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思想盛宴,浮生又得半日閑

第28章 思想盛宴,浮生又得半日閑

袁晉鵬滿以為能夠涉險過關,琢磨怎麽樣讓鳳嶺鄉重拾元氣,處理結果悄然而至。他被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免去鄉黨委書記職務,調任縣委政研室副主任,保留正科級待遇。他懵了,遲遲沒有緩過神來,一次又一次反思。看來自己出現錯判,上了周秋水這個老狐狸的當!真不是從政的材料啊,自己和周秋水關係那麽糟,怎麽能相信周秋水的鬼話?何況周自遠還提醒了自己。周秋水老奸巨猾,先穩住他,免得你四處活動搬救兵。突然手起刀落,一招致命。如果謝建平和劉貞吉雙雙出馬說情,不看僧麵看佛麵,怎麽也得給點麵子吧?對他來說,最痛苦的還不是挨處分這件事,而是和周秋水在同一層樓上班,幾乎天天見麵。當周秋水迎麵走來時,你至少要擠出一絲笑容吧,多麽別扭啊!這就是佛教“八苦”裏的“怨憎會”嗎?!這樣的日子要熬多久呢?

謝建平、劉貞吉、李中孚和趙昂先後打來電話,無非說一些安慰話。劉貞吉說,年輕沒有失敗。是啊,雖然受了挫折,畢竟仍是正科級。自己剛過而立之年,即使耽擱幾年又如何?山不轉水轉,你周秋水總不會一輩子在平安縣吧?

事實再次證明,袁晉鵬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他很快適應了這個新崗位,甚至陶醉於由此帶來的閑適生活。縣委政研室人少事不多,碰到大型會議才協助寫些材料。他每日無非讀讀報看看書,興之所至,到鄉村或企業做一些調研,很是愜意。當然,調回縣城後,他接觸最多的是柳申。柳申的閱曆、思想對他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每一次交談都讓他長見識、受啟發。

這天上午,袁晉鵬優哉遊哉來到辦公室,泡一杯綠茶。正要攤開報紙,卻見周自遠閃進來,一臉神秘狀。上午九點多鍾,本是周自遠最忙碌的時候,袁晉鵬不解地問:“有事?”

周自遠折身回去,關上門,壓低聲音:“鄧城出大事了!你沒聽說?”

袁晉鵬自嘲道:“我現在不問世事,也問不到,隻知道天還沒有塌下來。”

“還真是天大的事!聽說鎮長被活埋,警察被打死。”周自遠聲音不大,卻聽得出他內心的震撼。

“啊!怎麽回事?”袁晉鵬驚得合不攏嘴。鄧城和平安縣相鄰,山水相連,但行政管轄分屬兩個地區。

周自遠說:“具體不清楚,消息封鎖得很緊。和鄧城接壤的幾個鄉鎮昨天消息滿天飛,不過老百姓口口相傳,也不知有沒有誇大。”

袁晉鵬端起杯子,噓噓吹開茶葉,連著喝幾口茶水:“柳申的妹夫是鄧城市副市長,他肯定知道得更多。”

縣城街心花園總是停著一排排腳踏三輪車,老百姓稱之為“蹬士”,大概是腳蹬的士之意。袁晉鵬和周自遠叫了一輛蹬士,直奔柳申家中。柳申恰好送客人出來,見他們兩人,很高興,一同到客廳坐下。

袁晉鵬說:“柳部長,難得您親自送人啊。”

柳申笑了笑:“七十年代在農村交的朋友,孫子讀書的事要我出麵幫忙,我也不知道說話頂不頂用。”

周自遠說:“柳部長出馬,還能有什麽問題。”

柳申擺擺手:“我現在一介布衣,誰知道人家聽不聽你招呼。讀書問題也不是小問題哦。不是這樣說嘛,一等爸爸不說話,二等爸爸打電話,三等爸爸跑上跑下,四等爸爸坐在家裏罵。”

袁晉鵬興奮起來:“怎麽說?有點意思。”

“也不是我的原創。一等爸爸是指縣領導,他們孩子讀書的事,不必開口自然有人打理好。二等爸爸指各局局長、鄉鎮長、書記,打個電話能解決問題。三等爸爸是能人,到處找關係。四等爸爸最無能,隻能坐在家裏拍桌子罵孩子不爭氣。”柳申娓娓道來。

袁晉鵬和周自遠相視一笑:“概括得太絕了!”

