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午後,警備司令部大院裏茂密的樹上,說不清多少隻知了起勁地自唱自樂,此起彼伏。警衛連長何鉤擔拿著一根長長的竹杆來到馬司令的住處,想幫著把知了趕走,讓馬司令好好午休。馬司令看見了,衝他瞪著眼,大吼一聲,小狗蛋你想幹什麽?讓它們叫,老子還嫌它們叫聲比不上機關槍響亮激烈呢!

何鉤擔立正站好,說了聲,是!

馬司令就是馬副師長。他不再隨野戰軍轉戰,留在城裏任警備司令。大家都叫他馬司令。胖嫂被馬司令留在警備司令部食堂當主任。狗蛋現在是司令部警衛連長。此刻,馬司令正在看著一份名單。這是文工團送上來的請示報告和一張人員名單,名單上的幾個人是要去專業學校進行專業培訓的。過去,團裏的人多是草根,自學成才,現在有條件了,進行係統學習,提高專業水平,十分必要。名單中馬司令認識的有何花、童靈、祁小麗。但是馬司令沒有盡快批。他拿著鉛筆在名單上虛擬地打對勾,手指捏著鉛筆一動又一動,鉛筆尖始終沒有落在紙上。

太陽落了,知了歇了,要開晚飯了。馬司令拿了搪瓷碗要去食堂打飯,還沒有出門,胖嫂端著一個大飯盒笑嘻嘻地進來。

馬司令說:我自己去打,誰讓你送來的?

胖嫂把飯盒往桌上一放說:腳長在我的腿上,我叫我來的。她說著,打開飯盒:看,鹵豬蹄,趁熱吃。

馬司令說:我講過,領導幹部不能搞特殊!

胖嫂笑:這是屁的特殊,一隻爛豬蹄!再說,按上級規定,你這個級別是該吃“小灶”的,你就是不吃“小灶”,“中灶”也不吃,跟著大夥吃“大灶”,夠模範的了。再說,豬蹄你一個月也就吃兩回。吃吧,吃吧。

馬司令不情願地坐下吃豬蹄。胖嫂看著馬司令的鯰魚大嘴啃豬蹄,她覺得比吃到自己嘴裏還香。馬司令的嘴不閑,她的嘴當然也不能閑:我說馬司令,老馬呀,要說特殊,我看,就你最特殊!你扳著指頭數一數,和你差不多的首長,還有哪個沒有家?有誰還沒有老婆?你知道吧?就連狗蛋都和咱們司令部門診部的護士搞上了對象,你還是光杆槍一條!你說你是不是落後分子?不求上進?別的首長都吃上了自家老婆操辦的小灶,看著你來食堂吃大夥,你嫂子我心裏憋屈!我知道,好幾個人給你介紹對象,你都沒看上,嫂子我明白你的心思。哎,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何花?

馬司令嘟囔著:啥,她一個小丫頭片子!

胖嫂在馬司令麵前轉來轉去:還小丫頭片子?她那年要是嫁到那老男人家裏,現在孩子都會走路了!我的個馬司令,新婚姻法規定女的十八能結婚,何花滿十八歲了,你得抓緊!

馬司令突然冒出一句:何花要去藝術學校學習了。

胖嫂像被人當胸搗了一拳,吃驚地站住,瞪大了眼說:啥?啥?何花要去上學?哎呦媽呀,這可咋整?那學校比文工團的小白臉多得多,弄不好,小白臉能把何花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馬司令,你千萬不能讓何花去上學,不能讓這小鵪鶉越飛越遠……

馬司令把豬蹄子啃完了,胖嫂的話還沒有完:馬司令,你公事公辦,可以不批準她走。老馬,嫂子我私事私辦,為我兄弟著想。公私分明,不絞纏。

臨睡前,馬司令抽了四支煙,喝了一瓷缸子濃茶。他躺在鋪上,老覺得床單上有蒺藜,烙餅翻大半夜。第二天一上班,他第一件事就是在文工團的請示報告上瀟灑地飛舞兩個字:同意。

文工團去學習的幾個人臨行前,馬司令給大家講話,他突出三個要點:一,你們是部隊派去的,要像打仗一樣往前衝,拚命學習,不準給部隊丟臉;二,那學校,年輕人多,不準搞對象,誰有對象回來搞。第三,有演出任務要及時回來。講完話,馬司令特派警衛連用車送大家去學校。

文工團來的學員一到學校,就惹得別的學生眼紅。瞧人家部隊,清一色軍裝,專車專送,多風光!

