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

何花從朝鮮慰問演出回來,學校也開學了。她去學校前,胖嫂到家裏給她送行。千囑咐萬叮嚀,讓她每個禮拜天都回家看看。胖嫂說:學校離司令部不遠,馬司令又有專車接送,不用你跑路。你是有家的人了,心裏得時時刻刻想著這個家,想著家裏的男人。

說著,胖嫂向外屋看了一眼。馬司令就在外屋裏來回踱著步子,等著給新媳婦送行。胖嫂拉著何花的手來到外屋,像親娘送三天回門的出嫁閨女。外屋沙發上,何花的行李馬司令已經給準備好。那些行李全都裝在一個“玻璃絲”結成的網兜裏,裝著臉盆、毛巾、牙具、筆記本,還有幾件替換的內衣,簡簡單單。

馬司令在外屋接電話,不知對方是什麽人,說了些什麽話,讓他高興得哈哈大笑,對電話那邊的人說:我這新媳婦會炒菜,她當過炊事員,跟胖嫂學過手藝。哪天你小子過來,讓她炒幾個菜,咱好好喝一場,不醉不休,不醉不休!

馬司令看見何花和胖嫂出來了,跟對方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掛斷了電話。可是他一看見何花那滿臉的烏雲,就馬上拉長了臉,雙手朝後倒背,眼睛看著正前方,還吭吭幹咳了幾聲,表示他的存在和威嚴。

胖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網兜往馬司令手裏一塞,推了他一把,嗔怪地說:你新媳婦要出門了,你有啥話趕緊說,我在門口等著。說完就向外走。何花緊走幾步追上她,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低著頭站到她身後。胖嫂看了一眼沉著臉的馬司令,溫柔地撫摸了一下何花俊秀的臉蛋問:小妹子,沒啥可說的?

何花點點頭。

胖嫂看著馬司令,對何花,也是對馬司令說:也是,這都是兩口子了,有啥話床頭上說,當著我一外人說出來多難堪呀!說著,給馬司令使眼色,意思讓馬司令在前邊走。

馬司令邁出的步子特別大,三步兩步就走到門口的台階上。兩個站崗的士兵趕忙立正敬禮。馬司令突然心血**,把網兜放在地上,立正站好,揮起右手,用宏亮的嗓門喊道:“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預備,唱!”

那兩個戰士跟著馬司令唱起來。雖然隻有三個男人合唱,但聲音整齊、宏亮,激情飛揚。何花聽了這首每個戰士都熟悉不能再熟悉的歌,內心產生震撼和共鳴,心裏跟著唱,不知不覺地也立正了。胖嫂雖然看上去很嚴肅,眼睛、眉毛卻在笑。聽到“一切行動聽指揮”時,她輕輕地捅了何花一下。何花明白胖嫂的意思,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馬司令並沒有派車送何花,而是胖嫂背著馬司令,讓狗蛋私下給安排的車。這事馬司令不知道,何花也不知道。馬司令知道後,把狗蛋狠狠地罵了一通:你小子膽大包天啊!敢動用我的名義私人用公車。是不是不想幹了?不想幹就卷鋪蓋滾蛋!但是,馬司令沒罵胖嫂,也不在胖嫂麵前提這件事。

馬司令說是送新媳婦,到門口的台階上就與何花分別了。本來,何花想著趕快離開那個被稱為自己家的房子,一開始頭也沒回。下到最後一級台階時,她一隻腳踏空,差點兒摔倒,身子傾斜時正巧回頭,自然地往後看了一眼。她看見高高大大的馬司令,那個已經是自己男人的馬司令,睫毛上有兩滴金子般發光的東西。馬司令發現何花回頭時,趕忙轉過身。何花又發現馬司令的肩膀有點兒抖,她的心砰然一動,想著,老馬對我動了真情。

何花新婚後去學校的第一個禮拜六晚上,馬司令一會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話機,一會兒走到門外的台階上踱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第二天上午,馬司令有事外出,專門把胖嫂叫家來說:給你,這是家裏的鑰匙,中午你給做做飯,何花喜歡吃啥你最了解,看著做吧!

