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人中老鬼

確認了心中判斷,範子旭不願再多逗留,臨出門終於開口叫了聲“姐姐”。畢竟是同父異母的姐姐,也算血脈相連。

捆在城門外的馬依在,他上馬離開,盤算著回到玄武門如何與陸離道歉,是否應當告訴他自己與他“姐姐”的關係?

也許會因為這千絲萬縷的牽連兩人關係更近吧?

但一想到自己險些殺了陸離,便有些緊張,在路上多耽擱了些日子,於第八日才至山腳。

他已摸透這路與霧的門路,輕車熟路便上到了黃忠峰,尋到廂房卻見床上空空,不禁有些疑惑,出門巧遇冸詠晨,問道:“折柳去哪了?”

冸詠晨麵無表情:“他下山了,我們本想讓他多休息幾天,可他說既然自己是倒數第一,便沒有資格再留在玄武門,執意下山。”

他瞪大了雙眼:“什麽時候下的山?”

冸詠晨道:“一個時辰之前。”

他欲邁步去追,卻聽冸詠晨冷冷說道:“幸虧你良心未泯,未將劍刺穿他心髒。”

他稍稍點頭,踏風而去。隻有他知道,未能刺穿陸離心髒是因為當時身虛乏力,手不斷抖動才沒能對準心髒。

隻是沿著山路卻未見到陸離身影。

一個時辰前。

雖傷未痊愈,但已好的七七八八,陸離找到冸詠晨,說明想法,冸詠晨皺眉道:“你傷未痊愈,還是再休息幾天吧。”

他搖了搖頭,神色暗淡:“我早該下山去的,卻因傷延誤。在此多呆一天我便多受一天煎熬,還是算了吧。師兄,替我與師父道一聲感謝,我下山了。”

他向冸詠晨深深鞠躬,以感謝這五年來的指導照料,轉身的時候,眼淚不住地流,但無可奈何,規則就是規則,是自己沒有本事,不能怪誰。

沿著山路而下,經過吊橋的時候,他想再走上去感受峰間狂風,又恐自己貪戀而不願離去,便隻是駐足望了一會,歎了口氣。

雖不認識山路,但路隻一條,直走到底便是了。

踩著前人鋪下的石階,一邊轉頭望著,在腦中用力刻下沿途的風景,畢竟以後不會再見。

山間雲,林中鳥,峰間風,縫間草,如今再看卻別有一番風味。帶著淡淡的離殤,蒙上了一層朦朧。他將之稱為“折柳之痛”。

忽的一腳踩空,幸虧及時刹住腳,他輕撫胸口舒了口氣,暗歎神仙保佑,轉身喊道:“煥煥你看...”身後卻空無一人。聲音在崖間回蕩,淒淒慘慘。

原來,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他一聲苦笑,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子,繼續著腳下的步伐。

忽然,一陣淩冽的聲音刺破空氣。那不是猛獸的震山嚎叫,也不是蒼鷹的霸主宣鳴,而是一種近乎變態的劇烈起伏的怪笑聲。

陸離嚇得一陣哆嗦,縮頸抱住自己的雙臂向四周察探。

披風搖動的樹影似乎變了樣,宛如覆了魅影的妖魔,不斷鼓動的草叢似乎隨時會有鬼怪竄出。

他一聲尖叫,加快步伐朝山下跑去。

身後忽然刮起一陣怪風,伴隨著陰陽怪氣的聲音。

“小娃娃往哪裏跑。”

他雙腳驟然離地而起,朝一旁的樹林飛去,四肢不斷地掙紮,卻見樹杈迎麵而來,不得不用手臂遮臉。

怪異的笑聲仍徘徊在耳邊,他嚇得不敢睜眼,隻是不停喊著“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感到抓著衣領的手爪一鬆,整個人掉落下去,摔在地上失去知覺。

昏了有些時辰,終於艱難撐開眼皮,卻見身遭昏暗,忽聞人聲,嚇得他立即閉上眼。

一人聲音渾厚,氣勢磅礴:“我還以為你給我帶了什麽新鮮玩意來,原來是個小娃娃,帶來作甚,又不能吃!”

一人聲音幹淨敞亮,似曾相識:“你都多大歲數了,淨想著吃。這娃娃是來當你徒弟的。你不是悶得慌嗎,剛好給你解解悶?”

渾厚聲:“玄武門五個掌門都吃狗糞的?怎麽不給他們反倒扔我這裏了。”

敞亮聲:“馬行千裏需伯樂,璞玉成器需匠人,他這塊好料啊,隻有你能雕。”

渾厚聲大笑道:“哈哈哈,無心,沒想到你也學會拍馬屁了,不過拍得我舒暢!”

敞亮聲歎氣道:“主峰駝隻衛清看出這娃娃是好料,但他的心思又不在此,本事也稍顯遜色,便不敢教,依然顧自玩耍嬉戲,頭發花白的人了,還似頑童一般。老鬼,這娃娃就先交給你了,可別欺負他!”

渾厚聲道:“哼,你管得著?”

幾聲大笑,便安靜了下來。

陸離不敢睜眼,隻覺得自己被扔入了什麽魔窟之類,毛骨悚然,欲趁黑逃離,雙手撐地剛發力,卻忽然聽到渾厚聲道:“我知道你醒了,快站起來讓老子瞧瞧。”

他渾身一顫,繼續佯裝昏迷,趴在地上不動彈。

安靜了好久,他屏息凝神,聽不到任何響動,哪怕連呼吸聲都沒有。難道剛才的對話是幻覺?或者,他是在對別人講話?

