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清晨的戈壁大雪依舊,我像前幾天一樣,比蕭煥早起一點,燒了洗漱用的熱水,去沙岩下的臨時搭起來的帳篷裏給馬喂了草料。

為了幹活方便,我沒有披外衣,從馬棚裏返回來時,就縮著肩膀走得很快,快步往馬車的方向趕。

雪很深,我幾乎是跳著走路,邊跳邊無意在路上掃到了什麽。

我猛地停下腳步,那是一個腳印,一點也不深,留在純白的雪地中也並不顯眼,但這是一個很新的腳印,飄落的雪花還沒有來得及掩蓋住它的痕跡。

這個腳印不是我的,它要比我的腳大很多,這腳印也絕對不是蕭煥的,這個腳印是由人施展高明的輕功所留下的,所以才會這麽淺,有別人來過這裏了。

沒有時間給我想更多的,身側的沙岩後突然傳來剛猛的勁風,我憑直覺向旁邊閃去,一柄長劍貼著肩膀險險擦過,勁風卷起飄落的雪花。

身旁的雪層突然破裂,純鋼的長棍和著飛揚的積雪從我腳下掃過,鋼棍隔著皮靴掃在足踝上,劇痛清晰的傳來,我再也站立不住,向雪地中倒去。

與此同時,耳中聽到了一聲巨響,不遠處的馬車在這聲巨響中化為了一團耀眼的火球,熱浪陣陣襲來,馬車的碎屑和雪花一同淩亂的飛舞。

臉貼在冰冷的積雪中,一團燃燒著的雪狐裘“嗤”的一聲落在我麵前。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的掠過:蕭煥還在車裏。

我爬起來,瘋了一樣向燃燒著的馬車殘骸跑去,肩膀卻突然被鋼棍壓住,身體重新跌到積雪中,細碎的雪花鑽入鼻孔和眼睛。

我一腳踢在身後用鋼棍壓著我肩膀的那人腿上,他悶哼了一聲,手上鬆了鬆,我趁機以手橫掃,激起大片積雪,飛揚的雪片中,我滑過鋼棍跳起,不管背後襲來的長劍,拚命向馬車衝去。

還沒踏出一步,腰突然被一隻手臂攬住,我想也不想,回肘向那人胸前擊去,剛碰到他的衣料,就停了下來——純白的狐裘,淡淡的藥香,這個人是蕭煥。

王風切開雪幕,準確地迎上劈頭而來的長劍,長劍無聲的斷成兩段,青光毫無凝滯,微揚,沒入到那人的咽喉之中。

王風拔出,血珠飛散,在空中劃過一道媚紅的弧線。

那道媚紅尚未消逝,劍光輕回,已經切入了下一個人的手腕。

握著鋼棍斷手和血花一起飛上天空,淒厲的慘叫聲中,那個白袍人握住手臂翻滾在雪地裏。

蕭煥清清甩掉沾在王風上的血珠,淡然的聲音裏含著絲悲憫:“大師的伏魔杖法已有第五層的功力,想來在少林中輩位不低,為什麽要為人所用?”

在深受不住劇痛的翻滾中,那人頭上的風帽已經脫落了,露出裏麵燙著九顆戒疤的光頭,聽到蕭煥的話,他慌亂的把頭向積雪中鑽去,嘶啞的大喊:“我不是少林弟子!我不是少林弟子……”

他一邊叫,一邊猛地從雪地中躍起,狠命撞向沙岩,鮮血和著腦漿飛濺開,他的身子僵硬的落在雪地中。

我把頭側開,鬆了口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抱住蕭煥的身子。

他也側開頭,不看那具屍身,輕咳了一聲,把手中的王風收入袖中,拍了拍我的肩膀:“傷到哪裏沒有?”

我動動腳踝,雖然疼,但並沒有斷骨,也不影響走路,剛才那個使杖的少林和尚,應該是對我手下留了情的。

我搖了搖頭,蕭煥也像鬆了口氣,放開攬著我腰的手,肩膀微微聳動,低頭咳嗽幾聲,把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這才看到他純白的狐裘上沾了幾片火藥的黑印,披散的黑發也有些零亂,連忙扶住他的身子:“怎麽樣?受傷了沒有?”

