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轉眼之間又一個春天到了。北方的春天與南方比起來,不僅更有戲劇性,而且更有觀賞性。南方春夏秋冬四季不太明朗,一年之中綠水青山,春意盎然,往往不容易分辨。而北方的春天從開始醞釀,到嶄露頭角,再到綠水青山,就像一個演員化妝的過程,細心的人看來帶有藝術風格,就是粗心的人也會覺得色彩分明。何花過去對這一點沒什麽特殊感覺,天氣由冷轉暖,春天就來了。這個春天的到來,卻是兒子馬東東提醒了她。

那天是個星期天,何花在屋子裏洗衣服,保姆孫姨帶著剛滿周歲的馬東東在院子裏玩耍。忽然,何花聽見東東驚訝的叫聲,出門一看,東東昂著頭,全神貫注地看著院子裏一棵大柳樹,還用手指著,呀呀地說:花,花。

孫姨教他:那不叫花,叫,叫芽,芽。

何花這才發現,柳樹的枝條與前幾天相比發生了變化。過冬時的柳樹枝條幹瘦,還有些地方皺裂開了,現在卻豐滿了,光滑濕潤了,上邊長出一顆顆小苞似的東西,嫩綠而新鮮,準備脫穎而出,給春天增添一抹絢麗。何花抬頭瞧著返青的柳條,心便和著柔韌的柳條一起隨風擺動。她抱起兒子,高興地把東東舉過頭頂,讚揚他說:兒子,你的眼光太厲害了,比媽媽還早看到春天。

一年四季在於春。春天一到,人們更加忙碌起來。省文工團的演出任務也排得滿滿騰騰。轉業到省文工團的何花,已經當上了一名專業歌手,並且擔任了演員隊的隊長。她對自己從事的工作非常滿意,也非常認真,每場演出都不願拉下。帶孩子的任務就交給保姆孫姨。

孫姨是組織上幫著挑選的,但她到馬司令家做阿姨,馬司令和何花卻做不了主,得胖嫂說了才算。孫姨到馬司令家時,胖嫂把她叫到一邊,前後左右地看。孫姨人挺幹淨,穿衣打扮也利索,胖嫂感覺挺不錯,心裏想,組織給配備的人麽。她滿意了,然後她又大事小事仔細地叮囑孫姨,老馬馬司令喜歡吃鹵豬蹄,但不要每天都做,一個禮拜一次就行。老馬還喜歡吃生薑,越辣越好……規矩訂完了她還不放心,在一個多月時間裏,隻要她空閑了,就來到馬司令家,處處盯著孫姨的舉動。直到她認定孫姨聽話,手腳也勤快,人老實可靠,最後才確定下來。她對馬司令說:老馬啊,就是她吧,人不錯。老馬哈哈大笑著說:你說行就行了嘛,我的事不是從來都是你做主嗎。老馬的話,說得全家都大笑起來。

一開始,因為怎樣稱呼孫姨,馬副司令和何花還犯過難。孫姨的年齡比司令小一歲,司令可以稱她小孫。她又比何花的年齡大十九歲,何花稱她姨稱她姐都是可以的。可是,他們是兩口子,關起門來孫姨也是一家人,總不能兩種稱呼吧?最後還是胖嫂拍了板,你倆都叫孫姨算了,比著孩子叫,不就一稱呼嗎!

胖嫂沒看錯,孫姨是個能幹的女人。她果然不負馬副司令和何花的厚望,將全部心思,全部時間,還有她自己的愛,都用在了馬東東身上。何花演出忙,有時候一出去就是一個禮拜甚至十天半個月,回到家抱著兒子左看右看,越看心裏越高興。因為兒子一天比一天長大,一天比一天精神,一天比一天聰明。

何花充滿幸福地看著兒子對馬副司令說:你看咱們家東東像不像牆上的那個孩子?

馬副司令朝牆上看了一眼。那是一張很多地方都有的宣傳畫,畫麵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抱一隻白鴿子,題目叫《我們熱愛和平》。馬副司令說:嗨,胖小子挺好啊,可他和我兒子比,還是差遠了!

何花笑道:瞧瞧把你美的!這麽好的大兒子,還不是我給你生的!都說了,老婆是人家的好,兒子是自家的好。對吧?

馬副司令說:你答對一半,那個叫何花的女人,永遠是我的新媳婦!別的女人麽,哪個也比不上我的何花。這麽說吧,兒子好,媳婦更好。

聽了老馬的話,何花覺得好像吞下一勺蜂蜜,甜得她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兒,恨不得撲上去摟了老馬,狠狠咬他一口。

然而,日子是個五味瓶,裏麵裝的不總是甜蜜。

這天晚飯後,馬副司令趴在地上,高興地和兒子玩騎馬的遊戲。小馬騎在老馬身上,老馬在地板上轉圈爬,小馬還不時拍老馬的屁股,奶聲奶氣喊叫:“駕!駕!”爺倆瘋夠了,孫姨領走了東東。

老馬剛坐下,何花就遞上一杯剛泡的香茶說:老馬,給你說個事。今天上午,我們團組織演員赴礦山參慰問演出,可能要走一個月呢!

