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百轉千折繞不出

黃忠峰廂房內,陸離躺在床上,蓋著薄毯,雙眼緊閉,嘴唇發白,滿頭的冷汗將原本光滑的腦袋襯得更光滑。

冸詠晨站在床邊望著衛清道長喂陸離服下玄武丹,將傷口擦拭幹淨,心急如焚,不斷追問陸離的傷情。

衛清道長不耐煩道:“若劍再往左一分,便直接刺破心髒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抬袖抹去臉上因著急而滲出的汗珠。

衛清道長一邊用毛巾擦拭滿是鮮血的手掌,吩咐道:“替我去藥房取些三七來,再打一桶水。”

“是。”他開門而去,眾弟子在門口久候多時,見他出來忙圍上去詢問陸離傷情。

“師父讓我去取些三七來,多半是沒什麽大礙了吧。”正要走,卻見範子旭迎麵走來,剛咽下的怒氣又翻湧上來,恨不得將眼前獨臂之人撕成碎片。

眾弟子亦望著範子旭,瞋目切齒。

範子旭知自己所為惹惱了眾人,心有愧疚,隻是低頭邁步。

“折柳怎麽樣了?”

冸詠晨閉口不答,抬腳狠踏地麵,踩起一圈塵土,從他身旁經過時刻意撞在他肩膀,險些將他撞翻在地。

他並不生氣,隻是後退了幾步,搖搖晃晃地重新站穩身子。

冸詠晨複行了數十步,停足狠狠說道:“若不是小師弟說希望不要追究,我就算被氣神反噬身亡也要將你碎屍萬段!”說話時始終不願轉身去看範子旭,怕體內滾湧的怒氣戰勝理智而做了錯事。

範子旭苦笑一聲,走至廊下就地而坐。

眾弟子們不願與他在同一廊下,紛紛散開去。既名次已定,也就不便在這久留,互相結伴罵著範子旭下山而去。

門前的血跡尚未凝固,落在地上似晶瑩雪花,延伸開的十二條支臂令人打顫。範子旭想起了那年冬天,與母親在雪中行路,他問道:“娘親,爹爹為什麽離開我們?”母親撫摸著他的腦袋笑道:“爹爹是個英雄,為了國家榮譽而獻身了。”他在母親的笑容中看到了自豪,同時也看出了悲傷。他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他手中。

正歎氣,一隻腳出現在他視線中,轉瞬間消失,開門聲緊隨而至,關門聲亦未落下。屋內傳來依稀的人聲。

“三七吃水,研磨成糊...”

一坐便是一天。

範子旭喜歡夜晚。白天的光線太強,強得不允許幻影出現,而且熱。夜晚好,記憶中的畫麵會陸續出現在黑夜中,如此清晰,涼爽的時候最適合傷感,混在眼淚中,神不知鬼不覺。

亥時一刻,房門終於再次打開,卻不急著關上。他身後傳來冸詠晨冰冷的聲音。

“小師弟醒了,你可以進去看看。”

他轉身,隻見到一個黑影逐漸隱於黑暗中。

也好吧,一聲苦笑,他緩緩站起,因久坐而使得膝蓋僵硬,忽然眼前一片眩暈,他不得不搖了搖頭以保持清醒,轉身,見屋內亮著燭光,稍稍猶豫,還是跨過門檻進入屋內。

陸離依舊臉色慘白毫無血色,胸膛纏了厚厚繃帶,躺在床上不敢動彈。

衛清道長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他進來了。”

陸離緩緩轉動眼珠,隻見到自己的鼻梁與天花板,氣若遊絲:“師兄。”

他站在床邊應了一聲,望著自己親手造成的慘狀,緊握雙拳控製住情緒。

陸離艱難地喘了幾口氣,不敢大口呼吸,胸膛隨著呼吸輕微起伏,聲若蚊蠅:“師兄,對不起,你給我的土豆我沒能種活,我...”

他忙打斷陸離的話:“沒

事的,這裏的土地不適合土豆生長。”不敢去看陸離,眼珠上翻強忍住眼淚。

陸離慘白的臉上浮起微微笑容,半眯著眼:“謝謝,謝謝你沒有怪我...”

“不,應該是我謝謝你。”他再也抑製不住內心情感,悲傷與自責,眼淚決堤,澆灌著已經幹了五年的臉龐。

他對自己說,飲了太久仇恨,口幹,所以流點眼淚潤潤喉。咬著嘴唇深吸了幾口氣,從懷中掏出半塊玉佩放在床頭枕邊,他手指捏住道袍,輕輕擦去陸離光頭上的汗珠,低聲說道:“好好休息吧。”

出了門,他決定下山一趟,雖然未問陸離關於“姐姐”的事,但他知道夏柏魏曾想殺陸離便夠了。

他初見陸離時,陸離雙眉凝而不鎖,眼角含晶而不明,嘴角塌而未舒,便可猜測不久前剛經劫難,是他口中的“姐姐”收留了他,大概是為了幫助“姐姐”而惹上了夏府。

夏府極其好找,江南地區誰都知道夏府是福州府一霸。

他便連夜下山,以踏雲步奔至施州衛城區偷了匹馬,接連行了四日終於在第五日天微亮時進入福州府。一路上餓了打些野味,渴了飲些河水,倒也不那麽疲倦。

自夏姬被陸離毒死已過去將近六年,福州府城門仍掛著白幡,有些晃人眼。守城士兵披麻戴孝,連槍上紅纓都換成了白纓。

他欲上前詢問,卻招來戈戟相待,守城士兵見他右袖空空才放下武器。

他問道:“兵哥,為何城門掛著白幡?”

