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章

北方省文工團演員隊隊長何花,帶著團裏的童靈、陳小妹、祁小麗等幾個歌唱演員到基層深入生活,就在龐天明所在的煤礦。

她們經過一些村莊時,幾次遇到一哄而上攔車乞討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個個麵黃肌瘦,嘴唇發幹,少氣無力,說話都很費勁,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大姐,行行好吧,給口吃的。

演員們身上不帶幹糧,隻有少量的現金和糧票,要到煤礦交生活費。麵對那些饑餓人們,她們隻有閉上眼睛。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再到開車,她們互相可以看到各自眼中的淚光。車子到了煤礦大門口,又被幾百個饑民圍住。到城裏接她們的煤礦司機說:千萬別理他們,這些人沾毛賴四兩,有的好幾天沒吃飯,一陣風就給吹倒了。你不小心碰他一下,他就找到管飯的了。

童靈問:這些人天天在這兒堵門嗎?

司機點頭說:礦食堂過去還有剩菜剩飯,現在口糧按定量供應,還越來越緊,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哪還有剩菜剩飯給他們。

陳小妹問:這些都是附近的農民嗎?

司機說:也不全是。有當地的村民,也有礦裏職工的親屬,大老遠趕來,以為礦上怎麽也能管得起飯。一頓兩頓還行,可是……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

何花覺得心情很沉重。

這時,一陣歌聲飄過來,唱的是《北方好地方》,音色稚嫩、幹淨、清亮。何花抬頭望去,見人群中有一個小女孩,梳著一根長長的辮子,由於削瘦,瓜子臉被拉長了,兩隻大眼睛好像餓得發慌,一看到食物就會滾過去。女孩的表情並不完全是悲觀,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何花問司機:那個女孩子你認識嗎?

司機搖頭說:肯定又是家裏大人帶著到礦門口賣唱的。一天好幾撥,還沒等咱認識就走了。

這時,礦警隊的人出來了,麽喝著從人群中開出一條通道,放何花她們坐的車進去。大門轟隆隆關上了,何花回頭朝人群中看了一眼。

胖嫂認了龐天明這個親侄女,一天到晚樂嗬嗬的。何花到礦裏體驗生活的第二天,胖嫂也借著休息趕來了。不知龐天明給礦領導怎樣匯報的,礦領導對胖嫂的到來十分重視,專門在礦領導用餐的小餐廳安排招待晚宴。晚宴前,礦裏一位領導專門陪著胖嫂在礦上參觀。胖嫂大身板,大臉盤,穿著嶄新的軍裝,她倒背著雙手,邁著方步,一走兩晃,礦領導給她匯報時,她嗯啊嗯啊地應著,不時點點頭,也不表態,活脫脫一副首長的派頭。何花被礦領導請來陪同胖嫂。她一見麵,想去擁抱胖嫂。胖嫂對她搖搖頭,隻輕輕地和她握了一下手,頗有氣派地說:小何同誌,聽說你在這裏體驗生活,好,好事。

何花覺得好笑又好氣,幾次想挨近胖嫂提醒她。胖嫂卻故意躲著她,讓她沒有單獨插話的機會。直到進了餐廳,胖嫂示意何花進了洗手間,才長長出了口氣說:哎呦媽呀,快把我難為死了。何花你說我裝得還行嗎?

何花笑道:胖嫂,你這是何苦呢!

胖嫂說:還不是我那侄女天明讓我拿足了派頭。

何花這才明白是龐天明請胖嫂到礦上來演這出戲的。龐天明剛剛和掘進隊的男人結婚。她昨天還對何花埋怨說:我那男人飯量太大,我們兩人的定量糧不到半個月就光了。我不能老腆著個臉找領導批吧。領導批一次可以,絕不會批第二次。咱礦上有幾家糧食夠吃的?

何花給了龐天明五斤糧票。她感動地用手擦了幾回眼皮說:何花姐你這人心眼真好。我姑就說,高級幹部的夫人,像你這樣親熱咱小老百姓的,那可是羊群裏的駱駝!

何花說:你聽她的!我周邊那些高級幹部夫人都比我好。你姑她管那些高級幹部的供應,還不了解情況啊?