馬副司令正端著茶杯,小口抿茶。聽了何花的話,忽然張大了嘴,半口茶含在嘴中不動,好半天才將茶水咽下去說:哦。哦。慰問煤礦工人,應該,應該。

何花說:我跟你說啊,團裏有的同誌不願去呢,可嘴上又不說出來,說些家裏的這困難那困難。

馬副司令說: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何花說:我記得,那年我上前線演出,受了傷,立了功,還是你給我授的獎。

馬副司令說:那是。

何花說:我記得,那年剿匪我報名,團裏不批,還是你特批的。

馬副司令說:那是。

何花說:那是,那是,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馬副司令說:那是。

何花不高興了:老馬,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

馬副司令說:我聽著呢。

何花說:我看你今天不對勁,你是不是不想讓我走那麽長時間?

馬副司令劍眉陡揚,大聲說:我老馬啥時候都是堅決支持爭著上前線的戰士。我就是,就是覺得孩子還小嘛!

何花聽明白了老馬話裏的意思,也大聲說:老馬,我知道你心疼我,你舍不得我去,舍不得咱們兒子在我走了後沒人管。我也懂得,英雄也有兒女情長的時候。老馬啊,咱們東東早已斷奶,有孫姨帶著,她那麽喜歡咱們東東,難道你還不放心?再說了,不是還有胖嫂幫忙打理麽,你就一百個放心吧。

過了一會,何花又說:老馬,在戰場上,你曾經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英雄,現在又是軍隊的高級將領,我猜,你肯定會支持自己家人的選擇!

聽了何花的話,馬副司令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啊!看不出來,我的小媳婦進步了啊,還能給我做思想工作了。反串啊?

孫姨正在廚房裏忙乎,聽客廳裏聲音好大,還以為兩口子拌嘴呢,急忙跑過來,正趕上副司令大笑,不知道在笑什麽。她也笑道:首長,何老師,開飯了。

夜漸深,遠處不斷傳來火車的鳴叫。城市上空,交叉移動的探照燈的閃光,時不時反射到窗玻璃上。何花和馬副司令兩人仰臥在大床上,對著天花板眨眼。燈熄了,能看到什麽呢?似乎兩人都在看對方的心。又一聲火車的長鳴傳來,隱約,卻很清晰。馬副司令側身麵對何花。何花也側身麵對馬副司令。

如果有可能,寫信吧。馬副司令冒出一句話。

有機會,我肯定寫。何花說。

突然,兩隻鐵臂把何花擒過來,攬進寬大的胸脯,怦怦的心跳,肌膚的炙烤,將女人裹挾。鋼針般的胡茬子,刷著女人的臉,噴火似的呼吸,侵肺入腑。女人溶化了。床頭上,手表的鳴唱,不溫不火。驟然,男人下墜,下墜,將頭顱埋進女人的乳溝,一動不動。已經是母親的女人,反手摟緊男人的脖頸,一同升騰……

新的共和國開始集中力量進行建設。搞建設和打仗一樣,需要宣傳鼓動工作,所以,省裏對文工團比較重視。省裏有文工團,省裏一些行業如煤炭、冶金等也有文工團,加上京劇、地方戲等各種類別的劇團,省城裏的文藝團體有20多家,最多時演員達幾千人。十幾家劇院、電影院天天都有演出。

省文工團歸文化廳直接領導,團長由省文化廳一位副廳長兼。行業的文藝團體歸行業主管部門的宣傳文化處管,與省團不是一個等級,所以,省文工團自然形成了老大的地位,獨占省大禮堂的演出舞台,辦公也在省大禮堂。行業團的團員,隻有比較出類拔萃的,才有機會進省文工團,而且名義上是“選拔”。童靈轉業後,先進了煤礦文工團,第二年在全省文藝匯演中獲得了女子組第一名,才進了省文工團。這個時候,何花已經是省文工團的演員隊隊長,副處級待遇。

北方省是一個煤炭大省,煤礦又大多集中在這個省的北部。正值新中國建設初期,上馬的項目多,用電量大,煤礦的地位在全省舉足輕重。省的礦業局放在煤礦集中的一個市,市長和礦業局長兩個職務由馬副司令在部隊時的戰友、現任副省長葛福林親自兼任。那個市被北方省的人們稱為煤都、太陽城、熱和力的源泉。省文工團到那兒演出,短則十幾天,長了得一個多月,每個煤礦、發電廠都得跑一遍、演一遍。一個地方不到,那個地方就會提意見,說省、市隻重視那家不重視這家。文工團的領導隻好把演員們分成幾支小分隊,分別到各個煤礦去。

煤礦都建在農村,有的還非常偏遠,文工團員坐著大卡車顛簸,一路上飛揚的塵土、煤灰被風挾裹著直往眼睛裏、鼻子裏和嘴巴裏鑽,不一會就灰頭灰臉,一車人幾乎都成了同一張麵孔,坐在對麵都認不出來是誰。吐一口唾沫,唾沫也是黑的。可是,文工團員們沒有一個人埋怨,大家激情四射,一路高歌,為能到工人中間演出感到驕傲。有的團員生病了,團領導不安排她下煤礦演出,她還找團領導吵鬧,說團領導不讓自己向工人階級學習。

何花第一次到礦山,高高的井架,飛轉的天輪,拔地而起的煤矸石山,以及來來往往頭戴紅色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工人,匯成一股沸騰的熱流,讓她感到新鮮、振奮、激動。和那些列隊歡迎他們的煤礦工人握手時,她的眼裏淚花閃爍。

向煤礦工人學習!向煤礦工人致敬!文工團員們喊著響亮的口號,加入勞動的行列。這是文藝工作者深入基層必須做的第一件事,不參加勞動就不是革命的文藝工作者,或者說革命就不自覺、不徹底。有的女文工團員還沒登台演出,就累得東倒西歪,支撐不下去了。

