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暴時刻_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身在黑暗中,人人不知所措,

我有一盞小小提燈,可惜已被風兒吹滅,

我伸出雙手摸索你,希望你也如此,

我隻想與你一起,一起在黑暗中。

——格雷格·布朗的歌曲《與你一起在黑暗中》

淩晨五點的時候,他們來到明尼阿波利斯機場的停車場,在這裏更換車輛。他們駛上室內停車場露天的頂樓。

影子脫下橘黃色的囚服,除掉手銬和足枷,把它們都放在裝他私人物品的棕色紙袋裏,再折疊起來,丟到停車場的垃圾桶裏。他們等了大約十分鍾,然後看到一個胸肌發達的年輕人走出機場,向他們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吃漢堡王的炸薯條。影子一眼就認出他來:是他們離開岩上之屋時坐在車子後座的那個人,當時他低沉的哼唱讓整個車子都跟著震動起來。他現在蓄起一把在岩上之屋時還沒有的、夾帶幾縷白色的大胡子,顯得有些老。

那人在毛衣上擦掉手上的油,朝影子伸出一隻巨手。“我聽說全能的父死了,”他說,“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他們一定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星期三是你父親?”影子問。

“他是全能的父。”那人重複一遍,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喉嚨裏滾動,“你把這話告訴大夥兒,告訴他們所有人:隻要有需要,我的族人隨時都會響應。”

岑諾伯格從牙縫裏剔出一片煙草,一口啐在結冰的泥地上。“你們有多少人?十個?還是二十個?”

魁梧的男人氣得吹胡子瞪眼。“難道我們十個人還比不上他們一百個人嗎?哪怕我們隻有一個人,又有誰能在戰鬥中抵抗他?不過,我們的人數比你說的多很多,大多住在各個城市的邊緣。有些人住在山裏,有些人住在卡茨基爾山區,還有幾個待在佛羅裏達州的巡回馬戲團裏。他們的斧頭始終保持鋒利。隻要我召喚,他們立刻就會趕到。”

“你負責召集你的人馬,埃爾維斯。”南西先生說。影子沒怎麽聽清,他覺得他說的似乎是“埃爾維斯”這個名字。南西已經換下了副警長的製服,穿上深棕色的開襟羊毛衫、燈芯絨褲子和棕色平底便鞋。“你召集他們。如果那個老混蛋還在,他也希望你這麽做。”

“他們背叛了他,他們殺害了他!我嘲笑過星期三,可惜我錯了。現在,我們沒有人是安全的。”名字應該是埃爾維斯的那人說,“你們可以信賴我們。”他輕輕拍拍影子的後背,拍得他幾乎趴到地上,像被拆房子的大鐵球在背上“輕輕”拍了拍似的。

岑諾伯格一直在環視停車場,直到現在才開口說話。“抱歉我得問問清楚,我們的新車到底是哪一輛?”

魁梧的人伸手一指。“那輛。”

岑諾伯格哼了一聲。“什麽?”

那是一輛1970年的大眾巴士,後車窗上貼著一道彩虹。

“是輛好車,而且是他們最想不到你們會開的車,他們最不可能追查的車。”

岑諾伯格走到車旁,突然咳嗽起來。他的肺隆隆作響,是吸煙的老人在淩晨五點的劇烈咳嗽。他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手按在胸前,按摩疼痛的地方。“沒錯,這是他們最想不到的。不過,如果警察叫我們靠邊停車,檢查車裏有沒有藏著嬉皮士和毒品,那該怎麽辦?嗯?我們來這裏可不是要開魔法巴士的,我們要好好偽裝自己。”

大胡子男人打開巴士車門。“真要檢查的話,他們就會發現你們並不是嬉皮士,然後就揮手放行。這是最完美的偽裝,也是我能找到的最不惹人注意的車。”

岑諾伯格似乎打算繼續爭吵,但南西先生圓滑地插了進來。“埃爾維斯,你為我們而來,我們非常感激。現在,還得有人把我們的車開回芝加哥。”

“我們會把它停在布魯明頓,”大胡子男人說,“狼人會照顧好它的,你們不必擔心。”他轉過來麵對影子。“我再一次向你致以慰問,與你共擔痛苦。祝你好運!如果守靈的任務落在你肩上,我向你致以無比的欽佩與深深的同情。”他用棒球手套般寬大的手掌用力握一下影子的手,充滿同情與友善之情。影子手疼得要死。“見到屍體的話,請代我轉告,說溫達爾夫之子阿爾維斯是信守諾言的人。”

大眾巴士上有一股子廣藿香、陳年熏香和卷煙的味道,地板和內壁上貼著褪色的粉紅色氈子。

“那人到底是誰?”影子問。他將車開下停車場斜坡,離合器嘎吱作響。

“他自己剛剛說過,他是溫達爾夫之子阿爾維斯。他是矮人國王,是整個矮人家族裏個子最高、最強壯、最偉大的。”

“可他並不矮啊。”影子指出,“他身高有多少?五英尺八英寸,還是九英寸? ”

“所以他是矮人家族中的巨人,”岑諾伯格在他背後說,“他是美國個子最高的矮人。”

“守靈是怎麽回事?”影子繼續問。

兩個老人突然什麽話都不說了。影子看了一眼他右手邊的南西先生,他正假裝凝視窗外。

“喂?他剛才提到守靈,你們都聽到了。”

岑諾伯格在後座上開口了。“你沒必要那麽做。”

“做什麽?”

“守靈。他太多嘴了。矮人都很多嘴,總是不停地說說說。還老愛唱歌,一直不停地唱唱唱。你不用操心這件事,最好把它忘掉。”

他們驅車向南,一路避開高速公路。(“我們必須假設,”南西先生說,“高速公路已經被敵人控製了,或者說,他們本身就是敵人。”)向南行進感覺好像跑在時間的前頭一樣。積雪慢慢消失,第二天早晨抵達肯塔基州的時候,積雪已經完全消失了。冬天在肯塔基已經徹底結束,春天來臨了。影子想知道有沒有什麽數學公式可以解釋這個現象,也許每向南前進五十英裏,就等於是向春天前進了一天。

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他的乘客們分享一下,可南西先生正在前排座位上打瞌睡,岑諾伯格則在後麵不停地打著呼嚕。沿途看到的鳥和動物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他看見烏鴉們在路邊或者巴士道上啄食被車壓死的動物;群鳥在天空盤旋飛舞,組成某種看似有意義的圖案;貓咪們站在前院草坪和籬笆柱子間凝視他們。

岑諾伯格噴著鼻息醒過來,慢慢坐起身。“我做了一個怪夢,”他說,“我夢見我真的變成了貝勒伯格。世人始終認為存在我們兩個人,光明之神與黑暗之神,現在我們倆都老了,我發現,其實一直以來隻有我一個人。我贈予世人禮物,再從他們手中奪走我的禮物。”他撕掉好彩牌香煙上的過濾嘴,把煙夾在唇間,用打火機點燃。

影子搖下車窗。

“你不怕得肺癌嗎?”他說。

“我就是癌細胞。”岑諾伯格說,“我不怕自己。”他咯咯地輕聲笑起來,笑聲變成呼哧呼哧的喘息,然後又變成一陣咳嗽。

南西說:“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會得癌症的,我們也不會得動脈硬化、帕金森症或者梅毒。我們這種人很難被殺死。”

“可他們殺死了星期三。”影子說。

他把車停下來加油,然後停在旁邊的餐廳吃早點。他們剛進門,門口的公用電話就響了。他們直直地走過去,沒搭理它,電話鈴聲停了。

他們把要點的飯菜告訴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臉上掛著憂心忡忡的微笑,剛才一直坐著看一本簡妮·克頓的平裝本小說《真心渴望》。電話鈴又響起來。那女人歎口氣,走過去拿起話筒。“喂?”她回頭看了看餐廳裏麵,接著說,“是的,看上去是他們。你先別掛電話。”她走到南西先生身邊。

“找你的。”她說。

“好的。”南西先生說,“太太,你一定要把薯條炸得很脆,最好是炸焦了。”他走向公用電話。

“是我。”他說。

“你們憑什麽以為我會傻到相信你們?”他說。

“我會找到的。”他繼續說,“我知道在什麽地方。”

“是的,”他說,“我們想要,你知道我們想要。而且,我知道你想甩掉它,用不著跟我來這一套。”

他掛上電話,走回餐桌。

“誰的電話?”影子問。

“沒說。”

“他們想要什麽?”

