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寒假過完,新學期很快開學,開學的前兩個晚上徐晴接到鄭捷捷的電話,在那頭的鄭捷捷笑的分外開心,說著寒假的一些散碎的事情,雖都不大,可是鄭捷捷本來就是好口才,再無趣的事情也能被她講的有聲有色,更何況是講的某次她在香港街上被人邀請去試鏡這麽奇遇的事情。徐晴笑得樂不可支,順手將在膝上攤開的書合上,正欲問她為何拒絕試鏡時,鄭捷捷忽然語氣一變,話題飛到和前麵完全不相幹的事情上,聲音充滿了迷惑:“徐晴,你是獨生女麽?”

“怎麽?我沒跟你說過?我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徐晴舉著話筒的右手一顫,詫異的反問,“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鄭捷捷驀然想起徐晴是跟她說過這件事,那個弟弟是她母親到國外後再嫁後生下的,是一個極其漂亮的混血兒,現在不過五六歲。想到此,鄭捷捷“呀”了一聲後問:“那有兄弟姐妹的感覺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呢,我跟我那個弟弟也從未見過麵,既不在眼前,未必會有多深的感情。畢竟感情是相處日久才會滋生的。”

“如果你見到你弟弟,你會怎麽樣?”

徐晴一聳肩,嘩啦啦的翻著手裏的書,“不知道。大約在一旁發愣的可能性居多。不過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鄭捷捷被問的半晌無言,許久後才重重歎氣,“我發現了一件事。我爸媽一直瞞著我的一件事。我被弄糊塗了……以後有空再跟你說。”

“好。你什麽時候想說再說。”

“寒假你有沒有跟別的同學聯係?”

徐晴笑:“我幾乎沒有踏出這個院子……”

“我發現自己愈來愈盼望開學了。”

“嘻,我從來不嫌假期太長。”

不論兩人到底喜不喜歡開學,新學期還是如期到來,就像是人的生老病死一樣無法避免。開學後不論同學或者老師都一切如常,生活很快步入正軌。兩人都是班委,學習都拔尖,考試也是輕鬆過關,不論是班上的活動或者學校的活動也是有聲有色。

唯一的變故就發生在徐晴身上。班上的數學老師方老師不知何故,一夜之間忽然才發現徐晴的數學天賦,青睞有加,時常為徐晴開小灶,平時小假,寒暑大假皆不例外;然後又更發現她的無窮潛力,再三推薦她參加學校為成績拔尖的高年級學生舉辦的數學競賽培訓班。

鄭捷捷每次看到徐晴書桌上的厚厚一遝數學資料,就把眉頭微微皺起,半真半假的為此不滿,為此徐晴在寒暑假一次都沒有跟鄭捷捷出去外麵玩過。每次鄭捷捷打電話邀徐晴,她都是在看書算題,不然就是去各式各樣的培訓班的路上。然而抱怨歸抱怨,鄭捷捷也從不勉強她,所做的,都是幫助支持。

她問過徐晴:“你要跟那麽多高年級學生競爭,壓力是不是太大了?”

徐晴輕鬆的笑笑,不以為意:“還好。我畢竟是熱愛數學,就算壓力比現在大得更多,我也會撐下來。喜歡和不喜歡是兩碼事。”

那個班裏至少都是初三以上的學生,徐晴是最小。班裏二十來人,大多都是男生,第一節課時許多高年級學生見到她走進教室,還很有些不屑,在她身後嘀咕:“不過是初中學生罷了……”

“還是女生呢。從來沒有見過女生能將數學學好。”

“不過是初中罷了。等她上了高中才知道苦呢。”

“不過長的居然很漂亮……”

後麵的話可想而知。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徐晴聽到。徐晴本來習慣性的支著頭看書,此時一挑眉毛,轉身用如蜻蜓點水般的目光掠過那幾名男生。這幾名男生本來都是聰明且自視甚高的人,冷不防感受到一對目光湛然的眼睛冷靜而鋒利從自己身上割過,一時間居然全都住了口,訕訕的笑一笑,急切的各自將目光轉向天花板或者窗戶外。有兩名男生在匆忙間目光相撞,更加尷尬,慌忙的轉頭看窗外,對牢天氣風景大發感慨。

“今天天氣真好啊。”

