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安塞爾_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嗨,老朋友,

你看如何,老朋友?

就這樣好了,老朋友,

讓多年的老情誼歇一歇,

為什麽如此陰鬱?

我們的友誼還要永遠繼續,

你,我,還有他——

太多生命生死攸關……

——史蒂芬·桑坦《老朋友》

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門,影子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瑪格麗特·奧爾森,她不肯進屋,隻是站在門外的陽光下,看起來有些嚴肅。“安塞爾先生……”

“叫我邁克就好了。”影子說。

“好吧,邁克。你願意今晚過來吃晚飯嗎?大約六點鍾。沒有什麽特殊的飯菜,就是意大利麵和肉丸。”

“沒問題,我喜歡意大利麵和肉丸。”

“當然,如果你有別的約會……”

“我沒有其他約會。”

“那就六點鍾。”

“需要我帶一束鮮花過來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不過,這次晚飯是純社交禮節性的,不是什麽浪漫約會。”她說完轉身離開,帶上房門。

影子洗澡後,出門散了一小會兒步,走到橋邊就轉了回來。太陽已經升起,在地平線的遠方露出黯淡的半個圓。回到家時,外套下已經出了一身汗,氣溫肯定回升到冰點以上了。他開著四驅車到丹佛美食店買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價格是二十美元,在影子看來,這個價位應該是某種質量的保證。他不懂葡萄酒,但是覺得二十美元的酒應該喝起來味道不錯。他買的是加州赤霞珠紅酒,因為在影子還年輕時,在人們還熱衷於在汽車保險杠上貼貼紙時,他見過一條貼紙上寫著“人生就是一瓶赤霞珠”,當時那句話讓他忍俊不禁。

他買了一個盆栽作為禮物,隻是普通的綠色觀葉植物,不是鮮花,沒什麽浪漫氣息。

他還買了一大盒牛奶和一籃水果,都是他自己絕對不會買來吃的。

之後,他開車到瑪貝爾的店裏,隻買了一個餡餅當午飯。瑪貝爾一見到他,臉就笑開了花。“赫因澤曼恩追上你了嗎?”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他想找你一起去冰上垂釣。還有查德·穆裏根,他想知道我見沒見過你。他的表妹從另外一個州來這裏了,她是個寡婦,是他的遠房表妹,我們通常管那種表妹叫作‘可以親吻的表妹’。她可真是個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會愛上她的。”她說著,把餡餅裝進一個棕色的紙袋裏,折上紙袋頂端,保持餡餅的溫度。

影子開車兜了一條遠路回家,他一手開車,一手拿著餡餅吃,熱乎乎的餡餅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褲上和四驅車的地板上。他經過湖南岸的圖書館。在冰雪的裝點下,整個鎮子都是黑白色調的。春天仿佛遙遠得不可想象,破冰車恐怕會一直停在冰麵上,伴隨它的還有那些冰上垂釣者的小屋,以及皮卡車和機動雪橇留下的車痕。

他終於回到公寓樓前,停下車,穿過車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頭台階。金翅雀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鳥器上吃東西,幾乎懶得抬頭看他一眼。他走進房間,給盆栽澆了點兒水,考慮是否該把葡萄酒放到冰箱裏。

到六點鍾之前,還有好長一段時間需要打發。

影子希望自己還能舒舒服服地看看電視。他想娛樂一下,不必費腦子去思考問題,隻是坐在那裏,沉浸在電視的聲音和畫麵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嗎?在他的記憶中,擁有露西嗓音的某人正在對他悄聲細語。盡管這裏並沒有人看著他,他還是搖了搖頭。

他意識到自己有些緊張。自從三年前被捕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和其他人進行真正的社交,是和普通人,而不是和監獄裏的犯人,也不是和神、民族英雄或夢境。他要以邁克·安塞爾的身份,找到和別人聊天的話題。

他看了看手表,現在才下午兩點三十分。瑪格麗特·奧爾森告訴他六點鍾到,她的意思是六點整嗎?可不可以早到一點兒?或者晚一點兒?他最後決定,他會在六點零五分到隔壁去。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啊?”他問。

“電話可不是這種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電話線正式接通了,我會很有禮貌地正常接電話的。”影子說,“有事要我幫忙?”

“我不知道。”星期三說。他頓了頓,然後接著說:“把眾神組織團結起來,就好像把貓排成整齊的一行,簡直困難透頂。他們天生就不習慣團結。”星期三的聲音了無生氣,聽上去疲憊不堪。影子以前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說話。

“出什麽事了?”

“太困難了。真他媽的太難了。我真不知道這麽做到底有沒有用。看來我們還是直接割斷自己的喉嚨更省事點,自我了斷。”

“你不該說那些喪氣的話。”

“是呀,你說得對。”

“嗯,就算你割斷喉嚨,”影子開個玩笑,想讓星期三振作起來,“恐怕也不會感到疼痛。”

“我會感到疼痛的。即使是我們這種人,傷害依然會帶來疼痛。你在一個物質的世界中活動和生存,這個物質世界也必然會對你產生一定的作用。受傷會疼痛。同樣,貪婪會讓我們陶醉,欲望可以燒灼我們的內心。我們不容易死掉,就算死也不是那種壽終正寢的死法,但我們的確會死。如果我們依然被人們愛戴、懷念,那麽,類似我們的某個人將會出現,取代我們的位置,把整樁該死的事情再來一次。如果被人們遺忘,我們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勸慰他,隻好轉移話題。“你從哪裏打來的電話?”

“媽的,這不關你的事。”

“你喝醉了嗎?”

“沒醉。我一直在想念托爾。你不認識他,他是個大高個兒,長得跟你差不多,心腸很好,人不太聰明。但是隻要你開口,他就可以把襯衣脫下來送給你。他自殺了。1932年在費城,他把槍塞進嘴巴裏,把自己的腦袋轟了下來。一個神,怎麽能有這種可悲的死法?”

“我很遺憾。”

“你的同情還不及施舍該死的兩分錢的地步呢,孩子。他和你特別像,都是不愛說話的傻大個兒。”星期三停了下來,開始咳嗽。

“出什麽事了?”影子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他們和我接觸了。”

“誰?”

“我們的對手。”

“然後呢?”

“他們想談判,訂立一個休戰協議。和平談判,和我們他媽的和平共存。”

“現在情況怎樣?”

“現在我和那些現代混蛋們去喝該死的咖啡,在堪薩斯市的共濟會大廳。”

“知道了。你過來接我,還是我去那裏和你碰麵?”

“你待在那裏別動,低頭老實做人。千萬別招惹是非。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可是——”

哢的一聲響,電話斷掉了,再也沒有一絲聲音。沒有撥號音。當然,這部電話還沒有接通,從來沒有過撥號音。

隻好繼續消磨時間。和星期三的談話讓影子非常不安。他站起來想出去散步,但是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他隻好再次坐下。

影子拿起那本《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1872—1884年》,打開書頁,眼睛隨意掃著上麵細小的印刷字體,但什麽都沒有看進去。隻是偶爾瞄一眼能吸引視線的東西。

影子從書中得知,1874年7月,市議會統計了蜂擁到鎮上的流動的外國伐木工人數;在第三大街和主街的交會處將興建一座劇院;還有人們希望能在彌勒河上建築堤壩,將水塘變為一個大湖。議會批準支付給一位薩繆爾·薩繆爾斯先生七十美元,給海克·薩勒閔先生八十五美元,作為征用他們土地的補償,以及將他們的住宅遷出即將被湖水淹沒的地方的費用。

影子從未想到那個湖居然是人工湖。當時隻有一個用堤壩圍起來的池塘,為什麽就管這個鎮子叫湖畔鎮呢?他繼續看下去,發現一位原籍不倫瑞克霍德穆林的赫因澤曼恩先生負責修建湖泊的工程,市議會還批準撥給他三百七十美元作為工程項目款,不足的部分則由公眾捐款補足。影子撕下一條紙巾,夾在書頁裏做書簽。他可以想象赫因澤曼恩看到關於他祖父的那部分介紹時該有多麽開心,不知道那位老人是否了解他的家族曾經參與建造這座湖的往事。影子繼續向後翻動書頁,想找出關於建湖工程的更多內容。

他們在1876年舉行了湖泊落成儀式,還為湖題詞,將其作為鎮子成立一百周年紀念的重要獻禮。市議會通過投票,一致表示對赫因澤曼恩先生的感謝。

影子查看一下手表,現在已經五點半了。他走進浴室刮幹淨胡子,梳理頭發,換了衣服。最後十五分鍾也過去了。他拿起葡萄酒和盆栽植物,出門走到隔壁房門前。

剛一敲門,立刻就有人前來開門。瑪格麗特·奧爾森看上去幾乎和他一樣緊張不安。她接過葡萄酒和盆栽植物,說了聲謝謝。房間裏的電視開著,正在播放《綠野仙蹤》的錄像。電視畫麵是深褐色調的,多蘿西還在堪薩斯城,閉著眼睛坐在馬維爾教授的四輪馬車裏,那個老騙子則假裝在讀取她的思想,而改變她人生的龍卷風就要來了。裏昂坐在電視機前,正擺弄著一輛玩具救火車。他一看見影子,立刻露出興奮的表情,站起來撒腿就跑,結果因為太激動差點絆倒在地上。他跑進房子後麵的臥室,然後又立刻跑出來,手裏勝利地揮舞著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

“看,邁克·安塞爾!”他大叫一聲,然後合上雙手,假裝把硬幣塞進右手手心,然後張開手掌,“我把它變沒了。邁克·安塞爾!”

