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第二層_蟲

6月7日清晨7點30分

鈴聲響了。

像針一點點紮在心頭,尚小蝶睜開眼睛。還是女生寢室的天花板,明亮的晨光直射入瞳孔,她開始尋找那對翅膀——美女與骷髏。

窗戶開了一整夜,奇異的蝴蝶卻沒有再次造訪,隻有耳邊響著熟悉的金鈴子聲。

打開枕邊的小抽屜,除了神秘光盤外,還有一隻養在塑料盒裏的小蟲子——體形要比蟋蟀小一號,身體黃色微帶肉紅,頭上有對黃綠色複眼,振動翅膀發出金鈴般的聲響。

這就是金鈴子,很多人小時候養過的蟲子,天冷時就會帶在身上。小蝶保持著童年的習慣,定期給金鈴子喂些米飯水果,飼養得當還可以越冬。

下鋪的宋優被金鈴子吵醒了,當她要爬起來發作時,小蝶已揣著金鈴子跑出了寢室。

一口氣衝到洗漱間,尚小蝶看著鏡子裏的臉——已經20歲的人了,居然還理著個傻瓜頭,是整棟樓裏的“稀有動物”。額上的青春痘發得更大更紅了,眼圈還略有些浮腫。尚小蝶想低下頭大哭一場,卻怎麽也掉不下眼淚。

昨晚出了很多汗,為了那張該死的神秘光盤,小蝶還沒來得及洗澡。她拿了些換洗衣服,跑進女生寢室底樓的浴室。

蓮蓬頭噴出溫熱的水流,舒服地衝在皮膚上,蒸汽繚繞間看著自己身體,模糊朦朧些反而更好——她從來就不喜歡自己的身體。

因為個頭比較小,從讀小學起她就坐在前幾排,那時的雀斑至今還未褪盡,得了個綽號“小麻雀”。最奇怪她長到15歲還沒發育,坐在一群桃花綻放的青春少女中,宛如一根見不到陽光的小樹枝。15歲生日那天,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地進入了青春期,但這遲到的發育,對她來說卻是場災難——臉上發出了很多痘痘,經常兩腮紅紅的一片,鼻子有時也會像草莓一樣。身材沒有其他少女健美,感覺腰上的肉也隨著發育而壯大,每次稱體重都不敢往下看。臉龐也變得圓乎乎了,加上“波瀾壯闊”的雀斑和粉刺,常自嘲“經曆了多次毀容”。

尚小蝶自己“唯二”喜歡的,隻有那雙水汪汪的杏仁眼。照鏡子常隻對準眼睛,若僅看這黑白分明的雙眸,還有點美人胎子的潛質,隱隱蕩漾誘人的秋波。但最倒黴的是,初三那年沒日沒夜地複習功課,視力降低了不少,被迫在中考前戴上了眼鏡。於是乎,臉上“唯二”值得自豪的“部件”,也被隱藏在日漸加厚的鏡片後,養在深閨無人來賞了。

不想再回憶下去,閉上眼睛享受熱水,把身上的一切都洗刷掉吧。忽然,身邊有什麽動靜,好像又開了一個蓮蓬頭。小蝶透過水汽看過去,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原來是她的室友田巧兒,大概昨夜瘋得太晚,早上過來衝澡了。

田巧兒身高1米66,體重卻隻有91斤,身上各部分都發育得很完美。她在淋浴間裏展示著誘人的軀體,水柱打在細膩白嫩的身上,又如彈珠般彈起,果然是20歲美女的肌膚。她還有一張可以去參加選美比賽的臉,常在校園裏引來眾多帥哥陪同,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情書和鮮花。

同樣是大學一年級的女生,旁邊的尚小蝶卻自慚形穢。她覺得自己還沒有發育完全,看上去要比同齡人小幾歲,還像高一的女生。無論是自己的身體還是容貌,與美麗動人的田巧兒相比,簡直可以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她再也不敢看田巧兒了,隻是傻傻地躲到角落裏。她生怕自己站在靚女旁邊,會破壞了這美麗的風景。

“WOW!”

田巧兒叫了小蝶的英文名字。當然,這個英文名確實比較怪,很多人第一次聽說時,都搔搔頭說:“WOW——好像是信用卡的名字?搞什麽啊?”

其實,尚小蝶本來沒有英文名,這個WOW是老爸為她起的。老爸在銀行工作,主要搞WOW信用卡的推廣,就連女兒的英文名都沒放過,給她打上了信用卡的烙印。

美女擦了擦臉上的水,瞪大了眼睛看著尚小蝶的胸口,小蝶害羞地抱住自己上半身。

“天哪,這是什麽啊?”

原來田巧兒看到小蝶的胸口,靠近右側肩膀的位置,有一塊手掌大小的棕色印記。這是個非常奇怪的形狀,說不清楚像什麽東西,黑乎乎的一大塊,像是被開水燙過的疤痕,又像是被撕掉過一層皮。

尚小蝶已經無地自容了,她後悔不該讓田巧兒看到這個——從小就一直保護著胸前的秘密,就算在學校公共浴室洗澡,也總是背對旁人,絕不能被任何人發現。

“這是傷疤嗎?”

巧兒伸手要去摸,卻被尚小蝶躲過了,她吞吞吐吐說出了實情:“這是胎記,從我出生就有了。”

“這胎記就像個怪物,”田巧兒後退了幾步,露出厭惡的神情,“和你的人一樣難看!”

這回小蝶真的受不了了,浴室內的蒸汽模糊了雙眼,淋浴器噴出的水珠打在臉上,就像針刺般疼痛。有什麽**從眼裏流了出來,鼻子也被什麽堵住了,在這熱氣繚繞的浴室裏,就連呼吸都感覺困難。

忽然,腦中閃過那隻紅色的書包。

6月7日中午12點05分

中午,尚小蝶回到了寢室。

室友們果然全出去吃午飯了,隻有小蝶獨自在食堂吃了碗麵條。上午聽了兩節無聊的課,腦中卻在想著昨晚的視頻。越野車裏的鏡頭總在眼前晃動,代替了黑板前的老師,坐在她前麵的男生和女生,仿佛變成汽車前排的兩人,隻是身邊少了一個“鬼美人”。

關好寢室門,打開筆記本電腦,將那張神秘光盤放進去,昨晚的視頻又重現在液晶屏上——

雨夜裏飛馳過郊外的汽車,車裏坐著年輕的一男二女。鏡頭前出現了“黃泉九路”,然後載上一個白衣長發的女子——

突然,身後的寢室門被推開了,一道陰冷的風吹到小蝶後腦,難道是視頻裏的“鬼美人”前來造訪?

她渾身顫栗地回過頭來,一個白色衣裙的女孩正站在眼前,那雙烏黑幽深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小蝶的筆記本屏幕。

而電腦視頻裏的白衣女子,正麵對鏡頭說出三個字:“鬼美人。”

寢室裏的白衣女生,已撲到了液晶屏跟前,似乎要衝入視頻的黑夜裏。

“白露!”

小蝶輕輕叫出了室友的名字,這是詩經裏才有的名字——“白露為霜”,或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整天穿著一身白衣吧。

寢室裏除了田巧兒外,接下來就屬白露最好看了,那副白衣黑發的樣子,既像日本恐怖片的女主角,又像古書中畫的幽異女子。白露也是唯一來自外地的室友,單獨睡在靠近門口的下鋪,她的上鋪就成了大家堆放雜物的所在。

白露根本沒有理會小蝶,依舊癡癡地看著視頻的畫麵,尤其是那神秘的“鬼美人”的臉。直到白衣女子說她來自“蝴蝶公墓”,隨即液晶屏上一團混亂,對麵大卡車刺眼的光芒射來……

筆記本黑屏之後,白露緩緩轉過頭來,原本白淨的臉龐更加沒有了血色,兩隻眼睛睜大著無限驚恐,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幾滴血絲從紅唇上溢出。

“你怎麽了?”

尚小蝶剛想要把筆記本合上,白露卻抓住她的手不讓動,顫抖著說:“等一等!”

接著她又重新播放了視頻,低頭仔細看著屏幕的畫麵,深夜荒路上的越野車,綠色的夜視鏡頭裏,來自神秘光盤的恐懼旅程又開始了。

23分13秒後,筆記本的喇叭放出最後駭人的尖叫,傳遍寢室裏每一寸角落。

“這是從哪裏來的?”

視頻終止,白露慢慢仰起頭問小蝶。她幾乎已半坐在地板上了,兩眼放出異樣的目光。

“幽靈小溪。”

她本來不想告訴別人的,但此刻麵對著白露的眼睛,好像控製不住自己嘴巴,將那秘密的所在說了出來。

“到底怎麽回事?全部告訴我!”白露的口氣就像審訊犯人。

尚小蝶胸口起伏了幾下,她根本無力抗拒白露的眼神,隻能乖乖地將昨天清晨遇到“美女與骷髏”的蝴蝶,被指引到“幽靈小溪”邊發現了紅色書包,又從包裏得到了這張神秘光盤的由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白露。

聽完全部的敘述之後,白露若有所思呆了十幾秒,然後淡淡地說:“謝謝你,小蝶。”

隨即白露快步衝出了寢室,隻留下尚小蝶一個人坐在筆記本前。

小蝶仍然呆呆地看著屏幕,回想白露剛才那反常的表現。白露是個脾氣溫和內斂的人,從沒像剛剛那樣讓人望而生畏,尤其是她看到“鬼美人”時的反應,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她的眼神也令人心生恐懼。

實在想不明白,她又看了看視頻播放器。剛才這段20多分鍾的畫麵,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剪切,長鏡頭一口氣到底,未經後期處理,是原始的DV素材,不像年輕人中流行的自拍DV故事片,應該是真實事件的記錄。還有鏡頭裏的表情和語氣,特別是恐懼的眼神,絕不像是表演。

如果是真實的話,很有可能與那輛大卡車相撞了,因此DV拍攝才突然中斷。

重大車禍通常都可以從新聞裏查到的——尚小蝶隨即連線上網,搜索最近一年裏本市的車禍報道。

我們國家一年要發生上萬起交通事故,自然跳出了不計其數的網頁。她又加上了幾個限定詞,比如“淩晨”、“越野車”、“下雨”等。

果然,這樣一條標題抓住了她的眼球——

“經緯三路重大車禍,越野車內兩死兩傷!”

雖然也是越野車,怎麽卻是“經緯三路”?視頻裏不是“黃泉路”嗎?

小蝶還是點開了這個網頁,報道時間是2005年5月22日,正文如下——

本報訊:

5月22日淩晨1時30分,本市經緯三路發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輛越野車與一輛集裝箱卡車迎麵相撞。越野車上有三男一女,一名女性乘客當場死亡,另一名女性乘客在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越野車駕駛員頭部重傷,現正在搶救中。

警方介紹,事發當時正在下雨,路燈昏暗,越野車突然失控,呈“之”字形快速行駛,進入反向車道,撞上了集裝箱卡車。警方疑為越野車司機酒後駕車,或嚴重疲勞導致睡眠,具體原因仍在調查中。

沒錯!就是這個——隻是“黃泉路”變成了“經緯三路”,但越野車上確實是三男一女,事發當時還下著雨。

越野車正麵撞上集卡,車裏兩死一重傷也夠慘烈的。開車的男人重傷(算他命大!),兩個女的倒是死了,其中一個估計是前排的長發女孩——副駕駛的位子可是最危險的,好像視頻裏她也沒係安全帶。至於另一個犧牲品,肯定是坐在後排的兩者其一,是拿著DV的拍攝者冰雨?還是那神秘的半路攔車女子?

忽然,尚小蝶想起最近在網上流傳很廣的另一段視頻——“葡萄牙靈異車禍事件”。

上個月她聽了雙雙的介紹,自己上網看了一下,果然被嚇到了。

根據文字介紹,“葡萄牙靈異車禍事件”發生在2006年4月29日,地點是葡萄牙南部Sintra市郊的高速公路,車禍中兩男一女全部死亡。死者身上有部DV,保存了一段事發時的攝像——

視頻開頭也是黑夜的公路,DV在小汽車裏拍攝,近乎綠色的夜視模式。路邊出現一個年輕女子,他們讓她上車坐在後排,這時畫麵受到了不明原因的幹擾。神秘女子說她早已死去——1982年死於車禍,人家都以為她在開玩笑,但她越講越傷心,突然變成了另一張臉——插滿玻璃渣,麵目猙獰如同惡鬼。隨即發生車禍,視頻到此為止。

事後經葡萄牙警方調查,DV裏年輕女子確有其人,多年前因車禍死於這條路上。該路段曾有多起難以解釋的車禍,警方無法肯定是否有靈異成分,但車內兩男一女確實死了。至於視頻裏的“第四個人(鬼)”,則在車禍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照理說一個女生很難在幾秒中內化裝為女鬼(就算化裝也不可能往自己臉上插玻璃吧);也有很多網友熱烈地討論,有人說這是真的,也有人說這是惡作劇,還有人從專業角度分析,用電腦技術完全可以造出來。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葡萄牙靈異車禍事件”是今年四月份才發生的。而昨晚看的這個神秘視頻,是去年五月份發生的車禍,比葡萄牙車禍早了近一年。所以,它絕不可能是模仿“葡萄牙靈異車禍事件”的。

午後寂靜的女生寢室,尚小蝶低頭沉思了許久,隨後按下了視頻播放鍵。

她又看了一遍。

畫麵裏晃動著黑夜裏的車廂,綠色的臉上閃爍著焦慮的目光……神秘白衣女子上車了,一直到最後出事的瞬間——小蝶注意了一下播放器時間,從女子上車到出事大約3分鍾。

但是,最讓尚小蝶恐懼的是視頻裏最後那句話,那白衣女子說自己來自“蝴蝶公墓”。

隨即蟲子般的黑點飛向鏡頭,車裏的兩個女子走入了地獄。

蝴蝶公墓?

她的恐懼因為她並非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

嘴裏喃喃重複著“蝴蝶公墓”,仿佛某句古老的咒語,令她置身於那想象中的午夜禁區。

那夜晚的記憶已沉睡多年,一夜之間被這張神秘的光盤打開了——

2002年,高一開學前夕的夏令營。

夏令營在“東方綠舟”青少年活動基地,那裏有寬敞的宿舍和大片綠地。夏夜十幾個學生來到草地,高一高二各班級的都有。有盞明亮的地燈,許多螢火蟲都撲向燈光。他們一邊捉著蟲子,一邊坐在草地上看星星。那晚尚小蝶也跟在後麵,因為她也非常喜歡螢火蟲。宿舍裏沒有電視,草地上吹來陣陣夜風,大家都寧願在星空下乘涼。

不知誰提議說鬼故事,立即得到了大家附和。第一個人說了《聊齋》故事,但都說太老土了;第二個人說了北德意誌的尤拉傳說;第三個說了歐洲吸血鬼傳說;第四個女生很哈日地說了“老鬆樹下的一罐牙齒”的故事。

哪個膽大的又問了一句:“還有更嚇人的嗎?”

突然,有個男生從後麵站起來,走到地燈上說:“你們想聽最嚇人的嗎?”

這男生很快要升高三了,是個挺拔的瘦高帥哥,他的眼神故作玄虛地掃視一圈,自然也看到了小蝶。

陰影裏的尚小蝶撞到他的目光,趕快把眼皮低垂下來,真想鑽個地洞藏進去。

男生眯起眼睛,用深沉的氣聲吐出了四個字——

“蝴蝶公墓。”

四個字宛如電波直接輸入了尚小蝶的大腦皮層。大夥都已鴉雀無聲,夏夜的螢火蟲間,十幾個少男少女靜靜地圍坐,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異樣。

沉默持續了十幾秒,地燈照亮了男生的臉,他神情詭異地掃視著大家。自下而上的白光,讓這張英俊的麵容,突然有些猙獰起來。

就在人人麵麵相覷時,有個女生舉起手來,就像上課要回答老師問題似的,輕聲細語地說:“我也知道蝴蝶公墓。”

這女生如蔡依琳般嬌小,坐在幾個高大男生中間,似乎風一吹就要倒了。

連她都敢說話了,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起來,一個男生問道:“蝴蝶公墓是什麽地方啊?”

“一個傳說中的非常非常……”瘦高的男生突然停住了,眉頭絞在一起,好像心底正激烈矛盾著,“總之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你去過那嗎?能帶我們去嗎?”

他搖搖頭,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樣子。

“不!”一陣尖利的叫聲,從嬌小的女生嘴裏衝出,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她平時一貫安靜,很少這麽情緒激動,尚小蝶也感到不可思議。站在當中的男生表情更複雜了,他呆呆地看著那女生的眼睛。

“求求你,別說了!”

她居然用乞求的語氣,目光極其哀怨。男生也不知該說什麽,完全被她唬住了。接著那女生竟哭了出來,眼淚滴滴嗒嗒地落下,嚶嚶的哭聲煙霧般擴散,在這夏夜的草地上生根發芽。所有人都嚇住了,仿佛“蝴蝶公墓”把她牢牢套了起來,就差在脖子上勒緊繩索。

雖然尚小蝶躲在大家後麵,但也受到這氣息感染,眼眶都有些濕潤了。這是怎麽回事呢?好像一輩子難過的記憶,刹那間都被這四個字勾了出來……

站在當中的男生終於說話了:“對不起,我不該說這個。”

受到驚嚇的大家紛紛散去,兩個女生扶著那哭泣的女孩回了宿舍,小蝶也跟著他們回去了。隻有那瘦高個的男生,仍獨自徘徊在地燈邊。螢火蟲圍著他飛舞,如幽光下的死魂靈。

那年說鬼故事的夏夜,給尚小蝶留下了永難磨滅的記憶,當然還有“蝴蝶公墓”這四個字。

至於那晚哭泣的女孩,秋天開學後,就被父母送到美國去念書了。又過了半年,大家才聽說那女孩竟已死了——原來她剛到美國不久,就不幸被強盜綁架,在警方解救她的過程中,綁匪狗急跳牆把她給撕票了。

經曆過那個夏夜的學生們,都傳說她的死與“蝴蝶公墓”有關。

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女孩的哭泣聲,尚小蝶急促地呼吸起來,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好像又回到了夏夜的草地上。

當她重新睜開眼睛,屏幕上還定格著視頻最後的畫麵。

蝴蝶公墓

究竟是個什麽地方?

6月7日下午15點10分

下午,陸雙雙來了。

10分鍾前,當她和新男朋友在一起時,忽然接到尚小蝶的短信,讓她現在趕快到小蝶寢室去。雙雙極不情願地離開男友,來到這棟安靜的女生寢室樓裏。

推開房門隻見小蝶呆坐著,雙手托著腮幫看筆記本屏幕。該不會有什麽新片子吧?雙雙走到後麵定睛一看,卻見到了視頻裏的“鬼美人”。

尚小蝶告訴雙雙,這是從書包裏拿出來的光盤。

她又把視頻放了一遍,等陸雙雙目瞪口呆地看完後,小蝶怔怔地說:“這是真的!”

“真的?”雙雙的嘴唇都發紫了,“真的有‘鬼美人’和‘蝴蝶公墓’嗎?”

“走,我們去底樓的小倉庫,也許在那個紅色的書包裏,還有被我們忽略的東西。”

兩個女生衝出寢室,一起來到底樓半地下室的倉庫。

小蝶推開虛掩著的倉庫小門。但願一切皆是夢,那書包從來就沒有來到過這裏……

書包真的不見了!這下尚小蝶也呆住了。

雙雙在倉庫裏仔細尋找著:“到底去哪兒了?”