胖嫂問:燒豬蹄是等何花回來做還是我先做?

馬司令摘下帽子,撓了撓頭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都成!

馬司令中午回來時,一上台階還沒進門,就亮嗓子大喊著:新媳婦,我的新媳婦回來了?

胖嫂已經做好飯,在沙發上打盹。馬司令沒看見何花,又鑽到裏屋看了看,出來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高興地推了胖嫂一把說:哎,哎,不是請你來睡覺的!你兄弟媳婦咋沒回來?

胖嫂睜開睡意矇矓的眼睛看了馬司令一眼,哎呦媽呀,司令的臉紅得火燒火燎,像喝了二斤半燒酒,眼睛瞪得比牛蛋還大!她忙說:沒回來?這個死丫頭,惱火!我一再囑咐她,一個禮拜回來一趟,咋就不聽話呢?

第二個禮拜天,何花還是沒回家。馬司令正巧要下部隊視察,也沒有回來,他打了幾次電話,家中電話沒人接。他不放心,又把電話打到胖嫂那兒說:你到家裏看看,你兄弟媳婦回沒回來。你告訴她一聲,我有任務回不去。

胖嫂一開始沒敢說何花沒回來。過了一個小時,馬司令又打電話過來,張口就問:給我新媳婦說過了嗎?

胖嫂隻好說:何花她沒回來。可能是學校那邊……

馬司令沒等胖嫂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第三個禮拜天,馬司令一早就起來等,幾次摸起電話想給學校打電話,拿起來後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反反複複好幾次。最後,給狗蛋打了個電話:狗蛋,你小子跑步來見我。

狗蛋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找了輛自行車騎著趕過來。他聽馬司令說何花兩個禮拜沒回來,也覺得不正常,不應該。馬司令讓狗蛋去學校接何花,他說:要是不願意回來,你給老子把她綁回來!

狗蛋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麽,馬司令衝他一拍桌子:滾!

何花很快回來了,當然不用綁,是狗蛋用自行車把她馱回來的。

馬司令一見何花,他不動聲色,盡力保持平靜,在何花麵前嘻嘻哈哈地說:新媳婦你心真狠,兩個禮拜不回家見我。

何花沒好氣地說,你好意思怪我?我去朝鮮那麽多天,功課拉下了,不努力怎麽補回來。你不是說要我努力學習,不許掉隊嗎?我基礎差,得利用一切時間學習,不加油能不掉隊?我這是“一切行動聽指揮”!

馬司令無言答對,隻好撓撓頭皮笑道:有理、有理,吃飯、吃飯!

何花低著頭吃飯,她心裏還在反複演唱在校學習的一首新曲子。算起來,何花已經有二十天沒回家,甚至沒有和新婚的丈夫通一個電話。不是故意,也不是粗心,是她實實在在還沒有把這個家安在心裏邊。家,不僅是一棟房子,也不僅是幾個延續血緣關係的組成人員,而是心靈的港灣。

馬司令問:在學校吃得怎麽樣?

何花頭也沒抬,應付道:我就要吃飽了。

馬司令嘿嘿一笑:慢點,別噎著。

馬司令又問:新媳婦,學校有沒有洗澡的地方?

何花沒在意,她的心思還在那首新曲子上。

她的這種態度讓馬司令很不高興。司令喊了一聲:新媳婦,何花同誌!

何花咕嚕一聲站起來,兩腿立正,向馬司令敬了個禮:首長,請指示!

馬司令想笑,眼皮朝上翻了翻沒笑出來,“啪”地扔下筷子,起身離去,走到門口又返回身戴帽子、紮腰帶、換皮鞋。何花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得罪了馬司令——一個她十分敬重的男人。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門被重重地關上,馬司令有力的腳步聲消失,她才心事沉重地坐下。對麵的牆壁上,掛著她和他的結婚照片。她知道,不管她願意不願意承認,那個肩膀挨著她的肩膀,頭挨著她的頭,咧著大嘴開心傻笑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過去,他是她的上級,她得服從他;現在,他還是她的上級,又是她的丈夫,她還得服從他。這也許就是命,是一個叫何花的女人的命。她有點害怕了。馬司令的脾氣她了解,弄不好到組織那裏告她一狀,組織上給她個處分也不是沒可能。她趕忙給胖嫂打電話。這個時候,隻有胖嫂能說動他。可是胖嫂那邊沒人接電話。胖嫂到現在還是一個人過,家裏沒人接電話她肯定不在家。

