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一片不高的寬大砂岩孤單的擎直在戈壁灘上,馬車停在避風的岩後,嫋嫋的白煙從車旁升起,逆著飄落的雪花慢慢騰高,我翻翻炭火上烤著的肉串——這已經是第五串了。

蘇倩那個女人還是挺細心的,她放在馬車後一起送來的各種食料,不但有米麵肉幹藥材,還有幾塊新鮮的肉,肉塊在冰天雪地中凍成了冰磚,化開後就是新鮮的不得了的食材。

我這會兒就在生起炭火,用竹簽串了切好的羊肉烤肉串,前幾串不是太老,就是烤糊了,難得的食材又不能浪費,都被我吞到了肚裏,現在這第五串肉的色澤慢慢變成金黃,香鮮的肉味飄了出來,很有希望烤好的樣子。

身後馬車的皮簾掀開,蕭煥的聲音帶著笑:“怎麽,肉癮過夠了沒,我的筆好不好用?”

我邊翻肉,邊不屑的“哼”了一聲:小肚雞腸的家夥,我不就是找不到串肉用的東西,所以就把他的一支毛筆拆了削成竹簽了嘛,值得這麽念念不忘?雖然那是支湖州紫竹狼毫筆。

心裏嘀咕,手下一點都不慢,一眼看到肉串上已經滴下了亮晶晶的油滴,很快的撮起鹽巴佐料灑上,再翻一翻,出爐胡亂吹兩下,一口咬下去。

居然又鮮又嫩,害的我連舌頭都要吞下去了,這兩天跟著蕭煥喝粥喝的嘴巴都快淡出鳥來,想肉都要想瘋了。

趕快用手從下麵接住肉串,防著它滴油,兩步跨過去遞到蕭煥嘴前:“這串不老不嫩正好,快咬一口!”

他微微愣了愣,把手蓋在我接油的那隻手上,笑笑:“油燙,小心傷到手。”說完張口斜著撕下一塊肉,慢慢咀嚼。

看著他文雅到隨時可供人瞻仰的吃相,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看看我,等嘴裏的肉塊咽下去了,才問:“怎麽了?”

“突然想起來,”我笑得眼睛都快眯上了:“去年冬天在庫莫爾那裏,真難為你能扮成趙富貴那樣的人,裝粗魯裝的很辛苦吧?”

他也是一笑:“扮成那樣最不容易令人察覺。”

我搖頭晃腦:“哎呀,我的男寵又比我斯文,長得又比我秀麗,我咋覺得還是我比較像男人呢?”

額頭上猛地吃了一記暴栗,蕭煥最討厭別人拿他的相貌和女子比較,又氣又笑:“什麽亂七八糟的,女孩子不要學別人油腔滑調。”

我呲牙咧嘴的摸摸頭:“好疼。”吐吐舌頭:“知道,知道了,閣主,先生,我師傅……”邊貧嘴,邊趕快趁熱再勸他吃了兩塊,直到剩了最後一塊,才拿回來放到自己嘴裏咬下來。

沒嚼兩下就沒了,塞牙縫都不夠,我咂咂嘴,有了一次成功的經驗了,再烤。

臨轉身,突然出指極快的在蕭煥胸前的大穴點過,點完了,咧嘴向他笑笑:“剛剛敲得我額頭好疼,有力氣了?穴道快鬆了吧?不提醒我都忘了快到點穴的時間了。”

我是在把封住內力蕭煥的穴道重新點上,防止鬆動。他怎麽可能老老實實的陪我留下來?那天早上醒過來,知道了蘇倩他們正在路途中替他擋住敵方的進攻,馬上就要趕上去,幸虧我趁他不備封住了他的穴道。我別的功夫雖然差,但我師父在江湖中以獨門的點穴指法成名,我這個徒弟,怎麽也學到了兩三成本事,師父的指法自成一派,非有點穴人親自解穴,或者等十二個時辰滿了穴道自行鬆解,否則怎麽都解不開,蕭煥雖然氣得幾欲暈倒,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兩天我每隔十二個時辰再補點一次穴道,內力被封,雖然不影響日常行動,但是他想瞞著我趕馬車去追蘇倩他們就絕對不可能了。不過,這幾天不再受奔波之苦,蕭煥的身子就好了些,咳嗽少了很多,不再常常咯血,眼中的薄霧似乎也比前幾天淡了。

看著我得意洋洋的樣子,蕭煥一臉哭笑不得:“你……”

把牙呲出來,向他一笑,轉身繼續去炭火爐前烤肉吃。

還沒串好肉,背後就響起了衣料窸窣的聲音,蕭煥從車上下來,站在了我身邊。

我一轉頭,看也不看甩出一句:“外麵冷死了,快回去!”