他盡力控製不發出任何響動,緩緩抬起頭,昏暗中見到幾束頭發出現在他眼前,似乎沒有五官,是一顆隻有白發的腦袋?

“啊!”他一聲尖叫,手腳並用向後蹦了幾步,撞上一堵牆瑟瑟發抖。

披著白發的腦袋搖晃著向他前進,速度極緩。

忽然傳來鐵鏈相撞的聲音,渾厚的聲音再次出現:“他娘的,鐵鏈真短!”白發一晃,現出一張的人臉,光線不足,隻能看出個模糊輪廓。

陸離側著身雙手撫牆,臉緊貼手背,依然不敢動彈,少時看過的書忽然出現在腦海。“往時曾有魔鬼,擬人臉,騙吃孩童”,眼前隻有一顆頭的怪物沒準就是吃孩童的魔鬼。

他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人是鬼?”

白發伸出一隻手來,輕動手指,牆上火把驟然燃起,身周忽然亮堂起來。

陸離這才看清原來自己身處洞穴之中。洞穴十分寬敞,與首峰池心寶殿相差不多大小。眼前的白發不隻是白發,隻是長發拖到了地麵,但有手有腳,是個健全的人。雖臉上布滿皺紋,但雙眼有神,嘴唇豐滿。

老者甩了甩雙手,放聲笑道:“娃娃,你看我是人是鬼?”

陸離這才有些放心,試探地往前邁了一步,打量了一圈四周。

老者被兩條手臂粗的鐵鏈鎖在壁上,赤著的腳邊堆滿草莖果核白骨,一顆長著犄角的頭骨被扔在一丈遠處,東西兩邊各有一塊巨大的球型頑石,約莫是堵著出口。

他小聲試探性問道:“你,你是人?”

老者忽的瞪大了雙眼,高聲道:“你是娘們嗎?大點聲!”

他不得不調整了呼吸,輕撫胸口,抬高聲音道:“請問,你是?”

老者哈哈大笑,抖得鐵鏈“錚錚”作響:“叫我老鬼就行。”

他驚訝道:“老...老鬼?”

老者道:“活了四百年,豈不成了人中鬼?”

他感歎道:“四百年啊?好幸福啊。”

老鬼“呸”了一聲,“幸福個屁,你懂送別親朋好友的痛楚?我如鋼鐵一般強大,卻抵擋不住這離別的傷痛啊,所以才讓人將我鎖在此地,沒想到一鎖就是兩百年。兩百年了,我居然還活著,真他娘的蒼天無眼。”

離別的傷痛啊。陸離神色暗淡下來,曾經日夜陪伴在身邊的人,如今都已離開,隻剩自己在這暗無天日的洞穴中。我怎麽就不理解了。

一老一少均歎了口氣。

老鬼罵道:“他娘的,提這悲傷的事作甚,娃娃,你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嗎?”

他想了想,道:“讓您收我為徒。”

老鬼“嘿嘿”笑了兩聲:“就知道你早醒了。那你知道是誰帶你來這的嗎?”

他搖了搖頭。

老鬼道:“那你可還記得是誰引入的玄武門?”

他想起了那日在林中使出“陰陽太極”,側坐騾子的老人,道:“是四五老人,給了我一塊牌子,讓我去玄武門分部報道。”

老鬼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淚,不消一會,又罵道:“這造孽的東西,嘴裏就說不出好話!什麽四五老人,娃娃我告訴你,他是無心,按你的輩分來說,那是你太師祖。約莫也有一百五十歲了吧。”

他驚道:“一百五十...那不是人瑞了嗎?”

老鬼道:“他也尋到了蓬萊仙島,便也從中獲得了神仙才配擁有的本事。可曾見過他的陰陽太極?”

他道:“見過,憑空畫出的太極,擋下了夏柏魏的龍斬。”

老鬼道:“憑空畫出的太極?哈哈,娃娃你真逗!那是他的兵器,陰陽太極八卦盾,十二名 器之首,無堅可破。當年托心執青龍偃月刀,用盡渾身氣神,也不能將陰陽太極八卦盾劈出痕跡。主峰駝尾峰就是被他用盾夷平的。”

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悠長的讚歎:“哇,那我也要學無心太師祖的本事嗎?”

老鬼瞟了他一眼,道:“你使得什麽兵器?”

他拾起八斤,晃了晃,道:“我使刀,名為八斤。”

老鬼笑道:“刀好,隻要不使劍,都好,哈哈哈哈,你以後就跟著我學本事!”

天義峰,無虛寶殿。

陳珂神色凝重,背對著堂下所跪之人,痛心疾首道:“非走不可?”

範子旭頷首點頭:“我的業已不在這裏,再久留也無意義。”

陳珂驟然回首,心疼地要滴出血來:“可你再修幾年,最多十年就能夠達到天象了!”

範子旭一聲苦笑:“那又如何,我活著不是為了修行。心不在,人便不在。師父,謝你四年來的悉心栽培,徒兒仍是玄武門弟子,若您需要幫助,隻需一個口信,弟子一定趕到。”

陳珂歎了口氣,道:“你究竟要去哪裏。”

範子旭眼神堅定,一字一頓:“報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