何花想跑去找胖嫂,她正一步門裏一步門外,忽然看到馬司令在院子裏騎馬。不知為什麽,她的眼睛出現了幻覺,上次馬司令教祁小麗騎馬的刺眼的一幕又在重演。不光是刺眼,她的心也被刺疼了。她在心裏罵著祁小麗:小妖精!騷情!那是我男人!淚水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馬司令看見她,問:怎麽,我的新媳婦想出去?要不要我騎馬送送你?

何花賭氣說:不稀罕,你想送誰就去送誰!說著,眼睛已經被淚水模糊了。

馬司令下了馬,走過來摸了一下她的臉說:哎喲我的娘唻,臉皮有點發燙,是上火還是……

何花“哇”地哭出了聲,趴在門框上的身子不住**。馬司令猶豫了一下,突然把她緊緊抱在懷裏說:我的新媳婦哎,聽你哭我心就疼。何花轉過身,也緊緊摟住了馬司令。何花就在這一刻猛然發現,自己還是愛馬司令的,也許敬畏的成分遠遠大於愛,但畢竟有了愛。

那天晚上,何花和馬司令**時配合得相當默契,幾近完美無缺。馬司令從她身上下來後,她還戀戀不舍地抱著他。

從那以後,每個禮拜六下午放學後,何花都回家和馬司令一起度周末。他們家原來有組織上分配的公務員,馬司令不要,說是浪費一個兵。他平日一天三頓在食堂裏吃,到了周末就讓胖嫂過來幫忙做飯燒菜。胖嫂也樂於和他們夫婦一起過周末,像是他們家的一名成員。

何花每個周末回家,到家也想練歌,可是家中什麽伴奏的樂器也沒有。祁小麗建議她買一台手風琴,邊演奏邊唱。她一打聽,手風琴的價格並不高,她和馬司令兩個人三個月的津貼就夠買一台了。她給馬司令說了,馬司令不反對,讓她找胖嫂說。何花不滿地說,胖嫂又不是咱家的會計管咱家的錢,我給她說,她還以為問她借錢呢!

馬司令說:你還是得給她說。

何花問:為什麽呀?

馬司令沒有正麵回答,隻是笑了笑,笑罷說是到司令部看個文件,匆忙走了。

正好,胖嫂就在自家廚房裏做飯,何花就找胖嫂說了。胖嫂聽何花一說,馬上放下手中切菜的刀,愣怔地盯著她問:一定要買嗎

何花點點頭說:我得用。

胖嫂又問了一句:一定要買嗎?

何花突然明白了點什麽,反問:胖嫂,他的津貼費在你那兒啊?

胖嫂點了點頭,說:馬司令壓根兒就沒有多少錢。

何花很不高興,陰沉著臉說:胖嫂你說清楚,他的津貼費怎麽會在你這裏?我是他媳婦!

胖嫂摸起菜刀,拍了拍案子,吼道:何花你別以為你當了司令的媳婦又上了學,就有啥了不起。告訴你,在我眼裏,你還是那個何花,跟我當過燒火丫頭的何花!

何花又氣又急,嗚嗚地哭著跑進臥室,背起自己的軍用書包就要走。胖嫂在門口攔住了何花,把真相向她和盤托出。

原來,馬司令在戰爭中失去許多戰友。這些戰友中,有幾個在新中國成立後,馬司令通過各種渠道和他們家人聯係上了。有的家中父母雙親還在,有的家中有妻子兒女,因為種種原因,生活都過得拮據。馬司令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功夫親自辦這事,就安排胖嫂,每月把自己的津貼費拿出三分之二,分成幾份,給這幾家烈屬寄去。

何花聽了,還是不高興,她心想,馬司令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那些犧牲了的戰友不是他一個人的戰友,也是我何花的戰友。他不告訴我,就是沒把我當一家人,當親人!何花覺得剛才那樣對胖嫂很不冷靜,就解釋道:胖嫂,我不是針對你,我是怨他不給我說清楚。咱倆是誤會。其實,我也給我的第一個老師、在朝鮮戰場犧牲的蘇波的老母親匯款。你看,我學習也忙,幹脆,這事,以後你也幫我辦了吧。我這就先謝謝你了!