不,肯定不是夢,那張光盤還在寢室裏呢!小蝶搖搖頭說,“我昨天晚上走的時候,書包明明是放在這張台子上的。”

“它自己蒸發了?”

“不——”

“對了,你有沒有跟其他人說過呢?”

雙雙的這句話提醒了她,尚小蝶在昏暗的燈下徘徊幾步,迅即衝出了倉庫的小門。陸雙雙在後麵大叫了兩聲,但小蝶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她去找白露。

是的,除了自己和陸雙雙之外,這件事隻對白露說過,隻有她知道底樓倉庫裏的書包。還有白露看到視頻時的眼神,離開寢室時的匆忙腳步,一定是白露幹的!

在校園的一條小徑上,小蝶撥通了白露的手機:“你拿走了那個書包!是不是?”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鍾,白露嗯了一聲:“我承認。”

“你在哪裏?我現在就要見到你!”

“我在逸夫樓的階梯教室。”

3分鍾後,小蝶快跑著來到階梯教室。這裏經常舉行講座等活動,但此刻空空蕩蕩的,隻有最後一排坐著個白衣女生。

“白露!”尚小蝶跑過去坐到她身邊,難以自控地大聲問,“你究竟想幹什麽?”

“對不起,是我拿走了那個紅色的書包。”白露扭過頭微微歎了口氣,前排的小桌上吹起一小片塵埃。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這個書包是你的?”

“不。”幾根發絲掠過白露的眼睛,“因為視頻裏的‘鬼美人’!”

“你認識她?”

白露理了理額前的頭發,吐出憂傷的語氣:

“她是我的姐姐。”

這個答案讓小蝶始料未及,但仔細想想視頻裏的白衣女子,倒與白露有幾分神似。

“她叫白霜。”

白霜——現在才知道了“鬼美人”的名字,與“白露”一樣好聽而別致。怪不得白露看到視頻時會如此怪異,小蝶也可以理解那種恐懼的眼神了:“對不起,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姐姐。”

“她不是我親生的姐姐。”白露閉上眼睛,嘴角微微抖動,“但我們比真正的姐妹還要親。我和姐姐出生在西部的小城,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都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由年邁的養父母把我們帶大。姐姐比我大五歲,幾年前考到S大讀書。”

“你姐也是S大的?”

“是啊,這也是我高考填S大第一誌願的原因。姐姐在S大那幾年,我們的養父母相繼因病去世——他們都快70歲了。我們在老家借了很多錢,才供姐姐讀完大學,又考上了S大中文係的研究生,到現在還欠著一大筆債。對了,這件事請一定要為我保密。”

聽到這對姐妹坎坷的身世,小蝶的心腸立刻就軟了:“好,我答應你。中午我上網查過了,視頻裏的車禍是真的,你姐去年出過車禍?”

“沒錯,她在車禍中——死了……”

這時白露的眼眶已經發紅了,小蝶看著一陣揪心:“對不起。”

“去年五月,我們S大的學生發生過一起重大車禍。生物係的大二女生孟冰雨和何娜,坐越野車去郊區拍DV,何娜的男朋友開車。在半夜回市區的路上,載上了我的姐姐白霜。”

“奇怪,大半夜的荒郊野外,你姐怎麽會在那裏攔車呢?”

“這個原因我也很想知道!”白露難過地低下頭,“姐姐上車後不久,越野車就撞上了一輛大卡車。坐在前排的何娜當場死亡了,我姐被送到醫院後不久也死了。開車的男人頭部重傷,聽說到現在還沒醒來。隻有孟冰雨大難不死,僅受了一點皮肉傷。”

小蝶捏緊了手掌:“果然是真的!書包是你姐姐的?”

“不是,肯定不是我姐的!自從姐姐出事以後,我就發誓要找出她死因的秘密。去年我如願考進了S大,多次秘密尋訪姐姐生前認識的人,調查姐姐出事前的情況。我還想找到生物係的孟冰雨,就是車禍中唯一的幸存者。但她在車禍出院後不到一個月,就神秘地失蹤了,至今還沒有她的消息。”

雖然是同一個寢室的,但平時白露很少和小蝶說話,這是她們認識來說得最多的一次。小蝶試探著問:“你查出什麽結果沒有?”

“蝴蝶公墓——”

又是這個奇異的字眼,子彈般射入小蝶的耳膜:“什麽?蝴蝶公墓?到底是什麽地方?”

“地獄的入口。”白露停頓了片刻後緩緩地說,“我姐姐很想找到‘蝴蝶公墓’!”

“不!”小蝶的麵色變得更害怕了,心想現在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對了,你姐姐說自己是‘鬼美人’,這又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我也是從中午的視頻裏,才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過去從沒聽姐姐說起過。”

“書包呢?那個紅色的書包呢?你把它藏到哪裏去了?”

但白露冰涼地搖了搖頭:“這不是你的書包。”

“也不是你的!”

“但它一定和我姐姐的死有關係。”

這一句讓尚小蝶無話可說,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忽然,白露抓住她的手說:“小蝶,帶我去‘幽靈小溪’好嗎?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裏,我想看看你發現書包的地方。”

“不行,我不敢再去了。”

“沒關係的,我們兩個人一起去,又是大白天不會有什麽事情的。”看到小蝶正在猶豫,白露的手抓得更緊了,“求你了,小蝶!”

尚小蝶的心終於被說軟了:“好吧,我帶你去。”

6月7日下午17點20分

穿過姹紫嫣紅的花圃,尚小蝶帶著白露走進學校最寂靜的角落。一路小心翼翼地走來,白露仔細張望著四周,生怕漏掉每一個細節。

當眼前出現鮮豔的夾竹桃花時,小蝶咬著嘴唇說:“幽靈小溪到了!”

再往前走幾步,那暗綠色的河水浮現於眼前。白露怔怔地看著一泓綠水,白霧隨黃昏的涼風彌漫,不禁讓人毛骨悚然。小蝶也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是她在兩天之內,第三次造訪“幽靈小溪”。

昨天的記憶還十分清晰,她很快找到發現書包的地方——河邊的一片荒草地,正好有一小塊草叢被壓平了,明顯與周圍的草不太一樣。

白露立刻半跪在草叢中:“就是這裏嗎?”

“對,就在你腳下。”

她也顧不得河邊的髒了,直接用手在草地上摸了摸,若有所思道:“這裏的草不但被壓平了,而且比周圍的草要短很多。”

“這是長期被書包壓迫的緣故,所以一直都長不高吧。”

“不,這底下的泥土也與周圍不一樣,這些草都是最近一年才長的。”

小蝶也想到了什麽:“你是說這泥土被人動過?”

“沒錯,也許這底下埋了什麽東西!”

“啊——”

腦中瞬間浮起一具骷髏或白骨的形象,小蝶搖搖頭後退了兩步,抱著自己雙肩說:“我們快點走吧,別再想這個了。”

“不行!既然來了就一定要弄明白。”

白露從草地上站起來,回頭朝花圃的方向跑去。小蝶也緊緊跟在她後麵,還以為她要離開這兒了,卻沒想到她從葡萄架下拿起一把鐵鏟,又迅速折返回“幽靈小溪”!

“你要幹什麽啊?”

“別管我!”

白露一口氣衝到小河邊,回到發現紅色書包的草叢,將鐵鏟重重地送入泥土。

天哪,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嗎?也許她連自己正在幹什麽都不知道。

天色漸漸暗淡,很快幽靈們就要從河水裏爬出來了。白露用力挖著泥土,鐵鏟無情地剖開大地,小蝶看著感覺像自己的肚子被挖開一樣。

泥土很鬆,剛挖掉幾叢草根,底下就露出了一個什麽東西。

謝天謝地不是屍體!

白露挖出了一個鉛筆盒,在泥土中安靜地躺著,上麵還有一層鐵鏽。

已很少有人用這種東西了,盒子本身就是個古董吧。白露累得汗流浹背,索性坐在草地上,從泥土中捧出鉛筆盒。

小蝶大膽地接過它,看上去像個金屬棺材。

白露立刻起來奪走鉛筆盒,仿佛是她的**,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綠色河水襯托著她白色衣裙。隨著一陣泥土的氣味,盒裏露出一張文稿紙。

黃昏的“幽靈小溪”邊,她輕輕展開這張稿紙,上麵寫著數行潦草的詩句。

尚小蝶看不清楚詩句的內容,顏色幾乎都要褪去,隻能看出文稿紙的標題——

蝴蝶公墓

這四個字像團灼熱的火焰,讓小蝶雙眼熱辣辣地發燙,連著後退幾步差點滑進河裏。

白露看著稿紙微微點頭,目光銳利而興奮。她把稿紙放回鉛筆盒,稍稍擦了擦表麵的泥土,像寶貝似的抱在胸口,轉頭跑出了夾竹桃的河岸。

“別拋下我!”

尚小蝶也跟在她後麵,離開夜色慢慢降臨的“幽靈小溪”。但前頭的白露越跑越快,黃昏下一身白衣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花圃外麵。

小河邊挖出來的鉛筆盒,就這樣與尚小蝶失之交臂,她滿臉失望地搖著頭,咬著嘴唇不知是福是禍?原來它就埋在書包底下,但幹嘛要如此煞費苦心地埋一首詩呢?

實在是想不明白,身後的“幽靈小溪”飄來一陣白霧,小蝶就像躲避瘟疫似的,匆匆跑向了女生寢室樓。

6月7日夜晚20點20分

尚小蝶獨自走進陰暗的樓道,底樓的小倉庫門依舊敞開著,隻是書包不知去向,有些後悔,昨晚該仔細看看包裏的東西,特別是那本課堂筆記——想必此刻正捧在白露手中吧。

本想打電話和雙雙一起晚餐,但雙雙說和男朋友在一起。小蝶心裏有些失落感,隻能獨自在食堂草草填飽了肚子。

回到女生寢室裏,還是隻有她一個人,倒是金鈴子叫得正歡。小蝶關緊門窗,爬到上鋪靜靜躺著,回想從昨天清晨到今天黃昏——她三度光臨幽靈小溪,看到了一年前的死亡車禍,似乎離那神秘所在“蝴蝶公墓”更近了一步。

一切都因為那隻美女與骷髏的蝴蝶。

轉頭看著窗戶,幾片梧桐葉子撲到玻璃上,宛如黑夜裏飛舞的蝴蝶翅膀。

小蝶掏出手機撥了白露的號碼,鈴聲響了半天卻沒人接。她又在床上躺了幾十分鍾,還是沒有一個室友回來。雖然平時也不太和她們說話,但現在的寂靜卻讓人發瘋。

她索性打開電腦上了網,在搜索引擎裏鍵入四個字——蝴蝶公墓。

瞬間跳出數十個網頁,但大部分都隻有“蝴蝶”和“公墓”。其中完全匹配“蝴蝶公墓”這四個字的,僅僅隻有一個網頁。

立即打開這個網頁,竟是一張電影海報似的鮮豔圖片。在黑夜寂靜的女生寢室裏,尚小蝶定睛看著筆記本屏幕。熒光如鬼火映在她的臉上,瞳孔裏隱隱反射出一對翅膀——沒錯,網站首頁居然是一張蝴蝶的圖片,豔美絕倫的翅膀正翩然飛舞,仿佛隨時都可能飛出她的電腦屏幕,如昨日清晨一般再度造訪這間女生寢室。

尚小蝶又看到了美女與骷髏!

昨天見到的那隻神秘蝴蝶,此刻重現於電腦的屏幕上,怎能不叫她心驚膽戰?那海報般精美的首頁圖片上,畫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翅膀左邊是美女的臉,右邊卻是森嚴的骷髏頭——正與她親密接觸過的那隻蝴蝶一模一樣!

她嚇得立即合上筆記本電腦,揉揉眼睛再看看窗外。黑夜裏並未出現那隻蝴蝶,女生寢室中依然隻有自己一人。深呼吸了幾口,再次打開電腦,屏幕上又重現了網站首頁。

依然是那隻美女與骷髏的蝴蝶。

顫抖著點下鼠標,碩大的蝴蝶圖片突然虛化掉了。網站首頁也變成了一個簡單的網頁,背景幾乎都是深色調的黑色與紫色,下麵排列著一些白色的文字,看起來令眼睛極不舒服。

網頁最上端打著四個楷體的紅色漢字——

蝴蝶公墓

就如血一樣紅的字,特別是在“蝶”字的比劃上,還畫著一隻蝴蝶的翅膀。

尚小蝶屏聲靜氣地讀出這四個字,心裏想,這就是網站的名字了吧?

“蝴蝶公墓”網站?

目光好不容易從這四個字上挪開,移到了下麵的網頁文字裏。一般的網站首頁設計,都會在首頁裏麵分出不同的欄目,點擊欄目就可看到子目錄裏的網頁,再往下通常就是文章或圖片。這個網站卻很奇怪,首頁標題下麵是一長串奇怪的文字——

你想找到蝴蝶公墓嗎?

世界上每座城市都有一個蝴蝶公墓,隱藏在城市邊緣的某個角落,顧名思義就是蝴蝶埋葬之處。

我們平時極少目睹蝴蝶之死,因為它們會在壽命將近之時,飛入蝴蝶公墓等待死亡降臨。

圍繞著蝴蝶公墓,總有很多奇異傳說,或恐怖或詭異,或悲壯或淒美。

蝴蝶公墓是城市的另一個中心,是幽靈們聚會的地方,是地獄與天堂的窗口。

地獄與天堂的窗口?到底真的假的?世界上真有這樣的“蝴蝶公墓”嗎?而且就在我們城市的邊緣,也許就在自己的身邊?

小蝶幾乎要把自己嘴唇咬破了,鼠標沿著這幾段文字上下浮動,突然發現最後一行的“地獄與天堂”是可以點開的。

於是,鼠標輕輕點破了這“地獄與天堂”。

屏幕上變幻成了另一個網頁,看IP地址依然是在“蝴蝶公墓”網站裏。這個網頁同樣也是深夜般的背景,一幅巨大的圖片正慢慢打開——

她看到了一幅地圖。

天哪,這地圖竟如敦煌莫高窟的壁畫般精美,在地底埋葬了三千年,覆蓋上一層土黃色的曆史印跡。小蝶的心跳又加快了,屏幕上的這幅彩色地圖,像夾竹桃花衝擊著她的眼睛,仿佛那個神秘的空間,已然微縮在自己的電腦裏,隻要一伸手就能走進“蝴蝶公墓”。

地圖上交織著各種不同的線,還有許多奇怪的標記與符號。她看到了骷髏頭、大叉、星星、三角、方塊、桃花、十字、圓圈……看起來像個大迷宮。實在是看不出哪個地方,像是更具體的城市道路圖,或者是某個考古遺址圖?又像是什麽遊樂場所的導遊圖?或者是戰略遊戲裏的地圖?就像男孩們喜歡的“帝國”裏的那些圖。

她用右鍵點了地圖的屬性,是JPG格式的圖片,有200多K的容量。網頁大部分都被這張地圖占據了,圖片上端有一行手寫的字——

蝴蝶公墓地圖

她自言自語道:“通過這個地圖就能找到‘蝴蝶公墓’嗎?”

但尚小蝶已經完全糊塗了,她甚至看不出這張地圖是在中國還是外國?更別提是哪座城市哪個地方了?

這時,寢室門突然打開了,一陣涼風吹到她後背。小蝶不想再重演中午那一幕,趕緊把筆記本屏幕合了起來。

曼麗蹦蹦跳跳闖了進來,接著是特意打扮過的宋優。她們剛去參加了一個學生社團聚會,還意猶未盡地不停說話。

尚小蝶悄然拔下網線,關了電腦放回抽屜中。曼麗和宋優仍在大聲說話,小蝶坐在上鋪完全插不進話,直到她們說累了才問:“你們見到過白露嗎?”

宋優這才意外地回過頭來,原來她根本就沒注意到上鋪的小蝶:“哎呀,嚇死我了,還以為寢室鬧鬼了呢!原來你在上鋪啊,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曼麗抬頭說:“你問白露嗎?我們從下午起就沒見過她。”

小蝶繼續蜷縮在上鋪,又一次撥了白露的號碼,這次等待她的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居然關機了!是白露在故意回避她嗎?小蝶越想越不是滋味,轉頭緩緩閉上眼睛,進入了半夢半醒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又響起一陣急促的開門聲。難道白露回來了?小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見到田巧兒一張疲憊的臉。大概又從外麵約會回來了,一進門就忙著卸妝。

將近子夜0點了,白露這時會在哪呢?她低頭看著下麵,曼麗和宋優還在竊竊私語徹夜長談。

宋優抬起頭正好麵對小蝶,皺起眉頭問:“WOW,你好像有什麽事情要說哦?”

“啊,是的,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那快點問吧,我們都要睡覺了。”

終於,尚小蝶鼓足了勇氣,把醞釀了一天的話說了出來——

“你們聽說過‘蝴蝶公墓’嗎?”

寢室裏立時死一般寂靜,就像襲來一陣西伯利亞寒流,瞬間凍結了流動的河水。

田巧兒、宋優、曼麗,三個室友麵麵相覷。她們先彼此看看,又一齊凝視著尚小蝶。

小蝶也被這陣勢嚇住了,她從沒見過室友們這副表情。

不,她們三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好像聽到了最恐怖的消息。這小小的女生寢室,被尚小蝶的一句話凝固了起來。無人敢回答她的問題,就像無人能從蝴蝶公墓生還?

子夜0點。

窗外不知什麽樹葉在晃動,黑影打在她們臉上。

“蝴蝶公墓”?

6月8日上午9點20分

又一次從混沌中醒來。

就像一隻黑色的手,伸入亙古陰暗的水底,撈起那把蛇一般的長發,也撈起了沉睡的尚小蝶。頭皮撕裂般疼痛,直到整個人被鈴聲揪出水麵,一片白光照亮了眼皮。四周無邊的黑水消退,隻剩下女生寢室的天花板。

室友們照例還在夢中,隻有白露的床上依然空著。

小蝶的腦袋像要炸開似的,臉朝牆翻了個身,看到刻在牆角的蠅頭小字,隻有貼近仔細看才能發現——

你知道地獄的第19層是什麽嗎?

第19層……

小蝶並沒有害怕,默默看著這行字,如螞蟻爬滿了整堵牆。自她住進這個寢室起,就發現了這行秘密文字。剛開始時也很驚訝,似乎這牆上刻了什麽詛咒,後來屋裏發現了更多的“遺跡”,才明白這是寢室前任主人們留下來的。

原來,這裏曾是《地獄的第19層》的發生地,據說小說裏的春雨就睡在尚小蝶現在的鋪位上。這樣的巧合讓小蝶又驚又喜,這本書伴她度過了高三的寒假。如今,她仿佛又回到了小說裏,每日呼吸著主人公們呼吸過的空氣,期望每個夜晚都會夢到那些學姐們。

這屋子也有很多靈異傳聞。比如有人聽見晚上桌子突然動起來;電燈莫名其妙地忽明忽暗;子夜後聽到敲門或敲窗千萬不能開,那是地獄的第19層裏的怨魂回來了。

牆上細小的字跡有催眠作用,小蝶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

鈴聲,恐怖的鈴聲又一次響起。

小蝶被手機短信催醒,時間已快9點,寢室裏其他人都走了,隻留下她孤伶伶一個。

她揉了揉疲倦的眼睛,這才看清短信——不,是彩信的發件人:白露。

終於有她消息了!

