚命盯著我看,那眼神是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我是個妖怪似的。”

“她是我媽媽。”莊秋水冷冷地回答。

“啊!”

小蝶完全沒有想到,她把頭靠到另一邊車窗,再也不說話了。

20分鍾後,出租車穿破城市的黑夜,來到S大校門口。

6月11日深夜23點30分

月色如洗。

女生寢室樓。

莊秋水護送著小蝶來到樓下,當他要進樓時被舍監喝止住了:“喂,這位男生怎麽回事!都幾點了還敢進來?”

這才意識到不能進女生樓了,莊秋水隻能連聲說對不起。他讓小蝶給室友們打電話,讓她們下來接她上去。

但尚小蝶連連搖頭,根本就不敢打給室友電話,說怕打擾人家休息。

莊秋水歎了口氣,索性自己打電話了,他的手機裏存著“校花”田巧兒的號碼。

對方很快接電話了,傳來田巧兒興奮的聲音:“莊秋水,都那麽晚了,有什麽事啊?”

“你能不能下來?我現在你的寢室樓下。”

“哦,等我一會兒哦。”

雖然田巧兒故作矜持,但話語中仍然難掩得意。

小蝶掙脫了莊秋水的手說:“我可以自己上去的。”

“我不放心!我答應過雙雙,要送你到寢室的。”

田巧兒已經跑下樓梯,但看到莊秋水身邊的小蝶時,那張臉立即由興奮變成失望,接著又轉成了對小蝶的輕蔑,潛台詞是——就憑你這小樣兒?

莊秋水說小蝶生病了,走路不太方便,請田巧兒保護她上樓。

這時,田巧兒的臉色已一陣青一陣白了,她心想你半夜打電話請老娘下來,卻是要攙扶尚小蝶上樓,好像這醜小鴨變成了千金小姐,而“校花”倒成了侍女丫鬟!

但田巧兒到底還是要麵子,她硬撐著點了點頭,便摟著小蝶的肩膀一起上樓了。

莊秋水目送她們消失在樓道裏,又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直到舍監出來把他趕走。

同時,小蝶已回到了寢室。田巧兒當即翻臉道:“沒想到你還會來裝病這一招!算你狠!”

宋優和曼麗也很驚訝,她們正等著12點鍾的世界杯比賽。當看到小蝶蒼白的臉色,也不敢再多說什麽。

其實,今天大家情緒都不好,下午剛回學校就聽到了一個噩耗——白露死了!

老師禁止她們談論這個話題,男生們私底下卻傳得神乎其神:說白露氣管裏生了一個蟲子,最後變成一個碩大的綠色螳螂,撕破白露的咽喉爬了出去……

同寢的室友突然死於非命,任何人都會感到恐懼的。雖然平時關係並不是很好,但她們還是掉了不少眼淚。何況前幾天白露反常的表現,那天半夜裏嘔出來的蟲子。如今白露的床鋪已空了出來,或許她的幽靈仍然眷戀著這裏,悄無聲息地躺在她們的身邊。

尚小蝶爬到上鋪,閉上眼睛再也不動彈了。

人生最恐怖的一天終於過去了,但她再也無法回憶了,寧願拿個橡皮擦全部抹去。

額頭還有些熱度,腦子裏有無數個人在說話,還沒有睡著夢已經跳出來了。

她夢見了媽媽……

6月12日上午10點50分

走出蝴蝶公墓後第一個白晝。

她睡了整整一上午,直至陽光照射到額頭,才痛苦地睜開眼睛。

眼前沒有古老的高牆,沒有深深的門洞,也沒有荒草下的墓塚,隻有金鈴子的歌唱。尚小蝶轉頭看了看對麵,床鋪上空空如也,寢室裏隻有她一個人。她抓了抓頭發,責備自己怎麽睡了這麽久。

床腳就是她的大包,爬起來把包打開。包裏還有孟冰雨的筆記本,包括手電筒和指南針。還有手機呢?手忙腳亂找了半天,在書包夾層裏找到了,大概是莊秋水幫她放進去的。

她摸摸自己的額頭,熱度已退了下去,喉嚨也不像昨晚那麽疼,但渾身上下的關節還很難受,有什麽力量正在撕裂自己。

包裏有昨晚醫院開的藥,她艱難地爬下來,倒杯熱水服下了藥片。

她看到了白露的床鋪——空空如也的床鋪,現在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就連白露的日常用品,都被學校老師帶走保管起來了。白露的養父母都已經死了,唯一的姐姐去年就死於了神秘車禍,現在又孤零零地離開世界。

還有,白露喉嚨裏的蟲卵——那究竟是什麽?

小蝶又要掉眼淚了。

她去洗了一個熱水澡,要把從“蝴蝶公墓”帶來的塵土都洗掉,但有些東西永遠都洗不掉。站在浴室的落地鏡子前,她戴上眼鏡看著胸前的胎記——奇怪,顏色不對了,本來是醜陋的棕黑色,如今變成了好幾種顏色。一大塊鮮紅色,好像要從皮膚裏滲出血來……

原來像道舊疤痕,現在卻宛如剛被撕破的傷口,她下意識地捂住胎記,覺得皮膚上微微灼熱的疼痛。又感到一陣頭暈,越想看清鏡子裏的自己,眼睛就越是難受。她痛苦地抱著頭,穿好衣服跑回了寢室。

前腳剛踏進房門,陸雙雙後腳就踩了進來。她帶著些吃的東西,來慰問最好的朋友。

“哎呀,你真讓我擔心死了——”雙雙忽然想到了白露,立即掩著嘴說,“哦,我們不能說‘死’這個字。”

“你也知道白露死了吧?”

小蝶苦笑了一下,看著曾經睡過的床鋪。

“他們傳說的是真的嗎?白露喉嚨裏長出了一個螳螂?”

“我——不知道!”

雙雙突然壓低了聲音問:“你真的找到蝴蝶公墓了?”

“嗯,不信你可以問莊秋水。”

“他已經在電話裏和我說過了。對了,你幹嘛不接我電話呢?”

尚小蝶搖搖頭,她如何找到蝴蝶公墓的?那裏又是什麽樣子?她不想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6月12日下午14點30分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站在課堂上的是孫子楚,洪亮地念出了《莊子•齊物論》中的《蝶夢》。

尚小蝶坐在第三排,隨著孫子楚抑揚頓搓的語調,唐宋平水韻的古音,她仿佛也隨兩千多年前的莊周,一同化身為翩然飛舞的蝶。陸雙雙卻偷偷聽著MP3裏的《兩隻蝴蝶》。

第一次聽孫子楚講課,原來的老師突然生病,臨時請孫子楚來救火。誰知這家夥拋開原有教案,天馬行空地說起了莊子。

剛說完《秋水》,便跳到了莊周夢蝶:“莊子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在大自然無拘無束地飛舞。他覺得自己更適應蝴蝶的生活,卻不知這世上還有個叫莊周的人。一夢醒來,黯然神傷,不知是莊周作夢化為蝴蝶?還是蝴蝶作夢化為莊周?但蝴蝶不是莊周,莊周也不是蝴蝶,二者在不經意間已然物化!”

小蝶竟聽得入了神,傳奇的老師仍在滔滔不絕:“清人張潮寫有一部奇書《幽夢影》,其中有一句絕妙。”

黑板上寫下一行字——

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

沒想到孫子楚還賣了個關子:“同學們,你們自己體會這句話吧。”

課堂裏響起輕微的不屑聲。

這時,雙雙對小蝶耳語道:“瞧,旁邊那個男的盯著你看呢。”

小蝶警覺地轉過頭,一個不起眼的男生,迅速恢複了正襟危坐。她緊張地摸摸自己的臉:“他為什麽這麽看我?”

陸雙雙也仔細端詳著她:“好像是有些不對勁。”

“難道我會變成一個巫婆?”

“Maybe——”

小蝶把頭低下來,心底默念著“蝴蝶公墓”。

“下課!”孫子楚在講台上的喝聲,打斷了小蝶的胡思亂想。

同時,兜裏的手機短信振動了,她掏出手機看到了莊秋水的名字——

我在學校體育館等你。

小蝶甩下了陸雙雙,第一個衝出大教室。

繞過兩棟教學樓,跑進學校體育館。很多人在打羽毛球,她茫然地在木地板上走了幾步,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原來莊秋水正坐在看台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服,照舊那付周傑倫的樣子。

小蝶坐到他身邊問:“找我幹嘛?”

“身體好了嗎?”

“燒基本退了,喉嚨也不幹了,就是手腳關節還有些疼。”

莊秋水鬆了口氣:“記得要按時吃藥,若關節還疼也可以再去醫院。”

“謝謝,我不用再去醫院了——我怕那裏的氣味。”

沉默許久,他終於說出了疑問:“告訴我,尚小蝶,你是怎麽找到蝴蝶公墓的?”

小蝶已沒必要再對他隱瞞了:“孟冰雨的筆記本。”

隨後,她把如何撿到神秘書包,又看到那張光盤裏的視頻,進而發現孟冰雨的筆記本。然後搜索到了“蝴蝶公墓”網站,破譯了詩稿裏的秘密,找到“蝴蝶公墓”的全過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莊秋水。

終於,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像自己做了一次恐怖片的導演。

莊秋水靜靜地聽完敘述,眉毛不時跳動幾下:“你運氣真好!”

或者說另一個意思:你運氣真差!

尚小蝶轉頭看著體育館,幾個熟練地揮舞球拍的男生,羽毛球從空中劃過,如一隻隻白色的蝴蝶飛舞。

“你說你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莊秋水打斷了她的凝視,“給我看一下好嗎?”

他接過小蝶的手機,第一張照片顯然在墓地,斷裂的墓碑上刻著幾個洋文。他仔細辨認著說:“居然是俄文字母!又稱基裏爾字母,九世紀的希臘人基裏爾兄弟發明的,後成為大多數斯拉夫民族的文字。”

基裏爾兄弟?尚小蝶覺得這個詞好耳熟啊——對,在《蝴蝶公墓》的詩稿裏,有這麽一句:“高聲背誦基裏爾兄弟的文字”

那句正好接在墓地和十字架後麵,指的就是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第二張照片是個豎立著的墓碑,似乎有個手電似的光圈照著,碑上有個美麗的西方女子的相片,看著“照片裏的照片”,莊秋水心底隱隱有些發毛。

第三張還是墓碑上的文字,就在剛才那張西方美女相片下麵,應該就是墓主人的名字了,同樣也是用俄文字母刻的,還有生卒年月是“1912~1936”。

莊秋水又反複看了幾遍:“把這些照片發到我手機上,我請高中同學幫我翻譯一下,他現在外國語大學讀俄語係。”

隨後,小蝶用彩信把照片發送給了莊秋水。

“請保護好自己。”他從看台上站起來,又低聲說,“我不願你成為第二個孟冰雨。”

“等一下!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尚小蝶叫住了他,“你怎麽會知道——蝴蝶公墓在經緯九路1999號?”

莊秋水沉默許久才說:“好吧,我告訴你。其實,我小時候就知道那地方了。”

他閉上眼睛,體育館的嘈雜聲驟然消失,大腦深處的記憶開始播映,隻剩下14歲那年的太陽,還有一大片暗綠色的草地……

8年前,莊秋水14歲。

那年暑假,爸爸的工廠已經很蕭條,許多工人下崗回家,隻有爸爸還每天去上班。他不像其他男生沉溺於電玩,無聊時就會到爸爸單位。那是在老工業區,緊靠著蘇州河的工廠。當年廠子大得嚇人,聳立著高大的廠房和煙囪,宛如走進宏偉的迷宮。

在那炎熱的中午,莊秋水和一個同學來到廠裏,他們的爸爸都是廠裏的工人。生產線已大半停產,又是午休時間,諾大的廠房裏幾乎見不到人影。工廠裏有許多機器,破舊的車間和倉庫,像秘密的軍事基地。兩個少年尋找著任何新奇的東西,穿過最後一個車間,來到綠油油的草地裏。忽然,草叢裏傳來蟋蟀的鳴叫聲——

“一隻大蟲哦!”

喜歡蟋蟀的同學兩眼放光,側耳傾聽聲音來源。莊秋水也貓著腰觀察草叢。前麵有道高高的圍牆,荒草中隻有蟋蟀聲,心底隱隱不安起來。

突然,同學向地麵一撲:“抓住它!”

草叢中躍起一個黑黑的小東西,後麵兩個少年緊緊地追捕,直到它跳進一道門縫。

這扇小門上掛著把鎖,但早已腐爛鏽蝕,輕輕一推就打開了。

“等一等!”莊秋水叫住同學,心跳也更厲害了,“我們不能進去!”

“你聽到那大蟲的聲音了嗎?要是被我們抓住了,一定是百戰百勝的蟋蟀王!”

莊秋水全都想起來了:“小時候我來過這,剛想進去就被爸爸揪了回來,他重重地打了我一頓。爸爸警告說:絕不可以走進這扇小門,門後是廠裏的禁區,誰進去就要送命!”

“切!你爸爸在哄小孩呢!我們都已經初中了,還會怕這種鬼把戲?”

同學嘲笑著跨進了小門。

禁區之門已經敞開,莊秋水呆呆地站在門外。其實他從小就想進去,看看那道圍牆後到底是什麽?有時爸爸會和同事們聊天談起那,但都像觸了地雷般不敢說下去。

門裏又響起蟋蟀王的鳴叫,莊秋水實在憋不住了,也小心地跨進了這道誘惑之門。

他看到了墓地。

在蟋蟀聲的伴奏中,數百個墓碑矗立著,荒涼的土地上雜草叢生,間有棺材板露出地麵。

“原來是墓地!怪不得是廠裏的禁區。”

14歲的少年裝膽大,繼續伏下身尋找蟋蟀。莊秋水不敢去拉他,擔心會一起掉進墳墓。他隻能慢慢跟在後麵,隨時觀察周圍動靜,萬一叫爸爸知道,非被他打死不可。

一直追到墓地最裏麵,蟋蟀王鑽進墓穴縫隙。兩人一籌莫展時,莊秋水看到了那隻蝴蝶——翅膀一邊是美女,一邊是骷髏。

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蝴蝶,興奮地想要把它抓住。但“美女與骷髏”異常靈敏,轉眼飛進了那道門洞。

莊秋水看清了前麵的老房子,淒涼地麵對墓地,沒有絲毫生氣。當中有個幽深的門洞,不知通向地獄的哪一層?

“裏麵是什麽地方?”

“管它呢,我們進去看看再說。”

莊秋水又感到了頭疼,似乎有無數根針從墳墓裏飛出,紮進他的後腦勺。耳邊響起奇怪的叫聲,又像無線電波的嘯叫,手上的雞皮疙瘩起來了。

“不!別進去!我們回去吧。”

心頭已有了隱隱的感覺——這道門洞才是真正可怕的禁區。

同學輕蔑地吐出三個字:“膽小鬼!”

然後他一個人闖進了門洞。

莊秋水獨自站在外頭,目送著夥伴消失在黑暗中。門洞裏吹來陰涼的風,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但沒有逃走,否則在朋友麵前永遠抬不起頭了。他獨自徘徊在墳墓間,等待同學歸來。

半小時後,門洞裏仍然未有動靜。莊秋水有些著急,擔心他會不會有事?或者還有另一個後門,這家夥從後門出去了,把他一個人拋在這?

他向門裏大喊了一聲:“喂!你還在嗎?”

又等待了一分鍾,門洞裏響起一聲慘叫!

莊秋水嚇得倒在地上,慘叫聲的分貝如此之高,簡直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還在繼續,如波浪震撼著耳膜。

心幾乎要跳出嗓子了,他不敢再聽那慘叫聲,更不敢走進門洞去尋找。不可能是惡作劇,同學一定在裏麵看見了什麽,但又有什麽能讓人如此恐懼呢?

強盜?殺手?屍體?幽靈?

無數嘯叫聲匯集在一起,所有的腦細胞都熊熊燃燒。他不敢再開動想象力……

莊秋水像個逃兵轉身跑去,穿過寂靜荒涼的墓地,踏過幾塊棺材的殘片,或許還有一些碎骨頭,然後一口氣穿過兩個倉庫,最後在工廠車間裏,撞倒在爸爸身上。

兒子的臉色死人般難看,爸爸問他發生了什麽,他隻說自己摔了一跤。老爸是個神經大條的人,也沒往其它方麵想,便讓兒子快點回家。

他獨自跑回了家,沒向任何人提起剛才發生的事。

同學會不會死了?要是其他人問起該怎麽回答?會不會懷疑他殺了自己的同學?

在恐懼中度過了剩餘的暑期。

兩周後開學,莊秋水驚奇地看到了那個同學,仍好好地坐在教室裏,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但同學不再和莊秋水說話了,他也覺得自己是膽小鬼,再也無顏麵對同學了。

半個月後,喜歡蟋蟀的同學家發生火災,全家其他人都平安無事,惟獨這孩子熏死在了房間裏。

莊秋水聽到這消息時,耳邊響起了那可怕的嘯叫聲……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去過爸爸的工廠。”

他講述完這段少年經曆,眼前又回了學校體育館,尚小蝶就坐在他麵前。

“蝴蝶公墓就在你爸爸的工廠裏?”

“那是工廠的禁區,沒人敢擅自踏入,包括那片外國人墓地。但多年來沒人說得清原因,已成為廠裏不成文的規定。後來,我聽說了‘蝴蝶公墓’的傳說,突然腦子開竅,才明白那裏就是‘蝴蝶公墓’!”

尚小蝶也捂了捂心口問:“那工廠裏的人知道嗎?”

“他們從沒進去過,當然也不會知道,盡管與‘蝴蝶公墓’隻有一牆之隔。”

“後來工廠怎麽會給拆掉的了呢?”

“效益太差,廠裏欠了很多款,最後隻能破產。我爸爸也提前內退回家了。老廠房基本都拆光了,據說要造新的住宅樓盤,但因為開發商資金問題,房子遲遲沒有造起來,一大片空地始終荒著。”

“還好沒變成居民區,否則不知道又要出什麽事了。”

他疲憊地點點頭,回憶消耗了很多體力:“小蝶,你要保護好自己!所有進入過‘蝴蝶公墓’的人,沒有一個能活得長久!就算能活著出來,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因各種奇怪的原因而出事——至於出事的期限,短的隻有幾個小時,最長也不過幾個月!”

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死刑判決,尚小蝶幾乎一字一頓地問道:

“那麽,你自己呢?昨晚你也進入‘蝴蝶公墓’了。”

莊秋水的臉色幾分冷酷,銳利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他暴怒地站起來說:“見鬼!昨晚我還不是為了救你嗎!”

小蝶第一次見到他發脾氣,嚇得蜷縮在座位上不敢說話了。隨後,莊秋水飛快地跑下看台,隻留她孤獨地坐在體育館裏。

她把頭埋進自己臂彎,輕聲抽泣……

6月12日晚上19點30分

沒有月亮的夜晚。

尚小蝶被雙雙拉進學校劇場,今天又是他們排練的日子。莊秋水已換上了戲服,看到小蝶便低頭說:“對不起,下午我失禮了,請原諒。”

她尷尬地看著莊秋水,明白他在為下午最後一句話道歉:“沒關係,我本來就沒生氣。”

“你們在說什麽啊?”雙雙聽不懂他們的話,“什麽失禮?”

“沒什麽。”莊秋水搖了搖頭,“我們進去換衣服吧,不然又要被孫子楚罵了。”

10分鍾後,“梁山伯”和“祝英台”田巧兒上場了,孫子楚也穿上了戲服,原來他還客串梁山伯的“情敵”馬文才。

有個跑龍套的學生沒來,孫子楚堅持要補齊人數。他銳利的目光向台下掃了掃,最後落到了尚小蝶身上。這女孩雖然不漂亮,但一雙眼睛挺有氣質的,他高聲道:“喂,這個女生,請你到後台去換下衣服。”

“啊——”小蝶意外地站起來,指著自己問,“是說我嗎?”

“對,就是你!別磨蹭了,快去後台吧。”

其他人也都沒想到,雙雙倒是高興地抓住小蝶的手:“快和我去後台,我幫你換衣服。”

小蝶完全沒了主意,被雙雙拖進後台。陸雙雙給她換上一套粉紅色的漢服,就像唐詩裏寫的村姑,若再漂亮些就可“人麵桃花相映紅”了。

第一幕,梁山伯與祝英台出場,身後跟著書僮四九和丫鬟銀心。祝英台女扮男裝到書院讀書,路遇強盜,梁山伯出手相助。雙雙故意要湊近莊秋水,卻被“祝英台”一把拉開。舞台上劍拔弩張,祝英台要與銀心主仆單挑。“英雄救美”變作群英PK,眾人打打鬧鬧進了書院大門。

第二幕,寒窗苦讀。孫子楚扮演的馬文才亮相,活脫脫就是一個紈絝子弟。但他對田巧兒極不滿意,認為她表演虛假做作,完全不像戲文裏的祝英台,連個花瓶都不如。他的批評毫不留情麵,還威脅再演不好就要換人!田巧兒平時是被大家寵慣了的“校花”,哪受得了這樣的羞辱?咬著嘴唇把頭扭向一邊,強忍著眼淚不掉出來。

第三幕是膾炙人口的“十八相送”。跑龍套的女孩登場了,小蝶亦步亦趨跟在後麵。第一次上台難免緊張,不小心撞到了“祝英台”身上。田巧兒正好擺個POSE,突然被撞倒在地,狼狽不堪。小蝶連聲道歉要把她扶起來,“校花”憤怒地推開她,站起來指著小蝶的鼻子說:“你什麽意思?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出糗?”

