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升中學的那日,徐睛第一次看到鄭捷捷。
那時正是九月初,天氣好得詭異,陽光亮得恍如打磨後的金子。校園裏熙熙攘攘,使得周遭溫度再度加劇;許多半大的孩子,拿著一張張的注冊單跟體檢單在校園裏跑來跑去,滿臉都是興奮,當然,他們的身後都跟著不止一位的家長。這個年紀的孩子多半是獨生子女,家長自然當作寶貝。
然而徐晴是例外。天氣炎熱,她背著書包,在教學樓外的小廣場的重重人群中穿過去,最後終於來到了告示板前。她站住,仔細看著新班級的學生名冊,費力的尋找自己的名字。看得出神間,聽到她身邊有人叫:“呀,捷捷,你在一班。”
說來也巧,徐晴正尋到了自己的名字,同時在自己名字的上麵看到“鄭捷捷”三個字,原來是自己的同學。於是側了頭循著聲音看過去,隻見一個皮膚白皙眼睛明亮的同齡女孩就在她旁邊不遠。她穿著一件淺藍色印花長裙,頭發紮成馬尾,背上搭著一個同樣是淺藍色的書包,也許是天氣太熱,她微微蹙著眉頭;就算是這樣,也足夠動人了。她愣了愣。嗬,這樣美的少女,居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學。
然而鄭捷捷注意到徐晴,卻是一兩個小時後的事情。那時她已經按照講解找到自己的教室,將入學單交給班主任,班主任姓李,笑容親切,相貌和善,看了她一眼後,說:“暫時找個位子坐吧。”
教室坐了小半,先來的同學們交頭接耳的開始說話,極少出現單個的位子,就算有,旁邊的同學也是男生。青春期的小女孩對男女關係極其敏感,她也斷然不會坐在男生的旁邊。鄭捷捷猶豫的在講台前站了一會,覺得愈發失望時,終於發現靠窗的第四排還有一個空位。旁邊是一個文靜的少女,頭發不長不短,剛好披到肩上,看起來清清爽爽;她頭微低,手裏翻著一本大部頭的書。
看什麽書那麽認真?鄭捷捷被徐晴專注的樣子吸引,走過去後問:“你裏麵的這個位子有人嗎?”
女生看書得專心,沒有聽到她的話;鄭捷捷脾氣發作,有點不耐煩,聲音不自覺的拔高,同時手拍到她的書上:“我問你你旁邊的位子有人麽?”
女生如夢初醒抬頭,並沒有因為有人打斷她的閱讀而不愉快,她臉上是抱歉真摯兼而有之的笑意,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看書太入神,沒聽到”,一邊起身讓座。
她那一笑,讓鄭捷捷覺得自己理虧,坐下後有一會沒有說話;偏偏旁邊的女孩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自顧自的又埋頭苦讀起來。總不能這麽下去吧,鄭捷捷拍一拍她,看到她抬起目光看向自己,才說:“我叫鄭捷捷。”
“我叫徐晴。”這就算自我介紹了。
雖然是個不怎麽樣的開端,但這的確是她們的初識了。
說話時,鄭捷捷看到徐晴課桌上的書,驚喜叫出聲:“好巧!你也喜歡阿加莎?”
初一的孩子看阿加莎的偵探作品,並不常見,何況是這樣清秀的女孩。徐晴也顧不得那精彩絕倫的指證殺人凶手的情節,來了精神,笑:“你也喜歡?”
“是呢,”鄭捷捷眉飛色舞,“我看過她十多本小說,太精彩了。你最喜歡哪一部?”
徐晴想了一想:“《陽光下的罪惡》和《平靜小鎮裏的罪惡》。”
鄭捷捷兩眼放光:“不會吧!我也最喜歡這兩部。我現在還記得《平靜小鎮裏的罪惡》中的那句‘人們穿著不同了,聲音不同了,但是人類還是同他們一模一樣’。”
從來沒再任何一個人身上發現那麽多共同點,所謂知己當如是!兩人的手緊緊相握。
成為朋友的原因可以簡單,對她們而言,就是簡單的一番敘話,兩人就成了朋友,從此形影不離。
一中是市內最好的三所中學之一,實行的是強製性的住校製度。分配宿舍時兩人又詫異的發現,她們床剛好相對,兩人相視一笑,不過一天工夫,熟悉得好像多年老朋友。兩人在學校裏共同出沒,一同上課,一同回寢室,一同去食堂,有一個的地方在五米內必定能看到另一個。兩個女孩身高身材也相似,不止一人懷疑他們是姐妹,老師數次調位都不忍心分開她們。
鄭捷捷說:“看看這許多巧合啊,我們若不是好朋友,天地不容。你說是不是?”