小蝶再看看白露的床鋪,還和昨晚一模一樣,看來她整晚都沒回寢室。

彩信接收好了,圖片裏是條不大的馬路,兩邊低矮的建築物和荒草,色調陰暗而淒慘。小蝶記得白露手機的像素還可以,但這張照片卻拍得很模糊,也許是天氣和環境的原因。

這是什麽地方呢?看了讓人心裏發毛,白露此刻又在哪裏呢?小蝶立即撥了她的電話,對方卻取消了接聽。

隻隔了半分鍾,手機裏又收到了一條彩信,發件人依然是白露。

這條彩信居然是白露的自拍照,背景還是上一張圖片的地方。自拍照多多少少都有變形,彩信裏的白露眼睛被放得很大,五官比例很不協調,看著讓人像起傳說中的妖怪。

是啊,“鬼美人”不正是她的姐姐嗎?

1分鍾後,小蝶收到了第3條彩信,圖片裏隻有一個路牌,上麵清晰地標著四個字:“黃泉九路”!

天哪,是視頻裏出現過的地方!尚小蝶目瞪口呆地對著手機屏幕,難道白露已經找到“黃泉路”了?

她又給白露打了個電話,但一打過去就被拒絕接聽了,看來白露是鐵了心不接她電話。小蝶立即爬下了床鋪,板著一張隔夜麵孔,跑到旁邊的寢室裏,問別人借了部手機打給白露。然而,對方依然不接電話,任憑鈴聲響到“暫時無法接聽”為止。

該死的!白露究竟在幹什麽?小蝶隻能又回到寢室,用自己的手機給她發了條短信——

你在哪裏?告訴我!

發完短信小蝶長出一口氣,呆坐幾分鍾後鈴聲終於響起,是白露回複她的短信嗎?

不,仍然是一條彩信。照片裏是塊荒涼的野地,中間點綴著許多個突起的牌子,有的地麵還有開裂,嵌在手機屏幕上陰氣森森,看起來很像是墓地?

小蝶趕快合上手機,仿佛這些彩信隨時都會成為現實,寢室眨眼就會變成“蝴蝶公墓”。

接下來足足等了10分鍾,白露的第5條彩信到了——照片裏好像是個老房子的門洞。幽深陰暗的門洞上方有亮光射下,照亮了一個橫著的樓梯欄杆,幾乎懸在門洞的半空中。有個黑色的人影從欄杆邊走過。因為完全逆光的角度,這張照片拍的效果很差,根本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隻是上麵黑糊糊的一團。

但這種照片卻最有恐怖片的感覺,模模糊糊讓人浮想連翩,也許真的有一個幽靈?小蝶心跳劇烈加快,整個人縮在鋪上,好像影子會從屏幕裏鑽出來。

她趕緊又給白露打了個電話,鈴聲固執地響了許久,正當她想要放棄時,卻突然聽到了白露的聲音:“喂——”

這來自不知名的地獄的女聲,讓尚小蝶的耳朵根都發麻了,隻能壯著膽子問:“白露!你在哪裏?”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響起一個更古怪沉悶的聲音:

“深深的城門洞通往地獄,天堂之光撫摸額頭,幽靈在懸索橋上迎接你。”

這三句話念得像咒語似的,小蝶聽著整個腦門都發漲了,顫抖著問:“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但白露的手機已然掛斷了。尚小蝶茫然地看著屏幕,立即又撥了白露的號碼,但這次對方再也不接了。

顯然,白露確實在一個特別的地方。她每看到一樣奇異的景物,就立即用手機攝下來,再用彩信發給尚小蝶——就像用彩信圖片現場直播。

好,現在就等白露還會看到什麽!

小蝶閉起眼睛又等了幾分鍾,果然收到了白露的第6條彩信。這張圖片好像是對著地麵拍的,在雜草叢生的泥地裏,躺著一隻生鏽了的十字架,雖然表麵已經鏽掉了,但還可以看出精致的花紋和十字架上受難者華麗的結構。

難道還與十字架有關?想象力在此刻充分發揮,尚小蝶越想越恐懼。

僅僅幾十秒後,她又收到了白露的第7條彩信,可實在看不清拍了什麽,好像是一堵單調的牆壁,早已年久失修地布滿了裂縫。

她繼續給白露打電話,但仍無人接聽,直到收到最後一條彩信,也是拍得最清晰的一張——美女與骷髏!

就是那隻神秘的蝴蝶,近距離拍下了它的翅膀,左邊是美女,右邊是骷髏。

她癡癡地看著手機上的照片,似乎這隻蝴蝶又一次停到了她身上……

尚小蝶都要被這些彩信弄瘋掉了。現在已經上午10點多鍾了,她連早飯還沒有吃,隻能喝了一大口水。

她又躺倒在鋪上閉起眼睛,卻怎麽也睡不著,這時短信鈴聲又一次響了。

第9條彩信?

不,這次是白露發來的短消息。很簡單隻有8個字——

我找到蝴蝶公墓了

眼球又一陣灼痛,尚小蝶的手指不停地打顫。手機屏幕上的這幾個漢字,也如蝴蝶翅膀般飛舞……

6月8日下午14點20分

再也沒有白露的消息。

整個中午都寢食難安,自從收到白露最後一條短信“我找到蝴蝶公墓了”,之後就再也聯係不到她。小蝶給她打了無數個電話,但對方就是不接,到11點鍾居然就關機了。剛才她又給白露打了一個,手機依然處於關機狀態。

白露真的找到了“蝴蝶公墓”?

她不敢再看那些彩信,仿佛墓地、門洞這些東西都會變成現實。至少在第3條彩信裏,“黃泉九路”的路牌是真實的吧!

就在尚小蝶心神不寧時,雙雙卻突然闖了進來。她把小蝶拉出清冷的寢室,要帶她去看學生劇團排的新戲。原來雙雙在這個舞台劇裏演個角色,自然特地梳妝打扮了一番。小蝶本不想去湊熱鬧,但實在耐不住雙雙的死纏爛打,隻能跟著最好的朋友去了。

兩個女生來到學校劇場。一個能容納五、六百人的大場子,學校很多重大活動都在這舉行。劇場裏已經有十幾個人了,她還見到了室友田巧兒和曼麗。

尚小蝶的出現讓她們很意外,曼麗冷冷地問:“你來幹什麽?”

“是我帶她來的。”

陸雙雙勇敢地擋在小蝶麵前,擺出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蕾絲邊!”曼麗哼了一聲就走開了。

忽然,雙雙微笑著向前揮了揮手:“秋水!”

小蝶向前望去,隻見一高個男生從舞台旁邊走來。

乍一看還以為是“漢服”COSPLAY SHOW——他穿著電視裏常見的書生裝束,深衣大袖,衫袂飄飄,頗有魏晉之古風、唐宋之遺韻,在周圍的現代服裝中特別顯眼。

玉樹臨風的“古代書生”走到她們跟前,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尚小蝶則緊張地後退一步,躲到了陸雙雙身後。

雙雙得意地拉著小蝶的手說:“他就是秋水,怎麽樣?帥吧。”

然後,她又對那男生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尚小蝶。”

“你好,我叫莊秋水。”男生很得體地自我介紹,他的眉眼有幾分像周傑倫,“我是大三讀生物係的,現在我們在排一個舞台劇,準備半個月後在學校藝術節公演。”

小蝶還是不敢正眼看他,隻是低下頭輕聲問:“你演的是誰?”

“梁山伯!”雙雙驕傲地說,搞得莊秋水也不好意思了。

“啊,你演祝英台嗎?”

“嗯——”陸雙雙擰起了眉毛,指指遠處的田巧兒說,“她演祝英台!”

尚小蝶知道自己問錯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就是沒主角的命啊,隻能演個小丫頭。”

“銀心?”

雙雙意外地點點頭:“你還挺熟悉梁祝故事的嘛。”

突然,她們身後響起一個沉悶的聲音:“怎麽還沒換好衣服啊?”

說話的人是曆史老師孫子楚,他正是這出舞台劇的導演。小蝶第一次見到他感覺很怪——原以為大名鼎鼎的他是一個活躍又貧嘴的家夥,但現實中卻是個嚴厲的人。孫子楚從小蝶身邊走過,連正眼看都沒看她一下,真把她當作隱形人了。

10分鍾後,所有演員都換好衣服出來。孫子楚在舞台上和大家說戲,這出舞台劇叫《化蝶》,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劇本是孫子楚自己寫的,好不容易說服了學校團委,全力促成這出戲的排演。

已是第3次排練了,孫子楚把梁祝劇情做了很大修改。田巧兒穿著書生服登場,大概是祝英台女扮男裝的樣子,身後跟著書僮裝扮的陸雙雙,看起來滑稽可笑。莊秋水也舞著扇子上場了,後麵則是書僮“四九”。

幾人在舞台上各自擺出POSE。確實是田巧兒扮相最好,怪不得她剛進大學就被當作“校花”。但孫子楚對她很不滿意,幾次打斷她的表演,說她形似而不神似,讓一貫強勢的巧兒很是尷尬。尚小蝶默默地坐在台下,始終不敢去看莊秋水,好像每次都會吸引對方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

排練一直到下午4點半,孫子楚終於結束了這混亂的演習。陸雙雙和莊秋水從後台換好衣服出來,雙雙還要拉著莊秋水出去玩,問小蝶要不要一塊兒去。

尚小蝶避開莊秋水的目光:“不,你們去吧,我要早點回寢室去。”

還沒等雙雙她們挽留,尚小蝶轉身衝出了劇場,向女生寢室樓的方向跑去。

在路上又給白露打了電話,但等待她的依然是“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6月8日晚上19點20分

夜幕降臨。

尚小蝶回到了女生寢室。宋優和田巧兒都在,但彼此沒說什麽話,小蝶就爬上了自己的床。依然沒有白露的消息,她開了窗透透空氣,一時間心亂如麻。好不容易壯起膽子,看了看上午收到的那些彩信,每一張圖片都有股怨氣,透過屏幕緩緩散發出來,彌漫在她們的寢室裏……

房門突然被推開了,曼麗跌跌撞撞地走進來,疲憊不堪地倒在床鋪上,正好與小蝶四目相對。她厭惡地說:“別看我!”

尚小蝶羞愧地把頭別向牆壁,她們幹嘛這麽嫌她?是因為昨天半夜那個關於“蝴蝶公墓”的問題?她們大概也知道“蝴蝶公墓”的傳說吧,也許很多人都聽說過它,隻是不敢說出來而已。

或者,她們都上過那個叫“蝴蝶公墓”的網站?

想到這兒心頭又是一陣亂跳,她禁不住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插上網線登陸昨天的網站——蝴蝶公墓。

第二次打開這個網站,上來又是那海報般鮮豔的蝴蝶,美女與骷髏在液晶屏上發出幽幽的光。點擊翅膀進入“蝴蝶公墓”首頁,上端那4個紅色的漢字,如釘子鑽進她的瞳孔裏。眼睛一陣奇怪的疼痛,她隻能使勁揉著眼睛,像昨天那樣點中下麵的“地獄與天堂”。然後,進入“蝴蝶公墓地圖”的網頁。

碩大的地圖依然讓人吃驚,幸好蜷縮在上鋪,室友們不知道她在看什麽。一直把網頁拉到最下麵,在“蝴蝶公墓”的地圖底下,有一個白色的十字架的標記,其實就是一長一短兩根木頭交叉在一起,看起來都快要腐朽掉了的樣子,讓人聯想到古老的西方墓碑。

鼠標顫栗著移到十字架上,居然一下子就點開了,“蝴蝶公墓地圖”從當中分開,變成兩扇神秘大門緩緩開啟。

就像《一千零一夜》阿裏巴巴打開寶藏的大門,需要“芝麻”開門嗎?

打開屏幕上的大門之後,裏麵跳出來一行紅色的大字——

歡迎光臨蝴蝶公墓

這些怪字竟越來越大,幾乎填滿了整個筆記本液晶屏。就在那些文字幾乎要把屏幕擠破時,網頁突然又變幻了模樣:一大片枯黃的野草變成了背景,當中是一塊孤獨的路牌,在陰鬱的天空下分外清晰,撐著路牌的杆子滿是鐵鏽,中間都幾乎彎曲變形了。而牌子上也斑斑點點的,似乎許久沒上過油漆了,露出四個大字“黃泉九路”。

又是黃泉九路!正與撞車視頻裏的路牌相同,但新聞報道裏說是“經緯三路”啊,究竟是在哪條路發生的?

在網頁的最下方,卻是一個煙囪的標記,還徐徐冒出黑色的煙霧,一直升到屏幕的上端。小蝶輕輕點了煙囪一下,又立刻進入了下一層網頁。

突然,筆記本的喇叭響了,發出一陣奇怪的音樂旋律。下鋪的宋優立刻喊了起來:“喂,什麽聲音啊?”

小蝶立即關閉了網頁,把筆記本屏幕合起來。幾乎同一時刻,涼風突然吹到後背,寢室門又被人打開。

心裏下意識地一驚,趕緊把電腦關機。她又將頭探向門口,隻見昏暗的走廊裏,一身幽異的白裙正隨風起舞。

白露!

整個寢室的人都回過頭來,像見到鬼似的盯著門口的白露——她的裙擺上沾了許多黑色的汙跡,臉色蒼白如雪,幾縷亂發遮在眼前,烏黑的目光平視前方,好像所有人都已不存在。

尚小蝶差點從鋪上摔下來,急忙爬下來到白露跟前。但白露一點

反應都沒有——沒有表情就是最恐怖的表情,而詭異的嘴角還有幾點血跡。

又一個視頻裏的“鬼美人”!

白露走過宋優的身邊,宋優立刻躲到了牆角裏,曼麗把眼睛都遮起來了,隻有田巧兒還在鋪上看著她。

“你怎麽了?”小蝶不依不饒地追問,“今天去哪了?”

終於,白露抬眼看了看她,卻什麽都沒有表示,一言不發地坐到自己鋪上。尚小蝶剛想在她身邊坐下,但看到白露嘴角的血跡,便又回退了兩步問:“為什麽不說話?”

白露依然像聾子一樣沒有反應,埋頭收拾了一下床鋪,又帶著毛巾出去洗漱了。

等白露走出寢室後,曼麗長籲了一口氣:“哎呀媽呀,她的樣子可太嚇人了!”

“是啊!”宋優已經鑽到了被窩裏,“今晚我又要做惡夢了。”

小蝶不依不饒地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水房看著白露洗臉涮牙。白露緩慢而仔細地擦著臉,似乎蒙著一層看不見的灰塵。小蝶就呆呆地站在她身邊,白露卻視而不見。

在白露洗漱完畢之後,忽然轉頭對著小蝶,麵無表情地說:“今天,我見到她了。”

“誰?”

“我的姐姐。”

白霜?她的語氣幽幽地透著寒氣,仿佛是從地底滲透上來的,小蝶不禁後退了兩步。

然後白露快步向寢室走去,隻留下小蝶孤獨地站在水池前。

她今天見到一年前就已死去的姐姐白霜了?

又是一個標準的“活見鬼”。

小蝶趕快跑回到寢室,隻見白露已乖乖地躺到床鋪上。

她隨手關掉了寢室的大燈。屋子裏昏暗一片,另外三個室友都不敢吱聲,紛紛安靜地縮進被窩。隻有晚上10點多鍾,室友們極少這麽早就睡了。小蝶無奈地爬回自己鋪上,但願今夜能睡得安穩些。

然而,心裏仍在想著白露的眼神,她今天究竟去了哪裏?還會發生什麽事情嗎?

今夜無人入眠——五個女生睡在這小小的寢室裏,或許每個人都在想著各自心事,白露還在想著什麽?尚小蝶就這樣輾轉反側,直到將近午夜子時。

6月9日淩晨2點13分

尚小蝶睜開眼睛。

仍然是黑暗的女生寢室,某種聲音在耳邊輕輕飄蕩。她艱難地爬起身來,尋覓著聲音的方向——是輕柔又遙遠的旋律,帶著抒緩沉悶的節奏,聽不出是什麽樂器演奏的。她爬下床鋪,披著衣服走出寢室。走廊裏夜涼如水,所有的人都已沉睡,除了這個午夜遊蕩的靈魂。她循著聲音走出了寢室樓,夏蟲還在黑夜的校園裏鳴叫。

那個聲音就在前方召喚著她。小蝶走入一片迷離的白霧,四周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突然出現一道圓拱形的門洞。在那黑漆漆的門洞裏,閃爍著一點綠色的光,小蝶顫抖著走進洞中。她抬頭見到了月光,頭頂竟是玻璃天棚,中間還隔著一座暗綠色的橋。

她聽到了歌聲,從四麵八方的空氣裏傳來,某個溫柔磁性的年輕女聲,來自另一個世界——

是的,她聽到了。歌裏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到了,由一雙修長的手指寫出來的歌詞,由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到的歌詞,由一片敏感的皮膚嗅到的歌詞。

就在尚小蝶穿出門洞的刹那,眼前的白霧中漸漸顯出一個人影。白色的衣裙幾乎被白色的霧遮蓋,直到對方露出黑色的長發,和那雙憂愁美麗的眼睛。

第一感覺就是白露——不,月光下那個人越來越近,雖然眼睛鼻子都很像她,但還是另外一個女子。

已近在眼前。

小蝶終於完全看清了她的臉,念出三個字:“鬼美人?”

沒錯,這就是撞車視頻裏的那張臉,半夜裏在路邊攔車的那張臉,麵對鏡頭說出“鬼美人”,並說自己來自“蝴蝶公墓”的那張臉。

她就在“蝴蝶公墓”裏!

她叫白霜。

尚小蝶直勾勾地看著對方的眼睛,那“鬼美人”烏黑的眼球裏,似乎映出一個墓碑的樣子。

然後,白霜張開嘴唇,輕輕說了一地上。

隻過了幾秒鍾,她又一次睜開眼睛。眼前仍然是漆黑的天花板,白霧和月光卻都不見了,身下也不是冰涼的泥土,而是柔軟溫暖的床鋪。

她還躺在女生寢室裏——難道剛才隻是一個夢?

不!小蝶突然恐懼地發現,這並不是自己的上鋪,而是在一張陌生的下鋪!

確切的說是白露睡的下鋪。

而白露正睡在她的旁邊。

尚小蝶緩緩回過頭來,看到自己的身體竟緊貼著白露。而可憐的白露正蜷縮著身體,嘴裏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如午夜的潮汐湧上心頭。

天哪,自己怎麽會躺在這裏?不是明明躺在自己的上鋪的呢?難道是因為剛才做的那個夢?她又想到了夢中白霜的臉。

但白露的呻吟越來越響了,小蝶忍不住叫了一聲:“白露,你怎麽了?”

這時響起腳蹬牆壁的沉悶聲,白露已疼得在床上打滾了!小蝶用力搖了搖她的肩膀,隻見她額頭滿是豆大的冷汗,漂亮的臉蛋幾乎扭曲變形了,牙齒咬破嘴唇溢出鮮血。

田巧兒也從上鋪爬下來了,驚恐地看著白露說:“天哪,她怎麽了?還有,WOW你怎麽躺在這裏?”

“是不是急性闌尾炎?”對麵下鋪的宋優也喊了一聲,“我小時候就得過,疼得差點要了命。”

“不對!她的手捂著胸口和脖子,不可能是闌尾炎!”

尚小蝶用力壓著白露,好像她的胸口很疼,會不會是心髒病呢?但白露沒有這方麵的問題,平時還是很健康的,一年來從沒去過醫院。

“到底怎麽了?告訴我?”