“是啊是啊。花壇裏的月季都開了呢。”

徐晴本想譏諷幾人兩句,此時半點話也說不出,生怕一說話就笑出聲,隻好故作麵無表情的著臉轉身過去,支著頭暗笑一場。

幾天後,徐晴在課堂上用數論解決了一道同餘問題,老師在台上讚不絕口的誇獎這種方法如何簡練而新穎,而後用激賞的語氣對徐晴的聰慧讚不絕口,說方老師推薦她上這堂課時自己還不信,如今看來,徐晴果真是不負我們的期望啊。

教室一片靜謐。下麵的男生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低他們好幾個年級的小女生不喜不憂的坐在那裏看著課前發下來的資料,本來許多人都覺得她長得煞是好看,甚至有人還有追求的意思,此時忽然覺得那種不露聲色的安靜給徐晴被罩上了一層清冷的神秘麵紗——所有的男生感都到夢幻般的不可思議,隻剩下敬畏和佩服,從此再不把她當作普遍女生看待,隻覺得非人類,那點曾經的動心愛慕感覺如曇花一現,蕩然無存。

徐晴是許多年後,徹底成熟後才明白這個道理。與她相反,鄭捷捷愈長愈美,有時一到教室,打開書桌,就能看到男生遞來的紙條或者信,偶爾還有禮物。信內容有長有短,有留名的,有不留名的,都是表露心跡,飽含無限愛慕的信。鄭捷捷對這些信一概不理,隻裝做不知情的樣子。如果有大膽的男生在半路攔住她,請她吃飯或者其他,她也不回絕,隻是禮貌的跟人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一拖再拖。

在這類事上,徐晴完全不理解鄭捷捷的做法,有時候問她為何,可鄭捷捷總是不肯多言。常常有人請徐晴帶信給鄭捷捷或者詢問她有關鄭捷捷的一切消息,徐晴為此也是無奈居多,通常扮演冷麵姑婆行徑,審視一樣的目光向別人身上割過,加上言語生硬的回絕,也幫鄭捷捷擋去不少麻煩。久而久之,亦無人再通過她的途徑期翼認識鄭捷捷。

在這類事情消失許久後,徐晴再一次碰上。那次是課外的數學培訓班,上到一半時,徐晴感覺到後麵忽然有人用筆捅她的後背。她本不欲理睬,無奈那人太有恒心,持之以恒的有規律的捅著她,看來她不轉頭是不肯罷休了。

這課是沒法聽了。徐晴歎口氣。剛好她的位子是在階梯教室的窗邊,老師不易察覺,她轉頭,發現她後麵的幾名男生正笑嘻嘻的看著她,舉手做了一個謝天謝地的表情,“你終於有反映了。”

徐晴不悅的一仰頭:“怎麽?”

捅她的那名男生其實長得很英俊,見到徐晴清澈又略帶不耐煩的目光,有些麵紅,支支吾吾的不肯說話,其他幾人拍拍他的肩,小聲在他耳旁嘀咕了幾句話,他終於鼓起勇氣,緊緊抿一下嘴後問:“請問,你認識鄭捷捷?”

“噢?”

怎麽也沒想到那人問這個,徐晴有些苦笑不得,好端端的課就這麽被打斷,隱約著惱意更深,一字一字的低聲反問,“你叫我,就是為了這個?”

那名男生此刻不知從何人那裏借來了勇氣,臉色恢複如常,語氣也不再猶豫:“是。我好多次見到你們走在一起。”

“好吧。我認識她,那又怎麽?”

“你能告訴我她的生日麽?或者愛好什麽的。”

徐晴冷冷覷她一眼,“我跟捷捷關係更好,還是跟你?我認識她時間長,還是認識你?”

男生不解其意,老實回答:“自然是你跟她的關係更好。我跟她都不認識。”

“既如此,那我為什麽要把她的喜惡告訴給一個不相幹的人?”

說完這話,徐晴一下把頭轉過去,繼續聽課去了;餘下幾名男生膛目結舌的愣在那裏。徐晴看一眼黑板,一道數列不等式的證明題已經講了一半,她一拍腦門,趕緊抓起筆匆忙的記下來。

聽到後麵的偶爾傳來的低語聲,徐晴頗覺滿意,以為他們再也不敢打擾自己。可剛筆記剛抄到一半,徐晴又感覺到後麵男生用筆再次捅著自己的後背。

徐晴側頭:“還想怎麽?”