“提出要跟我們和談,同時把屍體交給我們。”

“他們撒謊,”岑諾伯格反駁說,“他們想把我們騙過去,然後幹掉我們。他們就是這樣對付星期三的。我過去也總愛用這一招。”他最後又加上一句,露出陰森森的自豪神情,“對他們承諾一切,但隻做你想做的。”

“我們在中立地帶見麵,”南西說,“真正中立的地方。”

岑諾伯格輕聲笑著,笑聲像金屬球在骷髏枯骨裏轉動時發出的咯咯聲。“我過去也常這麽說。我會說到一個中立的地方談判,等到了晚上,我們就起來把他們殺得一幹二淨。那可真是好日子呀。”

南西先生聳聳肩。他嘎吱嘎吱地嚼著自己那份炸成深褐色的薯條,露出讚賞的笑容。“嗯,這些薯條味道好極了。”他說。

“我們不能相信那些人。”影子說。

“聽著,我年紀比你大,比你聰明,長得也比你帥。”南西先生說著,用力敲打番茄醬瓶底,把番茄醬倒在炸焦的薯條上,“我一個下午吸引的姑娘比你一年吸引的還要多。我可以像天使一樣跳舞,像走投無路的熊一樣戰鬥,像狐狸一樣狡詐,像夜鶯一樣唱歌……”

“你的意思是……”

南西褐色的眼睛凝視著影子的眼睛。“他們急著要甩掉那具屍體,我們同樣急著要把屍體奪回來。”

岑諾伯格說:“根本就沒有什麽中立地帶。”

“不,有一個。”南西先生說,“中心點。”

岑諾伯格猛地搖頭。“不,他們不會在那裏見我們的,他們在那裏不能對我們下手。那裏對我們雙方都是一個壞地方。”

“所以他們才提議在中心點移交屍體。”

岑諾伯格似乎認真思考了一陣,然後才答道:“也許吧。”

“等會兒我們上路的時候你來開車吧,”影子說,“我要睡覺了。”

要準確地決定任何事物的中心點都會引起很大的爭議。如果是有生命的東西——比如說人,或者大陸——這個問題就更加難以確定了。人體的中心點到底是哪裏?夢境的中心點是哪裏?還有,說到美國這塊大陸,要找到它的中心點的話,要不要算上阿拉斯加和夏威夷呢?

二十世紀初期,有人製作了一個巨大的美國疆域模型,隻包括位於美國本土的四十八個州。這個模型是用紙板做的,為了找出中心點,他們將模型放在一個圖釘上保持平衡,用這個方法終於找到可以真正平衡整個美國的中心位置。

幾乎人人都能用這個辦法算出來,美國大陸的中心點位於堪薩斯州史密斯縣黎巴嫩市附近幾英裏遠的地方,準確地說,就在尊尼·格裏布的養豬場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黎巴嫩市的居民們準備在養豬場的正中央建立起一座紀念碑,可尊尼·格裏布說他不想讓上百萬的遊客跑來這裏,四處踐踏他的農場,讓豬群受驚。當地人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於是大家把紀念碑建在地理學上的美國中心點以北兩英裏的一個小鎮上。他們還建起一個紀念公園,石頭紀念碑就豎立在公園裏,他們還打造了一塊鑲嵌在紀念碑上的黃銅銘牌,告訴眾人眼前所見的正是美國地理上的中心點。他們將柏油馬路從鎮子上一直修到紀念公園,因為確信遊客們很快就會蜂擁而至黎巴嫩市,他們甚至還在紀念碑旁建起一座旅館,同時還引進了一座去掉輪子的移動小禮拜堂。完工之後,他們耐心等待觀光客和假日遊客的到來:這些人都渴望告訴全世界自己來到了美國的中心點,在奇跡麵前被感動,並祈禱好運。

可是,根本沒有遊客肯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現在,那裏變成一個淒慘的小公園,裏麵有一間比冰上垂釣小屋大不了多少的移動小禮堂,小得甚至無法舉行一場小型葬禮,還有一座窗戶殘破如死人眼睛的旅館。

“總而言之,”進入密蘇裏州的胡曼威利(人口數:1084)時,南西先生總結道,“美國的真正中心點是一個小小的破敗公園,裏麵隻有一個空蕩蕩的教堂、一堆石頭,還有遺棄不用的旅館。”

“養豬場,”岑諾伯格說,“你剛剛說到真正的美國中心是那個養豬場。”

“到底是哪裏並不重要,”南西先生說,“重要的是大家都覺得它是,反正這些都是虛構出來的。那才是它重要的真正原因,人們隻會為了虛構出來的東西而爭吵。”

“你說的人們,是指我這種人,還是你們那種人?”影子問。

南西沉默不語。岑諾伯格發出一陣聲音,可能是竊笑,也可能是輕蔑的冷笑。

影子試圖在巴士後座上躺得舒服點,他睡了一會兒,可惜也隻有一小會兒。他有種很不好的感覺,比他待在監獄裏的時候更糟,比他那次回家後勞拉找到他、告訴他搶劫的事更糟。實在糟糕透了。而且,他的後頸刺痛,他想吐。還有幾次,他感到恐懼一陣陣襲來。

南西先生在胡曼威利市把車開到路邊,停在一家超市門口。南西先生走進超市,影子跟在他後麵。岑諾伯格留在停車場等他們,伸伸腿腳,繼續抽他的香煙。

有個金發年輕人正在早餐麥片貨架上整理貨物,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

“嗨。”南西先生衝他打招呼。

“嗨。”年輕人說,“那消息是真的?他們真的殺了他?”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說,“他們殺了他。”

砰的一聲,年輕人把幾盒船長牌脆麥片重重地放在貨架上。“他們以為可以把我們像蟑螂一樣踩死。”他惱火地說。他的一側臉頰和前額上爆滿了青春痘,前臂上套著一個銀手鐲。“我們沒那麽容易被踩死,是不是?”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說,“沒那麽容易。”

“我會到的,先生。”年輕人說,淺藍色的眼睛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我知道你會的,格威迪恩。”南西先生說。

南西先生買了幾大瓶可樂、六卷一組的衛生卷紙、一包樣子很難看的黑色小雪茄、一把香蕉,還有一包口香糖。“他是個好小夥,七世紀的時候從威爾士來的。”

巴士先向西開了一陣,然後轉向北。春天的氣息又慢慢消失在死寂的冬天氛圍中。堪薩斯州的天空覆蓋著死氣沉沉的灰色雲層,顯得孤寂淒涼,窗外景致枯燥乏味,讓人心情低落。影子熟練地轉換著收音機頻道,車裏的幾個人為了聽什麽頻道爭吵不休。南西先生喜歡談話節目和舞曲,岑諾伯格喜歡古典音樂,越憂傷陰鬱的越好,影子則喜歡經典老歌。

快到傍晚的時候,在岑諾伯格的要求下,他們在堪薩斯州櫻桃穀鎮郊外停下。岑諾伯格領著他們走到郊外的一塊草地。樹木背陰的一麵還有少量積雪,草葉幹枯成了泥土的顏色。

“在這裏等著。”岑諾伯格說。

他獨自一人走過去,走到草地中央。他站在那裏,在二月底的蕭颯寒風中站了一陣。一開始他低垂著腦袋,然後開始打起手勢來。

“他好像在和什麽人說話。”影子說。

“和鬼魂交談。”南西先生告訴他說,“大約一百年前,有人在這裏膜拜他。他們用鮮血和活人來供奉他,祭祀用的人血從錘子上流下來。沒過多久,鎮上的人就猜到為什麽那麽多路過此鎮的陌生人再也沒有回來過。這裏就是他們埋藏屍體的地方。”

岑諾伯格從草地回來。現在,他的胡子似乎變黑了些,灰色頭發裏也長出一些黑發。他得意地笑著,露出一口黃牙。“我現在感覺很不錯。啊哈。有些事物可以停留很久,最久的就是鮮血的味道。”

他們穿過草地,走回大眾巴士停放的位置。岑諾伯格點上香煙,但這次沒有咳嗽。“他們用的是錘子,”他說,“格林尼爾也許更喜歡絞刑架和長矛,可我呢,隻喜歡一樣……”他伸出被尼古丁染黃的手指,重重地彈在影子前額正中央。

“請不要再那麽做了。”影子禮貌地抗議說。

“請不要再那麽做了。”岑諾伯格故意模仿他的聲音,“早晚有一天,我會用我的錘子,比那一下更重地砸到你腦袋上。我的朋友,記住了嗎?”

“沒錯。”影子說,“不過,你敢再彈一下我的腦袋,我就扭斷你的手。”

岑諾伯格冷哼一聲:“住在這裏的人應該對我感激不盡。力量從這裏升起。即使在他們迫害我的信徒躲藏起來的三十年之後,這塊土地上依然出了一位偉大的電影明星。她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明星。”

“朱迪·加蘭? ”影子問。岑諾伯格不屑地搖了搖頭。

“他說的是路易絲·布魯克斯。”南西先生解釋說。

影子決定還是不要追問路易絲·布魯克斯到底是誰,他換了一個話題。“這麽說,星期三和他們交涉的時候,是在停戰協議期間?”

“是的。”

“現在我們去把星期三的屍體領回來,也是在停戰協議的保護之下?”