他扶著我的手臂閉目調息了一下,張開眼睛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是火藥的餘勁震到了身上,調息一下就好了。”

我點頭,想起剛剛馬車爆炸時猛烈的氣流:“這麽厲害的火藥,是江南霹靂堂的人到了?”

蕭煥點頭:“馬車四周埋伏的三人,都是霹靂堂雷家的身手。”

我又看了看身邊雪地中倒著的那個劍客,他手中的長劍狹窄而扁平,劍脊上雕著海南派的徽記。

來伏擊我們的這幾個人居然分屬少林,海南,霹靂堂雷家這素來沒有多少瓜葛,甚至還可以說頗有嫌隙的三派,這樣的情況,不能說不詭異。

蕭煥也蹙著眉思索,舒展眉頭後,低咳了幾聲,向我笑了笑:“已經有人找到這裏,我們不宜再留了。”

我看一眼被燒成一團殘骸的馬車,苦笑一聲,食物和住處都沒有了,就算我想留,也留不下來了。

把兩匹馬從馬棚裏牽了出來,收拾東西準備上路。

馬車中的東西全被炸了個一幹二淨,別的就還罷了,就連酈先生留下給蕭煥的那些藥也被炸了個粉碎,連一粒渣都沒有留下,幸虧火槍一直被我塞在靴筒裏隨身帶著,不然我連個武器都沒有了。

火爐在沙岩後,居然沒怎麽受爆炸的影響,一壺熱水還燒得好好的,我從地上的死屍身上搜到一個水袋,裝滿一水袋熱水,然後從屍體上扒下一件沾染血跡最少的外氅,披好後就算整裝完畢了。

我做這些時,蕭煥站一邊等著,大約是被火藥氣流震動的內息還沒有平複,不時的低咳。看著他又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真想再踢幾腳地上的屍體泄憤:明明休息了之後,他這兩三天都沒怎麽咳過血了。

我翻身上馬,把另一匹馬的韁繩也牽在手裏,卻並不把那匹馬的韁繩遞給蕭煥,而是向他伸出了手:“上馬吧。”

他有些驚訝的看著我,我拍拍身前馬鞍上的空位:“坐這裏來。”

他看看那個位置,猶豫了一下,我俯身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地把他拽上來:“你那身子,自己騎到一半兒肯定就要摔下來,我們騎一匹,這匹累了再換另外一匹。”

他被我拽到馬上來按在身前,就笑了笑沒動。

我交待:“馬顛的不舒服了就說一聲,我們停下來歇會兒,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別硬撐著知道嗎?”

他“嗯”了一聲:“你肩膀太矮,靠不到。”

我一下給憋到了,我是比他矮不少,現在他坐在我前麵,我還要把頭從他肩膀上伸出來看著前麵的路,我們這麽個姿勢,根本不像我騎馬帶著他,而像是他騎馬從後麵帶著我。

我清咳一聲,肅了肅聲音想壯出點聲勢來:“那我們就開始往……”

他淡淡的接上:“西南,我們要向西南方向走。”隨手握住韁繩撥了撥馬頭:“這邊。”

我更沒麵子,忍不住反問:“你怎麽就知道這個方向是西南?怎麽知道要往西南走?”

“曠野中的風是有規律的,連著看上幾天,自然就能知道方向了。”他笑著回答:“至於為什麽要往西南走,我們走的那條路南麵是吐魯番盆地,隻有北麵才有沙漠,而半個晚上就能抵達的沙漠,大概也就隻有一片,我們現在大約是在博格達峰東北的那片戈壁灘裏,這片戈壁其實不大,那些人三天才找到這裏來,隻是拜大雪所賜。”

我完全無話可說,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男寵沒必要這麽厲害……”

他笑出聲來:“是嗎?”接著笑:“時間緊,快走吧。”

我點頭,趕快催馬前進,雪片迎頭打過來,卻被坐在前麵的蕭煥遮掩了不少,邊走,我邊說:“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這片戈壁灘裏找我們的下落?剛才那聲爆炸,一定能把附近的人都吸引過來。”我又想了想,問:“你說三天,是什麽意思?”