龐天明眉飛色舞地說:我還不知道我姑有那麽大的權力呢。龐天明沒對何花說請胖嫂來,也沒再向何花打聽胖嫂究竟做什麽工作。胖嫂突然來了,何花隱約覺得龐天明頗有心計。

一進餐廳,胖嫂、何花麵麵相覷。圓型餐桌上,放著幾杯白開水,兩盤蒸紅暑,兩盤窩窩頭,還有鹹菜、辣椒等小菜。礦領導開門見山地說:今天請你們兩位,一位是首長夫人,應當豐盛一些,可是礦上現在也遇到困難,請兩位理解……

接著,礦領導訴了一大堆苦,說了一大堆難。說來說去,礦上的工人也缺糧食吃。胖嫂一句話不接,何花弄不清礦領導的意圖,更不想搭話,一頓飯吃得了了草草。回到胖嫂住的招待所房間裏,胖嫂才擰著龐天明的耳朵罵:混蛋!你那點鬼心眼我早就看明白了。你是想讓我和何花給你們礦上點支持。你知不知道,我手裏根本就沒這權力。

龐天明委屈地說:你不給礦領導麵子,我們兩口子以後怎麽混?你別忘了,我是你親侄女!

胖嫂說:你是我親媽也不行!你要想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就給我踏踏實實工作。

第二天一早,胖嫂沒等礦領導派車送她,自己坐長途汽車走了。她臨走再三叮囑何花:我那侄女你得好好替我管教管教,老是想走歪門邪道,早晚吃大虧。

何花她們幾個文工團員在不同的崗位上體驗生活,幹的工作不一樣,上下班時間也不同。一天中午,何花從大門口經過時,又聽到有女孩子唱《北方好地方》。何花的雙腳仿佛係上了沉重的石塊,朝前怎麽也邁不動。

前些日子,金浪和何花商量文工團下一步發展時,就掰著手指算過“接班人”。何花是兩個男孩子的媽媽了,一個東東,一個北北。陳小妹生了個女孩子麗麗。童靈的乖女兒叫金玲。廖團長調省文聯工作,祁小麗和他結了婚,他們的大兒子廖飛鴻和東東差幾個月,小兒子才滿周歲。其他一些青年女演員也將陸續結婚生孩子,培養新人的任務已經擺在眼前。

何花聽到這個唱歌的女孩聲音甜美、幹淨,覺得是個唱歌的好苗子,就想當麵試一試。如果真的發現一個好苗子,也是文工團之幸。於是,她走到門口,向門衛說明了情況。門衛告訴何花,要想讓那個女孩子給唱歌,得給半塊饅頭。

何花跑回宿舍,拿了二兩糧票,到食堂買了個饅頭,滿頭大汗地跑到門外,那個唱歌的大眼睛小姑娘正要離開。何花拉著小姑娘的手,剛要把饅頭遞給她,幾十雙手一下子伸過來。何花一邊把唱歌的大眼睛女孩子緊緊摟在懷裏,用身子護著她,一邊把饅頭掰開,朝她嘴裏塞。可是,何花的力量根本不能與眾多饑腸轆轆的人抗衡,那女孩吃到嘴裏的一口饅頭還沒咽下肚,何花手中的饅頭就被搶走了。門衛見何花被圍在中間,生怕她出事,趕忙過來驅散了人群。

大眼睛女孩沒哭,隻是有點兒驚悸。何花非常喜歡眼前這個大眼睛女孩,問她:你願意學唱歌嗎?大眼睛女孩仰著臉看了看她,使勁點著頭。何花問:你叫什麽?女孩說:白菊。

何花把小女孩帶到宿舍,幫她洗了澡,梳了頭,然後讓她唱了幾首民歌。那女孩唱歌的時候,何花心裏已經作出決定,要把這個女孩子帶回省城,推薦給金浪作為文工團的第二代培養。陳小妹、童靈、祁小麗見了這個小女孩,也都挺喜歡。

童靈說:這孩子是塊好坯子,就像一塊沒經過雕琢的美玉,一旦雕琢出來價值不可估量。

陳小妹提出一個現實問題:現在國家困難,這孩子的戶口進省城怕不好解決。戶口進不了省城就沒商品糧供應……

何花毫不猶豫地說:我管她吃。

祁小麗很熱心:我也可以幫點糧票。

何花到礦領導辦公室,給金浪通了個話。金浪高興地說:何花,團裏的同誌都能像你這樣具有為團裏的前途,為民歌的後繼有人負責的精神,咱們團就更有希望。

何花說:童靈也做了不少工作。

金浪沒有吱聲。

何花知道童靈和金浪夫妻關係不太和睦,但是不想介入太多,就沒有再往下說。

何花結束體驗生活回到省城,剛一進家,就看見客廳裏的沙發上坐著個鄉下人,膝頭趴著個孩子。何花剛要仔細辨認,那人站起來喊了一聲:姐!那聲音幹澀得就像拉鋸。緊接著,那人一拉身邊的孩子說:快叫姑姑!孩子怯生,一雙大眼幹眨巴就是不開口。

