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十六章 回放

鮑老師現在住在教工宿舍區二號樓的一樓。

他們按了門鈴,一個滿頭白發,臉上皺紋縱橫交錯的瘦老頭兒開了門。

這就是當年那個講起課來如排山倒海一般的鮑老師嗎?黃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當大家坐定以後,鮑老師便開始談笑風生了。

“好啊,你們總算沒忘記老師,今天還來看看我。”鮑老師一邊說,一邊給大家沏茶。

黃蔚急忙接過茶葉桶往茶壺裏放茶葉。杜若取過暖瓶往壺裏倒水,停了一會兒,又提起茶壺給大家倒水。

黃蔚打量了一會兒鮑老師,鮑老師也打量了一會兒黃蔚。

“多少年沒見了,我時常想起你們呢。”鮑老師感歎道。“曹操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想想過去的日子,還真是這麽回事呢。當年你們風華正茂,現在也都年過不惑了。”

“是呀。‘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人一輩子不過如此。”方雲漢不自覺地背誦起蘇軾的文句來,接著深深地抽一口煙。

“你還是那個樣子,雲漢。”黃蔚驚喜地說,好像見到了學生時代的方雲漢。

這時候,杜若忍不住嗔道:“文人的窮酸!”

方雲漢笑笑,就像孩子一樣。

“杜若可不能那麽說,方雲漢和黃蔚是我的兩個得意弟子。當年上初中的時候,我就看到他倆不一般,都喜歡讀書,出口成章。方雲漢,你還記得,你不是在我們的《鳳河報》上發表過一篇文言文嗎?叫什麽來?”鮑老師用手掌拍拍腦袋。

“《鳳河記》,我還能背下來的。”黃蔚說,接著站起來用純正的普通話背誦道,“‘暮春之時,餘與諸同學遊於鳳河之濱。時眾芳雖盡,而嘉木葳蕤,栗林翳翳,流水潺潺。鵝鴨戲於清流,蛺蝶集乎紅蓼。遊魚騰躍於飛瀑,春鳥翱翔乎雲中。芳草萋萋,暗香菲菲襲予;飛蓬飄飄,輕絮絲絲沾衣。矯首遐觀,則紅綠杵衣於橋畔;側耳遠聽,則農人喝牛於曠野。騁目北望,崇山峻嶺與天接;舉眼南觀,舊城古道與地連。仰而觀之,浩浩乎青天無窮盡;俯而察之,茫茫乎大地廣無垠。嗚呼!造化如此,萬類各得其所。而我輩亦宇宙之一員,何負之也?風華少年,當弦歌高唱,惜時如金,俯幾奮讀,以成棟梁。草草拙撰,願與諸君共勉之也。’。”

“你的記憶力真好。三十年了,你還記得那麽清楚。”方雲漢驚歎道。背誦這篇文章的,仿佛不是現在的黃蔚,而是三十年前的那個聰明活潑的女孩,那個令他傾倒的女孩。

“這些年來,我時常想起我們那段很有意思的生活,也經常溫習你這篇文章。”黃蔚說。

鮑老師也眉飛色舞地說:“那時候,我看到這篇文章就想,如果有適宜的條件,方雲漢可能成為古文家。不料大革一下子耽誤了十年,連大學他也沒撈著考——不過總算不錯,他很努力,通過電大獲得了專科學曆,又通過自考完成了本科。你們也許知道了,他現在是省級優秀教師呢;還出版了一部小說《可惜流年》,成了作家了。”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方雲漢隨口背誦了辛棄疾的詞句,接著說:“鮑老師的《古陵春秋》也出版了。”

黃蔚瞅瞅鮑老師,鮑老師點點頭,走進儲藏室,取來幾本《古陵春秋》,一一簽名分給大家。

那本書的封麵是古香古色的,有點懷舊的味道兒,封麵題字用的是莊重大方的宋體字。

大家一麵翻書一麵聊。

“哈哈,老師的這張照片很年輕呢,也很漂亮。”黃蔚要大家看折頁上的作者照片。

“漂亮談不到。這還是我五九年照的。那年我才二十來歲,剛參加工作。”鮑老師美滋滋地說,“畢竟年輕,照成相片跟本人也是不太一樣的。”

“您的照片讓我想到了魯迅。”黃蔚又仔細看看照片說。

“哪能呢——過去的就叫他過去吧,你們總算不錯。黃蔚,你在報紙上發表的一些詩歌我也見到了,挺有意境的。”鮑老師將話題轉到黃蔚身上,“那年你寫的那首《我要》,你自己還能背下來嗎?”