何花在藝術學校的係主任金浪,調到省文工團任副團長。他這個瘦弱的書生,被分配到井口抬大筐。他從小沒幹過這種出力的活,不懂得怎樣用勁,頭伸著,腰躬著,兩手抱著杠子。那杠子往下滑一下,他的屁股往上撅一撅,肩膀上的杠子也往下動一動,走出十幾步就被壓趴下了。和他一起抬筐的工人丟下杠子,跑過來把他拉起,幫他拍打身上的煤灰,連說對不起。他鬧了個大紅臉,趕忙賠禮道歉,說:是我沒有學習好,今後我要拜你為師,好好向你學習。

何花和幾個女團員有的被分配到食堂幫廚,有的被分配到燈房學習。何花一進燈房,頓時眼花繚亂。一盞盞擦得明淨的礦燈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子上,仿佛一顆顆安睡的星星。

燈房的值班班長叫龐天明,她長得人高馬大,酷似胖嫂,猛一看上去像個強壯的小夥。她說話的聲音又粗又重,不仔細分辨,真聽不出她是女人。她人挺熱情,一見何花和陳小妹,上去又是握手又是擁抱,嘴裏一口一個好姐妹地叫著,讓何花她們聽了,心裏熱呼呼的像喝了燒酒。

龐天明自我介紹:我媽生我的時候,讓我爸給起個名字。我爸是大老粗,沒有文化,吭哧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名字來,最後看了看窗外天亮了,就順口說叫天明吧。我媽氣得罵我爸,說,那要再生個孩子是天黑的時候,是不是就叫天黑?

何花和陳小妹都笑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距離,距離都是人為形成的。無論你職務高低,年齡大小,隻要把自己同對方放在對等地位,尊重別人,也就會贏得別人的信任和尊重。龐天明身上散發的熱情,與何花身上的親和力很快就融會貫通,一脈相連。從省城來的文工團員,和煤礦燈房裏的女礦工,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晚上,慰問演出在礦山禮堂舉行。本來容納1000多人的禮堂,滿滿騰騰地擠了2000人,有下班的礦工,有礦工家屬,有附近村子裏的農民。煤礦同當地農村的關係比較和睦,農民支持國家開煤礦,煤礦也盡可能地為當地農村提供一些方便。劇團下鄉演出的少,煤礦裏不管是放電影還是有演出,對當地的農村總是敞開大門。

演出開始前,按照慣例是煤礦領導講話,有的礦領導三言兩語說幾句歡迎的話,就宣布演出開始。何花到的這個煤礦的領導,講起話來像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歡迎詞翻來複去說不夠,講著講著還跑了調,從國內形勢到國際形勢,從政治到經濟,從礦山安全生產到職工福利,好像做總結報告。金浪急得不時看表,一臉的無奈和不安。文工團員從省城坐火車到這座“煤都”,用八個小時,下火車來不及休息,先在礦業局大禮堂連演兩場,接著坐卡車到礦山來。來到先勞動,人已精疲力竭,再拖下去,恐怕就支撐不住了。

陳小妹化著妝,眉筆掉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呼嚕聲。旁邊的人推醒她說:咱是來給工人演出,注意點,別犯階級感情錯誤。

陳小妹求救似的看何花一眼,何花無可奈何,笑得有些勉強。

演出終於開始了。何花第一個登台,她看見台下一排排整齊的隊伍,整齊的服裝,仿佛又回到自己熟悉的部隊,情緒一下子提起來,精神達到最佳狀態,連續唱了三首歌,贏得台下雷動般的掌聲。何花一帶頭,其他團員的情緒也跟了上來,整場演出效果非常好,出乎金浪的意料。

演出結束,何花想起龐天明幾個人值夜班,沒來大禮堂看演出,就對副團長金浪說:燈房裏有幾個值夜班的女同誌不能看演出,我去燈房給她們唱首歌。

龐天明一聽何花是專程來唱歌給她們聽的,激動地握著何花的手說:文工團的姐妹太好了,太好了!

在燈房裏,何花一連唱了五首歌。龐天明用自己喝茶的杯子給何花倒了一杯開水。何花見杯子邊沿上有一層黑不溜秋的東西,又是龐天明個人的杯子,接過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為了和工人階級交朋友,何花唱完歌還和龐天明閑聊。何花看龐天明的身高、體形、長相和胖嫂特別像,連說話的嗓音都像,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她就把胖嫂的情況對龐天明講了,還玩笑似的說:你們倆都姓龐,會不會是什麽親戚呀?

誰知何花這麽隨便一說,龐天明倒叫真了,她一下子蹦起來說:真的?說不定你那個胖嫂是我老姑呢!我聽我爹說過我老姑的事。你趕快給我聯係,現在就去辦公室打電話,快!你隻要一報我爹的名字就知道是不是她!

何花想,如果真能讓她們認上親,倒也是一樁美事,就和龐天明一同跑到礦辦公室給胖嫂打電話。何花把龐天明的情況大致講了,一說龐天明她爹的名字,胖嫂立刻在電話裏大叫起來:哎呦何花!他是我哥!龐天明是我哥的閨女,她就是我的親侄女,我是她親姑!

龐天明就站在旁邊,她一聽到對方的講話,伸手就奪過話筒大喊:姑!姑!我是你親侄女龐天明,親親的侄女!我爹常念叨你,想不到姑你在部隊上當了大官!

