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安塞爾_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美國的宗教信仰與道德觀念都投資在健全可靠的收支保障上。這個國家以不容置疑的態度,認為她受到上天的賜福,是因為她理應得到賜福。而她的子民們,無論他們傾向或漠視哪一種宗教體係,都會毫無保留地讚同這個國家堅守的信條。

——阿格尼斯·瑞普利《時代與趨勢》

影子開車西行,穿越威斯康星州和明尼蘇達州之後,進入北達科他州。在這裏,積雪覆蓋的山脈看起來仿佛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綿無數英裏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他們轉而向南,進入南達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進。

星期三賣掉了影子喜歡開的那輛林肯豪華車,換成一輛笨拙的老式溫尼貝戈房車。車裏味道不佳,尤其是彌漫著一股驅之不散的公貓臊味,他一點也不喜歡這輛車。

他們經過前往拉什莫爾山的第一個指示牌時,距離那座山還有幾百英裏。星期三咕噥一聲:“現在那裏是聖地。”

影子還以為星期三已經睡著了呢。他接口說:“我知道那裏過去是印第安人的聖地。”

“它是聖地。”星期三說,“這就是美國的做事方法:必須給人們一個借口,他們才會來這裏朝拜。人們不會跑來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才在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美國總統臉蛋。總統像雕好了,來聖山朝拜被準許了。人們一窩蜂地開車前來這裏,親眼瞻仰雕像,盡管他們已經在明信片上看過這座山不下一千次了。”

“我認識一個家夥,他幾年前常來筋肉健身房鍛煉。他說達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輕人最喜歡爬上那座山,站在雕像頭上,冒著生命危險從上往下搭出一條人鏈,讓人鏈最下麵的那個人可以站在總統的鼻子上撒尿。”

星期三狂笑起來。“哦,太絕了!真是太棒了!哪位總統是他們最想往上麵撒尿的?”

影子聳聳肩:“他沒說。”

無數英裏的路程消失在車輪後麵。影子開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動,而腳下的美國大地正在以六十英裏的固定時速向他們身後飛快移動。冬天的薄霧讓周圍物體的邊緣顯得有些模糊。

現在已經是開車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幾乎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影子一直在想心事,最後才開口說話:“上星期,湖畔鎮有個女孩失蹤了。就在我們去舊金山的那天。”

“什麽?”星期三的語氣顯得毫無興趣。

“那孩子叫艾麗森·麥克加文。她不是鎮上失蹤的第一個孩子,還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季失蹤的。”

星期三皺起眉頭。“真是悲劇,不是嗎?那麽多印在牛奶盒上的失蹤兒童的臉(上一次是什麽時候看見的?我不記得了),還有高速公路休息區牆上貼的尋人照片。‘你見過我嗎?’這是在最好的時代裏,深刻的存在主義問題。‘你見過我嗎?’下一個出口出去。”

影子覺得自己似乎聽到頭頂上有直升機的聲音,可惜雲層太低,什麽也看不清。

“為什麽你會挑中湖畔鎮?”影子問。

“我告訴過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靜,可以把你安全地藏起來。待在那裏,你就等於離開賽場,避開對方的雷達搜索。”

“為什麽?”

“因為就是那麽回事。好了,現在左轉。”星期三命令說。

影子轉向左邊那條路。

“有什麽事不太對勁。”星期三突然說,“該死!他媽的真見鬼!減慢速度,但別停下來。”

“你想跟我說清楚到底出什麽事了嗎?”

“我們有麻煩了。你知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來南達科他州。”影子說,“再說我連到底要去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在山的另一側,有什麽東西閃著紅光。霧氣太大,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說。他把手伸進西裝口袋裏,然後又開始翻另一個口袋,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我可以停車,掉頭回去。如果我們開的是越野車,就可以開下公路。但是這輛房車遇到溝渠肯定會翻車的。”

“不能轉回去。後麵肯定也被他們盯上了。”星期三說,“把車速降到十或十五英裏。”

影子瞄了一眼後視鏡,後麵一英裏遠的地方有車前燈的燈光。“你確定是他們嗎?”他問。

星期三輕蔑地哼了一聲。“確信無疑。”他說,“就和養火雞的農夫孵出第一隻火雞之後說的話一樣:蛋就是蛋,準能孵出小雞!啊哈,找到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截白粉筆。

他用白粉筆在這輛房車的儀表板上畫起符號來,仿佛正在解一道代數難題。又或者,影子想,就像流浪漢正用流浪漢的暗號向其他流浪漢傳達消息:小心惡狗,危險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過夜的舒服牢房,等等……

“好了。”星期三說,“現在你加速到三十英裏,千萬不要低於那個速度。”

跟在他們後麵的車子,其中一輛突然打開警燈,拉響警報器,朝他們急馳而來。“別減速,”星期三又叮囑一遍,“他們隻是想迫使我們在衝過路障前慢下來。”他繼續書寫那些神秘的符號,不停地寫呀寫。

他們已經到達山頂,距離路障隻有不到四分之一英裏。路邊一排停著十二輛車,其中有警車,還有幾輛大型黑色越野車。

“好了。”星期三拋下手中的粉筆。現在,車子的儀表板上塗滿北歐古文字一樣的神秘符號。

拉響警報器的警車緊跟在他們身後,車速比他們的慢,一個被喇叭放大的聲音在衝他們喊話:“靠邊停車。”影子看了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右轉。”星期三命令說,“隻管從路邊衝下去。”

“我不能開著這輛車衝下路麵,會翻車的。”

“沒事。右轉,快!”

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盤往下猛地一打,溫尼貝戈的車身立刻猛烈搖晃起來。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剛才的判斷是正確的,這輛車真的要翻車了。可是緊接著,透過擋風玻璃,他可以看到外麵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發出微弱的光,仿佛風吹過平靜的湖麵時,湖麵上蕩漾的倒影,南達科他州的景物被拉伸、變形。

雲層、薄霧、積雪,還有時間,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現在,他們頭頂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仿佛被凍結的光的長矛,刺穿夜空。

“停在這裏。”星期三說,“剩下的路我們可以走過去。”

影子關掉發動機。他鑽進溫尼貝戈車的後座,穿上外套和索雷爾牌冬靴,套上手套,然後從車子裏爬出來,等在一旁,說:“好了,我們走。”

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臉上還混合著別的表情——也許是生氣,也許是驕傲。“你怎麽不和我爭論了?”星期三追問,“怎麽不再宣稱這些全都是不可能發生的?真見鬼!你這次怎麽那麽老實,我說什麽就做什麽,而且還他媽的那麽鎮定?”

“因為你付錢給我不是讓我問問題的。”影子說。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從自己嘴裏說出的完全是事實。“反正,自從勞拉的事之後,再也沒有什麽可以讓我真正震驚的事了。”

“自從她複活之後?”

“自從我得知她和羅比私通之後。對我來說,那是最沉重的打擊。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過是小事一樁。我們現在去哪裏?”

星期三指出方向,他們開始步行前進。腳下是某種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時候居然像鏡子一樣光可鑒人。空氣很寒冷,但不是冬天的那種嚴寒。他們腳步蹣跚著並肩下山。山路很陡峭,他們沿著道路小心翼翼地走著。影子向山下望去,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那是什麽鬼東西?”影子問。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唇上,快速搖搖頭,讓他保持安靜。

那東西像一隻機器蜘蛛。藍色的金屬外殼,閃爍著LED燈,大小和拖拉機差不多。它蹲伏在山穀底,周圍是各種各樣的骨頭,每根骨頭旁邊都閃爍著一點火星,比燭光大不了多少,微微搖曳著。

星期三衝影子打個手勢,叫他遠離那些東西。影子往邊上多踏出一步,結果證明走到滑溜溜的路邊是個錯誤決定,他腳踝崴了一下,然後就失去重心,沿著斜坡滾下去。他一路翻滾,不時在石頭上彈起來。他抓住身邊的一塊石頭,這塊黑曜石隻是暫時擋了一下跌勢,同時劃破了他的手套,輕易得像劃破一張紙。

他一直跌到穀底才停下來,恰好就落在機器蜘蛛和那堆骨頭之間。

他用手撐著站起來,發現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頭,然後……

……他站在陽光下,抽著香煙,低頭看表。他身邊全是汽車,有的車裏有人,有的沒有。他真希望自己剛才沒喝那杯咖啡,因為他現在非常想上廁所,**開始漲得不舒服起來。

一個當地的執法人員朝他走過來,是個留著有些斑白的海象式胡須的大個子。他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們到底是怎麽跟丟他們的。”當地執法人員向他道歉說,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

“視覺錯覺。”他解釋說,“你在怪異的天氣環境下追他們,迷霧讓人產生錯覺,有點像海市蜃樓。他們開車向下衝到別的路上了,而我們還誤以為他們是在這條路上。”

當地的執法人員看上去有點失望。“哦,我還以為可能遇到《X檔案》之類的神秘事件呢。”他說。

“恐怕沒有那麽刺激。”他這會兒正忍受偶發性痔瘡的折磨,他的屁股在路上就癢得要死,從信號一閃的時候就開始了。他想回到環山公路上去,真希望這裏有一棵樹,可以讓他躲在後麵方便。想撒尿的感覺更加強烈了。他丟掉煙頭,一腳踩滅。

當地執法人員走到一輛警車旁邊,和司機說了些什麽。他們倆一起搖搖頭。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咬咬牙,假裝他在空無一人的毛伊島上,然後對著車子後輪撒尿。他希望自己沒有這種麻煩十足的**羞澀綜合征,又覺得或許自己能多憋一會兒。但他又想起三十年前在他的兄弟會休息室內釘的那張報紙剪報,上麵登的警示故事是一位老人的親身經曆。老人搭乘長途巴士,車上廁所壞了,他隻好一路憋著尿。結果,等到旅途結束,他再也尿不出來了,隻能用輸尿管來導尿……

這實在太荒謬可笑了。他還沒有那麽老,今年四月才要慶祝五十歲生日。他的排尿係統運作良好,一切器官都運作良好。

他掏出手機,打開通訊錄菜單,一頁頁翻下去,找到“洗衣店”這個名字下的號碼。當初輸入這個代號時,他就忍不住發笑,這是電視劇《大叔局特工》裏的一個橋段。可是現在看到這個名字,他突然想到根本不是來自那裏,劇裏麵出現的是裁縫店,不是洗衣店。他覺得應該是來自《糊塗偵探》。他小時候不知道那是一部喜劇,他隻是想要劇中的鞋子電話,這麽多年之後,他想起來還是覺得有點尷尬,而且挺怪異的……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起。“哪位?”

