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波驟起,突如其來的棘手難題

第1章 風波驟起,突如其來的棘手難題

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感在周秋水內心深處彌漫、積聚,像一股無法遏製的氣流,不斷地升騰、攪動。他站在窗前,神色凝重,兩眼直直地望著越來越濃的夜色漸漸吞噬窗外的一切,思緒紛亂如麻,想起小時候的一次狩獵。父親和二叔的長銃先後打響了,幾條獵狗血脈僨張地飛衝出去,好似一道閃電擊過,而那頭滿身血漬的大野豬突然扭轉身子迅速向他撞來。跳躍奔跑的紅是正在噴湧的鮮血,搖曳飄動的綠是灌木叢的枝葉。他驚愕地瞪圓雙眼,就在野豬脖子上的鮮血噴到他身上的一瞬間,壯碩的大野豬轟然倒下,如同一座大山崩塌。扁擔和繩索從他手中滑落,他臉色煞白,冷汗直流,鼻子裏呼出的氣息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這是死亡的氣息!那年,他十三歲,生命幾乎定格在這貌似散漫的時光裏。這個讓人驚恐的畫麵深深地嵌入他的腦海,每當興奮、緊張、驚恐時,它就像猝然加速的賽車一樣瞬間彈射出來。

不遠處廣場上的高杆燈亮了,給小城的夜空平添些許喧囂與**。幾束米黃色的燈光穿過玻璃,照射在他濃密的黑發上,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順手拉上窗簾,按下牆上的開關。柔和的白色燈光在房間裏漫開來,顯得辦公桌上的紅皮文件夾格外打眼。他一步一頓地回到辦公桌邊,緩緩坐下,心不在焉地翻動文件夾。

這是一個棘手的難題!他最為懊惱的是,此前沒有聽到任何風聲。作為縣委主要領導,他自以為具備了足夠的局麵把控能力,不敢說事事盡在掌握之中,至少把握著全縣的大政方針和領導班子成員的政治思想動向。現在看來,不,幾天前結束的縣委委員換屆選舉結果表明,他過於自信。孤獨感再次襲上心頭,如同獨自行走在夕陽西下的無垠沙漠中,落寞而無助。什麽力量使這次的縣人大會議步入歧途?難道四套班子成員全部蒙在鼓裏?明知有變,卻隔岸觀火,以致於他一無所知、猝不及防,其居心何在?

按照會議議程,下午討論、醞釀候選人名單。通常,這隻是人大會議的一個例行程序,為明天的選舉做鋪墊。可是,下午休會前,秘書處收到三份代表聯名提名材料。鬆下鎮、林崗鎮、向陽鎮代表團分別提名廖營生、陳樂山、譚陽春為副縣長候選人。這不啻向大會投下一個重磅炸彈,頓時議論紛紛。此前,縣委經過慎重考慮和甄選,確定縣委農工部副部長胡林生作為差額選舉的人選,由十二名人大代表聯名提名完成相關程序。

平安縣五年前換屆選舉時發生意外,一名副縣長落選,陪選人正兒八經地當選副縣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周秋水斟酌再三,決定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胡林生。由他陪選,萬無一失。胡林生從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到縣委辦公室工作,幾年後,以辦公室副主任的身份提任蘇湖鎮黨委書記,因無法適應農村工作,調回機關,擔任縣委農工部副部長。縣人大代表的主體是農村幹部,這種書生氣十足的幹部討不到幾張選票。縣委常委、組織部長管衝找胡林生談話,胡林生爽快地說“部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讓管衝哭笑不得。現在冒出三名候選人,還是坐鎮一方的“諸侯”,怎麽不讓周秋水大動肝火?一旦選舉結果和上級組織意圖不符,縣委主要領導是第一責任人啊!這不僅僅是承擔責任的問題,還說明他這個“班長”不夠稱職,對整體局麵缺乏足夠的控製力。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前思後想,無論如何要確保選舉不出軌。下午休會後,他指派兩名縣委副書記和縣紀委書記帶隊找廖營生、陳樂山、譚陽春談話,明確要求他們主動放棄候選人資格。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依然杳無音信。看來,談話不順利。他不由得憂心忡忡,得陪這幾位“祖宗”吃飯了,慢慢熬。他抓起電話,撥通縣長謝建平的“大哥大”。“大哥大”是模擬移動電話的俗稱。據說,這個名稱源於粵語,在香港一些警匪片中,黑社會資格較老的成員一般稱為“大哥”,而頭目稱為“大哥大”。由於這些“大哥大”經常手拿移動電話在屏幕上出現,人們便把移動電話稱為“大哥大”。去年十月,平安縣開通了移動通信網,一些領導偷偷摸摸配置這種一萬多塊錢一部的新鮮玩意兒。

此時,謝建平正在陪縣人大代表喝酒,飛觴醉月,好不熱鬧。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五點鍾休會時,天空灰蒙蒙一片,微風中挾帶著絲絲寒意。會議出現變故後,謝建平當即聯係周秋水。他們商定,謝建平按照既定的計劃不變,晚上陪代表們吃好、喝好。周秋水派人做廖營生幾個人的思想工作。上桌喝酒前,謝建平得知事情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們三個人誰也不鬆口放棄候選人資格。他隱隱感覺到事態嚴重,但此時無暇顧及,把握好晚上喝酒的氣氛是當務之急。通常,選舉前一天的晚宴最為豐盛。縣人大、縣政府領導和法、檢兩長輪番去各桌敬酒,溝通感情,爭取選票。對知根知底的人,一杯酒或許沒什麽作用。可陌路相逢,酒就是橋梁,一杯酒也許是一桌選票。縣長等額選舉,沒什麽風險。不過,得票多少是引人注目的硬指標,即使不能全票當選,也不宜丟票太多,否則,麵子上不好看。何況,眼下有異常情況,這頓酒怎麽喝更加重要。