他的回答從前麵飄過來:“從我們那晚借宿的小鎮到博格達峰下中原武林幾派聚集的營地,最多隻有兩天路程,蘇倩也隻能瞞上這兩天,他們到達營地之後,我已經不在的消息一定瞞不住,對方會很快動用力量沿著來路搜索。我們在戈壁中了五天,除去這兩天,就是三天。”

我翻翻白眼,怪不得他隻有前兩天著急,後來就完全跟沒事人一樣,我這麽想著,突然想起來就是因為這幾天他完全沒有逃跑的意向,我才疏於防備,也怕長時間封著穴道傷他身子,就沒有再認真的補點,幸虧如此,否則像剛剛的情況發生,蕭煥又被點著穴道……

一想就是一頭冷汗,我甩甩頭,耳中聽到前麵蕭煥的聲音有些縹緲的傳來:“會來多少人?我們沿途留下的馬蹄不會被雪蓋住,沿著蹄印追來的人會越來越多,沒有時間和他們耗了……但願不用大開殺戒……”因為迎著風,說到後來,他的聲音裏加入了些咳聲,身子也跟著微微顫抖。

我收了收手臂,把他的腰摟得更緊:“男寵也不必考慮這麽多,乖乖閉嘴先休息著,暫時由我來應付。”

他似乎是笑了,低低的答應了一聲,身體的重量稍微移到了我手臂上一些。

我無聲無息的夾緊馬肚,駿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馳,陰沉天空下的雪花迎麵而來,紛揚的翻飛,戈壁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下,純淨而美麗,但是我卻知道,不管是身後的雪原,還是前方的博格達峰下,都絕不平靜。

雪下的小了些,雖然依然看不清楚遠處,但也能看出去不近的距離,戈壁中就是這麽麻煩,明明看著很近的地方,死跑跑半天也到不了,我們已經走了有一個時辰了,四周卻還是茫茫的雪原,連片大一點的沙岩都看不到。

抱著跑得越快就離身後的追兵越遠的想法,我一直在驅馬狂奔,就算坐下這匹馬是百裏挑一的神駒,馱了兩個人在雪地中奔馳,這時候也漸漸慢了下來。

我考慮該換換馬,讓這匹馬休息一下了,就對一直輕倚在我肩膀上閉目養神的蕭煥說:“換馬吧?”

沒有回答。

難道真睡著了?我好奇的把頭伸過去。

他閉著眼睛,頭微微下低,寬大的風帽遮著額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點陰影,再往下的肌膚白得幾乎和狐裘同色,薄薄的嘴唇緊抿,鍍著一層淡漠到幾乎看不出的粉紅,一片六棱形的雪花從狐裘絨毛的縫隙裏穿進來,掛在他的睫毛尖上,並沒有融化。

我不由自主的摒住呼吸,仿佛眼前是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像,隻要一不小心,他就會化為飛雪飄走了,朦朦朧朧的,腦子裏蹦出來一個念頭:我怎麽霸占了一個這麽好看的男人,真是賺死了。

時間仿佛已經過去很久,我終於忍不住呼出一口濁氣,他還是沒有動,又有一片雪花飛了進來,和第一朵雪花一起,停在他濃密修長的睫毛上。

我鬆開一隻握韁的手,探到狐裘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蜷著,冷的就像寒玉。

我握緊他的手,湊到他臉頰邊:“蕭大哥……”

“嗯,停馬吧。”一點征兆都沒有,他的眼睛突然睜開,蒙著霧氣的深瞳裏帶著絲淡淡的笑意。

我深吸一口氣,臉上突然熱了起來,我靠得太近了,我的嘴唇幾乎都要碰到他的臉頰了。

反正也是尷尬,我再深吸口氣,索性閉上眼睛在他的薄唇上吻一下,這才把頭移開,勒緊韁繩停住馬。

我先翻身下馬,然後把手臂伸給蕭煥,他扶著我的手下馬,站在雪地裏就咳嗽了幾聲,這一咳,居然就停不住,他一直咳的彎下了腰,把兩口暗紅的瘀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扶著他,邊掏出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漬,邊跺腳:“這麽樣不是辦法,酈先生開的那藥的藥方你知道吧,等出了戈壁見到蘇倩他們,一定得再配些。”

他輕“嗯”了一聲,扶住馬鞍合著眼低咳。

我從他的衣襟裏把手伸到狐裘裏麵,半抱住他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隔著薄薄的布衫,他的肩胛骨有些硌手心,現在他真是瘦得厲害,我把另一手也騰出來,輕撫他的胸口,讓他把身子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因為長久以來的損耗,蕭煥的心肺要比常人衰弱的多,隻要稍有困頓或者真氣震蕩,就會咯血,偏偏這時候如果渡真氣過去,反倒會再添損傷,所以隻能依靠溫和的藥石之力。