“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

“請不要掛斷,我看他能否接電話。”

對方沒有聲音。城先生交叉雙腿,把肚子上的腰帶費力地往上提了提——真應該減掉那十磅的重量——免得壓到**。緊接著,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對他說話:“你好,城先生。”

“我們把他們跟丟了。”城先生報告說。他感到一股強烈的挫敗感:那些混蛋,那些肮髒的婊子養的家夥!是他們殺了石先生和木先生。他們都是好人,好人。他很想和木太太**,想得要命。但木先生剛死就行動,未免太快了。所以,他準備每個周末帶她出去吃頓晚飯,也算為未來投資。對他的關心,她會感激不盡的……

“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們設立了路障,他們本來無路可逃的,可還是逃脫了。”

“生活中充滿小小的神秘意外,這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別擔心。你有穩定當地警察的情緒嗎?”

“我告訴他們是視覺錯覺。”

“他們相信了?”

“有可能。”

世界先生的聲音非常耳熟——這個想法很古怪,他為世界先生工作已經兩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話。當然會覺得他的聲音耳熟。

“他們已經走遠了。”

“我們要派人去保留地攔截他們嗎?”

“用不著那麽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轄權的問題,一上午我們也處理不了那麽多麻煩。我們的時間還富餘,你回來吧。我這邊正在籌備策略會議的事,忙得要命。”

“有麻煩了?”

“一點小爭執罷了。我提議在這裏把事情解決掉,而技術派想在奧斯汀或聖何塞解決,演員們想在好萊塢,無形資產們想在華爾街。每個人都想選擇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解決,沒有人肯讓步。”

“需要我做什麽嗎?”

“暫時還不需要。我會衝他們中的幾個咆哮一通,再輕輕安慰其他人。你知道那套老把戲。”

“是,先生。”

“繼續你的工作吧,城。”

電話斷掉了。

城先生想,他真應該帶一支特警部隊來截住那輛該死的溫尼貝戈車,或者在路上埋地雷,或者使用戰略性的核武器。這樣才能讓那些混蛋知道他們是來真格的。世界先生有一次對他說過,我們要用火焰書寫未來。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不去小便的話,恐怕他就要失去一個腎了,它憋得快爆炸了。這就像過去他爸爸在漫長的旅途中說過的話,那時城還是個孩子。當時他們在州際公路上開車,他爸爸說他“憋得後槽牙都浮起來了”。現在,城先生似乎又聽到那個濃重的紐約腔:“我非馬上撒泡尿不可,憋得後槽牙都浮起來了。”……

……就在這時,影子感到有一隻手正在掰開他的手,一根手指接著一根手指,把他的手從緊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開。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別人的需要。此刻,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手中的骨頭掉在地上,落在其他骨頭旁邊。

星期三再次做出別出聲的手勢,然後轉身走開,影子緊跟在後麵。

機器蜘蛛發出一陣吱吱聲,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動。影子也停下腳步,和他一起等待。綠色的光閃爍起來,一串串綠光沿著蜘蛛體側上下流動。影子盡力不呼吸得太重。

他想,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仿佛透過一扇窗戶,看進其他人腦子裏。然後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當時覺得他的聲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的想法,不是城的。他試圖在腦中辨別那個聲音,把它和相應的人對號入座,可怎麽都對不上。

我會想起來的,影子想,遲早會想起來的。

綠色的光轉為藍色,然後是紅色,最後變成暗淡的紅光。機器蜘蛛蹲下去不動了。星期三繼續向前走,在星光下,他仿佛一個孤獨的影子,戴著一頂寬邊帽,磨損的黑色鬥篷在不知何處刮來的風中飛舞,拐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麵上篤篤敲擊。

金屬蜘蛛變成星光下遠處的一個小亮點,遠遠拋在他們身後。星期三說:“現在開口說話安全了。”

“我們在哪裏?”

“在幕後。”星期三說。

“什麽?”

“想象這裏是戲院的舞台幕後之類的地方。我把我們倆從觀眾席上拉出來,現在正行走在後台。這是一條捷徑。”

“碰到那些骨頭時,我出現在一個叫城的家夥的腦子裏。他是那些特工中的一個。他恨我們。”

“沒錯。”

“他有一個老板叫世界先生。他讓我聯想到某個人,可是我還想不起到底是誰。我當時在窺視城的腦袋,也許我就在他腦子裏。我也不太確定。”

“他們知道我們在往什麽地方走嗎?”

“我想他們現在停止搜索了,他們並不想跟蹤我們到保留地。我們要去印第安人保留地?”

“也許。”星期三靠在拐杖上休息一陣,然後繼續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麽東西?”

“一個具象的表現形式。一個搜索引擎。”

“它們危險嗎?”

“總是假定最壞的狀況,你會變得和我一樣老的。”

影子笑了:“你到底有多老呢?”

“和我的舌頭一樣老。”星期三說,“比我的牙齒老幾個月。”

“你玩牌時,那手牌在胸口貼得太緊,”影子說,“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撲克牌。”

星期三隻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們接下來遇到的山坡更加難以攀爬。

影子開始感到頭痛。星光中仿佛蘊涵一種重擊而下的力量,有什麽東西和他太陽穴上的脈搏與胸膛裏的心跳產生了共鳴。在下一個山穀的穀底,他絆倒了。他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麽,結果突然嘔吐起來,事先沒有一點征兆。

星期三從貼身口袋裏取出一個時髦的小長頸瓶。“嘬一小口這個。”他說,“隻能嘬一小口。”

**的味道很刺激,嚐起來一點酒精味都沒有,卻在他口中如同上等白蘭地一樣爆開。星期三拿走瓶子,裝回口袋。“觀眾發現自己闖進後台,感覺都不會很好。所以你才會感覺不舒服。得盡快把你帶出這裏。”

他們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穩穩當當地走著,影子卻時不時地被絆倒在地,但喝了飲料之後,他感覺好多了,嘴裏還彌留著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和丁香的味道。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他指著左邊兩座一模一樣、仿佛凍結了的玻璃岩的小山丘,“從那兩堆石頭中間走過去,記住走在我身邊。”

他們向前走著,突然,寒冷的空氣和明亮的陽光同時襲來。他停下腳步,閉上眼睛,感到眼花繚亂、光線刺目欲盲。他用手遮住光線,再次睜開眼睛。

他們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迷霧已經消散,陽光燦爛、空氣寒冷,天空呈現出完美的藍色。山下是一條沙礫山路,一輛紅色貨車在路麵上顛簸,像小孩的玩具車。燃燒木頭的煙霧撲麵而來,刺得影子兩眼淚汪汪的。煙霧是從附近一棟房子裏飄出來的,那房子像有人在三十年前撿到一座移動拖車房屋,又把它丟棄在山上一樣。房屋經過多次維修,有些地方打著補丁,有些地方還加了些東西。影子確信剛才的煙霧就是從那個電鍍的錫煙囪裏飄出來的,那煙囪肯定不是當初就有的結構。

他們走近房屋,門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深色皮膚的中年男子,有著銳利的眼神和刀鋒一樣單薄的嘴唇,他注視著他們。“哎呀,我聽說有兩個白人男子在路上,準備過來看望我,兩個開著溫尼貝戈車的白人。我還聽說他們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處做記號,白人們總是會迷路。看看門口的這兩個可憐蟲吧,知道你們是站在拉寇塔的土地上嗎?”他留著長長的灰發。

“你什麽時候變成拉寇塔族的了,你這個老騙子?”星期三說。此時的他穿著一件厚外套,戴著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已經不太相信自己的記憶了,剛才在星光下,他還穿著磨損的鬥篷,戴著寬邊帽。“好了,威士忌·傑克,你這可悲的混蛋。我現在很餓,我的這位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邀請我們進去嗎?”

威士忌·傑克抓抓腋窩,他穿著藍色牛仔褲,汗衫和他頭發一樣是灰色的,腳上隻穿著一雙鹿皮靴,似乎一點也不怕冷。他說:“我倒喜歡站在這兒。好了,進來吧,弄丟溫尼貝戈車的白人。”

拖車裏麵,彌漫著更多的燒木頭的煙。車裏還有一個男人坐在桌子旁邊,他穿著沾滿汙點的鹿皮褲,光著雙腳,皮膚的顏色和樹皮一樣。

星期三似乎興高采烈。“喂,”他打招呼說,“看來我們路上耽擱一會兒反而是好運。威士忌·傑克和蘋果·約翰尼,一石二鳥啊。”

坐在桌邊的男人,也就是蘋果約翰尼,瞪了星期三一眼,伸手往**一掏。“你又說錯了。我剛檢查了一下,我的兩顆石頭都在,都待在應該待的地方。”他抬頭看見影子,伸出手來。“我是約翰·查普曼,你老板講我的任何壞話,你聽都別聽。他是個卑鄙的家夥,一向是個卑鄙的家夥,總要做卑鄙的事情。有些人生來就卑鄙,到死也卑鄙。”

“我是邁克·安塞爾。”

查普曼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安塞爾,”他說,“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過還能湊合用。大家一般都怎麽稱呼你?”