倆炮筒子把電話震得嘎嘎亂響,再加上熱淚交流,把何花都感動得淚花閃閃。

不久,龐天明利用休假到省城來看胖嫂,何花請假陪著她們姑嫂二人轉了省城幾個景點。龐天明再三給胖嫂說,何花姐是個好演員,好大姐!

省文工團第三次到煤都慰問演出是春節前夕。何花一下車,龐天明就跑上前來,搶過她的行李,拉著她的手,親熱得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親姐妹。

龐天明先把何花拉到礦山的宣傳櫥窗前,指著一排披紅掛花的女工對何花說:何花姐,你能認出哪個是我嗎?

龐天明高高大大的身子在女工中非常紮眼,何花根本不需仔細辨認,用手指著前排中間那個說:這,這就是你!

龐天明格格笑道:我們局有個領導來視察,指著我的照片問礦長,你們搞錯了吧,女先進工作者中怎麽還有個男同誌?把我們礦長樂得差點兒趴下。

童靈在一旁撇了撇嘴,心裏說,你還好意思說出來。哪不是嘲諷你的嗎!

何花也笑了:這個領導可能是近視眼。

龐天明說:咦,姐你怎麽知道他近視眼?他還就是個近視眼。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從人群中站起來,大聲問龐天明來了嗎?我說,到!報告局長,我就是龐天明。局長說,你們礦長告訴我,說你力氣比男同誌還大,我不太信。你敢不敢和我扳手腕?

童靈驚奇地看著龐天明,你們局長是……

龐天明說,我們局長是控火量的出身。解放前,在井下挖了十幾年煤。後來,他帶頭鬧罷工,蹲過國民黨的監獄,還差點被日本鬼子給殺了。

童靈說,噢,老革命!

龐天明說:我說敢,我卷起袖子就把胳膊肘兒放在桌子上。他也學著我卷起袖子。我第一個回合就把他給幹倒了!

童靈笑道:你不給領導留點麵子?

龐天明說,憑啥給他留麵子?他官大還有我何花姐家老馬姐夫官大?我何花姐在家不照樣說一不二!

何花忙把話題轉移到龐天明的婚姻上:天明,胖嫂說你在談男朋友,有沒有這回事?那男的幹什麽?

龐天明指著櫥窗裏一個男子的照片說:就是他,幹掘進的,隊長。

何花看那個男青年膀大腰圓,虎裏虎氣,精神頭十足,就是牙齒不整齊,有兩顆從厚厚的嘴唇中探出頭,顯得有點兒多餘。她說:你們倆都是先進工作者,不錯嘛!

童靈在一旁說:這叫門當戶對。

龐天明好像對童靈心存偏見,一聽她說話就皺眉頭,就說:你別胡說八道。俺們兩個村子離十幾裏路遠,不是對門。俺是來礦上以後認識他的。

童靈聽了又想笑,見何花拿眼睛提醒她,就把臉轉向一邊。

這次演出期間,礦業局的一位領導向帶隊的金浪談起,他們打算搞一台歌劇,名字已經黨委常委會討論通過,叫《煤都迎春》,內容是反映舊中國與新中國兩代煤礦工人的工作、生活和家庭。他們打算向省裏寫報告,讓省文工團和省煤礦文工團一起搞這台歌劇。

金浪一聽,當即搖頭說:這不是藝術,是政治藝術。搞藝術的同誌都知道,哪有起個名字就能搞出一台戲的。就像生孩子一樣,孩子還沒懷上,你有個孩子名字就一定能生男生女?

礦業局的領導不高興了,麵色嚴肅地說:我們的藝術就是要為政治服務嘛!藝術也得政治掛帥。這個名字是局主要領導同誌定的,我們已經組織創作班子,圍繞領導的指示開始創作了。

金浪說:你們要這樣搞,省文工團不參加。

礦業局那位領導臉色很難看,一拍桌子說:省文工團也不是你說了算,得聽黨的!說完拂袖而去。談話不歡而散。

文工團的同誌聽說後都很氣憤。有的說這是典型的外行指導內行,根本就不懂藝術。有的說,用行政命令搞藝術,他們也能想得出來。有的說,省委宣傳部文藝處的同誌不會接受這個意見……

然而,這些文工團員太天真了。他們人還沒回到省城,省委宣傳部的批複就下來了,命令省文工團和煤礦文工團一起排練《煤都迎春》。為了保證這一“重大而光榮”的政治任務順利完成,還專門成立了領導小組,簡稱“煤指”,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孫大力兼指揮長。

孫大力親自到省文工團宣布省委宣傳部的批複,宣布完又作了“重要講話”。他一上來就點著金浪的名字說:你自己不懂政治不說,還把省委宣傳部拉上跟著你背黑鍋,胡說部文藝處的同誌是內行,不會同意搞政治藝術。為這,部長在省委常委會上作了檢討。我告訴你們,部領導對這台歌劇十分重視,一再強調,你們團和煤礦團一定要用一流的編劇,一流的導演,一流的演員來搞這部劇,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孫大力講完,金浪慢騰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誠懇地說:副部長同誌,我可以發表意見嗎?

孫大力表情嚴肅,用不滿的眼光看了金浪一眼,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童靈的座位與金浪中間隔著兩排。第一排是團領導,第二排是隊長級領導,第三排才是演員。童靈想勸阻金浪,就拍了拍何花的肩膀小聲說:你幫我讓金浪坐下,別當出頭鳥。

何花不以為然地說:沒事,提意見,很正常嘛。

金浪摘下眼睛,擦了擦又戴上,然後直了直腰,平靜地說:我認為部裏的決定有些武斷,用行政命令代替藝術規律……他說完這句話,會場就有些亂了。有的人說,金團長說的好,這樣搞藝術還不如直接發文件號召。有的人竊竊私語。有的人還為金浪鼓掌。

孫大力和宣傳部、文化廳、礦業局來的幾個人臉色大變。文化廳一位處長指著金浪吼道:不許你攻擊省委宣傳部!你給我坐下!