現在手邊沒藥,我唯有撫著他的背和胸口,讓他略微舒服一點。

隔了一會兒,他咳嗽稍止,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不礙事了,蒼蒼,你把雪扒開,看地麵上有沒有植物。”

我點頭答應,扶他靠在馬身上,這才蹲下來,把厚厚的雪層刨開,積雪下是灰色的戈壁,除了根根葉片猶如針棘般挺立的駱駝刺,還零星的有些枯黃的牧草從沙礫的縫隙裏伸出來。因為雪水的灌溉,天山下百裏之內都是水草豐美的牧場,這地方離戈壁灘外的草場已經不遠了。

我點頭:“有的,除了駱駝刺,還有些草。”

他點點頭:“我們上馬,還是向西南方走。”

我點頭答應,知道雖然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遇到敵人,但是後麵的追兵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趕上來了,看蕭煥沒什麽別的要說,就翻身上馬。

上馬之後,低頭想了想,讓蕭煥坐在後麵是能避些風雪,但是一來我怕他抓不穩我,在疾馳中不小心跌到馬下去,二來迎麵過來的敵人好防備,但是如果有人從背後放暗器羽箭,他坐在後麵就太危險了,思來想去,我低頭一把攬住他的腰:“你側著坐。”

蕭煥被我半拽著抱到馬上,看了看自己側身坐在我臂彎裏的姿勢,忍不住咳著笑了起來:“庫莫爾帶我策馬時,也是這麽讓我坐在他身前的。”

我板著臉:“男寵就該有男寵的樣子。”

邊說邊再不耽誤,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駕著駿馬飛快的滑入大雪之中。

迎麵而來的雪片雖然還會鑽進狐裘的縫隙裏,不過寒風就不會直接吹到他胸前了。

這次蕭煥還是上了馬就倚在我的肩膀上閉著眼休息,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害怕雪地中突然冒出什麽人來突然襲擊我們,他倒悠閑了。

這麽想著,我還是伸手替他把狐裘扯的更嚴,把他的頭攬到我肩膀上靠著,姿勢是別扭了點,不過有點東西靠,應該能睡得更好點吧。

邊做,邊瞥到蕭煥的嘴角似乎挑了挑,噴在我脖子上的呼吸也粗重了些。

我連忙摟住他的腰,想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的聲音就在耳朵邊響起:“蒼蒼,別把我慣壞了,一個被慣壞了的男寵,容易得寸進尺。”

他的聲音帶著些不曾有過慵懶,氣息溫暖的噴在我的耳垂上,癢癢酥酥的。

我把手從他的腰上放開,抬起來,托住他的下巴,然後上移,插入他長發裏,很輕佻很浮誇的,我把聲音揚了起來:“怎麽,得意了?小姐我不過是看你身子弱些,怕你真給我玩咽氣,就多疼你了點。啊?說出去我淩大小姐的名聲多不好聽?這麽不懂體貼,把個好生生的病美人都擺弄得香消玉殞?”

他低低的笑了起來,伴著輕咳:“蒼蒼,你這個花樓裏的恩客學的不好,通常姑娘快死的時候,這些人早就跑了。”

我淡淡的應了一聲:“我是好色如命的那種恩客,就算姑娘隻剩一口氣,也要霸占享受到底。”

他輕輕“嗯”了一聲,咳聲漸漸稀疏下來,聲音也更低:“是這樣。”

我淡淡的答應,把手從他的頭發中抽出來,握住韁繩。

他沒有再說話,依在我的肩膀上,鼻息慢慢平和,仿佛是睡著了。

依然還是催馬不停的狂奔,依然還是鋪天蓋地飄揚的雪花,這一走,又是大半個時辰,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什麽敵人,但是大雪蔽目,我不知道追兵什麽時候就能從身後的茫茫雪原裏冒出來,隻有盡快的向前驅馬。

這會兒好不容易小了點的雪又開始變大,雪片猶如鵝毛,一團團的落下來,連眼前的路都開始模糊。

這麽跑著跑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前方的雪地中有個白點晃了晃,然而定睛去看,隻有淩亂的雪花在視野裏亂飛,那白點仿佛又沒有了。

是不是有人在前麵圍截?要不要叫醒蕭煥?