“是的。”

“我們都知道,他們想要我死,或者讓我不要擋道。”

“他們想要我們大家全死掉。”南西說。

“我不明白的是,我們憑什麽認為他們這一次會公平交易?他們欺騙了星期三。”

“那是因為,”岑諾伯格每個字都咬得過度清晰,仿佛在對一個外國來的白癡耳聾孩子說話,“我們將要在中心點見麵。那個……”他皺眉,“是什麽詞來著?神聖的反義詞?”

“褻瀆。”影子不加思考,脫口而出。

“不是。”岑諾伯格說,“我的意思是,一個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加不神聖,是神聖的負數。在那裏,沒有人建造教堂聖殿,沒有人願意去,就算去了也立刻想離開。神隻有被強迫才肯去那個地方。”

“我不知道,”影子說,“我不知道有哪個詞可以形容這種地方。”

“其實全美國都是這種情況,有那麽一點點,”岑諾伯格說,“這就是我們在這裏不受歡迎的原因。但在那個中心點,情況更加惡劣。那裏就像充滿危險的雷區,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根本不敢打破停戰協議。”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啊。”南西先生說。

“無所謂了。”影子說。

他們走到巴士旁,岑諾伯格拍拍影子的手臂。“不必擔心,”他語調陰鬱地安慰他,“沒人會殺死你的,除了我,沒有別人。”

那天傍晚,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影子找到了美國的中心點,它就位於黎巴嫩市西北部的一個小山坡上。他把車開進山路邊上的小公園,經過移動式小禮拜堂和石頭紀念碑,看到屹立在公園邊的那座上世紀五十年代風格的單層汽車旅館。他的心開始沉下去。旅館前停著一輛碩大的黑色悍馬,看上去像哈哈鏡裏倒映出來的吉普車。它蹲伏在那裏,樣子難看,意義不明,像是帶裝甲的轎車。房子裏沒有燈光。

他們把車停在旅館外麵。車子剛熄火,一個穿戴司機製服與帽子的人就從旅館裏麵走出來,巴士車前燈照亮他的身影。他彬彬有禮地衝他們碰了一下帽子,然後鑽進悍馬,開車離開。

“大車子,小雞雞。”南西先生評論說。

“你覺得旅館裏麵還有床嗎?”影子問,“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在床上睡過覺了。這地方看起來似乎正等著被拆。”

“現在的屋主是得克薩斯州的一夥獵人,”南西先生說,“他們每年來這裏打獵一次。真不知道他們來獵什麽狗屁東西。幸好有他們,這兒才逃過被拆的命運。”

他們爬出巴士。有個女人在旅館前等著他們,影子不認識她。她化著精致完美的妝,梳著完美無瑕的發型,讓他聯想到全是這種形象的早間新聞播報員,他們坐在完全不像客廳的新聞演播室裏,對著早晨的觀眾微笑。

“很高興見到你們,”她打招呼說,“你一定是岑諾伯格,我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故事。你是安納西,總喜歡惡作劇,是不是?你這個喜歡尋歡作樂的老頭子。而你,你一定是影子了。你讓我們大家追你追得夠開心的。”她用力握住他的手,凝視他的雙眼,“我是媒體女神媒狄亞,很高興見到你們。希望我們可以盡可能愉快地完成今晚的交易。”

旅館大門打開了。“不知為什麽,”影子在豪華轎車裏見過的胖男孩說,“托托,我覺得我們已經不在堪薩斯了。”

“我們還在堪薩斯。”南西先生說,“今天開了一天車,經過大半個堪薩斯。媽的,這個州真夠大的。”

“這個地方沒有燈,沒有電,沒有熱水。”胖男孩還在嘮叨不休,“我不想冒犯你們,不過你們幾個真的應該好好洗個熱水澡。你們聞起來就好像在巴士上窩了整整一周。”

“我認為沒有必要討論那些,”那女人圓滑地說,“在這裏,我們大家都是朋友。快點進來,我告訴你們各自的房間在哪裏。我們這邊的人住在最靠前的四間客房,你們已故的朋友在第五間,五號房後麵全是空的,你們可以隨便選。”

她為他們打開通往前台大廳的門,裏麵一股黴味,還有潮濕、灰塵和腐爛的味道。

有人坐在黑暗的大廳中。“你們餓了嗎?”他問。

“我隨時吃得下東西。”南西先生說。

“司機出去買漢堡包了,”那人說,“很快就回來。”他抬頭看著他們。房間很暗,無法看清眾人的臉,但他還是認出了影子。“大個子,你就是影子,對吧?就是殺了木先生和石先生的那個混蛋?”

“不是我,”影子否認說,“是別人殺的。不過我知道你是誰。”他的確知道他是誰,他曾經進入那人的腦子裏。“你是城先生。你和木先生的寡婦上床了嗎?”

城先生驚得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如果是在演電影,這一幕肯定滑稽好笑,可在現實生活中,這種情形隻顯得笨拙。他迅速爬起來,逼近影子。影子低頭看他,警告說:“別做你沒準備好收場的傻事。”

南西先生的手搭在影子胳膊上。“停戰協議,記得嗎?”他提醒說,“我們是在美國的中心點上。”

城先生轉身走開,俯身在前台上,拿起三把鑰匙。“你們的房間在走廊盡頭,”他說,“給你們鑰匙。”

他把鑰匙遞給南西先生,扭頭離開,消失在走廊的陰影中。他們聽到房間門打開和用力關上的聲音。

南西先生分給影子和岑諾伯格各一把鑰匙。“巴士上有手電筒嗎?”影子問。

“沒有。”南西先生說,“隻不過有點兒黑罷了。你不會怕黑吧?”

“我不怕黑。”影子說,“可我怕躲在黑暗中的人。”

“黑暗是好事。”岑諾伯格說。他似乎毫不費力就能看清麵前的路,領著他們穿過漆黑的走廊,甚至沒有摸索就把鑰匙順利插進鑰匙孔裏。“我住在10號房。”他告訴他們,然後又想起一件事,“美狄亞,我聽說過她,是不是那個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

“不是

同一個人,”南西先生說,“隻是碰巧同音罷了。”

南西先生在8號房,影子住在他們對麵的9號房。房間有一股潮濕、灰塵,以及荒蕪的味道。裏麵隻有一張床架,上麵有床墊,但沒有床單。窗戶外麵透進來一點點黃昏的光線。影子坐在床墊上,脫下鞋子,然後攤開手腳躺下。過去幾天,他開車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也許他睡著了。

夢中,他在行走。

冷風吹襲他的衣服,細小的雪花比水晶微塵大不了多少,在風中瘋狂飛舞。

他身邊有樹木,冬天裏光禿禿沒有樹葉的樹。兩側都是高聳的山峰。現在是冬天的下午,天空和雪花都呈現出同樣的暗紫色調。在他前麵的某處——在這種光線下,很難判斷遠方的物體到底有多遠——跳動著篝火的火焰,發出橙紅色的光。

一隻灰色的狼踩著積雪走到他麵前。

影子停下腳步。狼也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等著他跟上。它的一隻眼睛閃爍著黃綠色的光。影子聳聳肩,朝火焰的方向走去,狼在他前麵緩緩走著。

篝火燃在一片小樹林中,這裏可能有成百棵樹,種成兩排。樹上仿佛懸掛著什麽東西。兩排樹的盡頭是一棟建築,看上去有點像底朝天翻過來的船。它是用木頭雕成的,上麵還有木頭浮雕的生物和臉譜——龍、獅鷲獸、巨魔、野豬。跳動的火光下,雕像仿佛在舞蹈。

篝火高高躥起,烈焰熊熊燃燒,令影子幾乎無法靠近。狼卻似乎不受任何影響,繞著劈啪作響的火堆,輕巧地走了一圈。

影子等著狼走回來。但狼所在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從火堆對麵走出來。他拄著一根長長的手杖。

“你現在是在烏普薩拉,在瑞典。”那人說話的聲音沙啞,聽上去非常熟悉,“時間大約是一千年前。”

“你是星期三?”影子問。

或許是星期三的那個人繼續說下去,仿佛影子根本不存在。“剛開始是每年一次獻祭,後來就走下坡路了,他們懶散了,每九年才舉行一次獻祭。他們來到這裏,一次獻上九個犧牲品。祭祀持續整整九天,每一天,他們都會獻上九隻動物,懸掛在小樹林的樹上。九隻動物中,有一隻是人類。”

他從篝火旁踱步走開,朝樹林的方向走去。影子跟在後麵。走近樹木,他終於看清懸掛在上麵的物體輪廓了:腿、眼睛、舌頭和腦袋。影子忍不住搖頭。看見一頭公牛被人拴著脖子吊在樹上,感覺非常陰暗、悲傷。可與此同時,這幅超現實主義的景象又讓人覺得有點兒好笑。影子從一隻懸吊著的牡鹿身旁走過,接下來還有一隻獵狼犬、一頭褐色的熊、一匹比小馬駒大不了多少的白鬃栗色馬。那隻狗還活著,每隔幾秒鍾,它就**般抖動四肢,吊在繩索上發出窒息的嗚咽。

前麵那人舉起他的長手杖,影子這時才發現那是一根長矛。那人用長矛猛刺狗的腹部,像用刀一樣向下一劃,血淋淋的內髒滾落到雪地上。“我謹將這死亡奉獻給奧丁。”那人莊嚴地宣告。

“這隻是一個儀式,”他轉身麵對影子,“但儀式意味著一切。一隻狗的死亡象征所有狗的死亡。他們獻祭給我九個人,這九個人象征著所有的人類、所有的鮮血、所有的力量。這還遠遠不夠。總有一天血將停止流淌。沒有血的信仰,會讓我們遠離人間。血必須繼續流淌下去!”