小蝶伏到白露耳邊說,而白露的嘴巴裏不知說些什麽,好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曼麗也走到床邊問:“真可怕!她是不是中邪了?”

這時白露疼得更厲害了,整個身體劇烈痙孿起來,肚子就像魚一樣上下起伏,似乎隨時都會自行肢解分開!

小蝶終於壓不住她,被白露的手打到了地上。白露上半身探出床鋪,嘴巴張開想要嘔吐。

宋優惡心地扭過頭去,隻有小蝶從地上爬起來,仍用力扶著白露的身體。白露麵朝著地板,咽喉處不斷鼓動著,最後哇一口吐了出來。

一條蟲子!

白露的嘴巴裏吐出了一條蟲子!

伴著地板上一團血泊,粗大的蟲子醜陋地蠕動著,隨即響起了曼麗的尖叫。田巧兒也驚嚇得倒在地上,宋優繼續擋著眼睛不敢看。

誰能想到人的嘴巴裏居然吐出了蟲子?

蟲子——小蝶眼睜睜看著這條蟲子,像小蛇一樣鑽進地板縫隙裏,隻留下一灘腥臭的血。

而白露終於平靜了下來,又躺倒在床鋪上,隻是麵色還如死人般蒼白。

田巧兒和曼麗都逃回了自己床鋪上,尚小蝶也顧不得害怕,撲在白露身邊輕聲問道:“你到底怎麽了?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白露的目光暗淡下來,張開嘴巴說著什麽,但聲音實在是太輕了,小蝶隻能把耳朵貼在她嘴邊——

“書包……底樓的倉庫……還給你……蝴蝶公墓……蝴蝶公墓……”

小蝶總算聽清了白露的耳語,最後兩個“蝴蝶公墓”讓她的心降到了冰點,難道白露真的去過了?

這時白露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也平穩下來。小蝶用紙巾擦了擦她的嘴角,現在看起來已沒事了。她在白露身邊坐了十幾分鍾,直到白露漸漸沉入了夢鄉。

然後,尚小蝶從水房拿了拖把,將地板上的汙跡拖幹淨。

子夜0點過了。

女生寢室繼續如死一般沉寂,但願白露能睡個好覺。至於那條來自她體內的蟲子,就讓它在地下自生自滅去吧。

小蝶關了燈回到鋪上,恐懼如潮汐湧上她的身體。或許一個剛去過“蝴蝶公墓”的人,就躺在同一個房間裏。

黑夜,緩緩將她吞噬,地板下蟲子蠕動著。

6月9日清晨7點40分

金鈴子又叫了。

第一個被吵醒的是宋優,她跳起來推了推上鋪的小蝶,板著蒼白無血色的臉嚷道:“吵死人了!怎麽又叫了啊!你的小蟲子能不能安靜點?大家都被它搞得不能睡覺了!”

金鈴子卻越叫越起勁,小蝶急忙拿出抽屜裏的小盒子,將金鈴子捂在懷裏說:“對不起。”

“WOW,你不要總是這樣,每次都點頭說對不起,但每天還是照樣吵醒我們,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尚小蝶被她說懵掉了,宋優又劈頭蓋臉地說了一長串,旁邊的曼麗也爬起來,揉著眼睛說:“別吵了,別吵了,大家有話好好說。”

對麵的“校花”田巧兒則繼續躺在上鋪,冷冷地看著寢室裏亂成一團。

小蝶抱著盒子裏的小蟲子說:“金鈴子,金鈴子,姐姐請你不要叫了好不好啊?”

她又連續對懷裏說了幾遍,就像是哀求似的。突然,金鈴子真的不叫了,安靜地伏在盒子裏,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

宋優的嘴唇抖了幾下,不再發出聲音,躺下繼續睡覺,女生寢室恢複了安靜。

小蝶將金鈴子放回抽屜裏,戴上眼鏡輕輕爬下床鋪,卻發現白露的床上空空如也。

白露已經起床了嗎?尚小蝶大著膽子摸了摸她的被窩,早已經涼透了,看來她早就離開了寢室。還有白露隨身背的包也不見了,到底去哪兒了?

昨晚發生的一切還記憶猶新,白露一定去了什麽特別的地方,至於是不是傳說中的“蝴蝶公墓”,那就隻有天曉得了!

對了,她還記得在白露睡覺之前,曾經對她耳語過幾句:“書包……底樓的倉庫……還給你……”

這是什麽意思?還給她書包?底樓倉庫?難不成白露又把那紅色的書包放回去了?

心裏微微緊了一下,回頭看看寢室裏其他三個女生,仍然沉浸在睡夢中。小蝶披上件外套,帶著手機,輕手輕腳地走出寢室。

悄悄來到底樓的走廊,小倉庫的門還是虛掩著,她推門進去打開燈——

紅色的書包立即紮進了眼球。

是的,它還躺在桌上,來自“幽靈小溪”的神秘書包。前天下午,它從這裏蒸發了。

尚小蝶深呼吸了一下,打開這暗紅色的書包。裏麵果然有被翻動過的痕跡,但似乎一樣東西都沒少:英語教材、課堂筆記、《荒村公寓》、餐巾紙……

她先打開了那本課堂筆記。

突然,書頁裏跳出什麽紅色的東西。在筆記本最中間的頁碼裏,整頁紙上寫了4個碩大的紅字——

又是這4個字!

小蝶的眼睛像被刺了一下,她揉了揉生怕是自己幻覺。但“蝴蝶公墓”4個字仍然真實無比,幾乎占滿了整張紙,按照中國傳統的書寫方法,自上而下排列,就像墓碑上的銘文。

而且,這四個字是紅色的墨水,每一道筆劃都非常粗大,明顯是用毛筆寫上去的。

朱紅色的毛筆字——就算在古代也是極少使用的,無非是兩種用途,一種是皇帝的禦批;另一種是在處決犯人時,用紅筆勾去死刑犯的姓名。

顯然,這頁紙上的“蝴蝶公墓”屬於後者。

把這一頁紙翻過來,反麵還是有著紅色的印記,果然驗證了古人的話:“力透紙背”!

她獨自看著神秘書包裏的筆記本,紅色的“蝴蝶公墓”4個大字,仿佛那個地方離她們並不遙遠……

繼續往後翻了幾頁,才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都是用藍色的圓珠筆寫的。這年頭能把字寫好的不多,一看就知道是女生的筆跡。

尚小蝶屏聲靜氣地讀下去——

我居然還活著。

早上在醫院裏醒來,我自己爬下了床。腳腕疼得厲害,隻能又躺回床上。怎麽到這裏來的?昨晚發生了什麽?腦子依然很暈,一陣陣發漲,過了好久才慢慢回憶過來:

何娜新認識的男朋友,開車帶我們去郊區拍COSPLAY SHOW。吃好晚飯就趕回市區,沒想到他不熟悉道路,居然開迷路了。一路上我開著DV夜視模式,拍到一個路牌叫“黃泉九路”。路邊有個白衣女子攔車,我們讓她上來了,她的臉在鏡頭裏很怪異,嘴角似乎還有血。她說她叫“鬼美人”,來自一個叫“蝴蝶公墓”的地方,之後的事我記不清了,隻剩下尖叫聲和耀眼的光芒。

醫生看到我醒了很驚訝,說我實在命大,隻有手腕和腳踝扭傷,幾處皮膚軟組織挫傷,輕微腦震蕩,休息幾天就會好的。我急忙問其他人的情況,醫生無奈地告訴我:副駕駛座上的何娜當場死亡,開車的男人全身多處受傷,最嚴重的傷在頭部,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至於那個“鬼美人”——與我坐在後排的女生,在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活著,但也已經奄奄一息。她在搶救室用最後一口氣對護士說:“蝴蝶公墓……千萬……千萬……不要去……”

剛一說完,這神秘的“鬼美人”就斷氣了。

她是誰?目前還沒找到她的身份證件,醫生說警方正在調查其它線索。

我哭了出來,老天你為什麽還讓我活著?我究竟該感謝你還是痛恨你呢?我最好的朋友何娜死了,我難以想象她死的樣子——大概比最恐怖的恐怖片還要嚇人吧。坐在我身邊的神秘女子也死了。還有何娜的男朋友,但願他早點醒來。

隻有我還好好地活著,身上這些小傷算不了什麽。醫生們都說我運氣好極了,一定是前世做過好事,或者最近燒過平安香。但我絲毫都沒感到幸運,有兩個人在我身邊死去,她們會在地獄裏想念我嗎?

出事前一天,我跟何娜在寢室裏看了美國片子《死神來了》。我想我就是那個僥幸逃過劫難的人,但死神會這麽輕易放過我嗎?

最後的話讓她倒吸了一口寒氣。僅僅半個月前,她和陸雙雙也一起在寢室裏看了《死神來了》。

更重要的是,尚小蝶終於知道書包主人的名字了——白露說過一年前的車禍中,隻有一個人幾乎毫發無損,她就是生物係的大二女生孟冰雨。

沒錯,這個筆記簿的主人就是孟冰雨,也是這個紅色書包的主人!

她立時想到了雙雙的男朋友,那個笑起來有些像周傑倫的莊秋水,他不也是讀生物係的大三嗎?今年讀大三,自然去年是大二,或許他還和孟冰雨是同學呢。

她顫抖著翻到下一頁,沒想到卻是——

三葉蟲(Trilobita)

節肢動物門中已滅絕的一綱。外殼縱分為一個中軸和兩個側葉,故名三葉蟲。

寒武紀早期出現,至晚寒武紀發展到高峰,奧陶紀仍很繁盛,進入誌留紀後開始衰退,至二疊紀末完全滅絕。

卵形或橢圓形,成蟲長3~10厘米,寬1~3厘米。背殼中間稱中軸,左、右兩側為肋葉。頭部多被兩條背溝縱分為三葉。胸部由若幹胸節組成,尾部由若幹體節融合而成。卵生。經脫殼生長。一般劃分為3期:幼蟲、中年期、成年期。

分為7目 :球接子目 、萊得利基蟲目、聳棒頭蟲目、褶頰蟲目、鏡眼蟲目、裂肋蟲目及齒肋蟲目。

中國三葉蟲化石是早古生代重要化石之一,是劃分和對比寒武紀地層的重要依據。

這段“三葉蟲”讓她目瞪口呆,帶她回到數億年前的遠古。

對,這個書包的主人一定是讀生物係的,其他係的學生不可能知道這麽專業的內容。

突然,手機響了起來,是陸雙雙打來的電話,讓她一起去食堂吃早餐。

小蝶急促地呼吸幾下,便把這本課堂筆記揣在懷中,衝出了這令人窒息的小倉庫。

迅速回到寢室,三個室友都已經起床了。田巧兒臉色蒼白,說剛做了可怕的惡夢;宋優幾乎整晚沒睡著,腫著兩個黑眼圈;曼麗指著白露空著的床鋪說:“她失蹤了嗎?”

小蝶低著頭不說話,悄悄把孟冰雨的筆記本,塞進了自己的小抽屜。

然後,她又走出寢室撥了白露的電話。

鈴聲響了片刻,但始終都沒有人接。

白露在哪兒?

6月9日下午15點40分

金鈴子總算不叫了,小蝶從抽屜裏拿出這蟲子,放進自己包裏。今天是星期五,上完最後一堂課,就可以回家過周末了。

每次回家都要整理很多東西。除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還有孟冰雨的課堂筆記,和小金鈴子,全都塞進了背包。

走到門口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同班的男同學,但以前從沒給小蝶打過電話,平時就連話也沒說過兩句。她有些猶豫地接起電話,那頭有個奇怪的聲音:“尚小蝶,我愛你。”

她一下子呆住了,已經活到20歲,還從沒一個男生對她說過這句話。

不,這絕不是幻覺,她確確實實聽到了這句話——我愛你。

也絕不是打錯的電話,因為對方說出了她的名字。

在幾分之一秒內回想,那男生長什麽樣?好像是個胖乎乎的家夥,經常出現在籃球場上。小蝶連他的名字都快忘記了,而他也幾乎從沒正眼看過自己。

天哪,該怎麽回答他呢?尚小蝶一時緊張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了。電話裏傳來嘻嘻的笑聲,接著變成一陣狂笑,讓她更搞不清什麽意思。

又是那個男生尷尬的聲音:“對不起,我們正在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剛才我玩輸掉了,他們強逼著我‘大冒險’一下。”

說完電話裏傳來一大群人的笑聲。

小蝶立即掛斷了電話,臉色變得煞白,身體幾乎倒在門上,刹那間心如刀絞!

“真心話大冒險”是年輕人流行的遊戲,輸者必須在“真心話”和“大冒險”中選擇其一,若“真心話”便要真實回答某個問題,若“大冒險”則要完成某個特殊任務,通常都是惡作劇——對尚小蝶說“我愛你”,便成了那幫無聊男生的“大冒險”。

那些家夥卻完全沒想到,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聽到男生說“我愛你”,這樣一種惡作劇的方式——對於任何一個女孩,都是巨大的羞恥。

眼淚難以抑製地掉下來,熱熱地打濕了衣領。她本來就明白,自己在那些男生們眼中,隻是個無人問津的“小恐龍”,但也不至於用這種方式來開玩笑!

陰鬱的烏雲正緩緩壓下,整個校園的空氣都要窒息。她飛快地跑出女生寢室樓,好像逃離一所監獄。

下午的S大校園裏,她背著重重的包,氣喘籲籲越跑越快,仿佛身後還有一群男生在狂笑。每個人都在高喊“我愛你”,又一個個笑得前仰後翻,似乎考進S大就是為了來看她的笑話……

不,小蝶一邊跑一邊捂住耳朵,向學校大門口衝去。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完全模糊了視線——

直到她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是一個高高的胸膛,像堵堅實的牆壁。隨即,她感到自己雙手被抓住了,身體已完全動彈不得。

接著感到一陣溫熱的呼吸,正吹在她的頭發上。而抓住她胳膊的那雙手,既有力又柔和,絲毫沒讓她覺得疼痛。小蝶索性倚在他肩頭放肆地哭泣,再也不約束自己了,任淚水打濕人家的衣衫,帶走心裏所有的委屈和難過。

過了十幾秒鍾,她緩緩抬起頭來,隻見一雙細長有神的眼睛,正憐憫地注視著她。

男生柔聲問道:“小蝶,發生了什麽事?”

但她仍然癡癡地看著眼前的人,緊緊咬著嘴唇不知道說什麽,淚水繼續從臉頰上滑落。

她認識這個男生,他的名字叫莊秋水。

這時,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莊秋水放開小蝶,撐起一把雨傘,把兩個人都罩在傘下:“你要回家是嗎?我陪你出去。”

小蝶沒有回答,雙腳不由自主地跟著莊秋水,依偎在傘下走出S大校門。

看著他的肩頭已被自己的眼淚打濕了,小蝶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擦了擦淚水說:“對不起,我撞到你了。”

“沒關係。”莊秋水微笑了一下,走到學校外麵的車站,指著站牌問,“你家在哪個方向?”

她報出了那班公車的路線,莊秋水點點頭:“真巧啊,我也是坐這班車回家的。”

正好這路公車開了過來,他們收起傘一起上車,找了兩個並排的空位坐下。

尚小蝶坐在靠窗一側,呆呆地低著頭好一會兒,忽然輕聲說:“謝謝你。”

“不用謝,正好同路嘛。”

她小心地問了一句:“雙雙怎麽沒和你一起走呢?”

“晚上她爸爸開車來接她,我沒必要一直等到晚上啊。”

雨越下越大,雨點灑在車窗上,又如淚水般流下來。外麵的街道漸漸模糊,行人和車輛都成了幻影,隻有坐在她身邊的男生是真實的。

小蝶回頭看著他的眼睛,冰冷而又遙不可及,對所有女生都有殺傷力。怪不得雙雙那麽喜歡他,就連“校花”田巧兒都要為他吃醋——那尚小蝶呢?她又把頭轉向車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臉龐,她無地自容地低下了頭。

“你怎麽了?是誰欺負你了?”

但她搖著頭不回答。

車子又開過好幾站,小蝶才想起來說:“下一站我就到了。”

“你家是哪個小區?”

“星月村。”

莊秋水驚訝地說:“太巧了,我過去也住在星月村,28號301室。”

“嗯,我快到了。”她站起來準備要下車了。

“給我個電話號碼吧。”

莊秋水的這句話,讓她心跳更厲害了。但也由不得她考慮,隨口就把手機號念了出來,然後,她拉著扶手走向車門。

“再等一等,把我的傘拿去。”

莊秋水把傘遞到了她手裏,她搖搖頭說:“那你怎麽辦?”

“沒關係,我家門口就是車站。但星月村還要走一段路哦,下次記得把傘還我。”

車門已經開了,小蝶隻能拿著傘下車。外麵的雨果然很大,沒這把傘還真的不行。

她忽然想起還沒說“再見”呢,回頭一看公交車已開遠了。孤零零地站在車站上,被大雨籠罩在莊秋水的傘底,心裏一陣涼又一陣熱。

剛離開車站兩步,手機短信鈴聲就響了。她打開手機一看,是條陌生的號碼——

“我是莊秋水,星月村小區裏會積水,回家小心些。”

幾十分鍾前,這台手機帶給她難以言說的痛苦,但眼前這條短信,又讓她心底稍稍溫暖了幾分。

存下莊秋水的號碼,她撐著傘走到了星月村門口。小區裏果然有很多積水,這裏10年前就這樣,每逢大雨就會水漫金山,隻能從旁邊高處走過。

尚小蝶家在六層樓房的3樓,她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6月9日晚上18點40分

爸爸終於回家了。

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臉色卻很是疲憊憔悴,看來今天又在銀行加班了。

下午,尚小蝶又給白露打過電話,但對方的電話又關機了。

小蝶煮好了兩人份的麵條,爸爸一進家門就狼吞虎咽,等到他快要吃完的時候,小蝶碗裏的麵卻幾乎還沒動過。

爸爸板起了嚴厲的麵孔:“怎麽不吃啊?是不是又要減肥了?”

“沒有!”小蝶又象征性地吃了幾口。

“怎麽回事?看起來悶悶不樂的,你這個小姑娘,怎麽有事都不和爸爸說了。”爸爸把麵條吃完了,抽起一根煙,“你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但有一件事我要問你,你的信用卡用過了嗎?”

小蝶像受訓的學生一樣低著頭:“這星期用過一次。”

爸爸就是這樣的人,整天都撲在工作上麵,回到家也想著信用卡,連女兒的英文名也叫WOW了。但他畢竟是個父親,看著女兒低頭吃著麵條,不禁長歎一聲:“哎,要是你媽媽在就好了,她一定會教你燒幾個好菜。”

聽到“媽媽”這兩個字,小蝶的眼皮跳了幾下,她神經質地站起來,放下麵條跑回了自己房間。

她幾乎是撲到了寫字台上,顫抖著拿起粉紅色的相框,裏麵鑲嵌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裏是個年輕女郎的頭像。她有著濃密的黑發,一雙明亮的杏仁眼睛,英氣逼人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幹淨白皙的臉龐——毫無疑問是個絕代佳人,美麗僅僅通過照片就能震懾所有人。黑白相片使她的雙眼特別有神,烏黑的眸子好像隨時都會說話,命令天下的男子為她頂禮膜拜。

總而言之不像是凡間的女子,像來自另一個時代,3000年前某個遙遠的國度,抑或銀河係外的某個星球。

沒錯,她就是尚小蝶的媽媽。

尚小蝶輕撫著相框,期望這能代替媽媽的臉,但媽媽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其實,她也隻是通過照片才認識了媽媽。

她從未真正見到過媽媽一麵,她一直以為,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不幸。

強忍著沒有讓眼淚再次滑落,今天的淚水已流得夠多了,不可以在媽媽麵前再流眼淚。深呼吸了幾下,終於控製住情緒,繼續看著粉紅色相框裏的媽媽——那時她多麽美啊,可為什麽?為什麽?她的女兒卻一點不都漂亮?