戴著頭盔的守城士兵不敢多言,隻是用槍矛驅趕他。

另一個士兵有些不悅,一把抓住晃動的槍身將其摁下,罵道:“你煩不煩,煩不煩,人不就是問一下情況嗎,犯得著用槍尖對著他嗎?他隻有一條手臂瞧見沒?不懂尊重殘疾人啊!”罵完往前走了幾步開口說道,“哎兄弟別生氣啊,他就這德行。我們這白幡啊,就是因為六年前夏姬在花婉榕喝酒的時候被人...”

戴著頭盔的守城士兵忙用手捂住他嘴不讓他繼續往下說:“你不要命了啊,被夏大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兩個士兵在城門口吵了起來,路過的行人見有熱鬧可湊,紛紛圍攏。

範子旭在心中記下了三個字,朝城內走去。

花婉榕。

到底是南方大城,高大建築隨處可見,青瓦紅磚,飛簷翹角。道路兩旁擺滿了攤位,販子高聲吆喝叫賣。

“包子,福記大肉包子!”

“來看一看了啊,天山腳下的人參何首烏!”

一路走去,並未見到花婉榕,花春樓倒是有一座。他攔下一路人問道:“請問花婉榕怎麽走?”

路人聽到“花婉榕”三字臉色一變,又瞥見他空蕩蕩的右袖,雖惴惴不安仍好心為他指明了方向。

循著路人所指望去,是一座掉漆閣樓,未掛牌匾,若不是路人所指,就算花婉榕近在咫尺他也找不到。

門上紅漆剝落,露出木材原本的褐色。把手鏽跡斑斑,一碰鐵鏽便會脫落。兩張封條已經泛黃,沿邊脫膠,隨著微風搖擺。

他望著這幢立於繁華地段的破敗閣樓,心裏想道:也許樓內已無人,但好不容易來到此地,不如進去查看查看,也許會有收獲。

他繞至後門,雙眼一掃,便發現了藏身於暗處的四名殺手,不過二品本事。

既然還有殺手埋伏在此地,說明屋內有人。輕叩柴扉三下,未有響動,想必屋主以為是有人來騷擾,便縱身一躍,進到院內。

院內有一竹亭,泛黃發白的亭內坐著一個身著紅

衣的姑娘,左手捏著半塊玉佩,右手托著粉腮望著某處半人高的野草走神,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不速之客不請自來。

範子旭輕步走去,近了見紅衣姑娘雖有些憔悴,依然遮不住如花容顏,忍不住讚歎道:“如此美麗,難怪折柳常惦記著。”

紅妝聽見人聲,回過神來,這才發現範子旭站在她麵前,驚恐萬狀,手指一滑,玉佩脫手而落。

他拂袖一卷,接住玉佩扔至眼前用左手捏住,是隻有後半身的龍龜,與陸離那塊的確吻合。

紅妝往後退了幾步,驚恐道:“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他將玉佩輕放在竹凳上,望著紅妝說道:“姑娘不必害怕,是折柳讓我來的。”

“折...折柳?”隻是聽到名字紅妝便已經濕了眼眶。心裏念了千千萬萬遍,如今終於有了消息。隻是小光頭,你怎麽不親自過來?

“折柳他還好嗎?他現在在哪裏?為什麽他不親自過來?”

他用餘光掃了一眼四周,潛伏的殺手未有所動作。

雖然他們已發現了範子旭,但他們收到的命令是等待陸離的出現然後砍下他腦袋,便懶得動彈。

他輕聲說道:“進屋去說。”

紅妝從竹凳上拿起玉佩放入袖中,領範子旭進門而去。

屋內桌椅雖老舊,紅妝經常打掃清理,倒也顯得幹淨。她一直在期待著某天,陸離會出現在他麵前,手裏捧著一束花,光頭閃閃發亮。

沒有等來陸離,等來陸離的消息也好吧。隨便收拾了下,兩人在桌前坐下。紅妝泡了一壺茶,隻是普通的茶葉,兩人飲飲足矣。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陸離的消息,倒完茶還未坐下便忍不住問道:“折柳他現在在哪裏?為什麽不親自過來?”

範子旭端著茶盞的手微微顫抖,頓了片刻,飲下一口,說道:“他在玄武門,一切安好,不需擔心。學成便會回來。”

雖微微失望,不過還好,還好就好。紅妝舒了口氣,坐在椅子上捧著茶盞,享受著杯壁帶來的溫暖。

潔白的瓷杯,有一根微小淘氣的茶葉漂在水麵打轉,引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明明在心中猜到了大概,範子旭心跳有些劇烈,微微喘著粗氣,看著眼前的美人問道:“我想請問,你的這玉佩是怎麽來的?”

“玉佩?”紅妝從袖中取出玉佩,握在手中細看,“你是說這塊嗎?”

他點了點頭。

紅妝道:“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與心中答案一模一樣。他不敢抬頭,不敢直視紅妝:“請問,芳齡?”

“今年二十又三。”

他喘氣更粗:“生日是不是七月份?”

紅妝睜大了雙眼望著眼前的獨臂男子疑惑道:“你怎麽知道?”

範子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眼前一陣白一陣紅地變幻著,不時有黑色閃電出現,將眼前世界劈做數塊,用力甩頭,依然是這光景。深吸一口氣,顫抖問道:“是不是,有人告訴你在你母親懷孕一個月後你父親便死了。”

紅妝變貌失色,從椅子上站起退了幾步,好似望著怪物一般望著他驚恐道:“你到底是誰?”

他將無纓劍放在桌上,背向後倒去,倚著椅背,左手摁著太陽穴歎了口氣:“果真如此。我母親有塊與你手中一模一樣的玉佩,是父親給我母親的定情信物。和我母親成親後七天,父親被派到戰場,不料被敵軍將領砍下腦袋。我打聽到了那位敵將,曾是明朝第一將軍,陸鷹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