“你確實做到了。”影子說,“等我們吃完飯,如果你媽媽同意的話,我會告訴你怎麽才能變得更漂亮。”

“如果你願意,現在就可以教他。”瑪格麗特·奧爾森說,“我們還要等薩曼莎。我派她出去買酸奶油了,真不知道為什麽耽擱那麽久。”

這時,仿佛聽到了她的話,外麵木頭平台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用肩膀推開房門。影子一開始並沒認出她來,然後他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不知道你想要帶卡路裏的那種,還是嚐起來像貼牆紙的那種,所以我就買了帶卡路裏的那種。”他知道她到底是誰了:那個在去開羅的路上搭便車的女孩。

“那種就可以。”瑪格麗特·奧爾森說,“薩姆,這位就是我的鄰居,邁克·安塞爾先生。邁克,這位是薩曼莎·布萊克·克羅,我妹妹。”

我不認識你,影子絕望地想,你從來沒有遇見過我,我們完全是陌生人。他試圖回憶起那次他是如何想象下雪的。那次是多麽輕鬆,而這一次簡直令人絕望。他伸出手說:“很高興認識你。”

她眨眨眼睛,抬頭仔細看著他的臉,臉上一陣迷惑。然後,她眼中露出認出他來的神情,她彎起嘴角露出笑容。“你好。”她打招呼說。

“我得去看看飯菜怎麽樣了。”瑪格麗特說,她的聲音顯得很緊張,仿佛她是那種離開廚房一小會兒,就擔心飯菜會燒糊的人。

薩姆脫下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帽子。“原來你就是那個憂鬱而神秘的鄰居。”她說,“誰想得到?”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而你,”他說,“就是那個叫薩姆的女孩了。我們可以另找時間再談這個嗎?”

“隻要你發誓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成交。”

裏昂用力拉著影子的褲子。“你能現在就表演給我看嗎?”他伸手給他看那枚硬幣。

“好吧。”影子說,“不過我教給你之後,你必須要記住一件事情:魔術大師永遠不透露自己魔術的秘密。”

“我發誓不告訴別人。”裏昂一臉嚴肅地說。

影子把硬幣先放在左手掌心,然後讓裏昂伸出右手,放在自己手掌上蓋住硬幣,兩人的手大小對比強烈。他教給裏昂怎樣做才能顯得用右手把硬幣拿走,但其實硬幣還留在影子的左手中。然後,他把硬幣放在裏昂左手掌心裏,讓他自己重複這個動作。

幾次嚐試之後,裏昂終於掌握了訣竅。“現在你知道這個魔術的一半秘密了,”影子說,“移動硬幣的手法隻是魔術成功的一半。另外一半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硬幣應該待的地方,眼睛則注視著想讓它出現的地方。目光要跟隨著硬幣。如果你表現得硬幣就在你右手裏,沒有人會去注意你的左手的,不管你的動作多麽笨拙都沒關係。”

薩姆微微歪著腦袋,望著這一切,什麽話都沒有說。

“吃晚飯了!”瑪格麗特大叫一聲,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意大利麵。“裏昂,快點去洗手。”

晚飯味道很棒,有蒜蓉烤麵包、濃厚的紅色番茄醬汁和好吃的肉丸子。影子忍不住誇讚起瑪格麗特做飯的手藝。

“家傳的老食譜,”她告訴他,“來自家族裏的科西嘉島祖先。”

“我以為你是美國土著印第安裔。”

“我們的爸爸是切羅基族,”薩姆說,“瑪格的外祖父來自法國科西嘉島。”房間裏隻有薩姆在喝紅葡萄酒。“爸爸離開家時,瑪格才十歲大。然後,他搬到了我們住的鎮子上,六個月後我出生了。我媽媽和爸爸結婚時,他還在和前任打離婚官司呢,我覺得他們試圖讓婚約有效一陣子。等我到了十歲的時候,爸爸又離家出走了。我想,可能家庭對他隻有十年的吸引力。”

“哦,他又在俄克拉荷馬州待了十年。”瑪格麗特補充說。

“我媽媽的家族是來自歐洲的猶太人,”薩姆繼續說下去,“來自一個過去由共產主義統治、現在亂成一團的國家。我認為,嫁給印第安切羅基族人的想法讓她很得意,這就好像把油炸麵包和碎肝醬搭配在一起。”薩姆又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

“她媽媽是個瘋狂的女人。”瑪格麗特有些讚許地說。

“你猜得到她現在哪裏嗎?”薩姆問。影子搖搖頭。“她在澳大利亞!她在互聯網上認識一個家夥,那人住在霍巴特。他們兩人見過麵之後,她覺得那家夥太令人作嘔了。不過她真的很喜歡塔斯馬尼亞島,所以就在那邊住了下來,在一個婦女團體教當地人做蠟染布之類的東西。是不是很酷?她那個年齡還做這種事?”

影子表示同意她的觀點,然後又拿了些肉丸子吃。薩姆告訴他們塔斯馬尼亞島的所有土著居民是如何被英國人滅絕的:他們組成了人牆包圍整個島想抓捕他們,結果最後隻抓到一個老人和一個生病的小孩。她還告訴他,塔斯馬尼亞虎——也就是袋狼——都被農夫們殺光了,因為害怕它們會偷吃他們的綿羊。到了1930年,最後一隻袋狼被殺掉之後,政客們卻發布公告說要保護袋狼。她喝光第二杯葡萄酒,又為自己斟上第三杯。

“那麽,邁克。”薩姆突然問他,臉頰因為酒力已經開始發紅了,“給我們講講你的家族吧。安塞爾家的人都是什麽樣子的?”她在笑,笑容中帶著惡作劇的神情。

“我們都很無趣。”影子說,“我們沒有人到過塔斯馬尼亞島那麽遠的地方。對了,你是在麥迪遜上學?學校怎麽樣?”

“你知道的。”她說,“我學習藝術史,女人們研究的專業,還有雕刻我的青銅像。”

“等我長大了。”裏昂突然插嘴,“我要做個魔術師。你會教我吧,邁克·安塞爾?”

“當然。”影子說,“隻要你媽媽不介意。”

瑪格麗特聳聳肩。

薩姆說:“吃完飯以後,瑪格,你帶裏昂上床睡覺,我想讓邁克帶我去巴克酒吧待上一個小時左右。”

瑪格麗特沒有聳肩。她的腦袋動了一下,詫異地微微抬起眉毛。

“我想他會有興趣的。”薩姆說,“而且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談。”

瑪格麗特轉頭看向影子,他正忙著用紙巾擦拭下巴上並不存在的一塊紅色番茄醬。“反正你們都是成年人了。”她說話的腔調卻竭力在暗示他們並不是,就算是成人,這種行為也太幼稚了。

晚飯後,影子幫薩姆洗碗,負責將碗碟擦拭幹淨。然後,他給裏昂變了一個魔術。他在裏昂的手心裏數分幣,可每次裏昂張開手再數一遍硬幣時,都發現比原來數的數目少了一個。至於那最後一枚硬幣——“你握緊了嗎?”——裏昂張開手,卻發現分幣竟然變成了一角硬幣。裏昂不斷地嚷嚷著:“你是怎麽變的?媽媽,他到底是怎麽變的?”一直鬧到影子走到門廳。

薩姆遞給他外套。“快點。”她催促說。因為喝了太多葡萄酒,她的臉紅彤彤的。

室外很冷。

影子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把那本《湖畔鎮議會備忘錄》塞進雜貨店的塑料袋,帶在身邊。赫因澤曼恩可能會在巴克酒吧裏,他想給他看提到他祖父的那段記錄。

他們並肩走下車道。

他打開車庫門,她哈哈大笑起來。“哦,老天。”看到那輛四驅車,她叫起來,“保羅·岡瑟的車!你居然買了保羅·岡瑟的車。哦,天啊!”