柳申繼續說:“現實總是很殘酷,權力在哪裏,方便之門就在哪裏。不過,誰都有下台的那一天。昨天早上,我去縣一中跑步,發現王業勤也加入了跑步的隊伍。我和王業勤是三十多年的老同事,一起當縣革委會秘書起步。後來,我卡了殼,他步步高升,做了縣人大主任。這次,他退下來也就閑了。看到以前的同事一個個加入跑步隊伍,我想,不管以前做多大的官,退下來都是糟老頭一個。人啊,人生過程風光各異,但起點和終點完全一樣,從娘肚子裏出來,最後歸於一抔黃土。”

袁晉鵬歎道:“柳部長說得太有哲理了!有人說,人過五十就該做減法,走在歸零的路上。”

周自遠說:“我想起了那句話,英雄到老多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

柳申笑道:“我們這些糟老頭子沒有誰是英雄和宿將,我說的隻是個人感悟,讓你們年輕人見笑了。”

“柳部長,您每一次都讓我們受益匪淺。有個事我沒想通,你說周秋水對我怎麽下手這麽重?”袁晉鵬問。

柳申說:“說重不重,說輕不輕。正科級還在,願意用你隨時可以轉任。聽說你是通過別人出麵才當上書記,那你到任後上門感謝了嗎?”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這才是關鍵,要不周秋水怎麽總看他不順眼。袁晉鵬遺憾地搖搖頭:“沒有。”

“周書記本來沒有考慮你做書記,你硬要去。去了還不領他的人情,不登門感謝——不一定要送錢送禮,他肯定不舒服。這次你又倒黴出這麽大的事,他哪裏會輕易放過你?”柳申分析說。

袁晉鵬壓抑住心中的波瀾,淡然地說:“算了,都到這一步了。怪我沒有早點向您請教。聽說,這次鄧城鬧出了很大的事,您聽說了嗎?”。

柳申點點頭:“聽到一些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謠言。說有個農民不滿當地政府把各項負擔加到農民頭上,自費收集整理了中央和省委關於減輕農民負擔的文件,複印散發,鼓動農民抵製不合法、不合理的上繳。結果,被鎮政府帶走送到學習班,兩天後非正常死亡。家屬幾十個人到鎮政府鬧事,又被鎮政府趕跑了。於是,四鄰八鄉幾萬農民衝到鎮政府,鎮長和一名鎮幹部被活埋,一名警察被當場打死。鎮黨委書記乘一名老師的摩托車僥幸逃跑。這幾天,去了很多武警和警察。聽說形勢已經穩定下來,領頭鬧事的人逃跑了。”

“哦,不可思議!怎麽有點像二、三十年代的農民暴動。那幾個死去的幹部能評烈士嗎?”周自遠問。

柳申說:“暴動談不上,不過是一時激憤,沒有任何政治綱領。不過,你說評不評烈士,還真是一個兩難的問題。”

袁晉鵬歎道:“現在,農村太蕭條了,農村幹部太難了!在鳳嶺時,總有幹部問,我們黨委、政府的牌子還能掛多久。我說,牌子摘不掉,隻是苦一點難一點,城市裏還是欣欣向榮。怎麽也想不到發生這麽激烈的暴力事件。”

這時,邱姨用大托盤送上來五、六塊黃澄澄的西瓜。正是日漸少見的黃瓤西瓜,子黑瓤甜。“黃瓤瓜越來越少了,你們多吃幾塊。”柳申拿起西瓜逐一遞到袁晉鵬、周自遠手中,接著說:“國家整體還穩定。不過,城市裏未必欣欣向榮哦。下崗工人多,什麽問題都出來。聽我女兒說,下崗工人圍堵市政府司空見慣,治安也大不如前。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搶劫時有發生。你想想,一些大一點的工業城市,一下子幾十萬人下崗。這些人要吃要喝要穿要住,不好辦啊。”

周自遠點頭讚同:“柳部長看得準。我每次去省城送稿,都擔心車上的小偷。在省城,經常看到上訪的人堵在省政府門口,多的時候有幾百號人,打著我們要吃飯要生存的牌子。”

“是嗎?那你們這些人怎麽一天到晚寫一些歌舞升平的報道?”袁晉鵬有意調侃周自遠。

周自遠誇張地哈哈大笑:“柳部長,你看看,台上台下就是不一樣啊!我們袁書記幾個月以前還巴不得我妙筆生花,現在倒怪我塗脂抹粉了。”

柳申微微一笑:“屁股決定腦袋,這句話很時髦,卻是真理。林語堂說,我們中國人也很幽默,論據之一就是當官、卸任分別被稱為上台、下台。這個台本來指戲台,所以不會演戲的人要當好官不容易。”

袁晉鵬問:“柳部長也喜歡讀林語堂?”