如果把媽媽的照片拿給同學們看,大概沒有一個會相信她們是母女吧。盡管漂亮媽媽的女兒通常會比母親遜色,可尚小蝶和媽媽差距也太大了。許多女孩會繼承爸爸的相貌,但小蝶爸爸年輕時也儀表堂堂,現在的她更看不出爸爸的影子。

她唯一繼承媽媽基因的是眼睛——爸爸常說看到小蝶的眼睛,就會想起剛認識她媽媽的時候。

尚小蝶摘下眼鏡,照了照小鏡子,果然和媽媽的眼睛很像,尤其是淡淡憂鬱的味道。

她躺倒在床上,再也不去想媽媽和她容貌的關係了。

十幾平米的閨房陪伴了她多年,連同寫字台上媽媽的照片。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好像媽媽一直在她身邊,藏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裏看著她——似乎相框裏藏著一雙真正的眼睛,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媽媽眼裏,包括她的悲傷、她的恐懼、她的眼淚……媽媽會保護她嗎?

窗外,夜雨纏綿。

躺了十幾分鍾,忽然想起包裏還有些東西。尚小蝶打開重重的背包,把來自“幽靈小溪”的筆記本拿了出來。

還像在寢室裏那樣,盤坐的雙膝間放著那本筆記,一盞孤燈照著流暢的字跡。孟冰雨的筆記有生物專業課的,也有政治和英語課。筆記做得相當認真,幾乎把老師說的每個細節都記了下來,看得出孟冰雨是很細心的人。

小蝶翻到紅色毛筆字的“蝴蝶公墓”那一頁,後麵有一些孟冰雨的個人隨筆,夾雜在課堂筆記中間。有時隻記錄幾句話,或者抄一句歌詞什麽的,有幾頁甚至是隨手塗鴉,大概是在上課無聊時的消遣,其中一頁畫著個女孩頭像。

畫風有美少女動漫的味道,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嘴角略帶憂鬱。底下寫著一行字——何娜,我最好的朋友。

原來畫的是何娜的遺像。

翻到下一頁,就看到了十幾行圓珠筆小字——

為什麽讓我一個人活著?何娜的遺體今天就要火化了,我不敢去看她最後一眼,我怕自己見到她最悲慘的形象,還是讓她美麗的臉永留在我心中吧。

我的傷差不多全好了,但心裏的傷誰又能包紮?我強迫自己克服恐懼,反複觀看當晚車裏拍的DV,一遍遍放慢鏡頭找線索。每晚都會夢到夜裏飛馳的越野車,夢到那個叫“黃泉九路”的路牌,夢到路邊攔車的白衣少女,夢到“蝴蝶公墓”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是咒語,是它害死了何娜。

“蝴蝶公墓”究竟是什地方?

下一頁又是專業課的筆記,看來孟冰雨很快就回到學校上課了。她戰戰兢兢地繼續翻下去。在隔了幾頁的課堂筆記後,又看到孟冰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

今天,我去尋找蝴蝶公墓。

我像偵探一樣重返犯罪現場調查蛛絲馬跡,回到一周前的出事地——經緯三路。在豔陽高照的中午坐公交車,既可以驅趕鬼氣,也避免了迷路。這裏距市區並不遠,到S大隻有半小時車程。

現在看看也沒什麽稀奇,四車道的馬路,一邊是在建的住宅區,另一邊則是大片廢墟,更遠處是幾幢高層建築。車禍就發生在馬路當中,我們的車開到對麵車道,與一輛集裝箱卡車正麵相撞。我捂起耳朵,似乎聽到那可怕的尖叫聲——這是何娜生命中最後的呼喊。

完全看不出蝴蝶公墓的樣子。也許白衣女子是從蝴蝶公墓出來後,又跑了很長一段路,才來到這裏攔車的?或者蝴蝶公墓並不在這附近,隻是她湊巧遇到什麽事,獨自落在這個地方。

那晚我們看見過一個奇怪的路牌,上麵寫著“黃泉九路”四個字,當時就覺得非常奇怪,怎麽會有這種路名呢?

我又在附近轉了好幾圈,看到經緯一路和經緯二路,但始終都沒有“黃泉路”的蹤跡,難道這裏白天和晚上是兩個世界?

看到這小蝶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心裏忽然有種奇怪的感應——什麽聲音在呼喚她?

她走到窗前徘徊幾步,便拿起手機撥了白露的號碼。

這回白露沒有關機,鈴聲響了幾十秒鍾,突然響起了一個顫栗的女聲:“喂!”

老天保佑!她終於接電話了!看來小蝶真的感應到了!

“白露啊,我是……我是小蝶……你到底……在哪裏啊?”她激動地有些不知所措,就連口齒都不清了。

對方停頓了片刻,突然冷冷地說:“我在‘幽靈小溪’。”

“天哪,你在那裏幹什麽啊?”

白露卻不再回答,信號變得模糊不清,突然響起什麽奇怪的聲音,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她在“幽靈小溪”?

6月9日晚上21點20分

馬路沒有白天那麽堵,尚小蝶焦慮地坐在出租車裏,看著S大的校門就近在眼前了。20分鍾前匆匆地衝出家門,爸爸問她要去哪裏,她隻能胡亂編了個理由搪塞。一路上不停地打手機,但白露又恢複了關機狀態。

終於到了S大,她跳下車衝進學校大門。周五晚上的校園安靜了許多,路燈下隻有些家在外地的學生。小蝶低著頭跑過寂靜的通道,偶爾驚動了密林深處的戀人。一直穿過她們的女生寢室樓,穿過沉睡中的花圃,直至學校最偏僻的角落——幽靈小溪。

半個小時前白露還在這裏,不知道此刻她到哪裏去了?

還好今晚月光皎潔,綠色的河水竟然也波光粼粼,夾竹桃花依舊吐露著芬芳。她看到了那個人影,幾乎半跪在河邊的荒草地上。

“白露!”

她高聲叫了一下,已然衝到了那人跟前,但那個人影卻毫無反應,好像隻是個定在地上的雕塑。

尚小蝶也蹲在那人麵前,月光下白衣引人注目,長長的黑發掩藏著她的臉。她跟前有一把小鐵鏟,腳下的泥土已被挖開,有個鉛筆盒正放在土坑裏。

GOD,她居然想要把這個鉛筆盒埋下去。

塵歸塵,土歸土。

因為這個鉛筆盒本就來自“幽靈小溪”。

幾天之前,尚小蝶和白露一起從此挖出了這個鉛筆盒,現在白露要將它還給這片荒草下的泥土。

但小蝶還是沒有看清她的臉,於是她伸手撩起了白露的頭發——心底又湧起新的恐懼,是否會看到另一張臉?抑或這張臉早已血肉模糊?

還好,月光照亮了白露的臉,她的目光正對著地下的小坑。

“白露,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她似乎有了反應,但沒有抬起頭來,而是繼續用小鐵鏟挖著坑。

尚小蝶在她耳邊大喊:“你停下來吧!”

但白露完全不理會她,已經開始用泥土埋住鉛筆盒了。天哪,白露已經走火入魔了,什麽力量正附著在她身上。

又是一個靈魂附體?

小蝶用力拉扯她的手,想要把她的鐵鏟奪過來。就在兩個女生扭成一團時,白露突然倒了下去。

就像昨天子夜發生的一樣,白露渾身顫抖著**起來,月光下臉色白得如同死人。小蝶一下子就傻了,難道是剛才的爭奪傷到她了?

白露的樣子越來越嚇人,眼珠幾乎要突出眼眶,嘴角也已吐出了白沫。

不行,她這樣子大概有生命危險吧!尚小蝶當機立斷掏出手機,撥通120電話,讓救護車趕快過來!

正當尚小蝶為白露手足無措時,目光卻落到了地上的小坑,鉛筆盒一大半已埋在土裏。她急忙將鉛筆盒從土裏挖出來,擦幹淨表麵的泥土後,藏進自己的書包裏。

她想到這裏很偏僻,就算救護車開進校園,也很難找到“幽靈小溪”。於是,小蝶先讓白露躺在地上(實在沒有力氣把白露背出去),然後快步跑向女生寢室樓。

幾分鍾後,救護車呼嘯著開到寢室樓下。小蝶立刻指引著醫生人員,來到了荒涼的“幽靈小溪”。這裏的綠水讓人家都捏起了鼻子,擔架抬起地上的白露回頭就跑。

氣喘籲籲地回到女生寢室樓下,再把氣息奄奄的白露抬上救護車,小蝶也坐到了車上,抓著白露的手說:“你要挺住,一定會沒事的!”

救護車怪叫著衝出校園,向最近的一家醫院疾馳而去。車裏的白露已經休克,醫生正在為她做簡單的搶救。小蝶的眼淚都掉了下來,她的書包裏還藏著那個鉛筆盒。

5分鍾後開到了醫院,尚小蝶隨著擔架床一起下車,抬著白露衝進了醫院急救間。

這裏已亂作了一團,剛剛送來一個車禍的重傷員,地板上全是模糊的鮮血。醫生還沒來得及擦幹衣服上的血,又匆匆忙忙搶救起了白露。

小蝶隻感到腦子都要爆炸了,呆呆地站在擔架旁邊,看著白露的身體漸漸安靜下來,靈魂正從她身上飄離……

白露的呼吸已經停止了,似乎什麽東西卡在氣管裏。年輕的醫生決定實施氣管切開,來不及進手術室了,他把白露推進一個小房間,麻醉師對病人做了緊急麻醉。醫生操著手術刀,小心翼翼地切開白露的脖子——這可怕的一幕全被小蝶看到了,她就躲在一張幕布後麵,渾身顫栗著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她看到了白露的氣管,那紅色的皮膚組織底下,是已經腫脹得不成形的氣管。醫生的手已在顫抖,好不容易才拿穩手術鑷子,緩緩伸進白露被切開的氣管裏,夾出一個什麽東西——

像一枚白色的糖果!

醫生已經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自己的雙手,竟從人類的氣管裏取出這麽一個東西!

他輕輕地將它放在盤子裏,然後“糖果”自動裂了開來,從裏麵爬出來一條蟲子。

這不是糖果,而是蟲卵!

蟲卵。

尚小蝶也看到了這枚蟲卵,就是這個東西卡住了白露的氣管,令她無法呼吸直至死亡。

醫生手裏的鑷子掉在地上。從“糖果”裏爬出來的蟲子,拚命蠕動著細長的身體,從盤子裏鑽了出去,很快爬到地上不見蹤影。

回頭再看擔架床上的白露,早已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成為一具逐漸變冷的屍體。

她死了。

小蝶想要哭,眼淚卻突然幹涸。年輕的醫生驚慌失措地逃出房間,隻留下小蝶一個人站在死去的白露身邊。

托盤裏破裂的蟲卵已漸漸變硬,尚小蝶靠近它半透明的表皮,就像自己的眼角膜……

6月9日深夜23點20分

尚小蝶回到家裏,結束了這驚魂的一夜。

爸爸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看女兒一進門就大嚷起來:“你看都幾點了?這麽晚才回來,你這個小姑娘怎麽不學好了?我給你打了那麽多電話,為什麽不接啊?”

他連珠炮似地問出許多問題,小蝶卻一句話都不回答,迅速拿了衣服走進浴室。

外麵還在響著爸爸的咆哮,她打開蓮蓬頭洗著自己的身體。今晚她去過“幽靈小溪”,還帶著白露去了醫院,最後又目睹了一場可怕的手術,直到自己的室友死在急診室裏。

白露死後的十幾分鍾,學校的老師很快趕到醫院,簡單詢問了小蝶幾句話,就讓她快點回家去休息。尚小蝶隱瞞了一些情況,比如她書包裏藏著的鉛筆盒——本該被白露埋葬的東西。

她拚命洗著自己身體,仿佛那枚蟲卵已到了自己身上,抑或那條蟲子正爬在腳趾間。幾乎要把皮膚洗破,她才穿上衣服走出浴室。這時爸爸早已罵不動了,先回房間睡覺去了。她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尚小蝶從包裏拿出那個鉛筆盒,上麵還散發著“幽靈小溪”邊泥土的氣味。她將鉛筆盒放在寫字台上,就像小時候的課桌,輕輕打開了這個盒子——

裏麵果然是一張文稿紙,或許因為長期埋在河邊的地下,早已經受潮發黃了,許多字跡都有些模糊,能保存到現在的樣子已不錯了。

稿紙上寫著一首詩,題目是《蝴蝶公墓》。

詩行筆跡寫得很潦草,但又非常大氣,一看就知道是男人寫的——

誰在城市的邊緣哭泣

誰走過黃泉路的晨曦

是幽靈在編織地圖

魔鬼的棋盤已填滿棋子

即將沉沒的船隻

是否看見黑夜中的海岬

波塞冬孤獨的燈塔

正在時光的折磨下鏽蝕

最後的光芒射破夜空

照亮傑裏科第九大道

聽女巫在海底呻吟

筆直!筆直!筆直!

但請不要渡過姑蘇城外的小溪

1999在耳邊呼吸

機器與馬達將我們吞噬

黑色煙霧飄出神的手指

你將背著肉身前往墓地

為古老的十字架釘上釘子

高聲背誦基裏爾兄弟的文字

木馬戰士正打開特洛伊的城門

阿喀琉斯的靈魂穿越天上的橋

寫一張秘密的紙箋

塞進耶路撒冷哭牆的縫隙

抱起夾竹桃花瓣的屍體

我悄然親吻——蝴蝶公墓

又是子夜時分,尚小蝶靜靜地看完這首模糊的詩,仿佛身體漸漸漂浮起來,那神秘的地方已近在眼前。

詩稿最底下有落款和時間——

野生 1986年6月6日

作者的名字叫“野生”?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

這首詩是1986年6月6日寫的,尚小蝶正好出生在那一年。而6月6日,則是她在“幽靈小溪”邊發現孟冰雨的書包的日子。

又默念一遍這首叫《蝴蝶公墓》的詩,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很難說這首詩是好還是壞?本來詩歌就是難以評價的,完全是一種個人的主觀感覺。但她覺得這首詩裏,隱隱有種奇異的味道,特別是那些難懂的曆史名詞,讓人墜入某個巨大的迷宮……

蝴蝶公墓?

忽然,一隻大灰蛾飛到台燈上。

蛾子固執地飛向光明,就算被台燈燙死也在所不惜。於是,她憐憫地關掉台燈,讓屋子沉入黑暗。

6月10日上午8點30分

周六的上午。

她夢到了白露,或者可能是白霜?總之她已分不清這兩姐妹了。她們都身著飄飄的白衣,穿梭在黑夜的道路上,看到有車路過就召手攔車。尚小蝶自己開著一輛紅色的QQ(可現實中她根本就不會開車),在茫茫的夜路中迷失了方向——LOST。

路邊出現了白露(霜)的臉,然後QQ停了下來,讓她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小蝶繼續踩油門往前開,白露(霜)則怔怔地直視前方。終於,小蝶問道:“你要去哪裏?”

白露(霜)回答:“蝴蝶公墓。”

“怎麽走?”

“跟我走。”

白露(霜)的喉嚨腫了起來,裏麵像卡了什麽東西,她艱難地吞咽著,高聲朗誦——

“誰在城市的邊緣哭泣?誰走過黃泉路的晨曦?”

尚小蝶猛打方向盤,拐入一個更加荒涼的路口,同樣也如咒語般念念有詞:“是幽靈在編織地圖!魔鬼的棋盤已填滿棋子”

就在嘴裏念叨著《蝴蝶公墓》詩句的同時,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QQ和黑夜的道路都已不存在,白露(霜)也化為了灰燼。

她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窗外依然下著綿綿的梅雨,一切都在生鏽發黴。

糟糕,錯過了半夜裏的世界杯開幕式!

昨晚怎麽睡著的?她抓著自己的頭發想不起來。最近總這樣,記憶力越來越差。相信克林斯曼的德國隊能拿下哥斯達黎加的吧。

屋裏嵌著麵橢圓形的鏡子,鏡子清楚地照著自己的胎記,像醜陋的傷疤長在肩膀下。這個烙印從她出生那天就有了,美麗的媽媽為何會留給她這個東西?小時候每次洗澡都會拚命地擦,天真地要把胎記擦掉,直到把皮磨破,才明白這個印記要跟隨自己一輩子。

光著腳走到枝繁葉茂的陽台,外麵是霏霏的淫雨,再過兩個月瓊花就要開了。忽然腳底板有些異樣,低頭一看有條近7寸的大蜈蚣,血肉模糊地釘在地上——居然踩死了一隻蜈蚣?因為家裏養花,有時也會鑽出蜈蚣八腳之類的,但從沒見過這麽大個頭的,估計修煉成蜈蚣精了吧。

聽說蜈蚣被踩死後是要報仇的,會不會變成可怕的東西找她算帳呢?小蝶用紙巾擦了擦腳底板,蹲下來歎聲哀悼:“蜈蚣啊蜈蚣,你別恨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了。”

說罷,她將蜈蚣屍體埋進了花盆。

和爸爸一起沉默地吃完早餐,小蝶又回到自己房裏。

她打開電腦上了S大的網站。內部BBS隻有本校學生才可進入。她登入生物係論壇,粗看了一遍帖子標題,主要都是專業課內容,還有些無聊的灌水帖。她把論壇翻到最早的一頁,再倒過來一頁頁往前翻。第七頁跳出一個紅色醒目的標題——

沉痛悼念何娜同學香消玉隕

發帖時間是2005年5月23日,車禍發生後不久。主帖隻有標題,後麵跟了許多悼念帖。有的帖圖送了鮮花,有的寫詩哀悼,還有人說這不是普通的車禍,而是一起可怕的靈異事件,因為據說有個女鬼坐上車,導致慘劇發生。

但有個帖子把矛頭對準了孟冰雨,質疑她為何隻受了輕傷,而車上其他人非死即重傷?有人懷疑是孟冰雨做了手腳,或者她根本就撒謊了,要掩蓋某些秘密的陰謀。

尚小蝶又往前翻了一頁,看到了這樣一則帖子標題——

有誰知道孟冰雨在哪裏?

又一個帖子是——

緊急呼叫孟冰雨,請你盡快回到學校!

類似的帖子有好幾個,大致都是說孟冰雨失蹤了。同學們最近一次看到她,是在2005年6月10日,之前幾天她的神情就不對,經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有人說她的失蹤和車禍有關,是何娜的靈魂把她帶走了,也有人幹脆舉出電影《死神來了》,說孟冰雨早就該在車禍裏死了,就算僥幸逃過一劫,也躲不過最終的厄運。

那些帖子越說越玄,直到今年寒假,依然有人提起孟冰雨的失蹤。BBS翻到第一頁,還是沒有孟冰雨的消息,小蝶索性下線關掉了電腦。

寫字台上,靜靜地躺著孟冰雨的筆記本,真是“主人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筆記本”。

尚小蝶翻到簿子當中,用標尺畫出來的格子圖形,從黃泉一路到黃泉九路。

下麵一頁又是英語課的筆記,整頁都爬滿了英文字母,但翻過去又變成了中文——

我一定要找到“蝴蝶公墓”!