“我看見你死了。”影子說。

“對於神祇這門生意而言,”那人說道——影子現在確信他就是星期三,沒人會用那種粗聲粗氣的腔調、那種深沉的憤世嫉俗又興奮的語氣說話,“死亡並不重要。這是一個機會,重生的機會。隻要鮮血繼續流淌……”他朝著吊在樹上的動物和人比劃一個手勢。

影子心想,那些做祭品的將死之人從這裏走過時,會不會比動物們更覺得恐懼?至少他們清楚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死人身上都飄著一股濃重的酒味,說明死前允許他們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然後才走上絞刑架。而動物們則是簡單地被人處死,在驚恐萬分的狀態下活生生地被吊起來。死人們的臉都很年輕,沒有人超過二十歲。

“我是誰?”影子問。

“你是轉移注意力的誘餌,”那人說,“你是機會。你讓整件事充滿了可信性,而我獨自一人絕對難以完成。我們兩人都已經下定決心,甚至不惜為此而死。不是嗎?”

“你是誰?”影子問。

“最困難的就是存活下去。”那人說道。影子突然驚恐地發現,那堆篝火其實是人骨篝火,裏麵堆滿肋骨骨架和眼洞裏燃燒著火焰的骷髏頭骨。人骨在火堆裏參差交錯地伸出來,攜帶微量元素的無數火星飛濺到夜空中,到處是綠色、黃色和藍色的火星。火焰燃燒得更加猛烈,爆裂聲更加密集,溫度也更加灼熱。“三天懸吊在樹上,三天行走在地下世界,三天找到我回來的路。”

火焰燃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四下飛濺,明亮刺眼的火焰讓影子幾乎無法直視。他隻得移開目光,望著樹下的陰影。

那裏沒有火焰,沒有雪,沒有樹木,沒有懸吊的屍體,也沒有染血的長矛。

有人在敲門。月光已經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影子立刻坐起身。“晚飯準備好了。”媒狄亞在門外說。

影子穿上鞋子走向門口,走進走廊。有人找到幾根蠟燭,微弱的黃色燭光照著前台接待大廳。悍馬的司機抱著紙板托盤和一個紙袋,穿過回轉門走進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外套,戴一頂有帽簷的司機帽。

“抱歉來晚了。”他啞著嗓子說,“我給每個人都買了同樣的東西:兩個漢堡包、大薯條、大可樂,還有蘋果派。我在外麵車上吃我的那份。”他放下食物走出去。快餐的味道立刻充滿整個大廳。影子拿過紙袋,把裏麵的食物、紙巾和小袋番茄醬分給大家。

他們安靜地吃著各自的食物,燭光搖曳閃爍,燃燒的燭油發出滋滋的聲音。

影子注意到城先生正死死地盯著他,他調整了椅子,好讓後背靠在牆上。媒狄亞吃漢堡包時,把一張紙巾優雅地放在嘴邊,隨時擦掉食物的碎屑。

“哦,真是的,漢堡包差不多全涼了!”胖男孩挑剔地說。他依然還戴著墨鏡,讓影子覺得既無意義又愚蠢可笑,在室內隻會顯得光線更黑。

“很抱歉,司機開了很久才找到的,”城先生說,“距離這裏最近的麥當勞在內布拉斯加州。”

大家吃完微溫的漢堡包和涼掉的薯條。胖男孩咬了一口單人份的蘋果派,裏麵的餡料噴出來,濺到下巴上。意想不到的是,果餡居然還是熱的。“哎呦!”他叫起來,伸手擦掉臉上的熱餡,再舔幹淨手指。“這玩意真燙人!”他說,“這些蘋果派他媽的正等著害人呢。”

影子發現自己很想揍這小子。勞拉的葬禮之後,這小子讓手下在豪華轎車裏毆打影子,在那之後,影子一直很想揍他一頓。他知道琢磨伺機報複不太明智,至少在此時此刻不行。“我們就不能立刻拿到星期三的屍體,然後離開嗎?”他問。

“等到午夜。”南西先生和胖男孩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些事必須按規則辦,”岑諾伯格說,“任何事都有各自的規則。”

“好吧,”影子說,“不過沒人告訴過我有什麽規則。你們老在談論該死的規則,可我甚至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到底在玩什麽遊戲。”

“這就像打破了商品發售日期。”媒狄亞歡快地解釋著,“你知道,一定要等到既定時間才允許開售。”

城先生說:“我認為這種做法狗屁不通。不過,如果大家都覺得這種規則能讓自己開心的話,我的代理人也會開心,人人都會開心的。”他吸了一口可樂,“等到了午夜,你們帶上屍體走人。我們大家卿卿我我和平相處,然後揮手再見。可接下來,我們會像追耗子一樣繼續追殺你們。”

“嘿,”胖男孩對影子說,“我想起來了。我告訴過你,叫你轉告你的老板,說他已經過時了。你告訴他了嗎?”

“我告訴他了,”影子說,“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麽嗎?他說要是我再看見他,就告訴那個傲慢無禮的小鼻涕蟲,叫他記住:今昔的明日乃是明日的昨昔。”星期三從來沒說過那些話,但影子轉述出來,假裝是星期三說過的話。反正這些人似乎都喜歡說類似的陳詞濫調。影子背後搖曳的燭光,反射在胖男孩的黑色太陽鏡上,看上去像是他的眼睛。

胖男孩說:“這地方簡直就是他媽的一個垃圾堆。沒有能源,無線網絡覆蓋不到。如果隻有有線網絡,你就等於是退化到了石器時代。”他用吸管喝完了最後一口可樂,把杯子丟到桌子上,沿著走廊離開了。

影子伸手把胖男孩丟的垃圾裝到紙袋裏。“我要出去看看美國的中心。”他宣布說,然後起身離開,走進外麵的夜色。南西先生跟在他後麵也出來了,兩人並肩走著,穿過小公園,誰都沒有說話,就這樣一直走到石頭紀念碑前。風在他們身邊斷斷續續地呼嘯而過,一開始從一個方向刮過來,然後又從另外一個方向刮來。“那麽,”他問,“現在該怎麽辦?”

半輪月亮懸掛在黑暗的天空中。

“現在,”南西說,“你應該回自己房間去,鎖上門,努力多睡上一會兒。午夜時分他們就會把屍體轉交給我們,然後我們就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對任何人來說,中心點都不是一個穩定的所在。”

“既然你這麽說,照你說的做好了。”

南西先生吸了一口小雪茄。“真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說,“這一切真不應該發生。我們這種人,我們……”他揮舞著手中的小雪茄,仿佛要用它找出一個合適的字眼。他終於找到了,“都很唯我獨尊。我們不愛交際,不合群,即使是巴克斯也這樣。我們不能長久地和別人在一起。我們喜歡獨自一人,或者待在屬於我們的小團體中。我們無法和其他人好好相處。我們喜歡被人愛慕、尊敬和崇拜。就說我吧,我喜歡他們講述關於我的故事,顯示我有多麽聰明的故事。我知道這不對,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們喜歡成為強大者。可現在,在這個艱難時期,我們變得渺小不堪。新的眾神冉冉升起,然後墜落,又再次升起。但這裏依然是一個不容忍神靈存在的國家。梵天創造世界,毗瑟奴保護世界,而濕婆毀滅世界,把整個世界清洗一空,讓梵天可以再度創造新世界。”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影子問,“現在戰鬥結束了?戰爭結束了?”

南西先生冷哼一聲:“你腦子有問題嗎?他們殺了星期三,還到處誇耀。他們把話放了出去,還在各個電視頻道上播放,讓那些人可以親眼看到。你錯了,影子,戰爭才剛剛開始。”

他彎下腰,在石頭紀念碑腳下摁滅小雪茄,把煙頭留在地上,像是祭品一樣。

“你以前很喜歡開玩笑,”影子說,“可你現在不開玩笑了。”

“這些日子很難找到笑料了。星期三死了。你要進去嗎?”