“影子。”

“那我就叫你影子。嗨,威士忌·傑克,”影子意識到他說的並不是威士忌·傑克,他說的那個名字音節比威士忌·傑克多很多,“找到吃的了嗎?”

威士忌·傑克拿過一隻木頭勺子,打開一個黑色鐵鍋的蓋子,裏麵的東西在燒木頭的爐子上汩汩冒泡。“可以吃了。”他說。

他拿來四個塑料碗,把鍋裏的東西盛進碗裏,再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後,他打開門,走到外麵的雪地裏,從雪堆中拔出一個塑料壺帶進房間裏,把壺裏渾濁的棕黃色**倒入四個很大的玻璃杯中,放在每個碗旁邊。最後,他找出四個湯勺,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桌邊。

星期三有些懷疑地舉起他的玻璃杯。“看起來像是尿。”他說。

“你現在還在喝那玩意兒?”威士忌·傑克問。“你們這些白人都是瘋子。這比你喝的尿好多了。”說著,他轉向影子,“燉肉是野火雞。約翰帶來了蘋果白蘭地。”

“這是口味比較柔和的蘋果酒,”約翰·查普曼說,“我從來不相信烈酒,那東西會讓人發瘋。”

燉肉的味道很好,蘋果酒也非常可口。影子強迫自己放慢吃飯速度,慢慢咀嚼食物,不要狼吞虎咽,可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饑餓。他給自己添了第二碗燉肉,還要了第二杯蘋果酒。

“有傳言說你正在四處走動,和各種各樣背景的人談話,鼓動老家夥們上戰場。”約翰·查普曼說。影子和威士忌·傑克負責刷碗,把吃剩的燉肉放到塑料保鮮盒裏。威士忌·傑克把保鮮盒放到門外的雪堆裏,再倒扣上裝牛奶的箱子當標記,方便下次找到。

“你總結得很好,很正確。”星期三說。

“他們會贏的。”威士忌·傑克語氣平淡地說,“他們已經贏了,你已經輸了。就像白人和我們的人打仗一樣。他們總是能贏。隻要一輸,他們就和我們停戰,訂立和平條款,我們再破壞談判協議,然後他們會再次打贏。我不會再參加另一場注定失敗的戰役了。”

“你看著我也沒有用。”約翰·查普曼說,“即使我會為你戰鬥——當然,我是不會那麽做的——我對你也沒有什麽用處。長著老鼠尾巴的汙穢混蛋們早把我拋在腦後,徹底忘記了我。”他頓了頓,又說一句:“保羅·班揚。”他慢慢搖頭,又重複一遍那個名字:“保羅·班揚。”影子從來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字眼聽上去卻如此沮喪。

“保羅·班揚?”影子好奇地問,“他做過什麽?”

“他隻存在於人們的腦子裏。”威士忌·傑克說。他從星期三那裏拿了一根香煙,兩個人抽起煙來。

“有些白癡以為蜂鳥也會擔心體重問題,或者得蛀牙,諸如此類的無聊事。也許他們隻是想讓蜂鳥免遭糖的毒害。”星期三解釋說,“所以,他們在喂蜂鳥的喂鳥器裏裝滿該死的阿斯巴甜。鳥飛來喂鳥器吃東西,然後就死掉了,因為它們的食物裏沒有卡路裏,盡管它們小小的胃被撐得滿滿的,它們還是餓死了。那就是你提到的保羅·班揚。沒有人講過保羅·班揚的故事,沒有人真正相信保羅·班揚的存在。1910年,他大搖大擺地從紐約一家廣告公司裏走出來,用不含卡路裏的食物填飽了整個國家對神話傳奇的胃口。”

“我喜歡保羅·班揚。”威士忌·傑克說,“幾年前我去美國商城,就坐過他的激流勇進。你看到頂上的大塊頭的老保羅·班揚,然後就轟地衝下來,水花四濺!他挺對我的胃口,我不介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也不介意他從來沒有砍倒過任何一棵樹。當然,種樹比砍樹要好。”

“你說得太多了。”約翰·查普曼說。

星期三吐出一個煙圈,它懸浮在空中,就像華納兄弟電影公司的老動畫片裏的場景一樣,然後慢慢消失成一股淡淡的繚繞的煙霧。“該死,威士忌·傑克,我來這裏不是討論保羅·班揚的,你知道的。”

“我不會幫你的。”威士忌·傑克說,“不過,你的屁股被他們踢腫之後,還可以回來這裏,如果那時候我還在的話,我可以再次喂飽你。秋天的時候食物最棒。”

星期三說,“除了戰鬥,其他任何選擇都隻會讓形勢更加惡化。”

“你根本不知道其他選擇到底是什麽。”威士忌·傑克說。他看了看影子。“而你,你在尋找。”他說。長期抽煙把他的嗓子熏得粗糙沙啞,嗓音在房間裏嗡嗡共鳴,跟木頭燃燒冒出來的煙和香煙一樣嗆人。

“我在工作。”影子糾正說。

威士忌·傑克搖頭。“你在工作,也在尋找什麽東西,”他說,“你希望償還一筆債務。”

影子想起勞拉青藍色的嘴唇,還有她手上的鮮血,他點點頭。

“聽我講個故事。從前,這裏首先出現的是狐狸,他的兄弟是狼。狐狸說,人類將永遠活著,即使死了,他們也會很快複活。狼說,不,人類會死,人類必須死,所有活著的東西都必須死,否則他們將到處繁衍,遍布整個世界,吃掉所有的鮭魚、馴鹿和水牛,吃掉所有的南瓜和玉米。後來有一天,狼要死了,他對狐狸說,快點,讓我複活。而狐狸則說,不,死者必須死去,是你說服我相信這一點的。說這些話時,他哭了,但他還是說了出來,那是他對狼說的最後的話。現在,狼統治著死者的世界,而狐狸總是生活在太陽和月亮之下,直到今天依然在懷念他的兄弟。”

星期三說:“如果你不想加入,那就不用加入。我們得上路了。”

威士忌·傑克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我在和這個年輕人說話。”他說,“我不想幫你,但是我想幫他。”他轉過來,麵對影子。“你知道,我不願意的話,你是無法來到我這裏的。”

影子意識到自己確實知道。“我知道。”

“告訴我你的夢。”威士

忌·傑克說。

影子描述說:“我正在攀爬一座骷髏堆成的高塔,巨大的鳥圍繞高塔飛翔。它們的翅膀上閃耀著閃電。它們襲擊我,然後高塔倒塌了。”

“每個人都會做夢的。”星期三插嘴說,“我們可以上路了嗎?”

“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夢到雷鳥。”威士忌·傑克說,“我們在這裏都感受到了它的震蕩回波。”

“是我告訴你的。”星期三說。

“西弗吉尼亞還有一群雷鳥,”查普曼懶洋洋地說,“至少還有一隻老公鳥和幾隻母鳥。那片土地上還有一對正在孵化的鳥。那裏過去被稱為富蘭克林州,在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北麵,但老富蘭克林其實從來沒有得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州。當然,即使在最鼎盛的時期,雷鳥們的數量也不是很多。”

威士忌·傑克伸出紅黏土色的手,輕輕碰了下影子的臉。他眼睛虹膜是淺棕色的,外層是一圈深棕色的環,雙眸在臉上顯得璀璨明亮。“是的。”他說,“你的夢是真的。如果捕獵到雷鳥,你就能讓你的妻子複活。但她是屬於狼的,應該待在死者的世界裏,不該行走在地麵上。”

“你怎麽知道?”影子問。

威士忌·傑克的嘴唇沒有動。“水牛人告訴過你什麽?”

“讓我相信。”

“很好的建議。你準備聽從他的忠告嗎?”

“有幾分吧。我猜。”兩人的這番對話既不是用言語,也不是用口型或者聲音。房間裏另外兩個人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影子懷疑這一切似乎都發生在心跳的一瞬間,或者是心跳一瞬間的幾分之一時間內。

“當你找到屬於你的部落,回這裏來找我,”威士忌·傑克說,“我可以幫助你。”

“我會的。”

威士忌·傑克放下手,轉身麵對星期三。“你要去取你的大塊頭?”

“我的什麽?”

“大塊頭。溫尼貝戈車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

星期三搖搖頭:“太危險了。找回那輛車子有風險,他們會四處尋找那輛車的。”

“是偷來的車嗎?”

星期三露出一副受侮辱的表情。“當然不是。證明文件就在車廂裏。”

“鑰匙呢?”

“在我這裏。”影子說。

“我的侄子哈裏·藍鳥有一輛1981年的別克。要不,把你的車鑰匙給我,你可以開他的車。”

星期三大發脾氣。“這算什麽交易?”

威士忌·傑克聳聳肩:“你知道把你的車從你拋下的地方弄回來有多困難?我是在幫你。開走它或者留下它,隨你的便,我不介意。”他閉上刀鋒般薄而銳利的嘴唇。

星期三生氣的表情變成了懊惱。他說:“影子,把溫尼貝戈車的鑰匙給他們。”影子把車鑰匙交給威士忌·傑克。

“約翰,”威士忌·傑克說,“你能帶這些人下山找哈裏·藍鳥嗎?告訴他是我說的,叫他把車子給他們。”

“我很樂意幫忙。”約翰·查普曼說。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拿起門邊一個粗麻布小袋子,打開門走出去。影子和星期三跟在他後麵,威士忌·傑克則站在門口。“喂,”他衝著星期三說,“你!不要再來這裏了!你不受歡迎。”

星期三伸出中指,指著天空。“山不轉水轉,反正地球會自轉的。”他和氣地說。

他們冒雪下山,在積雪中艱難前進。查普曼在前麵帶路,他赤裸的雙腳在積雪的冰殼上凍得通紅。“你不覺得冷嗎?”影子問他。

“我妻子是肖克陶族的。”查普曼說。

“她教你避寒的神秘方法?”

