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采薇_第十六章 不慚世上英(4)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孫奕之唱完最後一句,青青終於可以流暢地吹奏出這段小曲。這曲子並不複雜,八句六章,曲雖不長,但其中的高低反複,婉轉吟哦,重在聲律,加上他的聲音原本就很有韻味,哪怕如此尋常的一曲老兵思鄉小調,由他吟唱出來,也別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
青青跟著學下來,從生澀到流暢,也沉浸在他的歌聲中,仿佛看到那些遠征的老兵,看著青青薇草,念著家中依依楊柳,然而王侯將相們年年征戰,老兵們久戰不能歸鄉。一將功成萬骨枯,誰也不知,遲遲歸鄉路上,有幾人能真正回到故土。
她雖是女子,但也有個被吳國征夫的阿爹。她們母女等了七年,不見歸人,她才會在劍法有成之後,便偷偷跑來姑蘇找阿爹,卻沒想到阿爹早在六年前已葬身劍廬。
她放下笛子,情不自禁地跟著重複了一遍他方才唱的最後一句,“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她忽然明白,他為何會教她這一首《采薇》。
或許當年的阿爹,和許許多多征戰在外的士兵們一樣,都曾經唱過這首歌。他們思鄉之情,已經隨著他們的屍骨一起被埋葬在異國他鄉,可那些活著等他們回來的人,已經永遠等不到他們了。
青青忍不住落下淚來,“我要回去了。阿娘……還在等我。”
“我知道。”孫奕之望著她的眼,原本就如小鹿般明淨的眼眸,因為淚水而變得格外澄澈,亮晶晶的,如同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落進她的眼底,讓他忍不住心疼,又忍不住歎息,“你早該回去了。”
“那你呢?”青青哽咽了一下,握住笛子的手緊了緊。
“我?”孫奕之曬然一笑,“我自有去處。”
“哦……”青青見他不欲多言,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她倒是忘了,就算清風山莊被毀,孫家在城中還有許多產業,哪怕吳王封了一些鋪子,也難保他沒有其他後手。這些世家子弟原本就交遊廣闊,尤其是像孫奕之這樣,光是父祖輩的弟子和至交好友就遍及天下,更不用說他本人這些年從軍中和江湖都闖出赫赫威名,天下之大,他又何處不可去?
反倒是她,若不知這一次在吳宮盜劍闖禍,隻怕這一生,也未必能與他這樣的人有任何交集。
他教她《采薇》,原本就是勸她歸鄉,她就算再愚鈍,到這個時候,也終於明白,她要回家的時候,也是分別的時候。
隻是上一次在試劍大會上她假死離開,那是恨不得走得越快越好,離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恩怨兩清,以後最好能永不相見。隻是沒想到,後來又會重逢,她從相國府碼頭救下他,在太湖無名島上的幾日幾夜,當時懵懵懂懂的轉眼即過,到得分別之際,忽而一幕幕全浮上心頭,說不出什麽滋味來。
“嗨,想什麽呢?”孫奕之見她神色恍惚,麵色忽喜忽悲,心下雖是不忍,但還是出言打算了她一聲,語調輕快地問道:“這小曲很簡單,算是最容易學會的,你記
住以後,回家多練練,練得熟了,以後再學其他的,就沒什麽難的了。”
青青愕然地抬頭看著他,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孫奕之看著她茫然的表情,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沒忍住,伸手摸摸她的頭頂,“走吧!我也該走了。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去越國轉轉,去看看你練劍的那座山,還有……你們那條河……”
“是苧蘿山。”
青青脫口而出,忽然怔了一怔,她一直不曾說過自己的出身來曆,就是怕給阿娘帶來麻煩。可這當口,她竟然忘了自己一直忌諱的事,忘了他曾經是自己最可怕的敵人,剛一說完,她看著他的眼,看到那裏麵幽暗不名的情緒,忽然翹起了嘴角,眯起眼來,眉眼彎彎如月牙一般,一掃之前低沉失落的情緒。
“我等你來哦!”
“好!”
孫奕之本是隨口一說,可沒想到她說得如此之快,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哪裏忍心再騙她,終於誠心誠意地說了個好字,反正他決意遊曆天下,齊楚諸國都能去得,更何況一個越國。
青青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忽然一伸手,從他手中搶過他做的竹笛,又將自己的竹笛遞給了他。
“你做得比我做的好,歸我了!我這支不好,你要是不喜歡,就再做一支吧!”