何花這才看明白,是弟弟帶著他的兒子來了。她心頭一熱,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她的親侄子,眼圈也就紅了。孩子有四歲了吧,個子這麽小,身子這麽輕,小腦袋瓜像一個倒置的梨子,脖頸就是梨子把兒,真讓人擔心,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筷子也就二十多點,滿臉枯皺皮,瘦成電線杆。

何花自從離家,一直沒有回去過,幾次說要回鄉探親,都因為太忙而作罷。現在,弟弟和侄子來了,當然高興。忙問:吃飯了嗎?

弟弟說:吃了、吃了,是司令姐夫陪著吃的,飽飽的!

親不親一家人。新媳婦不在家,馬副司令親自接待何花的弟弟,陪吃飯,還在百忙中和筷子嘮了一會兒嗑。不是有電話找他,司令還會多嘮一會兒。何花的弟弟對司令講的無非是家裏困難,餓肚子的事,他不敢對司令多講。其實他講的,司令大致都了解。

弟弟對姐講的可就不一樣了。他告訴姐,生產隊的公共食堂早就揭不開鍋,散了,社員各家自己想辦法。鍋沒了,大煉鋼鐵給砸了。水缸沒了,生產隊裏集中起來盛人糞尿。人總得吃飯,沒鍋就用銅盆,沒缸還有壇子。但是沒糧食可就沒有辦法了!野菜,樹葉,能有多少?社員本來像一首歌裏唱的那樣“都是向陽花”,現在個個成了夏枯草。人,先是瘦,瘦,瘦,不久就是胖,胖,胖……

何花奇怪地問:怎麽,有吃的啦?

弟弟苦笑,沒有回答,好像已經沒說話的力氣了。過了一會,才抽泣著說,姐,咱叔沒了,咱嬸兒也沒了。他倆就是那樣,先是瘦,再是胖,那是浮腫啊!接著就是嘴裏淌黃水,頭一歪,沒氣了。

何花半天沒說話,好一陣子才說:是啊,自然災害……

弟弟還想講生產隊裏的事,何花不想再聽,聽了不舒服。她想,自己是演員,要向群眾宣傳大好形勢,鼓舞廣大群眾的革命幹勁,聽了這些負麵的東西,表演起來感情會是什麽樣?何花當然相信弟弟的話,因為,在礦上,她已經耳聞目睹了饑民的慘狀。何花問:兄弟媳婦咋樣?

弟弟說:姐,你兄弟媳婦走不動路了。有點吃的都給了你侄子,她說,咋著也得保住何家的一條根……姐,姐,你兄弟媳婦還說,快去找咱姐,快去吧,你要是回來晚了,可就見不上我了……

弟弟說著,泣不成聲,涕淚交流。

何花哽咽著說: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們趕快走,現在就走!我盡量想辦法……

何花是想幫弟弟一家,可是,她能有多少辦法?自己一家四口加上孫姨,都是吃購糧本上的定量,再多一兩也沒有。但是,怎麽說也比弟弟家

強。何花想,糧票在農村不好用,還得用錢買糧,但總不能買好糧讓弟弟背回去吧,還是給弟弟拿了三十斤全國糧票。家裏還有什麽能讓弟弟帶的?幾斤米,幾碗麵,幾聽部隊發的罐頭,還有醃的黃羊肉,都給弟弟裝進布袋子裏。

孫姨看著何花給弟弟裝吃的,幾次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沒說。倒是何花看出孫姨的意思,解釋道:孫姨你放心,咱們會有辦法的。

孫姨隻好笑著說:那是,有辦法……

東西收拾停當,弟弟拉著兒子正要走,馬副司令回來了。何花忽然覺得有點心虛,好像背著馬司令做了什麽虧心事,急忙把弟弟帶的東西往外掏,還說:你看,這是……

馬副司令按住何花的手笑道:幹什麽?新媳婦,麻煩!