額頭被敲的那塊兒被他微帶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笑:“紅了啊,真的疼?”

我回頭看著他:“嗯,真的疼。”

他笑笑,俯下身子去看炭火,被揚起的煙灰一熏,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我連忙轉過身去催他:“身子剛有點起色就亂跑,快回去!”

他笑了笑:“不礙事。”臉離火爐遠了些,問:“想不想吃燉羊肉?”

我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就是不會做別的才在這裏烤著吃,燉羊肉,太好了!”

他一笑:“去把鍋拿來。”

沙鍋被放置在車廂內那張小幾上,鍋蓋揭開,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從裏麵飄出,我迫不及待的撈起一塊兒羊肉放到嘴裏,邊不顧燙舌頭的大嚼,邊向坐在對麵的蕭煥含含糊糊地說:“好吃,好吃,這手藝你跟誰學的?”

他笑笑,看著我沒形象的大口吃肉,並沒有動筷子:“酈先生喜歡帶塊生肉來養心殿找我,我們遣開其他人,煮一鍋肉,一起喝酒。”

我嘖嘖出聲:“瞞著別人偷偷煮肉喝酒,你不要告訴我,你養心殿的禦案下,藏著一口煮肉的沙鍋啊。”

他笑著搖搖頭:“沒有。”隨即正了正容:“鍋和爐子在東暖閣我的床下藏著。”

我“哧”的笑了出來:“在床底下……等回了紫禁城,我一定要去把那口沙鍋找出來。”

他也笑,夾起一塊羊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然後放下筷子笑了笑:“少了幾味佐料,不很像以往的味道。”

我頓了頓:“你和酈先生感情,很好吧?”

他點了點頭,笑:“酈先生雖說是父親的結義兄弟,但是我一直都把他當作兄長。”他停停,又笑了笑:“這次啟程來天山前,他勸我不住,當著我的麵把藥箱都摔了,一定是氣急了。”

我歎口氣,小聲嘀咕:“我要是他,我就把藥箱摔你頭上。”

他把這話聽到了耳中,輕笑了笑,沒理我。

我嗬嗬笑了笑,突然想起什麽,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你等著,我去找些酒來。”

找到我帶來的那隻皮囊,把裏麵還剩的半囊烈酒放在爐上熱,等酒熟透了,再勻到一隻銀杯裏端到車內,向蕭煥笑了笑:“可惜不是你最喜歡的竹葉青,不過很夠勁兒,能喝一些麽?”

他笑笑,點點頭,從我手裏接過酒杯放到唇邊抿了一口,雖然緊接著就咳嗽了幾聲,卻笑了起來:“是好酒。”

“是好酒吧,”我把酒杯奪過來,放在自己麵前:“有肉有酒,意思到了就行了。”我清咳一聲:“喝多傷了身子,晚上可就不行了。”

他聽到這話,一軒長眉,笑笑:“放心,你的男寵,我還是能做到盡職盡責。”

雖然我老是“男寵”“男寵”的掛在嘴邊,真讓他親口說出來了,聽起來還是有些尷尬,我揚揚臉,含糊的“嗯”一聲,趕快低頭扒肉喝酒。

頭頂突然被一隻有些冰涼的手蓋住,我停下筷子抬起頭,正看到他蒙著淡淡霧氣的眼睛,我笑笑:“幹什麽?”

他微愣了愣,繼而笑了:“蒼蒼,你隻是迷戀我的相貌,對不對?”