影子為她打開車門,然後轉到另一側上車。“你認識這輛車?”

“兩三年前我來這裏和瑪格住的時候,是我說服他把車子漆成紫色的。”

“哦。”影子說,“終於找到可以責備的人,太好了。”

他把車開到街上,下車關上車庫門,再回到車上。薩姆表情古怪地看著他上車,好像她的自信已經從她身上溜掉一樣。他扣上安全帶,她說話了。“我很害怕。我幹了件蠢事,是不是?我居然上了變態殺人狂的車子。”

“上一次我可把你安全送回家了。”影子提醒她。

“你殺了兩個人。”她說,“聯邦調查局正在通緝你。現在我又發現你用假名住在我姐姐的隔壁。難道邁克·安塞爾是你的真名?”

“不是,”影子回答說,隨之歎一口氣,“不是我真名。”他很討厭承認這一點,仿佛這樣做,某種重要的東西就會離他而去。否認他不是那個人,就等於放棄邁克·安塞爾的身份,感覺就像離開了一位好友一樣。

“你真的殺了那些人?”

“沒有。”

“他們到我家來了,還說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其中一個家夥還把你的照片給我看。他叫什麽名字來著——帽子先生?不對,是城先生!就是這個名字。跟電影《亡命天涯》的情節一模一樣。不過,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謝謝你。”

“那麽,”她說,“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果你替我保密,我也會替你保密的。”

“可我並不知道你的秘密。”影子說。

“好吧,你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把這輛車子漆成紫色的,這樣一來,保羅·岡瑟就成為附近幾個縣人們的嘲諷對象,他隻好被迫離開這個鎮子。當時我們都喝醉了。”她承認說。

“我很懷疑這種事能不能算是秘密。”影子說,“湖畔鎮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就是喝醉之後幹的好事。”

突然,她又說話了,語調平靜又快速。“如果你要殺我的話,請不要傷害我。我不應該和你出來的。我太蠢了,我真是他媽的太蠢太笨了。我應該一看見你就立刻逃跑,或者叫警察。我可以作證指認你的。老天!我真是太蠢了。”

影子歎了口氣。“我沒有殺過任何人。真的。現在我會帶你到巴克酒吧,或者,隻要你發話,我就會掉轉車頭送你回家。如果你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齡,我會給你買杯酒。如果還沒到,我就買杯汽水給你。我會把你送回瑪格麗特家,安然無恙地送回去。我隻是希望你不要打電話叫警察。”

他們開車過橋,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那麽,是誰殺了那些人?”她問。

“就算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的。”

“我會相信的。”她說話氣衝衝的。他開始懷疑今晚帶葡萄酒去吃晚飯是不是個明智的決定。現在看來,生活絕對不像赤霞珠葡萄酒那麽美好。

“這件事別人很難相信。”

“我,”她對他宣告說,“可以相信任何事情。你壓根兒不知道我會相信些什麽。”

“真的嗎?”

“我可以相信真實存在的事情,也可以相信那些並不真實存在的事情,還可以相信那些沒有人知道它們到底真不真實的事情。我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相信瑪麗蓮·夢露、披頭士樂隊和貓王都還活著;我相信人類可以更加完美,知識是無窮的,整個世界在秘密的銀行聯盟操縱下運轉,外星人定期訪問地球,好的外星人長相像滿臉皺紋的狐猴,而壞的外星人把牛弄殘廢,還想掠奪我們的水源和我們的女人;我相信未來宇宙會坍塌、彗星會撞地球;我相信總有一天傳說中的白色水牛女人會回來,狠狠踢每個人的屁股;我相信所有男人內心都是沒長大的孩子,存在溝通的問題。美國人完美**的衰退趨勢與各州的汽車電影院的衰退趨勢一致;我相信所有政客都是無恥的騙子,我還相信如果政黨不止兩個,情況可能會更好;我相信加利福尼亞州將會沉入大海,而佛羅裏達州會因為瘋狂、鱷魚和有毒廢物而溶解;我相信抗菌香皂正在破壞我們對細菌和疾病的抵抗力,早晚有一天,普通的感冒都可以殺死我們,就像《世界大戰》裏麵的火星人一樣;我相信上一世紀最偉大的詩人是伊迪絲·西特韋爾和唐·馬奎斯;翡翠是龍的幹**。而在幾千年前,我的前生是一個西伯利亞的獨臂薩滿教巫師;我相信人類未來的命運隱藏在其他星球上;我相信我小時候糖果嚐起來真的更甜,大黃蜂的飛行中蘊含著空氣動力學,光是由波和粒子組成的,在某處有一隻關在盒子裏的貓,它同時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不過我認為如果他們不打開盒子喂貓的話,貓肯定會死,這樣就有兩種不同的死法),宇宙中存在有幾十億年曆史,甚至比宇宙本身還要古老的星球。我相信有一位隻關心我一個人、屬於我自己的神,他會看到我所做的一切,而且為我擔憂;我相信有一位負責維持宇宙運轉的、不屬於任何一個人的神,他擅離崗位去泡女友,甚至壓根兒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個沒有神的空曠宇宙,裏麵充滿因果混亂、白噪音和瞎撞上的好運氣;我相信說**的價值被高估的人從來沒有真正體會到性的歡愉;我相信那些宣稱自己什麽都知道的人總是會在小事情上撒謊;我相信絕對的誠實,也不排斥善意的謊言。我相信女人應該擁有選擇的權利,嬰兒擁有活下去的權利。如果你能毫無保留地相信司法係統,死刑製度就是正確的,所有人也都會珍惜生命、恐懼死刑,但實際上隻有傻瓜才會相信司法係統;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場遊戲,人生就是一個殘酷的笑話,隻有活著才能享受人生,但你也可以舒

服地躺著享受人生。”她終於停了下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影子差點鬆開方向盤,雙手為她鼓掌了。但他隻說了一句:“很好,所以說,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你不會認為我是瘋子?”

“也許。”她說,“試試看吧。”

“那麽,你相不相信人類從古至今想象出來的所有神,至今依然生活在我們中間?”

“……也許吧。”

“還有新誕生出來的神,計算機之神、電話之神,諸如此類的神。他們全都認定這個世界沒有足夠的空間讓雙方神明共存,某種形式的戰爭即將來臨。”

“是這些神殺了那兩個人?”

“不是,是我妻子殺了他們。”

“我記得你說過你妻子已經死了。”

“她是死了。”

“那麽,她是在死前殺了他們?”

“是死後。別再問了。”

她伸手把額頭上的一縷頭發撥開。

他們轉進主街,然後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戶上掛著招牌,上麵是一隻表情驚喜地端著啤酒、用後腿站立的雄鹿,手裏端著一杯啤酒。影子抓起放書的袋子,然後下了車。

“他們為什麽要開戰?”薩姆追問,“似乎根本沒這個必要。贏了之後又怎樣?”

“我也不知道。”影子坦白地說。

“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比相信神更容易點兒。”薩姆說,“也許城先生和那個不知名先生就是《黑衣人》裏的角色,隻不過他們是外星人。”

“也許他們真是類似那樣的角色。”影子說。

他們兩個站在巴克酒吧外麵的人行道上,薩姆突然停下腳步。她抬起頭看著影子,呼吸在夜空中凝結成淡淡的白霧。“你隻要告訴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說,“我希望我是,但我會盡力做個好人的。”

她抬頭仰視他,咬著下唇,然後用力點點頭。“那就很好了。”她說,“我不會出賣你的。你可以給我買杯啤酒。”

影子為她推開門,迎麵立刻撲來一陣爆炸般的熱浪和音樂聲,置身於充滿啤酒和漢堡包味道的溫暖包圍之中。他們走進酒吧。

薩姆衝著幾個朋友揮手打招呼,影子也衝幾張熟悉的麵孔點頭示意。他已經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麗森·麥克加文那天認識的,還有在瑪貝爾的店裏吃早餐時見過的。查德·穆裏根站在吧台旁,懷裏摟著一位個子嬌小的紅發女人的肩膀——影子估計就是那位可以親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長什麽樣,可惜她一直背對著他。查德看見了影子,抬手開玩笑地敬個禮,影子也笑著衝他揮揮手。他四處尋找赫因澤曼恩,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這裏。他在酒吧後麵找到一張空桌,開始向那邊走過去。

這時,突然有人尖叫起來。

那是異常恐怖的尖叫,是扯著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仿佛見了鬼似的。頓時,所有人都停止交談,安靜下來。影子環顧周圍,還以為有人被謀殺了,然後才意識到酒吧裏所有人的臉都轉向他自己。甚至連那隻黑貓,它白天總是躺在窗台上睡覺的,現在也從自動電唱機上站了起來,尾巴高高豎立著,背上的毛也立起來,瞪著影子。

時間仿佛一下子凝滯了。

“抓住他!”那個女人的聲音在叫,已經瀕臨歇斯底裏的了,“哦,看在上帝份上,必須有人阻止他!不要讓他跑掉!求你們了!”那是他熟悉的聲音。

沒有人動彈,他們隻是盯著影子看。他也回視他們的目光。

查德·穆裏根穿過人群走過來。跟在他後麵的嬌小女人依然小心翼翼地警惕著,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仿佛隨時準備再次尖叫。影子認識她,他當然知道她到底是誰。

查德還端著他的啤酒,他隨手把它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嗨,邁克。”他打招呼說。

“你好,查德。”

奧黛麗·伯頓緊跟在查德身後,臉色蒼白,淚眼汪汪的。剛才就是她在尖叫。“影子!”她說,“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變態殺人的邪惡混蛋!”