司令當著弟弟的麵叫新媳婦,搞得何花很不好意思,她輕踢了一下司令的腳跟嘟噥:什麽新媳婦!老太婆了。

馬副司令不理何花的茬,笑嗬嗬地對弟弟說:就要走了?不多住幾天?說著,著從櫃子裏拿出一瓶酒,塞到何花弟弟的包裏。

何花的弟弟領著兒子滿意地走了。

馬副司令笑問何花:新媳婦,招待還滿意吧?

何花充滿歉意地說:這一下,咱家困難了……

馬副司令告訴何花,狗蛋的一個部下在部隊農場工作,狗蛋說他可以從農場搞來點大豆、土豆、豬頭、豬雜碎什麽的。上次,部隊開著越野車,車上架著機槍,去大草原打黃羊,收獲不小,何花家分了半隻黃羊,醃起來了。最近還要再幹一次。總之,我們的鋼鐵長城是不會餓肚子的。

就此機會,何花把準備領養那個小女孩的事對馬司令講了。馬司令說:好哇,咱們家正缺個女孩子,我喜歡女孩兒!

何花忽然心生感動,怎麽,老馬最近家裏的什麽事都順著她。何花想報答老馬,夜晚,她一反往常,主動向老馬發出甜蜜的信號。老馬驚喜地接受了邀請,極盡歡暢後,酣然睡去。

其實,馬副司令最近特忙。海峽對岸眼看這邊暫時困難,就叫喊著要反攻大陸,還派零星的特務到海邊騷擾。馬副司令備戰繁忙,哪有心思管家裏的事,一切家事有老婆做主,落得省心。

困難過去了。省文工團副團長何花,作為“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的隊員再次來到煤城。

這天早上,“社教”工作隊隊長、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孫大力召集隊員學習。因為強調要向工農大眾學習,他要求所有隊員開會時不許坐凳子,要像當地農民那樣,要麽屁股下墊塊磚頭或舊報紙席地而坐,要麽就蹲著。有個女隊員第一次不習慣,朝地上蹲時用力不當,褲襠下邊裂開了一條縫,露出裏麵的紅褲衩,惹得幾個男隊員大笑了一陣,孫大力也忍不住扭過臉去偷笑。

龐天明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她剛生過第二個孩子不久,吃得又肥又胖,個頭顯得更強壯了,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被她壓得吱吱亂叫,人還沒到自行車的慘叫聲先到,引得一圈人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她大大方方取下車把上掛著的花籃,對何花麽喝著:何姐,我姑給我拍了封加急電報,讓我來找你。

何花大吃一驚,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也是用力過猛,褲襠下邊響了一聲。她馬上意識到褲子裂開了,趕忙挾緊了兩條腿,一動不動地站著問:出了什麽事?

龐天明把花籃朝她懷裏一塞說:什麽事,你自己的事都忘了?

何花確實想不起自己有什麽事,還需要胖嫂拍加急電報,並且派龐天明來找她。她看了一眼主持學習的孫大力。孫大力看何花的目光很嚴肅,可是和龐天明的目光相遇馬上變得非常謙和。龐天明是工人,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對工人階級表示出謙恭,那是合乎時宜的。

龐天明把胖嫂的電報放到何花手上。何花看了一眼,撲哧樂了,心裏說,哎呀這個胖嫂,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弄得天翻地覆的。不就是過一生日嗎,自己還真給忘了。她轉臉對龐天明說:天明,謝謝你了!

龐天明大聲大氣地說:任務完成了,走了,走了!

龐天明正要翻身上車,孫大力喊了她一句:龐師傅,過兩天請你給我們講你在萬惡的舊社會吃苦受罪的事,讓我們接受接受教育!

龐天明應了一聲:你們把眼淚準備好。我一講起來,再堅強的人也會哭天抹淚!

學習結束,回到住的房間,何花把花籃朝桌子上擺放時,才發現緞帶上有一行字:花兒越開越美麗。祝新媳婦生日快樂!——伏櫪的老驥。

何花的眼睛一下子潮濕了。那行字不是馬副司令親手所寫,但話肯定出自他的口中。

晚上,當年何花從煤礦帶出去的那個大眼睛姑娘白菊來了。她已經從省藝術學校畢業進了省文工團,成為繼何花、童靈、陳小妹、祁小麗之後的第二代專業歌手。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從小就喜歡唱歌,經過專業培養之後,很快就嶄露頭角。她連續在全省文藝匯演中獲得少年組民歌比賽第一名,被省裏一些報紙譽為“小百靈”。