何花說著眼淚就掉下來。蘇波是她心中的榜樣。在她心目中,蘇波是一個真正的文工團員,文化工作者,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在赴朝的旅途中以及到了朝鮮以後工作的間隙,蘇波和她談了不少人生的體會,做人的道理。蘇波對她說過,像馬司令這樣打了半輩子仗,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男人,最懂得珍惜生命、愛情、家庭……就在即將離開朝鮮的前一天,蘇波聽說有一個設在山上的哨所隻有兩個戰士。她堅持要到哨所去給那兩個戰士演唱。在下山返回的途中,因為下了大雨,她不幸從狹窄、陡峻的小道上滾落峽穀中犧牲了。何花得知這一消息,難過地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吃一頓飽飯。

胖嫂是麥秸火脾氣,來得猛,熄得快。她又用切菜刀一拍案板笑道:你這個鬼丫頭,剛才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你!

何花趕快調和氣氛,笑著拉胖嫂的手說:剁吧,剁了你兄弟媳婦,你兄弟一槍崩了你!

胖嫂對何花說:你和馬司令在部隊上吃供給,津貼費本來就沒多少,接濟那些烈屬用掉了一多半,哪有錢買手風琴!胖嫂怕何花難過,勸道:何花,別急,咱今天不買明天買,明天不買後天買,總一天能買上。

何花笑了笑說:那是,日子總是越過越好。

胖嫂臨走囑咐:記住,不準和馬司令生氣。

馬司令回家後,什麽也不說,自己燒好洗腳水,認真地燙腳。馬司令不像有的男人不愛洗腳,讓老婆逼著洗,不洗不讓上床。馬司令是過去行軍打仗養成的好習慣,他每天都要用熱水燙腳,而且,一洗就是半個鍾頭,不緊不慢,不厭其煩,搞得何花心裏不舒服。

何花等著馬司令開口說話,可老馬隻顧專心致誌地洗腳,金口就是不開。

無奈,何花隻好冷著臉說,胖嫂講了,沒有買手風琴的錢。

馬司令尷尬地一笑說,那等有錢了再買。

何花陰沉著臉說:手風琴可以不買,不過我對你有意見!

馬司令一揚劍眉,笑道,哦?有意見?提吧,我歡迎!

何花說,你要是把我當老婆,就不該把家裏的事瞞著我。何花我不是小心眼的人。你以為就你給犧牲的戰友家寄錢?我也在這樣幹!

馬司令大嘴一張,驚喜道,真的?那你也犯錯誤,瞞我了。小壞蛋,看我不整死你!他說著,也顧不得擦腳,猛虎捕食般抱著何花就滾在了大床上。

何花急喊:燈!燈……

馬司令一邊大張虎嘴親何花,一邊蹺起長腿,用還滴著水的腳丫子夾住電燈開關吊線,跩滅了燈。燈光走了,喘息呻吟聲來了……

快要畢業了,何花要及早準備她的畢業作品。她想請金浪老師輔導。金浪很看重這個有才華的學生,也願意盡心輔導。哪個老師不希望自己的學生有出息呢!教學工作緊張,輔導隻能在課餘時間進行。

這天晚上,何花又請金老師在琴房輔導,這師生倆沉浸在藝術的世界裏,忘記了時間。忽然,童靈闖進來,氣勢洶洶地指著何花的鼻子說:哎,你是個結了婚的女人,規矩點,不要吃著碗裏看著鍋裏!這深更半夜的,你不忌諱,別人還忌諱呢!你自愛一點好不好?

金浪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童靈吼道:你是學生還是潑婦?出去!

何花從來沒有受過如此的羞辱,當即倒在地上。童靈嚇著了,急忙跑回宿舍。祁小麗看到何花的床一直空著,很不放心,她剛出宿舍,就碰到童靈急匆匆回來,忙問:見何花了嗎?

