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難辭其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第27章 難辭其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大街上突然來這麽多穿戴整齊的警察,引得小孩子跟在後麵滿街跑,爸媽卻追著把他們拽回家。現在風聲鶴唳,廣為流傳的說法是,雲坑人即將血洗鳳嶺鄉,為黃保祥報仇。

在縣鄉領導和警察的簇擁下,周秋水左手叉腰站在鄉政府大門前,眉頭緊鎖,滿麵懊喪之色。他多次聽取過平安縣一些村莊和雲坑村發生大規模械鬥的匯報,也做過批示。但親臨一線,直接應對雲坑人的威脅,還是第一次。他心中有些忐忑,麵對群情激憤的複仇者,該如何把握強硬和退讓的分寸?早上,他撥通謝建平的電話,商量解決辦法。謝建平表示,馬上派出由縣委政法委書記領頭的工作組迅速進駐雲坑村。同時,提醒周秋水向鳳嶺鄉多派警力,以防事態失控。

縣委一把手的出現,很大程度緩解了人們的恐慌情緒。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老百姓漸漸多起來,膽小怕事的女人打開家門,不再喝斥嚷著出門的孩子。其實,這次械鬥雲坑人一死六傷,自顧不暇,哪裏還有複仇的銳氣?十多年來,雲坑人四麵出擊,逢戰必勝。此番陰溝裏翻船,猶如寒冬臘月冰水澆頭,對他們的思想造成極大震撼。鳳嶺山深人少,卻直接拿火銃和他們對話,這讓他們驚恐萬狀。何況,六個傷員還在平安縣醫院治療,黃保祥的屍體也放在平安縣醫院的太平間,投鼠忌器,組織複仇幾乎不可能。而東巴縣委政法委工作組的進駐,給了他們一個下台階的機會,順水推舟不再蠻橫鬧事。

謝建平打來電話,說做通了雲坑人的工作,明天死者、傷者家屬來平安,就死者的賠償、傷者的治療問題進行協商。周秋水鬆了一口氣,總算事態沒有進一步惡化。他匆匆趕回縣城,臨近中午也不願留下來吃飯,甚至上車時沒有禮節性地和袁晉鵬握手。他麵有慍色,覺得在“啵咕”和藍中華脫逃的問題上,袁晉鵬難辭其咎。昨天晚上,他指派張建國和辛國強率領大批幹警連夜趕往鳳嶺鄉,目的就是盡快抓獲凶手,爭取主動。結果,“黑仔”一夥人當場落網,“啵咕”和藍中華卻不知去向。如果明天仍然抓不到人,談判桌上肯定會陷入被動。

送走周秋水,袁晉鵬本想陪著張建國。不料,張建國說,晉鵬,你去忙吧,我們去一趟派出所。他知道張建國、辛國強有意避開他,卻不便挑破,隻好裝糊塗,和包凱旋悻悻而歸。自昨夜回到鄉政府,他幾乎未合眼。張建國和辛國強到鳳嶺後,連夜召開會議,分析案情、布置抓捕,弄到淩晨兩點多鍾。好不容易躺下,卻怎麽也睡不著,心潮起伏,浮想聯翩。今天天還沒亮,警察一批接一批開進鳳嶺鄉。接著,周秋水風塵仆仆地趕來,一臉青霜,忙得他不亦樂乎。當然,忙和累理所應當,誰叫你鳳嶺鄉惹上這樣的麻煩事?讓他困惑的是,組織上似乎不信任他。昨天晚上,他如實報告張建國,藍中華、“啵咕”在小橋邊和他分手,往虹橋鄉方向走了。然而,今天清晨,有人看到藍中華和“啵咕”穿過鳳嶺村,朝村後的山路走去。也就是說,昨天晚上,這兩個人住在鳳嶺街上、住在一大批警察的鼻子底下,現在不慌不忙地溜了。縣公安局懷疑袁晉鵬說了假話,導致幹警沒有對鳳嶺街上進行地毯式搜查。甚至有人猜測說,袁晉鵬不僅知道藍中華、“啵咕”折返鳳嶺街上,還為他們提供交通工具。麵對流言蜚語和張建國、辛國強複雜的眼神,袁晉鵬不知道該找誰澄清。