柳申歎息一聲:“唉!還是你們幸福,這麽早讀胡適、林語堂、周作人、梁實秋這些大家作品。我們年輕時基本上接觸不到,無非讀一讀魯迅、茅盾、巴金、郭沫若。”

周自遠說:“讀大學時,文學史說周氏兄弟是現代散文的兩大巔峰。我覺得這個結論有失偏頗。”

柳申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見仁見智的事情爭起來永遠沒有結果。這些年我閑來無事,讀書看報多了。說來奇怪,年輕時喜歡讀散文、小說。後來讀傳記、報告文學。現在老了,喜歡哲學。包括佛教的輪回轉世、邵偉華的周易預測什麽的。”

袁晉鵬說:“哲學、玄學是對生命的思考、對未知領域的探討。懂哲學的人大多心態平和,處世從容。柳部長已經修煉到這個境界了。”

柳申微微一笑,擺手反對;“我哪裏有這等境界。事實上,生存環境過於惡劣時,誰也無法從容。餘華《活著》中的主人公福貴不是從容,是無奈。前幾年自殺的周永臣不是無法忍受無辜的傷害,而是無法忍受傷害後的漠視。”

“周永臣?你是說去年《信息日報》上那篇《遲到的判決》中的周永臣?”周自遠想了想,問。

柳申點頭:“是啊,不過,記得周永臣的人未必很多。你天天和新聞報道打交道,應該有印象。”

周永臣是一位死不瞑目的老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周永臣支援祖國大西北建設,到蘭州石油企業工作。不久,他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因所謂偷聽敵台罪被捕,被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一九六七年刑滿出獄後戴著反革命的帽子回原籍繼續接受監管。周永臣無處安身,頂著反革命的帽子找不到工作,孤身一人住在一間五平方米的窩棚裏,以揀破爛為生,一揀就是二十七年。十年浩劫結束後,他一直盼望著能夠象其它無辜的受害者一樣獲得平反。北京畫家藏伯良確信舅父周永臣無罪,不斷給甘肅省蘭州煉油化工總廠寫信申訴,但石沉大海。直到一九九五年,藏伯良向甘肅省主要領導發出一封求助信,此事才獲得解決。一九九六年一月,蘭州煉油化工總廠派人給周永臣送來了17年前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再審改判他無罪的判決書複印件及該廠的善後處理意見。周永臣嗚咽道:一九七九年,我還不到四十歲,還可以為國家工作二十年,可現在……。幾天後,周永臣懷揣無罪判決書懸梁自盡。藏伯良悲憤地發問,為什麽再審判決書在長達17年中沒有送達?工廠和法院解釋說,他們一直不知道周永臣的確切地址,也從未收到藏伯良的信。

袁晉鵬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你們不說,我還真不知道這個事。”

柳申說:“這很正常。對周永臣來說,這是他一生的悲劇。但對多數人來說,卻無關緊要。周永良九六年自殺,九九年見報,你去年在鄉鎮工作,哪裏會注意這個可憐的老人。”

袁晉鵬默然不語,他第一次聽說周永臣的故事,情緒陷入莫名的惆悵中。

柳申接著說:“有一句話說,亂世人命賤如狗。有幾個人能夠改變一個時代呢?那些年,劉少奇、彭德懷、賀龍這些大人物都轟然倒下,況乎一介平民?八五年,地委說我是三種人,不同意我進縣委常委。我當時也想不通啊,那時我隻是一個學生,聽黨指揮,參加批鬥會,血氣方剛打老師一耳光,就變成三種人了?後來,我慢慢想通了,認了!對於一個大時代來說,個人多麽渺小啊。無官一身輕,尤其退居二線以後,我冷眼旁觀,讀書看報,過得比任何時候都充實。我不敢說已經參透生死,但至少不會心浮氣躁了。”

不知不覺,時針指向十二點,袁晉鵬、周自遠起身告辭,柳申挽留道:“難得請你兩個秀才吃飯,正好今天農村朋友送來一隻野生大甲魚,兩斤多重,在紅燒,一起吃。”

袁晉鵬在鳳嶺做幾年書記,工資沒領幾個,野生甲魚倒吃了不少。周自遠四處采訪,吃甲魚的機會也不少。他們覺得,和柳申聊天比野生甲魚的誘惑力大得多,便半推半就留下來。他們難得對誰心悅誠服,在平安縣,柳申是絕無僅有的一個。柳申的閱曆、文字、思想讓他們自愧不如。尤為重要的是,當他們迷惑和彷徨時,柳申總能為他們指點迷津。在農村同齡人中,袁晉鵬、周自遠運氣不錯,上大學、進機關、做領導……,順風順水。可是,現在的形勢讓他們有點迷茫。社會將怎樣演進呢?