童靈喘著氣說:何花病了……在……琴房……

祁小麗一聽,趕緊往琴房跑,半路上正碰見金浪背著何花去學校醫務室。祁小麗慌忙跟著去。

其實,何花是患了重感冒,發高燒,加上童靈惡言惡語的刺激,兩股子火攻心,才一下子犯病。到醫務室一檢查,醫生嚇得臉都白了,說是有事隻給校長說。

醫生告訴校長,何花這個女學生懷孕了。學校隻有校長知道何花是馬司令的媳婦,他不敢怠慢,給狗蛋掛了電話。狗蛋沒向馬司令請示,急忙和胖嫂一起到學校把何花往醫院送。路上,何花罵狗蛋和胖嫂:你們多管閑事!我現在是最關鍵時刻,你們這樣一折騰,我的身份暴露了,還影響我的畢業成績!

胖嫂嗔怪:是畢業成績重要還是孩子重要?

何花這才知道自己懷孕了。她雖然是第一次懷孕,但作為女人,也深深懂得這對自己意味著什麽。她不再嚷不再鬧,隻是默默地流著淚。胖嫂理解她的心情,掏出手絹給她擦眼淚。從當上管食堂的主任,胖嫂就不再用袖子擦眼淚,平時身上帶著手絹。不過,何花還是幾次提醒她:你那手絹要隔兩天用肥皂洗一洗,別過三個月就跟抹布差不多了。胖嫂一邊給何花擦淚,一邊安慰她:等孩子生下來,你想唱歌還不是照樣唱?我聽人家說,孩子在娘肚子裏就聽歌,保證又漂亮又聰明。說不定,你生的這個孩子又像他爸那樣會騎馬,又像你那樣會唱歌。騎著馬唱著歌,那多帶勁啊!

何花被胖嫂說笑了。

馬司令聞訊趕到醫院時,人在走廊裏就大聲叫著:新媳婦我來看兒子了!

何花隻在醫院觀察室待半天就要回學校,學習緊張啊!可馬司令堅決不幹,一定要把新媳婦接回家休養幾天,他嚷嚷著:不能虧了我的新媳婦!不能虧了我的兒子!回到家,馬司令下決心一定陪新媳婦好好待兩天。

馬司令說到做到,一到家,他讓何花乖乖躺到大床上,他就坐在旁邊,一會兒問新媳婦渴不渴餓不餓,一會兒問新媳婦熱不熱冷不冷,真是無微不至,關心到腳趾蓋頭發梢。

何花很少說話,馬司令就自己說:哎,人心都是肉長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是官還是兵,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要是自己的男人想著別個的女人,要是自己的老婆想著別個男人的影子,要是自己的老婆趴在別個男人的背上,那,這個人的心說不定要碎掉……

何花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不說一句話。她心想:眼前這個男人,一向是炮筒子脾氣,說話竹筒倒豆子,今天拐彎抹角的,真有耐心,用心良苦。也許,是我這個小女子改造了他,他也改造了我。馬司令的話裏有話,何花完全明白。她想不到,自己隨意的言行,會讓這個鋼骨鐵筋的漢子心碎!何花的心隱隱作痛,她不得不檢點自己。

何花說,老馬,忙你的去吧,我沒事了。

馬司令說,我說過,這次我一定好好陪你兩天,肯定要陪!他的話音剛落,電話鈴響了,是上頭有事找他。馬司令放下電話,走到何花身邊,無奈地撓撓頭笑著說,你看,這,這……

何花擺擺手說:走吧,走吧,我沒事。

馬司令走了,何花也走了。何花回到學校宿舍,天已經完全黑下來。童靈看到何花,她不好意思照麵,躲了出去。

祁小麗看到何花,驚呼起來:哎呦何花,你不要命啦?為啥不老實待在醫院裏?

何花見屋裏沒有別人,就冷著臉子說:祁小麗,咱倆是好朋友嗎?

祁小麗說:那當然了,咱們一直是好朋友。

何花說:好朋友?我看是敵人!