剛被孫子楚罵過,田巧兒正憋著一肚子火,劈頭蓋腦對小蝶痛罵了一頓。莊秋水看不下去說:“算了,她都道歉了,你就別再說了。”

田巧兒更氣憤了:“你們故意為難我?想演祝英台就自己說嘛,幹嘛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這幕“梁山伯”PK“祝英台”,可謂梁祝史上最NB的一段。“十八相送”在混亂中收場,連“我家有個小九妹”都省略了。

下一幕直接跳到“樓台會”。孫子楚幾次打斷田巧兒的表演,斷斷續續到第四幕結尾,“祝英台”告別時故作深情道:“山伯,若此生不能與君共度,英台願回到蝴蝶公墓,再與君續前緣!”

話音未落,“梁山伯”的臉色就變了,台詞裏根本沒有“蝴蝶公墓”。

“蝴蝶公墓”如喪鍾般敲響在諾大的劇場裏。整個劇場寂靜了下來,所有演員都看著“祝英台”。小蝶手心也出汗了,要不是雙雙扶著她,腳底早就站不穩了。

蝴蝶公墓

仍是馬文才打扮的孫子楚回過神來,跳到舞台中央高聲說:“今天排練到此為止!大家可以回去了。”

接著他轉身盯著“祝英台”說:“你是在報複我嗎?”

田巧兒也被嚇壞了,她知道禍從口出,連忙捂著嘴巴,搖頭說:“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蝴——不,那四個字就脫口而出了。”

孫子楚毫不客氣地諷刺了一句:“我看你是鬼上身了!”

6月12日夜晚21點20分

排練不歡而散。

尚小蝶換好衣服和雙雙告別,在劇場外看到莊秋水——奇怪,他怎麽沒和雙雙在一起?她跟著莊秋水到四周無人的小徑,突然在他背後說:“喂!”

莊秋水警覺地回過頭來,路燈下看到小蝶的臉:“嚇死我了!晚上不要隨便在外麵遊蕩,早點回寢室睡覺去吧。”

尚小蝶大膽地揚起頭:“因為我們剛從蝴蝶公墓出來?隨時都會有危險?就像白霜和白露姐妹,失蹤的孟冰雨,還有其他傳說中的人們?”

“就算是吧。”

“孟冰雨在失蹤前找過你是吧?她向你打聽過蝴蝶公墓的事情?”

“好,我承認,她想要得到我的幫助。但我勸告她不要去那,隻是隨便說了一些傳說,並沒有透露半點‘蝴蝶公墓’的位置。她能自己找到那裏,是她的造化,也是她的厄運。”

莊秋水穿過綠樹掩蓋的小徑,疾步向學生宿舍走去。小蝶緊緊跟在他旁邊追問:“喂,你別走,回答我的問題!孟冰雨還說了什麽?”

他終於停下來,臉龐隱藏的樹葉陰影後說:“她尋找蝴蝶公墓的真正目的——鬼美人!”

“啊,鬼美人?”

小蝶想起那白衣長發的女子,古典的眼神裏帶著妖魔的氣息。同時,她想到了在孟冰雨的筆記本裏,最後記錄的兩句話——

我從蝴蝶公墓回來了

我找到了鬼美人

孟冰雨說她在蝴蝶公墓找到了“鬼美人”,到底是人還是鬼?

“是一種蝴蝶!”莊秋水用沉悶的語氣邊走邊說,“‘鬼美人’是簡稱,或者說是探險家起的綽號,國際公認的學名為‘卡申夫鬼美人鳳蝶’。”

“卡申夫鬼美人?”

“又簡稱‘卡氏蝶’,以發現者姓氏命名,就像‘普熱瓦爾斯基馬’簡稱‘普氏馬’。卡申夫是個白俄醫生,20年代流亡中國,在雲南一個神秘山穀中,發現了一種極其詭異的蝴蝶——左右兩邊翅膀圖案不一樣,左邊是美女,右邊是骷髏,合在一起就是‘鬼美人’!卡申夫在美國生物學刊上發表了一篇論文,並寄去了獨一無二的‘鬼美人’標本。這種蝴蝶隻存在於遠古的傳說裏,立刻震驚了世界。”

“‘鬼美人’是一種稀有的蝴蝶品種?”

“不但稀有,而且神秘。全世界現已記錄的蝴蝶一萬四千多種。根據不同的形態結構、進化發展及血緣關係分為16科,每個科下分為若幹屬。中國分布有12個科,‘卡申夫鬼美人鳳蝶’就屬於鳳蝶科。人們懷疑這種蝴蝶早已滅絕,一旦找到就是稀世珍寶,有極高的研究價值。”

“你怎麽知道的?”

“生物係的寧教授告訴我的,他有一次秘密地對我說過:傳說在本市某個角落,有一個叫‘蝴蝶公墓’的地方,裏麵藏著‘鬼美人’。孟冰雨是係裏公認的高材生,經常幫教授做實驗助理,我相信寧教授也對她說過相同的話。”

“也許我們還得找寧教授談談?”

“嗯,我明天聯係一下他吧。還有一件事,我和孟冰雨都知道——”他回過頭來,幽暗的路燈光線照在眼裏,“美國有個研究機構,在全球範圍懸賞10萬美元,求購‘卡申夫鬼美人鳳蝶’的標本,若捕獲活體則為25萬美元。”

尚小蝶恍然大悟:“孟冰雨不惜一切代價尋找蝴蝶公墓,要得到‘鬼美人’的原因,就是這25萬美元的賞金!”

“至少是一部分動力吧。但我想最重要的,還是人類天生的好奇心與探險欲。孟冰雨一直以為我去過‘蝴蝶公墓’——其實我也是前天晚上才第一次進入。我要她絕對不要去那,也不想給她任何幫助,我預感到她會出事的。果然,她很快從人間蒸發了。”

女生寢室樓近在眼前,舍監又投來了懷疑的目光。莊秋水搖搖頭說:“別多想了,早點睡覺。記住——晚上千萬不要跑出來!”

“我聽你的。”小蝶又恢複了那柔弱的語氣,“晚安。”

6月12日夜晚22點05分

她睡不著。

在上鋪翻來覆去好久,總覺得關節很不舒服。田巧兒難得早回來,可能今晚受了很多刺激,想早點睡覺吧。宋優和曼麗在下鋪討論世界杯,今晚是日本對澳大利亞。

小蝶打開床頭小燈,翻起蕭鼎的《誅仙6》。她是貝塔斯曼書友會的會員,上周通過書友會網購了這本書。除了鐵打不動的懸疑小說,她還愛讀《誅仙》、《九州》之類的玄幻小說,有時會去蕭鼎的博客上留言。至於尚小蝶為什麽喜歡《誅仙》,除了小說的故事之外,也因為主人公張小凡的名字與她相近吧。

讀了一個多鍾頭,她摘掉眼鏡,剛有些睡意,耳邊便響起莊秋水的聲音:“見鬼!昨晚我還不是為了救你嗎!”

驚慌失措地睜開眼睛,依然在黑暗的寢室,冷汗從後背心滲出來——還是莊秋水那句話,他們都進入過蝴蝶公墓,而那個可怕的傳說似乎是真的。也許,命運同時向他們打開了地獄之門。

“我快死了嗎?”小蝶在心底默默問自己,隨即回答,“但我不後悔。”

金鈴子叫了。

宋優自然從床上跳起來,又對小蝶大發雷霆了一通。這兩天宋優有些神經過敏,因為室友白露的死,讓大家都生活在恐懼中。尤其是晚上睡在寢室裏,總是擔心白露會回到床上,然後一個個掀開她們的被子。

尚小蝶緊緊保護著金鈴子,直到宋優吵累了繼續睡覺。

除了陸雙雙外,蟲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小時候隻有蟲子才與她親近,除了最冷的季節,這些小家夥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幾乎所有女孩都討厭蒼蠅、蟑螂,媽媽也會一直教育孩子,看到蒼蠅要拍死或趕走,蟲子會傳染疾病。但尚小蝶卻是個例外(當然她從小也沒有媽媽),從不會踩死蟑螂,而是任由它們爬來爬去,除非接近食物才揮手趕走。

她走到哪就會聚集很多蟲子,小學時常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而螞蟻們也賣力地表演,直到老師來把她揪回教室。那些牽牛、金甲蟲之類難見的漂亮昆蟲,也總出現在她左右,一時興起還會抓幾隻回家照料。

從蟋蟀到叫蟈蟈到金鈴子,幾乎所有的鳴蟲她都養過。有時窗台同時掛著三個叫蟈蟈籠子,地上還有七八個蟋蟀罐——簡直成了男孩。每年春天她都會養蠶寶寶,她喜歡看蠶寶寶吐絲的樣子,從醜陋的小蟲子,變成堅硬雪白的繭子,最後破繭而出羽化為蛾。

同學和老師都認為她古怪,覺得她身上隨時會飛出一堆臭蟲。長此以往惡性循環,她越沒有朋友就越喜歡蟲子,而越喜歡蟲子就越沒朋友。所以,在S大能有雙雙這樣的好朋友,她覺得是上天賜予的福氣。

在關於蟲子的回憶中,尚小蝶漸漸沉睡了下去。

但願睡個好覺。

6月13日清晨6點40分

很遺憾,尚小蝶還是沒睡好。

從夜裏直到清晨,隻感到身下的床變成了“幽靈小溪”的荒草地,自己的後背變成了紅色書包,野草瘋狂地越長越長,刺破她的身體一直鑽進骨頭。變成鋒利的鋸子,將她鋸成十幾截,血管唱起夜半歌聲……

醒時渾身上下刺骨酸痛,特別是腿上的關節,疼得幾乎抬不起來。戴上眼鏡,掙紮著爬下床鋪,她懷疑自己會不會很快死掉,就像白霜或其他去過“那裏”的人一樣。

幸好還可以活著刷牙。

鏡子裏自己滿嘴都是白色的牙膏泡沫。眼睛感覺更不對了,越看自己越頭暈。隻是臉上的雀斑好像少了,粉刺痘痘不那麽明顯了,難道這兩天新換的洗麵乳起了作用?又湊近鏡子仔細看看,皮膚也幹淨白嫩些了。她摸著自己的臉,還是不太敢相信。不,大概又是幻覺吧。閉上眼睛吐出漱口水,尚小蝶匆匆衝了出來。

清晨的走廊寂靜無聲,不知不覺跑出了寢室樓,來到充滿露水的校園小徑中。

奇怪,骨頭越來越疼,耳邊卻仿佛響起某種聲音——回頭已望不見寢室樓,四周全是茂密的樹叢,她茫然地走了好一會兒,忽然闖入了學校的花圃。

又是這個繁花似錦的地方,前麵是更荒僻的建築。她立時想起了那個清晨,美女與骷髏的蝴蝶,帶她來到了“幽靈小溪”。

心跳加快了,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直到看見那盛開的夾竹桃花。清晨的小河上彌漫著薄霧,渾濁的暗綠色水麵波瀾不驚,卻不見那暗紅色的神秘書包。

忽然,夾竹桃葉裏隱隱有個黑影,鬼魅般穿行在鮮豔的花朵間。尚小蝶差點嚇得摔倒,不過去過蝴蝶公墓之後,她的膽子也大了許多,便悄悄地走進了那片樹林。

那個人猛然抬起頭來,隔著一簇美麗的枝葉,小蝶看到了一雙細長銳利的眼睛。

“莊秋水?”

她立時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意外地睜大眼睛,腳下一滑差點掉進河裏。

本來大膽的男生,竟被嚇成這樣——這兩天都在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中度過。三天前,他還堅信凡去過“蝴蝶公墓”的人,都會遭到某種神秘力量的報複。但現在,他希望那隻是荒誕的傳說,“蝴蝶公墓”不過是片老房子,所有的意外純屬巧合。然而,莊秋水並不能說服自己,隻能尷尬地苦笑一下:“你怎麽在這裏?”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是。”

“是你告訴我在這撿到了孟冰雨的書包,所以我過來看一下,還有沒有其它的東西被遺漏了。”他走出夾竹桃林,神色凝重冷峻,轉頭看著渾濁的河麵,“那你又是來做什麽?”

小蝶不想回答,自己也無法解釋。忽然,莊秋水叫了一聲:“那紅色的是什麽?”

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緊貼著“幽靈小溪”水岸邊,有個紅色的東西藏在野草裏。

是那隻紅色的女鞋。

尚小蝶想了起來,前天並沒有告訴他這個鞋子。莊秋水小心地走到河邊,蹲下來看著這隻女鞋。一隻紅色的中跟鞋子,看起來小巧玲瓏,精致誘人,隻是表麵沾了許多汙垢。

“幽靈小溪”邊的紅色女鞋,或許已在此躺了許多個日日夜夜,孤獨地伴著這池綠水——野渡無人“鞋”自橫。

莊秋水的手指劇烈顫抖著,眼神裏既是恐懼又是渴望,終於抓起了這隻神秘的女鞋。

這不是灰姑娘的水晶鞋,而是鬼美人的紅舞鞋!

小蝶驚訝地搖搖頭,沒想到莊秋水會拿起這隻鞋子——若在路邊見到一隻髒鞋子,凡正常人都絕不會用手去碰的(撿垃圾的除外)。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莊秋水還把這鞋子浸到河水中,小巧的紅鞋沒入暗綠色的水麵,一波波漣漪隨之泛起,仿佛正有一個妙齡女子下河沐浴。

她悄悄走到莊秋水身邊,忍不住問:“你在幹什麽啊?”

“別說話!”

莊秋水的手也浸入了“幽靈小溪”。

小蝶嚇得閉起眼睛,她以為那暗綠色的**,就像有害的化學試劑,他可憐的手頃刻就會被腐蝕掉,隻剩下白骨森嚴的指頭。

然而,他的手居然在水裏晃了幾下,用河水洗那隻鞋子。一分鍾後他舉起女鞋,河水已洗去表麵的泥濘,水珠滴幹淨後,鞋子露出了鮮豔的紅色,漂亮的形態更加醒目,發出濕漉漉的耀眼反光。

小蝶膽戰心驚地看著鞋子。

莊秋水把這隻鞋子拿到眼前,上上下下仔細端詳,忽然顫栗地說:“就是這隻鞋!”

“是什麽?”

“孟冰雨的鞋子,在她失蹤前幾天,一直穿著這雙鞋子。這也是她最喜歡的一雙鞋,每次參加聚會比如卡拉OK,都會穿上,吸引了很多男生眼球。”他的眼睛仍然盯著鞋子,“我不會認錯的,就是這雙鞋子,孟冰雨的紅鞋。”

“怪不得她的書包也會在這,可為什麽她會把鞋子留在河邊呢?而且還隻有一隻鞋。”

“唯一的原因就在——”

他把目光對準了暗綠色的河水,似乎能看到河底的一切。

“你是說?”尚小蝶捂住了自己嘴巴,不敢把後麵的猜想說出來。

莊秋水也沉默了片刻,終於說出那最可怕的推測:“她在下麵?”

“不!不會的……不會的……”

忽然,他一把拉住小蝶的手,冷冷地說:“我們回去吧,別呆在這鬼地方了。”

正當莊秋水要拽走她時,腳下正好踩到了一塊石頭。清晨的露水讓石頭又濕又滑,他立即失去了重心,整個身體都向後摔了下來。

最要命的是,他的手還下意識地抓著小蝶,兩個人一起被拖向了“幽靈小溪”——

一陣天旋地轉,四周飛舞過紅色的夾竹桃,淡綠色的野草地,暗綠色的渾濁水麵……

在十幾分之一秒的時間裏,綠色水麵凶惡地朝她撲來,根本來不及張嘴發出聲音,毛細血管已隨著河水劇烈收縮,冰涼徹骨的感覺傳遍全身。

“撲嗵!”

第一個掉進水裏的是莊秋水,緊接著就是尚小蝶。

“幽靈小溪”激起高高的水花,打濕了河岸邊孟冰雨的紅鞋。

幾秒鍾後恢複了平靜,一陣薄霧飄來覆蓋了小河,似乎從沒來過這兩個人。

他們就這麽消失了?

6月13日清晨7點30分

水很深。

出人意料地深,離岸不到兩米的地方,就已經深不見底——雖然外麵是夏日的清晨,冰涼的水世界卻是北冰洋般漫長的極夜。

尚小蝶完全沒入渾濁的河水,幸好入水時閉緊了呼吸,否則這暗綠色的髒水就成為早餐飲料了。接下來的掙紮完全出於本能,雙手拚命向上揮舞,卻一點都抓不到水麵。她感覺自己正垂直向下沉去,兩腳完全懸空踩不到底。

瞬間開始後悔——小時候為什麽不跟爸爸去學遊泳?

四周全是冰涼的河水,她甚至不敢睜開眼睛,惟恐眼球會被這髒水腐蝕。河水就像黏乎乎的鼻涕,沾在她皮膚上撫摸,簡直要撕碎她的身體。

該死的“幽靈小溪”還沒有到底!尚小蝶繼續往下沉去,最後一口氣已屏不住了,肺裏難過得像要爆炸!

突然,耳邊響起某種聲音,從某個遙遠的角落升起,漂浮在她的身邊。不知哪種語言的歌聲,帶有斯拉夫味道的旋律,悠揚,綿長,柔和,誘人,如海底女妖般忽隱忽現。

是的,尚小蝶看到她了——

長發散布亞麻色的光澤,半透明雙眼如波羅的海琥珀,白皙的皮膚來自極地冰雪,修長的身段竟如海蛇扭動,紅唇輕唱那古老的歌謠:“你在地底潛伏/我在人間等候/你吐絲作繭自縛/我望眼欲穿孤獨……”

刹那間,小蝶想起了這張臉,印象深刻永難忘懷——鑲嵌在墓碑上的臉。

那個傍晚她走進蝴蝶公墓,凝視這張墓碑上的歐洲臉龐,她是如此美麗如此憂傷,帶著另一個世界的純潔,底下還有那行俄文字母的姓名。

在最後一口氣用盡之時,尚小蝶在水底睜開了眼睛。

沒有孤獨的墓碑,也沒有歐洲臉龐的女子,更沒有海底女妖的歌聲。

隻有一具枯骨。

一縷幽暗的光線,竟穿透了暗綠色的水麵,頑強地深深射入水下。她看見一團團茂盛的水草,如女子的黑發般飄蕩糾纏著——不,真的就是人的頭發。

她伸手摸到了一團長發,黑黑的膩膩的,隻有年輕女子才有這樣的頭發。

長發中間還隱藏著一雙銳利的目光。

誰在水底看著她?

6月13日清晨7點31分

綠色的水,如空氣湧入鼻孔。

嗆進氣管的水讓她身體抽搐起來,先是要爆炸的感覺,然後又變成燃燒的烈焰——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

又看到了那張美麗的臉龐,還有那奇異的歌聲,即將把她帶入另一個世界。

突然,一隻手抓住小蝶的胳膊,在她落進最後那扇大門前,又把她活生生地拽了出來。

尚小蝶已失去了意識,沒感到自己正迅速上升。一隻有力而溫熱的手,正緊緊攬著她的胸口,帶著她飛向生命的出口。

終於,她浮出了水麵。

重新回到天空下,身體仍在發抖,條件反射地要把髒水嗆出來,但喉嚨怎麽動也沒用,臉色白得與死人沒有區別。

莊秋水也變成了一個“綠人”,他吃力地把小蝶拖到岸上,沒來得及喘口氣,便雙手用力壓著她的胸口,想要把她嗆進去的水壓出來。當他摸到小蝶胸口的一霎那,忽然有些猶豫和尷尬。但此刻救人性命最要緊,哪管得了那麽多。

小蝶的嘴巴終於張開,吐出幾大口暗綠色的髒水,但仍昏迷不醒。

莊秋水摸了摸她的鼻子,還沒有呼吸,用力掐著她的人中,依然沒用。

隻有最後的辦法——人工呼吸!

不能再猶豫了,他即刻俯下身來,捏著尚小蝶的鼻子,把嘴唇壓到她的口上。

除了父親以外,平生第一次有男人吻了她的嘴唇。

尚小蝶的初吻!