此時說話的是另一名男生,一臉實事求是的樣子,“如果你能告訴我們,我們會給你好處……”正說著,看到徐晴嘴角的譏笑,聲音頓時沒了。

徐晴冷笑著轉身。

當再一次類似的事件發生時,徐晴舉起了手。老師笑眯眯的叫徐晴的名字,以為她跟以往一樣,有什麽新的見解看法,和顏悅色的問:“徐晴,關於這道題,你有更好的辦法?”

培訓班上的同學都刷刷轉頭看著徐晴。偌大教室稀稀拉拉的坐了二十來人,說話時回音比別的教室更大,徐晴故意揚高了聲音,讓同學們能聽的更清楚:“不是題目的問題。老師。我後座的幾名男生總是在上課時竊竊私語,讓我不能安靜聽課。所以,我想申請換位子,可以麽?”

老師一向偏愛徐晴,審視的看著那幾個男生,一扶眼鏡,教鞭向教室後的空位一指,“你們幾個,到後麵坐去!”

全班都笑起來。幾人恨恨的瞪著徐晴一眼,收拾起書包坐到了後麵。下課後,徐晴趁收拾桌子上紙筆時偷眼看到他們咬牙切齒的瞪著自己,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徐晴本以為他們還會找自己的麻煩,可他們卻沒動,隻是在原位,頭與頭碰在一起悄聲嘀咕罷了。徐晴聳一聳肩,將東西依次裝入書包,走出教室。

教室外正是傍晚時分。學校的花草樹木,湖泊樓房都在夕陽下沾滿金光,生發出奇妙的異彩,一點不刺眼,柔和而愜意。大湖倒映著落日,湖麵水波微瀾,像一湖碎金將光芒反射到四處。徐晴站在湖邊,呆看許久後才想起此刻是晚飯的時候了。

走過一棟有百年曆史教學樓時,徐晴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鄭捷捷和幾名班上的同學站在大樓背後空地上,拿著直尺,粉筆,對著牆上的一塊黑板指指點點,在商議什麽。鄭捷捷微傾著身子,聽著旁邊同學的再說什麽,時不時點頭搖頭。

“捷捷。”

徐晴盯著他們看了許久,終於出聲叫住鄭捷捷。鄭捷捷驚訝的抬頭尋找聲音來源,此時夕陽全打在徐晴身上,鄭捷捷努力看著那耀眼的金光,費力的將徐晴從光影中剝離出來,搖手笑:“上完課了?”

“上完了。你們這是做什麽?黑板報?”

“是啊。為了迎接一二九,學校剛剛布置下來的任務。頭痛的要命。”

徐晴瞄一眼黑板,剛打上橫格豎格,一個字都沒寫上。徐晴搖頭笑,“才開始?好像很累的活。”

“還好。職責所在,不得不做。不過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一旁的同學張笑笑打著哈哈:“能者多勞嗎。捷捷太厲害,字畫都拿得出手。”

徐晴卻笑的打跌。鄭捷捷一臉苦惱,卻揚一揚手,“你們去吃飯吧。”同學們歡天喜地的去了,一眨眼就不見人。

“走的還真快,”鄭捷捷沒好氣的笑,隨手再仍給徐晴一本詩集,“翻翻,看有什麽能抄到黑板上。”

徐晴未來得及細看,鄭捷捷忽的抓起一本厚厚的畫冊送到徐晴跟前,翻了個插圖讓她看,“這個圖怎麽樣?”