年輕而新鮮的藝術學校,年輕而充滿朝氣的學員,正如一句歌詞裏所唱的那樣,“到處都是明媚的陽光”。何花入學時是春天,又是一個陽光浪漫的日子,校園裏的梧桐樹、洋槐樹等各種樹木經過一個冬天的休眠,更加生機勃勃;樹叢中、苗圃裏的各種花兒競相盛放,笑容可掬。從一座座房子裏飄出的琴聲、歌聲或高昂、或輕盈,仿佛潺潺的小溪、奔騰的河流,匯聚到了一條大河裏,發出激揚的濤聲。路上來來往往的同學,臉上洋溢著青春風采,身上透露出青春活力,給這座校園憑添了幾分天真活潑。何花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感到輕鬆了許多。

何花、童靈、祁小麗分到了聲樂係,住一個宿舍。祁小麗對何花說:咱倆搭夥好不好?你睡下鋪,我上鋪。說著就要幫何花鋪床。

何花說:別別別!先鋪你的,要不,灰土都落到我頭上。兩人嘻嘻哈哈把床鋪收拾好了。啊,這是從沒有過過的新生活,多好哇!

她們高興得太早了,一場考驗正等著她們。聲樂係主任認為,部隊送來的學員雖然是委培,但也要進行一定的測試,否則怎麽知道她們的程度?怎麽因材施教?最起碼也得考一下文化課和專業課。

先考文化課。主考的老師大概三十歲左右,個子又瘦又高,頭發留得很長,身上的銀灰色中山裝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連風紀扣都扣上,把細長的脖子箍得密不透風,給人的感覺是一絲不苟。他說: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聲樂係主任金浪,金子的金,浪花的浪。

何花覺得好笑。真浪,一個男人怎麽取這麽個名字?可是,接著,她就不覺得好笑了。

金浪繼續說:今天測試文化課,你們要要認真應試。我知道,你們部隊來的學員,文化程度參差不齊,特殊情況,可以適當照顧。但是,我們是高等學府,文化程度太差不行,達不到最基本的要求,隻能退回部隊!

何花想,糟了,自己才上過四年學,人家這是大學,我文化肯定過不了關。要是真退回去……

發試卷了,何花一看就懵,什麽肖邦、貝多芬,還有這個那個世界名曲,她有的聽都沒聽過。十八歲的姑娘又是有性子的姑娘,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的姑娘,心裏不高興,但是也不服氣。這是戰場,不能舉手投降。馬司令說過的話,不時在她耳邊回響。她在卷子上寫了一段話,講了自己的經曆,最後說,這些人我不認識,但給我時間我會認識;這些歌我不會唱,但給我時間我就會唱而且會唱好……

何花的卷子在聲樂係裏反響很大。有的老師說,這人退了吧。有的老師說,沒啥子培養前途。聲樂係主任金浪持反對意見。他說,這姑娘挺實在,也有求學之心,給她一次機會,看看專業課考試結果再定吧。

何花也在等專業課的機會。金浪先讓何花唱一首自選歌曲。何花挑了首民歌,剛唱幾句,金浪就感到眼前的這個穿軍裝的學員很特別,嗓子天生的好,聲調高,音域寬,音色美,是棵好樹苗,經過培育,一定能長成參天大樹。文化差,可以慢慢補,但是,天生的好嗓子是補不來的。金浪不動聲色聽何花唱完,又隨意提問一些樂理知識,最後讓何花等通知。

何花忐忑不安地問:老師,我要退回去嗎?

金浪板著臉沒說話。

何花出了考場,眼淚就往下掉。回到宿舍,她就開始收拾行李。祁小麗勸她別著急。現在成績還沒公布,說不定你的專業課成績補上了文化課成績呢!

何花說,我看老師那臉色,好像我沒戲了。

祁小麗又說,你這樣回去,馬司令饒得了你?