這位處長的態度,引起省文工團演職人員的不滿,會場上一片嘈雜、吵嚷。有的人喊:你文化廳的處長有啥了不起?不能以勢壓人!有的人說:不懂文藝冒充懂,瞎指揮!

文工團本來有會議室,因為沒有主席台,領導和群眾不便分別,加上來的又是位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級的人物,所以把會場放在了人民大禮堂。文工團從團領導到演職員全都坐在前幾排,孫大力副部長等幾個領導在主席台上。這些文工團員中藏龍臥虎,有何花這樣高級領導幹部的家屬、子女,還有的女團員因為經常參加省機關的舞會,和省領導比較熟悉。

孫大力了解這些情況,有些專場舞會就是他在中間組織協調。他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說:同誌們請安靜,聽我說幾句。同誌們,現在我們黨正進行整風,黨號召大家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各民主黨派、人民團體都已經積極行動起來,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這“四大”是我黨賦予大家的權力。同誌們,我黨真誠地希望大家幫助整風,你們剛才的意見很好,你們應該用大字報寫出來,當然,也可以在會上表達,大鳴大放嘛!

省文工團響應孫大力副部長的號召,開始“鳴放”,貼大字報。文工團的排練廳裏,辦公室走廊裏,甚至人民大禮堂裏,到處都貼滿了大字報。

孫大力不失時機地帶宣傳部和文化廳的幹部到文工團來逐一閱讀大字報,還不時在小本子上記點什麽,以表示虛心接受的誠意。文工團貼大字報的同誌挺高興,看來上級領導對我們的意見還是重視的,文藝的春天就要來了!

沒過多久,孫大力小範圍召集有關人員開會說:同誌們,上級來了指示,“反右”鬥爭開始了!我們要立即行動起來,堅決打退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

按照上級部署,省文工團開始了“反右”鬥爭。團裏的黨支部書記楊輝的第一張大字報,點燃了文工團“反右”鬥爭的烈火。

金浪在團裏大會上多次講過,唱歌的不練嗓子而練喊口號,你的業務能精到哪去,能高到哪去?這就是猖狂反對文工團的群眾參加政治運動,這就是典型的資產階級右派言論。

先是開會。動員會,檢討會,說明會……白天沒開完,晚上接著開,人人過關。接下來是揭發、檢舉、解剖,然後又是批判會,鬥爭會。演出停了,排練也停了,人民大禮堂裏天天響起的不是優美動聽的歌聲,而是聲嘶力竭的口號聲。

何花和大多數團員感到迷惘,感到困惑,同時也有一種精疲力竭的感覺。一天晚上,何花會後騎自行車回家,眼睛迷迷糊糊睜不開,“咣當”撞到一輛三輪車上,自行車和人都摔倒在地。三輪車司機急忙把她和自行車一起拉著送到家。

馬副司令正在院子裏焦急地踱著步子等何花。一聽動靜,馬上開了門,“哎呀”驚叫一聲:我的個新媳婦哎,怎麽弄成這個樣子?連忙把何花抱到沙發上,不滿地說:一個唱歌跳舞的文工團,整天開會開會開會,搞他媽的什麽名堂!

何花不想讓他過問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就沒有搭話。

孫姨過來給何花送茶的時候,何花長長地歎了口氣,像是對孫姨傾訴,又像自言自語:累了,太累了!

馬副司令在一旁接著說:那就休息。我給你請假。

何花說:我請假得有理由,不然那些人會說我逃避階級鬥爭。

馬副司令撓了撓頭皮,想了一會兒,說:就說懷孕了。我老馬的媳婦懷孕了,還不準個假呀?!

何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哎,你讓我欺騙組織啊?

孫姨說:首長也是為你好。這兩天東東都知道替你急了,老是讓我抱著他到門外等你。

何花從孫姨懷裏接過已經睡著的兒子,輕輕在他鼓鼓的腮幫上親了兩下,衝孫姨點了點頭。孫姨又把她的態度,通過同樣的方式轉告給馬副司令。

馬副司令的這一招確實見效。何花從此離開了喧鬧的省文工團,在家休息了半年,躲過一劫。不過,讓她始料不及的是,真的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何花離開文工團“反右”鬥爭第一線,文工團“反右”照樣搞得如火如荼。運動的結果是:六個人被劃為“右派”,其中金浪是“極右”,因為他是向黨猖狂進攻的“急先鋒”。本來要對他進行勞教,但因為歌劇《煤都迎春》需要他,經過孫大力特許,留他在文工團,由群眾對他進行監督改造。

北方省委領導為了調動全省人民建設社會主義新北方的積極性,掀起大躍進的**,指示宣傳部和文化廳在全省開展征歌比賽。一時間,全省上下,從機關到基層,到工廠礦山到農村田間地頭,從大學校院到科研院所,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在討論歌詞。省報報道說,一對工人夫妻,下班後一回到家就開始討論歌詞。妻子做著做著飯,一心想著歌詞,竟然忘記了炒菜,直到丈夫在外屋高聲大喊,油鍋,油鍋!妻子還沒醒過神來,跟著喊唱歌,唱歌……

馬副司令看了報紙,氣得朝沙發上一扔:搞什麽搞,形式主義!