圖的背景是從天空俯瞰下去的金色楓林,寬闊的樹冠都是一片金色,五指楓葉層層疊疊的堆積在一起,壓在巨大的樹冠上,楓葉是淺淺的金紅色,高掛枝頭,夕陽閑散的掛在樹林上方不遠,高空中看去,樹葉脈絡已不可見,唯可見的樹冠如潮如汐,反射出細碎的金光。樹林空地處楓葉漫天飛舞,其間一名身材和諧的少女,身穿綴有淺黃色連衣裙,一隻手扶著秀氣寬闊的遮陽帽,另一隻手提著連衣裙,仰頭望著天空,眼睛明亮卻空洞——既像是在思考最艱澀的問題,又像是遊離於時空之外,對事物的絕對漠然。

少女的腳邊,有一隻棕黑色小狗,在漫天飛舞的楓葉的中顏色已經模糊。都在那樣激烈而繽紛色彩中,少女確實沉寂的,照理說,這樣靜謐的氣質和環境本來不當和諧,可是在徐晴眼裏裏,卻無任何不和諧之處。徐晴感到內心的激蕩,直到將目光從圖上移開許久,依然沉浸在那種孤寂和火熱的感覺裏不能自拔。

“我想起一部電影,”徐晴緩緩合上畫冊,用手壓緊,抬眼看鄭捷捷,輕聲問,“你要在黑板上畫這個?”

鄭捷捷搖頭,“我最初看到這幅畫,也給震撼了許久。將熱情和冷漠融合的恰到好處是多麽,不說畫到黑板上太麻煩,單就這個氣氛,就我那點繪畫的皮毛功夫,是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甚至想一想都覺得自己是在不配。”

“你是妄自菲薄了吧。”

鄭捷捷低聲歎氣:“你知道我這樣的出生,童年是不可能跟一般孩子相比的。畢竟條件在那裏,事事不可能落於人後。我從小被逼學這學那,什麽都學,毛筆,畫畫,鋼琴沒有一樣拉下,請的老師都是最好的,可我卻樣樣都沒學好,都是半吊子。唯一真心喜歡的,就是鋼琴……你以為我為什麽要上一中?因為這是全市唯一可以強製住校的學校,我實在不想住在家裏了。”

徐晴聽得靜默許久,明明想出聲說兩句可此刻才發現自己的嘴這般蠢笨,麵對其餘人伶俐冷峻不知道跑哪裏去了,片刻後才吐出幾個字,“我不知道你……”

鄭捷捷用手拍拍麵頰,不甚介意的笑,“沒事沒事。我不是貪心不足的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凡事都有利有弊麽。再說,多學點東西,沒壞處。”

徐晴凝視她的麵孔,一聲不響的把畫冊遞過去。鄭捷捷拿過畫冊,低頭翻了兩頁後手指便不再動,從粉筆盒裏挑了隻白色粉筆,背過身在黑板上畫起來。徐晴支著胳膊坐在樓後的小花壇邊上,歪了頭看著鄭捷捷用白色粉筆勾勒出插畫的輪廓,再側頭從粉筆盒裏挑了隻全新的紅色粉筆,一鼓作氣的橫抹上黑板,黑板上頓時鋪開一片紅色。

因上色時用力太大,鄭捷捷的右臂擦到黑板,徐晴一眨眼後再看,黑板下方一大塊的格線模糊不清,留下擦拭的痕跡;而鄭捷捷那身淺藍色校服手肘處沾上了許多白色粉筆末。鄭捷捷一直全神貫注的繼續勾勒,全然沒有留心。

衣袖上的那塊白斑格外刺眼,徐晴盯著看了會,上前扶住鄭捷捷拿粉筆的手,提高衣袖,一下下的幫她撲掉粉筆灰;鄭捷捷發現手被人抓住,正是一愣,而後看到徐晴細心的動作,嘴角掛起一個隱約的笑容。

粉筆灰被撲的七七八八,徐晴抬起頭,兩人一般高,一下目光對視,俱是少女墨如點漆的眼睛,雖隻有一寸大小,堪比一汪清泉,明白著倒映對方的影子,什麽都藏不住。鄭捷捷歪了頭,笑容轉深:“找到一首可以抄到黑板上的詩了麽?”

“還沒有呢。等下。”

剛好一陣秋風吹過,把那本擱在花台上的詩集吹開;徐晴笑著走回花壇,彎腰取書時看到那攤開的書頁。那頁印著的是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猶疑》——

未見你時,我不悲傷,更不歎息,

見到你時,也不失掉我的理智,

但在長久的日月裏不再見你,

我的心靈就像有什麽喪失,

我在懷念的心緒中自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當你從我的眼中消失的時候,

你的倩影並不映上我的心頭,

然而我感到了不止一次,

它永遠占據著我的記憶,

這時候,我又向自己提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無限的煩惱籠罩著我的心靈,

我卻不願對你將真情說明,

我毫無目的地到處行走,

但每次都出現在你的門口,

這時候,腦子裏又回旋著疑問:

這是為什麽?友誼,還是愛情?

