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十五章 顛倒的影像

公元1991年的春天,正是楊柳吐翠的時候。

一輛草綠色的北京吉普行駛在濟南通往鳳山的公路上。車內的後座上,並排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差不多都在四十五歲左右。那男的,皮膚黝黑閃亮,目光深沉,像老是在沉思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學者或者教授。那女的,西裝革履,麵色紅潤,神采奕奕,看起來像個記者。她望著窗外山坡上一片片灼灼燃燒的桃花,和田間青青的麥苗,喃喃地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你又在感歎什麽,黃蔚。你還是學生時代那個樣子。”學者模樣的人甕聲甕氣地說。

女的說:“我想起了詩經寫桃花的兩句詩。清潭,世界上的事情也真奇怪,本來,‘桃之夭夭’裏麵的‘逃’是桃樹的‘桃’,可在語言的演變中變成了逃跑的‘逃’,意思也變了,原來這句話是說桃花開得很妖豔,後來就成了逃跑的意思。”

“曆史上這樣的事情多得很呢。好人可以被曆史學家們寫成壞人,壞人也可以被寫成好人。”那男子的目光穿過窗玻璃,望著遠處的村莊說。

黃蔚憤憤不平地說:“本來我們運動初期就叫工作組打成黑幫,後來被迫造反,可是現在電視上出現的紅衛兵造反派都是些土匪,他們無惡不作,打家劫舍,做盡壞事。其實呢,那些整老師,打老師的,還不都是那些保守派紅衛兵?他們是工作組的幫凶。我們這些造反派承擔了中化大大命的全部錯誤。這說得過去嗎?我在一個資料上看的,大革開始,工作組進學校,光北京的大專院校,就有一萬多老師被打成黑幫,三千多學生被打成反革命,自殺的很多。可工作組幹的壞事,在電視上都成了紅衛兵造反派幹的了。這些作家還是大革那一套,睜著眼睛說瞎話。”

男子同意黃蔚的看法:“是的。造反派其實隻掌過兩年權,那八年基本上都是挨整的。‘一打三反’和清查‘5。16’,造反派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大清查是最後的清算。”

“這些作家也太沒有良心了。自己也參加過中化大大命,卻歪曲大革,就像把‘桃之夭夭’改成‘桃之夭夭’一樣。”

“也可能他們不是故意的,不那樣寫上邊不願意。這段曆史,弄不好得將來的曆史學家們來寫了。”男子苦笑道。

“我們這些人還活著,還隻有四十來歲,我們經曆過那段曆史,我們最有資格說話。”黃蔚不服氣地說。

“好了,好了,今天我們回母校參加校慶,應該高興才是,暫時不在這些不高興的問題上糾纏了。”

讀者也許能夠猜到,這男的是鳳山中學的物理教師呂斯坦老師的兒子呂清潭,黃蔚——當年鳳山中學的女才子。呂清潭現在是山東經濟學院的教授。黃蔚現在是是呂清潭的妻子,是山東青年報的記者,也是本省小有名氣的詩人。

黃蔚恢複高考後考入山東師範學院中文係,畢業後留在濟南工作。這時候她還沒有找到理想的對象。她的怪脾氣讓她看不起那些毫無才能的繡花枕頭,幻想找一位富有才情的作家或詩人,這使她常常想起學生時代跟她意氣相投的方雲漢,但那已是舊夢了。後來,一位眉目清秀、麵孔的小作家向她求愛,她開始也有些動心,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後,她毅然跟那人斷絕了關係,因為她發現,那不過是個故作的庸俗寫手,專寫一些阿諛領導的文字,令人生厭。

個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高中時代的同班同學呂清潭。她發現,呂清潭好像一株孤獨的樹,從來沒有蜂蝶來訪。一是他的相貌平庸,一是他冷靜有餘而激情不足。然而感情豐富的黃蔚,這時候也已過而立之年了,在激情澎湃之外,也善於冷靜思考了。經過反複考慮,她最後決定嫁給呂清潭。就這樣,他們不期然而然地成了夫妻,而且過得還不錯。

前幾天他們接到鳳山中學的通知,特地來參加母校建校四十年大慶活動。

轎車駛入鳳山縣境,不一會兒便開至黃蔚小時候曾經在那裏學習過的金蟬小學。黃蔚叫司機把車停下,然後夫妻倆進了學校的大門。黃蔚已經聽說過,當年被打成右派的於耿士老師已經平反了,所以想來看看他。

有人告訴他們,於老師的家在學校西南角上,今天是星期天,不辦公,他可能就在家裏,兩人便徑直來到於老師的家。

迎接他們的是一位滿頭白發麵色紅潤的老人。

“於老師,”黃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

“你是……”老人打量了一會兒黃蔚,忽然激動地大聲說:“黃蔚!”