柳申不喝酒,卻不由分說給袁晉鵬、周自遠撬開幾瓶啤酒,他們隻好客隨主便,爽快地端起酒杯。酒至半酣,周自遠的話漸漸多起來:“柳部長,是不是這個世界變得太快了?幾年前蘇聯轟然解體,今年台灣國民黨被趕下了台。去年我們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炸,今年因農民負擔引發的人命案翻了幾番,真不知道怎麽了?!”

柳申抿嘴笑道:“放心,天塌不下來,地陷不下去。當年自然災害嚴重,餓死、逼死、整死多少人啊,也沒有誰揭竿而起吧。在中國,我們共產黨的執政基礎很牢靠,黨管軍隊、黨管幹部,出不了大亂子。當然,社會轉型時期,矛盾難免多一些。國企轉製改革、糧食體製改革、金融體製改革、財稅體製改革,哪樣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呢?說實話,我也有很多困惑啊。毛主席時期,大家日子過得苦,但精神生活很豐富,尤其基本上做到官兵一致。現在,一邊是主要觸及基層百姓利益、大刀闊斧的改革,一邊還在蔓生貪腐和特權。問題很多,農民負擔問題隻是冰山一角。你們兩個人都是青年才俊,前途遠大,未來的路很長,要善於適應社會的劇烈轉型。有人開玩笑說,社會就是這樣,主意你自己拿,這就是社會主義。”

袁晉鵬說:“柳部長看得透,說得精彩。其實,我們不去適應又能如何?不過,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問錯了,您別見怪。”

“小袁,什麽問題還要這麽吞吞吐吐?盡管問,沒事。”柳申哈哈一笑說。

袁晉鵬欲言又止:“柳部長,我覺得以您的才能,不說做省部級領導,至少做個地委書記綽綽有餘。如果您在關鍵時刻肯花錢,是不是就上去了?”

柳申沉吟片刻,說:“那個時候不敢說百分百的風清氣正,至少不是用錢能解決所有問題。我的問題是上級組織部門對三種人界定擴大化了,當時我無非一個普通學生,怎麽算得上什麽三種人。其實,很多事情看開點吧,做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未必幸福,甚至不如一個凡夫俗子過得自在。道家講究道法自然,我主張凡事順其自然。這不是宿命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什麽結果都不要怕,都可以擔當。蘇東坡說一蓑煙雨任平生,說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永遠不會被生活擊倒。”

兩瓶啤酒下肚,周自遠說話放開了:“有時候,一個人的痛苦不是自己的失敗,而是別人無端的成功。多少比你品行差、學曆低、能力弱的人靠著先天的裙帶關係坐直升飛機上去了,多少一無所長的人靠阿諛奉承、溜須拍馬這樣的下三濫手段平步青雲,人模狗樣地坐在主席台上,這實在讓人咽不下這口氣啊!”

“柳部長,自遠說的這些困惑我也有。說實話,我對這條路有點厭煩了。”袁晉鵬說。

柳申笑道:“哪裏這一點點挫折就能把你袁晉鵬打倒?不可能。你年輕,以後機會多得很。讀點書的人大多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怎麽可能輕易放棄?有人說,政治就像女人的**,雖然很髒,但男人都想搞。”

袁晉鵬解釋:“不是放棄,我是搞不懂為什麽不擇手段的人總能得逞?”

柳申一聲長歎:“唉!這也是我年輕時的困惑。不擇手段更容易達到目的,但我覺得還是要有基本的原則和底線,否則成功未必心安。建議你們讀點五代十國的曆史。身處亂世,為生存、為富貴,絕大多數人不擇手段啊。那個大名鼎鼎的不倒翁馮道真是一個曠世難絕才,曆經四朝,服侍過九位君主,位居宰相二十餘年,輝煌一時,卻為後世的正人君子所不齒。馮道寫過一本書,叫《榮枯鑒》,有空可以看一看。”

這是一次讓人回味無窮的談話,不是空談,是深度的思想交流。當袁晉鵬、周自遠戀戀不舍地從柳申家離開時,他們才發現,太陽西斜,算起來,他們在柳申家聊了七、八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