何花這下無話了。剛才還忙碌收拾行李的雙手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她突然起身向外走,祁小麗想攔她,見她沒帶行李,就沒有動。

何花直奔金浪的辦公室。金浪的辦公室裏有幾位老師正在討論什麽時候事情。她一推開門,開門見山地說,老師我對考試題有意見。接著,她就擺出了自己的道理,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幾個老師邊聽邊笑。最後,金浪和氣地問她,你覺得自己行嗎?

何花理直氣壯地說,我行。

金浪說,告訴你,我們正在研究你的事。我們也覺得你行。你可以留下。不過,文化課你自己補,專業課,我給你補。

何花高興得忘乎所以,大聲說:謝謝老師!敬禮……

何花畢恭畢敬地向金浪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這突然襲擊搞得金浪有點手足無措,隻能尷尬地一笑。這一笑,笑丟了他那一絲不苟,隻留下本來麵目。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何花畢竟沒經過專業訓練,基礎相對較差,就連五線譜一類的樂理常識都不甚了解。她對自己能不能跟上信心不足。補課時,她問金浪:老師,你看我能趕上大夥嗎?

金浪用深邃的眼神掃了何花一眼,生硬地說;把你留下,就是行,我說行就一定行!你是戰士,開戰前,你能說我這一仗能不能勝嗎?你隻能拚命往前衝!要有信心,百倍的信心!

何花一邊聽一邊想,金老師還懂得打仗,不簡單!

金浪換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文化藝術是一個國家興衰的反映。一個國家一個地區,文化藝術的水平代表了國家發展的總體水平。人在接受新的知識之前,都會遇到種種阻力,而最大的阻力往往是自己內心的認同,是對自己的一次次否定。而一旦你內心認同了,就會毫不遲疑地去擁抱新知識。

何花是戰士,她有了信心,也有了決心。她學習像打仗,敢拚命。文化課,自己拚命;專業課,考老師幫助拚命。金浪特別愛惜人才,他斷定何花是人才,所以,他願意犧牲星期天,幫何花補專業課。何花進步很快,她的文化課和專業課,像雛鷹張開的兩隻翅膀,比翼雙飛,翱翔藍天。

藝術學校聲樂係要排練大型歌劇《春回大地》。係裏在討論女主角人選時,兩種意見相持不下。以係主任金浪為代表的一種意見認為,何花的聲音甜美,入學以來進步很大,尤其是她組織紀律性強,有團隊精神,奉獻精神,在排練過程中會減少很多麻煩,所以主張讓何花擔任女主角。一種意見主張讓童靈演女主角。理由是童靈形象好,基礎紮實,演唱技巧比何花好。

何花對這個女主角很在意,她希望這個機會能落到自己身上。她對名利看得不是那麽重要,並不是想通過這個機會一舉成名。因為她覺得如果她能演這個主角,就說明她來學校以後的學習得到了老師、專家和同學的認可,說明她身上還有一股子戰士的精神氣,

在學習的戰場上打了勝仗。何花把精力全投到角色上,每一段唱詞都用心揣摩和把握,反複練習,拿不準的就找金浪或其他老師請教。星期天,藝術學校的排練大教室裏,隻有她一個人在那裏,從晨曦初升練到夜色朦朧。

童靈沒有何花那樣用功準備,她把心思用在了係裏幾個老師身上。在她看來,能不能當上這個主角,並不在於水平和能力,而在於係裏幾位老師尤其是係主任金浪的態度。她今天在這個老師辦公室裏磨蹭大半天,明天到那個老師宿舍裏糾纏大半夜,請求答應支持她。有一個女老師新婚不久,朋友送的一套景德鎮產的好茶具剛用幾天,童靈到了她家,熱情、主動地給她倒茶,心思不在平常狀態上,把一個茶杯給摔碎了,弄得那個女教師很不高興。第二天,她對係主任金浪訴苦說:我不是心疼景德鎮產的好茶杯,我是為童靈這種不擇手段感到心疼。

金浪笑笑,安慰她說:理解一下學生的心情吧。

離確定女主角的日期越來越近了,係裏的兩種意見相持不下。金浪去找校領導匯報。一位軍隊轉業的校領導當場拍板決定:搞兩台模擬演出,讓何花和童靈每人演一場,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一溜!把聲樂係的師生都組織去觀看,讓大家看後打分。何花和童靈誰的分高,這個女主角就讓誰演!