白菊對何花心存感激之情,死活要認何花為幹媽。何花開始不同意,胖嫂沒少做工作。胖嫂說:你兩個兒子,沒有閨女,就算多生了這麽一個閨女。誰也沒規定黨員不能認幹閨女。

何花說:我覺得媽這個稱呼太重了。我要是應下來,就得把當媽的責任擔起來。我怕自己不稱職。

胖嫂說:你呀,就是心眼太好了。

何花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事業上,對白菊都傾注滿腔心血。剛開始,白菊吃住都在她家裏。冬天到了,她囑咐孫姨給白菊做件棉襖,孫姨忙起來時,何花就拿起來幫著縫幾針。春天到了,何花帶著白菊和東東、北北兩個兒子去百貨商店買衣服,給白菊挑得最仔細,而且花的錢最多。東東嫉妒地問她:媽,我是你親生的,還是姐是你親生的?何花撫摸著兒子的腦袋瓜子,情深意長地說:你們都是媽的孩子!孫姨有時也提醒她:何老師,你得平衡平衡,別讓兩個兒子覺得你疼白菊過了頭。在白菊的事業發展上,何花更是嘔心瀝血。一個音符,一段唱腔,一個表情,都不厭其煩地反反複複教她。為了讓她提高得更快,何花幾次找金浪,讓金浪把白菊推薦到省藝術專科學校學習。

何花一見白菊,沉著臉問:你怎麽來了?這些年,何花對白菊像自己的兩個兒子一樣,從來都是該寬的寬,該嚴的嚴。

白菊說:媽,團裏來演出。我知道今天是媽的生日,過來看看媽。我沒帶什麽禮物,唱一首《北方好地方》當作生日禮物獻給你吧!

白菊一開腔,聲音像具有強烈的磁場效應,馬上把“社教”隊的隊員和駐地附近的人吸引過來。白菊對《北方好地方》的把握能力在一定意義上比何花還好,感情也特別充沛,就是沒有伴奏,也能深深打動在場的人。一首唱完,掌聲四起,紛紛要求她再唱幾首。

白菊動情地說:今天是我的媽媽的生日。我再給媽媽獻上一首《世上隻有媽媽好》。

一直站在旁邊的孫大力開口了,咄咄逼人地說:不能唱那首歌,那首歌是資產階級歌曲!

在場的人全愣了。白菊剛要爭辯,何花用嚴厲的目光製止住她。何花送白菊出門時,白菊不滿地說:唱了那麽多年的一首好聽的歌,怎麽成了資產階級?這歌還有階級呀?

何花說:小孩子不要瞎講,多用眼睛看、耳朵聽。

白菊還是不解:媽,您不是也喜歡唱這首歌嗎?爸、胖姑、孫姨他們也都喜歡聽啊!

何花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沒有充足理由說服白菊,其實她自己也不理解,也無法說服自己。

何花在“社教”工作隊的任務結束回團後不久,一場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就開始了。

這天上午,省文工團召開全團大會,動員開展“無產階級革命”。楊輝指揮幾個“運動辦”的人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把北方省文工團的牌子摘下,換上的新牌子寫著“北方省東方紅宣傳隊”。

何花正在看換牌子,覺得身後仿佛有一陣風,她輕輕轉過頭一看,原來是金浪。他的整個身子在發抖,抖出一股挾裹著冷氣的風。童靈不知是怕風還是怕事,與金浪的距離相隔很遠,不時拿眼睛偷偷看他的表情。

何花心裏有些不悅。當年童靈猛追金浪,今天和金浪怎麽變成了陌路人?何花想起最近團裏的傳聞都對金浪不利。有的說他對當年被劃成右派耿耿於懷,多次在不同場合進行翻案;有的說他作為北方文工團的副團長、團長,一直堅持資產階級的文藝路線;有的說他當年反對排演《煤都迎春》,是反對黨的領導,反對工人階級;有的說他解放前夕從敵占區的大都市跑到尚沒完全解放的解放區,是國民黨派遣的特務;還有的說他生活作風問題嚴重,和幾個女團員關係不清不白。何花對這些傳聞全都不屑一顧,她始終認為金浪對黨對社會主義文藝事業是忠誠的,熱情的,全身心投入的。

“動員會”由“運動辦”主任楊輝主持。他把主席台上的長桌換成小桌子,隻有他一個人坐在主席台上,對著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叫喊。他每念一段文件,就停下來領著大家呼口號。這時候,他就像個猴子,忽而跳到東邊,忽而轉到西邊,眼睛四下亂瞅,台下哪個人嘴張得不大,哪個人拳頭舉得不高,甚至哪個人的表情不嚴肅都觀察得非常仔細。一直皺著眉頭的金浪當然不會逃過他的眼睛。他幾次不點名地說,北方省文工團就有資產階級代表人物,這個人物推行和宣傳的是與革命文藝相對抗、背道而馳的資產階級貨色。比如說,他經常對團裏的民歌手說,唱民歌第一要注重情感。這對不對呢?