為了使你幸福,我不吝惜一切,

為了你,我願跨進萬惡的地獄,

我純潔的心沒有其他希望,

隻為了你的幸福和安康,

啊,在這時候,我又自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當你纖細的手放在我的掌中,

一種甜美的感覺使我激動,

像在縹緲的夢中結束了一生,

別的襲擊卻又將我的心喚醒,

它大聲地向著我發問:

這是友誼呢,還是愛情?

當我為你編寫這一首歌曲,

預知的神靈沒有封住我的嘴,

我自己也不明白:這多麽希奇,

哪兒來的靈感,思想和音節?

最後,我也寫下了我的疑問:

什麽使我激動?友誼,還是愛情?

晚自習後她們一道回寢室時徐晴將課上發生的事情當笑話告訴鄭捷捷,末了接著說:“我想他們應該讓我氣得夠嗆,但又無可奈何。”

鄭捷捷蹙著長眉,“我是擔心他們會不會在日後找你的麻煩。其實你就算告訴他們也沒有關係。我並不介意的。”

“你當然不介意,多一個也是追,多兩個也是追,”徐晴拍著鄭捷捷的後背哈哈笑:“我不是為你,是為自己。”

“怎麽了?說來聽聽。”

“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就有三,我一直是這個觀點。這些事情其實也是,一旦開了頭就無法收尾。我以前都是用類似的態度對待希望通過我來認識你的那些男生。上次笑笑告訴我,現在還有人對我忿忿不平呢。我是一點不介意的。我哪裏來那麽多時間跟他們糾纏,”徐晴揉揉耳朵,就事論事的說,“反正你肯定不會喜歡他們,是不是?”

鄭捷捷刷的轉頭,緊緊握著雙手,神態看起來縹緲而虛偽,感覺上完全成了另一個人。徐晴詫異的看著她,“我說錯了?你喜歡誰?”

鄭捷捷微笑著,可笑容有些苦澀,也有些惶恐。兩人的手本來是牽著的,徐晴悶悶的想把手抽回,鄭捷捷察覺到徐晴的踟躕,反而抓的緊了,蹙著眉,眼珠像一粒熟透的葡萄,光澤一閃。

徐晴再次盯著鄭捷捷看,張一張嘴想說什麽,可說出來的卻是:“路上都沒人了,咱們快點回寢室罷。不然又讓阿姨開門。”

“沒有錯。”

冷不防聽到這樣三個字,徐晴唬一跳,不知為何,心裏非常不踏實,害怕自己觸動了什麽,幹脆背過臉去,低聲一歎:“捷捷,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到底喜歡誰?看到你對那些男生的態度,雖然客氣,但總是掩飾不住心裏的冷漠。”

說話時徐晴察覺到鄭捷捷手一抖,雖是深秋,可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心卻沁出了汗,汗粘住徐晴的手,她後悔了。她記得外婆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的真相往往是無形的,看不見的,我們常常在跟它狹路相逢時但卻認它不出,隻有那些即將過失的老人或者十分單純的年輕人才能發現,了解並掌握。

在徐晴道歉之前,鄭捷捷冷不防飛快的說:“那人其實你見過的。”

“誰?”

“我生日那天。”

徐晴腦海裏浮出一個高高的身材勻稱的影子。她心裏頓時裝滿了恐懼,下意識的捂住了嘴,可是手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啊”的一聲已經跳出唇外。鄭捷捷背對著她,低聲說:“你知道了吧。”

怎麽也無法相信這個事情,徐晴一片茫然,在原地來回踱步:“可他比你大了這麽多啊。世界上這麽多男生,你喜歡哪個都好啊!你叫我怎麽信,怎麽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鄭捷捷輕聲歎氣,“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這麽容易的告訴你……你還記得我們是一起看的阿加莎的小說《鏡子謀殺案》裏的一句話麽?”

燈光下鄭捷捷的臉色柔和泛光,眼珠是寶石一般的光澤。徐晴抓住她的肩頭,幾欲掉下淚:“哪一句?”