金浪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

金浪憑著對何花的了解,覺得她在一段唱詞處理上還有缺陷,就當麵給她做做輔導。金浪認真地講,何花仔細地聽。聽著,何花盯著金浪的臉,她發現,這個表麵嚴肅的老師,在講課的時候,麵部的表情十分生動,他講到得意處,臉上竟然泛出紅潤,青春洋溢,散發出成熟男性的魅力。這時候,他的眼睛似乎深邃又似乎迷離;他的嘴唇噏呼蠕動,紅潤豐滿。兩人離得比較近,何花聞到了他呼出的氣味。這是何花從沒有問過的特殊味道,它不僅入肺,而且入心入腦。難道這就是男人味兒?這個男人……

金浪忽然問:何花同學,你在聽嗎?

何花猛醒,急忙答道:聽聽,我聽著呢!

金浪遂即問他講的什麽。何花一一回答。危機一閃而過,何花罵自己,混!你戰場上開小差!

金浪繼續給何花上輔導課,童靈突然闖了進來,朝凳子上一坐,哼哧哼哧地哭開了。

童靈你幹什麽,沒看見我在上課嗎?金浪問。

童靈好像十分委屈地說:金主任,你偏心,為什麽單獨給何花開小灶?我也需要輔導……

金浪不高興地說:我是老師,根據我對學生的具體了解,我的輔導是有針對性的。這還要經過你批準嗎?

童靈尷尬地說:那,我坐在這裏旁聽,可以吧?

金浪說:如果你願意,當然可以。

這樣,何花上了多上節課,童靈就當了多少次旁聽生。畢竟她的底子比何花厚,基礎比何花好,學得比何花快,把握得比何花好,最後如願以償地當了女主角,在人民大禮堂的演出十分成功。何花作為觀眾在台下看了那場演出。演出期間到演出結束,她給童靈的掌聲次數最多,也最熱烈。她對祁小麗說:童靈演得比我好。

童靈自從演了《春回大地》的女主角,在學校裏迅速走紅。學校的宣傳框窗裏有她的大幅劇照,走廊裏有她的宣傳海報。她走在校園裏,有的上前向她送上幾句讚美,有的在身後嘖嘖讚歎。祁小麗對何花說,見過有車來學校接童靈一兩次。聽說有個首長追她……童靈心裏春意蕩漾,臉上春風得意。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宿舍裏隻有童靈、何花、祁小麗三個人,童靈臉上神采飛揚,她用幸福的目光看著她倆笑笑說:別看金老師年紀不大,知名度卻很高。他寫的歌你們聽過吧?說著,她輕聲哼唱起來……

三月的春風像慈母手上的繡針。

繡得天新地也新。

兩隻蝴蝶空中舞。

一對蜜蜂花上那個,那個像彈琴……

童靈不唱了,有些神秘地說:咱們是好朋友,好戰友,現在又是好同學。我加個秘密告訴你倆,你們能保密嗎?祁小麗不樂了:喲,這麽說朋友你不相信,戰友你不相信,同學你也不相信?童靈這才說:我和金老師戀愛了……

金老師答應了?何花急忙打斷童靈的話,問:金老師對你有那個意思?

童靈神秘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她見何花和祿小麗的目光中帶有疑惑,又說,金老師約我晚上去討論劇本呢!

就你一人?何花又瞪大了眼睛。

童靈又神秘地笑了笑,說不知道,可能吧……說完,她花枝顫動,款款而去。

夜晚,何花在下鋪翻烙餅。雙層床很不地道,嘰哇亂叫。祁小麗問:何花,你身上長毛啦?

何花回敬:小妖精!

祁小麗翻身下來,鑽進何花被窩。

床鋪窄,兩人側身麵對麵一陣互相**。鬧夠了,祁小麗說:我知道你為啥睡不著,你是為童靈和金浪看電影的事,對不對?

何花不正麵回答:愛是什麽?是心靈的呼喚?是靈魂的穿越?是身體的躁動?是目光的碰撞?

祁小麗回答問題:愛是精神病!是瘋子!