“你確定你認識這個人嗎,親愛的?”查德問,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很顯然,他希望發生在這裏的一切都不過是誤會,一個他們事後一想起來就會哈哈大笑的誤會。

奧黛麗·伯頓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嗎?他給羅比工作了好幾年。他的蕩婦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因為謀殺正在被通緝。聯邦調查局特工盤問過我。他還是在逃的罪犯!”她說得誇大其詞,聲音顫抖著,強壓住歇斯底裏的發作。她哭訴著,真像是準備奪取艾美獎的電視劇女演員。好一位可以親吻的表妹,影子無動於衷地想著。

酒吧裏無人說話。查德·穆裏根看著影子。“這恐怕是誤會。我肯定我們可以把真相查清楚。”他的話說得很聰明。然後,他轉身對酒吧裏所有人說:“好了,沒事了。沒什麽可擔心的。我們很快就能解決。一切正常。”接著他對影子說:“我們出去說話,邁克。”他有一種令人平靜下來的能力,影子對他控製局麵的能力深感佩服。

“當然可以。”影子說。

他感覺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轉身,看到薩姆正凝視著他。他低頭衝她笑了笑,盡可能讓她放心。

薩姆看著影子,然後又環視一圈酒吧裏那些盯著他們看的麵孔。她對奧黛麗·伯頓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但——你——是——個——臭——婊——子!”說完,她踮起腳尖,把影子的頭拉低,在他的唇上用力親吻。她的唇壓在他的唇上,影子感覺仿佛過了好幾分鍾,但實際上可能隻有短短五秒鍾。

影子覺得這是非常奇怪的一個吻,當她的嘴唇壓在他唇上時,他感覺這個吻並不是送給他的,而是給酒吧裏其他人看的,好讓他們知道她已經選擇支持哪一方了。這是表示旗幟指向的一個吻。即使在她親吻他的時候,他也確信她甚至還沒有喜歡上他——好吧,喜歡,但不是對戀人的那種喜歡!

很久之前,他還是孩子的時候,讀過一個故事。故事說一個旅行者從懸崖上滑了下來,一隻吃人的老虎站在懸崖上麵,而懸崖下麵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想止住自己從山坡上下滑的趨勢,想抓住什麽東西來保住寶貴的性命。他身邊有一叢草莓,上麵和下麵都是死路一條。問題是:他該怎麽做?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還是孩子時,他覺得這個答案完全沒道理。但是現在,他終於明白其中的意義了。所以他閉上眼睛,讓自己全情投入到這個吻中,除了薩姆的嘴唇和她依偎在他身上的柔軟肌膚外,他什麽都不想,仿佛在品嚐一枚鮮嫩的草莓。

“快點,邁克。”查德·穆裏根語氣堅定地催促說,“請你出來,我們到外麵去解決。”

薩姆退後一步。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來,笑意浮現在她眼睛中。“不是很差。”她說,“對你這個小毛孩來說,接吻技術還不錯。好了,出去玩吧。”然後,她轉身麵對奧黛麗·伯頓。“但是你,”她冷冷地說,“仍然是個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車鑰匙拋給薩姆,她輕巧地單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裏根後麵,穿過酒吧走到外麵。外麵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燈招牌前旋轉著落下。“想談談這件事嗎?”查德問他。

“我被捕了嗎?”影子問。

奧黛麗·伯頓跟著他們出來,走到人行道上。臉上一副準備再次尖叫的表情。她的聲音顫抖:“他殺了兩個人,查德!聯邦調查局的人到我家來了,他是個變態殺人狂!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太太。”影子說。即使在他自己聽來,他的聲音也顯得疲憊不堪。“請你走開。”

“查德?你聽見沒有?他在威脅我!”奧黛麗·伯頓說。

“回裏麵待著,奧黛麗。”查德·穆裏根說。她似乎還想爭吵,然後緊緊閉上嘴巴,連嘴唇都壓青了。她一轉身進了酒吧。

“對她說的話,你願意辯解嗎?”查德·穆裏根問。

“我沒殺過任何人。”影子說。

查德點點頭。“我相信你。”他說,“我敢肯定,我們可以輕鬆澄清這些指控。可能你是無辜的,但我必須要這麽做。你不會給我添麻煩吧,是不是,邁克?”

“我不會惹麻煩的。”影子說,“這隻是一個誤會。”

“確實如此。”查德說,“我想我們應該去我的辦公室,在那裏把事情搞清楚,如何?”

“我已經被捕了嗎?”影子再問了一次。

“沒有。”查德說,“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來,我們應該一起去我的辦公室,你跟我去是出於市民的責任,而我們會想盡辦法很快解決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沒有發現武器,然後他們上了查德的警車。這一次影子又坐在後座,關在金屬隔欄後麵。他想叫救命,大聲呼救。他想用他的意誌去影響穆裏根,他在芝加哥對一個警察就這麽做過。這位是你的老朋友邁克·安塞爾,你曾經救過他的命。你不知道這麽做有多傻嗎?你為什麽不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

“我覺得應該把你從那裏帶出來。”查德解釋說,“隻要有一個大嗓門叫嚷一聲,說你就是殺害艾麗森·麥克加文的凶手,到時候,我們恐怕就要應付一大群準備對你處以私刑的暴徒了。”

“我明白。”

“你沒有什麽要告訴我的情況嗎?”

“沒有,沒有要說的。”

開車回湖畔鎮警察局的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直到停在警察局門口,查德才開口告訴他,說這棟建築實際上屬於縣治安官的部門,當地警察局在這裏隻有幾間辦公室。很快縣裏會建一棟更加現代化的辦公大樓,但眼下他們隻好先在這裏將就著。

他們倆走進大樓。

“我應該找律師嗎?”影子問。

“又沒有指控你犯了什麽罪,”穆裏根說,“你自己決定好了。”他們穿過幾扇旋轉門。“在那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

影子在木頭椅子上坐下來,椅子邊上有一塊被香煙燒焦的痕跡。他覺得自己愚蠢又麻木。公告欄上“禁止吸煙”的標誌下麵,貼著一小張尋人啟事,上麵寫著:“失蹤”,照片上是艾麗森·麥克加文。

座位旁邊的木頭桌子上是一疊過期的《體育畫報》和《新聞周刊》,雜誌封麵上粘貼的地址標簽被人巧妙地剪掉了。房間裏的燈光很暗,牆上的油漆是黃色的,不過估計原來曾經是白色。

十分鍾後,查德給他拿來一杯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熱巧克力。“袋子裏麵是什麽東西?”他問。直到這時,影子才意識到他依然拿著那個裝著《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的塑料袋。

“一本老書。”影子說,“上麵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許是你曾祖父。”

“真的?”

影子翻動書頁,找到了市鎮議會的合影照片,指給他看那個叫穆裏根的男人。查德笑起來。“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說。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他待在那個房間裏已經幾個小時。影子看完兩本《體育畫報》,正開始翻看《新聞周刊》。查德不時會出來看看他,一次是問影子是否想去洗手間,一次是給他一個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謝謝。”影子接過食物,“我現在被拘留了嗎?”

查德倒吸一口氣,空氣在他牙齒縫裏嘶嘶作響。“哦,”他說,“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看來你使用邁克·安塞爾這個名字並不合法。不過換個角度講,在本州內,隻要不是用於欺詐目的,你隨便怎麽稱呼自己都可以。你別緊張。”

“我可以打個電話嗎?”

“是本地電話嗎?”