“馬普爾小姐看到在站在莊園裏的兩個年輕人後轉頭對路易絲說的那一句,‘毫無疑問,他愛上了她’。當時我看到這句話時,腦力浮現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孫聞哥幫我補習的樣子……我想,如果可以計算感情的長短,那麽那時候,就是開始。”

這種話題徐晴從未深想過,此時如被冷水一激,徐晴腦子一片空白,喃喃說:“那他呢。”

鄭捷捷仰望星空,眼裏開始變化,臉色煞白,好一陣沒有表情,眼裏光芒閃爍,但是徐晴知道,那雙眼裏的淚珠永不會掉落。許久她才輕聲講:“我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呢?”

真是一次失敗的交談。之後很長一短時間,兩人再也沒有談過此時。

總是無從說起。

她們上到初三那年剛好遇上學校成立50周年的校慶,各式活動接踵而至,兩人頓時忙碌起來。徐晴為了準備數日後的數學競賽忙碌不堪;但鄭捷捷卻比徐晴還要忙,她樣樣都擅長,兼長得漂亮,什麽活動都少不了她。有時忙的連晚自習也上不了,都是徐晴幫著她記筆記,記作業什麽。

一日晚自習後徐晴去學校的音樂室找她,還未走近,先聽到悅耳的鋼琴聲傳來。徐晴不由得駐足傾聽。大致聽來,曲子非常柔美動聽。她雖聽不出好壞,但亦感覺到鋼琴音輕柔悠揚,婉轉而不失大氣,隱約讓人感覺到一種激蕩人心陶醉感。

誰在彈奏?

直到一曲終了,徐晴才推門而入。安靜的音樂教室中鄭捷捷端坐在鋼琴前麵,目不轉睛的盯著麵前的曲譜,眉睫處一動不動,低低的呼吸讓她嘴角輕動,雪白的膚色下透出一種玫瑰色的光澤,在白色亮眼的燈光下分外柔和,神情專注,絲毫沒注意到來了外人;而修長十指漫不經心的搭在琴鍵上,和白鍵的顏色相得益彰,險些分辨不出來。

徐晴站在那裏看著鄭捷捷,覺得頭暈目眩,有一種依然沉浸音樂中不能自拔的感覺,一時間不知如何動作,也忘了如何言語。這種麻木的狀態持續了很長一段,鄭捷捷才扭頭看見徐晴手裏拿著書站在那裏,眉角帶笑,用一種讚美和震撼皆有之的眼神看著自己。鄭捷捷不免不解,抿著嘴微笑,叫了一聲徐晴的名字,徐晴反映過來,拍額自嘲的一笑,幾步走到鋼琴側麵,將幾本筆記搭在鋼琴上。學校的鋼琴依稀有些年頭,琴殼灰暗,早已沒有最初的澄澈光澤。徐晴微弓起中指,在筆記本上輕輕一彈。

“喏,整理的筆記,還有今天晚上老師布置的作業。”

鄭捷捷拖過筆記,隻翻了一頁便說,“好多。看來我讓別的事耽誤太多時間了。”

看著鄭捷捷無奈的神色,徐晴正想開口安慰她說“別擔心,有我呢”時話端冷不防被另一人搶去,“別擔心,有我呢。”

徐晴詫異,環顧四周,看到一個男生施施然從音樂教室的一排排座位中冒出來,修修長長的身材,長得陽光,眼睛格外明亮,年輕男孩的帥氣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鄭捷捷在一旁介紹他的名字:“這是趙騫。”

他對徐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徐晴,你好。”

“你好。”

徐晴聽鄭捷捷說過幾次他,比她們幾個年級,是學校的文藝部長,在學校裏頗為活躍,文藝活動次次都少不了他。此時見到,徐晴發現他有些似曾相識的樣子。她皺著眉頭看著麵前的男生,慢慢的講:“呃,我怎麽覺得你有些麵熟呢。”

趙騫膛目結舌的看著徐晴,一臉誇張到不能置信的表情,“咱們一起上競賽輔導班已經有一個多學期了。你居然不記得我了?”