正在玩耍的東東被馬副司令突如其來的發火嚇得傻了眼,趕忙朝孫姨身後躲,躲到孫姨身後又探頭探腦地偷看馬副司令。

在一旁織毛衣的何花不高興了,衝馬副司令嚷:你一個土老冒不會寫詞作曲,也犯不著對別人指手劃腳。看看,你把孩子嚇著了!

馬副司令撓著頭皮,對兒子笑,對媳婦笑,見沒人理他,自言自語地說,有啥了不起,不就幾句順口溜,我也會。說著,真的念了一段順口溜:大山大河大煤礦。

豬肥羊肥牛馬壯。

頭頂一輪大太陽。

咱們北方好地方。

孫姨撲哧笑了,鼓著掌說:首長不僅會打仗還會作詩,了不起!

馬副司令嘿嘿一笑道:你問問何花,那時候行軍打仗,好些快板詞是我念給文工團的。

何花本來想諷刺馬副司令幾句,仔細一琢磨,他剛才那幾句順口溜還有點意思,忙拿出筆和紙,對馬副司令說:哎,你再把剛才念的幾句詩說一遍。

馬副司令眼睛一瞪:幹嘛?你想拿到報紙上發表,讓我老馬丟人現眼?我不幹!

何花起身拉著馬副司令的胳膊,搖晃幾下,撒嬌道:你就再慢點說一遍嘛。

馬副司令朝東東擠巴一下眼皮,對何花說:注意影響,這兒有革命的下一代,祖國的花朵,拉拉扯扯不好。然後,鄭重其事地問何花:你剛才說啥?我寫的詩?我那叫詩?哈哈哈,我老馬也會寫詩了!

何花板起麵孔問:你到底說不說?

馬副司令

見媳婦要動真格的,也認真地回答:好,我再說一遍。

何花記下馬副司令的幾句順口溜,用音樂的旋律哼了一遍,眉飛色舞地對馬副司令說:哎,咱家也可以參加征歌大賽了,就用你作的這首詞,我請金浪老師幫著譜曲。

馬副司令一聽何花提金浪的名字,臉一下子拉長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何花沒注意他的神情變化,跑到屋裏把剛記下的幾句順口溜重新謄抄一遍。她一邊抄一遍哼,一邊想:這幾句順口溜聽起來合轍押韻,像是從心中流淌出來的聲音,這種聲音自身就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正是民歌的本色。她在藝術學校讀書時,聽金浪老師講過,民歌,顧名思義就是人民之歌。中國民歌從最早的起源到現在,一直同人民群眾的生活息息相關,同人民群眾的思想感情密不可分,同人民群眾的訴求和願望也有密切聯係,因而現實性強是民歌的一大特色。有些表達人民群眾現實願望的民歌,唱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仍然很受歡迎。何花相信馬副司令剛才念出的幾句順口溜不是心血**,也不是隨心所欲,而是他騎在馬背上在北方的山山水水之間奔馳時,真實心情的寫照。

第二天,何花一上班就把這幾句詩交給了金浪。金浪讀了,激動的臉上紅光煥發,說:好詞,改一改,譜上曲就是一首好歌。

何花心裏樂滋滋的,沒等金浪問,就主動說道:是我們家男人寫的。

金浪一愣:馬副司令也會寫歌詞?

何花說:是,真的是他寫的,我不騙你。他說,我記下來的。

金浪連聲說:好,好!全民征歌,沒想到真征來了許多好歌。告訴你何花,咱征的歌,你這一輩子也唱不完。

聽說何花找金浪寫曲子,楊輝找到何花,嚴肅地說:何花同誌,金浪是右派。他的副團長職務已被停職,這些你是知道的。

何花理直氣壯地說:他不是副團長,但他還是個好的作曲家。他為人民譜曲,為大躍進唱讚歌,難道不行嗎?

楊輝說:馬副司令是老革命,他寫的詞不能讓一個右派譜曲。

何花不屑地嘲諷道:你革命,那讓你寫,你能寫出來?

楊輝氣急敗壞地走了。他當然不死心,找到孫大力告了何花一狀。沒想到孫大力這次沒有支持他,反而把他狠狠批了一通:楊輝呀楊輝,你有沒有一點政治頭腦?何花說得沒錯,金浪譜曲在北方省目前沒人能比,讓他譜曲有什麽不好嗎?

楊輝咕嚕咕嚕著說不出話。

孫大力說:在文工團那種文藝單位,做事要政治掛帥沒錯,但也要動腦子。政治不就是讓人動腦子嗎?你可以以文工團組織的名義,責令金浪譜一首好曲子。真是好曲子,那是組織上的功勞嘛,是改造右派取得的成績。說不定你文工團這次會出一個好典型。

楊輝豁然開朗,回到團裏立刻找金浪談話,以文工團黨支部的名義,給金浪下了死命令。他說:給《北方好地方》譜曲是政治任務,你必須在兩天之內寫出來交給我。這是黨和人民對你的考驗。

金浪摘下眼鏡,看了楊輝兩眼說:這是藝術。

楊輝說,藝術怎麽了?藝術也得服從政治。

何花沒有想到,金浪對她也產生了誤會,以為馬副司令憑借職務層層施壓,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政治任務”。他把歌詞鎖進抽屜裏,見了何花也不提。一周過去了,何花沒聽到金浪的反應,就去道具科找他。