我還在猶豫,前方的白點突然又動了起來,不是一個,是一片,兩個,三個,超過五個以上的白點急速的橫向移動,有個極細極尖銳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的白點從雪層下湧出,如同潮水翻卷起的無數浪花,雪色的浪花下,急速湧出馬匹的棕褐,仿佛一群幽靈一樣,迅速而悄無聲息,這群從雪層下突然冒出的雪衣人已經逼近過來。

我猛地鬆開韁繩,把手臂收回來抱緊蕭煥,飛快的拔出火槍,單手上膛,第一顆子彈就要向衝在最前,近的已經看得清五官的那人射去。

手忽然被一雙冷如寒玉的手蓋住,蕭煥按著我的手,持起韁繩拉緊,我們的馬打了個橫,馬蹄深深陷入雪中,停下來。

像是為了呼應我們一樣,迎麵衝來的馬匹紛紛在半丈外生生停住,衝在最前的那個雪衣人翻身下馬,跟在他身後的眾人也翻身下馬,和那個雪衣人一同,踏上前幾步低頭抱拳。

行完禮,那個雪衣人抬頭微笑:“屬下們在此恭迎閣主,已經多時了。”

我這時才看清風帽下那張臉,泛著淺淺冰藍的雙眼清冷,俊秀的容顏清冷,連掛在嘴角的那絲微笑,都透著清冷,我脫口而出:“聶寒容!”

聶寒容妖媚程度直追蕭千清的冰藍眼眸在我身上轉了轉,挑起嘴角輕笑:“哦呀,難得閣主身前的大紅人,鳳來雙璧之一的淩姑娘,能記得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這個“大紅人”“小人物”,怎麽聽怎麽刺耳,我幹咳一聲,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蕭煥已經輕輕掰開我攬在他腰上的那隻胳膊,翻身下馬:“在這裏冒雪守候,親苦你們了。”

“多謝閣主體恤。”聶寒容一和蕭煥說話,就收起淺笑,清麗如女子的容顏上再也不見一絲輕佻。

蕭煥點頭:“你們守了多久,還有多少人在這附近?”

聶寒容馬上回答:“自昨日未時起,除慕堂主重傷未愈,蘇堂主坐守營地之外,連屬下在內的五位堂主,鳳來閣赴疆六千多名弟子中的兩千多人,都在博格達峰前三十裏處成一線狀候迎閣主。”

蕭煥淡淡的點頭:“從昨日未時起就等在這裏了,大漠中的風雪最蝕人,弟子們有很多都凍傷了手腳吧,回營地後記得及時醫治。”

聶寒容抱拳答應,他臉上倒還一直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麽來,他身後那些鳳來閣的弟子,卻因為這一句淡淡的關心,一張張凍得發紅的臉頰都浮上了振奮和感激。

蕭煥低下頭掩著嘴輕輕的咳嗽,我看看聶寒容,再看看聶寒容身後的鳳來閣弟子,突然發現有什麽不對勁兒,一拍腦門:“這麽就完了?我們後麵那些追兵呢?他們怎麽還沒追上來?”

聶寒容不大拘禮,在蕭煥麵前也很隨便,聽我這麽說,就輕哧一聲,笑了出來:“淩姑娘還希望他們能趕上來?”

蕭煥淡看我一眼,開口解釋:“他們不會追上我們。”

我一愣,隨即馬上明白:從聽到爆炸聲,到找到馬車的殘骸,再從滿地的屍體和狼藉中發現蹄印,開始尋著沒有被大雪覆蓋的蹄印追蹤我和蕭煥,都要耗去一段時間,經過這段時間,不是對追蹤很在行的人,就很難在一兩個時辰內追上我和蕭煥。剛才我擔心著蕭煥,滿腦子都想著離這些會點火藥震傷他的人越遠越好,才會連這麽顯然意見的問題都沒有注意到,怪不得一路上蕭煥一點也不憂心的樣子。

想到這裏,轉念一想,早上在馬車旁襲擊我們的那五個人,門派雜亂,應該是私自臨時結夥在一起的,而仔細想一下這幾天我們沿途受到的攻擊,有明顯是經過訓練的專職殺手,如我第一天見到蕭煥時那群雪衣人,另外就是一些遊勇散兵,或結伴而來或單獨挑戰,往往打幾下看戰勝無望,就會飛快撤退。

這麽想著,隨口就問:“江湖上現在是不是有人出大價錢買閣主的性命?”