黃蔚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隻記得一兩句。”

方雲漢說:“我可能還記得一些。”他想了想,站起來,用鳳山式的普通話背誦道。

我要做一隻自由的鳥兒,不肯被關押在金籠。

我將自由自在地飛翔,飛翔在蔚藍的天空。

我要做一匹野馬,不願意被韁繩牽係。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我悠然地跑東跑西。

我要做一隻青蛙,不願意被封住嘴巴。

在雨後池塘的荷葉上,我無拘無束地唱歌。

“你的記憶力也是驚人呀。”黃蔚不好意思地說,“我的一首破詩,也值得你記這麽多年。”

方雲漢自謙道:“不是我的記憶力好,是你寫得太好了。我還受了不少感染呢。我在獄中,在勞改隊,都時刻默默地吟誦

這首詩。它表達了我的心願,我一直盼著做一隻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野馬,一隻在池塘裏自由歌唱的青蛙,一隻徜徉在大海裏的巨鯨……”他搖晃著身子又得意忘形了。

杜若瞪了他一眼。方雲漢有所收斂,解釋道:“杜若,你不要生氣,我心裏永遠裝著你,不信,我背一背我最早寫給你的那首詩你聽聽。”

“我不聽!”杜若嗔怒地說。

可是方雲漢還是搖頭晃腦地背起那首詩來。

“你是春陽,溫暖了我一顆冰冷的心。

你是閃電,照亮了我寂寞的靈魂。

然而杜若呀,你又是巫山神女,洛川女神,我一個凡夫俗子,豈能得到你的芳心?

……”

“不要臉,孩子都大學畢業了!”杜若掩飾著內心的喜悅之情說。

黃蔚臉上顯出一種羨慕的神情,不自覺地看看沉靜地坐在那裏,好像對什麽都無動於衷的丈夫。

“好啊。我今天太高興了。我當時的觀察沒有錯。盡管遭受了些風風雨雨,你們今天總算成才了。還是毛主席說的對,‘經風雨,見世麵’,不經磨練不成人哪!”鮑老師激動得臉都紅了,他抹抹額上的汗珠說,“一些一帆風順,開始就招工出來,當了工農兵大學生的,今天也不一定有什麽作為。”

“鮑老師,陶秋花現在怎麽樣,還有吳思金?”黃蔚忽然問道。

“他倆各自都跟自己的對象離了婚,結成夫妻了。吳思金在機床廠當了個官兒,那幾年好樣的,可後來廠子經營不善,破產了,他也下了崗,現在正在待業呢。”

黃蔚沉思一會兒說:“那也不是當年的吳思金了,很值得同情呢。這工廠動不動就破產也是問題。”

直到現在沒有說幾句話的呂清潭開口了:“工廠破產是經濟發展的必然,是代價,不是壞事。不能大家都在一條船上沉入海底。”

“經濟學家發話了。道理是這麽回事,可是眼見那麽人吃不上飯,另一部分人腰纏萬貫,總不是個事吧。”黃蔚不服氣地說,“你們經濟學家就是這樣,總是看到一個方麵,你還是放起你的大道理,看看現實吧。”

“是呀,我同意黃蔚的看法。中國曆史上的那些農民起義是怎麽發生的?還不是貧富不均造成的?”方雲漢附和黃蔚道。

“你們還是少在這些事情上爭論吧。你們吃虧還不是在說話上?”杜若又瞪了雲漢一眼說。

“杜若還是心有餘悸呀。現在比原來好得多了。首先是言論自由,說句話再也沒人打反革命了。你們的單碩老師,還不是因為寫了篇日記就叫人家打成反革命?多少人死在文字獄上。單老師在監獄裏得的黃疸肝炎,現在已經發展成肝癌了,可能不久於人世了。”鮑加登的聲調低下來。