祁小麗吃驚道:何花你怎麽這樣說?我哪裏惹著你啦?

何花說:我是把你當朋友,可你卻心懷鬼胎,搞陰謀詭計!咱們一到學校你就要和我睡上下鋪,你是為了監視我!你兩次故意和馬司令演騎馬的戲,那是為了刺激我!給馬司令寫求愛信的,也是你去演戲吧?我隻和你一個人說過愛男人影子的混話,可是,馬司令卻知道了!隻有一個人看到金浪背著我去學校醫務室,那個人就是你,可這事馬司令也知道了!祁小麗,你還有什麽解釋的嗎?你這個特務!

祁小麗聽何花說完,一直沉默不語。何花厲聲道:特務分子祁小麗!你要老實交代!

祁小麗好半天才說:何花你不要說話這麽難聽,什麽特務?我承認,你的懷疑都對,但是這些都是胖嫂一手安排的。胖嫂知道咱倆好,就讓我幹這事。我問她,是不是馬司令的意思,她說馬司令不知道,她說她就是關心你,為了你和馬司令好,怕你在學校出事情,才這樣。我也是覺得,咱倆是好朋友,才想著關心你,幫助你。何花你好好想一想,我這樣做,傷害你了嗎?

何花說:你是沒有害我,但是你傷了我的心!我以後還敢對你說心裏話嗎?

祁小麗長歎一聲,傷感地說:唉!想不到結果會是這樣,好心沒好報。何花,我對不起你……不過,給馬司令寫信不

是演戲,是真的。我崇敬英雄崇拜英雄。我也不是看上馬司令的官位,是看上他的英雄豪氣!

何花的心砰然一聲,隨口說道:那英雄是我男人!

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笑了。

何花的畢業作品得到了好成績。學業剛完成,何花就臨產了,生了個胖小子。馬司令高興得全身每個毛孔都笑。他說:給孩子取名“東東”吧。新媳婦你再給我生一個小子就叫“北北”。東北嘛!

何花說:我可不能保證再給你生一個!

馬司令說,不行!必須生,再生一個、兩個、三個……

滿月那天,童靈來看何花,她先是祝賀,後是道歉,請何花原諒。何花真誠地笑道:同誌間,免不了磕磕碰碰,越碰越黏糊。過去了就沒事了,別放心上。

童靈一臉喜氣地說:我和金浪已經登記結婚了。

何花說:好,祝福你們!金老師年輕英俊,才華橫溢。你和他在一起,他一定會幫助你在音樂的道路上越走越好。

童靈高興得神采飛揚,不過,很快臉上就浮現出一片陰雲。她說:還是你有眼光,找了個高幹,吃的住的用的都比別人好。我和金浪連個房子也沒有,得擠他那間又是辦公又是宿舍裏住。

何花說: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別著急。

童靈剛走,學校聲樂係年輕的女輔導員也來看何花。兩個人聊一陣子閑話,輔導員抱起孩子想逗一下,沒想到孩子和他爹的性格極為相似,一到生人的懷裏就哇哇大哭,哭得十分響亮。正在客廳裏的馬司令立即衝進來,從女輔導員懷裏奪下孩子,睜著大眼瞪著她說:幹嘛,想搶我的孩子?

女輔導員鬧了個大紅臉,咕嚕一句:粗野。站起來走了。

何花接過孩子,埋怨馬司令:你看看你,把我的輔導員氣跑了。人家回到學校一說何花有個粗野的丈夫,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馬司令見何花生氣了,就賠著笑臉說:新媳婦別生氣,哪天我去學校約你的這個輔導員賠禮道歉可以吧?他的笑容中隱藏著一絲陰冷。說完,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由於國力過猛,木板床痛苦的吱吜一聲。

這下輪到何花急了。她說:你也別往心裏去了,這事我自己處理。

馬司令沒吱聲,朝床上仰著躺下去,眼睛望著天花板。何花爬到他的頭邊,輕輕撫摸著他的頭,嗔怪地說,怎麽,你還來真的了?