何花說:愛一個人,需要什麽理由嗎?愛他的麵貌,愛他的體型,愛他的聲音,愛他走動帶起的風,愛他呼吸噴出的氣,愛他捉摸不定的影子……

祁小麗用指頭搗一下何花的額頭說:別發神經了!何花!你真愛上了金浪?你想和童靈爭?搞三角戀?我勸你別玩火!在咱們那裏,誰不知道馬司令喜歡你?這是公開的秘密。

何花說:他一直是喜歡我,喜歡不是愛。我先把他當叔叔,以後又當哥哥。我對他沒有愛。

祁小麗說:對男人來說愛和喜歡,就隔一層窗戶紙。

何花說:他總是把我當小孩!

何花推一下祁小麗說:騷包吧你,滾!

祁小麗滾到了地上笑罵:何花你亂愛,你才騷包!

何花趕緊起身拉祁小麗,推著她的屁股爬上鋪。祁小麗躺好,又伸下頭說:何花,馬司令有好多女的都想搶,你不要,我可是伸手搶了,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何花說:隨便,你要搶早下手。

不過,祁小麗的話讓何花不能不認真想。金浪金老師對我不好嗎?難道他沒看出我對他也有情有愛嗎?怪不得童靈捷是先登,後來有馬司令這層“戰壕”。可是,可是,我……怎麽可能!她的心亂了,也痛了。

好久沒有回單位了。祁小麗對何花說,咱們回去一趟吧,拿點衣服啥的。

何花也想回部隊,就答應了。到了星期天,兩人一起回了部隊。祁小麗說去看個戰友,何花說先去看胖嫂。

胖嫂一見何花,兩人立即摟抱著黏糊在一起。胖嫂拍著何花的臀部說: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瞧這屁股,多結實多光溜多圓活!胖嫂問了何花學校的事,學習呀,夥食呀,老師同學呀。胖嫂特別關心有沒有男同學追何花。胖嫂說:馬司令不準你們在學校搞對象是吧?誰要敢打我們何花的鬼主意,我拿切菜刀剁他的爪子!

兩人又婆婆媽媽胡亂嘮一陣子,胖嫂說:你還沒去看馬司令吧?誰讓你先來看我的?不分輕重!快去!快去!

何花快步走向司令部大院,她剛進大門,就聽見院裏傳來十分熟悉的笑聲。她躬腰向裏看了一眼,不由得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大院裏,馬司令騎著那匹棗紅馬在地上轉著圈,祁小麗一手抓著馬鬃,一手抱著馬司令的大腿,看樣子想爬到馬上和馬司令坐在同一個馬鞍上。她幾次用力都沒能成功,放聲大笑著喊:司令你別使壞,你使壞我怎麽也爬不上去。

何花莫明其妙地覺得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她不再往院裏進,轉身去了文工團。她來到自己原來的床邊,也不管那床上有多少灰塵,躺下去長出氣。她做著深呼吸,努力撫平著自己的情緒。

下午五點鍾,和祁小麗約定回學校的時間到了。祁小麗如約而至,她看到何花滿臉要下雨的樣子,嬉笑道:誰惹我們的何花姑娘啦?

何花說:文化課裏,我們才學了一則寓言,叫什麽《此地無銀三百兩》,是吧?這真是一個好故事,有教育意義。

何花斜眼看祁小麗,祁小麗樂嗬嗬的樣子,好像還在品味和馬司令騎馬的樂趣。何花不想搭理祁小麗,祁小麗一點都不生氣,還不時偷偷地樂。兩人一個煩躁,一個樂嗬,不言不語地回到了學校。

沒過一個星期,團裏通知何花回去一趟,說是有重要任務。她回到了團裏,蘇波說是李政委找她。

李政委就是過去的李協理員。何花一踏進他辦公室的門,他就滿臉堆笑地從椅子上起身,走過來與何花握手,高興地對何花說:何花同誌,我要祝賀你啊!

何花一愣:祝賀我,為什麽?

李政委說:馬司令找我鄭重其事地談過了,讓我告訴你,他非常喜歡你,要和你結婚。組織上已經同意馬司令和你結婚。

何花頭頂上空仿佛響起一聲驚雷,把她震得渾身顫栗,兩眼圓睜,說不出一句話來。好大一會兒,才說:政委同誌,我的婚姻大事,我自己怎麽不知道?

