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十四章 劫後
琅琊市勞改隊坐落在琅琊市的西南方,這裏是監獄、工廠和犯人的生活區、勞改管理人員辦公和生活的一個綜合的所在。周圍是高高的堅固的圍牆,牆頂是用水泥箍起來的,光滑而呈拱圓形。其上架著令人生畏的高壓電網。四角是高高地矗立著的固若金湯的崗樓,崗樓上架著重型機槍。忠於職守的武裝看守們晝夜值班。
這個大院是一個特殊的人類社會。犯人們可以在這裏勞動、休息、學習。這裏有普通居民區都有的小賣部、理發店、衛生室、閱覽室……但是這裏沒有那種以關係為中心的家庭,沒有孩子,男女相互隔離。可以說,這是強迫地嚴格組織起來的失去政治自由的一群特殊國民。
在正常的情況下,這裏的“居民”是那些破壞社會秩序危害國家安全的不法分子。但是,在中化大大命中,這裏更多的是因為說錯一句話,或者政治觀點上跟最高當權者不很貼弦的知識分子,或者因為派別的紛爭而不幸失敗者。在這種鬥爭中,我勝了就把你送進來,你勝了,就把我送進來。
打倒四人幫以後,新的領袖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也充分運用了這一機器。他並沒有考慮到經過十年動亂,人民需要安定和諧、休養生息,應當迅速地結束大革式的紛爭,而是像戲子一樣,裝扮成偉大領袖的樣子,繼續以“鬥爭哲學”為武器,將大批他認為的幫派分子逮捕判刑,因此,這勞改隊的人丁一時便興旺起來。新來的人有大革中一派的頭頭,有“賣身投靠”的老幹部,也不乏站錯隊的知識分子,當然,這類知識分子多是大革初期被打成“三家村”、“四家店”成員的黑幫分子,清理階級隊伍中被清理過的人,和“一打三反”中被打成反革命的人。這就是一場動亂剛剛結束,另一場動亂接踵而來。
王博判的是長期徒刑,已經被押解到東北農場勞動改造了。方雲漢判刑時間短一些,留在琅琊勞改隊改造。
白天,他跟其他罪犯們在磚場勞動,晚上,精疲力竭的他,就跟幾十個犯人一起住在一個大號的監房裏。監房裏空氣汙濁不堪,犯人的打呼嚕聲,歎息聲,呻吟聲,還有各種其它的聲音,形成噪音的合奏。但是,對於十分疲乏的方雲漢來說,這也無所謂,因為一會兒他就進入了酣睡狀態。一覺天明,便又像機器人一樣開始工作了。
這裏有閱覽室,閱覽室裏有各種各樣的進步圖書,方雲漢本來酷愛學習,也追求進步,但是現在他卻好像厭食者一樣,不願意再閱讀《選集》和馬克思、列寧的書,這些書曾經令他如饑似渴地閱讀過。他上一次在監獄裏閱讀過《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唯物論和經驗批判論》,通讀過《選集》。那時候,他是把自己的獄中生活當成一個鍛煉的機會,認為自己不過是暫居籠中的鳥兒,相信有朝一日還會出來展翅飛翔的,因此他充分利用這段時間進行學習。但是這一次不行了。他開始懷疑那些理論的真偽。為什麽,他一直信仰的主義,卻一次次讓他坐牢,讓他受難,讓他犧牲了自己的青春,而這種犧牲又是無謂的,並不像民主革命時期那樣,革命者的受難和犧牲是值得的,因為他們可以得到革命家的頭銜,死了就被追認為革命烈士。而方雲漢和千千萬萬的青年學生,響應的號召,積極參加中化大大命,最終卻成為反革命,要在勞改隊消磨掉寶貴的時光。他第一次對
他曾經崇拜的偉大領袖提出疑問:他的那些指示都是正確的嗎?運動初期,他多次接見紅衛兵,鼓動紅衛兵起來造反,可是當紅衛兵發動起來,他又視為洪水猛獸,下達了《公安八條》,將好多造反派投入監獄。後來又發動清理階級隊伍,把造反派打成牛鬼蛇神的代理人。“一打三反”和清查“5。16”,其實是跟鼓動造反方向相反的一場殘酷鎮壓群眾和紅衛兵的運動,大批紅衛兵被逮捕入獄甚至處死。方雲漢的確是無限崇拜的,可是現在呢?他發現了偉大領袖路線上的搖擺和不定型,行動上的出爾反爾,隨心所欲。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他的一喜一怒,都可以讓成千上萬的人為之付出生命。不是嘛,多少老幹部在大革中被整死,或者被逼自殺,多少好人因為一句話被投入監獄,判處徒刑。他親手締造的紅衛兵,更是厄運連連。這位曆史偉人自信能洞察一切,多年來致力於選拔接班人的工作,但是卻一個個失敗了。英明領袖雖然極力模仿他老人家的風範,但他的至多不過是接過階級鬥爭的口號,再一次掀起派別鬥爭的狂潮,將大批觀點不同的幹部群眾投入監獄。藍玉坤書記就是含冤而死的好幹部。