對!台下有人高喊。何花回頭一看,是陳小妹。接著,台下一片應聲,都是支持陳小妹的,還有人為陳小妹熱烈鼓掌。何花心裏為陳小妹捏了一把汗,擔心她回家後又得挨楊輝一頓拳腳。這些年,陳小妹經常挨楊輝的打罵是團裏眾所周知的事情。金浪批評過楊輝,何花也數落過他,他當麵認錯,轉身就變臉。有人勸陳小妹與楊輝離婚,陳小妹始終沒有同意。

楊輝氣急敗壞地吼道:你們是不是對那個資產階級代表人物還心存幻想?告訴你們,趁早打消這樣的念頭。這次革命,就是要把那些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批倒鬥臭,砸爛他們的狗頭,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台下有人發出唏噓聲,表示對楊輝的反感。楊輝看開不下去了,隻好宣布散會。金浪走出會堂,在台階上等待著何花。他對何花說:暴風雨就要來了,準備迎接更嚴峻的考驗吧。趁著沒人,金浪把一大包東西交給何花說:這是我嘔心瀝血搜集的《北方民歌大全》,楊輝早就想搞到手。放在你家吧。

何花接過來那包沉甸甸的東西說:放心,沒人敢抄我的家。

這天,文工團駐地也出現了第一

張大字報。這張大字報是揭發批判金浪的,讓文工團很多人奇怪的是,大字報是童靈寫的。

童靈在大字報中羅列了金浪10條罪狀。這張大字報在北方省文工團引起轟動。因為是貼在宿舍小區裏,那些早晨起來上學的孩子們首先看到。

楊輝和陳小妹的女兒麗麗指著金浪的女兒金鈴說:你爸是壞蛋!

金鈴反駁說:你爸才是壞蛋!

兩個孩子對罵幾句,其他孩子在旁邊呐喊助威,吵嚷聲驚動了大人們。有的打開窗戶朝這邊張望,有的放下手中忙著的事情趕過來。一時間,整個宿舍大院裏一片混亂。陳小妹伸手給了女兒一巴掌:小孩子家懂得什麽?再亂說我把你的嘴撕破!

這時,推著自行車往外走的楊輝經過這裏。他看了一眼童靈的大字報,嘴唇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說著:革命群眾覺悟起來了,形勢大好啊!

文工團的正常排練和演出全停下來,全團人員每天不是集中學習,就是到文化係統的其他單位參觀“運動”成果展覽。團“運動辦”通知今天所有人員在團裏等候通知,所以,大夥兒集中一起,有的圍成小圈兒議論童靈的大字報,有的三三兩兩坐一堆拉家常,有的男團員幹脆玩撲克牌。不知誰先發現台上的桌子上放了頂下粗上尖的紙糊高帽子,大夥兒一看那頂高帽子,馬上鴉雀無聲。何花四下看了一眼,斷定金浪沒有來。她又在人群中找童靈,也沒有看見她。

二十分鍾後,禮堂裏的所有喇叭都響了,隨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響起,在場的人齊刷刷站起來,全都挺胸抬頭,雙腳立正,神情莊重、嚴肅,仿佛等待著檢閱。隨著音樂聲響,一個頭戴黃軍帽,身穿黃軍裝,臂上佩帶紅袖標的人從台後走到台上,來人是楊輝。

楊輝滿麵紅光,對著台下喊道:大家鼓掌,熱烈歡迎省文化係統“改革”領導小組的領導!