嘴唇觸及莊秋水的一刹那,她突然恢複了意識,模模糊糊感到一陣溫暖,某個男人的氣息,正透過嘴唇輸送到她的氣管裏。

一口接一口的熱度,莊秋水身體裏的空氣,漸漸充滿了她的肺葉,驅逐那些綠色的髒水,給予第二次生命。

她終於吐出最後一口髒水,主動呼吸了一下。

莊秋水的嘴唇離開了,在她耳邊喊道:“你能聽到我的話嗎?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又一次深呼吸,這次是天地間自然的空氣,盡管還帶著“幽靈小溪”的氣味。在莊秋水的指揮下,她自動呼吸了幾十下,總算回過一口氣來。

她看到莊秋水的臉,同樣也濕漉漉的,頭發上的水滴到她臉上。隻是這張臉已變成了綠色,就像神秘視頻中夜視模式的臉。他焦慮地盯著她,隨著她眼睛的睜開,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

她知道他吻了她,盡管隻是為了救她的性命。

尚小蝶也笑了,一半是因為麵對這雙眼睛,另一半是因為他綠色的臉實在太滑稽了。

其實,她自己的臉也變成了綠色。莊秋水看著這死裏逃生的女孩,渾身上下都塗滿綠色,也不禁豁然大笑起來。

兩人笑了足足3分鍾,慶幸自己從死神牙縫裏逃生,慶幸躲過了“蝴蝶公墓”給他們安排的一次劫難,慶幸他們能有機會唇齒相依……

莊秋水把她從草地上拉起來,而她的四肢還沒有力氣,便順勢讓她倒在自己懷裏。他摟著她的雙肩,輕聲耳語:“你是不是很冷?”

她閉上眼睛,頭靠著他的胸口:“是的。”

莊秋水感到了些尷尬,但隻能摟得更緊,用自己的體溫為她驅寒。

就這樣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他問道:“你在水底下看到了什麽?”

小蝶睜開眼睛,想起水底黑色的長發,還有那具森嚴的骨架。

於是,幸福的容顏變成了徹骨的恐懼……

6月13日上午9點20分

幽靈小溪。

這條小河邊第一次圍了那麽多人,有學校的老師和好奇的學生,當然最醒目的是打撈隊員。潛水員在河邊頂著頭盔樣的潛水罩,係著根繩子跳進了暗綠色的河水,校方說這條小河居然有10米深,相當於三四層樓的高度。

一個多小時前,莊秋水和尚小蝶掉進了河裏。他們發現水底似乎有具枯骨,被水草緊緊纏繞,於是趕快向學校報告了這件事。當老師看到這對渾身綠色的男女時,還以為他們在玩“綠巨人”的COSPLAY SHOW呢。一開始沒人相信,但莊秋水說出去年失蹤的孟冰雨後,才引起了老師重視。然後,學校打電話請打撈隊過來。

同時,莊秋水和尚小

蝶分別回宿舍洗澡,好不容易把渾身上下的綠水洗掉,浴室地板都洗成了淺綠色。小蝶換上一身幹淨衣服,在室友們詫異的目光中跑回了“幽靈小溪”。

小河周圍已擠了許多人。同學們都聽說“幽靈小溪”要打撈屍體,自然不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大家看著綠色的水麵,不知會撈上來什麽東西。

等了十幾分鍾,正當圍觀的人群有些不耐煩時,水麵上忽然有了動靜,一個黑色的頭盔冒出來。潛水員艱難地爬上河岸,手裏還抱著一具綠色的骷髏——

在場所有人都叫了起來,幾個膽小的女生嚇得蒙起眼睛,河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尚小蝶顫栗地看著這具枯骨,下意識地抓住莊秋水的手。他也明顯感到了恐懼,同樣抓緊小蝶。

那具骨架並不是很大,原本白色的骨頭都已變成綠色,骷髏的頭骨眼窩深陷,裏麵盛滿了綠色的泥土,黑色的長發掛在水草上,幾乎已與頭骨分離。

它全身都被茂密的水草纏繞,可以想象在生命的最後瞬間,它曾經在水底拚命地掙紮。也許它會遊泳,但雙腳被水草緊緊地抓住,就這樣活活淹死在了水草中。

尚小蝶隻感到惡心,剛才若沒有莊秋水救她,恐怕自己也會變成這樣子吧?她發現在骷髏的右腳骨上,還套著一隻女式鞋子,也被水草牢牢固定住了。

雖然沾滿了綠色汙泥,但經過水麵的洗滌,還是露出了紅色的表麵,那小巧玲瓏的中跟樣式,正與河邊那隻紅色女鞋一模一樣。

莊秋水顫抖著喊道:“孟冰雨!”

當場又一陣**,一個老師走過來問:“你怎麽知道她是孟冰雨?”

“鞋子!我認得這隻鞋子,原來河邊還有她的一隻鞋子。”莊秋水盯著那隻鞋子,緊緊捏著小蝶的手,“就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她一定是在這條河邊,失足滑入了‘幽靈小溪’!”

這時打撈隊抬起屍骨,準備送到法醫那裏去鑒定。

“秋水!”

後麵人叫他的名字,莊秋水回過頭來見到了雙雙。

雙雙同時也見到了尚小蝶,她的手正被莊秋水緊緊地握著,兩個人並排站在一起,頭發好像還沒有幹透。

莊秋水尷尬地放開小蝶的手,尚小蝶也害羞地低下了頭,輕輕躲到了一邊去。

陸雙雙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咬著嘴唇發不出聲音,臉色就和“幽靈小溪”一樣難看,然後扭頭離開。

6月13日下午14點20分

尚小蝶飛快地跑過校園。

上午在“幽靈小溪”發現疑似孟冰雨的屍體,好像自己還沒從暗綠色的水底浮起。那死裏逃生的瞬間,竟在水底見到了那張歐洲女子的麵容——蝴蝶公墓的墓碑上的照片,難道那些傳說是真的,沒人能走出蝴蝶公墓還活得長久,這隻是一次嚴厲的警告而已,她和莊秋水逃得過初一逃不了十五?

耳邊不停響起那女妖般的古老歌聲,如那池綠水源源不斷地灌入腦中……

兩分鍾前,她忽然想起還有一場考試。

衝進考場時,卷子已經發下來了,她匆匆找到座位,周圍的人都偷偷笑她。但也有人以異樣的目光看她,特別是前排的小胖子,就是上次打電話說“我愛你”的那個惡作劇的家夥,不停回頭盯著小蝶。雙雙坐在兩排課桌外,也像看到外星人似的盯著她,小蝶愧疚地低下頭。

她第一次發覺自己這麽引人矚目。中學時無論男女同學,從沒人多看過她幾眼。有的老師幾年叫不出她名字,甚至高中班主任有時也要想好久,才記得起“尚小蝶”這三個字。常在街上遇到高中同學,對方卻視而不見走過,她也隻能失望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和別人打招呼。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人,早已融化在稀薄的空氣中。

要命!雖然古漢語是她喜歡的課程,但這幾天根本沒複習,看到題目腦子就一片空白,連最簡單的句子都看不懂——高中時她還能熟練背誦這一句。

試卷第三頁,在詩詞默寫裏看到“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刹那間,“蝶戀花”這三個字觸動了她的某根神經,心底升起一幅畫麵——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她一口氣默寫出了整首詞,已被馮延巳或歐陽修靈魂附體。

腦中響起3個月前老師在講台上說的話:“蝶戀花,是唐教坊曲名。本名《鵲踏板》。曼殊詞改今名。調名取梁簡文帝蕭綱詩句:翻階蛺蝶戀花情。”

又一次看到“蝶”這個字,尚小蝶心底一驚,仿佛自己輕了許多,也在雕欄玉階前翩翩翻飛……

6月13日晚上19點50分

月黑風高夜。

尚小蝶來到S大有名的圖書館。鑒於這裏是《地獄的第19層》中高玄與春雨認識的地方,故而有許多女孩跑到最深一層的書架後,等待那想象中的高玄出現。

好久沒來圖書館了,這幢蘇聯式的老舊建築,就像二戰的堡壘般堅固。偌大的閱覽室裏,隻有幾個臨時抱佛腳的人,硬著頭皮看什麽資料。

下午的古漢語考試完全不知所雲,隻有詩詞填充和默寫沒忘記。多半要開紅燈了,若明天考試再不及格,就真的不敢回家了。小蝶拿了厚厚一疊參考書,才看幾頁就頭暈,她把眼鏡摘下來,反而能看清楚一點。

昏昏欲睡地看了十幾分鍾,腦子卻還想著綠色骷髏上的紅色女鞋。

她翻到一本中文係的係刊,白色封麵上打著目錄,其中一篇叫——

《〈蝴蝶秘譜〉之研究》 作者 白霜

白霜——“鬼美人”的文章,不會同名同姓吧。發表時間是去年5月,正好是白霜出事之時,文章開頭赫然打著“作者白霜,本校古漢語專業碩士生在讀,導師某某某”。

沒錯,就是死於車禍的“鬼美人”白霜!也是她死去的室友白露的姐姐。

尚小蝶打起精神,仔細看起這篇文章。

白霜在開頭寫道——

《蝴蝶秘譜》,相傳始作於戰國時代,至東漢成為道家修煉之早期秘笈。最終於“靖康之變”中,隨同宋徽宗的宮殿被金人付之一炬。自其誕生之日起,這本千古奇書,便充滿了傳奇色彩,成為後人猜測與想象的不解之謎。筆者自幼便對《蝴蝶秘譜》之傳說萬分神往,進入S大學習以來,更有幸博覽群書,立誌自浩瀚之史料中,尋找《蝴蝶秘譜》之蹤跡。經最近幾年來之鑽研,筆者查閱了數百種絕版古書,又曾遠赴湖北、河南、安徽、雲南等省區實地考察,終得以破譯《蝴蝶秘譜》之謎,解讀其千年之密碼。文中研究之成果僅筆者一人之見,在此征求各位老師同學指正。

白霜詳細闡述了《蝴蝶秘譜》最古老之出處,《列子》、《山海經》、《絕越書》等先秦兩漢古籍,都提到過此書,在早期的道教典籍裏,也有《蝴蝶秘譜》的記載。讀過三國演義的人,都會記得割據漢中、最後投降曹操的張魯,此人不是一般的軍閥,而是政教合一的統治者,曾秘密供奉《蝴蝶秘譜》。因為本書有神奇之力量,能使戰死者複生,又能千裏之外殺人於無形。當曹操大軍逼近漢中之時,也是《蝴蝶秘譜》提醒了張魯,才促使他投降。這是白霜從一本絕版的宋朝古書裏看來的,作者是漢中教徒後代,書中保存著三國時代的巫術咒語。

《蝴蝶秘譜》最吃香的正是魏晉風度時代,彼時道家玄學大盛,文人既服石散又讀秘笈。據說阮籍嵇康及竹林七賢均酷愛此書,“雲間陸士龍”的陸雲還把此書奉為至寶,竟能在文人聚會中歎為觀止地全文背誦一字不差。北方大亂後,士大夫紛紛南逃,但還是有人保存了本書。陶淵明就寫過一篇關於《蝴蝶秘譜》的文章,可惜早已失傳。

唐太宗李世民雖崇信道教,卻認定《蝴蝶秘譜》是一部萬惡巫書,下令全國燒毀此書。許多珍貴的《蝴蝶秘譜》就此化為灰燼,僅有少數幾部孤品,被人冒死深埋於地下。據說李白年輕時遊曆天下,就曾在一個秘密的地方讀過本書,也可能這本書給了少年李白很多靈感,造就了後世一代詩仙。

北宋年間,《蝴蝶秘譜》更加珍貴。最後剩下唯一的孤本,被風流天子宋徽宗高價收藏。這位精通書畫的藝術家皇帝,深深迷戀上了本書,卻不想落得個國破家亡。《蝴蝶秘譜》也在大火中魂歸九天了,至此終成千古之謎,也可算是中國文化的一大損失。

《蝴蝶秘譜》主角是一種蝴蝶,有個奇特雅號——“鬼美人”。這種蝴蝶無比怪異,雙翅一邊是美人,另一邊則是枯骨。東夷百越三苗等民族,都曾把這種蝴蝶奉為神靈,許多神秘傳說也與其有關。但在先秦華夏人眼中,“鬼美人”卻是極大的惡兆,就像半夜看到貓頭鷹,見到“鬼美人”就預兆著死亡。春秋時許多戰役前,戰敗一方的將軍都會看見或夢見“鬼美人”,而這位將軍也往往陣亡於戰場,比如吳越爭霸,西施被進獻給吳王,有一天在宮中看到“鬼美人”飛過,便通風報信給越王,勾踐輕易滅亡了強大的吳國。春秋戰國諸子百家爭鳴,有些學問家想捕獲“鬼美人”為己所用,結果因此枉送了性命。

白霜還查閱了大量外文材料,請人翻譯了一些古希臘文與拉丁文,發現古希臘神話中也有“鬼美人”,傳說是特洛伊戰爭中美女海倫的化身,甚至著名的俄狄浦斯戀母殺父傳說亦與之有關。中世紀後基督教廣泛傳播,“鬼美人”被認為是異斷邪說而遭禁止。

曆史學家認為所謂的“鬼美人”,不過是古人的一種臆想,寄托了人類對於美麗的向往及死亡的恐懼。但在1929年,一個白俄醫生在中國發現了“鬼美人”蝴蝶,並得到國際學術界的認可,確認“鬼美人”為一個新物種。可見上古傳說並非沒有根據,隻是後來環境變化,大多數“鬼美人”都已滅絕,隻有極少數幸存在一些秘密的山區裏。

至於《蝴蝶秘譜》的原始作者?白霜也做了深入細致的研究,結果令人大吃一驚,始作傭者竟然是——莊周!

《蝴蝶秘譜》是莊周生命中的最後一篇著作。他在某個夏日清晨,親眼目睹了“鬼美人”蝴蝶,便深深迷戀上了,甚至把它作為自己深愛的女子。他如癡如狂地搜集這種蝴蝶的資料和傳說,曆盡心血完成了天下奇書《蝴蝶秘譜》,直至45歲去世……

尚小蝶看到這已目瞪口呆,白霜不但膽量驚人,而且能從殘缺不全的材料中,憑借邏輯推理得出如此驚天動地的結論。

晚上9點鍾,圖書館要閉館了。倉促地把材料放回書架,一路小跑離開陰氣沉沉的圖書館。

月亮藏在烏雲裏,今夜風聲獵獵,是否“幽靈小溪”的哀嚎?

6月13日夜晚21點50分

女生寢室。

田巧兒已經睡下了,宋優和曼麗都在背書。剛從圖書館回來的小蝶,翻開教科書隻覺得頭大,好像文字都變成蝴蝶飛了出來。

她爬到上鋪打開電腦,第四次登陸了“蝴蝶公墓”網站。按照以往的步驟,順利地進入首頁,又跳過地圖和路牌,進入黑暗的甬道。打開最後的大門,上次就是在這裏死機的,但這回卻順利進入了。

耳機裏又響起那首歌——腦子微微一驚,她幾乎能默念出那些歌詞……

隨著幽幽的歌聲起伏,屏幕漸漸浮現出一張圖片,是那種光影分明的黑白照片,不知來自哪個年頭?照片裏是個歐美女子,淡淡的頭發蒼白的臉,深邃的眼睛大而明亮,配著一隻筆挺的鼻子,嘴角溫柔地微微翹起,似乎還有個小酒窩。

真是絕世的西洋美人,當今好萊塢也難覓的俏佳人。

沒錯,就是她!

尚小蝶的眼球幾乎彈出了眼眶——屏幕上的這個西洋女子,正是“蝴蝶公墓”最後那尊墓碑上的照片。

她永遠都不會記錯這張臉,鑲嵌在墓碑上的這張臉,在黑暗的水底見到的這張臉,隱藏在時光迷霧背後的這張臉。

“你是誰?”

小蝶幾乎貼著屏幕,或許某個空氣中的幽靈會聽到。

她又點了一下這張照片,網頁變成一段文字,那迷人的歌聲依然繼續。

文字的排練方式像墓誌銘,用粗體字寫著——

你聽到這首歌了嗎?你聽清楚歌詞了嗎?你知道這首歌叫什麽嗎?

蝴蝶公墓——這首歌叫《蝴蝶公墓》。

而你現在聽到的聲音,就是由剛剛那個西洋女子所唱——她的名字叫伊蓮娜。

唱片介紹——

1935年,總部設在上海的BMP唱片公司,為一名叫伊蓮娜的白俄女歌手,灌錄了一張名為《蝴蝶公墓》的唱片。其中的主打單曲就是這首《蝴蝶公墓》,詞曲作者都已不可考,隻有演唱者伊蓮娜的名字流傳下來。該唱片總共收入了12首歌曲,有5首俄文歌,3首英文歌,3首法文歌,隻有1首中文歌——便是主打歌曲《蝴蝶公墓》。雖然伊蓮娜出生在俄國,但從10歲起就在上海長大,能夠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你若不知道原唱者是誰,一定會以為是中國女子所唱。伊蓮娜當時並非有名的歌星,隻是參加過歌劇《蝴蝶夫人》的表演,在旅滬外僑中有一定知名度。所以,這張《蝴蝶公墓》唱片僅在外僑中流行,大部分中國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1936年,伊蓮娜因難產而死,年僅24歲。

《蝴蝶公墓》唱片亦隨之而被人遺忘,唯有這首同名主打歌曲,仍然飄蕩在城市邊緣的夜空中。

以下為全部歌詞——

白:三千年前,你一睡不醒

你在地底潛伏

我在人間等候

你吐絲作繭自縛

我望眼欲穿孤獨

你任滄海換了桑田

我任石爛再加海枯

一場夢做了三千年

惟有誓言永遠不變

你我相約在蝴蝶公墓

白:在這個冷酷的夜

我走進荒涼廢墟

看見墓碑上

刻著一對美麗蝴蝶

刹那間月光掉下眼淚

(副歌——)

打開傳說中蝴蝶公墓

今夜燈火無比燦爛

你身著七彩蝶衣

走遍茫茫塵世翩翩飛舞

打開傳說中蝴蝶公墓

但願時間就此凝固

你我用翅膀祝福

走遍前生今世夢魂幾度

白:三千年後,你從夢中複活

是,就是這首歌——屏幕上的歌詞,配著耳機裏傳出的歌聲,仿佛那70年前的美麗女子,柔情脈脈地坐在尚小蝶身邊,低吟淺唱著這首《蝴蝶公墓》。

就當她幾乎要在這歌聲中沉醉時,耳機裏的音樂突然停止,隻剩下一個冰涼的女聲——

“尚小蝶……尚小蝶……尚小蝶……尚小蝶……”

是誰在呼喚她?

分明是從網頁裏發出的聲音,難道那個唱歌的聲音是活的?居然還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來了——

穿著華麗的彩色長袍,雙臂伸展大袖輕垂。亞麻色長發整齊地梳在腦後,冰雪般的臉龐,鑲嵌著一對半透明的眼球。她鮮豔的裙擺和袖子,竟如蝴蝶雙翅般耀眼。

這已不是女生寢室,而是黑暗空曠的舞台,一束強光照射著她和小蝶,四目相對沒有言語。輕柔抒緩的歌聲竟似蝴蝶的尖叫,穿越巨大空曠的舞台,掀開了劇場屋頂!銳利的陽光從頭頂射下,灑在彩蝶翩翩的衣裙上。這才發現她左邊的大袖上,繡著一張美人的臉,右邊袖上卻是可怕的酷髏。陽光直射在衣服上,燃燒起熊熊火焰,整個人都燒成了灰燼……

尚小蝶猛然一哆嗦,回到了寢室的上鋪。

她趕緊退出“蝴蝶公墓”網站,拔下耳機躺倒在床鋪上。

但那個呼喚還在繼續。

6月14日上午8點30分

小蝶醒了。

周三早上,寢室裏隻有她一個人,才想起9點鍾還有一場考試!

糟了——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衝出寢室匆匆洗漱一番,啃個蛋糕就跑向考場。

幸好沒有遲到,但一拿到卷子就頭暈了。沒答幾道題,眼睛又看不清了,幾乎一頭栽倒在課桌上,隻能摘下眼鏡,卻看到最後的論述題——談談你對“莊周夢蝶”的理解?

夢蝶?刹那間她的心又跳了一下,想起昨晚在圖書館看到的文章,眼前立時浮現——秀美的山川間飛過一隻奇異的蝴蝶,被無數命題困惑的哲人走出草廬,見到一對美女與骷髏的翅膀——這是一次傳奇的邂逅,是人類思想史上最美妙的瞬間。

於是,她不假思索地提筆寫道——

著名的“莊周夢蝶”,出自《莊子•齊物篇》。莊周化為蝴蝶,從複雜之人生步入簡單之逍遙,乃莊周之大幸;蝴蝶化為莊周,從簡單之逍遙步入複雜之人生,乃蝴蝶之悲哀。但據千古奇書《蝴蝶秘譜》記載,莊周並非僅僅夢見蝴蝶,而是在現實中見到了蝴蝶——上古最神秘的“鬼美人”。當莊周見到“鬼美人”的一刹那,他被這天地間的奇跡震撼,通過它領悟到了世界宇宙之真諦。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描述,就好像在沙漠跋涉數十載,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綠洲清泉。他寧願自己化身為蝶,變成這隻神奇的“鬼美人”,翩翩飛舞於山川草木間,忘卻塵世之煩憂,洞徹萬物之美妙。於是,莊周先生寫下聊聊數語之《蝶夢》,感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他不知是身為蝴蝶夢莊周,還是身為莊周夢蝴蝶?或許,莊周本該是個“鬼美人”,而不該錯生在這充滿煩惱的人間。

寫完這一大段,尚小蝶覺得自己輕鬆了許多,似乎整個人都要飄浮起來,飛出窗外去尋覓田野的山花。

也許最近做夢太累,她居然在教室裏睡著了。直到監考老師拍了拍她肩膀,才發覺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她看卷子好像已經塗滿了,沒開天窗便交了卷。

剛走到外麵的走廊,迎麵就看到陸雙雙走過來,她立刻上前打招呼:“雙雙!”