一號包廂是縣政府招待所最大的包廂,能坐二十多人。除了謝建平,這一桌還有縣人大主任王業勤、副縣長徐華強、黃濤、人大辦主任林浩、政府辦主任鄒克敏,以及十多個代表團團長,濟濟一堂。往常喝酒,多是別人敬酒,謝建平再回敬。晚上不一樣,剛坐下,他就頻頻出擊。先敬王業勤,接著敬各代表團團長。大家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不過誰也不提明天選舉的事情,無非聊一些時政新聞話題。譬如駐港部隊組建,或聊台海危機,尤其剛剛結束的導彈試射和軍事演習。

現場氣氛不夠活躍,謝建平說:“我來講個笑話吧,給大家當下酒菜。”

黃濤立即鼓掌響應:“好,好!”。其他人也鼓掌叫好。

謝建平習慣性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鏡,放慢語速講道:“大山裏啊,有一隻母熊,十分強壯。山下呢,住著一個獵人,一直想捕殺這隻母熊。第一次上山,他不但沒有捕到母熊,反而被母熊打倒在地給強奸了。獵人羞憤交加,休息幾天後,再次上山,結果再次被打傷,再次被強奸。獵人一瘸一拐回家後,安心養傷,等身體完全恢複後,又一次上山,母熊看到他後,哈哈大笑,問:你到底是來打獵還是送溫暖啊?”

謝建平還沒講完,包廂裏已笑聲一片,有的人摁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這時,謝建平的“大哥大”響了,電話那頭正是周秋水。他告訴謝建平,目前形勢不容樂觀,晚上他們一起出馬,逐個找那三個人談話、攤牌。

收起“大哥大”,謝建平仍然和大家聊天、喝酒,若無其事。但細心的人看出,他加快了應酬的節奏,在一號包廂坐一會兒,拎著杯子出去敬酒,鄒克敏陪著。

謝建平有點忐忑不安。他是一個理性而思維縝密的人,遇到棘手的問題,習慣做情況最壞的應對準備,找準切入點。單單從私人關係看,他和廖營生、陳樂山、譚陽春處得很好。可關係歸關係,值此利益攸關時刻,他不敢奢望自己輕易說服對方。他甚至想,一旦失控,縣政府幾位副縣長中,誰會落選呢?是常務副縣長徐華強嗎?此外,他覺得周秋水晚上安排廖營生、陳樂山、譚陽春一同喝酒吃飯,有點欠妥。假如他們達成攻守同盟,事情將不可收拾。他覺得應該盡快結束這裏的應酬,趕到縣委食堂去,自己至少能緩和廖營生幾個人的對立情緒吧。

可是,謝建平沒能在預定時間離開縣政府招待所。在餐廳敬酒時,半路上殺出一個人,把他拖住了。餐廳六號桌坐著鳳嶺鄉的人大代表。鳳嶺鄉地處平安縣最南端,地廣人稀,山高林密。曾有華南虎出沒,交通不便,一條五米寬的沙石路隔三岔五中斷。藍順生是鳳嶺鄉老虎腦村的黨支部書記,四十多歲,性情耿直,聲如洪鍾。謝建平來之前,他喝了五、六兩白酒,黝黑的臉膛漸漸變成豬肝色,頭上呼哧呼哧冒熱氣。

謝建平剛走到六號桌旁邊,還沒開口,藍順生突然站起來,吼道:“謝縣長,我對你們縣政府有意見!”

鳳嶺鄉鄉長汪立德趕忙離席,一步跨到藍順生後麵,雙手摁住他的雙肩,小聲嗬斥:“又發什麽酒瘋,給我坐下!”

謝建平微微一笑,朝汪立德擺了擺手:“立德,不讓人大代表反映情況可不行,讓他說嘛。”

藍順生喜滋滋地站起來:“就是嘛,我向縣長訴訴苦。去年五月,黃縣長拍著胸脯說,半年內把我們村口的橋修好,而今快一年了,橋的影子都看不到。洪水就要來,河裏那座杉木小橋隨時會被衝掉。到時候,我們怎麽出村啊?”

謝建平想起來了,黃濤去年曾向他匯報老虎腦村建橋的事情,當時他讓黃濤走扶貧項目資金的路子,後來不知道怎麽樣了。解鈴還須係鈴人,對鄒克敏說:“你讓黃濤縣長來一下。”

看黃濤走過來,藍順生扯開喉嚨解釋:“黃縣長,不是我告狀,實在冇辦法啊,過幾個天山洪要來,我怕出事,浸死人就完蛋了。”

黃濤臉上堆了笑:“告狀算好的,你老藍喝了酒不打人算好的!”

大夥聽了,嘻嘻哈哈哄笑起來。

謝建平問:“這個項目多少錢,怎麽沒批下來?”

“錢倒不多,八十幾萬,在地區會簽的時候,被計委裘主任卡住了。”黃濤說,一臉無奈。

謝建平爽快地說:“我來找他,開完會我們去一趟。”

黃濤笑道:“老藍,縣長親自出馬,這下你放心吧。”

藍順生把杯子滿上酒,端到謝建平麵前:“縣長,我代表老虎腦全村老百姓敬你一杯,太感謝了!”

謝建平拽住藍順生:“老藍,不能這樣喝酒,傷身體。橋的事情,我們去跑。但今年指望不上新橋,你們要有準備。”

藍順生扒開謝建平的手,一口氣把酒灌下喉嚨:“謝謝縣長,我們全村人感謝縣長!”

謝建平喝酒向來爽快,又受氣氛感染,將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

黃濤不失時機地用力鼓掌,於是大家跟著鼓掌,餐廳裏嘩啦啦響起一片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