鄭捷捷笑的趴在鋼琴上起不來。

“對不起。我上課時都不看別人的……”徐晴臉頰緋紅,尷尬中無意識的不停跺跺腳,聲音一下子細了許多。

趙騫瞪圓眼:“倒是沒見過你這樣手足無措的。你上課時那樣沉著冷靜,我記得某次你還跟老師報告,讓我們幾個在教室後排坐了好幾個星期。”

徐晴終於完全回憶起來,趙騫是那時坐在最坐的一個男生,一直沒有插話。雖如此,她態度冷淡許多,淡而化之的講了一句“是你們啊”隨即轉頭看著鄭捷捷,“我不知道你的彈鋼琴彈得這樣好。”

鄭捷捷搖頭,“學校的鋼琴總是有些不順手。”

趙騫低頭看著鄭捷捷,對剛才徐晴的態度絲毫不放在心上,彎腰掀起琴蓋細細觀摩了一會,“咦”了一聲,“琴弦都鏽住了。難怪不順手。不過就算這樣,鄭捷捷你依然彈的那樣好,簡直不用再練,到時就可以上場。”

徐晴問鄭捷捷:“剛才你彈的是什麽曲子?煞是好聽呢。”

“音樂劇《貓》的插曲《memory》。這部音樂劇非常有名,簡直可以說是最有名的。到現在已經上映二十多年,幾乎常常爆滿。這個曲子是校慶晚會上的開場音樂,所以,我剛才在試彈。”

“原來如此。”徐晴作咂舌狀,“這樣有名啊。不過聽這個曲子,確實創作精良,難怪這麽些年長盛不衰。”

鄭捷捷笑一笑,“嗯。我家有光碟和錄像帶,放假時你倒我家來看吧。隻是就倒時不是你沒空,就是我沒空。”

徐晴歎氣:“我是真想去的看的……”

一旁的趙騫笨拙的站在一旁,幾次想插話卻一點說不上,他非常困惑,在這之前,女生們對她至少都是和顏悅色,他很容易就能融入她們;可這次似乎不一樣,他自覺這兩個女孩子之間有一種牢固的默契,說話時都隻看著對方,她們倆組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把一切都隔離開來。而他格格不入。

許久他才故作輕鬆的插上一句話:“徐晴你準備的如何。”

徐晴答:“一般。”

其實徐晴也偶爾在觀察他,發覺他對自己的出現並不悅意,徐晴再傻到底也知道他看鄭捷捷的眼神分外專注,鄭捷捷眉毛皺一皺他就在那裏要揣測半天,似乎想把她那時的樣子永遠記下來。看上去,他倒是真的喜歡鄭捷捷。

趙騫笑,不知是什麽意思:“謙虛了吧。不論哪次競賽,你都是市裏的第一名。”

徐晴亦微笑:“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鄭捷捷輕笑,徐晴太早學會了勝不驕的道理,所以永遠都是這副不驕不躁的樣子。她看一看表,輕輕盒上琴蓋,向徐晴遞過去一個眼色,“回寢室吧。我們都還有一堆作業要做呢。”

趙騫本想和她們一道回宿舍,隨後又想起自己還要收拾教室和鎖門,隻得悻悻站在門口,做出一副很愉快的樣子說著“慢走”,“明天見”之類的話,看著二人有說有笑的離去,在走廊上投下兩個細長的影子,最後影子也隱沒在牆角。

剛走出大樓,兩人不由自主的站住了。樓前的花園呈顯出一種叫人驚異的景致。一輪巨大的滿月掛在空中,猶如一個巨大的白玉盤,光芒四射,天宇清明,群星暗淡無光。月亮太亮,以至於道路都泛著森森白光。

徐晴笑:“又是一個。雖然我並不欣賞他,也蠻為他惋惜。”

鄭捷捷不滿:“說的我象似鐵石心腸。”

“你說你自己是不是?”徐晴反詰,“學校裏這麽多好男生。”

鄭捷捷不答,許久才低語,“我無法可施。隻盼沒有回報的感情終會慢慢淡卻。”

“嘿,說來容易。看看你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此時兩人已經走上一條林蔭道,兩旁的樹木交錯,匯聚成一片,月光透過縫隙,撒上點點月光。林蔭道上的碎石潔白如雪,眩目的讓人驚心。兩人沿著皎色的小路向前走,步子都邁的非常小,隻怕這條路被走盡,但一直再沒有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