沒想到雙雙一臉冷漠,一言不發地與她擦肩而過。小蝶尷尬地回過頭,這還是雙雙第一次不理她,真的生她氣了?她想起昨天上午,雙雙看到她和莊秋水拉著手,可是——

小蝶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心情煩躁不安時,短信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她看到了莊秋水的短信——

現在有時間嗎?請到19號樓來一下,我有要事告訴你

6月14日上午10點40分

尚小蝶來到S大的19號樓,許多教授的辦公室都在這。莊秋水在樓下等著她,見到她第一眼就有些奇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昨天的事,很抱歉是我把你拖到了水裏。”

“啊,我已經不想那件事了。”她低下頭嚶嚶地說,“至少我們現在都還平安無事。”

他還是有些緊張,牙齒咬著嘴唇:“是啊,但願我們都能平安,遠離傳說中的厄運。”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不,我聯係好了生物係的寧教授,孟冰雨曾向教授打聽過‘蝴蝶公墓’。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寧教授終於答應見我了。”

說著來到4樓的辦公室,屋裏隻有教授一個人,50多歲,又高又瘦,頭發差不多全白了,臉色凝重地麵對來客。

沒等莊秋水開口介紹,寧教授就先說了:“我已經知道了,從小河裏撈出了一具屍體。今天法醫已經證實,那具屍骨就是孟冰雨。”

莊秋水也像做錯事般低下頭:“對不起,是我們兩個人發現她的。”

“一年來我都希望她沒死,隻是去了遙遠的地方躲起來,進行某個項目的秘密研究——可沒想到她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在水底慢慢地腐爛……”寧教授苦笑了一聲,看看小蝶說,“小丫頭先坐下吧。”

“教授,一年前孟冰雨來請教過‘鬼美人’是嗎?”莊秋水又一次提出了疑問。

“我非常器重孟冰雨,便把知道的都告訴了她——‘鬼美人’學名‘卡申夫鬼美人鳳蝶’,而卡申夫並非生物學家,充其量隻是昆蟲愛好者,全名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卡申夫,蘇俄十月革命後逃入中國,在上海開了家白俄醫院。根據他發表在美國權威生物學刊上的論文,說1929年在雲南旅行期間,在一個開滿鮮花的神秘山穀中,發現了幾隻‘鬼美人’蝴蝶。卡申夫將“鬼美人”標本寄到美國,從此轟動了全世界。1935年,他神秘地死去了。”

“教授,你還跟孟冰雨說過其它事嗎?”

“其它——我還對她說過一件往事,23年前的往事。”

“請你也告訴我們吧,因為這關係到我們——”

小蝶本想說自己進過“蝴蝶公墓”的,但又怕讓教授感到恐懼,看得出教授心腸很軟,尤其無法拒絕女孩子的請求,這大概也是孟冰雨找他求助的原因吧。

“23年前,我還在S大昆蟲研究所讀博士。有個同事比我小幾歲,既年輕又聰明,一心想解開‘鬼美人’之謎,他女朋友也在我們所工作,我們3個彼此很熟。沒想到有一天,他真的找到了‘鬼美人’,並製作了一個標本。我們將他發現的標本,和‘卡申夫鬼美人鳳蝶’的資料做了仔細比對,確認它就是‘鬼美人’!”

“是怎麽發現的?”

“他說是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發現的——蝴蝶公墓。”

聽到這4個字,尚小蝶的眼皮跳了幾下。

莊秋水讓自己保持鎮定:“教授,他是如何找到蝴蝶公墓的?”

“他不願告訴任何人,在領導麵前也不說實話,胡亂編了個偶然發現的理由。他說進入‘蝴蝶公墓’是有代價的,他不願其他人再找到那裏。我當時很生氣,覺得他太自私了,一人獨攬研究成果,想永遠享有秘密資源。發現‘鬼美人’,至少證實它還沒有滅絕,單位提了他職稱,還分配了一套新公房,甚至給他公費出國留學的機會。”

“啊,他太幸運了!”

教授長歎了一聲:“所裏每個人都羨慕甚至嫉妒他——除了他的女朋友,她當然最高興,有了房子就可以結婚。然而,就在兩人舉行婚禮前一天晚上,他竟死在了自己屋裏——全身皮膚都爛掉了,死狀極其慘烈,不忍卒睹。他的死因至今都沒查清楚。”

莊秋水終於受不了了,似乎看到了自己渾身腐爛的樣子,他轉頭看著尚小蝶說:“聽到了嗎?這就是去過‘蝴蝶公墓’的下場!”

小蝶也早給嚇傻了,莊秋水是在責備她嗎?他不正是為了她才進入“蝴蝶公墓”的嗎?莊秋水完全有理由恨她!

寧教授繼續說:“還有更奇怪的——‘鬼美人’標本一直放在他實驗室的保險箱裏,我們後來打開保險箱時,卻發現標本已化為一堆灰燼。”

“聽起來像符咒!”

“從頭到尾都那麽不可思議,當我看到他拿出‘鬼美人’標本時,就隱隱覺得他臉上蒙了一層東西。我把這件事告訴孟冰雨,就是為了警告她,讓她打消去蝴蝶公墓的念頭。”

尚小蝶卻想到了另一個人:“他是在結婚前夜死的,那他的未婚妻怎麽辦呢?”

“當時,他們都領好結婚證了。”教授指了指辦公桌的玻璃台板,“這就有他們的照片。”

玻璃台板下壓著一張黑白照片,是3個年輕人的合影。左邊那人又瘦又高,年紀也稍微長些,一看就知是當年的寧教授;中間是個英俊的青年,梳著當時流行的發型;右邊是個年輕女子,長著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美目流連,風姿綽約,頗似80年代的電影明星。

莊秋水怔怔地看著照片上的女子,低聲讚歎:“好漂亮啊!”

而小蝶完全傻了,嘴唇抖了半天卻說不出話。

“左邊那個自然就是我了,當中是剛才故事的主人公,我年輕時最好的朋友。右邊那個就是他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同事,她叫祝蝶,祝願的祝,蝴蝶的蝶。”

“祝蝶?祝英台的蝴蝶?很好聽的名字。”

寧教授點了點頭:“後來,祝蝶離開了我們研究所,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忽然,小蝶一把推開莊秋水,衝出了辦公室。

她一直跑到大樓底下,胳膊才被莊秋水抓住,他高聲喝道:“你要幹什麽?在教授麵前太失禮了吧?”

尚小蝶劇烈地喘息著,表情冷酷怪異,竟讓莊秋水感到幾絲恐懼。他緩緩放開她的手,發覺這女孩的眼睛裏有股邪惡的妖氣。

終於,她恍惚地回答:“剛才,照片裏的女人——是我的媽媽。”

6月14日晚上20點40分

女生寢室。

曼麗攤著她的筆記本電腦,看“超級女生”分賽區比賽。這台最新款的SONY電腦,是她的老板爸爸從日本帶回來的,常拿出來給同學們炫耀。富家女總不乏追求者,除了田巧兒,她也是收到鮮花最多的一個。宋優也在旁邊看“超女”視頻,今天心情稍微好了些,估計考試又是全班第一。

下午剛聽說一個消息,白露生前買過一筆意外傷害保險,她因特殊原因身亡,保險公司已進入理賠程序,據說賠償金額有幾十萬元。同學們說白露在老家欠了很多債,這下倒可以把那些債還清了。

小蝶立即想起了“蝴蝶公墓”的哭牆,在牆縫裏看到了白露許願的紙條——

第一:我要見到我姐姐,第二:我想為我和姐姐還清所有的債務

是的,白露當然已經見到了她的姐姐——死了就能在黃泉路上見到姐姐。

現在她和姐姐欠下的債務,也因為保險公司的理賠而可以還清了。

白露的兩個願望都得到了實現。

代價卻是自己的生命!

尚小蝶越想越毛骨悚然,不到10點就爬到了鋪上。

幾十分鍾後,下鋪傳來宋優輕微的聲音:“你知道嗎?WOW在‘幽靈小溪’裏發現了一具死人骨頭!”

曼麗以為小蝶已睡著了:“你才知道啊?中午在食堂,幾乎人人都在說這件事呢。死者是去年失蹤的生物係女生,沒想到隔了一年才發現她還泡在水裏。嘿,還有更讓人害怕的!你曉得嗎,那個淹死鬼曾去過‘蝴蝶公墓’!”

宋優嚇了一大跳:“真的啊?”

“她的同學們都這麽說。對了,據說還有其他人也去過‘蝴蝶公墓’!比如我們寢室的白露——還有一點我搞不懂啊,你知道三年級的莊秋水嗎?”

“那個帥哥?”

“對,就是他和WOW一起發現了水底的屍骨。他們兩個怎麽會在一起?田巧兒也暗暗喜歡過他呢。”

“噓!別讓巧兒聽到。”宋優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看來WOW真不簡單,這兩天我發現她變了,和過去很不一樣。”

突然,上鋪的田巧兒一聲慘叫,跳起來打開寢室大燈。原來一群小蟑螂爬到了她臉上!下鋪的宋優也尖叫了,她床上也爬出幾個蟑螂。寢室裏亂作一團,蟑螂們越來越多,奮不顧身地爬到她們身上。

曼麗嚇呆了,這些德國小蟑螂近年在國內瘋狂繁殖,最近又在寢室裏頻繁出沒。她拿出超市買的殺蟲噴霧劑,向宋優和田巧兒身上噴去。兩個女生嚇得亂叫,隻能用手捂著自己臉。噴霧劑確實有效,蟑螂們掙紮幾下就不動了。

田巧兒驚魂未定地指著小蝶:“就是你!你不是喜歡養蟲子嗎?看看你帶來的好東西!”

“對不起——”小蝶輕聲地說,但又馬上搖頭,“不,這不關我的事!”

宋優忍無可忍地掀起小蝶的床鋪,立即尖叫起來——床鋪下竟密密麻麻地聚集著上百隻蟑螂!黑色的小東西快速地爬來爬去,一見到燈光便四散開來,順著床架爬到下鋪去了。

下麵正好是宋優的床鋪,還是曼麗眼明手快,把殺蟲劑噴向蟲子們,一大群蟑螂又被消滅了,剩下的也不知逃到哪去了。

看著自己床上一大堆蟑螂屍體,宋優惡心得要吐出來了,發瘋似地向小蝶大叫:“看到了嗎?這些蟲子都是從你床鋪底下出來的——天哪!我恨死你了,你這個怪物!”

曼麗怕她們情緒失控,趕快問小蝶:“怎麽回事啊?你從哪帶來的蟲子?”

尚小蝶已百口莫辨,她也不知道哪來的蟲子。

“都是你引來的蟲子,我們寢室裏有了你,就永無寧日!”宋優指著小蝶的鼻子說,“還有你的金鈴子,快點把它給扔掉。”

“不,扔掉它就等於殺了我!”

宋優爬到上鋪去拉小蝶抽屜,小蝶把金鈴子死死抱在懷中。宋優抓著她的手:“快給我,我要把它扔出去!”

“不!”尚小蝶已忍無可忍,全身血液衝上腦門,一口氣在胸腔憋了許多年,終於如火山爆發了——眼前閃過黑暗中的墓碑,還有那雙半透明的眼球。不知誰賜予她的力氣,竟一把將宋優推下床鋪,結結實實地摔在水泥地板上。

宋優一聲慘叫,寢室裏鴉雀無聲。小蝶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依舊緊緊抱著金鈴子,躲在床角輕聲抽泣。

田巧兒和曼麗都睜大了眼睛,她們以為宋優摔死了,鮮血正從她的額頭流出。

忽然,宋優輕輕叫了一聲:“救……命……”

曼麗趕緊撲到她身上,宋優的額頭撞破了,還好血流得不多,手臂和膝蓋也有擦傷。

“快點送去醫院吧。”田巧兒提醒了一聲,她和曼麗一起把宋優抬出了寢室。

寢室裏隻剩下尚小蝶一個人。

她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擔心宋優會不會死掉?萬一她真有個三長兩短——眼淚叭嗒叭嗒落到床鋪上。她重新把床鋪攤好,盤腿枯坐了十幾分鍾,期望明天醒來發現一切都夢。

或者,回到媽媽溫暖的腹中。

“媽媽……”

腦中浮起上午看到的那張黑白照片,年輕美麗的媽媽對她柔聲說:“小蝶,你好。”

這時,尚小蝶打開筆記本電腦,第五次登陸“蝴蝶公墓”網站。

進入首頁,穿過“蝴蝶公墓地圖”,她已駕輕就熟,就像來到自家客廳;而“黃泉九路”就是她家的門牌;走入地下室甬道,打開臥室房門;隨著伊蓮娜的歌聲,看到她與1935年的《蝴蝶公墓》唱片介紹。

網頁最下端有個老唱片圖標,點開竟是一組照片——

不再是風姿綽約的女子了,而是一具冰涼可怖的屍體!

隨著圖片一點點全部顯示開來,小蝶差點又從上鋪摔下來,她後背緊緊靠著牆跟,仿佛那些死人要從屏幕裏爬出……

天哪,不是一具屍體,而是十幾具屍體!有單獨一個死者一張照片的,也有幾個人躺在一起的,雖然全都是黑白照片,看不出血汙的顏色,但那深深淺淺不同的衣服,仍看得出這是殘忍的殺戮。

剛剛經曆了“宋優流血事件”,又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照片,幾乎讓小蝶的晚飯都吐出來。她捂著嘴巴,整個胃都在抽痙,宛如已置身於死者們中間。

閉上眼睛喘息一會兒,才把情緒慢慢平穩下來。她又仔細看了看這些照片,總共30張,每一張都可單獨點開看大圖片,差不多占滿了整個屏幕。照片明顯很老有些模糊,大概有幾十年曆史,但有幾個死者的臉,卻拍得異常清晰,光影分明的黑白照片上,栩栩如生宛如剛剛睡去。

令尚小蝶感到不解的是,照片裏竟全是歐洲人的臉!

特別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女,看起來有中外混血的味道,那張臉白淨而純潔,胸口卻插著一把手術刀。

難道這是發生在國外的血案?

帶著滿腹疑惑拉到網頁最下麵,她點擊了一個NEXT的標記,立刻進入了下一層網頁。屏幕上又是一排加粗的字——

剛才那組照片是否令你感到不適?如果你是正常人就一定會這樣的,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隻是告訴你一樁曾經轟動上海的血案:

1935年,上海葉卡捷琳娜醫院發生了一起慘案。一天清晨人們發現,醫院裏的18個病人,全都被手術刀殘忍地捅死了。而院長卡申夫的屍體也血肉模糊,死得極其慘烈!

這是一樁19條人命的慘案,死者全部係流亡中國的白俄僑民,

本案震驚了當年的全國,警方投入了大力偵破,甚至開出10萬大洋的巨額懸賞,但最後仍沒有明確結案。

人們最認可的一種可能性是:凶手是一個吸血鬼。

現在你會提出疑問嗎?為何要把這組70年前的照片,和這個凶案的介紹放在“蝴蝶公墓”網站裏?

因為,本案現場葉卡捷琳娜醫院,就是今天“蝴蝶公墓”的所在地。

祝你好運!

6月15日上午8點20分

尚小蝶醒了。

女生寢室的上鋪,她一動不動地蜷縮著,膝蓋頂著雙肘,背彎成了半圓形,就像隻碩大無朋的蠶蛹。

冬眠過去了嗎?

昨晚如何睡著的?筆記本電腦還捧在懷裏,監視器處於節電狀態——想起昨晚上了“蝴蝶公墓”網站,看到1935年葉卡捷琳娜醫院的血案。往後又發生了什麽?小蝶實在想不起來了,她掙紮著改變“蠶蛹”的姿勢,關閉了電腦。

對麵的田巧兒依然熟睡。小蝶把頭探向下鋪,曼麗也睡得很香,宋優的床鋪卻是空的。寢室中間的地板上,隱隱有暗淡的血跡。

小蝶戴上眼鏡跑出了寢室。

半小時後來到學生食堂。她剛端著餐盤坐下,陸雙雙就出現了。可眼睛越來越難受,隻好摘下眼鏡來確認——

雙雙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小蝶把餐盤端到她跟前說:“早上好,前天——”

她不想因為一個莊秋水,失去自己唯一的好朋友。然而,一句話在喉嚨堵了半天,卻不知該如何解釋。她又不敢把打傷宋優的事說出來,擔心雙雙也會怕她,認為她是個帶著蟲子的小怪物。

“你到底要說什麽啊?”雙雙納悶地問。

小蝶又戴上眼鏡,直勾勾地盯著雙雙,卻發現雙雙長出了兩個頭——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結果雙雙長出了三張嘴巴。

陸雙雙都被她看怕了:“喂,你別這麽看我好嗎,好像在用眼睛殺死我。”

小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似乎看到了那雙半透明的眼睛,那張墓碑上的美麗容顏……她倒在地上,鏡片摔得粉碎。

周圍的人紛紛圍攏過來,雙雙驚慌失措地扶起小蝶:“怎麽了?別嚇我啊。對不起啊,我不該因為秋水恨你,我知道你們之間沒什麽的,全是我自己在瞎猜。”

尚小蝶被送到醫務室,校醫給她做了檢查,並沒發現什麽異常。雙雙感到奇怪,為什麽小蝶戴著眼鏡就會頭暈,脫下眼鏡倒什麽事都沒了?

校醫為小蝶檢查了視力。結果讓人大吃一驚,尚小蝶現在的視力是2.0,完全是最佳的視力水平——整個S大都沒幾個2.0的學生。

一個視力達到2.0的人,戴一副400度的近視眼鏡,不頭暈眼花才怪呢!

尚小蝶也覺得奇怪,怎麽視力在幾天內就好了呢?看著鏡子裏不戴眼鏡的自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眼睛眉毛鼻子都和過去不一樣了。

雙雙苦笑道:“別照了,摘掉眼鏡是好事嘛,平時戴慣眼鏡的人,突然摘掉眼鏡是會判若兩人的。”

這時,尚小蝶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尚小蝶!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10分鍾後,小蝶獨自來到老師麵前。一臉怒容的老師剛要發作,卻又驚訝地睜大眼睛,端詳許久道:“我都認不出你了!”

小蝶想是摘掉眼鏡的緣故吧,她低下頭先承認錯誤:“對不起,昨天晚上——”

“我已經知道了,昨晚宋優被送到了醫院,幸好傷勢並不嚴重,但差一點就要縫針了。我說你是哪一根神經搭錯了?”

宋優是老師寵愛的高材生,再加上白露的意外死去,老師這些天心情巨不爽,正好對小蝶大發雷霆。她認定是小蝶挑起了事端,甚至懷疑小蝶故意搗鬼,弄了很多蟑螂來嚇唬室友。老師說學校可能會處分小蝶,剛和她爸爸通過電話,要好好批評教育。老師的嘴巴機關槍似的滔滔不絕,小蝶隻能默默忍受,不為自己做任何辨解。

老師最後對她說:“尚小蝶,我對你很失望!難道你真的沒救了?”

6月15日下午14點40分

莊秋水和尚小蝶在一起,他們坐上一輛公交車,趕往市中心的檔案館。

半小時前,莊秋水剛看到小蝶很驚奇,以為她換上了隱形眼鏡,小蝶卻說自己的視力已經好了。然後,她把昨晚在“蝴蝶公墓”網站裏的發現,全都告訴了莊秋水。他立刻找了一個電腦上網,證實了小蝶所說的血案,並且,葉卡捷琳娜醫院的死於那次血案中的院長也叫卡申夫。

莊秋水這才想起來,發現“鬼美人”蝴蝶的那個白俄人,不是也叫卡申夫嗎?寧教授還說卡申夫後來流亡到上海,開辦了一家白俄人的醫院,後來神秘地死於1935年,顯然就是這個葉卡捷琳娜醫院!

這個網站裏怎麽會有這些內容——“蝴蝶公墓”網站——究竟是誰建立的呢?背後維護的人又是誰?

“我明天就去查這個網站的域名!應該可以找到服務器地址的。”

當然,最讓莊秋水感興趣的還是——

本案現場葉卡捷琳娜醫院,就是今天“蝴蝶公墓”的所在地。

如果真的是這樣,隻要查清楚1935年的那樁凶案,或許就可以發現“蝴蝶公墓”的謎底?