“是長途。”

“用我的電話卡打可以省點錢。否則你就要用大廳裏的公用電話,十五分鍾十美元。”

得了吧,影子想,你隻不過想知道我撥的電話號碼,還可以用分機偷聽。

“太好了!”影子說。他們走進查德辦公室旁的一間空房間,這裏的燈光稍微亮一些。影子把要撥打的電話號碼告訴查德,是伊利諾伊州開羅市一家殯儀館的號碼。查德撥好號碼,把電話聽筒交給影子。“我把你單獨留在這裏。”他說完走出去。

電話鈴響了幾次,有人拿起電話。

“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請問有什麽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邁克·安塞爾。聖誕節前我在你那裏幫過幾天忙。”

一陣遲疑之後,對方開始回答:“當然了,邁克。你怎麽樣?”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點麻煩,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見到我叔叔,或者幫我帶個口信給他。”

“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他在哪裏。等一下,邁克,我這裏有人想和你說句話。”

電話轉到其他人手中,然後,一個纏綿的女人聲音說:“嗨,親愛的,我很想你。”

他敢肯定自己從來沒聽過這個聲音。但他認識她,他很肯定自己認識她……

忘記吧,一個纏綿的聲音在他腦中悄聲低語,忘記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誰,親愛的?你想讓我吃醋嗎?”

“我們隻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說,“我想她隻是想表明她的立場。對了,你怎麽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動的地方,就有我的眼線。”她說,“你要小心,親愛的……”聽筒裏突然一陣寂靜,然後又是艾比斯先生的聲音。“邁克,你在嗎?”

“我在。”

“一時找不到你叔叔,看來他被什麽事情纏住脫不開身了。不過我會繼續和他聯係,再帶個口信給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運。”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點回來。他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希望有什麽東西可以轉移注意力。他不太情願地再次拿起那本《備忘錄》,翻到書的中間,開始看起來。

1876年12月,市議會頒布了一條法令,從早晨八點到下午四點期間,嚴禁在人行道上和公共建築內的地板上吐痰,並且嚴禁將任何形式的煙草產品丟到地麵上。

1876年12月13日,十二歲的萊米·霍塔拉,“估計因突然出現的精神錯亂而走失”。“搜索工作立刻展開,但因暴風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議會投票全體一致通過,對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來的一周,奧爾森家馬房起火後被迅速撲滅,人和馬匹都沒有受傷或死亡。

影子翻看緊挨著的一章,發現裏麵再沒有提到萊米·霍塔拉的事。

然後,他一時興起,將書頁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記錄。影子發現一月份有一條備注記錄:傑茜·拉瓦特(沒有提到她的年齡), “一個黑人孩子”,於12月28日晚失蹤。人們相信她可能“被流動商販所誘拐,該商販在之前一周逃離鎮子,因為他被人發現有證據確鑿的偷竊行為。據悉,商販逃向聖保羅市”。有人向聖保羅市發去電報,但沒有得到任何回複。市議會並沒有對拉瓦特一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在瀏覽1878年冬天的備忘錄時,查德·穆裏根敲門進來。他一臉羞怯,像個把一張糟透了的成績單帶回家的孩子。

“安塞爾先生,”他說,“邁克,我對此真的很抱歉。我很感激你一直很配合。私底下說,我很欣賞你這個人。可惜那並不能改變什麽,你明白嗎?”

影子說他明白。

“在這件事上,我別無選擇,”查德說,“隻能以違反假釋條例的罪名逮捕你。”接下來,警察局長查德·穆裏根為影子宣讀他的權利,簽署幾張文件,再讓影子在上麵按下手指印,然後帶他順著走廊走到位於這棟大樓另一側的縣拘留所。

拘留所房間的一側有一張很長的看守台,旁邊還有好幾道門,有兩扇玻璃門通向牢房,對麵的一扇門則是出口。其中一間牢房裏關著人——有個男人正蓋著薄毯子,睡在水泥台子的床上。另一間空著。

看守台後麵坐著一個穿褐色製服、看起來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很小的黑白電視機上播放的電視係列劇《傻瓜尼羅》。她接過查德的文件,簽名接收影子。查德徘徊著沒有離開,繼續簽署幾項文件。那女人從看守台後麵走出來,搜了影子的身,拿走他所有的個人物品,包括錢包、硬幣、公寓前門鑰匙、書和手表,將它們放在台麵上。她遞給他一個裝著橘黃色囚服的塑料袋,叫他走進敞開門的那間牢房裏換衣服。當然,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內衣和襪子。他走進牢房,在裏麵換上橘黃色的囚服和淋浴用的拖鞋。牢房裏一股惡臭味。橘黃色套頭上衣後背用大號黑體字印著“蘭博縣監獄”。

牢房裏的金屬馬桶敞著蓋子,裏麵滿是褐色的屎尿,幾乎就要溢出來了。

影子從裏麵出來,把他的衣服交給女看守,她將衣服和他的私人物品一起放在塑料袋,然後讓他簽名。影子簽上邁克·安塞爾的名字,他發覺自己已經把邁克·安塞爾當成某個他曾經相當喜歡、但未來再也不會見到的某個人。他用拇指撥弄了一下錢包,這才交出去。“請小心保管這個,”他對女看守說,“我的全部生活都在這裏了。”女看守接過錢包,向他保證說這些東西都會妥善保管。她還問查德這是不是事實,查德從簽署的最後一份文件上抬起頭,證明麗茲說得沒錯,他們從來沒有丟失過犯人的物品。

換衣服的時候,影子已經把錢包裏的四百美元現金偷偷摸了出來,藏在襪子裏。清空衣服口袋的時候,還把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銀幣偷偷藏在手心裏。

“請問,”從牢房裏出來後,影子問道,“我可以繼續看完那本書嗎?”

“抱歉,邁克,規定就是規定。”查德說。

女看守麗茲把影子的物品打包,寄存在看守台後麵的房間裏。查德宣布說他現在正式把影子移交給巴特警官。麗茲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情,根本沒注意他說的話。查德終於離開了。這時電話響了起來,麗茲——也就是巴特警官——接聽了電話。“好的。”她對著電話說,“好的。沒問題。好的。沒問題。好的。”她放下電話做個鬼臉。

“有問題?”影子問道。

“是的。不過不要緊,一點兒小問題。他們要從密爾沃基市派人過來接你。好了,你有沒有藥物過敏史、糖尿病,諸如此類的?”

“沒有。”影子說,“這些都沒有。為什麽你覺得有問題?”

“因為我得在這裏看守你三個小時,”她說,“而那邊的牢房——”她指了指有人在裏麵睡覺的那一間牢房,“裏麵有人。他企圖自殺,現在還處於監視期內。我不能把你和他關在一起,但又不值得先簽署文件讓縣裏把你關起來,然後再簽署一次文件把你放出來。”她搖了搖頭。“不用說,你也不想被關在那裏。”她又指了指他在裏麵換衣服的那間空牢房,“馬桶都滿了,裏麵臭死人,是不是?”

“是的,惡心極了。”

“把你關在裏麵就太不人道了。我們很快就要搬進新辦公樓了,可惜對我來說速度還不夠快。我們昨天關進來的那些女人裏肯定有人把衛生巾丟在馬桶裏了。我告訴過她們不要那麽做,我們有垃圾箱。衛生巾塞住下水道管子。每塞住一片該死的衛生巾,都要花費縣預算裏的一百美元,請水管工人來維修。所以,我可以讓你待在外麵,前提是戴上手銬。也可以不戴手銬,讓你待在那間牢房裏。”她看著他,“你自己決定吧。”

“我不喜歡手銬,”他說,“不過還是戴上吧。”

她從警服皮帶上取下一副手銬,拍拍手槍皮套裏的半自動手槍,仿佛提醒他自己身上帶著槍。“把手放在背後。”她命令說。

手銬太緊,因為他的手腕很粗。接著,她將足枷也銬在他的腳踝上,讓他坐在看守台遠端的長椅上,靠牆而坐。“現在,”她說,“隻要你不來招惹我,我也不會招惹你。”她調整一下電視機,好讓他也能看到屏幕。

“謝謝。”他說。

“等我們有了新辦公室之後,”她說,“就不會再出現眼下這種荒唐事情了。”

《午夜脫口秀》已經結束了,主持人和來賓笑著向觀眾道晚安。電視上開始播放《幹杯酒吧》。影子從來沒有完整地看過這部係列喜劇,隻看過一集——就是教練的女兒到酒吧來的那集——但這一集他看過很多遍。影子早就發現,你不怎麽看的連續劇,似乎總會一連好多年反反複複地碰上其中相同的某一集。他覺得這準是某種神秘的宇宙法則。

麗茲·巴特警官向後依靠在椅子上,她並沒有很明顯地打瞌睡,但也不是很清醒,所以她根本沒發現《幹杯酒吧》中的那夥人已經停止交談,也不再說俏皮話了,而是在屏幕裏向外凝視著影子。

第一個開口對他說話的是那個總以為自己是個知識分子的金發酒吧女招待戴安娜。“影子,”她說,“你離開了我們的世界,我們是多麽地擔心你啊。真高興能再次看到你——雖然你現在被人關起來,還穿著橘黃色的囚服。”

“在我看來,”那個令人討厭的酒吧常客克裏夫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在狩獵季節逃亡的時候,穿橘黃色的衣服很合適。反正大家都這麽穿。”

影子沉默不語。

“啊,我猜是貓咬掉了你的舌頭吧。”戴安娜說,“你領著我們玩了一場很愉快的追擊遊戲啊!”