包凱旋替袁晉鵬泡一杯濃茶放到茶幾上,靜靜地坐下來。見袁晉鵬臉色陰沉,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這次情況太糟了,怕是不好收拾。”袁晉鵬說,端起茶杯,吹開熱水中逐漸舒展的茶葉,喝一口,緩緩咽下去。

包凱旋寬慰他:“還好抓到了黑仔,局麵不會那麽被動。明天談判,雲坑人肯定要求抓住凶手和組織者。”

袁晉鵬說:“藍中華是特種兵出身,野外生存能力強,被抓的可能性不大。真被抓到,藍中華這輩子算完了,至少要判八年刑。對於一個任勞任怨的財政所長而言,這是一個悲劇。”

“就算抓不到人,也隻是多賠些錢吧。袁書記,說句實話,我不想看到藍中華身陷牢獄之災,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包凱旋動情地說。

“這要看藍中華的造化,公安局調集了一百多幹警圍追堵截。”袁晉鵬說,語氣低沉,話鋒一轉:“明後天談完善後賠償事宜,縣委估計會派調查組下來。”

包凱旋吃驚地睜大眼睛:“縣委要調查我們?追究責任?”

“你以為這是小事啊?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在這個位子上繼續幹下去。”袁晉鵬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直視窗外,任由夜間凝重的黑竄入眼簾,平靜地說。

包凱旋不由得拍一下椅子的扶手:“有這麽嚴重嗎?!”

事情正如袁晉鵬所料。第二天,兩縣分別由縣委副書記領銜開始協商善後事宜。談判進行得很艱難,在周秋水、謝建平直接幹預下才有結果。鳳嶺鄉政府賠償黃保祥家屬各種費用總計十三萬九千元,另外全額承擔受傷人員的醫療費、誤工費、營養費、陪護費等。因費用數額較大,鳳嶺鄉無力支付,隻好先由縣財政墊付這筆款項。忙完談判、賠償一堆讓人頭痛的事情,袁晉鵬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心想,終於可以喘口氣。誰料,剛睡一個安穩覺,縣委派出的調查組進駐鳳嶺鄉。調查組由縣紀委副書記呂直帶隊,縣委政法委、組織部、地稅局、公安局等相關部門領導參加。袁晉鵬清楚,調查組由呂直帶隊意味著什麽。呂直人如其名,嫉惡如仇,性情耿直,業務嫻熟,在縣紀委工作十多年來,“做”掉了二十多名科級領導,人稱“呂閻王”。單單以私交論,袁晉鵬和呂直還不錯,畢竟呂直是楊大忠提拔起來的人。不過,既得“閻王”稱號,就不好打交道,不能以常情推理。呂直很快找到兩個所謂的漏洞揪住不放。上級稅務部門三令五申反對聘請社會閑雜人員協助收稅,尤其不能“包稅”。鳳嶺鄉黨委、政府為何遲遲不予以糾正,以至於釀成惡性案件。作為鄉黨委書記,袁晉鵬為何放任藍中華、“啵咕”逃跑,以至於錯過抓捕時機,兩名主犯至今未能歸案。

時值初夏,滿目蒼翠,生機勃勃,袁晉鵬卻感受到迎麵撲來的殺氣。他找不出足以解釋和爭辯的理由,正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當然,即使挨處分,也大有門道。周秋水放你一馬,蜻蜓點水,弄個黨內警告處分了事。倘若要整你,搞個撤職查辦未必不可。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周秋水會小題大做。