“不,她覺得我是瘋子。”查普曼說,“她總是說,‘約翰,你怎麽不穿上靴子?'”山坡更加陡峭,他們不得不停止交談。三個男人在雪地裏跌跌撞撞、連走帶滑,不時利用山坡上的白樺樹幹穩住身體,防止自己跌下山穀。路麵變得稍微好走一點時,查普曼接著說下去。“她現在已經去世了。她死的時候,我猜也許我真的變得有點瘋癲癲的。每個人都可能會這樣,你也一樣。”他拍拍影子的胳膊,“老天,你可真是個大塊頭。”

“大家都這樣說。”影子說。

他們又花了半個小時才費勁地下了山,到達山腳下的柏油路麵。三個人沿著公路向前走,朝著他們在山頂上看到的有房屋的地方走去。

一輛汽車減慢速度,停在他們身邊。開車的女人伸手搖下車窗。“你們要搭車嗎?”

“您真是太好了,太太。”星期三說,“我們正找一位叫哈裏·藍鳥的先生。”

“他可能在娛樂中心。”那女人說,影子估計她大概有四十多歲,“進來吧。”

他們鑽進汽車。星期三坐在前排的副駕駛座,查普曼和影子則鑽進後座。影子的腿太長了,在後座伸不開,他隻好盡力讓自己坐得舒服點。車子沿著柏油公路向前開去。

“你們三個從哪裏過來的?”開車的女人問。

“我們剛剛拜訪過一位朋友。”星期三說。

“他就住在後麵的山上。”影子接著說。

“哪裏有山?”她奇怪地問。

影子回頭從布滿灰塵的後窗看出去,望向身後的山峰。可是,後麵根本就沒有什麽高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的雲層外,什麽都沒有了。

“他叫威士忌·傑克。”他說。

“啊!”她說,“在這裏我們大家都叫他‘因克托米',我想應該是同一個人。我的祖父過去常講很多關於他的故事,很好聽。當然了,最好聽的那些故事都是比較下流的。”車子撞到路上一塊凸起的地方,顛簸一下,女人咒罵一句。“你們坐在後麵的人都沒事吧?”

“我們沒事,太太。”約翰·查普曼說。他雙手撐在座位上,穩住自己的身體。

“破路一條!”她說,“你們慢慢就會習慣了。”

“這裏的道路都是這樣的嗎?”影子問。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說,“這裏所有道路都是這樣子。你肯定會奇怪,這裏的賭場怎麽會掙這麽多錢?有腦子的人,誰會大老遠來這裏賭博?反正,賭場賺到的錢,一個子兒都沒花在地方上。”

“我很遺憾。”

“不必道歉。”她換擋時,汽車發出轟鳴和呻吟,“你知道嗎?住在這裏的白人,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無人居住的鬼鎮到處都是。在電視上看到外麵的花花世界之後,你怎麽可能還讓他們老老實實地待在農場裏?再也沒人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白人占領了我們的土地,定居在這裏,現在他們又開始離開,紛紛遷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許,隻要我們有足夠的耐心,等到他們大部分人都搬到紐約、洛杉磯或者邁阿密,我們不用開戰,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

“祝你們好運。”影子說。

他們在娛樂中心的桌球台旁找到了哈裏·藍鳥,他正在一群女孩麵前表演擊球。他右手手背上有一個藍鳥的文身,右耳刺著很多耳洞。

“哈,你好,藍鳥。”約翰·查普曼說。

“他媽的,你這個光腳的瘋子白鬼。”哈裏·藍鳥看樣子很健談,“一看見你,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房間遠處的角落裏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有的在玩撲克牌,有的在聊天。剩下的都是年齡和哈裏·藍鳥差不多的年輕人,正等著輪到他們打桌球。這是一張全尺寸的桌球台,一側的綠色台麵上有一個裂口,已經用銀灰色的膠皮修補好。

“我從你叔叔那裏帶來一個口信。”查普曼泰然自若地說,“他叫你把你的車子給這兩個人。”

大廳裏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個人,現在,每一個人都非常專注地盯著手中的紙牌,或者自己的腳丫子、手指甲,拚命假裝他們沒有偷聽。

“他不是我叔叔!”

大廳裏彌漫著香煙的煙霧,仿佛卷卷的雲層。查普曼咧開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見過的最糟糕的牙齒。“你想把這些話告訴你叔叔嗎?他說,你是他留在拉寇塔的唯一理由了。”

“威士忌·傑克說過很多話。”哈裏·藍鳥暴躁地說。但他說的並不是“威士忌·傑克”,在影子聽來,他似乎說了一個發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覺得好像是“威薩克·加克”。他們大家說的就是這個名字,而不是“威士忌·傑克”。

影子說:“他是說過很多話,其中之一就是用我們的溫尼貝戈來交換你的別克。”

“我沒看見什麽溫尼貝戈。”

“他會把那輛溫尼貝戈帶給你的。”約翰·查普曼說,“你知道他會的。”

哈裏·藍鳥想打中球,結果打偏了,他的雙手不夠穩定。“我可不是那隻老狐狸的什麽鬼侄子。”哈裏·藍鳥說,“希望他不要再跟別人這麽說了。”

“活著的狐狸總比死掉的狼好。”星期三說,他的聲音很低沉,仿佛在咆哮一樣,“現在,你是否把車子交給我們?”

哈裏·藍鳥明顯在發抖,抖得很厲害。“當然,”他說,“沒問題。我隻是在開玩笑。我常常愛開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從掛在門邊衣鉤上一排看起來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來一件厚的,“我先把我的東西從車子裏取出來。”

他飛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擔心這個老頭子會突然脾氣爆發。

哈裏·藍鳥的車子停在外麵一百碼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車子走過去,經過了一間很小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堂。一個穿著神父服的金發男人站在門口,凝視著他們經過。他正在抽煙,但看上去並不喜歡抽煙。

“你好,神父!”約翰·查普曼衝他打招呼,但穿白色硬圓領神父服的男人沒有搭理他。他用鞋跟踩滅香煙,然後揀起煙頭丟進門旁的垃圾桶裏,接著走回教堂裏。

“你上次來這裏時,我就告訴過你不要給他那些小冊子。”哈裏·藍鳥說。

“那是他的過錯,不是我的。”約翰·查普曼說,“如果他讀了我給他的斯威登堡小冊子就明白了,小冊子可以給他的生命帶來陽光。”

哈裏·藍鳥的車子沒有側視鏡,輪胎的磨損也是影子見過的最嚴重的,磨得沒有花紋、隻剩光滑的黑色橡膠了。哈裏·藍鳥告訴他們,車子很耗油,但隻要堅持灌進汽油,它就可以永遠開下去,一直開到停下為止。

哈裏·藍鳥把車裏的垃圾塞進黑色的垃圾袋(這批垃圾包括幾個廉價啤酒瓶,一小袋用銀箔紙包裹、草草藏在汽車煙灰缸裏的大麻膏,兩打西部鄉村音樂的磁帶,還有一本發黃的舊書《異鄉異客》)。“抱歉我先前惹火了你。”哈裏·藍鳥對星期三說,遞給他車鑰匙,“知道我什麽時候可以拿到那輛溫尼貝戈嗎?”

“問你叔叔去。他可是該死的二手車交易老手了。”星期三氣乎乎地說。

“威薩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裏·藍鳥糾正說。他拿著黑色垃圾袋走進旁邊最近的房子,關上身後的門。

他們在蘇族瀑布一家食品店門口,把約翰·查普曼放下來。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話都沒有說,他一直在沉思。

在聖保羅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廳,影子揀起一份別人丟下的報紙翻看。他看了一遍,然後又仔細看一遍,接著把報紙遞給星期三看。自從離開威士忌·傑克的家,他一直黑著臉、怒氣衝衝的。

“看這裏!”影子說。

星期三歎口氣,帶著痛苦的表情低頭看著報紙,仿佛低下頭對他的傷害無以言表。“我,”他念著報紙,“很高興航空管製的爭論已得到解決,沒有求助工業訴訟。”

“不是那個。”影子說,“看這裏!報紙上今天的日期是二月十四日!”

“情人節快樂。”

“我們是在一月哪一天出發的?二十日,還是二十一日?準確日期我不太記得了,不過那天是一月的第三周。我們在路上總共花了三天時間。可為什麽今天會是二月十四日?”

“因為我們走了差不多一個月。”星期三解釋說,“在荒蕪之路上。後台。”

“這是什麽見鬼的捷徑呀。”影子說。

星期三把報紙推開。“去他媽的約翰·蘋果籽,老是瞎扯保羅·班揚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查普曼擁有十四個蘋果園,有數千英畝土地。沒錯,他是跟邊疆開拓的人並駕齊驅過,但那些關於他的故事沒有一句是真的,除了講到有一次他發瘋了之外。不過沒有關係。報紙不是常說嘛,如果真相不夠轟動的話,那就刊登編造的傳奇故事好了。這個國家需要屬於自己的傳奇,即使是沒人相信的傳奇。”

“但是你親眼見過那些傳奇。”

“我早就過時了。還有誰他媽的會在乎我!”

影子輕聲說:“你是神。”

星期三眼光銳利地盯著他,看上去似乎想說些什麽。可接下來,他隻是癱在椅子裏,低下頭研究菜單。“那又怎樣?”