大家都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兒,黃蔚提議,明天去看看單碩老師,再到柏永芳和鬱寧墓地去看看。鮑老師告訴他們,這個學校的人事變化很大。鬱寧的父親鬱文孝,自從女兒死後,一直像得了神經病一樣,癡愣愣的,見到女孩子就指著說是他的女兒。後來調回原籍,前兩年死了。陳瓊老師自殺後,老婆改嫁了,兒子也帶走了。他的老家是臨朐,他死後也埋在鳳河岸上,還有……”他哽咽了一會兒,精神好些了,接著說:“我們這些人算是幸運的,挨整的都給平反了。有一些平反後回了原籍,他們怕形勢有反複;有一部分提拔到琅琊師範學院當教授了。”他瞅瞅呂清潭說:“你父親老呂現在是師院的物理權威了,你們沒去看看嗎?”

呂清潭說,有這個計劃。

黃蔚說:“我公公校慶是不是也參加,那我們就在這裏見麵好了,我們的工作也很忙,不能耽誤時間太多。你說呢,清潭?”

呂清潭點點頭說:“怎麽都行。”

“他可是不容易呀。你們要好好孝順。”鮑加登又叮囑道。

“明天肯定有好多同學老師參加校慶,這可是個朋友相聚的機會呀。”黃蔚說,“我們班裏的好多人我多年沒見了。”

“不過也不要把校慶看得太重要。校慶是好事,學校裏的新領導積極地籌辦這件事。可是他們沒有考慮到,一些人想利用這個機會誇官亮職,那些至今還在家裏當農民的,就不是很感興趣。”鮑老師說。

“鮑老師說的對,像張德這樣的,自己憑著父兄的關係混了個官兒,還不趁機炫耀自己?”方雲漢說。

“我說的不是他這樣的。聽說他現在很慘呢,因為貪汙受賄正在受審查。大概得判長期徒刑。”鮑老師告訴大家。

“啊?這消息確鑿嗎?”黃蔚提出疑問。

“確鑿,是我前幾天聽琅琊來的人說的。”

“他那個素質,走到這一步上不算奇怪。”方雲漢說,“我不同情他,可是我覺得他也是犧牲品。現在因為經濟案子被槍斃的,大概不少於大革期間非正常死亡的幹部。”

“你總是跟人家唱反調!這樣的人算什麽犧牲品?還應該怪自己。”杜若沒好氣地說,“你老是同情弱者,有些弱者是自作自受,也值得

同情嗎?”

“不值得同情。聽說他敗在一個女人身上,他跟那女人發生了關係,女人跟他要十萬塊錢,不給就告,他沒辦法,就索賄貪汙。就這麽回事。多少幹部都毀在女人手裏呀。”鮑老師不無感慨地說,然後仰起臉長長地吸一口氣。

這一動作,讓黃蔚想起那年的一些鏡頭。她問鮑老師道:“老師,你的氣管炎好了吧?”

“好了,三中全會以後精神好了,煙也戒了,氣管炎就好了。”

“老師,你還沒有……”黃蔚想問一問鮑老師是不是又成家了,但沒好意思張口。

鮑老師似乎已經猜測到黃蔚要說什麽,便頗有感慨地解釋道:“我已經這麽個年紀了,不想再成家了。我已經叫我女人傷了,唉,夫妻好比林中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呀。”

“老師,你說的不全對呀。像杜若就不是這樣,雲漢兩次遭難,她都堅定不移地等著他,還拉了兩個孩子——杜若,兩個孩子都很有出息吧?”黃蔚說。

方雲漢驕傲地說:“是的,黃蔚,大孩子平兒已經本科畢業了,正在攻讀研究生呢。二孩子安兒剛剛上大學一年級,也是本科,學理的,像他媽媽。這都是杜若的功勞,一個偉大的母親!”