調查組一走,袁晉鵬立即趕回縣城,無論如何不能坐以待斃。回到家裏,他靜靜一想,覺得很棘手,不知道該找誰。思之再三,他決定先去縣紀委書記龔瓊英那裏摸一摸情況。出了門,他有點心虛。龔瓊英以前擔任宣傳部長,後來接任紀委書記。他雖說多少有些接觸,卻沒有什麽私人交往。現在有求於人,難免忐忑。看來,任何時候都要和紀委書記搞好關係啊。

龔瓊英很客氣,見袁晉鵬來,把正在辦公室匯報的幾個人打發走,又是讓座,又是倒茶。可一旦提及正事,卻打起了太極,說還沒有聽取調查組的匯報,不知情況怎麽樣。不過,辭別時,龔瓊英說,縣紀委在縣委領導之下,不管情況如何,關鍵看縣委和周書記的意見。他算是懂了,問題如何不重要,縣委的態度才重要。而周秋水就是縣委!他的問題隻有周秋水能夠解決,他的前途就攥在周秋水手裏!

從龔瓊英辦公室出來,袁晉鵬直奔二樓周秋水辦公室。可是,周秋水不在辦公室,他正趕往縣人民醫院看望縣檢察院一個科長。

昨天下午,丁向東去辦公室上班,路上遇到一樁不平事。一個“光頭”帶著兩個小年輕從一輛腳踏三輪車上下來,卻不給車費。三輪車車夫上前索要,三個人不由分說,掄起拳頭便打,打得車夫抱頭求饒。丁向東上前一步,大喝一聲:“住手!怎麽打人?”光頭見有人幹預,當即丟下車夫,把丁向東圍在中間。因為沒有穿製服,丁向東亮明身份:“我是檢察院的,你們怎麽打人?!”。光頭冷笑一聲:“檢察院怎麽樣,照打不誤!”說罷,幾個人劈頭蓋臉把丁向東打翻在地,又撿路邊的磚頭砸腦袋,登時血流滿麵。

周秋水聽說此事後,當即致電辛國強,要求盡快將凶手抓捕歸案。今天親自前往醫院看望。畢竟,這是平安縣今年第一起貨真價實的見義勇為事件。

聽說丁向東的事,袁晉鵬有點吃驚,他和丁向東是高中同學,交往密切。他估計周秋水去醫院要不了多久,便沒有離開大樓,來到四樓縣委宣傳部。報道組組長周自遠正趴在桌子寫稿子,見袁晉鵬進來,隨手抓一把折疊椅放在身邊讓他坐下。他們是老同學,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有事直奔主題。

袁晉鵬問:“向東怎麽回事?你沒有打電話告訴我。”

周自遠連忙叫屈:“我昨天到省報送稿,晚上十點多鍾才回來。今天上班才聽說,正想打電話邀你晚上一起去看看向東。”

“下午就去,怎麽要等到晚上?”袁晉鵬說。

周自遠說:“周書記說要好好宣傳向東見義勇為的事跡,地區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馬上趕過來,我怕要陪他們一下午。”

接著,兩個人東拉西扯聊了一會兒。周自遠牢騷不少,說天天想破腦袋“編”稿子,月月辛辛苦苦去省報送稿子,還要帶上土特產,否則有可能所有稿子石沉大海。一年兩個頭版頭條的任務更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苦不堪言。臨近中午,袁晉鵬估摸周秋水回來了,向周自遠告辭,去周秋水辦公室。

見是袁晉鵬,周秋水微微一笑,親切地說:“晉鵬來了。”說罷,抬了抬手,示意袁晉鵬在對麵坐下。

袁晉鵬一臉愧疚:“周書記,這次我們給您添麻煩了。”

周秋水點點頭:“年輕人嘛,難免麻痹大意,一定要吸取教訓,以後多加注意,現在農村的情況很複雜啊!”