聶寒容總算肯正眼看我,挑了挑眉:“這是你得到的消息,還是你自己的猜測?”

我好歹說也是閣主弟子,他這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讓我很不高興,就冷哼了一聲:“能讓這麽多殺手和雜七雜八的各色人等如此前赴後繼的,除了錢還有什麽?用腳趾頭也想得到。”

聶寒容微不可見的挑了挑嘴角:“是,淩姑娘慧質蘭心,猜得不錯,近來有個來頭不小的人,出十萬兩黃金買閣主的人頭。十萬兩黃金哪,神仙也動心了,何況那些嗜財如命的家夥。”他邊說,邊伸出一根手指勾住白皙的下巴,眼睛一眯:“說句沒骨氣的話,連我都有點躊躇呢。”

他這個玩笑可一點都不好笑,雖然知道絕對不可能,我還是趕快上前一步,擋在他和蕭煥之間,瞪眼:“沒義氣的財迷!十萬兩黃金有什麽好稀罕的,一百萬兩也絕對不準把閣主賣了。”

聶寒容眯上眼睛連連點頭:“是,是,隻是躊躇一下嘛。”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想到也站雪地裏說了這麽會兒閑話了,回頭拉起蕭煥的手:“現在怎麽樣?累不累?”

他點頭,笑了笑:“還可以。”

他的手躺在手心裏,冷的就像握著一把雪,我忍不住把他的手抓起來,放到胸前的大衣裏捂著:“身上也這麽冷?”

他又笑了笑:“還好。”

又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我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身子,他那件早就不再潔淨如雪的狐裘上,有著鮮血和硝煙的餘味,我把嘴唇在他領口下的肌膚上貼了貼,感到淡淡的溫暖之後抬起頭:“還好沒騙人,這裏是熱的……”

身後響起一聲輕咳,聶寒容低頭抱著拳,嘴角似乎掛著絲微笑:“閣主,我們是不是快點啟程回營地?”

這才想到來,這麽多雙眼睛都看著呢,我就當著鳳來閣這麽多弟子的麵對蕭煥又抱又親。

那些弟子都低頭垂著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我清咳一聲,把頭移開一點點,摟在蕭煥腰上的手還是不肯放開,反正剛才也都看到了,再多看一會兒也沒什麽。

蕭煥點了點頭:“那就啟程……”

“誰在哪裏?”說了一半的話突然被一聲厲喝打斷,有個站在外圍的弟子刷的拔出劍來。

眼前的白影隻是晃了一晃,聶寒容倏忽間已經閃向不遠處的一片小雪包後。雪包後突地竄出一道土黃色的身影,就向雪原中疾奔。

聶寒容冷笑了一聲,左手絲線彈出,那道黃影腿上迸出一道血線,人已經倒在了雪地中。

聶寒容閃到他身前,手指輕揮,輕細如風霰的絲線已經卷住了那人的雙臂,雙手微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來,利如刀刃的絲線割破皮袍,絞入血肉,那人的黃色皮袍上很快滲出道道血印。

聶寒容把那人的頭提到胸前,微微彎腰,聲音清冷:“說,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那人早疼得不住嚎叫,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這時忙不迭的回答:“我不是來殺白遲帆賺那十萬兩黃金的,我隻是來探路的……要殺他的人在後麵呢……啊……”又嚎叫起來。

聶寒容微微一笑,把他提的更高:“要殺閣主賺賞金的人,都有誰呢?”

那人此時正對著聶寒容的眼睛,見他這麽笑著,竟像是見了鬼怪一般,也不知道是疼還是別的,全身猛地顫了一下,嚎叫聲也小了下來:“昆侖派何如輿,武當派神緯,關西岐天寨三個寨主,苗疆藍衣教……”

“人不少嘛,”聶寒容仿佛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冷笑:“一群烏合之眾。”

那人連忙點頭:“是,是,是……”他邊說,滿口黃牙的嘴中呼出的白氣就噴在了聶寒容的白色披風上。

聶寒容皺了皺眉,絲線收回,隨手把他丟在地上。

那人大喜過望的連連叩頭:“謝聶堂主不殺之恩,謝聶堂主不殺之恩。”

聶寒容甩甩袖子淡看他了一眼:“你不會當我傻了吧,‘順風和佬’師曾?依你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風,會甘心為別人探路?你那包打聽的順風耳難道沒聽說過?我手下什麽時候留過活口?”