“做個神很酷的。”影子說。

“真的嗎?”星期三又問。這一次是影子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在距離湖畔鎮二十五英裏的一個加油站裏,影子在洗手間的牆壁上看到了家庭自製的複印傳單,上麵是艾麗森·麥克加文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行手寫字:“你見過我嗎?”照片與學校年鑒上的是同一張。前排牙齒上戴著藍色橡膠牙套、長大後想從事動物保護工作的女孩,在照片上自信地笑著:“你見過我嗎?”

影子買了一條士力架、一瓶水,還有一份《湖畔報》。封麵文章是湖畔鎮記者瑪格麗特·奧爾森寫的,還配圖一張照片:冰封湖麵上一座戶外廁所似的冰上垂釣小屋旁站著一個男孩和一個成人,他們舉起一條巨大的魚,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標題寫著:父子倆打破本地北美梭魚捕獲紀錄,詳見內文。

輪到星期三開車時,他說:“給我讀幾條你在報紙上找到的有趣消息。”

影子仔細看著報紙,慢慢翻了一遍,可惜找不到任何有意思的新聞。

星期三讓他在公寓門前的車道上下車。一隻煙灰色的貓站在車道上盯著他,他想撫摸它時,它卻飛快地溜掉了。

影子在公寓門前的木頭平台上停下來,極目眺望整個湖麵,湖麵上到處都是綠色和棕色的冰上垂釣小屋。有些小屋外麵還停著車子。最靠近橋的冰麵上是那輛老舊的綠色破冰車,和報紙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樣。“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勵自己,“早晨九點十五分左右。加油。”

“你是沒有機會的。”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四月三日,下午六點。那天冰麵上的溫度會達到最高。”影子忍不住笑起來。瑪格麗特·奧爾森穿著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在喂鳥器裏裝滿白色的板油顆粒。

“我看了你在《湖畔報》上的文章,破紀錄的梭魚那篇。”

“很激動人心,是嗎?”

“哦,也許應該說,很有教育意義。”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她說,“你出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是吧?”

“我叔叔有事要我幫忙。”影子說,“時間過得可真快。”

她把喂鳥剩下的板油顆粒放回到盒子裏,開始用塑料牛奶罐往一個小口袋裏倒薊仁。附近的冷杉樹上,幾隻披著橄欖色冬裝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撲騰著。

“我沒在報紙上看到艾麗森·麥克加文的消息。”

“沒有什麽可供報道的新消息。她依然下落不明。傳言說有人看見她在底特律,不過很快就證明是一條假消息。”

“可憐的孩子。”

瑪格麗特·奧爾森將鳥食罐子上的蓋子擰緊。“我希望她死了。”她一副就事論事的表情。

影子感到震驚。“為什麽?”

“因為其他可能性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狂躁地在冷杉樹枝上跳來跳去,不耐煩地想讓人趕快離開。一隻毛茸茸的啄木鳥也加入了它們。

你心裏想的不是艾麗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兒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記得以前什麽時候聽到有人說“我想念桑迪”。那人到底是誰?

“很高興和你聊天。”他說。

“是的。”她說,“我也一樣。”

二月份每天都是陰沉沉的,白晝短暫,轉眼就過去了。有幾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沒下雪。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最暖和的那幾天,氣溫回升到零度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裏,直到覺得房間仿佛牢房一樣。於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的日子裏,他開始外出散步。

他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散步,有時甚至徒步走到鎮子外麵。他獨自一人走著,一直走到位於鎮子西北部的國家森林,或者南邊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場。他走過木材場,沿著舊日的火車軌道步行,再轉到公路上走回來。有幾次他甚至沿著冰封的湖麵,從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時候,他可以看到當地的居民、冬季遊客和慢跑者,他衝他們揮手打招呼。大多數時候,他在途中看不到任何人,看到的隻有烏鴉和雀鳥。偶爾有幾次,他看見鷹正在享用公路上被車子撞死的負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難忘的偶遇中,他親眼見到一隻鷹從白鬆河中抓起一條銀色的魚,河流中央的河水在冬日裏依然奔騰流淌。那條魚在鷹爪子中瘋狂扭動著身體,在中午的陽光下折射出閃閃光芒。影子想象那條魚獲得了自由,從天空中落下,遊回河水中。他露出一抹微笑。

他發現散步的時候什麽都不必思考,這是他喜歡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緒都會去到他無法控製的地方,去到讓他感覺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盡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就不會再去想念勞拉,不會再做那些奇怪的夢,不會再去胡思亂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散步之後,他回到家中,輕鬆入睡,一夜安然無夢。

有一天,他在鎮廣場上的喬治理發店裏遇到了查德·穆裏根警長。影子對於理發向來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實踐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發後,他看起來還是老樣子,隻是頭發稍微短了一點。查德坐在影子旁邊的理發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極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發結束後,他嚴肅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好像正準備對鏡中人也開出一張超速駕駛罰單。

“看起來不錯。”影子告訴他說。

“如果你是女人,你覺得我看上去怎麽樣?”

“我想應該不錯。”

他們穿過廣場一起去瑪貝爾的店,點了兩杯熱巧克力。查德問:“嗨,邁克,你有沒有想過在執法機構工作?”

影子聳聳肩。“沒想過。”他說,“幹警察似乎需要知道很多事情才行。”

查德搖頭。“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麽嗎?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時候會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人衝你大聲叫喊,說發生了可怕的謀殺,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訴他們,你確信這一切都是誤會,如果他們肯安靜地走出去的話,你就可以著手把案件調查個水落石出。而且,你還必須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然後真的調查個水落石出?”

“大多數情況下是,到那時,你就把手銬銬在嫌疑犯手上。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須盡力認真調查。你想找工作嗎?我們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們想要的那種人。”

“我會考慮考慮的。如果我在叔叔那邊幹不下去了,就來找你。”

兩人繼續喝著熱咖啡,穆裏根突然問:“嘿,邁克,如果你有一個表妹,比如說,她是個寡婦,而且開始打電話給你,你會怎麽做?”

“打電話說什麽?”

“是長途電話,她不住在這個州。”他的臉紅了,“去年在俄勒岡州,我在家族某個人的婚禮上見到她了。她那時候還已婚。我的意思是,她的丈夫那時候還活著,她有家庭的。她不是血緣很近的表妹,我們是相當遠房的親戚。”

“你對她有感覺?”

他的臉更紅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吧,把你的感覺先放一邊。她對你有好感嗎?”

“呃,她打電話過來時說過一些話。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那麽……你打算怎麽辦?”

“我可以叫她來這裏。我可以那麽做,是不是?她說過她願意來這裏。”

“你們兩個都是成年人。你們應該努力爭取。”

查德點點頭,臉紅紅的,接著又用力點點頭。

影子公寓裏的電話一直靜默無聲。他曾經想撥打電話,但又想不出有什麽他想打電話交談的人。一天晚上,他拿起電話聽筒傾聽,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聽到呼嘯的風聲,還有遠處傳來的一夥人交談的聲音。聲音太微弱,無法聽到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他對著電話說了一聲:“你好!你是哪位?”聽筒裏沒有回答,隻有突如其來的寧靜。然後,遠方傳來一陣笑聲,聲音非常微弱,他無法確定那聲音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他腦子裏想象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周裏,影子和星期三又出門旅行了好幾次。

在羅德島的一棟小別墅裏,影子在廚房裏麵等著,聽星期三坐在一間黑暗的臥室裏和一個女人爭吵。那個女人既不願意起床,也不願意讓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臉。在她廚房的冰箱裏,裝著滿滿一塑料袋的蟋蟀和滿滿一袋子的幼鼠屍體。

在西雅圖的一家搖滾夜總會裏,影子看見星期三大聲向一個留著紅色短發、文著藍色螺旋文身的年輕女人問好,聲音大得壓過了樂隊的噪音。那次談話一定進行得很不錯,星期三離開的時候咧著嘴,開心地笑著。

五天之後,影子在一輛租來的車子裏麵等著,結果星期三從達拉斯一棟辦公樓的大堂裏悶悶不樂地走出來。他鑽進汽車,重重地關上車門,一聲不響地坐著,氣得滿臉通紅。他下命令:“開車。”然後又罵道:“他媽的阿爾巴尼亞人,好像有誰真的在乎他們似的。”

三天後,他們又飛到博得市,在那裏和五位年輕的日本女人共進一次愉快的午餐。他們互相開著玩笑,彬彬有禮。離開的時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們是否達成了某種協議,或者決定了什麽事。不過,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開心的。

影子開始渴望回到湖畔鎮了。那裏很寧靜。他最喜歡的一點,就是那裏的人都很好客,歡迎他這個外來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門為星期三工作,他就開車過橋到鎮廣場去。他在瑪貝爾的店裏買兩個餡餅,在店裏先吃掉一個,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過的報紙,他就會拿過來看。盡管如此,他對報紙上新聞內容的興趣也還沒大到可以讓他親自買一份。

他會把另外一個餡餅打包帶走,用紙袋包起來當作午飯。

一天早晨,他正在讀《今日美國》時,瑪貝爾問他:“嗨,邁克,今天你打算去哪裏?”