“快了。”

南西朝旅館走回去。影子伸手摸摸紀念碑的石頭,手指撫過冰冷的黃銅銘牌。他轉身朝白色的小教堂走過去,走進敞開的大門,進入裏麵的黑暗中。他在離他最近的靠背長椅上坐下,閉上眼睛,低下頭,想念勞拉,想念星期三,思考活著的意義。

背後的房門哢嗒一聲響,接著是腳步聲。影子站起來,轉身查看。有人站在敞開的門外,黑色的身影映襯著背後的星空,月光在某個金屬的東西上閃爍。

“你想開槍殺我?”影子問。

“老天,我倒是希望能。”城先生說,“這把槍隻是為了自衛。怎麽,你正在禱告?他們哄得你相信他們都是神了?他們根本不是神!”

“我沒有禱告,”影子說,“隻是在思考事情。”

“我有個想法,”城先生繼續說,“他們其實是變異人,是進化實驗的產物。他們有點兒催眠別人的能力,還有點兒轉移注意力的欺騙能力,他們可以讓別人相信任何事情。沒什麽了不起的。他們就這點兒本事罷了。說到底,他們也會像普通人一樣死掉。”

“人和神都會死的。”影子說。他站起身,城先生立刻警惕地向後退一步。影子走出小禮拜堂,城先生還是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嘿,”影子問他,“你知道誰是路易絲·布魯克斯嗎?”

“你的朋友?”

“不是。她是出生在這裏南邊的一個電影明星。”

城先生猶豫一下。“也許她換了名字,改名叫麗茲·泰勒,或者莎朗·斯通什麽的。”他提示影子。

“也許吧。”影子朝旅館方向走去。城先生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跟著。

“你應該被關回牢房裏,”城先生憤憤地說,“應該被關進他媽的死囚牢房裏。”

“我沒有殺你的同事。”影子平靜地說,“在牢裏的時候,有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想講給你聽。那個故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什麽故事?”

“整本《聖經》裏麵,耶穌唯有一次向一個人親口承諾,保證在天堂裏給他留一個位置。那個人不是聖彼得,也不是聖保羅,不是他的任何一個門徒。他是個被判有罪的小偷,被處以死刑。所以,別急著把人送進死囚牢房,他們也許知道一些你並不知道的事。”

那個司機還站在悍馬旁。“晚上好,先生們。”經過他身邊時,他和他們打招呼。

“晚上好。”城先生說,然後衝著影子說,“我個人壓根就不在乎這些鳥事。世界先生怎麽吩咐,我就怎麽做,這樣做事更輕鬆。”

影子沿著走廊走回他的9號房。

打開門鎖剛一進門,影子脫口而出:“對不起,我以為這是我的房間。”

“這的確是你的房間,”媒狄亞回答說,“我正等著你呢。”在月光下,他能看清她的頭發,還有她蒼白的臉。她儀態端莊地坐在他的床上。

“我另找一間房去。”

“我不會待很久的。”她說,“我隻是想,也許現在是個合適的機會,向你提供一個優越的條件。”

“好吧,說說你開的條件。”

“放鬆點,”她說,聲音裏含著笑意,“你可夠固執的。你看,星期三已經死了,你不欠任何人的債了。加入我們這邊吧,轉移到即將勝利的陣營,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影子沒有回答。

“我們可以讓你成為名人,影子。我們可以給你無上的權力,讓你主宰世人的思想、言論、穿著和夢想。想成為第二個加裏·格蘭特嗎?我們可以讓它成為事實。我們還可以讓你成為新的披頭士。”

“你當初答應給我看露西的胸部,我倒更喜歡那個提議。”影子說,“當初提議的人也是你吧?”

“是的。”她說。

“我想要回我的房間。晚安。”

“當然了,”她繼續說下去,依然坐在床上沒動,好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似的,“我們也可以把剛才說的一切都掉轉過來。我們可以讓你的未來一團糟,影子,你將永遠成為一個不幸的笑料。或許你喜歡讓別人把你當成怪物看待?大家可以永遠記住你,隻不過你是像曼森或希特勒那樣的殺人魔……你覺得怎樣?”

“很抱歉,太太,我現在很累。”影子說,“如果你馬上離開的話,我將不勝感激。”

“我許諾給你整個世界,”她說,“等你將來某天死在貧民窟的陰溝裏時,希望你能想起今天。”

“我會記住的。”他說。

她離開之後,香水味還彌留在房間裏。他躺在光禿禿的床墊上,開始想念勞拉。他想起勞拉玩飛盤、勞拉用勺子吃根汁啤酒的泡沫、勞拉哈哈大笑、勞拉展示她在阿納海姆參加旅遊經紀人會議時買來的異國情調的內衣……無論他想起什麽,那幅畫麵都在他腦海中變形,變成勞拉在車裏吮吸羅比的陰莖,然後一輛卡車把他們從路上撞翻。接下來,所有影像都消失了。然後,他想起她說的話,每次想起都深深刺痛他的心。

你並沒有死,勞拉平靜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但我也不確定你是否真正活著。

外麵傳來敲門聲。影子起床打開門,發現竟然是胖男孩。“那些漢堡包,”他說,“都是冷的。你相信嗎?這裏距離麥當勞有五十英裏遠!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地方可以距離麥當勞超過五十英裏。”

“我這裏熱鬧得快變成紐約中央車站了。”影子說,“好了,我猜你是來向我提供網絡自由的權利,前提是我答應加入你們那邊。是不是?”

胖男孩在發抖。“不,你已經是死肉一塊了。”他說,“你——你是他媽的哥特黑體字的手抄本裝飾書,再怎麽努力也成不了超文本。我……我是瞬間連接,而你,你是大綱概要……”影子突然意識到,胖男孩身上有種怪異的味道。監獄走廊對麵的牢房裏也有那麽一個家夥,影子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某天中午他突然脫個精光,告訴所有人他是被派來解救大家的,像他一樣的大好人都會被帶上一艘銀色的太空飛船,飛到一個美好的地方。那是影子最後一次見到他。胖男孩身上就有和那家夥一樣的瘋癲味道。

“你來這裏有事嗎?”

“我隻是想說說話。”胖男孩帶著嗚咽的腔調說,“我的房間讓人毛骨悚然,就是這句話,讓人毛骨悚然。距離麥當勞五十英裏,你相信嗎?也許我能留下和你住一起?”

“你那輛豪華轎車裏的朋友呢?打我的那些人?你就不能叫他們過來陪你嗎?”

“那些孩子在這裏沒法活動。我們是在死亡區域裏。”

影子說:“很快就要到午夜了,距離天亮還很久。我想也許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我需要休息。”

胖男孩沒說話,他沉默一陣之後點點頭,離開房間。

影子關上房門,用鑰匙反鎖,重新躺到床墊上。

片刻之後,外麵傳來一陣噪音。他半天才分辨出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打開門鎖,走到外麵走廊裏。鬧事的是胖男孩,他在自己的房間裏,聽上去似乎正把什麽沉重的東西朝牆上撞。從聲音來辨別,影子估計他撞的就是他自己。“隻有我!”他抽泣著說。或許,他說的是“隻有肉”。影子聽不太清楚。

“安靜!”岑諾伯格的房間裏傳出一聲怒吼,連大廳裏都聽得清清楚楚。

影子走到旅館外麵。他對這一切都厭倦透了。

司機依然站在車旁,像一個戴帽子的黑色剪影。

“睡不著嗎,先生?”他問。

“是呀。”影子說。

“要抽煙嗎,先生?”

“不用,謝謝。”

“你不介意我抽煙吧?”

“請隨意。”

司機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煙,火焰的黃光閃起的一瞬間,影子看見了那人的臉。幾乎在看到的同時,他就認出他來,並且開始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影子認得那張消瘦的臉,還知道在他黑色司機帽下麵,是短得緊貼頭皮的橙紅色短發,紅如火焰餘燼。他還知道當那人咧嘴微笑時,他的嘴巴就像一道崎嶇不平的傷疤。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大個子。”司機說。

“洛基?”影子警惕地瞪著他過去的同室獄友。

監獄裏的友誼是好事,可以幫助你渡過難關和黑暗的時刻。但監獄裏的友誼在監獄大門前就結束了。如果監獄裏的朋友重新出現在你生命裏,那可就是喜憂參半的事情了。

“老天,洛基·萊斯密斯,”影子說。他聽到自己正在說出的那個名字,頓時明白了一切。“你是洛奇,狡詐之神! ”

“你反應很慢,”洛奇說,“不過總算最後明白過來了。”他咧開嘴,露出扭曲畸形的笑,陰影中的眼睛閃爍著火焰的餘燼。

他們坐在影子的房間裏。在這間被人遺棄的旅館裏,他們各坐床墊的一端。胖男孩房間裏的聲音已經完全停歇了。

“你騙了我。”影子說。

“騙人是我最拿手的事情之一,”洛奇說,“不過你很幸運,在牢裏和我關在一起。沒有我的話,恐怕你在裏麵連第一年都熬不過去。”

“你不能隨意離開監獄嗎?”