孫奕之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飛快地將竹笛收入懷中,轉身就走,那輕快飛揚的腳步,完全不帶半分離愁,若是仔細,甚至還能聽到她在輕哼著一首小曲,隻是憂傷低沉的采薇,被她唱來,卻是格外的婉轉動聽。
她根本不唱其他那幾段,反反複複地,隻唱那兩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她的背影在夕陽下漸漸遠去,不知為何,他依稀聽到,她似乎將最後一句,又唱錯了。
“昔我往矣,楊柳青青。今我來思,彩雲飛飛……”
他真不知,是她唱錯了,還是她聽錯了。
姑蘇大城在建造過程中,伍子胥曾廣聘天下名匠,甚至請出公輸家的巧匠和陰陽家的術士,耗時十餘年方才建成。單是城牆就寬達數丈,可容六匹馬並排奔馳而過,而內外城牆之間,又有甕城相隔,城中引入太湖水形成人工河穿城而過,連三桅大船也可暢通無阻。
世人隻能看的姑蘇城的雄偉壯觀,堅不可摧,看到城中屋舍井然,宮闕巍峨,卻很少有人能看的,在這巍峨的大城之中,還有一處陰暗森冷的黑牢,終年不見天日,隻靠那黑黢黢的石壁上幾支火把照明。
而這黑牢的最深處,乃是一處水牢,腥臭的汙水中,一根木樁上綁著個人,長發披麵,低頭站在及腰深的汙水中,偶然抽搐一下,身上便轟然飛起一群綠頭烏蠅,嗡嗡地圍著他飛了一陣,待他不動之後,又落在他身上,貪婪地吮吸著那些傷口中流出的血液。
“吱嘎!”
水牢上方的牢門被人用力推開,一行人擁著個華服高冠的老者緩緩走來,其中幾個
侍從手中舉著火把,瞬間將這黑牢照得亮如白晝,其中一人還特地舉著火把到水牢前朝裏麵看了看。
“稟大人,還活著。”
那老者長歎一聲,說道:“你們都退下吧!”
“大人……”牢頭有些為難地望向他,說道:“大王曾有令……”
“咳咳!”
老者輕咳兩聲,麵色不虞,身邊的一名隨從立刻板起臉來,朝著那牢頭輕斥道:“放肆!大司寇專司刑罰,亦是奉大王之命審問要犯。這欽命重案,豈是爾等有資格入耳的?”司寇主掌刑獄司法,這黑牢原本就屬於他治下之地,他如此一說,眾人盡皆了然。大王親自下令收監嚴刑拷問之人,如今又由司寇親審,不問可知,定然幹係重大,他們這些螻蟻之卒,一旦聽到不該聽的事,那下場可想而知。
牢頭聞言打了個寒顫,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這就出去在門外候著,大人若有吩咐,喊一聲便是。”說罷,衝老者行了一禮,領著幾個獄卒匆匆退出此地,到得上麵一層,複又鎖上牢門,哪怕萬一那囚徒脫獄,也無法逃出生天。
他親眼看著內廷五劍中的辟邪大人將這白袍將軍鎖入水牢之中,第一時間就挑斷了他的手足經絡,徹底廢了這位名震邊塞的大將。他當牢頭也有二十多年,見過無數名將大臣出入此間,卻從未見過如此硬漢,敬佩之餘,也心生忌憚,哪怕大司寇親至,他也不得不嚴加防範,以防萬一。
他們盡數退出之後,留在水牢中的,就隻剩下大司寇華元和他的兩名隨從。隻是那兩名隨從神色古怪,其中一人麵色蒼白,瑟瑟發抖地看著華元,若非被另一人扶著,隻怕早已癱倒在地上。
扶著他的那名隨從看到牢頭等人關好牢門後,一鬆手,將他丟在地上,將手中的火把交給華元,自己卻直接拔劍斬斷了關著那人的牢籠,跳入及腰深的汙水中,大步走到那人身邊,手中長劍一揮,劍光所到之處,削鐵如泥,連那拇指粗的鐵鏈都被削斷,可那人一脫離了鐐銬束縛,原本挺直的身子卻整個一軟,朝水中倒去。
所幸那隨從早有準備,急忙抱住他,連扶帶扛地將他拖出水牢,平放在大司寇腳邊。
華元舉著火把剛照了一下,就忍不住手一抖,差點連火把都扔了出去。
隻見那人手腕腳腕上均是鮮血淋漓,腰部以下的衣褲幾乎被抽成了碎布條,血痕斑斑不說,雙腿上還吸附著不少肥大腫脹的螞蟥,顯然已飽吸人血。就連剛才下水救他的那名隨從,一上來,也忙不迭地先清理剛剛貼上來的吸血螞蟥。
“這……這竟是乾將軍?”
華元不僅僅手抖,連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就是他今晨才剛剛見過的乾辰將軍。那個威震邊城,勇冠三軍的大將,轉眼間,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不是他,還能有誰?”那隨從清理完身上的螞蟥,疲憊地抹了把臉,露出一張清俊英朗的麵容,正是孫奕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