外麵的天空是灰藍色的,晨霧已經從樹叢中消散,隻剩下樹枝上懸掛著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說,“也許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徑走一遍。”

她重新為他倒滿咖啡。“你有沒有向東走到過Q鎮?那個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條小路,可以通到那邊。”

“沒有,我從來沒去過。”

“去吧,”她說,“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車停在鎮邊,沿著路邊走下去。這是一條曲折盤旋的鄉間道路,沿著山脈一直繞到鎮子東邊。山上覆蓋著落光葉子的楓樹、白樹幹的白樺樹、深色的冷杉,還有鬆樹。這裏沒有步行小徑,影子沿著公路中間向前走,聽到有車過來就讓到路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隻深色小貓跟著他沿著路邊走。那隻貓髒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貓走過去,貓並沒有跑開。

“嗨,小貓咪。”影子自然地衝它打招呼。

貓歪著腦袋,用翠綠色的眼睛打量著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來——不是衝著他,而是衝著路的另一邊他看不到的什麽東西。

“放鬆點。”影子說。貓快步穿過公路,消失在一片沒有收割的玉米田裏。

在道路下一個轉彎處,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都已經開始風化了,但其中幾塊墓碑前還擺放著幾束鮮花。這個墓園沒有圍牆,也沒有籬笆,隻有低矮的桑樹種在四周的空地上。因為樹枝上凍結的冰,加上樹齡古老,桑樹都被壓彎了。影子穿過路邊一堆堆的積雪和淤泥走過去。墓園門口隻有兩塊石頭作為門柱,標出入口的方位,但門柱之間沒有鐵門。他穿過門柱走進墓園。

他在墓園裏隨意溜達著,看著那些墓碑。上麵的題字日期沒有晚於1969年的。他把雪從一個看起來還算堅固的花崗岩天使雕像上掃下來,然後依靠在上麵。

他從口袋裏掏出打包的紙袋,從上麵撕開,拿出裏麵的餡餅。在寒冷的空氣裏,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熱氣,而且聞起來香噴噴的。他開始吃起餡餅來。

有什麽東西在他背後沙沙作響。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那隻貓,接著他聞到了香水味,在香水味下,還有東西腐爛的味道。

“請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後說。

“你好,勞拉。”影子說。

她的聲音有點猶豫。也許,他覺得甚至還有一點恐懼。她回答說:“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塊餡餅。“你想吃點嗎?”他問她。

她已經站在他背後了。“不用了。”她說,“你自己吃吧。我現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一口餡餅,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說。

“你不會喜歡我現在的樣子的。”她告訴他。

“求你了。”

她從石頭天使像後麵走出來。影子在陽光下仔細凝視著她。她身上有些地方變了,有些沒變。她的眼睛沒有變,還有她那有些狡詐的充滿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顯,她現在已經非常像個死人了。影子終於吃完自己的餡餅,他站起來,把紙袋裏的餡餅碎沫倒空,然後把紙袋折好放回到口袋裏。

在開羅市的殯儀館裏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和她在一起已經不那麽緊張了。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

她冰冷的手摸索著尋找他的手,他輕輕握住她的手。他感到心髒在胸膛裏猛烈跳動,他很害怕,但讓他害怕的卻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靜平常地麵對她。有她在身邊,他感覺非常舒服自在,他希望就

這樣永遠站在這裏。

“我很想你。”他承認說。

“我在這裏。”她說。

“我最想你的時候,就是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你不在的時候,你就隻是來自過去的鬼魂,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夢,讓我感覺反而更輕鬆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那麽,”他問,“死亡的感覺如何?”

“很難。”她說,“覺得自己正不斷死亡。”

她把頭靠在他肩上,這個動作幾乎讓他徹底崩潰。他問:“想不想一起散步?”

“當然。”她衝著他微笑,那張死人的麵孔上露出緊張扭曲的笑容。

他們走出小小的墓園,手牽著手沿著道路往鎮子的方向走回去。“你去什麽地方了?”她問。

他說:“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裏。”

“聖誕節之後,我就找不到你了。”她說,“有時候我能知道你在哪裏,但隻是短短的幾小時,或者幾天。你出現在很多地方。可緊接著,你又會再次消失。”

“我就在這個鎮上。”他說,“這裏叫湖畔鎮,是個很不錯的小鎮。”

“哦。”她說。

她不再穿著下葬時穿的那條藍裙子了。現在,她穿著幾件毛衣、一件深色長裙,還有一雙暗紅色高筒靴。影子很欣賞她的穿著打扮。

勞拉歪著腦袋,笑著說:“這雙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裏找到的。”

“你怎麽會從芝加哥一路趕到這裏來?”

“我離開芝加哥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狗狗。我一直向著南方走。寒冷的天氣讓我覺得很不適。你準以為我會喜歡寒冷吧。我想,討厭寒冷可能和死亡有關。你感覺到的不再是寒冷,而是虛無。死了之後,我猜唯一能讓你感到恐懼的就是虛無。我本來準備到得克薩斯州,打算在加爾維斯敦過冬。我覺得,我小時候肯定常常在加爾維斯敦過冬,習慣了那裏的氣候。”

“我可不這麽想。”影子說,“你過去從來沒提過那裏。”

“沒有嗎?也許那是別人的記憶?我也不知道。我還記得海鷗——把麵包扔到空中喂海鷗,上百隻海鷗飛來飛去,整個天空都被海鷗遮住了。它們拍打著翅膀,在空中爭搶著麵包。”她停了下來,“如果我並沒有真的親眼看過的話,我猜可能是別的什麽人見過這場景。”

轉彎處開過來一輛車,司機向他們揮手打招呼,影子也衝他揮揮手。這種平常生活的感覺真好,他正在和妻子一起散步。

“這種感覺很好。”勞拉說,她仿佛可以讀出他腦中的想法。

“是的。”影子說。

“我很高興你也感覺很好。召喚出現的時候,我不得不匆忙趕過來。那時候我剛到得克薩斯州。”

“召喚?”

她抬起頭注視他,金幣在她的頸間閃閃發光。“我感覺像是一種召喚。”她說,“我開始想起你,想起和你在一起的快樂遠遠超過要去加爾維斯敦。想起我多麽需要見到你,就像極度的饑渴。”

“你就在那個時候才知道我在這裏?”

“是的。”她停了下來,皺起眉頭,牙齒輕輕咬住藍色的下唇。她把頭偏向一側,說:“是的,突然之間,我知道你在什麽地方了。我以為是你在召喚我,其實並不是你,對嗎?”

“不是我。”

“你不想看到我。”

“不是那樣的。”他遲疑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很痛苦。”

腳下的積雪嘎吱作響,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鑽石一樣的光芒。

“不再活著,”勞拉說,“真是很難。”

“你是說你覺得當死人很難熬?你看,我正在尋找可以讓你完全複活的辦法。我覺得我已經找到正確的路……”

“不是的。”她打斷他,“我是說,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畢竟,我做過很多壞事……”她搖頭,“但是,我說的是你,不是我!”

“我還活著。”影子說,“我沒有死。記得嗎?”

“你是沒有死。”她說,“但我卻不敢肯定你是不是還活著。不敢確定。”

這次談話不應該這樣發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涉及這個話題。

“我愛你。”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你是我的狗狗。不過,當你真的死去時,你會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我感覺自己眼前並沒有人,你知道嗎?你就好像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巨大堅固的人形空洞。”她皺起眉頭,“甚至我們倆過去在一起時也如此。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因為你愛我,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時候,當我走進本以為空無一人的房間裏,當我打開燈或者關掉燈時,我才意識到你在房間裏麵。你獨自一人坐著,既沒在看書也沒在看電視,就那樣什麽也不做地一個人坐著。”

她摟住他,仿佛想用這種辦法拔除她話語中傷人的尖刺。她接著說下去。“羅比最好的一點就是,他是個真實存在的人。有時候他就是個混蛋,或是個笑話,他喜歡在我們**的時候周圍擺滿鏡子,這樣他就可以看到他對我做的事。但是,他是真實活著的人,狗狗!他有渴望的東西,他能填滿周圍的空白。”她停下來,抬頭仰視他,頭微微偏向一側,“我很抱歉。我是不是又讓你傷心了?”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一定會出賣自己,於是隻是簡單地搖搖頭。

“好。”她說,“這樣就好。”

他們倆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車的地方。影子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比如“我愛你”,或者“請不要離開我”,或者“我很抱歉”之類的。像這種事先毫無征兆、突然闖入黑暗領域的談話,一般都是用這些話來救場的。但是,他說出口的卻是“我並沒有死”。

“也許沒有。”她說,“但你確信自己還活著嗎?”

“看看我的樣子吧。”他說。

“這不是答案。”他死去的妻子說,“如果你真的活著,你心裏會知道的。”

“接下來會怎樣?”他問。

“這個嘛,”她說,“既然我已經見過你了。我準備再次南下。”

“回得克薩斯?”

“隻要暖和,什麽地方都行。”

“我必須在這裏等待。”影子說,“直到老板需要我。”

“你這樣不算真正地活著。”勞拉說。她歎了口氣,然後又露出笑容,還是那樣的笑容,無論見過多少次都會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次她衝他微笑,都讓他感覺仿佛是她第一次衝他微笑。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她抬頭看他,微笑慢慢消失了。“我想還會的,”她說,“到最後一刻。事情還沒完,不是嗎?”

“是的,還沒完。”他說。

他想摟住她,但她搖頭拒絕,從他的懷抱中掙紮出來。她坐在被積雪覆蓋的一張野餐桌邊,目送他開車離開。

穿插事件

戰爭已經開始,卻無人看到。風暴正在逼近,卻無人知道。

無數戰爭一直在進行中:打擊罪惡的戰爭、打擊貧窮的戰爭、打擊毒品的戰爭。這一場戰爭的規模要小很多,但更有力、更有針對性,和所有戰爭一樣真實而殘酷。

在曼哈頓,一根從空中墜落的鋼梁把一條街道堵死了整整兩天。鋼梁砸死了兩個行人,一個阿拉伯籍出租車司機,還有出租車上的乘客。

在丹佛,一個卡車司機被人發現死在自己家裏。謀殺的工具是一把帶橡膠把手的爪型錘,凶器就扔在屍體旁邊的地板上。他的臉沒有任何損傷,但後腦勺卻被砸得稀爛。浴室鏡子上用棕色的唇膏寫著幾個外國文字。

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一個郵政分撿站,一個男人突然發瘋(晚間新聞說他因工作壓力而行為失常),開槍打死了外號叫“巨魔”的泰瑞·艾文森。死者是一個患肥胖症、行動笨拙的人,平日獨自一人住在拖車裏。郵局裏其他幾個人也被槍擊中,但死者隻有艾文森一人。開槍射擊的凶手(警方最初以為是某個心懷怨恨的郵局職工)目前在逃,一直無法確認凶手的身份。

“老實說,”“巨魔”泰瑞·艾文森的老板在五點鍾新聞裏說,“要說有誰會發瘋,‘巨魔’發瘋還差不多,我們都是這麽想的。他工作還行,就是人有點怪異。我是說,人可真是吃不透,你說是吧?”