對,既然是死了19個人的血案,當時一定轟動了全上海,在檔案館裏必然會留下許多記錄——也隻有如此才能找到拯救自己的辦法。

莊秋水有個表姐在檔案館工作,正好能提供些便利條件。他剛與表姐通了個電話,便帶著尚小蝶一起趕去檔案館。

他們已來到檔案閱覽室。表姐以為小蝶是莊秋水的女朋友,熱情地招呼著她。但查檔案絕非易事,從浩如煙海的民國刑事檔案中,要找到1935年的一場謀殺案,恐怕要兩三天的時間。所以,先從當時的新聞報道查起,因為這樣離奇恐怖的大案,必然是報上的熱點新聞。

果然,他們在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9月的《申報》上,看到了這樣一條報道——

“葉卡捷琳娜醫院驚天血案,19位白俄僑民命喪黃泉!”

下麵就是關於大案的詳細報道,居然整整一版好幾千字,在此簡明扼要地表述:

報案人是一個上海藥商,1935年9月19日清晨,他到葉卡捷琳娜醫院拜訪院長卡申夫,前天已通過電話確定了約會時間。醫院外麵是俄國墓地,藥商走過便感到氣氛不對,當他走進醫院門洞,聞到了一股血腥之氣。在門洞裏的“天橋”上,他看到一具屍體懸掛著。藥商驚恐萬分地跑出去報案,隨即大批警察趕到現場。

接下來的發現讓人不寒而栗,在醫院許多個房間,都發現了被砍死刺死的屍體——清點下來總共19具!有的警察沒見過那麽多死人,當場就暈了過去。就當大家以為這是“滅院慘案”時,卻在廁所裏發現了一個幸存者。她是個年輕漂亮的俄國女子,名字叫伊蓮娜,是卡申夫院長的養女,在旅滬外僑中頗為有名。伊蓮娜渾身是血,卻沒有受傷,但受到了嚴重的驚嚇和刺激,被發現時已近乎瘋癲。

19名死者全是白俄人,基本都是住院病人。死者年齡從18歲到60歲不等,有13名女性,6名男性,包括醫院院長卡申夫。後經過法醫鑒定,死者都是在子夜到淩晨時遇害,凶器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隻有院長卡申夫的傷口除外——他渾身上下都已血肉模糊,看不出是刀傷還是咬傷,死狀最為慘烈。

這樁凶案撲朔迷離,警方也一籌莫展。各大報紙也連篇累牘地報道,令社會公眾感到恐慌。由於醫院地處偏遠,外麵又是俄國墓地,引發許多帶有靈異色彩的傳說。甚至有人懷疑凶手就是伊蓮娜,也是本案唯一的證人和幸存者。

莊秋水與尚小蝶麵麵相覷,翻到這份《申報》的第2版,有文章詳細介紹伊蓮娜——

伊蓮娜•阿赫瑪托娃,1912年生於俄國聖彼得堡。父親亞曆山大•阿赫瑪托夫公爵是俄國世襲貴族,可追溯到1000年前的基輔羅斯時代。伊蓮娜的父親在俄國革命中死去,卡申夫醫生冒死救出了她。卡申夫是沙俄軍隊的高級軍醫,沙皇親手給他頒發過勳章。蘇俄內戰期間,他當過西伯利亞白俄首領高爾察克的私人醫生。醫生帶著伊蓮娜流亡到上海,在俄國商會資助下創建了葉卡捷琳娜醫院。伊蓮娜作為卡申夫的養女,在醫生身邊成長為如花似玉的女郎。她有唱歌與表演的天賦,加入一家劇團主演《蝴蝶夫人》,一夜成名,成為旅滬僑民心中的明星,萬代唱片公司給她灌錄了一張唱片《蝴蝶公墓》,亦是其主打單曲名。但擄獲其芳心卻是個中國人——上海黎氏公司的公子黎逍遙。據說卡申夫不同意這門婚事,不準血統純正高貴的俄羅斯公爵之女,下嫁給一個中國商人的兒子。但在案發前一個月,伊蓮娜還是與黎逍遙訂婚了。

其餘幾份報紙也大同小異,未發現新的線索和突破。直到黃昏閉館,表姐讓他們明天再來查。

莊秋水和尚小蝶離開檔案館,回頭看了一眼大門,裏麵還藏著更多的秘密,也包括“蝴蝶公墓”嗎?

6月15日傍晚18點15分

S大校門口已華燈初上,莊秋水和尚小蝶坐在火鍋店裏。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共進晚餐,小蝶局促不安地點完菜,猶豫半天才說:“雙雙怎麽沒來?”

“我沒叫她,我們不是還要談‘蝴蝶公墓’的事嗎?我不想讓她知道得更多。“

尚小蝶點點頭:“你說得對,不該再讓更多人知道了。”

上菜時莊秋水收到一條短信,他看完短信說:“學俄文的同學給我回音了,你上次把在‘蝴蝶公墓’拍的照片轉給了我,那些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想起來了,墓碑上的文字是什麽意思?”

莊秋水已經開始吃了:“第一張照片,那個斷裂倒地的墓碑,名字可以譯為‘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卡申夫’。”

“卡申夫!”尚小蝶幾乎脫口而出,“原來他就葬在‘蝴蝶公墓’外邊?也對啊,他是葉卡捷琳娜醫院的院長,自己也死在那個醫院裏,當然也埋在那了——最後一張照片呢?真正的‘蝴蝶公墓’墓碑上的照片。”

“那個可以譯成‘伊蓮娜•LEE’。”

“伊蓮娜——”眼前又浮出那夢中見到的女子,亞麻色的頭發如絲綢飄舞,正在某個黑暗的地方看著她……

“還記得白天看的檔案嗎,伊蓮娜與一個姓黎的中國人訂婚,顯然後麵那個‘LEE’,就是她夫家的中國姓氏。”

“我還記得她墓碑上的生卒年月,1912到1936……24歲就死了……是不是……紅顏薄命?”

“太難回答了,不過每個女人都想做紅顏,而每個男人也都想得到紅顏。”

“那你說是紅顏好,還是素顏好呢?”

莊秋水更不知該如何回答,怔怔看著小蝶的眼睛,心底在說:你越來越像紅顏了。

不,不能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有毒藥!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陸雙雙打來的電話:“你在哪裏啊?我們去外麵吃飯吧。”

“哦——現在嗎?”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不想被小蝶聽到,“不行啊,我正在幫老師做一個課題項目,可能要半夜才結束呢。”

電話那頭的雙雙生氣了:“怎麽又沒空?你不會在騙我吧?”

“沒有……騙你……”這句話說得有氣無力,莊秋水自己也很心虛。

“哼,就相信你一次。那等明天晚上吧,今天別搞得太晚,拜拜。”

放下手機籲出一口氣,回頭隻見小蝶死死地看著他,眼裏有股說不清的冷酷。

“你幹嘛撒謊?”

“我——”

莊秋水張口結舌。

“我不喜歡撒謊的男人!”她憋了半天才說出這句話,但又抱歉說,“對不起。”

他無奈地苦笑一聲:“我們每天都在撒謊,一年要撒幾百個謊,一輩子要撒……”

“撒——撒旦——你知道嗎?當亞當和夏娃還在伊甸園裏時,撒旦化作一條蛇來引誘他們,那時候蛇擁有人的身體,拖著長尾巴,還長著一對翅膀在空中飛翔。”

“人的身體?長尾巴?一對翅膀?就像蝴蝶——‘鬼美人’!”

尚小蝶冷靜地點頭:“‘鬼美人’不是從美女海倫變來的,而是撒旦誘惑人類時的化身。”

“‘鬼美人’就是惡魔撒旦?”

“或許吧……或許‘蝴蝶公墓’就是撒旦家的客廳。”

莊秋水快受不了了:“不!不會的,你別胡思亂想了。”

在鬱悶中吃完火鍋,晚上8點,他們走出店門。

一起走到S大校門口,眼前出現了一個人,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

“雙雙——”

小蝶失口叫了出來,莊秋水也尷尬地後退了一步。

陸雙雙的臉色鐵青,目光犀利地能殺死人。她揚起頭對莊秋水說:“你在這裏幫老師搞課題項目,還要一直搞到半夜嗎?”

莊秋水把頭扭了過去,他根本無法解釋,隻能轉身飛快地跑開了。

雙雙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蝶已不再是過去那個不起眼的女生了,如今的小蝶已經有了足夠競爭的資本,從最好的朋友變成最可怕的敵人。

“尚小蝶,我們還是朋友嗎?”這是她第一次直呼小蝶的名字。

小蝶聽在耳中也覺得非常別扭,她難過地回答:“當然,我永遠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

“我可沒有像你這樣工於心計的朋友,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挖走別人的男朋友。你太厲害了!我過去怎麽沒看出來呢?算我瞎了眼睛!”

陸雙雙轉身跑了,隻留下小蝶孤獨地站在路口,再次體會什麽叫“無地自容”。

夜色,漸漸將她覆蓋。

6月15日夜晚21點40分

孤坐在寢室裏,沒有人陪伴在她身邊。宋優想必是請了病假回家,田巧兒和曼麗也不知去哪兒了。尚小蝶獨自盤坐在上鋪,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這幾天她在看一本電子書,83版《射雕英雄傳》裏的“黃蓉”——翁美玲。當年曾紅遍港台大陸的女明星,26歲為情所困走完了人生。小蝶看著她的許多照片,不禁掉下了眼淚,特別是一篇翁美玲自己的短文,標題叫《疼我的人》,結尾寫道——

人世間,其實有許多東西值得我們努力拚命去追尋,不過在我眼中,我企望盼求的隻有一件,就是真摯的愛情,就是一個為我而生,也教我為他而活的伴侶。莫笑我無病呻吟,我真的感到有點兒病,隻因至今還未見他出現。

疼我的人兒呀,你在何方?

尚小蝶讀到最後,眼眶又有些濕潤了,人這一輩子究竟什麽才是更重要的?

又想起晚上尷尬的一幕。無法忘記雙雙的眼神,又意外又失望又憤怒又嫉妒,她知道一個女孩的感覺,但她不知該怎麽解釋,或者本來就不能解釋,就像“蝴蝶公墓”的存在那樣。

一年前,尚小蝶踏入S大校門時,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陸雙雙,第一眼就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似乎早就相識似的。兩個剛報到的新生什麽都不懂,互相幫忙辦完了所有事情。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才知道兩人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這樣的巧合是天注定,她們必然要成為最好的朋友。她們有許多共同的愛好,幾乎無話不談,經常並排坐在一塊聽課,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逛街買衣服。除了在不同的寢室睡覺外,兩人簡直形影不離,許多人私下傳言她們有“拉拉”傾向。

不!她不能因為一個男人,而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況且,莊秋水本來就是雙雙的男朋友。

奪走好朋友的男友,這是一件卑劣而陰險的事。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最心愛的東西,被你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搶走了,你又會怎樣?——每個女孩都可以理解這種心情的。

心底反複的拉鋸戰後,尚小蝶終於做出了選擇。

她掏出手機,給莊秋水發了一條短信——

對不起,今天傷害到了雙雙。以後請你好好地待她,她是個很好的女孩。請不要再來找我了。

6月16日淩晨4點30分

尚小蝶睜開眼睛。

黑暗的女生寢室裏,隻有均勻的呼吸聲,一陣濃鬱的幽香傳入鼻間。故事開頭的感覺,似乎又隱隱地重現,臉上還有什麽東西,她伸手輕輕拍了一下,感到空氣在撲扇。某個紅色的東西從眼前掠過,她撐著身體起來,見到了那隻暗夜裏的蝴蝶。

美女與骷髏!

又是它——再度於淩晨造訪,這回又要帶她到哪個神秘所在?

小蝶跟著蝴蝶下床,走出寂靜的女生寢室,樓道裏那點紅色的光閃爍著,難道“鬼美人”還有螢火蟲的能力?

隨著蝴蝶走出寢室樓,漫步於黎明前的校園,走過空曠無人的小徑,穿過學校苗圃,迎麵是紅白相間的夾竹桃——又一次來到“幽靈小溪”。

尚小蝶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看著夜霧彌漫的一池綠水,想象某個人會從河底浮起。

身後有一陣陰冷的風,回頭隻見一個白色人影。影子越來越近,直到露出臉龐。

“白露?”

她叫出了室友的名字,雖然知道白露已死去快一周了。

黑夜裏的白衣女子又走近幾步,與尚小蝶麵對著麵。仔細端詳幽靈蒼白的臉——不,她看上去比白露更漂亮,眼神也更憂鬱,她是誰?

小蝶念出了詩經裏的一段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白露為霜

不是白露,就是白霜。

對方的白衣女子給了她回應:“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你是白霜?”

小蝶念出了這個隻在視頻裏見過的、一年前就已化為幽靈的女子名字。

暗夜裏的眼睛眨了一下:“是的,小蝶。”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白霜的嘴角迷人一笑:“我知道你的一切。”

她畢竟要大上幾歲,刹那就讓小蝶震懾住了:“你從哪裏來?”

“蝴蝶公墓。”

“請帶我去‘蝴蝶公墓’,請帶我去發現秘密!”小蝶幾乎是哀求的語氣,“請你拯救我和莊秋水!”

白霜點點頭:“請跟我來。”

說罷她轉身沿著河岸向前走,穿過茂密的夾竹桃,夜色正漸漸消退,白霜的腳步越來越快,可能是擔心天快要亮了。小蝶沿著河岸走了許久,第一次感到“幽靈小溪”竟如此之長,不知不覺已走出S大範圍。

“小溪”匯入一條更大的河,暗夜下河水緩緩流淌,四處是泥土芬芳氣味。兩人沿著大河左拐,又走了很長的路,直到眼前出現高大的圍牆。

子夜的墓地!

到處是散落碎裂的墓石,刻著暗淡的斯拉夫字母。她們走進一道幽深的門洞,頭頂是蒙塵的玻璃,一彎新月如鉤。門洞盡頭是祭壇的照壁,夾竹桃在黑夜綻放,簇擁著一座巨大的墳塚。

“歡迎你來到蝴蝶公墓。”

墓碑刹那間倒下,墳墓上裂開一道大縫。

白霜指著墓穴口,柔聲對小蝶說:“她在等你。”

這個“她”又是誰?

隨即,白霜背上生出一對薄薄的翅膀,翩翩然飛上夜空,如蝴蝶溶化在月光裏。

尚小蝶閉上雙眼,繼續向前踏出一步,踩在墳墓的裂縫裏。腳下一片虛空,整個人墜入無底深淵。她慌張地從墳墓裏爬起來,身邊有個巨大的棺木,棺材蓋已經打開,裏麵躺著一個栩栩如生的女子——就是“她”。

伊蓮娜

是的,這個美麗的女子正躺在墳墓中,是夢境中的夢境,還是檔案中的檔案?就連小蝶自己也覺得虛幻了,此刻唯一真實的就是伊蓮娜。

她就像睡著了一樣,表情安詳而甜美,嘴角還有某種微妙的笑意,柔和的眉毛配著鼻子,就連如雪如玉的皮膚下,也隱隱可見青色的毛細血管,還有那像被風吹散了一樣鋪開的頭發,——這是真正的亞麻色,一種最淺最淺的金色,也許她還有北歐人的血統——就像一朵顏色奇異的鮮花,綻開在她美麗的頭頂。

永不調謝……

尚小蝶忍不住伸出手,撫摸著伊蓮娜的頭發,竟真的如絲綢般光滑細膩,簡直隨時都可能融化掉。

突然,伊蓮娜睜開了眼睛。

就在小蝶嚇得要尖叫時,墳墓頂上迅速合起來,她被嚴嚴實實地關在了墳墓裏。

墳墓裏已黑暗到了極限,眼前一絲光線都沒有。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抓住了小蝶的脖子。

她尖叫著醒來——

頭頂不是墳墓,而是寢室的天花板。窗外,晨曦已漸漸照亮了校園。

而在對麵的床鋪上,田巧兒厭惡地抬起頭,又閉上眼睛繼續睡覺了。

小蝶仍在女生寢室的上鋪。

她艱難地支起身子,剛想要擦額頭的汗,卻感到手裏抓著什麽東西,低頭看看卻嚇了一跳,原來手裏正抓著一把頭發。

——亞麻色的頭發。

顫抖著攤開手心,這撮頭發靜靜地躺著,在窗外射來的光線下,竟發出迷人耀眼的反光。

顯然這不是自己的頭發,更不是寢室裏其他人的頭發——室友們隻有曼麗染了部分紅發,但絕對沒有這種亞麻色。

她撿起一根發絲仔細看著,又長又細,光澤可人,對著光線看簡直是半透明的。隻有年輕女性才有這種頭發,還帶著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隨時都會活起來。

究竟是不是夢?

小蝶狠狠捏了自己一把,幾乎疼得叫了出來——如果手裏的頭發不是夢的話,那麽剛才所見的“白霜”,還有墳墓裏的“伊蓮娜”,也都不是夢了!

低下頭再看看這把亞麻色的秀發,這真是伊蓮娜的頭發嗎?

趕緊把這些縷頭發包起來,就像水麵上的波紋——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6月16日上午9點20分

莊秋水又來到檔案館,這是跟表姐說好了的。

昨晚,收到來自尚小蝶的短信,說以後不要再見麵了,心裏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回應。隻能低頭看看台子上的卷宗,這是表姐千辛萬苦找到的——1935年葉卡捷琳娜醫院的血案。

由於這樁凶案相當複雜,當時的社會影響又非常大,卷宗足有幾百頁,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甚至夾雜許多外文。卷宗裏有大量凶案現場照片。雖然已過去那麽多年,這些黑白照片早已模糊不清,但那駭人的場麵,仍看得心驚肉跳——而“蝴蝶公墓”網站上的這些凶案照片,就是來源於此!

看著一張張死人的臉,好像她們隨時會睜開眼睛,對莊秋水說出幾個俄語單詞。他趕快跳過這些照片,否則會成為一輩子的惡夢。怪不得後麵的卷宗裏,有一名年輕的辦案警察,因為無法忍受現場的凶殘景象,居然回家後就吞槍自殺了!

莊秋水還發現了本案唯一證人——伊蓮娜的口供記錄。她是上海富商黎家沒過門的媳婦,案發當天就被黎家派車來接走,此後警方隻能到黎家對伊蓮娜進行詢問。家財萬貫的黎家公子,請來最好的醫生為伊蓮娜治療,兩個月後才恢複了她的記憶。

伊蓮娜恢複記憶後,警方立刻對她做了筆錄,全部如實記錄在卷宗裏——

原來,橫遭不幸的葉卡捷琳娜醫院,還隱藏著許多駭人聽聞的秘密!

醫院始建於1925年,原址是一座俄國東正教堂,後來教堂毀於大火,隻剩下一堵殘破的高牆,還有教堂邊的東正教墓地。1929年,卡申夫在麗江附近一個山穀,發現了傳說中的“鬼美人”蝴蝶,他捕捉幾對蝴蝶活體帶回醫院,從此沉迷於對蝴蝶的研究中。“鬼美人”翅膀上的鱗片有毒,飼養必須秘密而小心。卡申夫在醫院後辟出一個全封閉的小院,種植夾竹桃花。他用細網線做成天棚,把整個院子罩起來,每次進出都戴上特製的口罩和手套,穿著防蜂服保護全身。除卡申夫之外,隻有伊蓮娜進入過小院,“鬼美人”非常喜歡她,每當她“全副武裝”穿著防護服進去,蝴蝶們就聚攏在她身邊,把她當作蝴蝶們的公主。“鬼美人”飼養極其成功,不斷繁衍下一代。卡申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封鎖著消息,沒有外人知道這個秘密。

醫院裏還有鬧鬼傳聞——有個年輕的女病人叫柳笆,她的父親是白俄僑民,母親是個中國人。柳笆患有嚴重的肺癆病,16歲就常住在醫院了,案發遇害時僅有18歲。伊蓮娜是柳笆唯一信賴的朋友,她發現柳笆有某種通靈的能力,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陰陽眼”。

柳笆常說在半夜裏,看到其它病房的某個病人的鬼魂,闖入她的病房與她告別,第二天卡申夫院長才發現,那個病人果然已死於病床之上,而同屋的病人們還渾然不知;還有一次,柳笆說有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人,半夜走到她床邊,說自己的妻子毒死了他,幾個月後,白俄僑團破獲一樁凶殺案,有個寡婦承認自己勾結奸夫毒殺了老公。而早在半年之前,受害者便已埋進了醫院外的俄國墓地。柳笆這些不可思議的表現,使她成了醫院裏最孤獨的人,沒有一個病友敢和她說話,害怕自己也會被那些靈魂抓住,最後被送入窗外的墓地。

而柳笆最驚人的發現是:醫院外埋葬著一個吸血鬼!