但這絕非易事,撞車事件附近地形複雜,有工廠和居民區,也有建築工地和無人的荒野。要找到誰也沒見過的“蝴蝶公墓”,無異於大海撈針。

於是,我上網在各種搜索引擎裏尋找,發現一個叫“蝴蝶公墓”的網站。不知道是誰創建了這個網站,網頁設計得非常奇怪,但看起來並沒有日常維護。這個網站最吸引我的是一張“蝴蝶公墓地圖”,上麵彎彎曲曲畫了很多東西,實在看不出是在什麽地方,難道這就是發現“蝴蝶公墓”的鑰匙?

這頁到此為止。尚小蝶看著“地圖”兩個字,想起前兩天搜到的那個神秘網站,和孟冰雨說的“蝴蝶公墓”網站就是同一個吧,或許真的埋藏著破譯“蝴蝶公墓”的密碼?

對!白露也是因為這幅地圖——她知道姐姐白霜尋找過“蝴蝶公墓”,想必也早就在網上搜索過“蝴蝶公墓”,並發現了這個網站,也看到了這幅神秘的地圖。

為何別人都破譯不了,惟獨白露卻可以找到“蝴蝶公墓”呢?或許除了這幅地圖之外,還必須有其它的輔助手段,才能夠破譯“蝴蝶公墓”的密碼?

小蝶繼續看下一頁,卻變成了胡亂的塗鴉,整頁紙上畫著一個巨大的墳墓,翻過來才是孟冰雨的文字——

老天,今天我才知道,那晚上車的白衣女子“鬼美人”竟然也是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她叫白霜——果然就如她那晚的裝束,一身白袍活像女鬼。

我的表姐也在S大讀中文係碩士,是她告訴了我白霜的情況。白霜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一年四季都穿白衣,常常半夜裏在校園遊蕩,被學生誤認作女鬼——大概我們學校很多鬧鬼傳聞都因此而來的吧。在白霜失蹤前一晚,她突然神經質地說要去“幽靈小溪”埋葬詩稿!子夜0點,白霜帶著一把小鐵鏟出去了,第二天早上回來後神情很奇特,好像要去完成一件特別的任務。第二天,白霜就穿著一身白衣離開了校園,從此再也沒回來過。

白霜葬花?在“幽靈小溪”?

今晚,我要去那裏。

後麵空白了6、7頁,小蝶還以為筆記到此為止了,再往後才翻到了文字——

昨晚,我去了“幽靈小溪”。

在那夾竹桃盛開的河岸邊,有個地方草長得很低,底下的泥土也很鬆。於是我用鐵鏟挖了開來,果然發現了一個東西——鉛筆盒。

我打開鉛筆盒一看,裏麵居然藏著一張詩稿,詩的題目是《蝴蝶公墓》!

這是打開“蝴蝶公墓”的鑰匙嗎?

尚小蝶突然合上筆記本,仿佛也聞到了那股泥土味從“幽靈小溪”邊噴湧而出,鑽進她的鼻孔和氣管,充斥於全身每一道毛細血管……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電話裏傳來雙雙的聲音:“小蝶啊,告訴你一件事情,我也聽說‘蝴蝶公墓’了!”

聽到雙雙嘴裏說出的這四個字,尚小蝶心底又是一驚。

雙雙繼續說:“昨晚,我們音樂社團聚餐,幾個學姐聊到了‘蝴蝶公墓’,她們神秘地說,凡進入‘蝴蝶公墓’的人,隻要在裏麵許下一個願望,就一定會得到實現——但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生命的代價?”

陸雙雙的語氣異常肯定:“沒錯!三年前,我們學校有個校花,一心想要成為電影明星。知道‘蝴蝶公墓’的傳說後,立誌要找到那裏並許下心願,後來,據說她真的發現了‘蝴蝶公墓’。你猜後來怎麽樣了?”

“她——死了?”

“不,她很快交上了好運!在街上被電影公司的星探發現,推薦給了一位大導演。”雙雙說出了那個導演的名字——原來是家喻戶曉的大腕級人物,與張藝謀、李安、王家衛同一個級別,“大導演正為最新大片挑選女主角,一眼就相中了我們校花,準備把她捧成又一個‘什麽女郎’。幾個月後,校花去泰國普吉島參加拍攝。剛拍到一半,攝製組就碰上了印度洋大海嘯,其他人都平安無事,惟獨我們的校花不見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雙雙近乎神經質地在電話裏大叫了一聲,嚇得小蝶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尚小蝶不想再聽下去了:“我知道了,謝謝你。”

“聽說還有其它的事例,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對了,你想去‘蝴蝶公墓’嗎?”

“我——”她卻一時語塞了。

“其實,我倒是挺想去‘蝴蝶公墓’的!第一個願望是讓秋水永遠和我在一起;第二個願望是讓我的小蝶永遠快樂。”雙雙嘻嘻笑了一聲,“好了,記得明天下午4點,我們在學校大門見哦,拜拜!”

掛斷電話,尚小蝶背後已是一身冷汗。

幾分鍾過去,手機仍然抓在手裏。看了看存儲的短信,最近收到的一條,是昨天莊秋水發給她的。

莊秋水——她還記得他胸口的體溫。

她顫抖著按下短信回複鍵,猶豫再三之後,打出了幾個漢字——

你認識孟冰雨嗎?

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將這條短信發給莊秋水,然後,小蝶就在房間裏坐臥不安了。

現在是上午10點半,不知道人家起床了沒有?

忽然短信鈴聲響了。

打開一看卻是條無聊的廣告,她馬上將其刪除打入19層地獄。輕歎了口氣,躺回到床上,看著雨點打上窗玻璃……

十幾分鍾後,短信鈴聲又響了。

發件人是莊秋水。

尚小蝶心跳立時加快,但卻不敢馬上打開。先想象一番莊秋水的回答,是YES還是NO?

但願不要失望,她打開了莊秋水的短信——

我認識她的,問這個幹嘛?

看著莊秋水回複的短信,她的心跳更快了,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抓著手機呆坐了許久,心底好像正在兩軍交鋒。終於,手指的勇氣戰勝了大腦,她發出了這樣一條短信——

我今天能見到你嗎?

6月10日晚上19點30分

尚小蝶準備出門了。

她穿了條粉色的裙子,這是衣櫥裏最好看的衣服,是個有名的淑女裝品牌。又精心裝扮了自己一番,把所有家當都拿了出來,最後,還特意戴上一對珍珠耳環,那是爸爸從國外旅遊帶回來的。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依然還是那個傻瓜頭,臉上的粉刺絲毫沒有減退,僅有的值得自豪的眼睛,也被厚厚的鏡片遮住了神采。她覺得自己這副打扮,更像躺在葬禮上的死人。於是她又恢複了老樣子,把裙子換成了工裝褲,耳環什麽的也都摘了下來。

盡管難過得要哭出來,小蝶還是提前出了門,手裏提著莊秋水的傘。爸爸問她要去哪裏,她說和女同學一起去逛街。

和莊秋水約在不遠處的蘇州河邊,晚上有很多市民去那休閑。過去不開心的時候,也常常走到河邊,看著漲潮的河水從眼皮底下流過,近得伸手就能摸到。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與男生見麵,提前20分鍾就到了約定地點。雨停了,蘇州河水靜靜流淌。她倚著河邊的楊柳,看月亮穿破烏雲,慢慢爬上柳梢頭。

晚上8點整,莊秋水準時來到。他騎著一輛自行車,一身短打的運動裝,停在尚小蝶跟前。

他跳下車微微一笑:“你也喜歡這裏啊?過去我讀中學的時候,經常跑到河邊來跑步。”

“啊……是啊……”

小蝶害羞地一笑,卻忘記了應該說什麽話。

莊秋水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你怎麽知道孟冰雨的?”

“因為……”她實在不是會說謊的人,隻能胡亂編造了一個愚蠢的理由,“她是我在QQ上的好朋友,但一年前突然不聯係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她的真名,聽說她失蹤了。”

“嗯,到現在還渺無音訊。”

“她為什麽會失蹤?發生了什麽事?”

莊秋水鎖起了眉頭:“你們是很好的網友嗎?幹嘛這麽關心她?”

“是很好的網友。”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該比我更了解她。”

小蝶有些張口結舌:“我們,我們隻是在網上打打遊戲、聊聊看了什麽書、喜歡什麽明星之類的。”

“可據我所知,孟冰雨從不使用QQ或MSN的。”

一下子就穿幫了,這個拙劣的謊言讓小蝶無地自容。

“算了,還是我告訴你吧。我和孟冰雨都是生物係的,我們的功課都算比較好,常代表班級去找老師什麽的,冰雨還偶然幫教授做實驗助手。她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也是我們係最頂尖的高材生,教授非常器重她。”

聽到他這段對孟冰雨的誇獎,小蝶不禁羞愧地低下了頭,因為她在課堂上太不起眼了,至今也沒一個老師能叫對她的名字。

“也許你已經聽說了,去年我們生物係發生過車禍。車上三女一男,何娜與孟冰雨都是我的同學。奇怪的是車上還有一個女生,是我們S大的中文係研究生,但何娜和孟冰雨,都不認識那個女研究生。何娜死得很慘,據說頭都擠沒了,血肉橫飛。那個女研究生送到醫院後也死了,開車的男的頭部重傷,成了植物人,隻有孟冰雨幾乎毫發無損。”

“她運氣真好。”

“是啊,但自那之後她就心事重重,也許是對車禍記憶的恐懼吧。她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又神秘兮兮不告訴別人。她經常在上課時發呆,低著頭不知在寫什麽東西,和過去的孟冰雨簡直判若兩人。”

小蝶試探著問道:“她還說過什麽話嗎?”

“她說——”莊秋水咬著嘴唇想了片刻,“她說她要得到‘鬼美人’。”

“鬼美人?”腦中刹那浮現起了那白衣女子,長長的黑發遮著臉龐,宛如畫皮美人。小蝶膽子越來越大了,審問似地說,“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已經是去年的事了,好像是在校園裏,我看到孟冰雨急匆匆地走過,表情還很興奮。她的嘴唇一直在動,好像自言自語。我和她打招呼,她也沒理睬我。”

月夜下的河邊小道,幾對情侶互相依偎著經過,小蝶尷尬地向外走了幾步。莊秋水追問道:“告訴我,為什麽要打聽孟冰雨的事?”

“沒……沒什麽……我以後會告訴你的。”

“好吧,不勉強你回答。”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我送你回家吧。”

她的臉立時就紅了,搖搖頭說:“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吧。對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蝴蝶公墓’嗎?”

“很抱歉,”他不耐煩地扭過頭,看著蘇州河水說,“我不知道!”

小蝶不知該說什麽好:“今天麻煩你了……那就,再見吧。”

說罷她已經轉身了,忽然又回過頭說:“哦,還你的傘!”

她把傘交到莊秋水手中,低下頭一路小跑著離開。

月亮,又躲到雲朵裏去了。

6月10日晚上20點55分

尚小蝶回到家裏。

她悄悄躲進房間,隻覺得自己剛才真傻,不知道莊秋水是怎麽想的?大概在他眼裏她就是個醜小鴨,一個不會說話的傻丫頭,沒人要沒人理的像堆垃圾。

“你真傻!真傻!真傻!”

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嚷道,然後走到窗簾後麵,望著對麵三樓黑暗中的窗戶。

英格蘭與巴拉圭的比賽開始了,雖然開著電視機,卻沒心思再看貝克漢姆。

小蝶坐到寫字台上,孟冰雨的筆記本還攤開著,正好是上午看到的那一頁,最後一行字是:這是打開“蝴蝶公墓”的鑰匙嗎?

後麵是生物係的專業課筆記,全是孢子植物之類的東西。翻過去是孟冰雨的話——

我查到野生了!

他是80年代的詩人,野生是筆名,在S大讀書時已詩名遠播,與舒婷、北島、顧城等人齊名。代表作《幽靈小溪》曾在中國新詩界風靡一時,寫的就是隱藏在S大校園裏的那條小河。詩人畢業那年,人們在他筆下的“幽靈小溪”裏發現了他——法醫鑒定是溺水身亡。從此,“幽靈小溪”也漸漸成了這條小河的別稱。

那一年,野生感到靈感枯竭,再也寫不出像《幽靈小溪》那樣作品。為了獲得新的靈感,他居然找到了“蝴蝶公墓”!因此寫了一首叫《蝴蝶公墓》的詩,但大家都認為他喝醉了吹牛,也沒人看到過野生的《蝴蝶公墓》,詩稿還未發表,他就淹死在小河裏了。

《蝴蝶公墓》的詩稿,怎麽會被“鬼美人”白霜埋葬呢?

我通過表姐才搞明白——白霜在寫一篇關於80年代先鋒詩歌的論文,其中有關於野生的章節。白霜對他有濃厚的興趣,深入研究野生的詩歌和生平。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發現了野生的手稿《蝴蝶公墓》,可證明野生確實去過那個神秘所在。也許野生還留下了其它線索,比如地圖之類的。

總之,白霜依靠他留下的東西,幸運地找到了蝴蝶公墓。然後,她把詩稿埋在“幽靈小溪”邊。好一個聰明機智的“鬼美人”!

老天保佑,我剛才發現了詩稿的秘密!“蝴蝶公墓”網站的神秘地圖也被我破譯了。

明天,就是明天——我要根據這些密碼的指示,按圖索驥前往黃泉路,去尋找我的蝴蝶公墓。

我的蝴蝶公墓。

我的鬼美人。

“我的鬼美人?”

小蝶喃喃地念出了最後這一句。這是什麽意思呢?“鬼美人”不是研究生白霜嗎?難道還有其他“鬼美人”?天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

還有“蝴蝶公墓”網站裏的神秘地圖,孟冰雨究竟是怎麽破譯的?和詩稿又是什麽關係呢?尚小蝶想著想著,便打開電腦上線了。

根據電腦裏儲存的曆史紀錄,她第三次進入了“蝴蝶公墓”網站。又是開頭的美女與骷髏的蝴蝶,再是首頁的“蝴蝶公墓”四個大字。點擊文字裏的“地獄與天堂”,進入“蝴蝶公墓地圖”。

仔細地看著這幅神秘的地圖,尚小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上麵的線路實在太古怪了,根本聯想不到任何東西。

“蝴蝶公墓”究竟在哪呢?

她先將地圖保存到“圖片收藏”裏,又帶著滿腹的疑惑,點擊了下麵的十字架。

網頁化作了“黃泉九路”的路牌,如果這張照片不是PS做出來的,那麽說明一定有這個路,可為什麽孟冰雨在筆記裏說沒有呢?

接著,她點擊“黃泉九路”路牌的圖片,屏幕上出現一道古老的大門,左右門板打開進入一個新的網頁。

電腦喇叭裏響起奇異的旋律,在充滿靈氣的前奏之後,某個磁性的年輕女聲唱了起來。

瞬間,耳朵被輕刺了一下,天籟般的歌聲充滿了這個夜晚,她的心也一下子變得空靈安靜,怔怔地坐在電腦屏幕前,任音響慢慢占據耳膜,又漸漸擴散到全身每一寸肌膚。

就是這個女聲,前天淩晨夢到的那個女聲,她清晰地記得夢中的聲音——

你在地底潛伏

我在人間等候

你吐絲作繭自縛

我望眼欲穿孤獨

柔和的歌聲帶有另一個時代的風味,似乎能融化整個夜晚。夢中的聲音化為了現實,抑或是此刻做了一個夢?

隨著婉轉的歌聲繼續,她的目光落到了屏幕上,神秘的大門裏露出黑暗的甬道,居然像電子遊戲裏的畫麵。甬道地上撲著青色的石板,從拱頂上投下白色的月光,宛如古代陵墓的地宮般悠長。

這首歌持續了大約4分鍾,尚小蝶仔細地傾聽著每一個歌詞。她發現歌者的發聲並不標準,又不是那種港台腔的感覺,而是一種更遙遠的異域風情。難以言述,又充滿震撼力,隨著甬道的畫麵不斷向前,仿佛自己正走在地底,前往無邊無際的地宮深處……

音樂終於結束,甬道也自然地走到了盡頭,屏幕上出現了一道緊閉的大門。

大門上寫著一行字——

既是地獄,又是天堂。人人都想進入,但人人都不敢進入。

這句話就像哲學課的作業。

她重新找到鼠標,點開這道地下大門。

就在大門開啟的刹那,電腦屏幕突然一片漆黑,小蝶還以為走進了更深的地洞,卻發現電腦已經完全沒有反應。

隨即,屏幕又到了WINDOWS啟動的畫麵,原來剛才是突然死機重啟了。她怎麽也想不明白,怎麽會突然死機的呢?焦急地等待了兩分鍾,電腦又進入了桌麵狀態,幸好並沒有什麽異常。

她重新上線要進入“蝴蝶公墓”網站,但首頁無論如何也打不開了,又重新試了試其它網站,都能很順利地打開,網絡傳輸也完全沒有問題。難道是對方服務器突然出事了?小蝶又使用瀏覽器的曆史記錄,試圖進入“蝴蝶公墓”網站的其它部分,依然徒勞。這個奇異的網站就像被施了魔咒,掛上了一副牢固的大鎖,任何人都不能再進去。

尚小蝶終於放棄了,她無奈地關掉電腦,又拿起孟冰雨的筆記本。

剛才讀到了“我的鬼美人”,已經是整個筆記本的後半部分了,後麵又空了許多頁。她一直翻到最後一頁,又看到了血紅色的毛筆字——

我從蝴蝶公墓回來了

我找到了鬼美人

謝天謝地

我成功了

6月11日清晨7點55分

尚小蝶的世界仍然是深夜。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她看到了那棵大樹,在月光下淒慘地矗立著,腳下是鬆動而肮髒的泥土。她看了看頭頂,除了月亮以外,還有一棟高大殘破的房子。奇怪的是她並非要到房子裏去,而是背朝著房子大門,像是剛從那裏麵出來。

自己是如何到這裏來的,又是如何從這棟大房子裏走出來的,尚小蝶完全一無所知。隻知道在此時此刻她來到了此地,頭頂懸掛著此月,腳下踩踏著此土,眼前呈現著此景——

墓地。

小蝶的眼前是一大片墓地,許多棺材隱隱露出地麵,鬼火正在地底閃爍著。

正當她猶豫著要穿過墓地時,身後卻隱隱響起了某種歌聲,又是那個女子的清唱,聲調柔和優美,在暗夜裏傳出去很遠很遠。

是的,她又聽清楚了歌詞:“你在地底潛伏/我在人間等候/你吐絲作繭自縛/我望眼欲穿孤獨……”

幽靈的歌聲為她送行?小蝶緩緩踏入墳場,每走一步都在顫抖,每一寸土地下都埋著枯骨。

忽然,身後又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某個東西漸漸靠近了她,冷冷的風從後脖子襲來,又從她的衣領裏鑽進去,撫遍了她全身。

想要拚命地喊出來,嘴裏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想要撒開了往前跑,腳下卻怎麽也動不了。

終於——摸到她身上了。

那是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搭在小蝶的肩頭。

她渾身顫栗著回過頭來,在見到那張臉之前,整個人卻倒在地上。

於是,尚小蝶睜開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又是一個可怕的惡夢。

夢的歌聲卻是在“蝴蝶公墓”網站裏聽到的,難道那就是“蝴蝶公墓”嗎?