馬司令拉過何花的手,輕輕地揉搓著,臉上像變戲法似的,先是衝她無奈地笑了笑,接著又陰沉下來,想說什麽也沒說出口。

何花看出馬司令有心事,而且與剛才的事無關,她想問,又忍住了。她是軍人,懂得紀律,馬司令不願說或不想說的,她沒有權力打聽。於是,何花就說:你忙你的去,別在這煩我。

馬司令親了親兒子,走到門外又轉過頭來,隔著窗戶玻璃回頭看了何花一眼。他的這一眼,讓何花心驚肉跳。難道又要打仗,馬司令要上前線了?但是,她的擔心不在於此。作為一個軍人,對戰爭的認識和理解遠非一般人可比。真的戰爭發生了,作為軍人,隻能義無反顧地走上戰場,軍人的妻子必須全力支持。每一個英雄的背後都有一位理解他的親人。何花擔心的是自己會不會脫下軍裝,離開部隊。

早在一個月前,就有人傳說,軍分區文工團要撤銷,一部分並到大軍區,一部分轉業到地方。陳小妹來看她時,告訴她團裏正在排名單,李協理員和廖團長等幾個團領導天天晚上開會,一開就是半夜。見了團裏的同誌,他們不是躲著走,就是哼哼哈哈不正麵回答問題。陳小妹有點嫉妒地說:有馬司令撐腰,何花你的工作安排還不隨你挑隨你揀。

何花說:我沒指望他為我工作的事說話。他壓根兒不會替我說話。

不過,真的要何花離開部隊,她一千個不樂意,一萬個不高興。她對這隊伍的感情,已經成了女兒對母親的感情。她從沒想過脫下軍裝,離開母親的懷抱。真的到了讓她離開部隊那時,唯一的辦法隻有讓馬司令開口。

晚上,馬司令回到家,見何花和胖嫂正在沙發上說悄悄話,他脫下皮鞋,躡手躡腳走到裏屋,看了一眼熟睡的兒子,然後回到客廳裏。胖嫂主動坐到另一隻沙發上,讓他挨著何花坐。還沒等馬司令坐下,何花就開口了:哎,我們團到底是保留還是撤銷,定下了嗎?

馬司令假裝沒聽見,對胖嫂說,胖嫂給我拿塊薑來!

何花急了,老馬我問你呢,我們團是不是要撤銷?

馬司令眼睛一瞪說:是嘛,我還沒見到方案呢。

何花說:你這個馬虎,在這件事情上可別給我來馬虎。我先把話說前頭,你們撤也好保留也罷,反正我不離開部隊。

馬司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吃了一口薑,假裝漱嘴,到衛生間轉了一圈,出來後嚴肅地說:你有什麽想法、什麽要求,可以向你們團裏反映。你離不離開部隊,也不是我司令員定的,那要根據工作需要,對不對?

何花不高興了,一把奪下他手中的茶杯說:這茶是我剛泡的,你可不可以端起來就喝,也不是你能定的。

馬司令笑笑,給胖嫂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胖嫂勸勸何花。胖嫂扭了一下脖子,表示無可奈何。

馬司令幹咳了兩聲,挺直了腰,一字一句認真地說:何花同誌,你是個老戰士了,應當懂得服從命令聽指揮,還用我再教你嗎?

何花沒理他。胖嫂在一旁接上說:馬司令你也別給何花上政治課,要說服從命令聽指揮,何花做得一點都不差。

胖嫂就差沒說組織上命令何花嫁給馬司令這事。馬司令和何花當然都聽得出這個意思。馬司令沉默了,何花卻抹起了眼淚。胖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毛病,成了那壺不開提那壺。她幹脆來點痛快的,直截了當地說:馬司令你就是給何花她們團領導說一聲也不犯事。你是咱部隊上的司令,你媳婦孩子不跟著你在部隊上算啥子事?

馬司令說:咱部隊上還有很多同誌老婆孩子在農村。

胖嫂說:你和何花的條件不是不一樣嗎!

馬司令不高興地說:啥條件不一樣,就因為她是司令員老婆?