她幾次說自己看到了吸血鬼,子夜0點後從墓地爬出來,穿著黑色的衣服,有一張俊俏白淨的臉龐,步履輕盈地走過醫院的走廊。他偶爾還會爬上外麵的牆壁,到屋頂上長久地欣賞月光。伊蓮娜也不太敢相信她的話,但有天中午柳笆帶她來到墓地,發現了一塊圓形的墓碑,上麵還刻著死者的生卒年月,居然是:1428—1476

1428年出生,1476年死去?這個墳墓裏竟埋葬著幾百年前的吸血鬼?伊蓮娜在口供裏說,20年代有個羅馬尼亞棺材運到這,因為羅馬尼亞人與俄國人都信東正教,也可以埋在這個墓地。最後,伊蓮娜也信了柳笆的話,晚上把自己關在房裏不敢出門。

莊秋水的眼睛再也受不了了,這些蠅頭小字仿佛變成了一個個黑色蟲卵,隨時都會孵出蟲子來……

6月16日下午16點30分

今天是星期五,學生回家的日子。

尚小蝶收拾好東西,包括笛子和金鈴子,還有那縷伊蓮娜的頭發,獨自離開了學校。

天空已陰沉下來,她回到自家小區後門,這裏開著一片夾竹桃林。

又是這些鮮豔的花朵,她深呼吸著綠葉與花蕾間的氣息,回到12歲那年——還紮著羊角辮的她,為追逐一隻黑色蝴蝶,一頭鑽進這片夾竹桃林。爸爸早就告誡過她,這些外表美麗的花朵,枝葉裏蘊藏著毒液。樹葉被她碰斷,渾濁的粘液從斷枝流出,她這才慌不擇路地亂跑,12

歲嬌小的身軀,在茂密的夾竹桃間穿梭。樹叢下是另一個幽暗世界,她像森林中的小鹿逃避獵人追捕……

忽然,衣兜裏的金鈴子響起來,打斷了她的回憶。

上樓梯的步履異常沉重,她知道爸爸今天提前回家,但她又害怕見到爸爸,在家門口停留兩分鍾,終於按響了門鈴。

爸爸打開房門,看了她一眼便問:“你找誰啊?”

沒想到爸爸會這麽說話,難道因為老師打過電話告狀,氣得不讓女兒進門了嗎?

“爸爸,是我啊!”

“你是——”

爸爸仔細盯著小蝶的臉,滿眼都是狐疑的目光,忽而點頭忽而搖頭,足足看了四五分鍾。最後,他用充滿懷疑的語氣問道:“你是小蝶?”

“當然啊,我是你的女兒,我叫尚小蝶!”

“我叫什麽名字?”

沒想到爸爸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她簡直要蹶倒過去,立刻說出了爸爸的名字:“爸爸,我隻不過摘掉了眼鏡,你就不認識我了?”

爸爸驚訝地點了點頭:“對,你是小蝶!你都變得我不認識了。”

小蝶總算回到了自己家,疲憊地在沙發上躺下:“爸爸,我變難看了嗎?”

“不不不!”爸爸連連搖頭,“小蝶,你變漂亮了!老天啊,真是女大十八變,一個禮拜不見就完全變樣了。剛才我開門的時候,還以為來了陌生人呢,心想這麽好看的女孩,幹嘛敲我的門啊。”

“我真的變漂亮了嗎?”

其實,尚小蝶完全沒感到自己漂亮了。

爸爸像是欣賞某個奇跡:“你長高了,臉也瘦了許多!過去你臉上有雀斑和痘痘,現在已經少掉一大半了。對了,眼鏡怎麽摘掉了?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也比過去好看了。”

“真的嗎?”

小蝶立即照了照鏡子,這幾天臉上確實幹淨了許多。但因為天天都照鏡子,所以也沒感覺太大的變化。而爸爸隔了一個星期才見到她,自然感到差別很大了。

本來爸爸還想好好教訓女兒一頓。但看到女兒變化如此之大,也完全沒有訓她的心思了。他笑著說去超市買些好小菜,晚上父女倆好好吃一頓。

尚小蝶繼續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後退幾步:“你真的漂亮了嗎?”

6月16日夜晚22點40分

“耶!”

莊秋水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千裏之外的蓋爾森基興傲赴沙爾克體育場上,梅西為阿根廷隊進了一個漂亮的球。比分令人瞠目結舌:阿根廷6:0塞黑。

這也是本周他唯一開心的瞬間。身為阿根廷球迷的莊秋水,堅信隻有潘帕斯人才配得上世界杯冠軍。

贏球的興奮很快過去,他又想到了尚小蝶,還有那永遠的禁區——蝴蝶公墓。

心裏像壓了塊磚頭,特別是當他掉進“幽靈小溪”,又目睹河裏撈上來的死人骨頭——孟冰雨——去過“蝴蝶公墓”的下場!

如果他不會遊泳呢?如果雙腳被水草纏住了呢?恐懼地撲到鏡子前,發覺自己這些天也變了,比過去更消瘦,顯然是最近飯量大減又整夜失眠的結果。

鏡子裏嘴唇有些發紫,據說那是死人的特征——

媽媽回來了。

作為醫院的護士長,經常這樣早出晚歸。餘芬芳看到兒子的臉色不對,人也瘦了許多,急忙拉著兒子的手問:“在學校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他從不想讓父母為他擔心。

“我知道你有心事!那個叫尚小蝶的女孩,後來怎麽樣了?”

“她沒事了,第二天就退燒了。”

餘芬芳已隱隱猜出兒子是因為小蝶的事情:“那女孩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她根本就不配你,我勸你趁早死了心!”

“媽媽,你完全誤會了,而且,她現在也變了很多——”

他不敢說小蝶變漂亮了,怕引起媽媽更多的反感。

“不行,我不同意你和她交往!就算真是個美女,我也絕不允許!因為那女孩身上,有一股邪惡的東西——”餘芬芳狠狠地說道,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一些碎片從腦子裏呼嘯而過,“非常非常邪惡,而且極不幹淨!不能靠近她,絕對不能靠近她!”

這段話讓莊秋水聽得目瞪口呆:“媽媽,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怎麽會說這種話?小蝶到底犯了什麽罪孽?”

餘芬芳喘了口氣:“很多事我都想徹底忘掉。但是,她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腦子裏的碎片飛得更快,不停發出尖利的叫聲,如鋸齒碾過記憶的身體,回到那雷電交加的雨夜。不,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雨點,而是一滴滴暗紅色的血,渾濁而粘綢……

1986年。

那年夏天,餘芬芳的臉上還沒有皺紋,莊秋水也才剛剛開始學說話。

現在,讓我們稱她為少婦餘芬芳,在醫院婦產科做助產士。兩年前剛生完兒子,在休完漫長的產假和哺乳假後,她精神煥發地回到工作崗位上。

在即將分娩的幾個孕婦裏,有一個特別引人注目,餘芬芳至今還記得那名字——祝蝶。

待產的孕婦大多體形臃腫,無論原本多麽花容月貌,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祝蝶仍然保持著美麗的麵容,雖然體形已是標準的足月孕婦,可那張臉幾乎能用完美來形容。她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白皙的膚色近乎於半透明,頭發還微微有些波浪,嘴唇竟還有些性感,很像當時流行的幾個電影明星。就算挺著個大肚子走出去,依舊會吸引不少人的眼球。餘芬芳見到祝蝶的時候,心裏就隱隱有些不安,或許是因為她太漂亮,引起了同為女人的嫉妒心?或者擔心這麽美麗的事物,就像古老精美的越窯瓷器,很容易就會被打碎呢?

祝蝶的老公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長得像電影《牧馬人》裏的朱時茂,據說還是在銀行工作的,讓周圍的人很是羨慕。那個男人待她非常好,但她的性格卻有些古怪,在醫院裏很少說話——其他孕婦們都覺得她架子大,自以為是美女就瞧不起別人。但餘芬芳細心觀察,覺得祝蝶並不是故意擺架子,那眼神常常流露出憂傷和恐懼。雖然,懷孕期的女人分娩之前,必然會產生緊張情緒,甚至會染上懷孕抑鬱症,然而,餘芬芳覺得祝蝶的恐懼並非因為懷孕本身,而是別的一些原因,但祝蝶從不肯把心事說出來。

祝蝶在醫院裏住了7天,最重要的日子終於來臨了。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醫生決定為她接生。助產士餘芬芳也做好了準備,心裏卻忐忑不安,早晨眼皮就一直在跳,再加上這嚇人的天氣——傳說每逢這種雨夜,這家醫院的太平間就會鬧鬼。

餘芬芳親手把祝蝶推進產室,已經當媽媽的餘芬芳很了解祝蝶的心情,在她耳邊說了許多安慰的話。當時還未普及胎兒性別的預檢,祝蝶夫婦也沒去做過這類的檢查。餘芬芳問她希望生男生女?祝蝶毫不猶豫地回答生女,好像她早已經確知似的。餘芬芳又問她對女兒有什麽期望,祝蝶搖了搖頭說:活下來就可以了。餘芬芳還沒見到過這麽悲觀的孕婦,隻能繼續安慰鼓勵著她。

終於開始分娩了。

起初還算很順利,無論是預產期的時間,還是白天的許多反應,都預兆著這將是一個順產。羊水很快破裂,伴隨著產婦的陣痛,胎兒向母體外的世界前進。餘芬芳不停地指導著祝蝶,怎麽運用呼吸,怎麽減輕自己的疼痛,又怎麽把胎兒順產出來。

正當分娩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外麵突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鳴,餘芬芳也被嚇得一哆嗦。

就在同一個瞬間,祝蝶開始大出血!

暗紅色的血如黏液般流出,迅速把整張床單都浸濕了。醫生手忙腳亂地指揮止血,餘芬芳也被嚇住了,那些暗紅色的血帶著一股腥臭味,氣味幾乎飄到外麵的走廊裏。在場所有的護士醫生都感到惡心,就連消毒口罩都擋不住——難以想象竟是從一個美麗如花的女子體內流出的。

身體裏流出了那麽多血,祝蝶的麵色變得異常蒼白,嘴唇也成了死人般的青紫色。她全身都在**,呼吸急促而困難,看起來像要窒息。餘芬芳手上全是鮮血,她隻能換一副手套,緊緊抓著祝蝶的肩膀,對她耳語道:“你要堅持住,醫生會處理好一切的,你一定能挺過去的!”

然而,祝蝶自己都聞到了那股血腥味,她能感覺到渾濁的血漿正從體內流出,也能聽到醫生近乎瘋狂地大聲指揮。她的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眼眶裏似乎有熱淚盈盈。餘芬芳刹那也被感動了,她低頭俯身抱著祝蝶的脖子,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我要死了。”

祝蝶輕輕地吐出氣聲,但餘芬芳大聲說:“不,你不會死的!”

接下來,她仍在說著鼓勵的話,但自己都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又有個護士慘叫了一聲,重重地暈倒在地。餘芬芳回到醫生旁邊,她也驚呆了——在從產婦體內流出的那些血漿裏,竟還有一堆半透明的小顆粒。這些顆粒就如魚子般大小,一出來就被血液染紅了。

餘芬芳低頭湊近了看,有幾個顆粒爆裂了開來,爬出米蟲般大的蟲子——怪不得那個護士會暈倒。餘芬芳的心髒也快裂開來了,她從沒見過產婦會生出一堆蟲卵!

沒錯,那一堆顆粒就是蟲卵,蟲子們正從卵中爬出來。然後快活地在血裏遊泳,吸收它們生命中第一口營養。

醫生也被嚇呆了,手中的器械掉到地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奇跡般的一幕。

餘芬芳再回頭看看祝蝶,卻發現她雙眼睜大著不動了。雖然呼吸還在,但瞳孔已經放大沒有任何反應。含在祝蝶眼眶裏的淚水終於溢出,兩行熱淚沿著臉頰滑落,打濕了餘芬芳顫抖的手指。

祝蝶死了。

第一次——餘芬芳第一次親眼目睹產婦死在分娩台上,她捧著祝蝶的頭,波浪般的長發從指間流過。

再回頭看看產婦的肚子,依然漲得大大的,肚臍附近的皮膚還在抖動著。

是胎兒!是胎兒還在動!

餘芬芳立即衝到醫生旁邊,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快一點,把胎兒接生出來!”

媽媽死了,但胎兒還活著,隻能剖開媽媽的肚子,把胎兒活生生地搶救出來。醫生終於清醒過來,和餘芬芳一同把死去的祝蝶抬上擔架床。他們渾身是血地衝出產室,飛奔過狹窄的走廊,在外麵焦急等候的丈夫嚇傻了,他以為妻子還活著,伏在擔架邊和妻子的屍體說話。

餘芬芳知道自己正和死神賽跑,她邊跑邊看著祝蝶的肚皮,那個生命正拚命地掙紮,隨時都會被窒息在死亡的母體中。

幾十米衝刺後,他們跑進一間空閑的手術室,把死去的母親放到手術台上,餘芬芳幫醫生打開無影燈,醫生拿出了手術工具消毒——死人是不需要麻醉,便切開了祝蝶的肚皮。

他做過的剖宮產手術已經有上百個,但對死人實施剖宮還屬空前絕後。小心翼翼打開母腹,終於看到了那可憐的孩子——就像個蟲蛹蜷縮著,兩隻小手不停向上搗著,渾身覆蓋著暗紅色的粘綢鮮血。

醫生顫抖著將孩子捧出來,這“血海”中的嬰兒渾身發出紅光,小小的軀體還不如個貓崽子。已經有其他護士趕了過來,端來熱水和育嬰箱等器物。餘芬芳親手剪斷了臍帶,擦幹淨孩子身上的血汙,終於看清這是個女孩——祝蝶的預言沒有錯。

餘芬芳的眼淚又掉下來了,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一出生就永遠失去了母親。

更可憐的是,這孩子長得像個怪胎!

她給孩子秤了秤體重,居然隻有1.9公斤=三斤八兩——隻有早產兒才會這麽小,必須送進育嬰箱才能保命,但這孩子是足月生出來的啊。

這又瘦又小的孩子閉著眼睛,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真是難看得夠可以了。雖然新生兒大多膚色發紅布滿斑點,但這孩子的皮膚特別難看,說不清像哪一個人種。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簡直就是個外星人。特別是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大塊明顯的胎記,估計長大了會更厲害。

至此,餘芬芳幾乎可以下定論了:美麗的祝蝶生了一個小醜八怪女兒!

護士們看到這個小孩,沒有一個不被嚇得半死的,即便是接生了半輩子的老助產士,看到這小孩也直搖頭說:“前世造孽啊,怎麽會生出這麽一個東西來的!”

精疲力竭的醫生走出手術室,迎麵就被祝蝶的老公抓住了。醫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但又死活不讓家屬進去。他們在外麵的走廊裏扭打了起來,醫生也瘋似地發泄出來,兩個男人很快打得頭破血流。

此刻,在寂靜的手術室裏,隻剩下餘芬芳一個活人。她回頭看了看手術台,祝蝶依然孤獨地橫臥著,肚子被剖開一個大口,裏麵露出了各種器官,還有渾濁發臭的血漿……

明亮的柔和無影燈下,祝蝶的臉龐依然美麗,天使般的鼻子和嘴唇,隻是安靜地永遠不再說話。她的皮膚毫無血色,似乎渾身所有的血液,都貢獻給了產床和手術台。

她在死後成為了母親。

雷雨之夜。

餘芬芳怔怔地看著祝蝶,看著她漂亮的臉蛋,殘破的身體——突然,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這是她最後一次做助產士。

雖然已過去了20年,但這幕恐怖的場景,餘芬芳仍然記憶猶新。當年剛學走路的兒子,如今已長成了帥小夥,聆聽著母親對往事的回憶。

莊秋水聽完已目瞪口呆了,許久才發出聲音:“這是……真的嗎?”

“當然,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餘芬芳捂著胸口,喚醒痛苦的記憶令人筋疲力盡,“自從那次接生後,我主動要求調離婦產科,寧願回到基層做普通護士,再也不幹助產士了。那位醫生也離開我們醫院,沒過幾年就急病死了。至於那個孩子,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她活不了,在育嬰箱裏幾次差點死掉。不過算這孩子命大,最後竟活下來了,這大概也是祝蝶在天之靈對女兒的護佑吧。”

“她後來呢?”

餘芬芳搖搖頭:“我都離開婦產科了,就更不會關心了。我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她,我覺得她身上帶有一股邪氣,任何人沾上她都會倒大黴。就像她出生前後發生的那些事,全是超出我們常人想象的。總之,這個孩子的出生,是我一生中遇到過的最恐怖的事。”

“小時候,我常在半夜聽到你說夢話,大概就是那件事情吧。”

“至少有10年的時間,我經常夢到那次接生,夢到祝蝶微笑著和我說話,感謝我救了她的女兒。同時,我也夢到了那個孩子,渾身都是汙血像個蟲蛹。雖然接生隻有幾個小時,但這惡夢卻會糾纏我大半輩子。”

莊秋水終於理解當年媽媽的惡夢了:“這一切和尚小蝶有什麽關係?”

“那天晚上在醫院,我給那女孩換衣服時,發現她胸口有一塊胎記——靠近肩膀的位置,看起來很大,是一種奇怪的圖案,顏色又深又暗,非常醜陋。”

“難道說?”

“是的,我不會忘掉那個胎記的!20年來,她無數次出現在我的惡夢裏,就是她!”

莊秋水的嘴唇變得更紫了:“媽媽,你說尚小蝶就是當年你接生的那個孩子?”

“對!那天晚上,從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心慌意亂起來,好像很久以前就見過她——那種感覺永遠留在心裏,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從當年小貓一樣的怪胎,變成20歲的大姑娘,我永遠記得她的眼睛——她身上帶著祝蝶的氣味和靈魂!當我看到那個胎記,使我更確信無疑,她就是20年前我親手接生的那個孩子,是祝蝶死後生下的那個孩子!”

“所以,她叫尚小蝶?”莊秋水自言自語道,“但這不是她的罪過,生下來就沒有了媽媽,她已經夠可憐了!”

突然,餘芬芳抓住兒子的肩膀,射出恐懼的目光:“兒子,你一定要答應我。千萬不要跟她來往!我早已經看出來了,你是因為她而心事重重,因為她而瘦了不少。”

“媽媽,我——”

“你哪根神經搭錯了?她到底有什麽好?長得那麽難看,生下來就把她媽克死了。她從小長在殘缺的家庭,整個人身上都透著邪氣,誰碰上誰就會倒血黴!兒子啊,你腦子拎拎清爽好不好?你會把自己給毀了的!”

子夜0點,她的最後一句話聲嘶力竭,幾乎要把隔壁的老公吵醒了。

然而,莊秋水還是那副表情,裝作若無其事地回答:“說完了沒有?我睡覺了。”

6月17日上午9點10分

尚小蝶夢見了媽媽。

媽媽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柔和的燈光照射著她的臉龐,四周卻沒有任何陰影。媽媽仍然是照片裏那張臉,年輕美麗端莊動人,那雙眼睛竟有些異域風情。她來到媽媽的身邊,輕輕呼喚著媽媽。而媽媽也微笑地看著她,伸手撫摸女兒的鼻子、嘴唇、眉毛……

突然,鮮血從床底下流出來,洪水般四處蔓延,整個屋子裏都充滿了血的氣味,甚至把小蝶的腳踝都淹沒了。她流著淚撲倒在媽媽身上,吻著媽媽的嘴唇。這時,她聽到了媽媽的聲音——

“媽媽永遠愛你。”

從夢中醒來,睜開被淚水模糊的雙眼,看著寫字台上媽媽的相片。上午9點多,外麵始終都是陰天。小蝶爬起來喝了口水,溫水經過喉嚨進入身體,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是,這永遠都代替不了一樣東西——母親的乳汁。

她從沒有吃過一口母乳,生出來隻能喝米粥和牛奶。四五歲漸漸懂事時,卻還沒有媽媽的概念!當看到別的孩子躺在媽媽懷中、別的爸爸與妻子孩子共享天倫時,她卻隻能在笨拙的爸爸手中,便會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爸爸,此刻爸爸的眼眶已然濕潤。直到讀小學才明白什麽是媽媽,也漸漸知道了媽媽的死因——生她時的難產。小蝶覺得是自己殺死了媽媽,如果沒有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媽媽一定還好好的活著吧。

那時她常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凶手,你是凶手,殺死媽媽的凶手!”

後來爸爸還談過幾次女朋友,也跟小蝶說想再給她找個媽媽。但她執拗地拒絕那些女人,其中有幾個還不錯,溫柔善良,願意真心照顧小蝶。可在她心裏,任何女人都比不上自己的媽媽——媽媽是獨一無二的。

爸爸努力過好幾次,最終還是放棄了,繼續一個人帶著女兒。沒有媽媽的童年,就像沒有泥土的樹,她失去了許多孩子應有的歡樂,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尚小蝶曾經很喜歡熊天平的一首歌《火柴天堂》——

“每次點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夢想/看見天上的媽媽說話/她說你要勇敢你要堅強/不要害怕不要慌張/讓你從此不必再流浪/媽媽牽著你的手回家/睡在溫暖花開的天堂”

繼續,淚流滿麵。

她看著照片裏的媽媽說——

“媽媽,我是你永遠的寶貝,是你永恒的春天,我是你化身的蝶,我是小蝶。”

6月17日上午10點40分

莊秋水也醒了。

靜靜地躺在屋子裏,想著昨晚媽媽說的那些話,對20年前往事的回憶,還有最嚴厲的警告……

從床上跳下來,看著鏡子裏的臉——蒼白削瘦嘴唇發紫,越來越有死人的預兆了?