晚上新聞重播時,這段采訪被剪掉了。

在蒙大拿州,一個宗教團體的九名隱士全部死亡。記者在報道中推測這是一次集體自殺事件,但沒過多久,死亡原因便被確定為老式壁爐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在亞特蘭大一家海鮮餐廳裏,裝龍蝦的玻璃魚缸被砸得粉碎。

在克威斯特市的墓地裏,一個地下墓室被人故意汙損。

在愛達荷州,一列美國鐵路客運公司的客運火車,撞上一輛聯邦快遞公司的貨車。貨車司機被撞死,列車上的乘客沒有人受重傷。

到這個階段,雙方的對抗依然是冷戰,是假戰爭,沒有哪一方獲得真正的勝利或失敗。

狂風撼動樹枝,火星從火焰中飛出。真正的風暴就要來臨。

人們都說,希巴女王擁有源自她父親的一半惡魔血統。她是個會巫術的女人,是個充滿智慧的女人,還是個尊貴的女王。在希巴前所未有最富饒的時代,她統治著那片土地。那時候,船和駱駝將香料、寶石和香木運送到全世界的各個角落。甚至當她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被人崇拜,被最智慧的國王們當作女神來崇拜。此刻,她站在淩晨兩點的日落大道的人行道上,麵無表情地看著路上的車流,像結婚蛋糕上的塑料新娘。她站在那裏,仿佛她擁有整條人行道,擁有環繞在她周圍的黑暗。

隻要有人直視她,她的嘴唇就會開始嚅動,仿佛在自言自語。男人們開車從她身邊經過時,她會注視著他們的眼睛,衝他們微笑。她會無視那些在人行道上與她擦肩而過的男人(確有此事,即使在好萊塢西區,人們也會隨處步行)。她無視他們,並盡力裝作他們並不存在。

這是漫長的一夜。

這是漫長的一周,漫長的四千年。

她很驕傲自己沒欠任何人的債。街上的其他姑娘,她們有皮條客、有吸毒的惡習、有私生子,她們任由別人擺布。她和她們不同。

她的職業再也沒有任何的神聖性,再也沒有了。

洛杉磯從一周前就開始下雨,路麵濕滑,出了很多起交通事故。山體開始滑坡,泥石流把房屋衝進峽穀。大雨清洗著整個世界,把一切衝進排水溝,淹死了很多住在混凝土排水渠裏的乞丐和無家可歸者。洛杉磯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突如其來的暴雨。

上個星期,比奇絲一直待在房間裏。她無法外出站在人行道上拉客,隻好蜷縮在那個猩紅色房間的床上,一邊傾聽外麵雨水敲打空調窗機金屬外殼的聲音,一邊把自己的個人資料上傳到互聯網上。她在“成人交友”“洛杉磯伴侶”“漂亮娃娃”網站上都留下自己的邀請,還留下她的匿名郵箱地址。她很自豪自己能進入新的領域,但還是有些不安。長期以來,她一直極力回避任何可能留下自己蹤跡的文件,甚至從來沒有在《洛杉磯周報》副頁上登過小廣告。她更願意親自挑選她的顧客,用眼睛、嗅覺和觸摸找到適合的人選,當她需要被人崇拜的時候,他們會心甘情願地崇拜她,會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奉獻給她……

現在,她渾身發抖地站在街角(盡管二月底的雨水已經過去了,但是雨水帶來的寒冷空氣卻留了下來),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壞習慣和其他妓女的吸毒惡習一樣糟糕。她的嘴唇再次嚅動起來。如果你能靠近她紅寶石般的嘴唇,就能聽到她所說的話。

“我將起身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寬闊的大街上尋找我所愛的人,”她在悄聲自語著,“我屬於我所愛的人,而他也屬於我。他讚美我的嬌軀纖美如棕櫚樹、我的酥胸甜美如葡萄,他發誓將永伴我身畔。我屬於我所愛的人,而他全部的欲望都屬於我。”

比奇絲希望雨停之後,嫖客們會重新回到街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日落大道上的兩三個街區裏走動,享受著洛杉磯冰冷的夜晚。每月一次,她會向洛杉磯警察局的一個叫薩巴赫的警官交保護費,他取代了她之前交保護費的洛杉磯警察局的另一個雜種。那人已經失蹤了,他的名字叫傑瑞·裏貝克。對整個洛杉磯警察局來說,他的失蹤一直是個謎。事實上,他被比奇絲迷住了,開始跟蹤她。一天下午,她被某種噪音驚醒。她打開公寓門,發現是傑瑞·裏貝克,他穿著便衣跪在她門口,在破舊的地毯上搖晃著。他低垂著頭,等待她開門出來。她聽到的聲音就是他跪在那裏前後搖晃身體時,腦袋撞在門上發出的聲音。

她抓住他的頭發,命令他進來。事後,她把他的衣服放進一個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把它塞進幾條街區外一家旅館的垃圾桶裏。他的槍和錢包被她放進一個雜貨店的袋子裏,上麵倒上咖啡渣和剩飯菜。她把袋子頂端折疊起來,丟進汽車站旁的垃圾桶裏。

她沒有留下任何紀念品。

西邊天空出現橘紅色的晚霞,與海平麵遠方的燈光交相輝映。比奇絲知道這意味著大雨即將來臨。她歎了一口氣,她可不想趕上大雨。她決定回自己的公寓去,洗個澡,再刮掉腿毛——她覺得最近這段時間刮腿毛越來越頻繁了——然後睡覺。

“夜晚,在我的床上,我尋找我的靈魂所愛慕的他。”她繼續喃喃低語,“讓他用嘴唇親吻我的全身。我愛的人屬於我,而我也屬於他。”

她開始沿著旁邊一條小路往上走,走上坡路,走向她停車的地方。

背後突然亮起汽車頭燈的燈光,車子靠近她時減慢速度。她把臉轉向街上,露出職業性的笑容。但看到那是一輛豪華的加長版白色轎車時,她的笑容凝固了。坐加長豪華轎車的男人總喜歡在車廂裏麵**,他們不會去比奇絲秘密的私人聖殿裏。管他呢,當成一次投資好了,為未來而進行的投資。

比奇絲笑眯眯地走近豪華轎車,一扇深色玻璃車窗搖了下來。“嗨,親愛的。”她說,“在找什麽嗎?”

“尋找甜蜜的愛。”車廂後部傳出一個聲音。她瞄了一眼車身裏麵,盡可能地通過打開的車窗看到更多情況。她知道有個女孩進了一輛坐著五個喝醉的橄欖球隊員的加長轎車,結果被他們害慘了。她看到車裏隻有一個人,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輕。她感覺這個人不像是膜拜者,但是很有錢,她可以從他手中搞到好多錢,這種事本身也是擁有能量——過去這種能量被稱為巴拉卡。這些錢她用得著。說實話,這年頭,小錢也能派上大用場。

“多少錢?”他問。

“取決於你想要什麽、想幹多久。”她說,“還有你付不付得起。”她聞到從車窗裏飄出來的煙味,像在燒電線或者加熱電路板。車門從裏向外打開了。

“無論我想要什麽,我都付得起。”那人說。她傾身鑽進車身裏環視一圈,沒有別人,隻有那個嫖客,是個長著一張胖臉的孩子,看起來似乎還不到合法飲酒的年齡。既然沒有別人,她安心地上了車。

“有錢的小孩,是嗎?”她問。

“比有錢更有錢。”他告訴她,沿著真皮座椅挪到她身邊。他移動的姿勢有些笨拙,她衝他露出微笑。

“嗨,讓我熱起來吧,親愛的。”她對他說,“你準是報上說的那種搞網絡的人吧?”

他得意極了,像牛蛙鼓起氣一樣自我吹噓:“對,還兼做別的。我是高科技男孩。”車子開動起來。

“那麽。”他說,“告訴我,比奇絲,讓你舔我的雞巴要多少錢?”

“你叫我什麽?”

“比奇絲。”他重複了一遍。接著他唱起歌來,但那副嗓音實在不適合唱歌。“你是個非物質女孩,卻生活在一個物質社會。”

這句歌詞聽上去好像事先排練過,也許是在家裏衝著鏡子練的。

她不再微笑,她的表情變了,變得更加智慧、更加精明,也更加無情。“你想幹什麽?”