李政委說:你是有組織的人。這件事組織為你做主了。

何花說:組織也不能包辦代替我個人的婚姻大事。再說了,我和他沒有愛情基礎。

李政委不高興了,嚴曆地說:革命就是愛情基礎。你和馬司令都是革命者,這就是你們愛情的最好基礎。

何花說:我和他是同誌,革命同誌,不是夫妻。說完,雙手捂著臉抽泣開了。

李政委給何花說了兩個經組織介紹嫁給首長的女同誌,其中一個她認識,是當年野戰醫院的護士。李政委說,她嫁給首長後,個人進步也快了,現在已經當了護士長。上個月,她和首長的兒子出世了,小家夥虎頭虎腦很精神。我去看她時,她告訴我,首長待她像女兒一樣,處處關心她,照顧她。她感到很幸福,很幸運。如果沒有的關懷……

何花沒聽完就急了。我不想沾首長的光,也不想讓組織包辦我個人的婚姻大事。

李政委皺著眉頭圍著何花轉了幾圈,兩隻手輪換著指點她,嚴厲地說:何花同誌,不要忘了你是一個光榮的共產黨員,不要忘了你入黨時的宣誓,不要忘了黨章的規定。你不要感情用事,好好考慮黨組織的意見,服從黨組織的安排。

何花哽咽地問: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李政委

說:因為馬司令喜歡你。難道你不喜歡馬司令?

何花說,我,我……

李政委笑了笑,說,何花同誌,組織的介紹不叫包辦,更不是命令。給你一周的考慮時間。

何花哭著離開李政委,剛出文工團大門,遇見了騎著腳踏車的陳小妹。陳小妹下了車,把車直接放倒在地上,撲過去擁抱何花,親熱得不得了。何花你回來了,幾個月不見,又白又漂亮了,是不是學校的水土好呀?當看見何花臉上的淚花,她又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何花,你怎麽了?

何花沒回答。她不知道怎麽回答。

陳小妹問,是不是赴朝人員裏抽了你?

何花一聽,心砰的一動,馬上來了主意。她抹去淚水,拉陳小妹在台階上坐下,急不可耐地問:咱們文工團赴朝的任務下來了?陳小妹說,是抽調,又是慰問。聽說幾場戰役打下來,美國鬼子為首的聯合國軍老實多了。這次赴朝是慰問,咱們團總共才抽了三個。

何花一下子跳起來。人定了嗎?

陳小妹說,原來定的有副團長蘇波、有我、童靈。聽說童靈遞交了結婚申請,團裏準備換人。

何花一驚,童靈要結婚了?和誰?我們一個宿舍咋還不知道。

陳小妹也感到驚奇。不對吧?她要結婚的男人就是你們學校的係主任金浪。

何花的心像被一隻手突然揪了一下一樣作痛。好在深重的暮色已經能幫她掩飾表情,她也盡量壓抑住內心的傷感,不讓流露出來,接著很快轉了話題。她問陳小妹團裏是不是打算換人。陳小妹說,換是肯定要換,不過換誰不沒聽說,肯定不是你……陳小妹說最後一句話時,朝何花擠巴下眼皮,神情也有些怪怪的。何花急了,為什麽沒有我?陳小妹說,花,姐原以為你很老實,沒想到你會糊弄姐。見何花不解。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土,邊推著腳踏車向前走,邊對何花說,花,以後當了司令夫人,可別忘了曾經一起衝鋒陷陣的戰友啊!

何花彎腰揀了塊指甲大的小石頭朝已經上車的陳小妹扔了過去,衝她的背影大聲喊道:你要是想當你當去吧!

陳小妹丟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她的笑聲讓何花更加懊惱和不安。她想,這哪是哪呀,怎麽就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她要嫁給馬司令了?難道金浪老師也聽說了這件事,才對她敬而遠之和童靈戀愛?這樣一想,她心裏埋怨起馬司令來。好你個大司令大首長,怎麽能這樣對待我呢?又是讓李政委給我談話,又是搞得路人皆知。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嫁給你,哼……

那天,何花一路氣哼哼地走回了學校。

天已經完全黑了。學校為了節約,很長時間沒開路燈。這種氛圍倒是給戀愛中的男女提供了方便。何花走在校園林蔭小道上,不時碰見一對對戀人親親密密地依偎著,擁抱著走過。此時,她心裏更覺得不是滋味。這才是愛情。她想。