影子把目光移開。麗茲警官輕輕地打起呼嚕來。那個叫卡拉的年輕女招待打了一個響指。“嘿,混蛋。我們打斷這個節目的正常轉播,是為了給你看點兒好東西,保證會讓你嚇得尿褲子。準備好了嗎?”

電視屏幕閃爍了一下,接著一片漆黑。屏幕的左下角出現了一行白色的“實況轉播”的字樣。畫外音是一個柔和的女聲:“現在轉投到即將勝利的一方,為時還不算太晚。但是,你同樣擁有繼續留在原有陣營裏的自由。那正是一個美國人應該享有的權利。這是美國的奇跡。信仰自由意味著你也有權擁有錯誤的信仰。同樣,言論自由也給予你保持沉默的權利。”

屏幕上出現一處街景。攝像機鏡頭向前慢慢推進,這是用手持攝像機以真實的紀錄片風格拍攝的畫麵。

一個男人充滿整個畫麵,這個人頭發稀梳,皮膚曬成褐色,神情有些鬼鬼祟祟的。他倚牆而立,喝著塑料杯子裏的咖啡。他目光直直地望著鏡頭,說:“恐怖主義是一個被人用爛了的字眼。這意味著,真正的恐怖分子往往隱藏在模棱兩可的字眼背後,例如‘自由戰士’。但他們是殺人成性的社會渣滓,這才是真相。我們的工作並不輕鬆,但至少我們知道,我們正在改變形勢。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就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

影子認出了那個聲音,他曾經有一次進入了那人的大腦。城先生的聲音與從身體內部聽起來有些不同,他真實說話的聲音更加低沉,更加洪亮。影子是絕對不會認錯人的。

鏡頭後移,顯示城先生正站在某條美國街道上的一棟磚石建築外,門上一塊方形的空白處,標著一個大寫的字母G。

“就位。”電視畫麵外的某人說。

“讓我們來看看室內攝像機拍到的畫麵。”女畫外音說。那是電視廣告裏經常出現的那種畫外音,讓你覺得安心可靠,並試圖推銷商品給你,說隻有聰明如你的人才懂得抓住購買的機會。

“實況轉播”的字體依然在屏幕左下角閃爍著。現在畫麵切換到一個小廳內部,房間裏的光線很微弱。兩個男人坐在房間盡頭的桌子旁,其中一人背對著鏡頭。攝像機鏡頭毫無技巧地對著他們聚焦放大,移動的一係列畫麵邊緣仿佛有鋸齒狀圖案。有一陣子,他們兩人都焦點模糊,然後影像再度清晰起來。麵對鏡頭的那個人突然站了起來,開始踱步,好像被鎖鏈套住的熊。那人居然就是星期三!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看起來似乎很享受眼下這種局麵。他們的形象被聚焦放大之後,聲音突然出現了。

背對鏡頭的那個人正在說話。“……我們此刻的提議正是結束這場戰爭的最好機會。從此以後,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不再有任何進攻,不再有任何痛苦,不再有任何人被處死。難道這還不值得你們放棄一點權益嗎?”

星期三突然停止踱步,轉身麵對他。他氣得鼻孔大張。“首先,”他咆哮說,“你必須搞清楚,你在要求我代表我們所有的人講話,代表遍及這個國家的像我這樣的每一個人。這顯然荒謬透頂。他們會做他們想做的事情,我無權代表他們決定。其次,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相信你們的人會遵守諾言?”

背對鏡頭的人腦袋晃了一下。“別太低估你自己。”他說,“很顯然,你們的人群龍無首,但他們肯聽從你的意見,他們會注意你的一舉一動,卡戈先生。至於要我遵守諾言,我們這次初步談話已經被拍攝下來,正在實況轉播。”他伸手指了一下背後的攝像機鏡頭。“你們那邊有些人正在觀看我們的對話,另一些人則會看到錄像帶,其他人將由他們信任的人告知此事。攝像機鏡頭是不會說謊的。”

“任何人都會說謊。”星期三說。

影子認出了背對鏡頭的人的聲音,他就是世界先生!影子鑽進城先生的腦子裏時,通過電話和城先生交談的就是他。

“你不相信我們會遵守諾言?”世界先生問。

“在我看來,你的承諾早晚都會被打破,你的誓言全都是虛偽的。不過,我會遵守諾言。”

“安全條例就是安全條例,”世界先生說,“我們已經達成了休戰協議。順便告訴你一句,你那位年輕的被保護人,已經再次處於我們的監管之下了。”

星期三輕蔑地哼一聲。“不,”他說,“不可能。”

“我們在討論的是如何應對即將來臨的變化。我們沒必要成為死對頭,對吧?”

星期三看上去依然有些動搖。他說:“我會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情……”

影子注意到電視屏幕上星期三的影像有些不太對勁。他的左眼,也就是裝玻璃假眼的那隻眼睛,正閃爍著紅光。他走動的時候,光芒在畫麵上留下了一個熒光點。但星期三自己似乎並沒有發現。

“這是一個幅員廣闊的國家,”星期三邊說邊整理思路。他的頭動了一下,紅色光斑轉移到他的臉頰上,那是激光瞄準器的紅色光點。然後,紅點再次固定回他的玻璃左眼上。“有足夠的空間——”

砰的一聲巨響,電視機的揚聲器弱化了槍聲。星期三頭部一側被槍打爆了。他搖晃一下,向後倒下去。

世界先生站起身,依然背對著鏡頭,走出畫麵。

“讓我們再看一遍,這次用慢鏡頭重播。”播音員的聲音重新出現,安撫地對觀眾說。

“實況轉播”的字樣變成了“重播”。這次,紅色激光點慢慢轉移到星期三的玻璃假眼上,他的臉側再次炸開,鮮血四濺。畫麵定格。

“是的,這裏依然是眾神自己的家園,”節目結尾,新聞播報員總結道,“唯一的問題是,到底是哪些神的家園。”

另一個聲音——影子覺得應該是世界先生的聲音,那聲音同樣讓他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說:“我們現在把節目轉回你所收看的固定節目上。”

《幹杯酒吧》又出現在電視畫麵上,屏幕上的教練向他的女兒保證,說她確實長得漂亮,和她媽媽一樣漂亮迷人。

電話響了起來,麗茲警官一驚之下立刻坐起,接聽電話。“好的,好的。是,好的。我會在那裏的。”她放下電話,從看守台後麵走出來,告訴影子,“抱歉,我得把你關進牢房裏了。別用那個馬桶。如果你要方便,按牢門旁邊的蜂鳴器,我會盡快下來,押送你去後麵的洗手間。拉法耶特縣治安官手下的人很快就到,來這裏把你帶走。”

她打開他的手銬和足枷,把他鎖進那間牢房。關上牢門之後,裏麵的氣味更加刺鼻。

影子在水泥基座的床上坐下,從襪子裏掏出那枚一美元銀幣,把它從手指移動到掌心,在兩手間不停地轉移著。這麽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讓監視他的人無法發現硬幣的存在。他在消磨時間,感覺自己的大腦已完全處於麻木狀態。

突然之間,他想起星期三來,而且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他懷念那個人絕對的自信、不同常人的觀點和態度,還有他那堅定的信念。

他張開手,低頭凝視著銀幣上的自由女神頭像。手指在銀幣上合攏,緊緊攥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成為那些因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情而含冤被囚禁一輩子的人。也許他都活不了那麽長。他見過世界先生和城先生,知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他從整個司法體係中拖出來,也許沒等他被押送到下一個看守所,就會在路上因為什麽不幸意外而喪命,也有可能在企圖逃跑的時候被打死。這種事並非不可能發生。

玻璃門外的房間裏一陣**。麗茲警官又走回來,按動一個按鍵,一扇影子無法看到的門打開了,一個穿著縣治安官褐色製服的黑人副警長走進來,精神抖擻地走到辦公桌前。

影子把銀幣塞回襪子裏,一直塞到腳踝深處。

新來的警長將幾份文件交給麗茲警官,她看了一遍後在上麵簽名。查德·穆裏根也進來了,和新來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後他打開牢房門,走了進來。

“這裏夠臭的。”

“可不是嘛。”

“好了,有人來這裏帶走你。你知道嗎?看來你似乎真是威脅國家安全的危險人物。”

“看樣子,《湖畔新聞報》的頭版頭條要有一則大新聞了。”影子說。

查德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報道一個違反假釋條例而被捕的流浪漢?那可不是什麽吸引人的好故事。”

“打算這麽對外宣布?”

