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采薇_第十六章 不慚世上英(6)
孫奕之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見過阿爹的這個結義兄弟,隻記得自己八九歲時,阿爹戰死沙場,乾辰就再未回過姑蘇城。雖然年年都曾派人送回節禮,連他的生日都不曾落下過禮物,但人一直固守邊疆,征戰無數,從一個英姿紛發的少年,變成如今這個粗豪威猛的武將,若非他認得坎字營旗號,今日當麵也未必認得出他來。
乾辰上一次看到孫奕之時,他還是個稚齡兒童,一晃十多年過去,麵前的男子竟與義兄有八九分相似,那個曾經帶著他一起血戰沙場的義兄,仿佛一下子穿越時光,又回到他麵前。隻是他一回姑蘇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孫家出事的經過,剛回宮請罪,本想求大王允他帶兵為孫家報仇,不料卻得知大王命人追殺孫奕之。他一時情急之下,怒罵伯嚭陷害忠良,大王識人不明……
夫差原本就忌諱著這些統兵將領與孫家的關係,他不受君命私自回城本就是大罪,居然還敢為孫奕之說話……剛被孫奕之差點掀翻了王宮的夫差當即勃然大怒,立刻就讓人將他拿下問罪,甚至連審也不審,直接交到了辟邪手中。
辟邪當日被孫奕之如拖狗般拖過宮中,後來又被降職待用,對孫奕之早已恨之入骨,乾辰一落入他手中,他便打定了主意,絕不給他翻身的機會,當即就挑斷了他的手腳經脈,徹底廢了他的武功,施遍酷刑後,才丟進這黑獄水牢中任由螞蟥吸血。
他原以為自己就這樣死定了,熬刑之時,滿心灰敗,隻恨自己這些年為吳王賣命,都不曾替義兄盡孝,眼看著孫家盡沒,也無法出一分力。卻沒想到,此刻一睜眼,還能看到這樣一張熟悉的年輕的麵孔,一時之間,乾辰死死的盯著孫奕之,連手腳被廢之時都不曾落淚的鐵漢,一雙虎目中終於滾落下兩行熱淚。
“奕之!奕之!”
孫奕之感覺到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心下一慟,點點頭,輕聲說道:“乾叔,是我。奕之來遲,累及乾叔,實在是罪該萬死!”
“蠢貨!”乾辰咧嘴一笑,他的一副美髯在用刑之時,被燒得七零八落,連下巴和嘴角都是燎起的水泡,一笑牽動傷口,疼得整張臉都扭曲了,卻還是抬手想要敲一下他的腦袋,可手筋被斷,抬抬手,連動都沒法動一下,隻能搖頭歎道:“我已是個廢人,你又何必來管我?孫家隻剩下你一人,若是有什麽差池,我又哪裏有臉下去見你阿爹?”
孫奕之苦笑一聲,說道:“阿爹若是知道我連累了乾叔,我才沒臉見他和阿爺呢!莫說這些,先離開此地要緊,若是晚了,隻怕辟邪那奸賊會再來。”
乾辰也是個痛快的漢子,事已至此,也不多說廢話,忍著痛讓他從水牢柵欄中拆下幾根鐵棍,綁在雙腳上,勉強支應著走了幾步,孫奕之用鬥篷給他蓋住頭臉,如來時挾持著炎亭一般,推著華元朝外走去。
華元本就與乾辰相識,隻是他素來明哲保身,今日卻被卷入這劫獄案中,眼見辟邪如此酷刑虐殺,又聽聞炎亭坑殺三百親兵,從一開始的被迫帶路,到這會兒,已變成了主動配合,不用孫奕之再催促威脅,便已主動去叫開牢門,衝著牢頭嗬斥了幾句,讓他們看好裏麵的囚犯,不得擅自用刑,等候大王之命……
如此這般教訓了一頓之後,牢頭和獄卒們看到裏麵的囚犯依然在,甚至看起來還多了些血痕,心中暗暗吐槽,隻怕是他們方才用過大刑,怕人死了,才讓他們小心伺候。這些人謹慎有餘,卻也不曾想過,堂堂大司寇,也會帶著逆賊亂黨前來偷龍換柱地劫走死囚。
等出了黑獄之
後,孫奕之先扶著乾辰上了馬,然後又扶著華元上麵,靠近他低聲說道:“令孫就在你臥房的衣櫥之中,我點了他的睡穴,四個時辰自然解開,你自行回家,他醒來便無事了。”
華元眼神複雜地看著他,雖是被他綁架挾持而來,可今夜之事,他說不出是非黑白,久掌刑獄,自然知道夫差王命已下,孫奕之已徹底被打為叛逆,再無翻身之機,可憐孫武一世英名,到如今,連個能繼承他衣缽的兒孫都沒了。再看看乾辰,他更是感傷不已,衝著兩人抱拳道:“就此別過,二位——保重!”