“還是老老實實服滿刑期更容易些。你必須要理解神的事情。這不是魔法,不全部是。這和聚焦有關,和成為你自己有關,隻不過這個‘你’是人們所信仰的你。你要成為精華濃縮的你,放大你的內在本質,這樣你就成為雷霆,擁有奔騰駿馬的力量,或者擁有智慧。你吸取所有信仰的力量、所有祈禱的力量,這些信仰轉化成某種具象的能量,讓你變得更加強大、更加冷酷無情、更加超越凡人。然後,你就具化成真正的神。”他停了下來,“然後,到了某一天,他們遺忘了你,他們不再信仰你,不再獻上祭祀的犧牲,不再關心你。接下來,你就淪落到隻能在百老匯大街和四十三街交叉口玩玩三張牌賭戲,騙人一點錢財。”

“為什麽你會和我同一牢房?”

“巧合,純粹的巧合。是獄方把我安排進去的。你不相信我?我說的是實話。”

“現在你當司機了。”

“我還有別的工作。”

“你為敵對陣營的人開車。”

“如果你願意那麽稱呼他們的話。這取決於你站在哪一邊。我認為,我是在為即將獲勝的一方開車。”

“但是,你和星期三,你們來自相同的地方,你們兩個……”

“北歐諸神。我們是同屬萬神殿的神祇。你想說的是這個?”

“是的。”

“那又怎麽樣?”

影子猶豫一下,然後才說:“你們過去一定是朋友,曾經是。”

“不,我們從來不是朋友。他死了,我一點也不難過。他隻是想把我們殘餘的人都拖住不放,不讓我們前進。現在他死了,剩下的人該開始麵對現實了:改變,或者死亡;進化,或者毀滅。我始終支持進化,這就是‘改變還是死亡’的老遊戲。他死了,戰爭結束了。”

影子迷惑不解地看著他。“你不可能愚蠢到這種地步。”他說,“你一向都聰明狡猾。星期三的死不會結束任何事情,隻會讓搖擺不定的騎牆派跳下牆頭。”

“混亂的隱喻,影子,這可是個壞習慣。”

“不管怎麽說,”影子說,“這是事實。天啊,他一死,立刻完成了他過去幾個月來一直努力的事。他的死讓他們團結起來,他的死讓他們開始相信某些東西。”

“也許吧。”洛奇無所謂地聳聳肩,“據我所知,敵對這邊的人認為,既然招惹麻煩的人完蛋了,麻煩很快就會隨之消失。當然,這並不關我的事,我隻管開車。”

“告訴我,”影子問,“為什麽每個人都很在意我?他們表現得好像我很重要似的。我決定做什麽,對他們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你是一項投資。”洛奇說,“你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是因為你對星期三來說很重要。至於為什麽……我想沒人知道。隻有星期三知道,可他死了。可能要變成生命中的另一個未解之謎了。”

“我已經厭倦了謎題啊、秘密啊什麽的。”

“是嗎?我卻覺得它們可以給這個世界增加更多樂趣,就像加在燉肉裏調味的鹽。”

“那麽說,你是他們的司機,為他們所有人開車?”

“誰需要我就替誰開車。”洛奇說,“謀生嘛。”

他抬起手表湊到臉前,按下一個鍵。表針閃爍出柔和的綠色熒光,照亮他的臉,顯得有點兒陰森森的。“差五分鍾到午夜十二點,到時間了。”洛奇說,“是時候點起蠟燭,對親愛的死者說幾句緬懷之詞,然後完成交接手續了。你來嗎?”

影子深吸一口氣。“我來。”他說。

他們穿過黑暗的旅館走廊。“我為這次會麵買了很多蠟燭,沒想到旅館裏還有不少剩下的。”洛奇說,“房間裏有很多用剩的蠟燭頭,櫥櫃裏也有一箱蠟燭。我覺得應該沒漏了什麽。我還帶了一盒火柴。如果你用打火機點蠟燭的話,最後打火機會熱得燙手。”

他們來到5號房。

“你想進來嗎?”洛奇問。

影子本來不想走進那間房間的。“好吧。”他說著,兩人一起走了進去。

洛奇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劃燃一根。瞬間出現的光亮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一支蠟燭的燭芯閃了一下,點亮了,然後是另外一根蠟燭。洛奇又劃著一根新火柴,繼續點燃剩下的蠟燭。窗台上、床頭板上,還有房間角落裏的洗手池上,到處都是蠟燭。燭光讓他看清了整個房間。

有人把床從原先靠在牆邊的位置拉到房間中央,距離周圍四麵牆都有幾英尺的空隙。床上鋪著床單,肯定是洛奇從某個櫥櫃裏找出來的,陳舊的旅館床單上麵滿是蛀蟲洞和汙漬。星期三一動不動,安靜地躺在床單上麵。

他整整齊齊地穿著被射殺那天穿的淺灰色西裝。他的右半邊臉沒有受傷,完好無損,也沒有沾上血跡。但左半邊臉全毀了,西裝的左肩和前胸上濺滿暗色的血汙,仿佛點彩派的繪畫技法。他雙手放在身體兩側,被毀容的臉上沒有安寧平和,隻有深受傷害的神情——深入靈魂、穿透內心的傷害,充滿仇恨、憤怒和徹頭徹尾的瘋狂。但是,從某種程度來看,這張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心滿意足的表情。

影子想象傑奎爾先生富有經驗的雙手輕輕撫平這張臉上的仇恨與痛苦,用殯儀館裏的蠟和化妝品為星期三重新塑造一張臉,賦予他死亡沒有給予他的、最後的安詳和尊嚴。

即使死了,他的身體也顯得高大魁梧,並沒有縮小,而且還能聞到淡淡的傑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

外麵平原上的風越來越大,風聲呼嘯著刮過這個精確虛構出來的美國中心點上的旅館。窗台上的蠟燭淌下蠟淚,燭光搖曳。

外麵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到處敲門,叫著:“請快一點,到時間了。”他們開始慢吞吞地低著頭走進來。

城先生是第一個進來的,後麵跟著媒狄亞和南西先生、岑諾伯格,胖男孩最後才進來,臉上帶著新出現的紅色淤傷,嘴巴不停地蠕動著,好像正在默不作聲地背誦什麽東西。影子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兒替他難過。

沒有任何儀式,也沒有任何人講話,他們列隊站在屍體旁邊,彼此保持一臂遠的距離。房間裏的氛圍很虔誠,非常虔誠,非常嚴肅,影子事先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室內鴉雀無聲,隻聽到窗外呼嘯的風聲和蠟燭燃燒發出的劈啪聲。

“我們共同來到這裏,來到這個沒有神存在的地方,”洛奇說,“將此人的屍體轉交給那些將按照習俗正式處置它的人們。如果有人想說什麽的話,現在就發言吧。”

“我沒話要說。”城先生說,“我根本就沒正經見過這個人,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岑諾伯格說:“你們所做的一切會有報應的,聽見了嗎?這隻是一個開始。”

胖男孩咯咯傻笑起來,音調很高,女裏女氣的。他說:“好了好了,知道了。”然後,他用高音開始朗誦:

旋轉又旋轉著更大的圈子,

獵鷹聽不到放鷹人的呼喚;

一切已崩潰,抓不住重心……

他突然停下來,眉毛擰在一起。“媽的,以前整首詩都能背下來的。”他揉著太陽穴,做個鬼臉,不做聲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影子。呼呼的風變成銳利的尖嘯。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說:“整件事都讓人覺得悲哀。你們中有一半人殺害了他,或者參與了對他的謀殺,現在你們又把他的屍體交給我們。真是太棒了。他是個脾氣暴躁的老混蛋,不過我喝過他的蜜酒,現在依然在為他工作。我要說的就這些。”

媒狄亞說:“在這個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的世界上,我認為我們必須記住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每當一個生命離開這個世界,我們會感到無盡的悲傷,與此同時,都會有一個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為我們帶來無窮的歡樂。嬰兒的第一聲號哭——怎麽說呢,簡直就是魔法,不是嗎?也許此刻不應該說這些話,但是悲傷和歡樂就像牛奶與餅幹,它們總是那麽完美相配。我認為我們應該花點時間,好好思考其中的意義。”

南西先生清了清嗓子,說:“好吧,這些話沒別人說,那就我說好了。我們站在這片土地的正中心,這是一片沒空搭理神明的土地,它的中心點就更沒空搭理我們了。這裏是無人區,是停戰的地點,在這裏,我們會遵守停戰協議。我們對此別無選擇。你們將我們朋友的屍體交還我們,我們接收。你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城先生說:“隨你怎麽說好了。你們本可以省點兒時間、也省點兒事情,自己回家去拿把槍,衝著自己的腦袋開火,也省得我們多費手腳。”