金浪被劃成右派後,停止了副團長職務,被安排到道具科當了一名普通職員。文工團也講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有些道具能夠自己製造的就自己動手。所以,道具科裏木匠、鐵匠等工種一應俱全,像個手工作業的小車間。金浪寫曲子的手,拿起木工用的铇子,掌心磨破了,出了血,結了疤;疤磨破了,又出了血,沒出一個月就結成了繭。道具科長雖然是個愛才惜才的老頭兒,口口聲聲稱金浪為金老師,但又不敢不讓金浪幹活。金浪也不願讓別人可憐自己,同情自己。科長就把自己的辦公室騰出來給金浪休息和創作用。

何花第一次去找金浪,金浪跟著道具科的同誌去拉材料了;第二次再去,金浪看見她來了,故意躲著不見。她第三次再去時,沒見到金浪,心裏有些失望。她給金浪留了張紙條。

金老師,我很想念你,來找你兩次都不在,希望你與我聯係一下。

何花。

道具科有楊輝專門布置負責監督金浪的人,何花寫的紙條很快就到了楊輝手裏。楊輝如獲至寶,回到家興致勃勃地對陳小妹說:看看,看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金浪和何花在學校時就勾勾搭搭,惹得童靈爭風吃醋。這下好了,證據全落在我手裏了。

陳小妹說:嘿,這有什麽大驚小怪,不就是學生給老師留個紙條嗎?又不是情書。

楊輝揚了揚紙條說:我很想你。這是啥意思?

陳小妹說:同誌之間想念不正常嗎?想念戰友,懷念戰友的歌多了去了,都有問題?再說,何花不是那種人。金團長也不是那種人。

楊輝一聽陳小妹嘴裏還稱金團長,不由怒火中燒,“啪啪”打了陳小妹兩個耳光。

楊輝和陳小妹結婚後,按規定,夫妻雙方同在團裏工作的,可以解決住房。但是,文工團的職工宿舍就是幾棟解放前蓋的筒子樓。他們住的這座筒子樓共四層,每層四戶,每層一個共用的廚房和衛生間。房子與房子之間隔音效果不好,他打陳小妹耳光的聲音,傳到了整個樓層。陳小妹不想讓鄰居,也是一個團的同事知道自己家庭不和,強忍著憤怒沒有反抗。看著楊輝穿衣服、穿鞋要外出,她上前攔住說:楊輝,你不要做昧良心的事。

楊輝說:你給我滾開!

陳小妹沒動。楊輝對陳小妹腿上狠狠踢了幾腳。陳小妹這回忍不住大聲叫起來:楊輝,你做虧心事,不得好報。

楊輝回答她的是“咚咚咚”下樓的腳步聲。

楊輝是去找孫大力副部長匯報。孫副部長並不像楊輝那樣看重這張紙條,他心裏也認為何花的話無可挑剔。可是,楊輝是基層黨組織負責人,反右鬥爭的積極性高,如果輕易否定了他的意見,就會挫傷他的積極性。但是,如果支持楊輝,拿這張紙條說事,首先得牽連何花。何花是部隊首長的家屬。這件事情鬧不好……他捧著茶杯想了好大一會兒,對楊輝說:你繼續加強加大對金浪的監督。至於他和何花之間的事情,證據不足,先不要張揚。

孫大力副部長絞盡腦汁想了好幾天,最終想出了一個他認為損人不害己的辦法。

這天,何花一回到家就感覺氣氛不對勁。孫姨領著東東在院子裏玩遊戲。東東看見她回來了,高興地撲上前摟著她的脖子喊:媽媽,媽媽,你教我唱歌。

何花順手把包放在地上,抱起東東,剛要朝院子裏的石凳子上坐。孫姨伸手要接東東,對她說:首長和胖嫂在等你。

何花幾個禮拜沒見胖嫂,聽說胖嫂來了,立刻興奮地喊著胖嫂向屋裏跑。她推開門,卻一下子愣了。胖嫂坐在正對門的沙發上,好像剛剛和什麽人生過氣,臉上的陰雲還沒散去。見她進來,也不像過去那樣迎上前和她親切擁抱,隻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恍惚中,何花覺得屋子裏有一道沉重的影子和一股煙味,朝窗口一看,果然是馬副司令臉朝外站在那裏,手指裏夾著正在燃燒的煙頭。何花不想去招惹他,就坐在胖嫂旁邊的沙發上,嘻嘻笑了兩聲,想緩和一下氣氛,然後再和胖嫂聊天。還沒等到坐穩,她的眼睛落在茶幾上,接著又跳了起來。

茶幾上放著一張紙條,是她留給金浪的那張紙條的複印件。她馬上明白了馬副司令生氣抽煙,並且把胖嫂叫來的原因,一下子怒上心頭,一腳踢倒了茶幾,猛地站起來,指著馬副司令吼道:姓馬的,你什麽意思?有種把話說清楚!

馬副司令沒想到何花對這件事的反應如此強烈,一時找不到回答的詞兒,隻好像雞琢米那樣不住地點著手指頭:這個,這個……

胖嫂不能見馬副司令吃虧,趕忙去拉何花,勸她說:馬副司令也沒別的意思,隻要你認個錯,以後保證不犯,這事就算過去了。

何花猛地轉個身,用力推了胖嫂一把。胖嫂沒有防備,身子晃了幾晃,一屁股坐在地上。何花說:我憑什麽認錯,向誰認錯?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胖嫂站起來拍拍屁股說:那也行,馬副司令已經給你在省機關管理局找好了工作,馬上就下調令。你就別再去文工團那是非之地了。

何花用手指馬副司令說:你要是幹涉我的自由,侵犯我的人身權力,我就和你說再見!

