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采薇_第十六章 不慚世上英(5)
“他們怎能……他們怎敢……怎敢如此對待乾將軍?!”
華元看著乾辰的慘狀,也不禁氣急心顫,之前被孫奕之脅迫來此的不快,反倒變成了對這黑牢的憤慨,“大王隻說將他下獄待審,並未說要用刑,他們怎麽就敢下如此狠手?就不怕大王……”
“是大王害怕,才會有今日。”
孫奕之打算了他的話,撇撇嘴,不屑地說道:“大王連聽乾將軍一言的勇氣都沒有,才讓人即刻將他下獄。他讓辟邪動手,就已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正如當日,他攔下了所有消息,看著齊楚諸國對清風山莊下手。正如當日,他讓人將我射殺,是怕我將伍相國的雙目掛上城門,還是怕軍中諸將知道孫家滅門的真相?”
華元默然,他知道孫奕之說得都是實情,但作為吳國六卿之一,素來忠心耿耿,一時之間,怎麽也無法接受自己忠誠的對象,竟是如此冷酷無情之人的事實。過了良久,他方才艱難地問道:“乾將軍傷成這樣,你還能帶他走嗎?”
“試試看。”
孫奕之隨口答了一句,便從身上摸出個小藥瓶,小心翼翼地將裏麵的藥粉灑在乾辰腿上那些螞蟥身上,那些螞蟥原本吸附得極為結實,若是用手撕扯,隻怕連皮帶肉都要撕下來一大塊,可它們卻極其怕這藥粉,一沾在身上,整個身子都蠕動起來,沒兩下,就從他腿上脫落下來,掉在地上,吐出黑紅的血來,沒多大功夫就變成了一張焦黃的蟲皮,癱在血泊之中。
這是從蘇詡那求來的藥粉,孫奕之一收到消息,知道乾辰被關入水牢之中,就知道不好。水牢中最可怕的,還不是那汙水黑獄,而是這水中螞蟥,無需兩日,便可將人吸幹血液而亡。他自己沒藥,就潛入長勝軍營地,到軍醫營去找蘇詡求救。好在蘇詡這幾日除了去清風山莊拜祭,基本上都在營中,他一去說明情況,蘇詡不光給他金創藥,還給了他一些藥粉,說是方研製出來,專用於對付螞蟥之用。
孫奕之也知道他除了醫治傷兵,驗屍救人之外,最大的興趣就是煉藥。隻因前兩年吳軍出征之時,曾路過一片沼澤,飽受螞蟥之苦,後來辟邪將這些螞蟥引入黑獄水牢之中,蘇詡也弄了一些去。隻是兩人一個是為了殺人,一個是為了救人。辟邪殺人無數,而蘇詡的解藥,不過是近日方才煉製成功,隻怕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如此成功。
最後一隻螞蟥從腿上脫落之時,乾辰終於又抽搐了一下,原本高大的身子,疼得幾乎縮成了一團,而身上原本纖塵不染的白袍,如今已被血汙染得幾乎看不出本色。
華元看著都覺得渾身發麻,兩腿發軟,他雖為吳國大司寇,卻是因華家乃是吳國百年世家,素來精通刑獄司法之事,代代為官,自有無數手下負責審案用刑杖責等等。而他素以君子自稱,遵禮守法,不見血腥,哪裏見過如此之慘烈肮髒的場麵。
尤其
是,麵前之人,還是昔日他相交甚篤的老友。
孫奕之皺著眉檢查了下乾辰身上的傷勢,觸及他的四肢,發覺他的手腳軟軟下垂,手腕腳腕處的傷口殷然。他心下惻然,知道這手筋腳筋一旦被挑斷,再無修複治愈之理。堂堂的一員大將,沒有戰死在沙場之上,卻被自己的君王和同僚變成了一個廢人,險些虐死在這黑獄水牢之中。
華元也看出乾辰的手腳被斷,忍不住問道:“奕之……乾將軍,可還有救?”