徐晴笑著點頭:“無巧不成書,我現在才知道這句話還很正確。”
不過也不是完全一樣,兩人最大的區別便是讀書了。
鄭捷捷對讀書這事並不怎麽放在心上,屬於那種隻要過得去就可以的類型,寧願看小亂七八糟的小說耗費生命。徐晴勸過她,她聳肩:“讀書也沒什麽意思。”
徐晴說:“還要中考才能上高中呢。”
鄭捷捷朝她擠眼睛,壓低聲音:“沒關係,你上哪所高中我就上哪所高中學校。反正我跟你走。”
徐晴滿臉問號:“啊?”
鄭捷捷倒笑了:“好了,不說了。”然後繼續埋頭看小說。
入學考試和期中考試鄭捷捷成績處於中下,但文科還不錯,數學很糟;徐晴則是個認真的人,對待學習一思不苟,成績非常好,在班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尤其是數學,永遠是第一。期中考試時,在全年級一半不及格的情況下,徐晴居然得了光輝的滿分。整個年級的所有人頓時拜倒腳下,不論走到哪裏,都引人側目。
徐晴對這種注視還算處之泰然;鄭捷捷深有感觸,思考了好幾天,最後拿過徐晴的卷子,說:“我以前不在乎分數的,此時看到這張卷子,才覺得,分數的確是神聖的,一個人做了什麽,不做什麽,它都看著,記著——分數的確是最公平的衡量工具,和別的事情沒有關係”
徐晴詫異:“你才知道?我一直覺得是這樣。”
“你以為誰都是你這麽非人般厲害!”鄭捷捷不滿的撇嘴,“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與猶有榮光。”
徐晴不以為然:“我倒是覺得跟你在一起,才有麵子。”
“不是,有人說你聰明,但實際上你也夠遲鈍的,”鄭捷捷若有所思,苦笑說,“你沒感覺到,人家看我,不過是看我這張臉,看你卻不一樣,全是欽佩的目光。”
鄭捷捷時常看到班裏的許多功課極好的男生站在她們課桌邊,規規矩矩,等著徐晴算出結果,然後請教。開始班上確有對徐晴不服氣的男生,認為女生數學怎麽可能學的好,挑釁過不止一次;到後來,每次有難解的題目,男生們都說,找徐晴吧。不論多麽難的題目,她眉頭都不皺一下,提起筆快速的演算。
鄭捷捷愛死了徐晴心無旁騖的樣子,每次看到徐晴順利的解出一道道題目,摟著她哀嚎:“一中才氣共有十分,你徐晴就獨得八分了啊。你行行好,分一份給我吧。”
難得鄭捷捷肯認真學習,徐晴也心甘情願的履行職責。她一臉嚴肅拖過她桌上的小說或是其他什麽與學習無幹的讀物,將數學資料重重放在她麵前,用鉛筆畫上幾道題。
“好啊,把這幾道題做出來先。”
“可是我不會。”
“有我呢,不懂就問我。”
徐晴不講空話,尤其在考試前,寧可自己的功課放著不複習,也要逼著鄭捷捷沒日沒夜的加緊補習數學,後來上了初二初三,補習的科目擴大到物理化學。
補習的日子是極其難過的,兩個人縮在一張床上,打著手電,電筒昏黃的燈光落到印有密密麻麻公式的書頁上,讓人頭暈眼花。因怕吵醒寢室的同窗,還不能說話,所有的交流都是寫在草稿紙上。
早上醒來都是兩人眼睛都是腫的,寢室同學看到,嚇一跳,忙問怎麽回事。
解釋原因後,同學不樂意,說:“怎麽隻給鄭捷捷補習數學?難道厚此薄彼?”
於是夜晚的補習隊伍日漸壯大,徐晴思路明確,幾句話就能說明問題,絕不拖泥帶水,尤其是概念性問題更是了解的通統,三言兩語後,絕大多數人都能明白問題結症。再有不明白的,她便伸手在圖上補上一跳輔助線:“明白了?”