會議的主角開始登台亮相了。第一個上場的是省文化係統“改革”領導小組組長孫大力,他也穿著黃軍裝,隻是沒佩帶領章帽徽,胳膊上套了個紅袖標。尾隨孫大力身後的有四、五個人,童靈也在其中。

何花感到非常不可理解,這個世界怎麽一夜之間就變得讓人琢磨不透了?童靈先是貼丈夫的大字報,就讓人費解,此刻她又一躍成為主席台上的人物,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台下議論紛紛,有點亂了。楊輝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拿在手中揮舞著喊:安靜,安靜!孫組長要作重要講話。

孫大力對省文工團的會風非常熟悉,所以也不在意,臉上依然同過去一樣帶著親和的笑容,說話也和過去一樣慢條斯理,一副文質彬彬的腔調。不過,他的話卻像刀片一樣,說出一句等於在人的心頭劃出一條傷口。

站在主席台上的童靈,也許是怕自己的目光和台下團員們針尖似的目光相遇,也許是第一次登上莊重、嚴肅的主席台不習慣,頭一直仰著。她的兩手不知所措地忽而交叉放在前邊,顯得有些緊張;忽而倒背後邊,顯得有些不安;忽而低垂,讓人覺得急躁;忽而又去擺弄一下頭發。

陳小妹在下麵低聲說:不會演的戲偏要上台,非演砸了不可。

祁小麗說:別人有革命的膽,勇敢著呢!

孫大力的講話很簡短,他講完,楊輝衝著後台高喊一聲:把北方文工團走資產階級道路的當權派押上台來!

“運動辦”的兩個年輕人押著金浪走上台。他倆一左一右,每人擰著金浪一隻胳膊,要搞“噴氣式”。金浪昂著頭,看不出絲毫畏懼。沒有人招呼,台下的文工團員幾乎都站了起來。由於站立過猛,很多人的身子碰撞到座位椅子,發出一片哐當哐當的響聲。

楊輝氣急敗壞地大聲吼叫:坐下,都坐下!誰同情走資派,誰就是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敵人,我們就要把他和走資派一起消滅!

台下暫時安靜了。

何花注意到,表麵上,童靈好像和剛才沒有太大變化,但仔細看,她的眼睛半閉半睜,眉毛微微顫抖,臉上也漸漸變暗變黑。她突然高高揚起胳膊,喊了一聲:打倒走資派金浪!

金浪的身子哆嗦一下,馬上又恢複了鎮定。

孫大力不知向楊輝嘀咕什麽話,楊輝讓那兩個造反派把金浪押到最前邊。他厲聲喝道:金浪,低下你的頭,向文工團革命群眾認罪!

金浪依然昂頭挺胸,目光平視著前方。

楊輝拿起高帽子給金浪戴在頭上,又用勁掐著金浪的脖頸,把他的頭往下按。可是,金浪的頭按下去又抬起來。惱羞成怒的楊輝抓住金浪的頭發,狠狠地把他向地下摁,忽然猛一搡。金浪撲倒在地,鼻子鮮血流出,染紅了衣襟……

金浪被打倒,靠邊站了。雖然沒有任何一級組織、任何一位上級領導宣布免除何花和另幾個團領導的職務,但是,實際上他們也被剝奪了領導權。終於有一天,何花也被拉到了台上,陪著金浪一起挨批鬥。每到那個時候,金浪都會對造反派說,我是團裏主要負責人,有什麽問題都由我承擔,不要為難他們。回答他的是一頓拳打腳踢。

何花的大字報也出現了。讓她沒想到的是,貼她大字報的是她的養女白菊。白菊在大字報最後明確表示:黑幫分子何花,從今天起,我和你,和你們家斷絕一切關係!

何花一下懵了,心像被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捅了兩下。她當然不知道,這是楊輝策劃的“陰謀”。楊輝知道何花不好鬥,就讓無知的白菊出頭。他嚇唬白菊說:何花對你有什麽好?馬司令那麽大官,也沒給你在省城裏安上戶口,何花是副團長,也沒給你在文工團報上正式職工。你現在還是“黑人黑戶”,我們可以隨時把你趕出文工團。你要是能和何花劃清界限,站出來狠狠批鬥她,有立功表現,我們就可以給你解決戶口,報上正式職工。白菊害怕被趕走才咬牙站出來。

何花回到家裏,吃飯的時候,唉聲歎氣。馬副司令就說:我的新媳婦愁啥?吃飯,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何花想唱,想吼,想罵人,想咬人。她幾次想和馬副司令大吵一場。她點了火,他卻不上當。馬副司令越是勸她,安慰她,她越是心裏煩躁。也許身體某個部位、某個細胞也受了刺激,她那一段時間的性欲特別旺盛,上了床就主動去親他,摸他,每次都要求騎在他身上癲狂,像發了瘋一樣,動作又猛又有力,叫得也很囂張,全然不顧隔壁屋子裏還睡著兩個未成年的兒子……

一個月後,何花發現自己懷孕了。馬副司令高興得當著醫護人員的麵就把她抱起來,從三樓的婦產科一直跑到樓下的停車場。一路跑著一路開懷大笑:我老馬老來得子,大喜大喜!