“剛剛有點好事,就得意忘形了。”杜若高興地責備丈夫說。

“人家是表揚你呢,杜若——你們孩子是有出息,我們的還不知怎麽樣呢。”黃蔚羨慕地說。

“也孬不了,你們兩個都很聰明嘛。”杜若說,“——你們的孩子多大了?”

“才十一歲呢,我們結婚太晚。”黃蔚答道。

大家談得非常高興,不覺天已經黑上來。黃蔚將剛買的一盒茶葉和兩瓶泰山特曲從一個紙質的帶有廣告畫的提包裏取出,放到茶幾上,提出要到招待所去,但是鮑老師死活不讓去,非帶他們到飯店去不可。大家拗不過他,隻好跟著他到飯店吃飯去。

第二天黃蔚和呂清潭由方雲漢陪著,拜訪了病中的單碩老師。單老師麵黃肌瘦,仰麵躺在床上,靠精神支撐著生命。見黃蔚他們來了,他拚著力氣坐起來,嘴角也出現了笑容。他說:“你們是一代有才華的人,今天總算挽回了大革給你們耽誤的學業,都成才了。雲漢的小說我正在看呢,寫的不錯。黃蔚的詩歌我在報紙上經常看到,很有意境。”他自知自己已不久於人世,便說:“黃河東流去,人生誰無死?我希望我死後你們把我的骨灰灑在鳳山的大地上,我喜歡這片土地。另外我已經請求把我的遺體捐獻給醫院。”

他們幾個都哭了。他們對單老師安慰幾句,將剛剛買到的奶粉和蜂王漿放下,便告別了病人及其家人。

後來他們又拜訪了宋仁初、老校長錢中嗣,下午到了鳳河岸。其時正是舊曆三月中旬,墓場上已是芳草萋萋、野花點點了。此時,鬱寧墳上正有幾隻粉蝶在翩翩起舞。

從東到西,依次是柏永芳、鬱寧、陳瓊的墳墓。

他們給死者的墳墓添上一鍁鍁黃土。

他們向死者獻上美麗的花圈。

他們向著死者的墳墓默默地致哀。

想起當年鬱寧的音容笑貌,杜若忍不住流下淚來。

“唉,鬱寧要是活到現在該多好啊。”她自言自語地說。

麵對柏永芳老師的墳墓,方雲漢悲痛而又遺憾,於是吟誦道。

偉男淑女熱心腸,引弓能令月彷徨。

一言爽快遭橫禍,十載孤獨客異鄉。

世上有情惟弟子,天堂無路去何方?

花明柳暗本常道,何必匆匆做縊殤。

這首詩可能是他原來寫好的。

黃蔚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墓場上的氣氛讓他聯想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暫。她似乎看到了六百裏之外鬱文孝老師的墳墓,在荒郊野外,在夕陽下,孤零地臥在那裏,上麵兀自站著一隻神鴉。於是她麵對西方,默默地鞠了一躬,灑下幾滴淚水,沉吟良久,獻上她的一首祭詩。

排山倒海滿堂驚,燕語鶯啼展笑容。

亂世無情失愛女,斷腸難耐逐幽冥。

無名山下花成土泗水河邊魂化風。

可憐死別常遺憾,一酹西天淚縱橫。

然後,黃蔚麵對陳瓊的墳墓默哀幾分鍾,想起上小學的時候他作的那首《月亮和太陽》,吟誦了起來。

致老師。

我是一株幼苗,多麽希望長成大樹!

老師,您就是催我成長的陽光,也是滋潤我的雨露。

我是一隻鳥兒,多麽希望了解世界的奧秘。

老師,你給我鼓起翅膀的力量,讓我駕著長風,一飛千裏。

後麵的那些,黃蔚已經忘記了。她遺憾地說:“陳老師是多好的一個人呀,可惜被整死了。”

祭祀結束了,天色暗了下來,河畔的白楊樹向河水投上長長的影子。日光變得昏黃,遠處浮起了淡淡的煙靄。

他們低著頭往回走,每人都在思索著什麽。

當天晚上是雲漢夫妻請的客,他們也把鮑加登老師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