“我告訴過你了。甜蜜的愛。”

“無論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她說。她得想法逃出這輛轎車。車子開得太快,她無法跳車,但如果不能說服對方放了自己,她還是會選擇跳車。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反正不是她喜歡的事。

“我想要的,啊,是了,”他頓了頓,舌頭繞著嘴唇舔了一圈,“我想要一個幹淨的世界。我想擁有明天,我想要進化、退化和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想帶領我的同類從氣流的邊緣進入主流的高處。你們躲在地底下,這種做法大錯特錯。我們需要站在聚光燈下,閃閃發光,我們要站在前排,站在中央。你們躲在地底下過得太久,已經喪失視覺。”

“我的名字是艾爾莎。”她冷靜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街角另有一個姑娘,她叫比奇絲。我們回日落大道去吧,你可以同時要我們兩個人……”

“別裝了,比奇絲。”他說著,戲劇性地長歎一聲,“世界上的信仰隻有這麽多,他們能提供給我們的信仰快耗盡了。出現信用缺口。”他又歎一口氣,用跑調的鼻音哼唱著:“你是個模擬女孩,卻生活在一個數字世界。”豪華轎車在街口轉彎的時候速度過快,他在座位上一跌,摔到她身上。開車的司機隱藏在深色玻璃後麵,她突然產生一個荒謬的想法:沒有人在開這輛車,這輛白色豪華轎車是自動行駛過貝弗利山的。

這時候,嫖客伸手拍拍深色玻璃。

車速慢下來。沒等它停下,比奇絲猛地推開車門,她連跳帶摔地跌在黑色的路麵上。這是一處山間公路,她的左側是高聳的峭壁,右側是陡峭的山穀。她沿著山路向山下跑去。

豪華轎車停在原地,沒有移動。

天開始下雨,她的高跟鞋打滑,跑起來跌跌撞撞的。她踢掉鞋子繼續跑,雨水濕透衣服。她四處尋找可以離開這條山路的地方。她非常害怕,她是擁有法力,但那隻是欲望的魔法、性的魔法。沒錯,魔法幫她在這塊土地上活了很久,很真實,但是對和生存有關的其他一切問題,魔法沒有任何幫助,她隻能依靠她的銳利眼睛和精明頭腦來解決。

她右側是高及膝蓋的欄杆,防止車子從山邊翻落下去。雨水衝刷著山間公路,將山路變成一條河流,她的腳底開始流血。

在她麵前鋪開的是山下洛杉磯的璀璨燈光,像一個想象中的王國的電子燈光地圖,像地上的天國。她知道,隻要離開了這條公路,她就安全了。

我肌膚黝黑,但我漂亮迷人,她對著夜色和暴雨喃喃說著,我是沙侖的玫瑰花,是穀中的百合花。求你們給我葡萄幹增補我力,給我蘋果暢快我心。因為我思愛成病。

一道分叉的綠色閃電劃破夜空。她沒有站穩,摔倒在地上滑了幾步,擦破了腿和胳膊。她剛剛支撐身體站起來,隻見閃亮的車燈從上而下,沿著山路向她衝來。車開得太快,開得不顧一切。如果她跳到右側,車子就會把她撞到峭壁上,撞得粉碎;如果跳到左邊,車子就會把她撞下山穀。她衝過公路,想爬上濕漉漉的峭壁。白色豪華轎車沿著陡峭的山路衝來,時速肯定超過了八十英裏,快得甚至在濕滑的路麵上失控飄滑。她的手抓到一把野草,摳住泥土,她就要爬上山壁了。她知道,一旦泥土鬆動,她會重新跌回路麵。

車子猛地撞上她,衝撞力大得撞歪了散熱前格柵,將她拋到半空,像拋起一隻手套布偶娃娃。她跌落在豪華轎車後麵的地上,衝擊撞碎了她的骨盆和頭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

她開始詛咒謀殺她的人,無聲地詛咒他,因為她已經無法張開嘴唇。她詛咒他,無論她是清醒還是昏迷,無論她是活著還是死去。她惡毒地詛咒他,隻有像她這樣擁有源自父親的一半惡魔血統的人,才能發出這樣惡毒的詛咒。

車門打開了,有人走近她。“你是個模擬女孩,卻生活在一個數字世界。”他再一次唱著跑調的歌。然後,他罵道:“該死的麥當娜們,你們全都是該死的婊子!”他走開了。

車門再次關上。

豪華轎車開始倒車,從她身體上麵慢慢碾壓過去,這隻是第一次。她的骨骼在車輪下被碾碎。然後,車子再一次朝她開過來。

最後,當車子沿著公路向山下駛去時,留在路麵上的隻有公路謀殺所殘留的一片模糊的血肉,幾乎無法辨認出人形。用不了多久,這最後的遺跡也會被雨水衝刷幹淨。

穿插事件二

“嗨,薩曼莎。”

“瑪格?是你嗎?”

“還能是誰啊?裏昂說薩米阿姨在我洗澡的時候打電話過來。”

“我們聊得很開心。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沒錯。我想我能保護好他。”

一時間,兩個人一陣不自在,電話線裏隻有輕微的劈啪聲。然後,“薩米,學校怎麽樣?”

“給我們放了一周假,鍋爐出了問題。你在北伍德那邊怎樣了?”

“呃,我有了一個新鄰居,他會玩硬幣戲法。《湖畔鎮新聞報》的讀者來信專欄上最近正展開一場激烈的辯論,討論從湖南岸的舊墓地那邊重新劃分鎮區域的可能性。我不得不寫出一篇言辭尖銳的編輯摘要評論登在報上,既不能冒犯到誰,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們的真正立場。”

“聽起來很有意思。”

“根本沒意思。艾麗森·麥克加文上周失蹤了,她是潔莉和斯坦·麥克加文家的大女兒,我想你沒見過他們。是個很不錯的孩子。她給裏昂做過幾次臨時保姆。”

對方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是再次閉上了,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隻說:“太可怕了。”

“是呀。”

“那麽……”接下來要說的話,應該不會傷害到對方,“他可愛嗎?”

“誰?”

“你的新鄰居。”

“他叫安塞爾,邁克·安塞爾。他還不錯,不過對我來說太年輕了。他很高大,看上去……怎麽描述呢,用M開頭的單詞。”

“普通?陰鬱?高貴?已婚?”

對方發出一陣笑聲。“是的,我猜他已經結婚了。我的意思是,已婚的男人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他就有那種感覺。但我想說的是憂鬱。他的樣子似乎很憂鬱。”

“而且神秘?”

“並不特別神秘。當剛搬進來時,他看起來有點無助,他甚至不知道應該封住窗戶來保溫。過了這麽久,他看起來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裏做什麽。隻要他在——他總是在這裏住幾天,然後外出——他總是出去散步。他從不惹麻煩。”

“也許他是個銀行搶劫犯。”

“呃,我也是這麽猜的。”

“才不是呢,那是我的想法。聽著,瑪格,你現在怎麽樣?一切都好吧?”

“當然。”

“真的嗎?”

“不好。”

又是長長的一段沉默。“我要過來看你。”

“薩米,不要。”

“就是這個周末,在鍋爐修理好、學校重新開課之前。會很好玩的。你可以在沙發上幫我鋪張床,再邀請那個神秘的鄰居過來一起吃晚飯。”

“薩姆,你想牽線做媒?”

“誰想做媒了?跟那個見鬼的克勞迪婭相處之後,也許我準備重新和男孩子們交往一陣子。我搭車到艾爾帕索過聖誕節的途中,遇到了一個很不錯的陌生男人。”

“哦,聽著,薩姆,你一定別再隨便搭車了。”

“你覺得我搭車來湖畔鎮怎麽樣?”

“艾麗森·麥克加文就是在搭車途中失蹤的。即使像我們這種鎮子,搭車也不安全。我會給你寄錢過去的,你可以坐車過來。”

“我沒事的。”

“薩米!”

“好了好了,瑪格。寄錢給我吧,能讓你安心睡覺就行。”

“隻有你不再隨便搭便車,我才會安心睡覺。”

“好了,我專橫的姐姐。替我擁抱裏昂,告訴他薩米阿姨要來看他了,這次別再把他的玩具都藏在阿姨的床上了。”

“我會告訴他的。有沒有用不敢保證。我什麽時候能見到你?”

“明天晚上。你不用來汽車站接我,我會請赫因澤曼恩用泰茜把我送過來。”

“太晚了,泰茜現在閉關冬眠呢。不過赫因澤曼恩會讓你搭車的。他喜歡你,你總是愛聽他講的故事。”

“也許你可以讓赫因澤曼恩幫你寫評論。估計他會這麽寫:‘說到從舊墓地開始重新劃分區域,讓我想起來這麽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祖父在湖邊的舊墓地旁射中了一隻牡鹿。當時他的獵槍裏已經打光子彈,於是他就用祖母給他帶的午飯裏吃剩下的櫻桃核做子彈,打中了牡鹿的腦袋,鹿立刻像鑽出草料架的蝙蝠一樣逃掉了。兩年之後,他又到那裏打獵時,看見當初的那隻雄鹿,它頭上兩隻鹿角之間頂著一棵枝葉繁茂的櫻桃樹。這次他終於打到它了,櫻桃多得不僅讓祖母做了很多櫻桃派,他們還一直吃到了下一年的7月4日獨立紀念日。'”

她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穿插事件三

佛羅裏達州,傑克遜維爾,淩晨2點

“廣告上說你們在招人。”

“我們總是缺人手。”

“我隻能上夜班,沒問題吧?”

“沒問題。填好這張申請表。你以前在加油站工作過嗎?”

“沒有。不過我認為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哦,這又不是什麽衛星科技,肯定沒什麽難的。”

“我剛搬到這裏,沒有電話。還在等電話公司來安裝。”

“我當然明白,當然明白。他們就是讓你等著,因為他們有這個權力。嗯,太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話,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我知道,是藥物的影響。實際情況比看上去的還糟糕。不過沒有生命危險。”

“很好。你可以把申請表留下來給我。我們現在晚班很缺人手。在這裏,我們管夜班叫僵屍班。等你幹久了,你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那麽……你是不是叫勞娜?”

“勞拉。”

“勞拉。好,希望你不介意和脾氣古怪的人打交道,那種人總是夜裏來加油。”

“沒問題,我能應付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