袁晉鵬覺得周秋水這麽說是責怪自己處置不當,心有不甘:“協稅的事我很少過問,沒想到鬧得如此不可收拾。”

周秋水聽出袁晉鵬的弦外之音,正色道:“鄉黨委書記主持鄉裏的全麵工作,把總關。財稅雖然是鄉長主管的事情,但涉及農民負擔、涉及穩定,就不是單純的財稅工作。你在鄉鎮工作也有幾年,應該有這樣的敏感性。前年的八·一九群體事件,你是知道的,說起來也是小事釀大的嘛。最後省委孔書記出馬,帶著武警來,才解決問題。”

周秋水意猶未盡,稍稍停頓一下,接著說:“說句實話,我之所以不大願意把你放到書記的崗位上,一是沒有比較合適的鄉鎮,二是覺得你還要曆練一下。要當好這個班長,除了能力強善於帶隊伍之外,關鍵要善於處理複雜的農村矛盾。我也知道,你們很難。分稅製之後,先要保國稅。多數地方根本沒有什麽稅源,培植稅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逼得你下死力氣收那些農業稅、農林特產稅、鄉統籌、村提留,否則你們沒有辦法給老師給幹部開工資。幹部還好一點,老師沒有工資,肯定要鬧。你們的確很難,這就要水平啊。錢要搞上來,還不能激化矛盾,尤其不能出大事。去年國慶前,中央狠狠地處理了一批拚死拚活幹工作的農村基層領導。黨中央也知道縣、鄉幹部委屈,可事關這麽尖銳的幹群矛盾,你叫中央如何取舍,隻能委屈我們嘛。”

袁晉鵬覺得,周秋水看問題入木三分,有人情味,不似往日那副模樣,心中有些疑惑。轉念一想,自己今天主要探探口風,不能隻顧聊天,忘了正事,於是說:“周書記,不管怎麽說,我們黨委、政府要為這件事負責,我心甘情願接受紀律處分。”

周秋水說:“你能夠主動認識錯誤、承擔責任,我感到很欣慰。當然,至於如何處理,要看調查組帶回來的情況,召開專題會議研究。不管怎麽樣,希望你吸取教訓,增長見識和能力。也希望你不要灰心,安心工作,爭取創造優良的工作業績,讓縣委對你放心!”

從周秋水辦公室出來,袁晉鵬心中暗喜,腳步隨之變得輕盈。看來,情況沒有想象的那麽糟糕,不必驚動謝建平、劉貞吉。

在家吃罷午飯,袁晉鵬忽生倦意,便躺到床上,沒過幾分鍾就呼呼入睡——好久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了。一覺醒來已是四點多鍾,於是,翻身下床,到廚房洗一把臉,感覺十分舒服。不由得想起一副對聯“眼界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接著,從公文包裏翻出那本《國畫》,細細品讀。這本書,他前一段時間讀過一遍,覺得意猶未盡,稍有閑暇總會不由自主拿出來翻一翻。他內心深處忍不住把自己和書中的主人公朱懷鏡再三比較,朱懷鏡的未來是怎樣的呢?自己呢?

晚上,袁晉鵬和周自遠去醫院看望丁向東。丁向東剃了光頭,白紗布纏住大半個腦袋,如果不是那別有特色的深目高鼻,他們幾乎認不出他。兩個老同學的到來,讓丁向東心頭一熱,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一圈,險些掉下來。這是委屈的淚水,一個人在受到欺負後遇到親人朋友的自然反應。他的確感到委屈,一個堂堂檢察官,在亮明身份後,不僅沒有救護弱者,反而惹禍上身,被打得頭破血流。對方還明目張膽地叫囂“照打不誤”,多麽猖狂啊!袁晉鵬、周自遠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能問一問傷情、身體狀況。直到丁向東說三個凶手傍晚時全部落網,氣氛才輕鬆一點。周自遠如釋重負地說,凶手落網,稿子也好寫。

回家的路上,袁晉鵬把下午找周秋水談話的情況告訴周自遠。周自遠默然不語,好大一會兒才說:“周秋水的話不一定信得過,他兩三次暗示提拔我做宣傳部副部長。這麽久了,也沒個影子!”

袁晉鵬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卻不願意把周自遠的事和自己的事情掛鉤,覺得即使情況不太好,也不至於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