這樣的辛苦,不是沒有效果的。
下一次測驗,女生的數學沒有一個不及格,讓數學老師驚訝了許久。鄭捷捷考到了八十以上分數,加上不錯的文科成績,名次大幅度提高,一腳跨入班內第一方正。她興奮得臉都紅了,大呼小叫:“我現在才知道我願來這麽厲害,讀書也不是很難的事情嗎,以前我怎麽那麽不喜歡呢。”
徐晴會心的笑起來。
鄭捷捷抱著她:“謝謝你啊小晴。你因為幫我複習了,成績還下降了。”
徐晴並不在乎下降一兩名這類的小事,鄭捷捷卻過意不去,從家裏帶來一盒的巧克力,逼著她吃。徐晴不是沒見識的人,曾經也有人給她帶過這樣一小盒巧克力,看到盒子上的標誌,心裏就有數,擺手說:“太昂貴了。而且我也不怎麽喜歡。”然後堅持著不收下。
鄭捷捷“呀”一聲,說:“什麽貴不貴的,不要管那個,你嚐嚐吧。我的一片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說著拿起一塊送到徐晴嘴裏,笑容動作都曖昧,看的一旁的室友大呼小叫:“少兒不宜,少兒不宜。”
徐晴抑製不住笑出聲,拍拍自己的臉,換上鄭重其事的麵孔:“捷捷,我們前世一定是夫妻。可惜此生投錯胎。”
鄭捷捷順勢倒入徐晴懷裏,哈哈的笑:“真叫人遺憾啊。”
巧克力果然味道極好。
雖然鄭捷捷從來不肯談自己家裏,但徐晴知道她家境極好,隻從那吃穿用度就可以看出來,絕大多數東西,都沒人見過;每周她家都有人送東西來,五花八門的零食,最新鮮的水果,根本吃都吃不料。鄭捷捷不是計較這些小事,所有的東西都分給大家,自己一點都不留下。看到鄭捷捷一幅“千金散盡還複來”的神情,徐晴忍不住說:“你也未免太大方了一點。”
鄭捷捷老實交待:“要是以前也未必這麽大方,小學的時候我很喜歡吃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不過現在全部沒興趣了,一心想的是怎麽把書念好。”
徐晴眼一眯,慈愛的拍拍她的頭:“孺子可教也。”
一旁有同學李樂雨笑起來:“沒想到徐晴你也會開玩笑呢。大概是被捷捷影響了?”
兩人對視一眼,還沒說話,另一個同學張笑笑卻說:“我看是捷捷受徐晴的影響最大才對。”
徐晴說:“啊?你們在說什麽?”
鄭捷捷也是一頭霧水:“不懂。”
張笑笑點評:“你們是隻緣身在此山中。”
兩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除了談論阿加莎之外,她們跟每個稚氣卻以為自己已經懂事的初中女生一樣,談論學校的男生,評論電影電視明星,所有看過的小說,同時,在背地裏發泄對老師的不滿。
不過說歸說,到底還是優秀的學生,成績喜人,笑容甜美,十分受老師喜歡,同學間的人緣也非常好。
老師們私下評論她們時,曾有一句很精辟的論斷:“從未見過徐晴這樣聰明的女孩子,隨時見她都是捧著課外書讀,並不專心於課本,然而成績依然優秀,全年級的女生竟沒有一個能趕上她;鄭捷捷也難得,那麽短的時間,成績一下子提高,沒點天賦還真不行。不過尤其難得的是,最初還有點大小姐的驕縱,脾氣也慢慢改了。長的又好,出生於那樣的家庭,真是完美了。”
這些話的片斷不久傳到她們的耳朵裏,鄭捷捷當作笑話聽罷也就算了,可給徐晴帶來了一絲感慨,她說:“世上怎麽能有不勞而獲的事情,怎麽能不看書就學好功課?我辛苦的時候,你們都不知道罷了。”
此話真是人間至理也。當時周圍許多人,圍了一圈,聽學校某位老師的孩子說著關於老師們的八卦。此言聽得人周圍人都睜大了眼睛,連連點頭。其中有一位男生聽得渾身一震,仔細的打量了一眼徐晴,微笑恬淡的樣子,讓人著迷。
鄭捷捷驚訝:“徐晴,我總覺得活像一個曆經世界滄桑的老人。老實交待,你那裏來的這麽深刻的思想?”
徐晴睨她一眼,笑盈盈:“那是因為你沒有領悟到精神,挑燈夜戰的苦楚你忘記了麽。”
話題輕輕巧巧的被岔開。年輕人嘻嘻哈哈的,很快也就忘了這件事情。
一學期很快過去。寒假時,鄭捷捷終於才知道原委。那是放假的第二天,她打電話到徐晴家,電話那頭是一把蒼老溫和的聲音,說話時聲調有些怪,不是本地口音,但聽起來就是舒服。
“請問你是誰?”
鄭捷捷連忙報上姓名:“外婆您好。,我是她的同班同學。”
“你就是小晴提到的那位同學?”
“徐晴常常提起我嗎?”