何花急了,氣哼哼地說:你是成心讓我轉業是不是?那好,我要轉業就轉回老家。我帶著孩子單過。

馬司令也急了:你敢,老子……

兩個人的聲音一高,屋裏熟睡的孩子驚醒了,“哇哇”大哭。何花趕忙到屋裏去喂孩子。胖嫂借這個機會,又勸了馬司令一會兒。她說:老馬,你要是讓你新媳婦生氣,把奶水給拒回去,奶不了孩子,孩子營養不良長不好,你可別後悔。

馬司令黑著臉不說話。

文工團撤銷的當天,團裏人員的分流去向也同時確定下來,何花名列轉業人員行列之中。這就意味著她要脫去軍裝,離開軍隊。她接受不了,懷著一肚子怨氣,想回家和馬司令鬧一場。馬司令不在家,打電話問狗蛋,狗蛋說司令下基層了。何花覺得他這個時候下基層是故意躲開她。她更惱火,更生氣,搬了凳子站上去,把掛在牆上的鏡框夠下來摔碎了,取出她和馬司令的結婚合影照片,三下五除二撕了個粉碎。

就在這時候,胖嫂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喊著:哎喲我的個小祖宗,你一個人在家爬高下低的也不害怕。說著就去抱何花,何花一下就癱在胖嫂懷裏。胖嫂看著一地碎照片,不由火冒三丈,把何花抱起來像丟枕頭一樣朝沙發上重重地一摔說:何花這就是你不對了。文工團撤銷也不是馬司令定的。他沒幫你說話,你可以怨他,罵他,可是你不該把這照片給毀了。他又不是壞蛋。

何花說:他就是個壞蛋。我是他媳婦,他一點不幫我。

胖嫂說:就算你不在部隊上幹了,不穿軍裝了,也不會失業。你想唱歌到地方文工團嘛!省文工團、地區文工團,條件也不比部隊文工團差吧。

何花說:那你怎麽不脫了軍裝去地方工作。省機關、地區機關都有食堂,你去那裏當你的夥頭軍頭多好。

胖嫂的嘴禿嚕了,哼嘰了一聲說:反正這事你不能賴馬司令,他是個好人,待你不賴!

何花的性子上來了,嘴上的崗哨也撤了,說話特難聽:你要覺得他人好,你搬過來和他一起住吧,我走!說著,就開始收拾行李,抱上孩子要出門。

胖嫂氣得圍著沙發轉了幾個圈,最後連著蹦了幾下,氣急敗壞地喊:何花你等著,有你後悔的那天!

何花說:我一輩子也不想和一個沒人情味的男人在一起。你放心,我不會後悔。

話是說出口了,腿卻邁不動了。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能到哪裏去?去學校吧,學校是集體宿舍,又麵臨畢業;回團裏吧,文工團已經撤銷,等於這座廟拆掉了。總不能帶著孩子流浪街頭吧?何花為難了,猶豫了。

已經出了門走出很遠的胖嫂,覺得對何花發火不對勁,又返了回來。何花見胖嫂回來了,就又擺出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架式。

胖嫂上前攔住何花說:你要走也得等司令回來,要不然司令還以為我使了壞,我落個不清不白,說不定司令一發火把我給關起來!說著說著,胖嫂的眼淚也落下來。何花一下抱緊了胖嫂,兩個女人哭成一團。

馬司令回來,既沒對何花說一句安慰的話,更沒有一句解釋。何花知道木已成舟,隻有接受轉業這個事實,也沒和他吵鬧,隻是一連幾天都不理他。何花不理馬司令,馬司令也不生氣,不是衝何花笑笑,就是逗兒子玩,再不然就捧著張報紙在那兒看,從前到後,從上到下,一個字也不拉下,好像那些方塊字是堅硬的食物,他要把它們嚼碎了吞到肚子裏。

這時候,馬司令的命令也下來了,調他到省軍區任副司令。雖然同在一個城市,但省軍區和軍分區不僅兩個級別,駐地也不在一起,所以得搬家。何花也就在這一天脫下軍裝,離開了部隊。

臨行之前,何花麵對軍旗立正站好,莊嚴地舉起右臂向軍旗敬禮。想到這是自己人生中最後一個軍禮,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流了下來。轉過身,何花想撲到老馬的懷抱裏尋找安慰和愛撫,卻發現他已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