俯在地上的師曾身子一僵,翻身拔腿想跑,鮮血卻突然從他頸中噴射而出,那顆半邊掛在脖子上的頭顱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垂到他的後背上,他身體像一具被抽去力量的布偶,軟癱的倒在雪地中。

聶寒容又甩了甩袖子,仿佛在嫌殺了這麽一個人弄髒了手,他還沒有走回來向蕭煥稟報,雪幕之後沉悶而密集的馬蹄聲已經像天邊隱約的雷聲,慢慢逼近。

聶寒容皺了皺眉,果斷的揮手:“警戒。”

雪衣的鳳來閣弟子馬上拔劍在手,把我和蕭煥護在中間,我也趕快抽出火槍,填好子彈握在手中。

馬蹄越來越近,蹄聲越來越大,遠聽還不覺得,現在來聽,沿著我們的蹄印追來的人還真不少,至少有百人以上。

寒風迎麵吹來,蕭煥低頭輕咳了幾聲,淡淡地開口:“寒容,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聶寒容剛剛殺師曾時毫不猶豫,聽到這句話,清麗的臉上也有了絲動容,抱拳答應:“是。”轉過身去飛快的下令:“結陣。”

這些鳳來閣弟子都是井木堂中被聶寒容訓練好的,聽到命令之後迅速的分了一隊人出去,每二人一組,八人一個方位,站成蛛網狀,仔細一看,他們伸著手,相互間的手中都拉著聶寒容拿的那種鋒利無匹,可以劃開皮革切入血肉的銀華弦。

這些人站好陣型,消無聲息的滑向兩翼,擴展成為一個口袋的形狀。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想要幹什麽,一把抓住身邊蕭煥的胳膊:“你要全殺了他們?他們隻是財迷,別這樣!”

他蹙眉輕咳,沒有回答。

蹄聲從來沒有這麽近的在耳邊響起過,我聽到了馬蹄落在積雪中的聲音,馬上騎手訝異驚呼的聲音,然後是銀華弦劃破長空的聲音,無數條比最薄的劍刃還要細的銀色絲線撕開雪花紛飛的天空,無數細微的嗡聲在空氣中融合,纖細而美麗,宛如死神的吟唱。

騎馬的白衣劍客衝過了銀線,他的馬太快了,他想停,但是挺不住,緊跟他身後的那個黑衣刀手也衝過了銀線,他隻衝過了一半,他衝過銀線這端的那一半身體,突然像一隻開裂的花瓶,黑色的瓷器片片斷裂開來,瓶內紅色的**噴撒而出,化成滿天的紅雨——他前麵的那個白衣劍客,他的馬衝到了我眼前幾步遠的地方,突然頓了下來,馬匹的左腿先是掉了下來,接著半個馬頭掉了下來,整匹馬從正中裂成兩片,騎在馬上的劍客也裂成了兩半,不是很整齊的兩片,頭和半個胳膊連在一起,另一隻胳膊卻和腿連在一起,坐騎和騎手頹然的倒在雪地中,一隻陳舊的桌椅或床架一樣的,斷成一堆分辨不出原物形狀的肉塊。

屍塊中鮮血汩汩流動的聲音,和著不遠處的喊殺聲慘叫聲,清楚的傳來,鳳來閣弟子的陣列衝進奔馳的人群中,弋華線拖出道道血線,鮮血成片鋪灑,人們廝殺在一起。

我不是沒有見過殺人,我也曾殺過人,但是今天和那些時候不同,今天這是屠殺,一方蓄謀已久訓練有素,一方毫無防備猶如散沙,這不是力量對等的拚殺,這是屠殺,毫無人道公平可言的屠殺。

有殺紅了眼的人從鳳來閣弟子的包圍中衝出,戰圈漸漸擴大到了這裏,圍在我和蕭煥身邊的這些弟子也紛紛拔劍加入。

不遠處那個血人一樣的刀客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勁兒,揮動大刀,一刀逼退幾名鳳來閣弟子,嘶吼著向蕭煥衝過來。