“是的。說你十分可愛漂亮。”
這句話聽的鄭捷捷分外喜悅,她笑起來,聲音清脆,猶如玉珠濺落玉盤之聲。
片刻後徐晴來接電話,解釋說:“她是我外婆,我們住在一起。”
鄭捷捷“呀”的叫一聲,頓時想起徐晴從未提過父母,便急切的問:“隻有你跟你外婆住在一起?”
“哦,還有一個小阿姨。”
“你父母呢?”
徐晴在電話那頭沉默許久,開口時聲音聽不出異樣,“許多年前就離異了。”
不等鄭捷捷再問什麽,徐晴又說,“才放假第二天就開始想我了。真感動。有事麽?”
“請你到我家玩,怎麽樣?”
徐晴的視線在屋裏行走一圈,外婆坐在安靜的小客廳內的沙發上,帶著老花鏡,翻著書;電視無聲的播放圖像,像在演一幕啞劇;阿姨在廚房裏做飯,飯菜香味散開。她聽著鄭捷捷說出時間地點,想一想:“好的。”
“那就一言為定,”鄭捷捷十分高興,補上一句,“你認識路麽?若是不認識,我讓人去接你?”
“再大的城市也能找到路,哪裏至於啊。”
笑著擱下話筒,外婆笑問:“鄭捷捷邀你出去玩?”
“是的。”
徐晴走過去,靠著外婆坐下,看了外婆手裏的書一眼,不禁莞爾,“外婆,怎麽還是紅樓夢?你看了多少年了?”
外婆頭發半白,十分慈祥,扶了扶眼鏡,微微一笑後說,“每次看,似乎都能讀出些其他的東西。活到老,學到老,古人的話從來不錯。”
徐晴的外婆姓方,渾身一股書卷味,平生的事跡很豐富,每個出生於三四十年代的老知識分子都有類似的經曆。她是新中國最早的一批大學生,曾經出國留學,回國後嫁人生女,夫妻同在高校任教,倒也一帆風順;爾後徐晴的外公去世,她獨自帶著女兒生活,豈料遇到了世人皆知的那一場動亂,受盡了折磨,然而始終沒有倒下,最後生活總算回複正軌,女兒長大成人。
徐晴的父母是大學同學,如同所有年輕人一樣,深深被對方吸引,對方身上的缺點統統看不見,大學畢業後邊結了婚,什麽問題如期而至,兩人皆不肯放棄自己的事業,漸成怨懟,最後協議分手,幼童判給母親。離婚不足一年,兩人各自再結了婚,一個飛往歐洲,一個飛往澳洲,做了訪問學者,尋找各自的幸福,留下徐晴與外婆相依為命。
當年的情景,不是不淒涼的。徐晴還記得,父母對罵,在客廳比著誰更會砸東西的情況。
家裏掛著一張一米見方的世界地圖,徐晴曾問過外婆父母都住在什麽地方,外婆在將地方指出來,徐晴小小年紀卻已懂事,見到外婆難過,反而安慰說:“沒關係,一南一北,再也不用見麵,也不會吵架。這樣多好。”
慶幸的是,彼時外婆雖然退休,但畢竟是學者,依然有不菲收入;時常又有外匯寄到,故在經濟上祖孫倆倒是從不拮據。
上中學時,徐晴因怕外婆在家中寂寞,並不願意去必須住校的一中;外婆當了一輩子老實,深知好學校好老師對學生的重要性,勸她:“外婆還沒老得走不動路呢,我胳膊腿都好著呢。這個地方咱們住了許多年,鄰居也是過去的同事,熟的很,讀書下棋談天,做什麽都方便,不會寂寞。再說了,還有王阿姨照顧我。”
說的確是實情。這裏是大學的教職工宿舍,環境安靜——情況普遍都是這樣,任何一個城市的住宅區,隻有大學裏是最好的。這裏也不例外,宿舍區到處種著高高的綠樹,每四棟樓房就有一個小花園,退休的教授們都會聚在一起,徐晴從他們身上得到許多有益的收獲,她終身感激這些睿智的老人。
想了許久後徐晴輕聲問:“我許久回不了家,您會不會想我?”
外婆深深歎氣,摟住她:“你不想我就好。”
語氣很隨意。此刻她也是這樣說:“剛才打電話來的鄭捷捷是你同學?”
“不但如此,我們還是同桌。”
“你們關係很好麽?”