“操你媽!”岑諾伯格發怒了,“我操你、操你媽、操你們騎到這兒來的操蛋牲口!你不配在戰鬥中榮耀地犧牲,沒有戰士願意品嚐你的鮮血,活著的人不屑於奪取你的生命。你隻會像個可憐巴巴的軟蛋一樣死去。你隻會帶著臨終前的一吻和藏在心裏的謊言死去。”

“你省省吧,老家夥。”城先生說。

“那首詩我想起來了,”胖男孩說,“下一句是‘血腥的濁流出閘’。”

外麵風聲更加猛烈了。

“好了。”洛奇說,“他是你們的了。交易完成,把老雜種弄走。”

他做了個手勢,城先生、媒狄亞和胖男孩隨即離開房間。他衝著影子笑了笑。“沒人開心,對吧,小夥子?”說完,他也離開了。

“現在怎麽辦?”影子問。

“把他裹起來,”南西說,“我們帶他離開這裏。”

他們就地取材,用旅館裏的床單把屍體包裹好,這樣他們搬運的時候就不會有人看到屍體了。兩個老人走到屍體的頭腳兩端,影子突然說:“讓我來試試。”他彎下膝蓋,雙手伸到白色床單下麵,抱起屍體,放在肩膀上。他伸直膝蓋,慢慢站直,覺得還不算吃力。“好了,”他說,“我來扛他。我們把他放到車子後麵去吧。”

岑諾伯格似乎想要爭論,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他在拇指和食指上啐一口唾沫,然後用手指掐滅蠟燭。影子走出黑暗的房間時,還能聽到蠟燭熄滅的滋滋聲。

星期三很重,但是影子還能應付,隻要走得穩一些就可以了。他別無選擇,必須這樣做。當他一步一步沿著走廊向前走的時候,星期三說過的話回蕩在他腦海中,他的喉嚨深處還能回味出蜜酒的酸甜滋味。你為我工作,你負責保護我,你負責幫我,你負責開車送我到各地去,有時你還要負責調查、替我去各處打聽消息,你負責跑腿辦事。在緊急情況下,隻有在緊急情況下,你負責揍那些應該被揍的人。如果我不幸死亡,你負責為我守靈……

約定就是約定。而這個約定,已經深深烙印在他的血脈中,深入骨髓中。

南西先生為他打開大廳的金屬大門,然後匆忙趕過去打開巴士的後車廂。對方的四個人早就站在他們的悍馬車旁,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仿佛迫不及待要離開。洛奇又把司機帽子戴在頭上。寒風抽打著床單,拉扯著影子的腳步。

他盡可能輕柔地把星期三的屍體放在巴士後麵。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城先生站在那裏,他伸出手,手裏握著什麽東西。

“給你,”城先生說,“世界先生想把這個給你。”那是一隻玻璃假眼,正中央有一條頭發絲一樣細的裂紋,前麵碎了一小塊。“我們清理現場時,在共濟會大廳裏找到的。留著它當幸運符吧。天啊,你可是最需要運氣的了。”

影子握住那隻假眼。他真希望自己能說出什麽機智、尖銳又聰明的話來反駁他,可惜城先生已經走回悍馬那邊,鑽進車裏。直到這時,影子還是沒有想出什麽聰明的反駁話。

岑諾伯格是最後一個離開旅館的。他鎖上大門,看著悍馬車駛離公園,沿著柏油公路駛遠。他把旅館鑰匙壓在大堂前門外的石頭底下,然後搖了搖頭。“我本應該吃掉他的心髒,”他對影子說,“而不是僅僅詛咒他去死。他應該學會尊敬。”他說完,鑽進巴士裏麵。

“你來護駕,”南西先生對影子說,“我開一會兒車。”

他開車向東行駛。

天亮時,他們到了密蘇裏州的普林斯頓市。影子一直沒有睡。

南西問:“你想讓我們在哪裏把你放下去?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立刻搞一張假身份證,躲到加拿大或者墨西哥去。”

“我和你們綁在一條繩子上了,”影子說,“這正是星期三希望的。”

“你不再為他工作了,他已經死了。等我們把他的屍體卸下來,你就徹底自由了。”

“然後做什麽?”

“置身事外,什麽都別管,戰爭就要開始了。就像我說的,你應該離開這個國家。”南西先生說。他打開轉向燈,向左轉。

“躲起來一段時間,”岑諾伯格說,“然後,等這一切都結束了,你回來找我,我替你了斷一切,用我的大錘子。”

影子問:“你們要把屍體帶到哪裏去?”

“弗吉尼亞州,那裏有棵樹。”南西說。

“世界之樹,”岑諾伯格陰鬱的語調裏帶著一絲心滿意足,“我過去生活的那個世界裏也有,不過我們的樹是長在地下,而不是地上。”

“我們把他放在樹根下,”南西說,“把他留在那裏。然後,我們就讓你離開。我們自己開車南下,戰鬥將在那裏進行。到時候會血流成河,很多人會死掉,這個世界將會改變,不過,隻是稍微改變一點點。”

“不想讓我參加你們的戰鬥嗎?我很高大,也很擅長打架。”

南西轉頭看著影子,忍不住笑了。自從把影子從縣監獄裏救出來之後,這是影子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真正的笑容。“這場戰鬥的大部分都是在你無法到達、也無法觸摸的地方進行的。”

“是在人類的心中和意識中進行的戰鬥,”岑諾伯格說,“就像那個大轉盤。”

“什麽?”

“旋轉木馬。”南西先生提醒他。

“哦,”影子明白了,“後台。我明白了,就像堆滿骨頭的那個沙漠。”

南西先生揚起頭。“後台,你說對了。每次我覺得你不夠聰明,或者沒有勇氣去承擔責任時,你卻總是讓我感到意外。沒錯,就是後台。真正的戰鬥將在那裏進行,其他一切衝突不過是風暴來臨之前的電閃雷鳴罷了。”

“告訴我守靈的事。”影子說。

“有人必須留下來陪伴屍體。這是傳統。我們會有一個人負責守靈的。”

“他想讓我親自來做。”

“不行,”岑諾伯格斷然拒絕,“那會要了你的命。那是個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

“是嗎?會要了我的命?隻是陪陪他的屍體就會要了我的命?”

“當全能之父死去時,為他守靈就會送命的。”南西先生說,“為我守靈就不會出事的。如果我死了,我隻希望他們能把我埋在暖和的地方。有漂亮女人從我墳前走過的時候,我就伸出手抓住她的腳踝,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

“我沒看過那部電影。”岑諾伯格說。

“你當然看過了,電影快結束時的情節。是部關於高中的電影,所有孩子都去參加畢業舞會。”

岑諾伯格還是搖頭。

影子說:“那部電影是《魔女嘉麗》,岑諾伯格先生。好了,你們兩位,誰能給我講講守靈的事?”

南西說:“你說吧,我在開車呢。”

“我從來沒聽說過《魔女嘉麗》這部電影。還是你說。”

南西隻好解釋:“負責守靈的人——將被綁在樹上,就像星期三經曆過的那樣,然後吊在樹上整整九天九夜。沒有食物,也沒有水,孤零零一個人。最後,他們會把守靈人從樹上放下來,如果他運氣不錯還活著的話……好吧,活下來還是有可能的。這樣就完成了星期三想要的守靈儀式。”

岑諾伯格說:“也許阿爾維斯會派他手下的某個人來。矮人能熬過來的。”

“我來守靈。”影子說。

“不行。”南西先生拒絕。

“行。”影子再次堅持。

兩位老人都不說話了。然後,南西開口問:“為什麽?”

“因為這是一個真正活著的人應該做的事。”影子說。

“你瘋了。”岑諾伯格說。

“也許。但我要親自完成星期三的守靈儀式。”

他們停車加油的時候,岑諾伯格宣稱他覺得不舒服,堅持要坐到前排位置。影子並不介意移到巴士後麵坐。他可以在那裏伸開腿,睡上一覺。

他們安靜地開著車。影子感覺自己剛剛做了某件非常重大但又非常怪誕的事情,但是他又不完全確定到底是什麽事。

“嗨,岑諾伯格。”過了一陣,南西先生說,“你注意到旅館裏的高科技小子嗎?他很不開心。他瞎搞了什麽事,結果那件事反過來搞他。這就是新一代小孩們的最大問題——他們總是以為自己什麽都懂,你根本無法教導他們,隻好讓他們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說得很好。”岑諾伯格說。

影子在後麵的椅子上攤開手腳躺下。他感覺自己仿佛同時是兩個人,甚至不止兩個人。一部分的他微微覺得興奮,因為他做了某件事。他已經行動起來了。如果他不想再活下去,行不行動起來都無所謂;但他確實想活下去,所以行動起來就讓一切都截然不同了。他希望自己能從守靈儀式中幸存下來,但如果隻有死去才能證明他曾經真正活著,他願意去死。有那麽一陣,他覺得整件事情都很好笑,簡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不知道勞拉會不會覺得這個好笑。