原來小蝶是他的媽媽親手接生的,這緣分倒真不淺。再仔細想想最近一周內發生的事,他越來越看不清尚小蝶了,她那張臉似乎在不停變化,被“幽靈小溪”的薄霧掩蓋。

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陸雙雙發來的,請他晚上去酒吧看世界杯。但莊秋水忐忑地回了一條短信,說自己最近比較累,想早點睡覺,晚上就不出來了。發完後有些內疚,他不想傷任何人的心,陸雙雙不會輕易放過他的。明天又該如何麵對她們?

媽媽去醫院上班了,爸爸起來和兒子一起早餐。自從幾年前工廠倒閉,老爸就提前內退回家,他幹了一輩子工人,離開工廠後失落了許多,人也一下子變老了。

爸爸嚴厲地問:“昨晚你媽回家後很不高興,你哪裏惹她生氣了?你媽每天早出晚歸工作,拚命掙錢供你讀大學,你不要沒良心哦。”

“我知道。”莊秋水低頭吃著早餐,突然想到了什麽,“爸爸,我想問問你工廠的事情。”

“工廠?那早就不是我的工廠啦,全都拆成了平地,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是問工廠的過去,記得廠子後麵有一片禁區,你還說絕對不能進去。”

爸爸迅速吃完了早餐:“是啊,就是那片圍牆。現在連廠子都沒了,告訴你也沒啥關係。其實,那堵牆後麵是墓地。1977年,我進廠時就聽老師傅們說,那個墓地千萬不能進,廠裏也明文規定,嚴禁任何人進入墓地。後來才聽說工廠鬧鬼,特別是墓地附近的車間,常有半夜值班的說遇到了鬼。60年代,有兩個年輕的工人因為好奇,大著膽子進了墓地,結果再也沒出來過,廠長隻能在中午太陽最旺的時候,親自帶領20個壯漢進入墓地——在一棟舊房子的門洞前,發現了那兩個工人的屍體。”

“你害怕嗎?”

爸爸苦笑了一下,回憶工廠裏的歲月,是他如今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年輕時,我也沒感到過什麽可怕,就是覺得夏天廠裏的蟲子特別多,經常隨便走幾步,就會踩死一隻蟲子,有時會鑽到我的褲腳管裏——直到10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真的見到了鬼。”

“什麽?”最後一句話讓莊秋水睜大了眼睛,“你見到鬼了?”

“對!那還是你讀小學時,我偶爾會在廠裏值夜班,防範有人進來偷原材料。那年冬天非常冷,半夜下起大雪,實在冷得睡不著,就爬起來燒煤爐取暖。忽然,我看到值班室外掠過一個黑影,若在平時一定是看不到的,但那夜全都覆蓋上了白雪,一個黑影經過特別顯眼。我心想下著大雪的半夜,就算是賊也該歇息了——”

“難道是鬼?”莊秋水脫口而出了。

“當時我就是這麽想的!我拿了一根防身的鐵棍,輕輕走出值班室。外麵凍得要命,我一邊走一邊跳,用手電尋找雪地上的腳印。畢竟是在南方,地上的雪很容易就溶化了,如果是鬼的話,自然也不可能有腳印。我快步向前走去,用手電掃視前頭,雪夜裏能看出去很遠。繞過兩個車間,手電終於照到了那個黑影。我飛奔著跑過去,不管是人是鬼都要看看。沒想到那影子竟轉到了圍牆邊,從一扇小門裏進去了。”

“就是那個禁區?”

爸爸點了點頭:“對,我親眼看到那鬼影走進墓地,當時猶豫了一下,還是壯著膽子跟了進去。雖然是廠裏嚴禁進入的地方,但我想我在保衛國家財產,萬一什麽東西被偷了呢?今晚由我值班,丟了東西是要負責任的,說不定還會懷疑我監守自盜,那就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要再說見到了鬼,就真成騙人的鬼話。”

此刻,就像在聽一個驚悚小說一般,莊秋水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後來呢?”

“後來,我就跟著那個黑影。它也不快點跑掉,始終與我保持10米的距離。半夜裏白雪覆蓋的墓地,果然一片淒慘,我隻能盯緊前麵的家夥,一直跟到那棟老房子前,當中有個深深的門洞。墓地已經是禁區了,廠裏膽子最大膽的人,也不過是站在墓地門口遠看這房子。聽解放前進廠的老師傅說,這墓地後麵的房子,當年曾是個白俄醫院。”

他焦急地催促著爸爸:“那黑影怎麽了?”

“就在那個門洞口,突然回過頭來!我嚇得倒在雪地上,隻看到一張鬼似的麵孔,兩個眼球發出綠色的光,一隻枯骨似的手伸出來——果然是鬼啊,我爬起來向回跑去,一口氣跑出墓地,回到了值班室。我整晚都沒睡,端著鐵棍守了一夜。第二天清點倉庫,還好一樣都沒有少。從此,就算扣獎金我也不半夜值班了。”

莊秋水也長出一口氣:“爸爸,這個工廠在解放前就有了吧?”

“嗯,我們廠創建於40年代,屬於舊上海一個民族資本家,老板姓黎,黎明的黎,當時叫‘黎記機器廠’。50年代搞了公私合營,老板全家移居香港了。”

莊秋水想起來了——在工廠後麵的“蝴蝶公墓”裏,墓碑上刻的俄文是“伊蓮娜•LEE”,那個“LEE”就是墳墓主人的夫姓,也就是姓黎的中國商人。

他已得出推理:白俄醫生卡申夫死後,醫院連同俄國人墓地都荒廢了。富商黎家買下醫院和墓地,還有周圍的大片土地,在外麵蓋起了‘黎記機器廠’。同時,黎家又把俄國媳婦伊蓮娜葬在醫院裏,並把墓地和醫院都劃為禁區,不準廠裏的工人擅自進入。

老爸完全陷入回憶自言自語:“5年前,我們工廠被拆除前夕,當年的老板——黎家的後代還來廠裏看過,是個五、六十歲的香港老頭。他也知道那片禁區,在保鑣的陪同下進了墓地,聽說還當場大哭了一場。”

“香港老頭走進那老房子了嗎?”

“沒有,他在門洞前站了很久,但最後還是離開了。”

莊秋水也隨爸爸長歎了一聲:“大哭一場?是啊,每個人到那都需要大哭一場!”

但老爸並不知道,那墓地禁區裏的舊醫院,正是傳說中的“蝴蝶公墓”。或許這麽多年來,廠裏所有的工人都不知道,“蝴蝶公墓”就在自己身邊。

很多時候,費盡心機尋找了一輩子的東西,往往原本就是唾手可得的。

那麽,伊蓮娜呢?

6月17日晚上20點10分

吃好晚飯,尚小蝶小心地站到體重秤上,卻發現指針隻彈到46就不動了。

46公斤——92斤?

不可能!上周末在家裏秤體重,還有52公斤呢。一定是指針沒歸零吧,她跳下體重秤,重新校正了一下指針。

好,現在指針歸零,應該最準確了。她又秤了一次體重,指針依然停在46公斤上。

92斤,確定無疑!

小蝶靜靜地看著指針,隨著她的顫抖而晃動,但始終徘徊在46上下,不動時正正好好46。

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走下體重秤,指針準確回到零位。她捂著嘴巴發不出聲音,不知該高興還是害怕——短短一周之內,就從52公斤降到46公斤,足足減掉了12斤肉。這要吃多少片減肥藥、跳多少次減肥操才能辦到啊!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蛋瘦了不少,脖子也細了,還有頭發——下午去了美容店,剪了個日韓風格的發型,發梢俏皮地卷在頸部,有點像《浪漫滿屋》裏的宋慧喬。

小蝶摸摸烏黑的發梢,戴上頭套去洗澡。在浴室仔細看自己身體,似乎每一寸肌膚都有變化,更白更細膩更有彈性,水流下光澤照人,應了那句“吹彈可破”的古語,就連每根手指都纖細如蔥玉。

變化最大的是胸前胎記,原本醜陋的形狀分成了兩瓣,顏色也更紅更亮了,夾雜著藍色與金色,就像兩片彩色的扇子。按理說胎記是終身不變的,怎麽會變得那麽快呢?就像人體彩繪。她用力搓了搓胸前,試試顏色會不會被擦掉,當然徒勞無功。

這胎記讓她越來越害怕——本來難看的形狀和顏色早就習慣了,但突然變成了這副樣子,彩色的皮膚裏隱隱有什麽肮髒的東西,仿佛隨時會生出一個怪物來,抑或惡兆?

換上睡衣回到房間,今晚正好有東方衛視的“加油!好男兒”,小蝶安靜地坐下來看比賽。看完電視走到窗前,隔過玻璃看對麵的樓房。在20米外的對麵3樓,有個窗戶幾乎正對著她,卻死氣沉沉沒有半點亮光。

幾年前,那扇窗戶每晚都亮著,她也幾乎每晚都會眺望對麵——總有個英俊的少年坐在窗前,或是埋頭寫作業,或是坐在電腦台前上網,或是在夏夜仰望天上的星星。

尚小蝶知道他的名字,從初中到高中,他們都在同一所中學,但他比她高兩個年級。每天清晨她都會在門口多等幾分鍾,直到他匆忙地從家裏出來。然後他們就背著書包,一前一後走在小區裏,但總保持大約10米的距離。她隻是默默地看著他,從不上前和他說話。甚至每當他回過頭來時,她還會躲到一邊。

他們坐同一班公車上學放學,那班公車總是很空,一般都能坐到位子。但他們從未坐到一起,總是相隔兩三個乘客,悄悄地看著他。

校園裏也常能見到他,她偷偷站在旁邊,不知該進還是退。往往等到與他擦肩而過時,才想到要抬頭讓他看清自己的臉,然而他卻早已走遠,隻把背影留給她。

曾經試過好幾次,但就是沒勇氣和他說話。她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從沒男生注意過自己。當同桌經常收到鮮花時,她卻連個破紙條都沒收到過。至於那個男生,身邊一定有很多女孩圍著,也許從沒意識到她的存在吧。

盡管,她就在他的身邊,她就在他的對麵——卻從不在他的眼裏。

尚小蝶從書包裏拿出笛子,這也是媽媽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在初三和高一那兩年,幾乎每個夏天的晚上,她都會躲在這道窗簾後麵,悄悄吹起這支古老的樂器。

她有一張鄧麗君翻唱古詩詞的CD,像《獨上西樓》、《胭脂淚》、《一剪梅》、《人麵桃花》。她自己記譜用笛子吹出來,氣流被笛管壓縮,還原成音符飛進空中,傳出去很遠很遠。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看到對麵窗戶的男生。他也在窗邊傾聽,台燈照著他的額頭,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笛聲連同一個女孩的傾訴,正穿過兩棟樓之間的距離,傳遞到他心底。

然而,他還是不知道她是誰。

高一前夕的暑期,小蝶隨學校去了“東方綠舟”。在那螢火蟲的夏夜,隻因為這個男生,她悄悄跟著他來到草地。在一群少男少女們裏,她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最後,他自告奮勇站起來,向大家說起了“蝴蝶公墓”——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這4個字。這個故事被一個女生的哭泣打斷,大家紛紛離開時,尚小蝶本想要留下的,但猶豫許久還是跟別人走了,隻留下他一個人站在星空下。

後來,聽說他考入了S大,不久搬家離開了對麵那棟樓。或許就因為這個緣故,尚小蝶才在高考第一誌願裏填寫了S大。

至於他的名字,你是否已猜到?

——莊秋水。

6月18日上午8點50分

這裏不是蝴蝶公墓——明亮的天光照遍房間,尚小蝶正躺在自己床上。

仍然保持蜷縮側臥的姿態,像一隻超大號的白色蠶蛹,皮膚上癢癢的,像什麽東西出來了。她看了看自己手臂,竟覆蓋了一層灰白色,趕緊用力擦一擦,手指上沾了層薄薄的細絲,就像陽光下的塵埃。她才發現幾乎每根毛孔,都在分泌白色的東西。有些像臉上的粉刺,但更白更細,像蜘蛛的絲——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詞:蜘蛛女!

不,不要!小蝶急忙跑進衛生間,打開蓮蓬頭又洗了個澡,把身上那些灰白的東西都洗幹淨了,皮膚毛孔竟如嬰兒般紅潤。

爸爸出來做早餐,小蝶不敢把身體的變化告訴爸爸。忽然,她發現爸爸好像矮了很多,以往隻能仰著頭和爸爸說話,現在隻要微微抬頭就行了:“爸爸,你的背是不是彎了?”

“胡說,我直著呢。”爸爸挺直腰板看著女兒,“不,是你長高了!”

趕快拉著小蝶量身高,居然是1米68——半個月前還隻有1米60!

長高了8厘米?父女倆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168公分,92斤,標準的美女身材。

情不自禁地摸著雙腿關節,想到前幾天晚上的徹骨疼痛,或許那就是骨頭生長的過程?

爸爸後退幾步,終於享受到欣賞女兒美貌的機會,他為這一刻等了20年——

當他剛成為父親時,正為失去妻子而痛哭,從護士手裏接過剛搶救回來的女兒。他以為女兒應該和媽媽一樣漂亮,又是個可人的小天使,卻沒想到竟像怪胎般醜陋。在育嬰房所有的嬰兒裏,他的女兒最難看,其他父母看到她,都紛紛皺起眉頭。他甚至懷疑會不會是護士抱錯了?他要求醫院仔細核查,但醫生確定別的孩子可能抱錯,但她絕不可能抱錯——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孩子長得非常怪異。

他把女兒抱回家,期望她會慢慢變好,最後像她媽媽那樣如花似玉。但他等到女兒會走路時,那胎記反而越來越明顯。女兒讀小學時又張了一臉雀斑,除了那雙眼睛,怎麽看都沒她媽媽的影子。小蝶進入青春期後,他算徹底死了心,女兒估計一輩子難看了,將來找老公都成了大問題!

此刻,壓抑20年的奢望終成現實,難掩心底的興奮:“小蝶,爸爸好高興,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真的嗎?”尚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臉,像媽媽那樣?這是她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當然。”爸爸也伸手輕撫她的臉頰,仿佛在摸一件絕美的藝術品,“過去你隻有眼睛像媽媽,但現在無論是臉的輪廓、皮膚、鼻子、嘴唇,還有身材都像她,眼睛也越來越好看了,我好像又看到了你媽媽,看到她在你的身上複活。”

“媽媽在我身上複活?”

她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20年前就已死去的美麗靈魂,正在她的心底微笑。

小蝶抓住爸爸的手:“告訴我媽媽的過去好嗎?到現在為止,除了媽媽的名字和照片外,我對媽媽還一無所知。”

爸爸的嘴唇有些發抖:“你媽媽除了美麗之外,還非常聰明溫柔善良,是個完美的妻子和母親。對不起,多年來我一直沒告訴你,你媽媽是個孤兒!所以你沒有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她考上了S大,真有緣分啊,她的女兒也讀了同一所大學。你媽媽學生物,畢業後分配進了昆蟲研究所。”

終於,她說出了憋在心頭好幾天的問題:“在認識爸爸你以前,媽媽談過男朋友嗎?”

爸爸的表情明顯變了,似乎想要回避:“小蝶,怎麽問這種問題?”

“談過——是不是?”女兒緊盯著他的眼睛,既執著又可憐。

爸爸難以麵對她,緊張地起身徘徊幾步:“你已經知道了?這是我們家的秘密:你媽媽在認識我前,曾經結過一次婚——但她隻是領了結婚證,沒有真正結婚。因為在婚禮前一天,那個男人神秘死去了。一年後你媽媽離開昆蟲研究所,我才經人介紹認識了她。”

“既然領過結婚證,那男人就等於是她的丈夫了——這麽說,媽媽還做過寡婦!”

爸爸苦笑一聲:“可以這樣說吧,這也是我身邊所有人反對我和你媽媽結婚的原因。剛認識時,我不知道她的過去。後來她主動告訴了我,當時我也非常驚訝。但這不是她的錯,我非常愛你媽媽。雖然我也幾次反複,也曾打算斷絕與你媽媽的關係——但我做不到,一天都不能不見到她。一年後我與她結婚,冒著周圍所有人的壓力,甚至與你爺爺奶奶徹底鬧翻。”

“怪不得家裏沒有你們的結婚照。”

“根本就沒舉行婚禮,領好結婚證就過日子,不久我們就有了你。你媽媽既溫柔又善良,是個難得的好妻子。但她就是不喜歡笑,冷靜而沉默,她的眼神總很奇怪,說不清什麽味道。但我知道她很堅強,很勇敢,才會賦予你以生命——”

他本想說“因為你的出生就是一個奇跡”,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小蝶還不滿足:“媽媽還說過其它事情嗎?比如那個神秘死去的男人。”

“不。”爸爸顯然不願意去提媽媽的“前夫”,“她連那個人的名字都沒說過,隻知道是昆蟲研究所的同事,其它的我一概不知。”

尚小蝶還有最後一個醞釀了很久的問題:“媽媽提到過‘蝴蝶公墓’嗎?”

爸爸立刻沉默了,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等待半晌後隻吐出一個字:

“不。”

6月18日下午16點50分

爸爸將尚小蝶送到公交車站。

他年輕時也是個帥哥,如今卻未老先衰。雖然小蝶深愛著從未謀麵的媽媽,但生命是爸爸媽媽一同給予的,而擔負起媽媽的責任將她撫養大的,是身邊這個高大辛苦的男人。爸爸很偉大,可過去她從未想過這一點。她恨爸爸不能帶給她完整的家庭,卻又討厭爸爸可能要再娶的女人。爸爸為她犧牲了一切……她第一次感到女兒同樣也愧欠著父親。

公交車來臨,爸爸將書包交到女兒手裏。

上車前小蝶在他耳邊輕聲說:

“爸爸我愛你。”

然後她跑上公交車,再回頭看車站,車子已經啟動,爸爸的身影漸漸遠去,如雕塑般站在原地。很可惜,她沒能看到爸爸的眼淚。

獨自坐在車子的最後一排,她也有了想哭的感覺。這些天身體和心一樣難過,除了關節和骨胳的疼痛外,胸口也總是隱隱作痛。不知回到學校後,同學們會怎麽看她現在的樣子?也會有人認不出來嗎?

小蝶索性拿出MP3,戴上耳機安靜地聽著。耳中傳來周傑倫的嗓音——

“繁華如三千東流水/我隻取一瓢愛了解/隻戀你化身的蝶/你發如雪淒美了離別/我焚香感動了誰/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

原來是《發如雪》,一直很喜歡方文山的歌詞,尤其是剛才這一段。小蝶禁不住哼出了“隻戀你化身的蝶”。

反複聽著這首歌,直到公交車在S大門口停下。

小蝶背著書包跳下車,正好又看到那個人。她微微停了一下,讓所有的遲疑都見鬼去吧:“喂,莊秋水!”

莊秋水回頭瞪大了眼睛:“你怎麽又變了?”

“我變了嗎?”她摘下耳機,摸了摸自己的臉,發型的改變確實讓人煥然一新,但她搖搖頭,“我沒變!”

“自從去過‘蝴蝶公墓’,每天看到你都是不同的樣子。”

他盯著她摘去鏡片的迷人雙眼,又看著她長高了的阿娜身材,同時耳邊響起媽媽的警告——“非常非常邪惡,而且極不幹淨!不能靠近她,絕對不能靠近她!”為這句話他與媽媽吵過架,但此刻看到尚小蝶,再回想起“蝴蝶公墓”,就像動物掉在陷阱裏一般茫然失措。

他隻能轉移話題:“哦,有件事要告訴你。上午,我查過‘蝴蝶公墓’網站的IP地址了。它的服務器掛在一個大網站底下,地址的申請人叫白霜。”

“居然真是她?”

其實她早已有這種思想準備,可白霜不是早就死了嗎?不——前幾日淩晨,白霜還出現在她麵前。

“‘蝴蝶公墓’網站的創建時間是2005年4月。”

“也就是白霜出事前一個月!可能她在去年4月就去過那裏了,但為什麽在一個月後,又一次去那個地方,還在半夜攔下孟冰雨他們的車呢?”

“我也感到很奇怪,網站裏那麽多內容從哪來的?也許白霜也去過檔案館,查到了許多珍貴資料。但一年多來總該有人維護啊?難道她的幽靈還在網絡的服務器裏?”

“你害怕了?”

莊秋水心底又響起媽媽的警告,還有20年前的故事——那渾身血汙長滿斑點的小怪胎,正婷婷玉立的站在他麵前。

“是的,我害怕,非常害怕,害怕‘蝴蝶公墓’,也害怕你尚小蝶!”