柔和的天光灑遍房間,小蝶的臉側貼著地板,雙手與雙腳伸開,看著傾斜的世界。現在的樣子適合在恐怖片裏扮演死屍。幸好沒有著涼,仰頭看著牆角,笛子像箭矢紮入視線。

這不是荒村的笛子。

笛子表麵塗著暗黃色的漆,並用深棕色絲線纏繞著,在靠近吹孔的那端,刻著一隻翩然欲飛的蝴蝶。

小蝶伸手取下笛子,溫柔地撫在手心。竟能聞到蘆葦的氣味,這是笛膜的原料。這支笛子從小時候就跟著她,是她童年唯一引以為傲的特長。

她將笛孔貼在唇上,氣息緩緩送入笛管。笛膜微微地顫動,發出了幾個悅耳的聲調。她深深吸了口氣,幽幽地吹了起來。

音波刹那從笛孔衝出,宛如無數林間小鳥。清晨的笛聲有很強的穿透力,一直飛越到南唐的宮殿——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是李後主的詞,詞牌名《相見歡》,後來被鄧麗君翻唱了。初中時偶然聽到這支曲子,便喜歡得不得了。記得高中的暑期,每逢傍晚她就會躲到窗簾後麵,偷偷吹響這支曲子。

突然房門打開,爸爸走進來大聲道:“別吹了!”

小蝶的笛聲戛然而止,她躲進牆角低下頭來。

爸爸發脾氣了:“大清早吹什麽破笛子?星期天鄰居們都睡得晚,你要把整幢樓都吵醒啊?再敢吹我就把它給扔了!”

“不!”小蝶緊緊護住了笛子,將它牢牢地裹在胸前,“你不可以碰它!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笛子……媽媽留給我的……”

聽到“媽媽”這兩個字,爸爸的表情也緩和了下來,眼神裏也藏著幾分難受。他上來摸摸女兒的頭發說:“對不起,寶貝。”

尚小蝶不再說話,隻是癡癡地抱著笛子,仿佛抱著媽媽的手。

爸爸傷心地搖搖頭,退出了女兒的房間。

她慢慢抬起頭來,目光突然變得冰涼。她看著攤在寫字台上的本子,孟冰雨筆記的最後一頁——

蝴蝶公墓。

沒錯,它正在召喚著她,通過那神秘的網站,通過天籟般的歌聲,通過每夜造訪的夢境!

“蝴蝶公墓”不停地呼喚著尚小蝶,她不能抗拒,也無法抗拒。

她用力地喘息了幾下,又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圖片收藏”裏已經有那幅“蝴蝶公墓地圖”。此刻,這幅神秘的地圖,如迷宮呈現在屏幕上,說不清是哪個年代的,更看不出是哪個地方。

小蝶仔細回想了孟冰雨的筆記,也許隻有野生的詩稿,才能幫助她破譯這幅地圖。

於是,小蝶又拿出了《蝴蝶公墓》舊詩稿,從頭到尾仔細地讀了一遍:

誰在城市的邊緣哭泣

誰走過黃泉路的晨曦

是幽靈在編織地圖

魔鬼的棋盤已填滿棋子

對啊,整部詩稿的開頭四行,已明確了“蝴蝶公墓”的大致方位——“城市的邊緣哭泣?”應該是在市郊結合部的位置,也就是孟冰雨他們出車禍的地方;“黃泉路的晨曦”,雖然她不知道有沒有“黃泉路”,但視頻裏確實出現過那個地方,“晨曦”大概就是野生造訪的時間吧。

詩稿第三行“是幽靈在編織地圖”,再看看電腦屏幕上的“蝴蝶公墓地圖”,這分明就不是人畫的圖,而是出自女妖或幽靈的手筆吧。

第四行“魔鬼的棋盤已填滿棋子”——“棋盤”代表什麽?目光落到了地圖左下角,有片直線縱橫交錯的方格,看起來正與棋盤一樣。裏麵畫滿了各種奇異的符號,有鮮花、骷髏、十字、大叉、五角等等,不正像棋盤上的棋子嗎?

這種棋盤狀的格局,如果放到現代地圖上,正是經緯線縱橫交錯的布局——經緯?

小蝶刹那想到了那個路名:經緯三路!

正是孟冰雨他們發生車禍,“鬼美人”白霜香消玉隕的這條路,難道“蝴蝶公墓地圖”上的這個角落,就是野生詩稿中所寫的“黃泉路”?

對,撞車視頻裏“黃泉九路”的路牌,也一定在那個位置附近,也許“經緯三路”就是“黃泉九路”?

她知道最近這十幾年來,隨著城市範圍不斷擴大,許多郊區和工業區的路名都有變化,今天的路名大多是後來才命名的,也許“黃泉九路”就是這條路過去的名字,而那個老路牌由於某種疏忽,一直沒有被拆掉而留在偏僻的角落,所以孟冰雨後來再也找不到這條路了?

沒錯,“蝴蝶公墓”就在這條“經緯三路”附近!

尚小蝶又念出了詩稿第五到第八行——

即將沉沒的船隻

是否看見黑夜中的海岬

波塞冬孤獨的燈塔

正在時光的折磨下鏽蝕

這四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一艘迷航的船隻靠近海岸,或許它已駛入了危機四伏的暗礁群,稍有不慎就會觸礁沉沒。此刻唯一能解救它的,就是海岬上的燈塔,為航船照亮正確的方向!

忽然,小蝶感覺自己就像一艘暗礁邊的小舟,在狂風暴雨中迷失了方向,隨時都可能撞得粉身碎骨。她確實需要一座燈塔,幫助自己找到正確的航線,去發現黑暗迷霧中的“蝴蝶公墓”——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燈塔”不就是航海的坐標嗎?既是指引航行方向的坐標,也是指引人們尋找“蝴蝶公墓”的坐標。隻要能找到這座“燈塔”,就可以順藤摸瓜發現“蝴蝶公墓”!

地圖上是否有這樣的坐標?

她趕緊仔細看著屏幕,“蝴蝶公墓地圖”左下角的“棋盤”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號裏,有一個正好畫著燈塔的形狀!

對,這裏正是發現“蝴蝶公墓”的坐標!

小蝶立刻找出了現在的本市地圖,這是爸爸學駕駛時買的最新版,根據地圖反麵上的路名索引,她很容易找到了“經緯三路”的位置。這裏有“經緯一路”直到“經緯九路”的九條路,同樣在地圖上呈現出棋盤狀,正好與“蝴蝶公墓地圖”上的這個角落一致。

波塞冬孤獨的燈塔

這就是破譯“蝴蝶公墓”位置的密碼?

6月11日下午14點25分

她已做好了一切準備。

書包裏藏著媽媽留給她的笛子,孟冰雨的筆記本,打印出來的“蝴蝶公墓地圖”,《蝴蝶公墓》詩稿(她特意抄了一稿在家備份),還有一張最新版的本市地圖,一支手電筒,一副帆布手套,一瓶礦泉水,甚至還有一個小指南針——全副武裝像去野外探險。

出門前手機充足了電,為防下雨又帶了一把小傘。

爸爸問她去哪裏,她冷冷地回答:“我回學校去。”

尚小蝶說罷走出了房門,她的目標是——蝴蝶公墓。

中午已查好了路線,她坐上一輛開往西郊的公交車。透過車窗看著陰鬱的天空,果然雨點落了下來,眼前的城市變得灰蒙蒙的。她靜靜地坐在靠窗座位上,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像無家可歸的孩子,坐在一張漂流的木筏上,任洋流將她帶向天涯海角。

50分鍾後,公車在經緯三路停了下來。尚小蝶幾乎已睡著了,聽到報站才從座位上彈起來,飛快地跑下車。

這就是經緯三路。她撐起傘眺望四周,遠處可以看到幾棟高樓,但天際線被雨霧蒙住;馬路這邊是一個外資企業的工廠,許多集卡進進出出;馬路對麵一片荒野,剛剛拆除了很多房子,地上滿是瓦礫和廢墟,一些拾荒者搭起了小窩棚。

尚小蝶拿出打印好的神秘地圖,在左下角那棋盤狀的方格裏,有一個燈塔的標記。又對照著新版的地圖,這個位置需要繼續往前走兩個路口。她又看看指南針的方向,不需要其它交通工具,隻要信任自己的雙腿就行。中學時體育項目唯一好的就是長跑,所以走路是最不害怕的。

一直往前走了幾百米,但始終都未出現“黃泉九路”的路牌,怪不得孟冰雨也沒有找到過啊。再仔細看看地圖,那座“燈塔”似乎在一條分岔的線上。再仔細看著新版地圖,卻沒有標出這條分岔。

根據野生詩稿的第六行“是否看見黑夜中的海岬”,這句話是否另有所指呢?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看到旁邊有個工廠的大門,裏麵早已經殘破不堪了,隻剩下一條雜草叢生的荒路,許多車子把這裏當作臨時停車場。

大門上掛著一塊幾乎剝落的牌子——“海角燈泡廠”。

小蝶覺得這個廠名很奇怪,又反複默念了幾遍,忽然茅塞頓開了:“海角”就是海岬嘛!而“燈泡”明擺著和“燈塔”是一個意思!

“黑夜中的海岬”+“波塞冬孤獨的燈塔”=“海角燈泡廠”!

密碼詩與地圖還有實地環境完全相匹配,“蝴蝶公墓”的鑰匙終於抓在她手上了。

她興奮地跑進了工廠大門,其實這家工廠早就被拆光了。沿著廠裏的路走了數百米,一直走到工廠的後門,才看到那塊孤獨的路牌。

“黃泉九路”

尚小蝶揉了揉眼睛,這回不再是夢境或幻覺,“黃泉九路”四個字如此真實,像雕塑般矗立在荒草叢中。淒風苦雨正落在它的身上,等待著第N個不速之客的造訪。

這也是“蝴蝶公墓”網站裏的那個路牌,幾乎彎曲變形的鐵杆子,牌子上早已鏽跡斑斑,風吹雨淋中苟延殘喘著。

她念出了野生詩稿的第七、八行——

波塞冬孤獨的燈塔

正在時光的折磨下鏽蝕

“波塞冬”是古希臘神話裏的海神,他的燈塔無疑就是眼前“黃泉九路”的路牌,“正在時光的折磨下鏽蝕”不正是鏽跡斑斑的路牌寫照嗎?

小蝶推測這裏本來叫“黃泉九路”,後來因為工業區的改造等原因,路麵換成了現在的“經緯三路”,而這塊路牌由於種種原因,還保留在這個工廠裏麵,就成了發現“蝴蝶公墓”的燈塔坐標。

一年前的那個雨夜,孟冰雨他們的車子,因迷路而誤入了這家工廠大門。可能當時天太黑,司機還以為這是一條馬路,當他要從這個後門開出去時,意外地見到了這塊路牌。這就是撞車視頻裏出現“黃泉九路”的原因!

再看《蝴蝶公墓》詩稿緊接著的後麵幾行——

最後的光芒射破夜空

照亮傑裏科第九大道

聽女巫在海底呻吟

筆直!筆直!筆直!

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小蝶覺得現在就像一個情報員,正在破譯一封絕密電報中隱藏的密碼。

“最後的光芒”顯然是指“燈塔”發出的光,“照亮傑裏科第九大道”又是什麽意思呢?“傑裏科”是今天巴勒斯坦的一個城市,在《聖經》的時代就多有記載,“傑裏科大道”正通耶路撒冷,那“第九大道”或許就是“黃泉九路”?

再看“聽女巫在海底呻吟”,大概就是某種靈異的指示,“筆直!筆直!筆直!”——這既是“女巫”給我們的暗示,也是“燈塔”光芒照射的方向。

於是,尚小蝶按照這個指示出發了——從“燈塔”也就是“黃泉九路”路牌,走出工廠後門筆直往前,穿過一條空曠寂靜的馬路,前麵又是一條筆直的道路。

筆直!筆直!筆直!

女巫正在向她召喚。

尚小蝶再也無所畏懼,撐著傘徑直向前而去。路邊不是廠房就是工地,幾乎沒什麽商店,也看不到幾個行人。人行道上坑坑挖挖,小心地繞過幾個水塘,仿佛走在另一個星球上。

越往前走越荒涼,現在幾乎已渺無人煙了。小蝶加快了腳步,必須在天黑前找到目的地。突然,短信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原來是雙雙發來的短信——

喂,你在哪裏?我們不是說好了下午4點在學校門口見的嗎?

6月11日下午16點30分

“這個WOW又跑哪兒去了?”

陸雙雙放下手機,站在S大的校門口,焦慮地向四周張望。正好看見莊秋水背著大包,撐著傘跑了過來,她趕緊向前揮了揮手。

莊秋水走過來疑惑地問:“你怎麽站在這裏?等人嗎?”

“是啊,說好了4點4和尚小蝶在這匯合的,但等了半個鍾頭也沒見她蹤影。”

“你給她打電話了嗎?”

“剛發了短信問她。”雙雙歎了一口氣,退到校門裏的屋簷底下,“她總是讓我不放心,特別是最近一直悶悶不樂的。”

莊秋水眉頭立即跳了一下,他本想說昨天和小蝶見過麵了,但怕引起雙雙的誤會,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隻能試著問:“她到底發生什麽了?你一定知道的。”

“啊,這個——”雙雙忽然想起答應過小蝶要保密的,“這個我也不清楚啊。”

這時她的短信鈴聲響起來了,雙雙低頭一看:“是小蝶回的!”

然後雙雙念出了小蝶回的短信——

對不起,我在黃泉路

陸雙雙讀完這條短信,兩隻手都抖了:“黃泉路?天哪!那不就是死了嗎?”

“給我看!”莊秋水馬上接過她的手機,神情也緊張了起來,“不可能,這不可能!”

“小蝶死了嗎?這是幽靈發來的短信嗎?”

莊秋水搖搖頭:“不,也許她真的找到了——趕快打電話吧!”

雙雙點點頭,顫抖著撥打了小蝶的號碼。

鈴聲響了好久,才聽到小蝶有氣無力的聲音:

“喂……”

6月11日下午16點40分

黃泉路。

尚小蝶接到了陸雙雙的電話,隻聽到電話那頭焦急地說:“WOW,你到底在哪裏啊?”

“我不是回複你了嗎?黃泉路。”

電話裏似乎還有男人聲音,接著是雙雙顫抖的話:“你快回來吧,千萬別留在那個地方!”

“不,我很快就要找到蝴蝶公墓了。”

那頭傳來更強烈的恐懼:“你說什麽?不是開玩笑吧?”

小蝶的聲音異常冷靜:“雙雙,我從不騙你。”

“你別嚇我啊WOW,那個地方是絕對不能去的!”

“放心,親愛的,我會平安歸來的。”

她就像去超市買瓶酸奶般鎮定。電話裏繼續傳來雙雙的叫嚷,但小蝶已把手機掛斷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黃泉路上彌漫著荒涼的氣味,在這淋漓的小雨中愈加朦朧。

筆直向前——又一個十字路口,如一道溪流障礙,她輕鬆地涉渡過去。

左邊是個建築工地,幾棟樓房的基礎已經打起來了,馬路對麵則是一道高大厚實的圍牆,不知牆裏有什麽東西。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到了,手機又響了起來,小蝶任憑鈴聲響著而不接。她知道是雙雙打來的電話,但既然已到了這,那就不可能再走回頭路了。

尚小蝶一路繼續向前走,直到前方出現一條河堤,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蘇州河。

這時她低頭看了看《蝴蝶公墓》詩稿,第十三、十四行——

但不要渡過姑蘇城外的小溪

1999在耳邊呼吸

小蝶又默念了一遍:“姑蘇城外的小溪?”

雖然,蘇州河以橫穿上海市區而聞名,但顧名思義是發源於蘇州的河流。蘇州古稱“姑蘇”,“姑蘇城外的小溪”自然就是這條蘇州河了!

“但不要渡過姑蘇城外的小溪”,意思就是當你走到蘇州河邊,就請停下不要再過河了。

雨幾乎要停了,烏雲下河水緩緩流淌。對岸也是大片的空地,幾公裏外才是一些住宅樓房。高漲的潮水幾乎與地麵平行,河底泥土的芬芳撲麵而來。這條古老的河來自蘇州太湖,將要流入黃浦江匯入長江口,直到被太平洋的怒濤擁抱。

那麽“1999在耳邊呼吸”呢?

尚小蝶隔著馬路向右側眺望。高大的圍牆在蘇州河邊斷裂,緊靠河堤開著一個邊門。

沿著河堤穿過馬路,她來到那道破舊的邊門前。門口掛著塊生鏽的路牌——

經緯九路1999號

1999!

心被重擊了一下,本以為詩稿裏的“1999”指的是1999年,沒想到卻是這個門牌號碼!

是的,經緯九路1999號正在耳邊呼吸。

蘇州河,1999號,完全與《蝴蝶公墓》詩稿裏的描述相同。

邊門用鐵柵欄封了起來,但有一處柵欄露出缺口,正好可容一個人彎腰鑽進去。尚小蝶把背包扔進門裏,蜷縮身體鑽了進去。

門裏是一大片瓦礫荒野,她把雨傘收進包裏,一步一頓向前走去。左手是蘇州河的堤岸,黃昏時河風漫漫卷來。四周是如此寂靜,仿佛一下子脫離了城市,來到某個考古遺址。

這裏原來是個工廠,蘇州河邊正好水運便利,貨物可以直接從碼頭卸下。現在廠房差不多都拆光了,隻留下些殘垣斷壁。一根高聳十幾米的煙囪,還孤零零地矗立在蘇州河邊,象征著一個已經逝去的工業文明時代。

麵對這滿目瘡痍的情景,小蝶念出了詩稿的第十五、十六行——

機器與馬達將我們吞噬

黑色煙霧飄出神的手指

雖然沒看到“機器與馬達”?但考慮到這首詩是1986年所寫,當時這座工廠裏麵,一定有很多這種機器設備。那麽“黑色煙霧飄出神的手指”呢?聽起來好像某種宗教的密碼。

“黑色煙霧”?尚小蝶抬頭看到了那根煙囪——是啊,當年這煙囪不是每天噴放著黑色煙霧嗎?至於“神的手指”也迎刃而解了,高大的煙囪直指雲宵,不就象征著“神的手指”嗎?

詩稿中的這兩句密碼,無疑是在描述這家工廠,特別是那根高高的煙囪,就是最明顯的坐標點。

看來她已離“蝴蝶公墓”越來越近了!

但前方隻剩下荒煙漫草,亂石瓦礫,空無一人,就算是條壯漢也未必敢單獨進入。尚小蝶仔細地環視四周,忽然在右側的野草叢中,發現了一條小徑。

所謂小徑,也隻能容一人走過而已。兩邊全是一米多高的草叢,好似走進北方的青紗帳。地圖已完全沒用了,隻能靠指南針辨認方向,朝東南方向走去。

下午5點,雨完全停了。必須趕在天黑前找到“蝴蝶公墓”,否則黑燈瞎火就出不去了,說不定還有強盜之類的壞人。

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不用看就知道是雙雙打來的,尚小蝶仍然讓手機響著卻不接。工廠廢墟中的小徑彎彎曲曲,回頭再看來時的路,早已被野草覆蓋看不清了。就連進來的邊門也不見了,隻有遠處的蘇州河堤——刹那間想起了《千與千尋》,難道等待她的是主題公園外衣下的神隱世界?她連宮崎駿的下一部片名都想好了,就叫《蝶與小蝶》。

突然,小徑前方出現一道圍牆,一眨眼就豎了起來,她猝不及防差點撞上去——該死的!這就走到頭了嗎?