還有另外一部分的他,這個他依然努力想把一切都弄清楚,想看清整個畫麵。他覺得這個部分可能是邁克·安塞爾。在湖畔鎮警察局,好像有人按下一個消除鍵,邁克·安塞爾就隨之徹底消失了。

“隱藏的印第安人!”他突然大聲說出來。

“什麽?”前排座位傳來岑諾伯格暴躁的嘶啞聲音。

“小孩子塗顏色玩的那種畫片。‘你能在這幅畫裏找到隱藏的印第安人嗎?裏麵一共有十個印第安人,你能把他們全找出來嗎?’第一眼看上去,你隻看到瀑布、岩石和樹木,然後,如果你把畫轉過來,從另一角度看過去,你就會發現那片陰影原來是一個印第安人……”他打著哈欠解釋。

“睡覺吧。”岑諾伯格好心建議道。

“但是整幅畫麵……”影子喃喃說著,然後睡著了。他夢到了隱藏的印第安人。

那棵樹位於弗吉尼亞州一個舊農場的後麵,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荒蕪之中。為了到達那個農場,他們不得不從布萊克堡往南開了大約一小時,途中經過的道路名稱都是類似“分幣海螺支線”“公雞馬刺”之類的怪名字。他們來回繞了兩次路,結果南西先生和岑諾伯格對影子和彼此都失去了耐心,發起脾氣來。

他們在當地一個小雜貨店停下來確定方向,那裏正好位於山腳下的岔路口。一個老人從雜貨店後麵出來,瞪著他們。他隻穿著一件童裝牛仔工裝褲,連鞋都沒穿。岑諾伯格從櫃台上放豬腳的大壇子裏買了一隻醃豬腳,出去坐在外麵的露天平台上啃著吃。南西和穿工裝褲的老人你一筆我一筆地在餐巾紙背麵畫了一張地圖,標出該轉彎的地方和當地的地標建築。

他們再次出發,這次輪到南西先生開車,結果十分鍾後就找到了目的地。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梣樹農場”。

影子走下巴士,打開農場大門。汽車開進去,搖搖晃晃地穿過草地。影子關上農場門,跟在車子後麵走,順便伸展一下腿腳。車子開遠之後,他慢跑著追上去,他喜歡讓身體活動起來的這種感覺。

從堪薩斯一路開車來到這裏,他已經喪失了時間感。到底開了兩天車,還是三天?他根本弄不清楚。

放在巴士後麵的屍體似乎還沒有腐爛。他可以聞到那股味道——淡淡的傑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遮蓋住類似酸蜂蜜的某種味道。不過,味道並不令人不快。他時不時地從口袋裏掏出那隻玻璃假眼,凝視著它。它的內部碎成一道道的裂紋,估計是子彈的衝擊力導致的。雖然虹膜邊上掉了一小塊,但整個表麵完好無損。影子在手中玩弄著假眼,握著它,讓它在手中滾動,用手指推動它。這是個可怕的紀念品,但又奇怪地讓人覺得舒心。他猜想,如果星期三知道他的假眼最後落在影子的口袋裏,他本人說不定也會被逗笑的。

農場屋舍裏一片漆黑,大門緊閉。農場裏雜草叢生,顯然這裏早已被人遺棄。農舍屋頂的後半部已經剝落,用黑色的塑料板覆蓋著。他們一路顛簸著駛上山脊,然後,影子看到了那棵樹。

那是一棵銀灰色的大樹,比農場屋舍還要高大。這是影子見過的最漂亮的樹:它虛幻如幽靈鬼魅,但又給人以完全真實之感,呈現出幾乎完美無瑕的對稱。它看上去還非常眼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夢見過它。然後,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夢到過,而是多次親眼見過它,或者說見過它的圖案。它就是星期三戴的樹形銀領帶夾!

大眾巴士一路顛簸搖晃著穿過農場草地,停在距離樹幹隻有二十英尺的地方。

樹旁站著三個女人。第一眼,影子還以為她們是卓婭三姐妹,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她們是他完全不認識的三個女人。她們看上去既疲憊又無聊,好像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她們每個人都拿著一具木頭梯子,年紀最大的那個還背著一個棕色麻布袋。她們就像一整套的俄羅斯套娃:一個身材最高(有影子那麽高,甚至比他還要高一些),一個身材中等,還有一個身材矮小駝背,以至於影子一開始把她錯認為是小孩子。盡管如此,三個女人長得非常相像,前額、鼻子,還有下巴的形狀都一模一樣,影子確信她們是親姐妹。

大眾巴士停下來的時候,身材最小的女人行了一個屈膝禮,另外兩人隻是瞪眼看著。她們三人分享同一支香煙,一直抽到隻剩下過濾嘴,其中一個人才把煙頭在樹根上摁熄。

岑諾伯格打開巴士尾廂,個子最高的女人一把將他推開,然後把星期三的屍體從後麵抬出來,搬到樹旁,像搬一袋麵粉那麽容易。她把屍體放在樹前,距離樹幹大概十英尺,然後和姐妹們打開包裹星期三屍體的床單。陽光下,他的樣子比那天在點著蠟燭的旅館房間裏看到的更糟。影子隻飛快地瞄了一眼就立刻移開目光。女人們整理他的衣服,把西裝弄平整,然後把他放在床單一角,再次把他包裹起來。

接著,三個女人走到影子麵前。

——你就是那個人?身材最高的女人問他。

——那個將哀悼全能的父的人?中等身材的女人問他。

——你被選中為他守靈?最矮小的女人問。

影子點點頭。事後,他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否真的聽到她們說話的聲音,或許他隻是從她們的表情和眼神中,理解了她們想要表達的意思。

南西先生剛才走進農舍裏使用洗手間,現在回到了樹旁。他抽著小雪茄,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影子,”南西叫住他,“你真的不必這麽做。我們可以找到更合適的人。你還沒準備好。”

“我要做。”影子簡潔地說。

“你不必做。”南西先生說,“你不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麽。”

“無所謂。”影子說。

“如果你死了怎麽辦?”南西先生問,“如果儀式真的要了你的命怎麽辦?”

“那麽,”影子冷靜地說,“就讓它要了我的命好了。”

南西先生猛地把小雪茄扔到草地上,異常惱火。“我早說過你滿腦子大便,現在你還是滿腦子大便。難道你看不出來有人正努力放你一條生路嗎?”

“對不起。”影子說。除此之外他沒再說話,南西氣得走回了巴士。

岑諾伯格走到影子麵前,他看起來並不太高興。“你必須活著通過守靈儀式,”他叮囑說,“為了我,必須活下來。”然後,他輕輕地用指關節敲敲影子前額,說一聲:“砰!”他抓住影子的肩膀,拍拍他的胳膊,轉身走回到巴士那邊。

個子最高的女人,她的名字似乎是尤莎或尤妲(影子無法令她滿意地準確複述出她的名字),打手勢讓他脫下衣服。

“全部脫光?”

高個子女人聳聳肩。影子脫到隻剩下內褲和T恤。女人們把梯子靠著樹幹放下,其中一把梯子是手繪的,每層梯級都畫有細小的花朵和樹葉。她們指給他看那把梯子。

他爬上梯子的九層梯級,然後,在她們的催促之下,他登上一根低矮的樹枝。

中等個子的女人把麻袋裏的東西倒在草地上,裏麵裝著亂成一團的細繩,因為年代久遠和肮髒已經變成褐色。女人們揀出繩子,小心地放在星期三屍體旁的地上。

她們爬上各自帶來的梯子,開始用繩子打出複雜而雅致的繩結。她們先用繩子把樹纏繞起來,然後再纏到影子身上。她們脫掉他的T恤和內褲,絲毫不覺得尷尬,就像接生婆、護士,還有擺弄屍體的人一樣,一個個都神色自若。接著,她們把他綁起來,並不很緊,但很結實。繩子和繩結承擔著他的體重,讓他吃驚的是,他居然感覺還很舒服。繩子從他的手臂下麵和雙腿中間繞過,穿過他的手腕、腳踝和胸膛,把他綁在樹上。

最後一段繩子在他脖子上鬆鬆地打了一個結。最初,那個繩結讓他有點兒不太舒服,但他的體重被分配得很均勻,沒有哪一段繩子會勒痛皮肉。

他的雙腳懸空在距離地麵五英尺的高度之上。這棵樹光禿禿的,沒有樹葉,樹型巨大,黑色的樹枝映襯著灰色的天空,樹皮呈現光滑的銀灰色。

她們把他腳下的梯子移開。他的身體往下墜了幾英寸,全部體重都由繩子承擔的那一瞬間,他感到一陣恐慌。不過他忍住了,沒有發出聲音。

在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赤身**。

女人們把包裹在旅館床單裏的屍體放到樹腳下,然後離開了。

她們離開,留下他獨自一人。

(本章完)