她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還在想,陳小妹和團裏一位拉琴的楊輝戀愛,兩人年紀相仿,愛得熱火朝天,經常出入成雙成對,真讓人羨慕不已。還有童靈和金浪,那更是郎才女貌的愛情佳話。

想到金浪,何花心又隱隱作痛。她自己十分清醒和清楚地意識到愛上金浪了。她拿金浪和馬司令比。金浪年輕英俊、風度翩翩、才華橫溢,校長內外多少女孩子愛他追他。馬司令魁偉高大、勇敢頑強、性格豪邁,現在又是高官,當然也有女人愛女人追,祁小麗就是其中一個。可是,馬司令為什麽不娶祁小麗為妻呢?她想不明白。漸漸地,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對馬司令的感情了。是馬司令一次次救我於危難之時,沒有他,我的小命可能早不存在了。可是,可是……

三天過去了,何花吃不香睡不實,腦子亂嗡嗡的,心中亂糟糟的。童靈在宿舍的時間少,和她的話也少。祁小麗倒是呆的時間多,話也多,但是能讓她聽進去又聽得舒坦的話不多。祁小麗說,馬司令一直對沒批準他上抗美援朝前線耿耿於懷。何花回答一個“嗯”字。祁小麗說,有人給馬司令介紹對象,是個地方的什麽處長。馬司令連續麵也沒見,還把介紹人罵了一通。何花回答還是一個字“噢”。祁小麗說,聽警衛連的何連長說,給馬司令寫求愛信的人不少,其中有大學生,馬司令從來看也不看。何花還是回答一個字“唏”。不過,她就是沒說曾經說過陳小妹的那句話,你想當你去當。

第四天的時候,何花向文工團和學校遞交了赴朝慰問的申請。

也就在這一天,李政委和已任文工團副團長的蘇波突然來了。他們把童靈、祁小麗、何花叫到一起開了個會。李政委鐵青著臉,威嚴的目光在三個女團員臉上掃來掃去,好像要找什麽答案。好大一會兒,他才把一封信朝桌子上一拍,無組織無紀律,不像話,竟然敢給馬司令寫求愛信!

何花脫口而出說:不是我。

李政委說,我知道是誰。馬司令很生氣,說我姓馬的打光屁股到至今隻對一個女人動了心。動了心就不會變。革命戰士怎能隨便變心。這個女人一輩子不嫁我,我就打一輩子光棍!看著,這才是真正的革命愛情!說完,又說,誰再打馬司令的主意,嚴肅處理。

會後,蘇波約何花到校園散步。蘇波告訴何花她的丈夫是位老紅軍,比她大20歲,對她特好。她說:何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你再看看,也許你就不會為自己今天的選擇後悔了!

這一夜,何花又是一夜色未眠。

馬司令是第二天看到的何花的申請。他把胖嫂叫到辦公室,毫不客氣地說,你看看,這妮子不是存心不想嫁給我?!你還口口聲聲說你有八成把握她會嫁給我……

胖嫂嘿嘿笑了。馬司令說,你還笑,笑得出來。

胖嫂說,我說你和何花能成就一定能成。

馬司令生氣地瞪了胖嫂一眼。胖嫂說,你瞪我幹啥?是你想娶人家當媳婦,又不是我。有本事有能耐你當麵鑼對麵鼓地給人家小妮子說去。讓人家的政委說,你也好意思?

馬司令語塞了。他撓著頭皮,想了好大會兒才去摸電話。胖嫂奪過話筒對他說,鉤擔早在門外的車裏候著了。

後來,那座城市的人們都知道了馬司令到學校向何花求愛的故事。

何花和馬司令婚禮是革命化的……當天晚上,客人散盡,馬司令滿麵紅光地說:何花同誌,小何,休息吧,不早了。

何花問:我和你這個司令員結了婚,你是不是要攔著我不讓我去朝鮮?

馬司令一瞪眼,誰敢攔我老婆?

何花說,那就好。

馬司令又說,休息吧,不早了。

何花說:我現在有家了,我是一個有家的人了,我得寫信告訴我弟弟。再說,我去朝鮮,也得告訴他。萬一……

馬司令又瞪眼,不準說萬一!