我衝他咧嘴笑笑:“是啊。”放下筷子隔著桌子抱住他的頭,在他淡白的薄唇上吻了一下:“我隻是迷戀你,很迷戀而已。”

他蹙著眉,靜靜的凝視我,接著把頭轉開笑了笑:“蒼蒼,你有沒有什麽想幹的事情?”

我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就笑:“什麽想幹的事情?”

他笑笑:“不出於任何考慮,隻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樣的事,你有沒有?”

我點頭仔細想了一下:“什麽事都可以嗎?不是練好武功做好皇後之類的,是很不上進的事,也可以嗎?”

他笑:“可以的。”

“噢,”我想了想說:“小時候想去很多地方玩兒,跑得很遠……現在,現在我想建立一個組織,幫派教會之類的,什麽都可以。其實我挺喜歡鳳來閣的,這裏的上司和下屬之間的區別不那麽明顯,繁文縟節也少,大家相處的很平和。我討厭紫禁城和京城那樣等級森嚴的地方,不都是人嗎?為什麽一定要分出個三六九等?如果是我建立的組織的話,所有的成員都是平等的,下屬敢去指著上司的鼻子罵,但是罵過也就好了,大家互相攀著肩膀去酒肆喝酒。我們這個組織也不做什麽稱霸江南江北,一統武林的偉大事情,我們就是做點小生意維持生計,嗯,壓送貨物,做保鏢,當傭工,什麽事情都做,然後沒事的時候可以幫助幫助弱小的人,殺富濟貧,行俠仗義……有點混亂了。”我笑笑:“雖然知道在現在的武林中建一個這樣的組織不可能,大家都是隻知道殺殺殺,不過我還是喜歡這樣,傻傻的吧?”

“這樣很好。”他笑了笑,沉吟一下,抬頭看向我:“蒼蒼,如果把鳳來閣給你,讓你做下一任的閣主,你可以按照自己心中的想法把鳳來閣改組成你想要的樣子嗎?”

我滯了一下,我隻不過是想要一個二三十人的組織,現在突然把一個弟子過萬,勢力遍布大江南北的龐然大物放到了我的麵前,但是腦子中的想法像是沸水中的氣泡,不斷的冒了出來——如果把鳳來閣給我,有了雄厚的財力支持,我可以讓閣中的弟子幫眾日常經營各項生意維持開銷,鳳來閣中的身份界限本來就很模糊,想要大家其樂融融的打成一團也不是什麽難事,維持了基本開銷之後,鳳來閣就可以騰出人手來維持江湖秩序,我們雖然不能說讓江湖麵貌為之一新,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但是我們可以逐漸的讓這個江湖更加的幹淨,有序,自由……

“我能。”不假思索的,聲音大的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我現在雖然沒有想好具體要怎麽做,但我覺得我能,我可以把鳳來閣改建成我想要的組織!”

他有些驚訝於我突然發出這麽大的聲音,掩嘴輕咳了兩聲,蒙著薄霧的深瞳中射出了一道光亮,挑起唇角笑了起來:“很好,我正為鳳來閣閣主的繼任發愁。”

我愣了愣,想到前幾天他伏在桌上寫的那張列著鳳來閣各項狀況的紙,一起晃到眼前的,還有雪白宣紙上那團刺目的鮮紅。

他說完,又笑了笑:“蒼蒼,真的從來沒有人問過你自己想要幹什麽嗎?”

我含糊的點頭,猛然間想起來,那還是在庫莫爾大營的時候,我和庫莫爾吵架,似乎隨口說過一句“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到底想幹什麽”,當時蕭煥易容成趙富貴躲在帳篷裏,應該是聽到了這句話,原來他一直還記得。

沙鍋裏騰起的熱氣迷了眼睛,眼前騰起白霧,我胡亂的點幾下頭,低頭繼續扒羊肉。

休息,聊天,一起煮東西吃,蕭煥在眼睛好的時候,會看看書,我們每天晚上都躺在一起,然後等到他的身體真的好了一些的時候,我們終於做了愛,不是那種整夜的糾纏,隻是緩慢而平和的**,再彼此依偎著睡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車外的大雪一直在繼續,一刻不歇,積雪漸漸埋沒了半隻車輪,雪花肆虐的飛舞,天地間一片昏暗,宛如末日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