孫奕之咬咬牙,轉身將地上那隨從身上的衣衫鬥篷盡數扒了下來,連中衣都沒放過,然後又將乾辰的衣衫脫下,盡管他小心翼翼,那破成布條的衣衫依舊粘連在乾辰身上,一動就撕扯出血,疼得他渾身抽搐,卻咬緊牙關,嘴角沁血都一聲不吭。孫奕之看得心痛不已,卻也隻能狠下心扯下他身上的破衣,給他換上那人的衣衫,用鬥篷裹好,方才將那血跡斑斑的衣服給那“隨從”穿上。
華元看得眼皮直顫,等看到孫奕之毫不客氣地割斷那“隨從”的手腳筋脈,在他前胸後背和大腿上又劃了幾劍,瞬間鮮血直流,疼得那人整張臉都扭曲變形,張大了嘴喘息不已,卻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華元背心發冷,他今夜本在家中教子,讓他們這幾日收心斂性,莫要出門,免得一不小心招惹到正大索全城的辟邪等人,惹怒了大王,引來滅門之禍。可不想他約束著家人不出門,偏偏有人就找上門來。孫奕之帶著這人闖入他家中,要他帶他們入黑獄水牢探視乾辰。
華元當時就知道,這所謂的探視不過是借口,隻是他沒想到,孫奕之不但帶了替身來,還下手如此狠辣,簡直比辟邪有過之而無不及,想到被他藏起來的孫兒,他一陣頭疼,隻盼著他說話算數,救出乾辰後,能放過他們一家。
孫奕之將那人照著乾辰方才的模樣如法炮製,打散了頭發綁進水牢的刑柱上,很快水中的螞蟥聞到血腥味就紛湧而至,偏偏那人啞穴被封,有口難言,隻時整個身子劇烈地扭動抽搐著,試圖擺脫這些吸血毒蟲,可他動得越激烈,血流得越快,很快被無數螞蟥附滿下身,疼得他全身發抖,搖頭晃腦,若非被綁在刑柱上,隻怕早已跪地求饒。
“殺人不過頭點地,奕之如此折辱於他,過了。”
華元終於還是看不過眼,忍不住勸了一句,“畢竟是給乾將軍做替身的,何必如此?”
孫奕之冷哼一聲,手下一刻也沒停,磨著牙說道:“大司寇可知他是何人?”
華元怔了怔,搖搖頭,難不成這替身還不是他隨手抓來,而是特地弄來的?那是得有多大仇,把人弄成這樣?
“他叫炎亭。”
孫奕之收拾完炎亭,再回過頭來給乾辰上藥包紮傷口時,心情已平複了許多,“辟邪的走狗。拿著長勝軍的令牌,去清風山莊哄了乾將軍的手下回營,等人都交了兵器後,將乾將軍帶
回的三百親兵……盡數坑殺!他能讓人挖坑自埋,我怎就不能讓他也嚐嚐乾將軍受過的罪吃過的苦?”
“……”
華元一聽,這下徹底說不出話來。看著炎亭此刻受罪的模樣是有些慘不忍睹,可想想他做的事……辟邪在吳國素來臭名昭著,不單是因為他做的都是抄家滅口的事,更主要的是,這人根本不把人當人看。一旦落入他們手中,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乾辰這樣的大將,隻不過是被夫差稍加貶斥,就被折磨成這樣,其他人若是落入他手中,隻要孝敬得晚了少了,不死也得脫層皮。
而這炎亭比辟邪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坑殺這種酷刑,比一刀兩斷的斬首要來得殘忍得多。此時的坑殺,是最為簡單粗暴的處決方式。既不會累得劊子手的斷頭刀卷了刃,又不至於因為人數眾多而累著行刑人。就連那埋人的坑,大多也是讓被埋的人自己挖的,幾百人挖出的大坑,埋進去的人,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和同伴被埋於黃土之下,掙紮在死人堆裏,一點點失去生命。那種臨死前的折磨,比一箭穿心一刀斬首要來得痛苦得多。
更何況,他殺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整整三百人。
三百個曾經跟著乾辰在邊城守衛疆土,浴血奮戰,百戰不死的戰士,他們沒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卻被自己人活生生地坑殺埋葬。
這種事,就算是華元,也找不出能為他辯解的理由。
君王有令,誅殺叛逆,這沒錯。可殺人有無數種方式,他偏偏選擇了最殘忍的一種。或許在他看來,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在自己腳下苦苦哀求、垂死掙紮,他才能感覺到操縱生殺大權的快意。可在別人的眼裏,這種行徑,簡直比禽獸都不如。
孫奕之終於給乾辰敷藥包紮完畢,這才解開他的穴道,掐了下他的人中,將他從昏迷中喚醒。之前是怕用藥驅蟲過於刺激,那藥粉的刺激度也很厲害,他才點了他的穴道,免得他疼醒過來,驚動了外麵守著的牢頭。如今弄醒了乾辰,才好帶他混出黑獄,隻是……孫奕之看了眼他被挑斷腳筋的雙腿,眼角又忍不住抽搐起來。
這個辟邪,真是不殺不足以平心頭之恨。
乾辰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卻是華元,有些意外,皺起眉說道:“大司寇何必來此?乾某已是戴罪之身……”
華元苦笑了一下,衝著孫奕之那邊使了個眼色,輕歎道:“老夫雖知乾將軍蒙冤,卻無能相救。如今來此,也是被他逼來的。”他倒是實話實說,終究孫奕之和乾辰逃不逃得掉,自己若要留下,還是得撇清關係,被逼而來,和通敵縱逆,這罪名在大王心中的輕重關係,他還是算得十分清楚。
乾辰微微一怔,轉頭望向正扶著自己的孫奕之,看了好一會兒,眼中忽然泛起淚光,連聲音都跟著顫抖起來。
“你……你是奕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