黃蔚靠近了於老師。

“啊,都這麽大了!多少年了?”他板著手指數了數,說,“三十五年了,時光過得真快呀。那時候,你們還都是些十多歲的小孩子呢。”

“老師,你的記性真好。三十多年,我們都過不惑之年了,你還能認出我們來。”黃蔚說。

“這是……”於老師指著呂清潭問黃蔚道。

“他是山東經濟學院的呂教授,我的愛人。”黃蔚大方地回答說。

呂清潭笑了笑,沒說什麽。

於老師打量了一會兒呂清潭,又看看黃蔚,說:“好啊,好啊。”然後把他倆讓到家裏。

於老師的妻子——一位滿臉皺紋滿頭白發的老婦女,見來了陌生人,有點害怕地迎上來。但當黃蔚將兩瓶趵突泉酒遞給她之後,她便解除了顧慮,熱情地給客人倒茶倒水。

於老師家裏很樸素。一個老式的站櫥,上麵的紅漆已經剝落;一個舊式箱子,還是妻子從娘家帶來的;後來加了一個小菜櫥,一個矮腿的楊木餐桌。沒有書櫥,但靠牆有一個比較精致的書架,上麵陳放著一些近幾年出的新書,諸如《唐詩鑒賞》之類。

大家喝茶敘舊。

黃蔚問到分別之後於老師的情況,於老師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很不願意提那些叫人不高興的事情。那時候,你們小,不了解情況。其實,我就是因為得罪了劉晴光才被打成右派的。她告我攻擊的統購統銷政策,實際上我是說農民的負擔太重,生活太苦,政府應該減輕他們的負擔,不要竭澤而漁,這就被打成了極右派。開除了公職不算,還叫村裏對我嚴加管教。”

“還說呢。誰叫你好管閑事的?你提的意見是為了農民,可人家就叫貧下中農把你管製起來,大革時期鬥你打你的那些人不都是貧下中農嗎?”於老師的妻子埋怨道。

“別說人家了,連老婆也對我專政呢?”於老師半開玩笑地說。

“俺那也是沒有辦法。不那樣,俺老婆孩子還能活下去嗎?”於老師的妻子有點生氣,說完便出去了。

“也是——這幾年好了,老鄧先給俺摘掉帽子,又給平了反,兩個孩子也安排了。隻是我還常常回憶過去的事情,想起來精神

就不好。”於老師說。

“那就好,老師,不要再想過去那些傷心的事了。”黃蔚安慰於老師道。接著,她又皺皺眉頭說:“自古以來,多少人為民請命,可這民就是不領情,大革期間鬥爭您的,大都是處在社會下層的人吧?”說完,瞅瞅呂清潭。

呂清潭不善言語,此時忍不住談了自己的看法:“這樣的事,不光大革有。譚嗣同變法,也是為民請命,可是清政府殺害他的時候,一群老百姓圍著看熱鬧,都喊‘殺得好’,這說明群眾沒有覺悟。中國沒有經過資本主義階段,群眾覺悟不高,實際是一群皇權主義者,隻要是皇帝說的,就都是對的。偉大領袖說右派是反動派,老百姓能不相信嗎?”

“是,是,”於老師連連點頭道,“還是教授說的對,有知識的人。”一麵說,一麵瞅瞅黃蔚。

“一切都過去了,老師,今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師娘也不容易。你們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地歡度晚年吧。”黃蔚說。

“可是,我還忘記了,黃蔚,你現在幹什麽工作?”於老師又問道。

黃蔚笑了笑。

呂清潭替她回答說:“《齊魯青年報》的記者,天天跑東跑西的。”

“那不簡單呀。那時候,我就看著你和方雲漢有個出息,果然是這樣。方雲漢受了不少罪,現在也行了,當了省級優秀教師了,聽說寫了本長篇小說,叫《可惜流年》,還送我一本呢。”說著來到書架旁邊,取下一本裝幀精致的新書給兩人看。”

“雲漢這小氣鬼,也不給我們郵寄一本。見了他,我得數落他一頓。”黃蔚假裝生氣地說。

“不是這樣的,他可能還沒來得及吧。聽說他的書是自費出版的,贈送了一千多冊。這人不愛財,也很大方。”於老師說。

黃蔚笑道:“也許冤枉他了,嘿嘿。”

呂清潭也為雲漢辯護道:“雲漢這人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咱們沒有向他要書,他不可能給咱。”

“總之,我沒有白培養你們一回。我一直認為那時候的教育模式有問題,說什麽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這說法表麵看有道理,其實培養的是政治扒手,不是真正的建設人才。教育跟政治有聯係,可不能說為政治服務。教育應當培養科技人才,包括你們這樣的人才。現在的教育方針有變化了。”於老師盡管被管製多年,可他還是那個老脾氣,不隱瞞自己的觀點。

於老師的妻子又責備丈夫說:“整死你,你也還是那個脾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

“我是帶著花崗岩頭腦見上帝了,哈哈哈哈……”於老師爽朗地笑了。

他們又隨便地聊了一會兒,黃蔚站了起來,呂清潭也站了起來。

“老師,我們這次來鳳山是參加鳳中四十年大慶的。我還要去看看我舅舅,拜訪幾個老同學,我們得走了。以後我盡量經常來看您。”黃蔚說。

“快中午了,無論如何得在我這裏吃飯。我們喝上兩杯酒,再好好聊聊——你師娘到廚房做菜去了。”於老師極力挽留兩位客人。

黃蔚又強調了些理由,兩人終於告別了於老師,到油坊村黃蔚舅舅家去了。

他們在舅舅家吃了飯,打聽到朋友們的住處,分別拜訪了文海波和鄭子蘭夫妻,還有王博和李曉軍,傍晚的時候來到縣城,到鳳山中學約方雲漢和杜若找到鮑加登老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