著急地向圍牆兩邊眺望,在左側看到一扇小門,立刻跑到這扇門前,裏麵似乎別有洞天。

穿過這道“圍牆裏的圍牆”,尚小蝶終於踏入了死亡區域。

墓地。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堵牆後麵居然是一大片墳墓!那些石頭、磚頭或木製的墓碑,密密麻麻地豎在曠野中,宛如一個個僵屍站隊。

尚小蝶嘴唇都咬得發白了,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墓地,陰冷的風從底下吹起,緩緩拂遍她的全身。

於是,她又一次念出了詩稿的第十七、十八、十九行——

你將背著肉身前往墓地

為古老的十字架釘上釘子

高聲背誦基裏爾兄弟的文字

果然是墓地,密碼已清楚地顯示,“背著肉身”就是指一個活人的身體,“為古老的十字架釘上釘子”——沒錯,大多數墓碑都是十字形的,顯然是基督教徒的墳墓。

隻是她完全不明白“高聲背誦基裏爾兄弟的文字”是什麽意思?

天色,漸漸暗下來。

尚小蝶隻能硬著頭皮向墓地裏走去,雙手緊緊抱著自己肩膀,謹防地下突然伸出一隻枯骨抓住她的手臂。

她發現有點很奇怪——隻看到墓碑卻沒有看到墳頭。再仔細一看墓碑上的字,卻發現全都是洋文,幾乎看不到一個中國字。

原來這是外國人的墓地。

等一等,小蝶忽然想了起來——那天上午,白露說她到了“蝴蝶公墓”,並給她發來彩信的“現場直播”,在那些照片裏也有相同的場景!

就是這個地方!她已經找對了!瞬間,興奮又壓倒了恐懼。

不知來自什麽年代,墓碑上的文字大多模糊不清,有的墓碑幹脆已倒在地上,或斷裂成兩半。她大膽地跨過一個殘缺的墓碑,隻見棺材從泥土裏露出來,差點嚇得她倒地不起。地上甚至還有森森白骨,大概是野狗幹的好事,若天氣再炎熱些,晚上想必會鬼火磷磷?或變成東歐吸血鬼?

尚小蝶下意識地掩住鼻子,好像真有股腐屍氣味——這就是“蝴蝶公墓”?

她失望地搖搖頭,穿過墓地繼續向前走,直到最後一座墓碑。

墓碑後是一棟破舊的老房子。

最後一座墓碑已經碎裂了,在黑色的大理石上,點綴著一個鮮豔的色彩——她看到了一對翅膀。

天哪!是那隻蝴蝶!

她趕緊蹲下來仔細端詳,看清了蝴蝶翅膀上的圖案。沒錯,左邊是美女的臉龐,右邊卻是一個骷髏頭。

美女與骷髏的蝴蝶。

它怎麽也會在這裏?幾天之前,正是這隻蝴蝶,將她指引到學校的“幽靈小溪”邊,發現了那個神秘書包,隨後將她拖入漩渦之中……

蝴蝶依然不害怕她,悠閑地停在原地。它下麵的墓碑上,雕著一個十字架,底下還有一行文字。

接近下午5點半了,實在看不清那些洋文,便用手機把墓碑上的文字拍了下來。

忽然短信鈴聲響起。小蝶終於看了一眼手機,卻發現不是雙雙,而是莊秋水發來的短信——

告訴我,你在哪裏?

6月11日下午17點30分

莊秋水握著手機,焦急地等待著尚小蝶的回答。

車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馬路上卻越來越堵,出租車的輪子如龜爬般滾動著。他不停地催促著司機能不能快點,司機也有些生氣了:“要不然你來開!”

十幾分鍾前,陸雙雙第三次給尚小蝶打電話,但那邊死活不接。雙雙越來越害怕,她擔心小蝶會不會真的已經出事了?

雙雙急得要去黃泉路找小蝶——如果真有這條路的話。但莊秋水攔住了她,說現在已是傍晚,去那裏可能會有危險。最後,他看著雙雙的眼睛說:“我知道黃泉路怎麽走,我一個人去找小蝶就夠了。你先回學校裏去,安心地等我消息,我會把小蝶平安帶回來的。”

陸雙雙也沒有其它辦法,隻能點點頭說:“秋水,你真好,我愛你。”

最後一句話讓莊秋水有些尷尬,他略微羞澀地揚揚眉毛,然後飛快地衝到馬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趕赴黃泉路。

星期天的晚高峰,前往市郊的路特別擁堵,十幾分鍾也沒走出多遠。他實在等不及了,便先給小蝶發了個短信。

此刻,莊秋水焦急地坐在出租車上,等待手機鈴聲的響起。他希望尚小蝶隻是開玩笑,或者是好朋友之間的惡作劇,她根本就沒去黃泉路,而是在學校裏的某個角落偷著笑呢。

可是,他明白小蝶絕不是這種人,她根本就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就在這時短信鈴聲響起了,果然是尚小蝶回複的短信——

我已經找到蝴蝶公墓了

看到這條短信,莊秋水整個人都發抖了,但他立即又搖了搖頭——不,一定是小蝶搞錯了,她自以為找到了那個地方,其實根本就不是。“蝴蝶公墓”豈是這麽容易就能被找到的!

但他還是很不放心,索性撥通了尚小蝶的號碼。

鈴聲又響了很久,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不要打電話給我。”

小蝶的聲音微微顫抖,語氣又冷冰冰的,與昨晚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莊秋水耐心地說:“你真的在蝴蝶公墓嗎?”

“是的!”

“你怎麽證明自己在蝴蝶公墓?”

尚小蝶異常冷靜地回答道:

“經緯九路1999號。”

聽到這個門牌號碼,莊秋水像被重重打了一拳,整個心都浸到了零下50度的冰水裏。

隨即他在電話裏大喝一聲:“不!”

這一聲驚得出租車司機都回過頭來,以為自己開錯了路。

然而,尚小蝶卻把電話掛了。

莊秋水呆呆地看著手機,可以明顯地看到自己的手在抖。他終於失態了,著急地對司機嚷道:“師傅,趕快去經緯九路,1999號,靠近蘇州河的那一頭。”

老天,她居然真的找到了!

6月11日下午17點40分

尚小蝶剛放下手機沒多久,鈴聲又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依然是莊秋水。

她搖著頭把手機揣進包裏,隨便它響去吧,反正出來前已充足了電。

身後是數百個古老的墓碑,幽靈們在地下蠢蠢欲動,而腳下碎裂的墓碑上,停著那隻鮮豔的“美女與骷髏”蝴蝶。

這裏就是“蝴蝶公墓”嗎?

小蝶繼續念著野生的詩稿,第二十、二十一行——

木馬戰士正打開特洛伊的城門

阿喀琉斯的靈魂穿越天上的橋

怎麽又到《荷馬史詩》的特洛伊去了?木馬和城門又象征著什麽?

忽然,這隻蝴蝶飛了起來,像一團漂亮的剪紙,在黃昏的半空中跳起了探戈。她的視線也隨著它上下翻飛,直到蝴蝶飛進了前麵的老房子。

目光在這棟房子上定格,看起來並不是很氣派,也不像一般的老洋房般華麗,更像是某種公用建築物。房子中央有個門洞,走近一看裏麵非常幽深,但上方似乎還有些自然光。蝴蝶就是從這裏飛進去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跨進深深的門洞裏。裏麵的牆壁異常厚實,就像走進古代的城門洞——對!特洛伊的城門!這就是密碼的答案。

陰暗的門洞裏,陰氣撲鼻,讓人瑟瑟發抖,然而卻有一道亮光打在她的額頭。

尚小蝶緩緩仰起頭來,幽暗的光線如清泉般傾瀉而下,直射入她的瞳孔。原來門洞的尖頂是木結構的,上麵覆蓋著十幾塊毛玻璃,抬頭可以看到黃昏的天空;而更讓她吃驚的是,門洞中間還橫著一道“過街天橋”式的樓梯,懸在半空的樓梯似已腐朽,看起來竟搖搖欲墜,而那暗綠色的木欄杆上,仿佛還停留著某個白衣女子的鬼魂。

“阿喀琉斯的靈魂穿越天上的橋”——終於明白這個密碼了,這“天上的橋”不就是頭頂的“過街天橋”嗎?而阿喀琉斯則是希臘人的英雄,雖然全身刀槍不入,卻因腳上被箭射中而身亡。他並沒有活著見到攻占特洛伊的一天,隻能由他的靈魂來穿越這“天上的橋”!

又想起了白露在電話裏說的:“深深的城門洞通往地獄,天堂之光撫摸額頭,幽靈在懸索橋上迎接你。”

當然,就是這個地方無疑了!

就在小蝶自“天橋”下穿過時,耳畔隱隱響起了一種聲音——似幽幽的哭泣,又似某種樂器的回旋,一個年輕女子抑揚頓錯的歌聲,從這棟房子的某個角落傳出……

啊,又是那熟悉的旋律,在夢中聽到過的歌聲,在“蝴蝶公墓”網站裏聽到過的歌聲。

唱歌的女子是誰?

她就在這棟房子裏嗎?

這是另一個世界的天籟,隨著潮濕的空氣漸漸生長。尚小蝶徜徉在峽穀般的門洞裏,歌詞已漸漸清晰——

你在地底潛伏

我在人間等候

你吐絲作繭自縛

我望眼欲穿孤獨

這歌聲就像墓地裏的荒草,像瓦礫中的野花,像泥土裏的翅膀,像小溪邊的詩稿,像“蝴蝶公墓”裏的幽靈。

尚小蝶仰頭看著“天橋”,柔和的光線自天棚墜落,仿佛將她整個人融化。這現場版的演唱會如此驚心動魄,歌者近在身邊卻不在眼前——她是誰?

然而,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動,直到她走出門洞,外麵居然是一個大院,迎麵一堵高大威嚴的磚牆。

而那奇異的歌聲,卻突然終止。

這堵牆居然有四五層樓高,估計是一幢巨大建築的外牆,紅磚封死了底下的大門,隻露出三四樓的窗戶。透過樓上的窗戶,可以看到漸漸暗下的天空。原來這棟高大堅固的樓房,就僅剩下這麽一堵牆了。

天井的右側還是這樣的房子,隻有左側是個大的缺口,卻開滿了鮮豔的夾竹桃花。小蝶驚訝於它們的美麗——在這麽荒涼恐怖的地方,白色與紅色的花朵卻爭奇鬥妍,如十幾歲的少女孤獨地綻放,好似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是啊,學校裏的“幽靈小溪”岸邊,不是也開滿了這種鮮美卻有毒的植物嗎?

把目光從夾竹桃上移開,站在門洞下仰望正麵的高牆,隱隱中竟有種仰望歐洲中世紀教堂的感覺,宛如澳門的大三巴牌坊——宏偉莊嚴肅穆神聖,好像隨時都可能有唱詩班的童聲響起。

尚小蝶禁不住後退了幾步,心底升起一種複雜的情緒,宛如跋涉了千萬裏的朝聖者,終於看到耶路撒冷的城門,幾乎要對這堵牆頂禮膜拜。

怎麽回事?眼眶都濕潤了,她難以抑製自己的激動,似乎命中注定要到此地。她快步上前,幾乎撲倒了那堵高牆上,雙手撫摸著磚與磚的縫隙,瞬間,磚頭表麵傳來電流般的感覺,整個心都要被這堵牆掏空了。

眼淚已無法控製,如小溪般流淌下來,打濕了地上的荒草。

小蝶又輕聲念出《蝴蝶公墓》詩稿的第二十二、二十三行——

寫一張秘密的紙箋

塞進耶路撒冷哭牆的縫隙

這是密碼的提示。

冥冥的歌聲在腦海響起,眼前浮現著耶路撒冷的“哭牆”——兩千多年來,每逢猶太人的安息日,便要去牆前號哭亡國之痛。據說將心願寫在紙條上,並塞進“哭牆”的牆縫裏,就可以夢想成真。

對,她該寫下自己的心願!

雖然有那些關於許願的可怕傳說,尚小蝶還是當即打開書包,找出紙和筆,筆尖在紙條上顫抖許久,終於寫下了人生最大的夢想。

長長籲出一口氣,她將紙條放到唇前,獻上一個親吻——或許這輩子的希望就在這了。

然後,她將紙條塞進牆縫裏。

“我的哭牆。”

口中念念有詞。

心底默默祈禱。

忽然,尚小蝶看到在一米開外,牆縫裏露出一段白線。走近才發現牆縫裏塞著一張紙條。她輕輕地將紙條拉出牆縫,又小心翼翼地展開來,上麵寫著一行清秀的字跡——

第一:我要見到我姐姐,第二:我想為我和姐姐還清所有的債務

這是白露的筆跡!

又是一個鐵證,幾天前白露肯定來過這裏,還在這堵“哭牆”裏寫下了自己的願望。紙條看上去還很新,隻是濕掉了一部分,應該是最近才放進去的,否則,恐怕早就被雨水泡爛了。

對,白露發來的彩信裏,也有一張牆縫裏紙條的照片!

尚小蝶後退了一步,腳底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卻是枚小十字架。

泥土中的金屬十字架,雖然表麵有些鏽蝕,仍然難掩其精妙的花紋。同樣在白露的彩信裏,也有這麽一張照片。

忽然,後腦勺隱隱發麻。她轉身向後看去,隻見門洞中的“過街天橋”上,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四周都是陰暗的背景,隻有頭頂天窗落下來的光線,將那個人籠罩在幽靈般的光芒裏。

啊,那天彩信裏也拍到了這個幽靈。

小蝶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影,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與鬼魂麵對麵。

她緩緩挪動腳步,向門洞裏的樓梯走去,一直走到“過街天橋”底下,天窗的光線射入她仰望的眼睛,讓她看清了樓梯上的那個“東西”。

隱隱可見長長的頭發,全身上下都蜷縮佝僂著,黑色衣帶飄蕩在綠色欄杆間;那張臉實在是看不清楚,完全被頭發遮住了;隻有一雙精厲的目光射出,宛如黑夜裏的野獸。

僅僅幾秒鍾後,那個影子就“飄”過樓梯,閃到旁邊的一扇小門裏。

不,絕對不是幻覺!

尚小蝶大聲喊道:“別跑!”

但在門洞裏根本不能上去,地麵上的門也被鎖住了,她隻能跑到天井裏來。

天井裏還有兩扇房門,其中一扇門上寫著褪色的“女宿”二字。門裏是一道幽暗的木樓梯,竟與荒村公寓裏寫得一模一樣,裏麵布滿了灰塵,散發著一股腐爛的氣味。她緊張地站在門口,把目光探向樓梯上麵,但樓上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

在樓梯口躊躇許久,還是沒敢上去。裏麵早已年久失修了,木樓梯也是快腐爛的樣子,走上去大概極不安全。

尚小蝶又退到天井中央。時針走到了傍晚6點整,整個廢墟裏寂靜無聲,那個幽靈也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她大膽地叫起來:“喂!有人嗎……有鬼嗎?”

遠處迅速傳來她的回聲,在空曠的牆壁間蕩漾著,這聲音傳遍了整個墓地,也傳遍了舊工廠的廢墟,甚至驚醒了蘇州河底的螺絲。

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小蝶隻當沒有聽見,現在誰都不能讓她離開。

在院子裏轉了一圈,三麵都被牆壁和房子擋住了,惟有一麵敞開,但盛開著夾竹桃。

“蝴蝶公墓”在哪兒?也許這整個廢墟都是吧。

突然,那隻蝴蝶又飛進了她的視線,鮮豔的翅膀在暮色中揮舞。

美女與骷髏——竟飛進了高牆最左側的一道鐵門裏。

原來這道門還沒有關死啊,她急忙跑過去推開鐵門。

此刻,小蝶已經完全忘記時間了,夜幕即將籠罩大地,她卻大著膽子走了進去。

在高牆的背後,她終於發現了蝴蝶公墓。

塵埃落定。

蝴蝶也落定。

它停在了一座墓碑上,鮮豔的翅膀伏下休息。

與外邊的西洋式墓地不同,這個墳墓是中國傳統的樣式,墓碑後麵有個將近兩米高的墳塋,看起來就像個大土堆,墳上長滿了荒草,還開著好幾種不知名的小花。

尚小蝶顫抖著低下頭來,念出了《蝴蝶公墓》詩稿的最後兩句——

抱起夾竹桃花瓣的屍體

我悄然親吻——蝴蝶公墓

神秘的詩稿就此全部終結,最後一道密碼,可以不攻自破了。

當小蝶重新抬起頭時,看到了茂密的夾竹桃林,紅色與白色的花朵,正好成為墳墓的背景。

是的,她終於看見它了。

一個聲音自地底傳來,伏在她耳邊說——

“歡迎你來到蝴蝶公墓!”

再也來不及感覺恐懼,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她看見一對年輕的男女,他們穿著很老的衣服,手裏帶著一些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走進高牆。男的表情嚴肅又興奮,而女孩卻是那樣憂傷。她是那樣的美麗,讓人以為是畫裏走出來的仙女。又一隻蝴蝶從眼前掠過,空氣中閃爍中金色光芒……

忽然,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隻剩下孤獨的墳墓在風中沉睡。

尚小蝶感到頭越來越暈,腳底也有些打飄,她捂住胸口喘息著,緩緩走到那座墓碑跟前。

碑上沒有雕刻十字架,卻鑲嵌著一幅橢圓形的陶瓷相片。雖然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這幅陶瓷相片卻依然如此清晰。

黑白相片裏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長著一張歐洲人的麵孔,深邃的眼睛,淺色的頭發,翹皮的鼻子,柔和的嘴唇。她在墓碑上淡淡的微笑,嘴角露出可愛的酒窩。然而,她的眼神卻是抑鬱的,似乎在拍這張照片的同時,卻在想象自己的這座墳墓。她的美麗如同古希臘的海倫,卻飛過千山萬水,葬身於這東方的蝴蝶公墓中!

相片下麵刻著墓主的姓名。天色越來越暗,她隻能掏出手電筒,照亮墓碑上的文字——居然是俄文字母!

過去看蘇聯電影裏常見到這種文字,但是她一點都看不懂。於是,借用手電筒的光線,尚小蝶用手機拍下了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

下麵還有墓主人的生卒年——

1912~1936

啊!墓碑上的這個歐洲美人,居然出生於1912年,但她僅僅隻活到24歲,在1936年就香消玉隕了,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蝴蝶忽然從墓碑上飛了下來,撲扇著美女與骷髏的翅膀,一直飛到墓碑的最底端。

天,徹底暗了。

尚小蝶隻能蹲了下來,用手電筒照著那下麵,卻依稀看到了幾個漢字。

她艱難地辨認著這些字,緩緩念了出來——

尚小蝶之墓

在手電筒聚集的光圈中,這五個字如同利劍刺入了她的眼睛。

月黑風高。

蝴蝶尖叫。

幽靈狂舞。

美人如土。

利刃刺破了她的角膜,繼續深入進腦腔,穿透了大腦的神經——無數朵夾竹桃綻開……媽媽在微笑……視頻裏的狂叫……鬼美人的眼睛……“幽靈小溪”邊的書包……紅色的女鞋……老桃樹下的葬花……夜半笛聲……黑夜裏帶血的唇……

還有,墓碑上的自己。

那首歌又悠揚地響起——小宇宙的第二次爆炸,一切歸於塌陷和滅絕。

它死了。

吐出第一根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