我幾乎是下意識的,側身擋在蕭煥身前,一槍擊中那個刀客的頭顱。

那個刀客軟癱的倒下,鋼刀“咣當”一聲落在我的腳下,他的眼睛,依然圓睜著,有滴鮮血從他眼眶裏緩緩落下,滲入白雪之中。

我忽然想起來,我見過他,在我還沒有趕上蕭煥時路過的那個驛站裏,一直出言中傷蕭煥的那個青臉漢子,就是他,他在言談怨毒,流露著對蕭煥的怨恨,我站起來告訴他,如果是漢子就不要嚼舌根,堂堂正正的去找蕭煥公平決鬥。現在他來了,或許還帶著對蕭煥的深切畏懼,顫抖著穿過茫茫的雪原,整日策馬,為的也許隻是必敗的一戰。沒人給他這個機會,他的對手選擇把他連同其他一些和他目的相同或不同的人一起,毫不留情的屠殺掉,如同拂去一件器皿上的無數灰塵。

蕭煥拉住我的手退後一步,避過迎頭濺來的那蓬鮮血,輕咳著皺了皺眉:“小心。”

我回頭,揚手,“啪”,耳光清脆的落在他臉上,我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為什麽……要這麽殘忍……”

血絲順著他蒼白無色的嘴角流下來,他伸出手指,輕輕擦掉血跡,把臉轉過來,笑容有些疲倦:“我為什麽要殺了他們?因為由於我這幾天失蹤,想要趁亂取下白遲帆人頭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多到如果不殺一儆百的話,就會有更多的鳳來閣弟子為了保護我而送命。他們把性命交付到我手上,我把他們帶到天山來,不是為了讓他們在這些小事上丟掉性命的。”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不見:“所以說,你與其在這裏怪我殘忍,不如好好的想一想,如果不是因為你一時義氣,把我拖在大漠中數日,形勢就不會如此失去控製,這些人也許就不用死。”

我愣愣的看著他,他說如果不是因為我把他留在大漠裏,這些人就不用死,就這麽幹脆的,把責任全都推到我頭上來了。

殺戮仍在進行,垂死者淒厲的呼喊還在響著,他們不想就這麽死去,他們還想活著,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父母,兒女,丈夫,妻子,現在這些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具屍體。

我沒有一個能為自己爭辯的理由,因為我想讓自己的愛人休息,所以別人的愛人就要死?因為我貪圖和蕭煥在一起的時光,所以就該結束掉這些人的生命?

他轉開臉,語氣依舊輕淡:“每個人在做每件事之前,都應該先去明白做完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發生,以及這些後果是不是你所能承擔的。我之所以一直都沒責怪你,是因為我容忍你,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我一樣容忍你,所以在下次衝動行事之前,請你先思考一下,淩蒼蒼,你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我握緊手,低下頭,然後笑了笑:“對不起,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從嫁入紫禁城做皇後的那天起,之後我一直在跟自己說,凡事三思而後行,要步步為營,不管心裏有什麽想法,都要先壓著。我以為我一直做得還算不錯,不過碰到你,碰到跟你相關的事情,腦子還是會控製不住的發熱,然後就會做些傻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低低的咳嗽,沒有說話。

我抬起頭,收住笑容,抱拳:“閣主的教訓屬下謹記在心,屬下目無法紀,擅留閣主,致使耽誤局勢,請閣主責罰。”

喊殺聲依舊陣陣傳來,他掩著嘴咳嗽,過了很久,才開口:“等回營地,再作定奪。”

我點頭,剛想放下手,他的身子卻突然晃了晃,捂住嘴,暗紅的血順著指縫滲出來,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狐裘上。

我連忙抱住他,慌著問:“怎麽樣了?”

他輕輕的搖頭,按著我的肩膀站直身子,留給背後的鳳來閣弟子一個挺直的脊背。

我明白他的意思,動了動身子擋在他麵前,不讓那些守在四周的鳳來閣弟子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呼吸急促而紊亂,隨著胸口劇烈的起伏,又一口血從口中衝出,噴在我胸前的衣料上,他用雙手抓著我的肩膀,低頭不住地咳嗽,脊背卻始終筆直。

短短幾個時辰,他的發作一次比一次厲害了,我緊緊抱著他的身子,有些渾噩的腦袋裏,慢慢冒出:還有一點他是沒說的,如果不是因為我把他留在沙漠裏,馬車就不會被炸,那些維持他生命的藥丸也就不會被炸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