“是那些人吩咐的。”查德·穆裏根說。影子把雙手舉到他麵前,他給他影子戴上手銬,然後是腳踝上的足枷,最後用一個鏈子把手銬和足枷連在一起。

影子心想:他們就要把我帶出去了。也許我可以趁機逃走——戴著手銬、足枷,還穿著橘黃色的犯人服,逃進冰天雪地。就連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想法是多麽的愚蠢和不切實際。

查德押著他走到外麵的辦公室,麗茲早就把電視關掉了。那位黑人副警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嘿,他可真是個大個子。”他對查德說。麗茲將裝著影子私人物品的袋子轉交給新來的副警長,他負責簽收。

查德看看影子,又看看那個副警長。他很平靜地對副警長說話,但聲音大得足以讓影子聽到。“你看,我隻想說,這種處理方式讓我很不舒服。”

副警長點點頭。他聲音低沉,顯得很有教養。那種說話語氣的人,既能輕易地組織新聞發布,又能大開殺戒。“你可以向上級相關部門反映,先生。我們的工作就是帶走他。”

查德悶悶不樂,板著一張苦臉。他轉向影子。“好了,”查德說,“從那扇門出去,到出車口。”

“什麽?”

“出口,車子在外麵等著呢。”

麗茲打開門鎖。“你得保證把那套橘黃色囚服還回來。”她叮囑副警長,“上一個犯人被押送到拉法耶特後,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那身衣服了。它們花的可是縣裏的預算。”他們押送影子到外麵的出車口,那裏停著一輛車,不過不是縣治安官部門的車,而是一輛黑色的房車。另一位副警長是個留著胡子、頭發灰白的白人,正站在車旁抽煙。一看到他們走近,他立刻把香煙丟在地上用腳踩滅,打開車子後門讓影子進去。

影子動作笨拙地坐進去,因為手銬和足枷的束縛,他的行動不太靈活。車子的後座和前排之間並沒有防護用的鐵欄杆。

兩位副警長坐進車子前排,黑人副警長啟動汽車引擎,一起等著出車口通向外麵的閘門打開。

“快點,快點。”黑人副警長說,手指不耐煩地敲打著方向盤。

查德·穆裏根敲敲車窗,白人副警長看了一眼開車的同伴,然後放下車窗。“這種處理程序是錯誤的,”查德說,“我隻想告訴你們一聲。”

“你的意見我們會記錄下來,然後轉交給相應的負責人。”開車的那人說。

通往外麵世界的門終於打開了。外麵依然在下雪,雪花在車前燈的照耀下令人眼花繚亂地飄舞著。司機一腳踩下油門,車子立刻衝到外麵街道上,一路開上了主街。

“你聽說星期三的事了嗎?”開車的司機問。此時,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變化,顯得蒼老很多,也耳熟很多。“他死了。”

“是的,我知道了。”影子說,“在電視上看到了。”

“那群雜種。”白人副警長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粗野蠻橫,口音很重。和司機一樣,他的聲音也是影子所熟悉的。“我告訴你吧,他們全都是雜種,一群雜種!”

“謝謝你們趕來救我。”影子感激說。

“不必客氣。”司機說。在迎麵而來的汽車車燈照耀下,他的臉變得比剛才蒼老許多,身材也縮小許多。上一次影子見到他時,他穿著格子花紋的夾克,戴著檸檬黃色的手套。“我們當時在密爾沃基市,艾比斯打電話給我們之後,我們還是像瘋子一樣開車趕過來了。”

“你以為我們會任由他們把你鎖起來,然後送上電椅嗎?我還等著用我的錘子把你的腦袋敲爛呢。”白人副警長語氣陰沉,從衣服口袋裏摸索著掏出一包香煙。他說話帶著東歐口音。

“真正的押送員大概在一小時後到達,”南西先生說,他現在一點點地變回他本人的樣子了,“等他們真的露麵來押送你,我們早已經開上五十三號高速公路,還把你身上的鐐銬全都打開,讓你換回自己的衣服了。”岑諾伯格舉起手銬鑰匙,得意地笑了。

“我喜歡你的胡子,”影子說,“挺適合你。”

岑諾伯格用發黃的手指摩挲著胡子。“謝謝。”

影子問:“星期三真的死了?不是故弄玄虛,是真的嗎?”

他意識到自己懷著某種希望,盡管這麽做顯得有些傻氣。可惜南西臉上的表情已經清楚地說出了想知道的一切。他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來到美國

公元前14000年

幻象出現在她麵前時,天又冷又黑。在遙遠的北方,即使在一天的正午時分,日光也不過是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白天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不過是黑暗之間的短暫間隔。

他們並不是一支很大的部落,人數不多,他們是北部平原的遊牧部落。他們擁有一位神靈,它是一隻猛獁象的頭骨,以及用猛獁象皮毛製成的一件粗糙的鬥篷。他們尊稱這位神為努雲尼尼。當他們不四處遊牧的時候,它就停息在和人一樣高的木頭架子上。

她是這個部落的聖女,是神之秘密的保守者,她的名字是阿特蘇拉,意思是“狐狸”。阿特蘇拉走在前麵,後麵是兩個部落男子用長竿抬著他們的神前進。神的身上覆著熊皮,讓褻瀆的眼睛無法看到它,不聖潔的時候也不會暴露。

他們徜徉在凍土苔原上,帶著帳篷四處遷徙。最好的那一頂是用馴鹿皮精製而成,是神聖的帳篷。現在,這頂帳篷裏坐著四個人:阿特蘇拉,部落的女祭司;古格威,部落的長老;雅努,戰爭首領;還有卡拉努,部落的探路人。在她看到那些幻像之後,她將他們召喚到這裏來。

阿特蘇拉削了一些苔蘚,丟到火中,又用幹癟的左手將幾片幹枯的葉子拋進火中。葉子冒出刺激眼睛的灰色濃煙,發出充滿刺激而古怪的味道。然後,她從木頭聖壇上拿下一個木杯,把它遞給古格威。杯子裏裝著半杯深黃色的**。

阿特蘇拉找到了旁福蘑菇。每個蘑菇上麵都有七個斑點,隻有真正的聖女才能找到帶七個斑點的蘑菇。她在見不到月亮的一個夜晚采下它們,掛在一根馴鹿軟骨上晾幹。

昨天睡覺前,她吃下三隻晾幹的蘑菇菌蓋。她的夢中充滿了混亂和恐怖之物,有飛快移動的亮光,還有山一樣巨大的石頭,燃燒著光和火焰,像冰柱一樣向天空拋射。她在夜半驚醒,一身冷汗,急著想要小便。她蹲坐在木杯上,把她的尿裝滿杯子。然後,她把杯子放在帳篷外麵,埋在雪地中,回去接著睡覺。

醒來之後,她從木杯裏撿出幾塊冰,按照她母親教過她的,隻留下其中顏色最深的一塊,那是濃縮了精華的**。

現在她在鹿皮帳篷裏傳遞出去的正是這**,她首先傳給古格威,然後是雅努和卡拉努。他們每個人都吞下一大口**,阿特蘇拉接過最後剩下的。她咽下一口,然後把剩下的**都倒在他們的神麵前的地上,作為對努雲尼尼的祭奠。

他們坐在充滿煙霧的帳篷裏,等著他們的神開口對他們說話。在外麵,在黑暗中,狂風呼嘯不已。

探路人卡拉努是個女人,但穿衣和走路都像男人,她甚至還娶了塔拉妮,一個隻有十四歲的處女做她的老婆。卡拉努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後站起來,走到猛獁象頭骨旁。她將猛獁皮毛的鬥篷披在自己身上,站在那裏,將頭伸到猛獁象的頭骨裏麵。

“這塊土地上有邪惡。”努雲尼尼說,“邪惡。如果你們留在這裏,留在屬於你們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的土地上,你們都會死亡。”

其他三個聽眾嘟囔起來。

“是奴隸販子嗎?還是那些巨狼?”古格威問。他有長長的白發,臉和荊棘樹的灰色樹皮一樣滿是褶皺。

“不是奴隸販子,”努雲尼尼蒼老的聲音說,“也不是巨狼。”