徐晴想了一想,篤定的說:“是的,我想,我們會是一生的朋友。”
外婆臉上顯格外出寬慰的神色。
她頓時困意全消,心底湧起了一陣奇妙的感受,在察覺到自己感情變化的時候,鼻子忽的酸澀,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多年後,徐晴在回國的飛機上,漫長的旅途,看不到盡頭的雲層讓她懨懨思睡,於是隨手拿過一本休閑的讀物,讀到古希臘一位傳奇的哲學家說的一段話——凡智慧所能提供的,助人終生幸福的事物中,友情遠遠高於一切。
第二天徐晴準時到達鄭捷捷的家。鄭捷捷的家在城郊,抬頭可以看到一條繞山的車道,雖不寬,但十分整潔,綿延到半山腰一棟小小的白樓處。小樓被鬱鬱蔥蔥的樹木掩映,屋頂是紅色瓦片,顏色和諧明亮,遠看去,活像童話故事裏的城堡。
沿著車道緩緩行走,徐晴想起轉了幾次公車才到達這裏,不禁麵露微笑,這裏果然也住了美麗可愛的小公主呢。
終於走到小樓底,徐晴抬手摁門鈴,留心到小樓左側的車庫中停著數輛黑色光亮的小轎車,流水線的車型一字排開。徐晴來不及咋舌,一輛十分拉風的白色轎車緩緩從她身邊駛過,停在已有的那一排小車最右處。
徐晴暗暗詫異,不免多看了那車幾眼,然後驚訝的睜圓了眼。車上走下來一位極其年輕帥氣的男子,頭發三七分開;深色的上衣深色的長褲,襯托的腿長而直。他彎腰,伸手從車內取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品盒,托在手裏,偏頭將目光轉到大門處。一舉一動都風度翩翩。徐晴感覺心跳加快,好像看到了光彩照人的電影明星。
看到徐晴亦站在門口,他邊走邊抬手招呼,麵露微笑:“你可是捷捷的同學?”
笑容如同北方終年的陽光那樣明朗,用最挑剔的眼光都無法說不好。徐晴在原地呆了兩秒,兩秒後她低一低頭回答:“嗯。”
“我叫孫聞。可以算是捷捷的表哥。”
“孫文?”
徐晴詫異的重複一遍,嘴角一彎想笑,但盡量忍住,至少看起來沒有笑。
孫聞早已習慣人們的態度,笑著聳肩:“不是文章的文,是新聞的聞。我不是國父。”
兩人一同進屋。徐晴目光掃過樓下花園,左邊花壇最引人注意的是一株一米多高的梔子花樹,葉子墨綠,在日光下泛出隱約光澤,若細心看,樹上掛滿半球狀的小果實;右邊是搭著葡萄架,因為冬天的緣故,葉子枯黃稀鬆。
徐晴不禁想,暑假時,這裏又是什麽樣子?
“你明年來,定可以看到滿院的紫色葡萄和如玉的梔子花,非常美麗。”
思緒被孫聞說話聲打斷。徐晴抬頭看他,看到他微笑的樣子,又呆了數秒,心裏莫名的湧上幾分意外的驚喜。
進屋後,徐晴首先叫屋子裏的熱鬧氣氛唬住。客廳中十餘名客人談笑風生,圓桌上置放著一個雙層蛋糕,煞是顯眼。徐晴尚在發愣,鄭捷捷放下手裏的一把細長的蠟燭,歡呼著奔到門口,抱住徐晴。
徐晴沉吟,附在她耳邊輕問:“今天是你生日?”
“是的。”
鄭捷捷笑著放開徐晴,轉頭看向孫聞,臉上的驚喜比看到徐晴更多,馬上摟住他的胳膊,笑意吟吟:“孫聞哥,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麽會不來?”孫聞將手中指遞過去,神態寵溺的看著鄭捷捷,“生日快樂。”
鄭捷捷把徐晴介紹給屋子裏的客人,幾乎都是鄭捷捷的親戚,姨表姑舅之類,舉止氣度皆有章法,談吐完美,跟這棟屋子帶給徐晴的感覺類似。客人們見到徐晴清秀安靜,說話不卑不亢,馬上生出了好感,態度非常熱情友好,讓她幾乎無法招架。
寒暄半晌後,鄭捷捷帶徐晴上樓,參觀自己的書房臥室。徐晴從二樓的走廊上俯視客廳,乳白色的天花板,淺色基調的家具和四壁,色彩明快;大廳一麵直接通往陽台,光線充足;另一麵的主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山水圖,氣勢十分磅礴舒展。
這樣的布置,簡約而不失大氣,決不是平凡人家。
兩人進了鄭捷捷的臥室後,徐晴劈頭蓋臉的問下來:“你的生日怎麽不事先告訴我?”