何花說:你讓這孩子跟著我挨批鬥啊?

何花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讓馬副司令幫自己打個招呼,不要讓自己再挨鬥。她不怕在她頭頂上揮舞拳頭,在她耳邊喊口號。她不忍看楊輝那幾個人窮凶極惡地折騰金浪……

馬副司令瞪著眼睛看著她的肚子說:誰敢傷了我新媳婦肚裏的孩子,老子一槍崩了他!

馬副司令當然不是隨便說說應付老婆,到家他就把胖嫂叫來,說了自己的意思。

胖嫂兩個巴掌拍得劈裏啪啦地響,嚷嚷著:老馬呀,我的馬副司令呀,這事有啥難的?咱部隊有基地,有幹校,哪地方塞不下何花?隻要你開口,下邊的人還不忙得屁顛屁顛的。

馬副司令狠狠抽了兩口煙沒吭聲。胖嫂見馬副司令心事重重,又說: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她交給我,我讓礦上我那侄女照顧她。

何花去煤礦的理由當然也很充分:下放到煤礦勞動鍛煉,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不過,她臨走之前,放心不下金浪。她見不到金浪,就以老戰友的身份見了童靈一麵。她開門見山地問童靈,你難道不了解金老師?

童靈低著頭,好大一會兒才說了一句,我家孩子還小……

何花知道金浪被關在團裏某間房子裏,臨出門時,她唱起了金浪為文工團員寫的一首歌曲《我們的歌聲》:我們的歌聲像初升的太陽。

紅了蓬勃的城市。

興旺的村莊。

我們的歌聲像十五的月亮。

亮了北國的雪原。

南方的稻場。

我們是新中國的文工團員。

永遠為人民歌唱。

我們的歌聲像飛翔的翅膀。

馱著人民的希望。

祖國的富強。

我們的歌聲飛過的地方。

掀起一股股熱浪。

光榮在成長。

我們是新中國的文工團員。

永遠為人民歌唱。

她相信金浪能聽見她的歌聲。

金浪是在一個飄雪的早晨離開這個世界的。何花得知金浪去世的消息時正在吃飯,手中的筷子一下掉在地上,身子在椅子上劇烈地晃動,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來。馬東東起身扶住她說:媽,您別嚇我!

馬副司令衝兒子擺擺手說:去,該幹嘛幹嘛,別煩你媽。

何花扶著桌子,艱難地站起來。孫姨了解她的性子,馬上給她拿來軍大衣,幫她穿在身上。馬副司令也毫不猶豫地給小車班打電話要車,這是他和何花結婚以來,第一次讓何花坐自己的小車。

到了車上,何花才放聲大哭。一路上,她的哭聲沒停,眼淚也流個不停,到了下車的地方,兩條腿都抬不動了。司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從車上抱下來。她的兩腳一沾地,身子癱軟地坐在雪地上。陳小妹跑過來,緊緊抱著她,嚎啕大哭著說:文工團不能沒有金團長!

人越聚越多,此起彼伏哭聲響成一片。楊輝生怕鬧出事來,就給孫大力打了個電話,說文工團的人都在哭。孫大力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罵了楊輝一句:你他媽的死了親人不哭啊?!

金浪的屍體停放在道具科倉庫裏的行軍床上,上麵蓋著幾張舊報紙。金浪的女兒金玲跪在地上,像受了什麽人的威脅,想哭不敢哭出聲,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往下滴。何花把金玲抱在懷裏,拍了拍她的後背說:閨女,想哭就大膽地哭出來吧。金玲見楊輝已經走了,才敢嚎啕大哭。

何花脫下自己身上的軍大衣,蓋在金浪身上。她的手觸摸到金浪的臉頰時仿佛像觸到一塊冰。她才相信金浪已經永遠地走了。她一時間悲憤至極,忘乎所以地抱著金浪,一遍遍地喊著金浪的名字。她至此才明白,自己心裏一直愛這個才華橫溢、為人正直的男人。

陳小妹帶著幾個文工團員,翻出一麵道具用的黨旗,蓋在金浪身上。陳小妹說:金團長是老黨員了,他有這個資格。

當晚,陳小妹挨了楊輝一頓暴打,從家中搬了出來。第二天,她就遞交了和楊輝離婚的申請。

何花生了個女兒,取名馬曉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