何花說完,走到院子裏,仰天大叫一聲,接著放聲痛哭。

馬副司令愣了。胖嫂也愣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胖嫂怕何花鬧出事來,抬腿到院子裏去了。馬副司令揀起那張紙條左左右右看了一眼,揉搓成個小紙團,毫不遲疑地放進嘴裏,咀嚼幾下咽到肚子裏。

何花第二天又去找金浪。這一回,金浪沒有躲她,在道具科長的辦公室裏與何花見了麵。何花問:老金,那首歌的曲子你想過沒有?

金浪實事求是回答說:我想過,可我不是禦用文人,怕達不到當官的滿意被殺頭。

何花馬上明白了金浪拖著不給《北方好地方》寫曲的原因,激動地說:老金,金副團長,你連我何花也不相信了嗎?看來這反右鬥爭真把你改造成了另一個人。

金浪笑了:好吧,一周內我交給你!我想像得到,馬副司令騎在馬上,放眼北方大地,心潮澎湃,於是詩從心底流出。

何花聽金浪描述的景象,心情也很激動。她忽然覺得,馬副司令也是一個有情趣、有追求的人,隻是自己忽略了。她想起早在自己開始唱歌時,馬副司令就很喜歡聽。打了一場勝仗,他高興了,就讓狗蛋或胖嫂把她叫去唱歌。當然,不是讓她唱歌他一個人聽,而是把機關和警衛部隊的戰士叫來一起聽。有時候,戰士們在院子裏聽,他在屋子裏聽,邊聽邊打著拍子。有時,他還會對狗蛋說,去,告訴那個丫頭,這個歌再唱一遍。不,唱兩遍。如果不是馬副司令,何花會有今天嗎?

金浪見何花走神,問道:馬副司令是不是很喜歡聽你唱歌?

何花點了點頭。

金浪說:什麽叫知音?知音就是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愛什麽恨什麽,能聽出你心底發出的聲音。

何花想起有幾次自己和孫姨帶東東在院子裏玩,玩著玩著,她對東東輕輕唱起了歌。孫姨對她擠巴擠巴眼睛示意。她順著孫姨的目光抬頭一看,窗戶上馬副司令的腦袋瓜子瞬間即逝在窗戶玻璃上。她的歌聲再起時,發現他的腦袋瓜子又挨著了玻璃。

何花想,金浪說的對,這就是知音,這就是能相伴終生的知音啊!

一周後,金浪把何花叫到排練廳,讓她唱了一遍他改過詞又譜上曲的那首《北方好地方》:大山大河大煤礦。

頭頂一輪大太陽。

春來滿山綠。

秋到遍地黃。

豬肥羊肥牛馬壯。

地勤人更忙。

千山萬水都走過。

北方是個好地方。

何花唱著唱著,情不自禁地流下淚。

當天晚上,文工團在省人民禮堂有演出。演出一結束何花就匆匆往家裏趕,一進門就“哎、哎”地叫著。馬副司令正在沙發上看報紙,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何花說:哎,我叫你呢!

馬副司令說:我不姓哎。你嫁給我這麽久,連我姓啥也不知道嗎?

何花一下子語塞了。她原來高高興興地回家,想把馬副司令寫的歌唱給他本人聽聽,讓他也樂一樂,沒想到他迎頭給了這麽一棒,把她給打懵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他的確存在著歉意。雖然她嫁給了他,成了她的媳婦,並且為他生了孩子,可是,直到現在,她內心還排斥和他**,平常像老鼠躲貓一樣躲著,要麽摟著兒子早一點兒睡覺,要麽磨磨蹭蹭等到他打呼嚕才上床;實在躲不開了,也是像學生做作業一樣應付。他每次想和她接吻,她都把臉轉向一邊。她怕他的胡茬子碰她,怕聞他嘴裏的氣味。她沒有去體會他的感受,他的感情。此刻,她心裏真的感到有幾分惶惶不安了。

馬副司令過了一會沒聽見何花的動靜,以為她已經悄悄進了臥室,所以低著頭繼續看報紙。這時,東東跑出來,徑直跑到門口,抱著靠在門框上的何花的大腿,哭喊著:媽媽,媽媽!

馬副司令一下子站起來,三步並兩步走到何花身邊,不由分說地把她抱到沙發上,著急地問:新媳婦你怎麽啦?

孫姨在一旁說:何老師沒事,可能有點兒累吧。

何花的眼裏滾出兩顆豆粒大的淚珠。馬副司令一看,馬上火冒三丈:新媳婦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老子馬上派人把他抓起來!

何花搖搖頭。

孫姨見多識廣,猜出何花有話要對馬副司令講,就把東東抱到屋裏去了。馬副司令腿一彎,蹲在何花麵前說:新媳婦,你有話就說,別嚇唬我行不行?

何花撫摸著他寬闊的額頭,輕輕地叫了一聲:老馬。頭一歪,倒在了他的懷裏。

這天晚上,兩個人**時都感覺到了對方的真情實意。完了事,馬副司令像個孩子一樣躺在她的懷裏睡了。

全省征歌結束後,接著舉行了文藝匯演。何花以一首《北方好地方》奪得第一。童靈不服氣地對別人說:何花不就是選準了一首歌嗎?我不信她一輩子就吃這一首歌……

金浪因為寫了《北方好地方》的好曲子,不僅名聲大振,而且被提前摘掉右派帽子,恢複了副團長職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