鄭捷捷一抿嘴,歪頭看她,“我怕你破費。隻要你來就可以了。”
徐晴搖頭歎氣,輕聲說:“你啊。如果你事先告訴我,我自然是要來禮物來,什麽禮物並不重要,隻要能表達心願就足夠,未必是多麽昂貴的東西,再說,那些東西你也不缺是不是。如今我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鄭捷捷大力點頭,頗有些後悔,拉住徐晴的手,“是我考慮不周。下次絕不再犯。”
道歉的態度相當真摯。徐晴凝視她,深深感動,她一直都喜歡鄭捷捷待人真摯懇切,一個人可以有許多寶貴的優良品質,但這一點無論怎麽說,都是非常難得。
徐晴剛才便注意到鄭捷捷的父母不在,此刻四周無人,便低聲詢問。鄭捷捷皺眉:“媽媽在外地開會,爸爸工作太忙。”
“真是遺憾。”
“還好。我已經習慣了,總不能每時每刻都陪著我。再說,他們不是不愛我的。”
“這就好。”
鄭捷捷展顏一笑,忽的想起徐晴說過她父母已經離異,忐忑的看著徐晴,“我是否說錯了話?”
徐晴摟住鄭捷捷,連連搖頭,笑的十分開心,絲毫看不出任何童年陰霾:“沒有沒有。不過我是真羨慕你家親友眾多。”
鄭捷捷挑眉,不是十分明白。
徐晴解釋:“我家中房子亦不小,有時半夜起床,伸手不見五指,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暗地裏影影綽綽,足可以演鬼片。白天也一樣,終年空空蕩蕩,平時沒有親友來訪,永遠安靜。人在大理石地板上走路,回聲清晰可聞。聽得久了,你就會想,身後是否有人跟著?偶爾戰栗著回頭看,卻發覺,那裏本來都沒有。”
雖是半調侃的說話,鄭捷捷依舊聽得寒栗一顆顆跳出來。
許久後,鄭捷捷低聲歎一口氣,十分感慨的說:“從不聞貧苦之家親友眾多。”
徐晴看她一眼:“但我以為值得。”
門口響起敲門聲。同時孫聞的聲音在臥室門口響起:“捷捷,下樓切蛋糕了。”
鄭捷捷眼睛一亮,跳起來開門。孫聞進屋後脫去外套,露出咖啡色的毛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斜靠在門口,麵部輪廓分明,嘴角掛著一個看的人十分舒服的笑容。
徐晴低頭一笑,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能吸引人們的視線。哪怕隻是兩名剛念初中的小女孩。美麗的事物永遠打動人心,這幾乎是一個真理。
正如後來徐晴跟鄭捷捷講:“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是不得不說,他確實算得上是我見過最英俊的男子。”
彼時徐晴留心到鄭捷捷看他的目光不經意見漏出迷離,徐晴不是很敏感的人,可是憑著她對鄭捷捷的了解和特別的直覺,她依然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下樓時鄭捷捷俯在徐晴耳邊講:“這次生日,你跟孫聞哥哥能來,我十分開心。”
徐晴非常感動。她盯著前麵的咖啡色毛衣,很出了一會神才問:“他說他是你表哥?”
“哦。不算是。孫聞哥哥家和我家若論親戚關係,已經很遠;但由於我爸媽的關係,我很小就認識他。以前他時常帶我出去玩,小學曾有一度我成績欠佳,他每日到我家中,幫我補習功課,風雨無阻。”
“咦,可算青梅竹馬?”