何花說著說著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寫信,淚水滴在信紙上,打濕了剛寫的幾個字。藍墨水洇洇散開,字跡慢慢模糊。何花狠狠撕碎信紙,接著在下一張上寫。何花的淚水很旺,像泉水,不住地往外湧。淚水不偏不斜,總是滴在信紙上。何花的信總也寫不完,信紙撕了一地,像天女散花。

馬司令張嘴打了無數次又大又長的哈欠,何花的信還在無窮無盡地寫著,不知道何時才能寫完。無奈,馬司令和衣躺在新婚大床上,不久,就打起了如雷的鼾聲。

馬司令起床總是很準時,他立即發現,何花和衣蜷曲在沙發上,睡著了,像一隻熟睡的小花貓,臉上還掛著清晰的淚痕。馬司令心頭頓生憐愛,他拿過軍大衣,輕輕地柔柔地蓋在何花身上。這個無數次衝殺滾爬在炮火連天戰場上的漢子,何曾有過如此柔情?而今,這個躺在沙發上的小女子,使他的鋼筋鐵骨浸淫了男女之情的柔化劑。馬司令站在沙發前一動不動地用眼睛愛撫著這個小花貓,這個小女子,這個已經屬於他的老婆的女人,足足有五分鍾。

馬司令看一眼手表,然後來一個標準的向後轉,邁開軍人的步伐,上班去!

第二天何花也很忙,上午在團裏忙,下午在學校忙。在學校,她一直希望見金浪一麵,但金浪很忙,直到晚飯後才約上。二人見麵就在金浪的辦公室,童靈在辦公室外走廊裏的連續排椅子上坐著,弄得何花心情有些混亂,見了金浪一時間沒了話。金浪從何花進門,就一直在辦公桌後邊站著,態度雖然仍是嚴肅,但目光裏有幾分敬意。他說,何花你是好樣的!馬司令也是好樣的。不知是受了表揚感動,還是心裏有委屈,何花的眼淚一下子湧出眼眶。金浪慌了,趕忙解釋說,何花同誌,我說的全是真話。和有的人比,你真值得我,我們學習。何花聽不下去了。她怕自己再聽金浪說下去會失聲大哭,於是行了個軍禮就匆忙離開了金浪的辦公室。

回到她那個新家時,又到了該熄燈就寢的時候,因為,部隊的熄燈號吹響了。馬司令好像一個剛到部隊的新兵,大聲說:哎,這是熄燈號吧?說著,用火辣辣的眼神掃射何花。

何花忽然雙手抱頭呻吟:哎呦!哎呦!我的頭疼,疼死了……

馬司令心急火燎,抱起何花就向門診部跑。值班醫生滿頭大汗地忙乎一陣子,說,沒什麽大問題,精神有些緊張激動,服兩片安定,好好睡一覺就好了。說著,對馬司令意味深長地一笑。

何花服了藥,躺在婚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衣服沒有脫。天很熱,何花穿的很薄。馬司令怕打擾她,不敢給她脫衣……突然,一股從沒有品味過的女人氣息沁人心脾,這是身邊的女人的味道,是他的女人的味道。這女人味兒刺激了他的神經,使他極度興奮起來。馬司令坐起來,蒲扇大手就要伸向女人的胸脯。這是我的老婆,我還等什麽?女人溫柔地翻了個身,留下的是汗濕的脊背。馬司令的手定格了。

座鍾的聲音很響,手表的聲音也很響。馬司令一不做,二不休,把醫生留給何花的安定也吞下了兩片,再次躺下。

新婚第三天,何花隨赴朝慰問團出發了。馬司令到車站送行。何花心裏覺得對不住他,不敢正視他的眼睛。馬司令卻像什麽事情也沒往心裏去,和赴朝人員一個個握手,到了和何花握手時,照樣大大咧咧地說,媳婦,不,小何同誌,到了朝鮮別給咱丟人!又小聲說了句,一根汗毛也不許丟了!倒是胖嫂數落了何花風句,你這妮子,是人家媳婦了咱不好好和人家做媳婦的事,讓你男人連續腥味也沒沾?

何花火了,狠狠地瞪了馬司令一眼,心想:這種事也好意思對外人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