最後一句話讓小蝶措手不及,她雙腳微微晃了晃說:“對不起。”

然而,莊秋水鼓足勇氣看著她的眼睛說:“知道嗎?你真的變漂亮了!”

小蝶不敢聽這句話,兔子一樣轉身跑開了。但她的心卻仍像烏龜慢慢爬行,並不時回頭看看走過的路,和經過的人。

6月18日晚上20點10分

尚小蝶來到學校劇場。

10分鍾前,她在寢室接到孫子楚的電話,關照她務必來參加排練。這是最後一次彩排,明晚就要麵對全校公演。台下坐了幾十個學生,所有舞美燈光就和公演一樣。

她一進來就被孫子楚看到了,他眯起眼睛盯著這個美女學生,疑惑地問:“喂,同學,你確定沒有走錯嗎?”

她羞澀地搖了搖頭:“我沒走錯,我叫尚小蝶。”

“你就是尚小蝶?”

他記得她身材沒有這麽高,還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留著個最老土的傻瓜頭,臉上還有些雀斑和粉刺……

天哪,好像換了一個人!孫子楚讚歎道:“哎,讓你去跑龍套實在太浪費了!”

小蝶別扭地走進後台,穿上戲服成了魏晉時代的小仙女,可能為竹林七賢跳過舞,抑或服侍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才讓他有了桃花源的靈感。

忽然身後走過另一個古裝女子,小蝶驚慌地轉過頭,看到了陸雙雙的眼睛。

“你怎麽又來了?”雙雙冷冷地問道,“是啊,今晚的男主角是莊秋水。”

“請不要誤會,我和秋水之間沒什麽的。如果有不開心的話,也請原諒我好嗎?雙雙,不管你怎麽想,也不管你怎麽對我,我始終都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還好意思說得出口。說實話,過去你長得一點也不好看,沒有人會喜歡你。我因為可憐你,才把你當作好朋友,。但現在你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必須承認,你已經比我漂亮多了!”

小蝶低頭抱著自己的臉,眼鼻都被淚水塞住了:“對不起。”

“真虛偽!”陸雙雙沒有饒恕她,又劈頭蓋臉地大罵了她一通,怒氣衝天地走出更衣室。

原來美麗未必全是幸福,有時也會帶來淚水。

“尚小蝶!你還在裏麵磨蹭什麽?”孫子楚在外頭吼了起來。

小蝶來不及擦眼淚,趕快衝上舞台,迎麵站著“梁山伯”——青色書生服的莊秋水,他一把就抓住了小蝶。她不敢看莊秋水的眼睛,隻能轉頭看著台下。

座位上的男生一陣**,互相問哪來的漂亮女孩?居然隻是跑龍套?曼麗和她男友也來了,那男生凝視著舞台上的小蝶:“真漂亮啊!”曼麗馬上狠狠捏了他的大腿。

第一幕是男女主角上場。田巧兒的發揮完全失常,總把眼角餘光瞟向尚小蝶。孫子楚不時打斷他們,幾次把田巧兒拉到旁邊大說一通。

第二幕劇本做了修改,跑龍套的小蝶上場了。她步履蹣跚地走了幾圈,沒想到卻贏得台下一片喝彩。

第三幕“十八相送”。最後,在“祝英台”說“我家有個小九妹”時,台詞全都忘光了,隻能亂說了一通韓劇式的話,搞得台下一片譏笑,孫子楚已忍耐很久,終於大喝一聲打斷了田巧兒的“表演”,整個劇場立時鴉雀無聲。

“你到後台去換衣服吧。”

“幹什麽?”

孫子楚冷靜地說:“從今天起,你不再是祝英台了,你隻能做一個觀眾。”

“不——”田巧兒這才意識到,導演居然要把她換掉了,她大聲哀求,“對不起,我今天心情很不好,影響了我的發揮。但我保證會好好表演的,明天一定會演好的。”

“沒有明天了!從第一天起,我就對你很不滿意,你的表演太虛偽做作了,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也希望你能演好這個角色——但我錯了,你天生就不是演戲的料。”

“別,孫老師,求求你了!”

孫子楚也有些猶豫,該不該說這些很重的話?但最好讓她斷了表演的念頭,免得將來誤人子弟:“好了,回寢室去吧,別再指望上舞台了。”

她麵色鐵青地看看莊秋水和尚小蝶,再瞪著台下那些看笑話的家夥們。這是“校花”最難堪的時刻,羞恥像刀一樣刻在臉上,又深深地刺進心窩。就在她轉身向後台走去時,聽到孫子楚大聲說:“尚小蝶,現在由你頂替她演祝英台!”

田巧兒憤怒地回過頭來,小蝶尷尬地躲避她的目光。尚小蝶完全傻了,沒想到“祝英台”居然落到了自己頭上,她仿佛正麵臨一項恐怖的任務,趕緊搖頭說:“我不會演戲。”

“誰都不是天生的演員,我也不需要專業表演,隻要用心去表現角色。你的氣質非常好,放在古代就是天生的祝英台。”孫子楚以異常強烈的肯定語氣,走近她跟前鼓勵道,“尚小蝶,你可以演好的,我相信你!去後台換衣服吧。”

她不能抗拒孫子楚,隻能像機器人一樣接受指令走向後台。莊秋水和陸雙雙都驚訝地看著舞台上巨大的變化——這才是真正的戲劇性。

尚小蝶來到更衣室前,正好碰到田巧兒衝出來。她低頭閃到一邊,田巧兒狠狠地說:“恭喜你現在是祝英台了!”

“我也沒有想到,我——”

“別說了!一切都是你處心積慮謀劃的吧,上次來參加排練就居心叵測,這回幹脆是燒香的趕走了和尚,算你厲害!”田巧兒衝出後台,回頭狠狠地說,“我會報複的,走著瞧!”

下一幕是“樓台會”,祝英台要恢複女兒裝了。小蝶看著這套“祝英台”的小姐服,猶豫一下還是穿了起來,她不敢看鏡子裏的“祝英台”,便迅速跑回到舞台上。

看台下一陣**,幾個膽大的男生打起呼哨——眼前古裝的女子太美了,她的眼神、她的臉龐、她的身段,還有漂亮的古代小姐衣裙,粉紅色裏透著俏皮,活脫脫就是一個祝英台再世!

第四幕:“樓台會”。梁山伯偷偷來找祝英台,他們在樓台秘密相會。孫子楚先讓尚小蝶背幾段台詞,又讓人在旁邊準備了提示板。莊秋水來到小蝶跟前,自從認識她的兩周來,幾乎每天都發現她在變化,從一個不起眼的灰姑娘,變成人人矚目的美麗公主,現在又成了1000多年前的祝英台。眼前的人真是尚小蝶嗎?她就是祝英台?抑或是靈魂附體?既然英台已近在眼前,那麽他也應該變成山伯了。

尚小蝶把台詞倒背如流,似乎這身戲服裏蘊涵某種力量,讓她瞬間已不再是自己,或變成了前世的那個自己,而她的肢體語言和表情,也仿佛不是表演,而就是她自己的傾訴。

她在向梁山伯傾訴,也是在向莊秋水傾訴。

台下響起一片掌聲,孫子楚許久才回味過來,努力抑製激動的心情——這種感覺他尋找了多年,此刻終於應驗。

第五幕:“婚變”。舞台被分割成兩部分,同時展現祝英台出嫁和梁山伯之死。“馬文才”再度上場,“銀心”也上來服侍小姐。盡管雙雙心裏極不樂意,也隻能咬牙堅持。

第六幕是大結局“化蝶”,也是大家最熟悉的段落。祝英台出嫁路經梁山伯之幕,墳墓突然裂開,她縱身跳入墓中,然後墓裏飛出一對蝴蝶。

小蝶成了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所有人都被她傾倒,台下掌聲響成了一片。孫子楚也恢複了自信,忘了自己老師的身份,與每個演員擊掌相慶,預祝明晚表演成功。

在後台換好衣服以後,莊秋水就在舞台旁邊等著小蝶,卻看到孫子楚從斜刺裏出來。

孫子楚攔在她身前說:“你表演得很棒!謝謝你。”

“哦,我也不知道。”小蝶羞澀地低下頭,挨批評似的回答,“好像不是我在表演。”

“這說明你有明星的氣質,明晚一定要好好演,你會成功的。”就當她轉身要走時,孫子楚又說了一句,“我批過你的考卷了。”

小蝶一下子緊張了:“我……我沒有不及格吧?”

“怎麽會呢?你考得非常好,全班最高的92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考試前完全沒複習,答題時也純粹憑感覺,選擇題幾乎就是猜謎,能有60分就謝天謝地了。

孫子楚繼續說:“論述題裏有一道‘莊周夢蝶’,你答得相當好!”

她這才想了起來,好像還寫有《蝴蝶秘譜》和“鬼美人”——糟糕,怎麽會把這個寫到考卷上?這種歪門斜道的東西,不被倒扣分才怪呢。她隻能解釋道:“我在圖書館偶然看到一篇論文,是關於《蝴蝶秘譜》的研究,作者叫白霜。”

躲在後麵的莊秋水已悄然離開了劇場。

“白霜?那個讀中文的碩士生?3年前我給她上過課的,聰明又古怪的女生,可惜去年車禍死了。”

小蝶不敢說“我知道”,隻能唯唯諾諾地點點頭。

“你說莊周夢蝶是夢到了‘鬼美人’?”孫子楚詭異地笑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真是很有想象力!我很佩服你,嗬嗬!”

“這不是想象!”她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像是在反擊孫子楚。

“那你有什麽根據?是‘鬼美人’嗎?你見過它?”

“我見過,就在——”小蝶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居然愚蠢地說了出來,“蝴蝶公墓!”

孫子楚被“蝴蝶公墓”震懾住了,呆呆地站著,表情異常複雜。

這時她清醒了過來,後悔地搖頭:“不,我什麽都沒說過,什麽都沒說過……”

尚小蝶飛快地跑出去,孫子楚目送著她消失,心底仍然在默念著那四個字——

蝴蝶公墓

6月19日夜晚21點50分

尚小蝶奔回了寢室。

3個室友都在屋裏,但表情都很怪。田巧兒冷笑著坐在鋪上,昨日的校花今夜仿佛成了巫婆;宋優並沒有缺胳膊斷腿,隻是額頭上擦著紅藥水,悠閑地翹著二郎腿,裝摸作樣地拿起一本英語書;隻有曼麗表情緊張,看著小蝶進來就有些害怕,退縮到床鋪一角。

當小蝶走過宋優身邊時,耳邊吹過一道涼風,像刀子割碎了她的肉。她發現上鋪有些零亂,立即爬上去仔細檢查一遍,拿出帶回來的笛子,還有她的金鈴子,目光在塑料盒子上定住了,金鈴子已變成了一團肉漿!

這可憐的小蟲子剛魂歸西天,體內的黏液四濺,明顯是被人活活拍死的!

一股憤怒與悲傷之氣,立時直衝她的頭頂,又散發到整個房間裏。

“是誰幹的?!”

她輕輕地問道,不像在責問嫌疑犯,倒像在哀悼受害者。

對麵的鋪上的田巧兒,正以挑釁似的目光看著她。是的,她剛說過會報複小蝶的。

宋優也冷冷地盯著她,同時發出冷笑。宋優一直都討厭金鈴子,嫌這蟲子早上打擾她懶覺,常因此與小蝶吵架。

現在,她們的願望都滿足了,她們確實報複了尚小蝶。

眼淚掉了下來,墜落在金鈴子殘破的屍體上,一些細細的殘肢漂浮起來。

這小蟲子朝朝暮暮都陪伴著她,經常被揣在衣袋裏到處走,它是最最貼近尚小蝶的一個生命——或者,是尚小蝶生命的一部分。

她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掃視著她的室友們,幽幽地說:

“你們都會遭報應的!”

3個室友麵麵相覷,隻能裝聾作啞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尚小蝶搖著頭衝出寢室,但很快又折了回來,拿起鋪上的笛子,還有死去的金鈴子再度離去。

黑夜的女生寢室,寂靜像幽靈籠罩3個女生。

在小蝶離開好幾分鍾後,曼麗才第一個說話了:“她真的生氣了。”

“哼,我也早就生氣了!”宋優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個小蟲子,每天早上都搞得我睡不好覺,我早就想弄死它了。現在終於能夠安靜了,多好啊。”

曼麗還在擔心:“可畢竟是個生命,再說小蝶這麽喜歡它。我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是尚小蝶自己活該!”說話的是田巧兒,“誰讓她太囂張了?活該她倒黴!”

她說完爬下鋪,匆匆上廁所去了。

樓道裏隻亮著幾盞幽幽的燈,田巧兒摸索進廁所,腦袋一陣發漲。她剛經曆了這輩子最倒黴的一夜,明天要成為全班的笑柄了吧?更恐懼的是,“校花”大概也會被尚小蝶奪走吧?一切都是尚小蝶的罪過!天知道她是怎麽變得漂亮的?到底是做了整容手術?還是其它什麽原因?真和“蝴蝶公墓”有關?

胡思亂想著上完廁所,忽然小腿癢癢的。田巧兒搔了搔,異樣的感覺又傳到大腿。不對,有什麽東西在爬?她嚇得渾身發抖,又不敢在廁所喊出來。手上還有什麽在爬,借助走廊裏微弱的光芒,才看清那是一隻小蟑螂!她急忙把蟑螂甩在地上,但還有很多六條腿的小家夥,不亦樂乎地抱著美女大腿。突然,幾隻大蟑螂飛到了她頭上。於是,慘叫聲驚動了整個寢室樓。

宋優和曼麗也聽到了叫聲,卻不敢走出去,害怕黑暗的樓道裏藏著什麽。那淒涼的叫聲越來越近,一直衝破了寢室房門,她們都嚇得跳到了床鋪上。田巧兒衝了進來,拚命撲打身上的蟑螂。曼麗和宋優一起幫忙,手忙腳亂地趕走了這些小家夥。

當她們驚魂未定地喘氣時,曼麗輕聲說:“這就是尚小蝶說的報應嗎?”

6月19日深夜22點10分

月光明媚。

尚小蝶一手抓著媽媽留下來的笛子,一手捧著金鈴子的盒子(棺材),飛奔在夜色的校園裏。路燈下樹影婆娑,沒人注意到這個女生的眼淚,溶化在撩人的夜風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知道離寢室越遠越好。她要帶著心愛的蟲子的屍體,宛如瑪格麗特帶著愛人的頭顱,去黑夜的深處埋葬。

忽然,發現周圍已沒有半個人影,就連燈光也看不見,隻有滿地的花盆和葡萄架。原來是學校的苗圃,再往前就是“幽靈小溪”。

故事從這裏開始,但不會在這裏結束——除了金鈴子的生命。

摸著夜路走向綠色的小河,就算那真有無數幽靈,她也不會再害怕。穿過夜色中的夾竹桃,花朵在黑暗中孤獨綻放,多年來無人賞識她們的豔美,似乎隻為等待今晚尚小蝶的光臨。

走到荒草萋萋的河岸,月光灑在綠色的河麵上,倒也有奇異的光影。兩周前,她被一隻“鬼美人”蝴蝶指引到此,並在草叢裏發現了孟冰雨的書包,從此踏上了前往“蝴蝶公墓”的路途,改變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不到一周前,她又與莊秋水一同墜入這冰涼的河裏,幾乎淹死在渾濁幽深的河底,卻發現了那具一年前的死屍。

如今,她又一次來到“幽靈小溪”邊,隻為埋葬她生命的另一部分。

小蝶跪在草地上,雙手挖開一小塊泥土,把金鈴子埋了進去,讓它在這條暗綠色的小河邊安息吧。或許,過幾天它就會分解成泥土和顆粒,與草地下的河水融為一體。

深呼吸一口,從草地上站起來,將笛子吹孔放到唇邊,緩緩吐出氣流。

夜半笛聲。

氣流旋轉著衝出音孔,變作五顏六色的音符,迅即響遍整個河岸。又掠過渾濁的綠色水麵,穿過搖曳的夾竹桃花,直上三萬英尺,抵達月明星稀的雲霄。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心和笛管一同顫抖,為剛埋葬的金鈴子而哀悼。許多幽靈也浮出水麵,或悲傷或痛苦或後悔,全都被笛聲所驚醒,又被旋律所沉醉。它們聚攏在小蝶身邊,一個個手拉著手肩靠著肩。有多少年河底沉冤未伸?又有多少載殉難癡情未訴?今夜又將有一個冤魂埋進大地,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尚小蝶的笛聲,不但驚動了“幽靈小溪”裏的居民們,也悠悠揚揚飄出很遠,像當年的夏夜跨越無數建築,穿破所有茂密的樹叢,一直遞送到某個人心底。

那個人確實聽到了——數百米之外,他正憂鬱地徘徊在S大足球場邊,忽然隱隱聽到夜空裏傳來的聲音。

瞬間,莊秋水的心被勾了一下,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那聲音雖然微弱,傳遞到心裏卻異常清晰。

排練結束後,眼前一直浮現著舞台上的“祝英台”——尚小蝶穿漢服的樣子太美了。不知孫子楚又跟她說了什麽,她回寢室了嗎……越想越煩躁,索性半夜來到足球場,繞著球場慢跑。

他已捕捉到方向,循著聲音向前走去。他仔細琢磨旋律,是中國竹笛的聲音,在夜裏傳出去很遠——這曲子聽起來是那麽熟悉,曾伴他度過了兩年的暑假。

離聲音越來越近,那是勾起莊秋水魂魄的聲音,闊別幾年再度襲來——劉家昌作曲的《獨上西樓》,被鄧麗君的聲音演繹過的李後主的詞。高二、高三的暑假,幾乎每個傍晚都會聽到這支曲子,從對麵大樓某個窗戶傳來。他趴在窗口凝望對麵,始終找不到那吹笛子的人。隻能靜靜傾聽仲夏夜裏奇妙的旋律,帶著一些相思,又是滿懷的愁緒,不知吹給哪雙耳朵聽?笛聲成為他每晚必聽的節目,他也從這些笛聲裏,認識了許多好聽的曲子。惟獨不認識的,是對麵隱藏在黑暗中的人。

後來莊秋水搬家了,再也沒聽到過這笛聲。一度很懷念夏夜的伴奏,冥冥中又有種預感,似乎還會與這聲音再相逢。

是的,他正與往事重逢。

笛聲已越來越近,變成了又一首鄧麗君的歌《在水一方》:“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同樣也是當年對麵樓房傳來的笛聲。

莊秋水來到學校苗圃,再往前就是“幽靈小溪”,笛聲正從前方彌漫的河霧中傳來。

莫非是幽靈在吹笛子?

但他已無法抗拒這聲音的誘惑,即便沉沒到河底也要看清那個人的麵目!

繼續循著聲音找下去,穿過一片黑暗中的夾竹桃花,他看到了月光下的女子。

吹笛子的祝英台?

他輕輕走到她身後,月光從河麵上折射過來,眼睛在黑夜裏微微灼傷。

笛聲幽幽。

祝英台轉過頭來,看到了梁山伯的眼睛。

驟然間笛聲中斷,“幽靈小溪”又恢複了死寂,隻有夾竹桃仍然靜靜地開放。

他也看到了她的眼睛。

他已等待了她3年,在茫茫人海尋找了她3年。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長什麽樣,隻知道她曾在他的對麵,每夜吹響那誘人的笛聲。

原來……原來……她居然就是……

那個名字在喉嚨醞釀著,卻無法說出口。他隻能傻傻地看著她的眼睛,這雙曾隱藏在對麵大樓窗簾後的眼睛。

某一首歌從心底悠悠傳來:“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贖心情/在千山萬水人海相遇/原來你也在這裏”

“原來你也在這裏!”尚小蝶喃喃地說出這句話。

莊秋水點點頭,接過她手中的笛子,他是她忠實的聽眾,她是他的尚小蝶。

“是的,我也在這裏。謝謝你,我終於知道你是誰了……”

他總算說出了話,嘴角剛笑一下,立時變成了眼淚。

記憶的迷宮一旦打開,所有的寶藏都跳了出來——那個為他吹笛子的少女,每天清晨跟在他後麵去上學的少女,每次坐公車都與他保持距離的少女,每當走過校園都會擦肩而過的少女——他當然記得她,記得這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她。

隻是到今天才明白,這個少女曾經——或者依然暗戀著他。

也許是前世的注定,從她的出生就訂下了緣分——是他的媽媽親手接生了她,又是陰差陽錯的安排,她從小就是他的鄰居,悄悄暗戀他又不為人知,為他吹奏笛聲又隱藏在簾後。如今,他們共同走進了“蝴蝶公墓”,又由這支笛子牽線,相會在子夜的“幽靈小溪”。

夾竹桃也為他們重逢而怒放,至於詛咒是否來臨已不再重要。

眼淚,輕輕墜落在肩頭,濕熱滲入最深最深的心窩。

“幽靈小溪”泛起微微漣漪……

月光明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