鄭捷捷忽然收了一下笑容,慢慢的說:“並不算吧,他長我足足十三歲。”
徐晴並沒有忽略鄭捷捷神情裏的細微變化,然而她決口不提,反而用誇張的語氣的笑:“啊啊,剛好兩倍。”
鄭捷捷不甘心的伸手撓徐晴,徐晴怕癢,身子向後縮,連連告饒。孫聞走在前麵,聽到兩人的笑聲,回頭看一眼,不免笑了:“兩個小孩子。”
鄭捷捷那日穿著一件嫩黃色的高領毛衣,兩側的幾縷頭發用黃色的發帶綁到後麵,披在半腰,白皙麵孔裏透出紅暈,漂亮叫人移不開眼睛。幾名客人抓起相機,照下來,當即用電腦打印出來,效果非常好,每張都很出色。
尤其是一張鄭捷捷與徐晴的合影,兩個小女孩,親密無間的靠在一起,眼裏星光點點,笑容如三月陽光,她們身後的雙層生日蛋糕縱然是罕見的精美,在照片上完全暗淡。
這張照片在兩人的案頭一擱數年之久。
鄭家待客十分周到,吃完蛋糕還有許多菜色都一一擺上桌,看得徐晴目不暇接,並不是什麽山珍海味,但是每一道都很精美。她驚訝的幾次想要咋舌,馬上想起是在別人家裏,到底給忍下來。
吃飯時,徐晴細心打量著鄭捷捷的舉動,臉上總是笑意盈盈,偶爾睜大眼,嘟一嘟嘴,小女孩的可愛嬌憨表露無疑,跟在學校勤奮的樣子判若兩人。
徐晴初步得出結論,鄭捷捷在家中十分得寵;當然,她也確實有作小公主的資格。
一頓飯快吃完,徐晴再看一眼鄭捷捷,用耳語一樣的聲音問:“你父母……”
話隻問到一半,徐晴就聽到大門嘩啦一響,而後腳步聲由遠及近。所有人抬起頭來。她也抬頭,看到一身筆直的黑色西裝和灰色領帶,而後目光上移,看到一張俊逸的麵孔,帶著黑邊眼鏡,親切而不失威嚴深沉。鄭捷捷喜不自禁,幾乎是從飯桌旁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的奔過去,抱住來人的胳膊,驚喜的叫:“爸爸,你回來了。”
鄭父親切和藹,平易近人,一點沒有架子,不過言談舉止中總有說不清楚的威嚴在,讓人在他麵前就是沒法車底放鬆。徐晴覺得他有點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她的記憶力一向驚人,不論是數字還是相貌,談不上過目不忘,但也相距不遠。盯著來人看了一會,費力的在記憶裏搜索;終於想起他叫鄭湛元,真正被震撼到,渾身出了一身汗。
以後的時間徐晴頗有些如座針氈。他一直陪著鄭捷捷過完生日,疼愛女兒的神色溢於言表,完全不像電視裏的那幅嚴肅麵孔,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飯後一群人坐著說話時,不知說到什麽,他忽的愣住,攤著手連連歎氣:“捷捷,我都忘記給你買生日禮物了,真是對不起。真要命。看來我得了健忘症,光記得這頭,忘記那頭了。”
所有人都忍俊不禁,氣氛頓時輕鬆下來。徐晴亦跟著靦腆的微笑,被鄭父看到,伸手招呼她:“徐晴,隻要有空,經常家裏玩,千萬不要客氣。”
徐晴唯唯諾諾的答應。這樣親切的邀請,讓人無法拒絕。
鄭捷捷注意到她的拘謹,送她出門的時候歉意的一笑:“我家裏的情況,你沒有料到吧?那麽多親戚朋友,亂糟糟的吧。”
徐晴揉著額頭歎氣:“早知道你家境良好,卻不知道你父母身居顯要之職。我現在可算知道你在學校決口不談家裏的事情了。”
“要是讓同學們知道,我會多煩心。”
“啊啊。可不是,那情景光想一想就叫人發冷。”
“老師們知道嗎?”
鄭捷捷苦笑:“應當是知道的,不過沒人外傳。”
徐晴凝視她,感喟的說:“我真的非常意外。”
鄭捷捷認真的問:“我們是否還是朋友?”
徐晴駭笑,“這是什麽話。這又不是封建社會,父母勒令不許交友。就算是封建社會,我才是那個不許踏入你家大門的人呢,隻要你樂意,你的朋友可以排成長隊站滿這個山頭。怎麽你反問起我來了。”
鄭捷捷緊緊擁住徐晴,額頭輕輕相抵。徐晴拍著她的肩頭,笑嗬嗬:“隻要你不嫌棄我。”
回到家徐晴咕咚的倒在沙發上,閉著眼整理思路,回想這一天的奇遇。一直精力旺盛的徐晴忽的沒有脾氣,外婆非常驚訝,不過畢竟是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且十分沉的住氣,知道給孩子留下空間,任憑她躺在沙發上,沒有開口聞訊。
半晌後徐晴開口,“外婆,你知道鄭捷捷的父母是誰麽?”
“恩?誰?”