方雲漢,這位大革以來一直唯我獨尊的紅衛兵造反司令,第一次發現自己是一個受利用後又被斬殺的莽漢,是一個中國式的於連。每每當夜不能寐的時候,在犯人的噓唏聲和夢魘聲中,他往往輾轉反側地反思自己在大革中的所作所為。這是那一次蹲監獄的時候他不曾做過的。那時候,無論他遭到多大的災難,支持他活下去的還是對偉大領袖的無限信賴。雖然劫難讓他一度惶惑過,但總起來說,他還是有信心的。但是這一次不行了,原來的信仰,也就是他所接受的那種閃光的信念,再也不能成為支持他戰勝災難的力量。這種信念給予他的是手銬腳鐐,是監獄,是妻離子散。既然是這樣一種信念,他還能將它堅持到底嗎?十幾年來,多少人口中吆喝著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而實際上卻在幹著政客的勾當。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是政客們攫取個人權力量鞏固自己地位的工具;階級鬥爭的理論,被政客們用來對付不同觀點的派別和個人;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成為鎮壓人民的武器;共產主義,成為誘導人們盲目赴死的幻境……這種虛幻的東西,不是叫人們實事求是地對待生活,而是為了它而相信武力的巨大作用。人們改造世界,不是通過發展生產,發展科技來進行,而是盲目地用武力來破壞生命,摧毀和諧的社會秩序。人們沒有因此達到預期的結果,得到的隻是貧窮、愚昧、死亡。
方雲漢的人生理想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而這次大清查將他那些五彩的肥皂泡最後吹滅了。因此判刑之後,他沒有再上訴,後來也沒有申訴。他的尚年輕的心好像已經衰老,昔日熱情的火焰已經變成了一撮死灰。什麽中化大大命,什麽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統統是騙人的鬼話,隻能引導你走向死地。方雲漢已經被政治傷透了心,一聽到政治就要作嘔。是的,這些理論,別人可以用來獲得高官厚祿而不挨整,像華主席,不就憑借這些玩弄權術爬到國家的最高位置上的嗎?他有什麽本事?但是對於方雲漢,卻是致他於死命的利器。他的坎坷的命運,他的一次次的牢獄之災,還不是因為相信了這一套理論?他現在唯一希望的是好好勞動,等熬過了刑期,能夠跟妻
子兒女在一起,安於貧賤,在老家度過自己的剩餘時光。不管多麽貧窮,隻要一家團團圓圓也就心滿意足了。他不再奢望政治上有所作為,也不再幻想人家給他和他的妻子一個工作崗位,讓他再一次吃上工資,他也不敢夢想將來孩子能夠上大學出人頭地,因為光他的反革命和刑滿釋放分子的身份就足以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但就在方雲漢萬念俱滅心如死灰的時候,新來的犯人告訴他一個消息:杜若已經被正式安排當老師了。這對於絕望中的他來說,簡直是一聲驚雷。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夢?不說別的,光反革命家屬這一條,杜若就絕對不可安排,況且是當上了一名正式教師。但杜若的來信進一步證明了這條消息,這不容他繼續懷疑了。
方雲漢一下子放下了一個大包袱,那就是妻子和孩子們的生活有了著落,隻要有工資,她們就不會挨餓。
不久,外麵又傳來了新刑法下達的消息。新刑法規定沒有思想罪,也沒有反革命罪。這樣的消息,簡直讓他難以置信。但是它卻得到證明,是一位勞教工作人員告訴他的。這對於苦難中的他來說,無疑是黑暗中的一線陽光——這隻被關在樊籠裏的鳥兒,也許不久就要出籠了。
果然,1980年的初春,方雲漢出獄了。
不久,被判二十年徒刑的王博也從遙遠的黑龍江歸來了。盡管他們的處理決定上都留了一個“免予刑事處分”的尾巴,但他們總算被脫去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終於跟自己的妻子兒女團圓了。比之那些在大清查中死去的人,像藍玉坤這樣的好幹部,他們還算是幸運的。
但是,方雲漢在慶幸自己獲得自由的時候,也為自己的前途生出些淡淡的哀愁。眼見他們的同學個個從大學畢業回來,進了學校,當起了真正意義上的人民教師,而他卻失去了考學的機會,他不能不為之不平。
但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李白這流傳千古的名句,時刻激勵著他,他不相信自己的才華得不到施展。看看報紙,多少冤假錯案得到解決,多少九死一生的人得到解放,當教師的當教師,當作家的當作家,當科學家的當科學家……難道他會就此下去,平庸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嗎?不能!改革開放的號角已經吹響,全國人民正在向四個現代化進軍,這樣的形勢使他躍躍欲試。
順便交代一下另外幾個人的情況。李曉軍因為在大清查中雖然被判免予刑事處分,但又被剝奪了參加高考的權利。文海波、鄭子蘭受方雲漢的牽連,呂清潭受家庭出身的影響,他們盡管於第一次高考中都以優異的成績被大學錄取,但都被吉月武和李俊臣擋住了。於是第二年他們又參加了高考,這一次成績還是排在全市的前幾名。他們到市委找到了高捷。高捷通過市委副書記薛江楓幫他們幾個把問題解決了,他們總算進了大學的門。
王博回家沒有要求恢複代課教師,自己籌集資金,辦了個雕刻廠,利用當地出產的一種白石頭做起了石雕生意。
由於高捷的熱心幫忙,方雲漢、李曉軍於1981年重新當上代課教師。雖然地位卑微,他們卻又一次煥發了精神。沒有學曆,他們就參加電大學習。他們終於獲得了專科文憑。方雲漢還參加了本科段的自學考試。在教學上,他們都是佼佼者,因而都被評為優秀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