“是饑荒嗎?饑荒要來了?”古格威問。

努雲尼尼沉默不語。卡拉努從頭骨下麵鑽出來,和其他人一起耐心等待著。

古格威披上了猛獁象鬥篷,將頭伸進頭骨中。

“不是你們所知道的饑荒。”努雲尼尼通過古格威的嘴巴說,“盡管饑荒即將來臨。”

“那麽到底是什麽危險?”雅努追問,“我並不害怕。我會挺身反擊。我們有長矛,還有投石。就算有一百個強壯的戰士來襲擊我們,我們還是會獲得勝利。我們會把他們引到沼澤地,用石頭打碎他們的頭骨。”

“危險並非來自人類,”努雲尼尼用古格威蒼老的聲音說,“它來自天空,你們的長矛和石頭都無法保護你們自己。”

“那我們該如何保護自己?”阿特蘇拉問,“我看到天空上出現火焰,我聽到比十個雷電霹靂加起來還要巨大的聲音,我看到森林被夷平,河流幹涸。”

“啊……”努雲尼尼張開口,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古格威從頭骨下麵出來,渾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他已經老了,關節腫脹發痛。

眾人一片靜默。阿特蘇拉將更多葉子扔到火中,濃煙刺得他們的眼睛淚流不止。

接著,雅努踱到猛獁頭骨前,把鬥篷披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把頭伸到頭骨中。他的聲音在裏麵隆隆作響。“你們必須遠行,”努雲尼尼說,“你們必須遷移到麵向太陽的地方。在太陽升起的方向,你們能找到一塊新的土地,在那裏你們就安全了。這將是漫長的旅途:月亮盈缺變化,兩次經曆生與死,途中將遭遇奴隸販子與野獸。隻要你們堅定地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我會指引你們,保護你們平安。”

阿特蘇拉一口啐在泥地上。“不行!”她可以感覺到神在對她怒目而視,“你是一個壞神,告訴我們這些。我們會死的,我們大家全都會死的。然後還會剩下誰來抬著你從一個高地走到另一個高地、為你建造帳篷、用油脂來為你的長牙上油呢?”

神什麽都沒回答。阿特蘇拉和雅努交換了位置。阿特蘇拉的臉透過發黃的猛獁象骨頭望向外麵。

“阿特蘇拉沒有信仰。”努雲尼尼用阿特蘇拉的聲音說,“阿特蘇拉會在你們到達新土地之前死掉,不過你們其他人都可以活下去。相信我,東方的那塊土地還沒有人居住。那塊土地將成為你們的土地,你們孩子們的土地,還有你們孩子們的孩子們,延續七代,直到七代之後的七代。倘若不是因為阿特蘇拉的不忠,你們可以永遠擁有那片土地。到了早晨,收拾起你們的帳篷和財物,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前進。”

古格威、雅努和卡拉努都低下頭,讚美努雲尼尼的力量和智慧。

月盈,月虧,再次月盈,月虧。整個部落的人向東遷徙,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在冰冷的寒風中奮力前進,風將他們暴露在外的肌膚凍麻木了。努雲尼尼對他們的保證是真的,一路上,他們的部落沒有失去任何人,隻有一個生孩子的女人死掉了,但生孩子的女人是受月亮保護的,不受努雲尼尼保護。

他們穿越了連接兩塊大陸的陸橋。

第一道光出現時,卡拉努離開他們去偵察情況,直到夜幕降臨都沒有回來。夜空中充滿了光,白色的光、綠色的光、紫羅蘭色的光和紅色的光,它們扭曲打結,閃爍搖曳,纏繞旋轉,不停地變幻著、脈動著。阿特蘇拉和她的族人見過北極光,但是他們依然害怕極光,而這一次的極光變幻更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

極光還在天上流動時,卡拉努回來了。

“有時候,”她對阿特蘇拉說,“我覺得隻要我伸開手臂,就可以投入天空的懷抱。”

“那是因為你是探路人。”女祭司阿特蘇拉回答她說,“等你死了之後,你就會融入天空,成為一顆星星,像你活著的時候一樣,引領我們前進。”

“東麵有冰之峭壁,峭壁高聳巍峨。”卡拉努說,她有一頭烏鴉般漆黑的長發,梳理成男人一樣的發型,“我們可以翻過那道峭壁,不過要花費幾天時間。”

“你會引領我們安全攀越峭壁的,”阿特蘇拉說,“但我將在峭壁腳下死去,成為你們踏上嶄新土地之前的獻祭。”

幾個小時之前,太陽就已經沉入西邊,沉入他們來時的那塊土地。但是此刻,西邊的天空卻閃爍出不祥的黃色光芒,比閃電更加耀眼,比日光更加明亮。這是大爆炸所產生的炫目閃光。站在連接兩塊大陸的大陸橋上的人們不得不遮住他們的眼睛,吐口水驅邪,嚇得驚慌尖叫。孩子們開始號啕大哭。

“那就是努雲尼尼警告過我們的世界末日,”長老古格威說,“毫無疑問,他是一位智慧而強大的神。”

“他是所有神明中最強大的。”卡拉努說,“在我們的新土地上,我們將把他高高供奉起來,我們將用魚油和動物脂肪來擦亮他的長牙和頭骨。我們還要告訴我們的孩子,以及我們孩子的孩子,七代的子孫後代,努雲尼尼是所有神明中最強大的,他永遠不會被我們遺忘。”

“神是偉大的,”阿特蘇拉緩緩地說,仿佛正在理解一個巨大的秘密,“但是人心更加偉大。神明來自我們的心,也將回歸我們的心……”

這是褻瀆神靈的話。沒有人知道她還剩下多少時間可以繼續說這些話,但也沒有人因為無法容忍她的褻瀆而打斷她的話。

西方傳來的爆炸的轟鳴聲如此巨大,人們的耳朵都被震得流血不止。好長一段時間,他們聽不到任何聲音,暫時失去了視力和聽力。但是他們都還活著,知道自己比那些留在西方的其他部落的人幸運百倍。

“這很好。”阿特蘇拉說,連她自己也無法聽到腦中的聲音。

春天的太陽升到最高點的時候,阿特蘇拉死在了高山腳下。她無法活著看到新世界。整個部落的人都走進這片嶄新的土地,可惜失去了聖女的陪伴。

他們攀越過高山峭壁,向南部和西部繼續前進。他們最後找到一個山穀,裏麵有清澈的溪水,有生長無數銀魚的河流,還有從來沒有見過人的鹿,它們非常馴服,以至於人們在獵殺它們之前必須吐口水驅邪,向自己的靈魂懺悔。

塔拉妮生了三個男孩。有人說卡拉努完成了最後的奇跡,可以對她的新娘做男人才能做的事情。其他人則說,老古格威還沒有老到無法滿足一位丈夫不在家的年輕新娘。隻有一件事是確切無疑的:自從古格威死後,塔拉妮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冰河時代來了,然後又結束了。這些人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形成了許多新部落,為他們自己選擇了許多新圖騰:烏鴉、狐狸、地懶、大山貓,還有水牛。每一隻神聖的野獸都標誌著一個部落,每一隻野獸都是一位神。

新土地上的猛獁象體型更巨大、行動更緩慢,它們是比西伯利亞平原的猛獁象更加愚蠢的動物。還有,在新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帶有七星斑點的旁福蘑菇了,努雲尼尼從此不再對部落的人說話。

在塔拉妮和卡拉努的曾孫的曾孫那一代,一群來自更加強大繁榮的部落的戰士,結束在北方獵取奴隸的遠征,返回南方的家鄉。在途中,他們發現了最初移民居住的山穀。他們殺掉大多數男人,捕獲女人和孩子們為俘虜。

其中一個孩子想要獲得他們的仁慈對待,就把他們帶到山上的一個洞穴裏。他們在裏麵找到一隻猛獁象的頭骨,還有破爛的猛獁皮毛鬥篷的殘餘和一隻木杯,以及保存至今的先知阿特蘇拉的頭骨。

新部落的一些戰士想把這些聖物帶走,這樣就等於偷走了第一批移民們的神,並擁有了神的力量。但其他人表示反對,他們說這樣隻會把壞運氣帶回家,他們自己的神也會怨恨他們(這些人屬於烏鴉部落,而烏鴉是很愛嫉妒的神)。

於是,他們把這些東西扔進山崖旁一條很深的峽穀裏,帶走第一批移民的幸存者,踏上返回南方的漫長歸途。烏鴉部落,還有狐狸部落,在這塊土地上越來越強大。很快,努雲尼尼就被人們徹底遺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