徐晴沒有很快的回答,扭開電視,電視裏恰好放著新聞,說的是昨日本省副省長會見某國大使夫人一行,電視裏的人人清一色深色西裝,不掩榮光煥發。徐晴手指在屏幕上一點,輕聲說:“他就是鄭捷捷的爸爸。”
外婆此刻才真正詫異,端詳電視裏的人許久後,微微一笑:“看來,鄭捷捷一定長的十分可愛。應當比你漂亮。”
徐晴大笑,剛才的鬱悶一掃而空。
“外婆你說的對,她的家庭背景與我無關。隻要她還是她。”
外婆微笑頷首。
假期很快過去。說也奇怪,在學校的時總盼望著假期快到,可一旦放了假人卻不由自主的懶散,不知做什麽才好,以前信誓旦旦的許多計劃一到了假期反而被擱置。
徐晴絲毫不例外,鄭捷捷的電話也提不起她做事情的興趣,每日縮在家中看書,不然就去院子裏聽外婆和老教授們聊天,老人們學問既高,除了自身的專業外對許多事情都有著見解深刻,徐晴一聽便是數小時,雖不是每句話都懂,但自覺受益匪淺。
譬如今日他們談論的話題是數學。徐晴聽到一名數學係的楊教授抑揚頓挫的朗誦著英國數學家羅素說過的一段話:“數學,不但擁有真理,而且也具有至高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種冷而嚴肅的美,這種美不是投合我們天性的微弱方麵,這種美沒有繪畫或音樂的那些華麗的裝飾,它可以純淨到崇高的地步,能夠達到嚴格的隻有最偉大的藝術才能顯示的那種完美的境地。你能想象數學根基改變的世界?哪怕是缺少一個‘0’的世界後,是什麽樣子?”
朗誦的非常有感情。徐晴數學成績很好,但也隻是純粹的“成績優異”而已,從未從這方便深沉的思考其意義,此時一聽,大腦裏震驚和思考同時進行——大氣不敢出,小動作亦不敢做,潛意識裏,她感覺額前白光閃過,一扇大門緩緩向她打開。
楊教授回頭看到徐晴眼底的亮光,笑問:“徐晴,喜歡數學?”
徐晴點頭,說:“是的。非常喜歡。我覺得數學有著極致的完美,和諧,簡單,而這種美感恰好蘊含了數學內部最重要的信息。”
那神態完全不像一個小孩子。楊教授大奇:“你居然有這種認識?”
徐晴矜持的一笑。
再問了幾個問題後,楊教授大喜過望,不住稱讚:“徐晴,我建議你以後從事數學研究。”
當即就邀請徐晴去他家看書,並且說,不論任何問題,她都可以向他求教。徐晴如同魚兒遊入大海,整個假期都沉迷於數學,鄭捷捷數次電話給她,讓她與自己一道外出玩,都被她婉拒。
鄭捷捷在電話裏酸溜溜的說:“是什麽抓住了你的心?讓一個花季少女困在家中?”
徐晴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啊,是數學。”
鄭捷捷幾欲背過氣去,“啊啊啊啊。你你你。”
問明地址,鄭捷捷擱下電話直奔徐晴家而來。進屋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客廳中的茶幾上擺放的一堆書籍和一旁堆著的厚厚演算稿。長吐一口氣,鄭捷捷不好意思的訕訕一笑。
“是我多想了。我一直怕你故意疏遠我。”
“這怎麽可能,”徐晴拍胸,義正言辭,“放心,不論如何,我總會要你的。”
鄭捷捷隨手抓起一本書,翻了幾頁,發覺自己幾乎看不懂,於是哀歎:“這樣的東西,你也看得下去?人比人當真氣死人,真不能比較。”
“那是自然,”徐晴看著她,“寒假有何計劃?”
“兩日後去香港過年。”
“香港?”徐晴挑眉,“別忘了多照照片,回來記得送我兩張。”
“把我自己送給你,可好?”
兩人嘻哈笑作一團。
不一會外婆從屋子裏出來,鄭捷捷第一次看到徐晴的外婆,非常的書卷味,讓人頓時產生敬意。她規規矩矩的站起來,驚奇的問:“原來您在家?”
“聽到你們笑的像兩隻小猴子,我怎麽能不出來看看?”
徐晴笑彎腰:“外婆您真不會比喻。”
鄭捷捷也笑;“我倒覺得很貼切。”
當日徐晴留下鄭捷捷吃晚飯,兩個小女孩子有說不完的話,氣氛實在是好,老人也比平時開心許多。
吃完飯徐晴隱約聽到車響,伏在陽台看,路燈下一輛黑色的大車停在那裏。徐晴回頭看到鄭捷捷笑眯眯的跟外婆聊天,聽外婆說著以前的事,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徐晴看看表,送鄭捷捷下樓。走了幾步,徐晴忽然問:“那輛車等多久了?”
“什麽車?”
“樓下的車。”
鄭捷捷但笑不答。徐晴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對數字十分敏感,那輛車的車牌號我斷然不會記錯。今天真的多謝你。”
鄭捷捷反握住她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天色早已暗淡,徐晴借著路燈燈光,目送大車開走,拐出院子,在牆角消失。徐晴想,她去過捷捷家,捷捷來她家,她們現在是真正的知根知底了,這樣的友誼,往往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