孫奕之點點頭,目送他策馬離去,這才上了自己的馬,順手幫乾辰牽著馬,朝著西市平民區緩緩而行。
姑蘇城在建造之時,就已劃分各坊各區,坊市按經營分片,居住區卻是按等級劃分。除王宮之外,朝中重臣都住在距離王宮最近的區域,而世家人口眾多,各自成坊。而這平民區,實則為城中底層,最為肮髒擁擠,人口混雜,卻也最容易藏身隱匿。
孫奕之帶乾辰去的,還是上次青青所找的地方,隻是孫雅之的屍體當日已被送回清風山莊安葬,這裏依舊荒僻破敗,根本無人收拾。他在收集消息時,也清理了一遍孫家在城中的產業,果不其然,夫差早就安插了人手,若非他當日讓管家帶人離開,隻怕那些人也難以幸免。
盡管如此,他昔日交遊廣闊,除了軍中和世家子弟之外,還結交了不少市井之徒,這次全靠幾個混跡市井的小混混,才找到了乾辰被囚之處,擄走了華元的孫子,逼他帶路換人。
在這個時候,他已不敢再去找那些世家好友,就算那些人敢冒違抗君命的風險幫他,他也不願再連累他們,更不想去試探人心,考驗他們是否會出賣自己。
反倒是這些市井鬥雞屠狗之輩,不引人注目,就連辟邪,也未必能想到,昔日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兵聖之孫,會與這些人往來。
隻是看到這空蕩蕩的院落和陰暗潮濕的茅屋,孫奕之忍不住又想起那日在此見到青青時的情形,不知此時此刻,她是走了多遠。
青青就站在館娃宮的飛簷之上,將辟邪的頭顱掛在簷角的獸頭上,眺望著遠處,心下亦是一片悵然。
她知道孫奕之教她《采薇》的心思之後,便已知道,他要去做的事,已不需要她同行。他是兵聖的傳人,就算吳國不能容他,以他的本事,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
而她,終究要回越國的苧蘿村中,陪著阿娘,在山中牧羊打獵,過屬於她自己的生活。
幫他引開辟邪,斷了這個禍根,讓他可以安然去做他要做的事,或許是她最後一次能幫他做的事了。
辟邪的這顆頭顱,就留給夫差,也算她留下的一點紀念。
“青青?”
下麵傳來一把輕柔動聽的聲音,青青一聽,低頭一看,遍看到施夷光獨自一人,站在宮前的石階上,仰望著她。
月光如水,灑在她的身上,她隻穿了一身素色的紗裙,在夜風中翩然若飛,那張絕美的麵旁上,黛眉輕蹙,秋波流轉,白得幾乎近似透明的肌膚吹彈可破,隻有那櫻桃小口一點朱紅,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清靈飄逸,有若落入凡塵的天上仙子,讓人一見之下,便難以轉開視線,甚至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克製住,生怕動靜一大,便會驚破這夢境一般的美景。
夜已深,周圍看不到一個宮女,青青雙臂一振,從屋頂跳了下來,輕盈如飛鳥般落在施夷光身邊,拉住她的手臂,輕笑一聲。
“夷光姐姐,我
要回去了。”
施夷光看看她,又抬頭看了眼被她掛在飛簷獸頭上的辟邪,輕輕歎息一聲,“回去也好,不要再來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原本就不該連累到你,隻是……青青,回去以後,小心一些,若有事,可去找範大夫……”
“範大夫?”青青眨眨眼,又看了她一眼,“可是範蠡範大夫?他是大官兒,我不過是一介村姑,哪裏能見得到他啊!夷光姐姐,我今晚就離開姑蘇了,你可用我捎信回去?”
“不用。”施夷光苦笑了一下,她的家人,此刻應該都由範蠡照看著,隻不過,勾踐的人肯定也不會少,她若有信,自可通過離火者的渠道送回,無需累及青青,更何況……她輕歎一聲,“青青,對不起。”
青青一怔,不解地望向她,“為什麽對不起?”
施夷光微微垂下頭,麵露淒容,“你在吳國的事,隻怕已傳回了越國……隻怕以後,你都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平靜度日了……”
青青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她為何讓自己去找範蠡了。她在吳國所為驚動了不少人,但除了離鋒之外,大多數人都將她當成了孫奕之的人,她樂得輕快,自不會去解釋。可歐鉞和素錦,還有好幾個離火者都知道她的身份來曆,自然會傳回越國。
而如今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磨劍,正是求才若渴之時,知道她的存在之後,隻怕不會輕易放過她。
看到施夷光滿麵愧疚憂慮,青青忽而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麵頰,輕笑道:“這有什麽好怕的!吳王夫差我都不怕,勾踐難道還比他多個三頭六臂不成?我回去是為了侍奉阿娘,可不是給他們做事,他們若是惹惱了我,我的劍,可不是吃素的!”
她說得輕鬆,全然不以為意。施夷光心中卻有憂慮重重,難以言表。青青根本不知道,越王雖不及吳王勇武,但心機深沉,手下又有文種範蠡這等人中之傑,若是真要算計於她,隻怕她的劍再快再利,也劈不開那些無形的天羅地網。
“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怕他們呢!”青青歡快地說道:“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我剛學了首小曲,唱與你聽可好?”
不等施夷光點頭,她已經輕聲唱了起來,隻是她的聲音清脆明快,原本憂傷的曲調,被她一唱,竟也帶上了幾分夏日裏的明媚陽光。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施夷光怔怔地站在月光之下,遙遙地望著青青離開的方向,耳畔似乎還縈繞著她的歌聲。
那是《采薇》,她入吳之前,曾在越王宮受教三年,那三年裏,曾經有一個人,教會她這首歌,教她讀懂每一段詞,每一個字。
那時他曾說,三年之後,便可打敗吳國,接她回國。
她在吳宮忍辱負重,積鬱成疾,每每心痛之時,總是想著念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你在何方?
三年又三年,她已成為吳宮最受寵的妃子,夫差對她言聽計從,寵愛有加,可她依然忘不了,苧蘿村河畔的青青薇草,忘不了那個曾經承諾帶她回家的人。
這幾年來,她已經不敢唱,不敢聽這首小曲,卻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時刻,突然聽到一曲不一樣的《采薇》。
她抬頭望月,瓷白的麵容與月爭輝,明眸中閃爍著比星光更燦爛的光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何時,才能真的輪到她回家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